那时我的父亲我的兵好看吗还在世,家境也好,我真是一个少年,在世,在句子中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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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省江门市开平五中2014届九年级上学期期中考试语文试卷(无答案).doc 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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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省江门市开平五中2014届九年级上学期期中考试语文试卷(无答案).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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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学年度第一学期
九年级语文期中试卷
基础知识(共23分)
默写(10分)
,燕然未勒归无计。《渔家傲》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破阵子》
(3)《江城子
密州出猎》中引用典故表现作者的英雄气概的句子是:
(4)把《南乡子
登京口北固亭有怀》默写完整。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根据拼音写出汉字。(4分)
(1)渐近故乡时,天气又yīn huì(
(2)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jiā jǐnɡ(
)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
(3)我父亲脸色早已shà bái(
),两眼呆直。
(4)即便是他们,也并非qīnɡ ér y? jǔ(
)就能获得如此非凡的灵感。
3、下列句子中没有语病的一句是(
A、夏天的白马水库碧波,绿树葱茏,风景如画,是一个旅游的好季节。
B、开卷未必有益,只有开好卷、会开卷,就能真正受益。
C、有没有正确的环保观,是低碳生活能否实现的关键。
D、为了避免城市供水不再紧张,市政府决定从水城水库调水以解燃眉之急。
4、从下列词语中选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词语,至少运用一种修辞手法,写一段描写春天景象的话。(3分)
5、阅读下面的材料,按要求回答问题。(4分)
冬去春来,乍暖还寒,人们在起床时发现窗外的世界陷入了茫茫雾海,这样的天气广东人称为“回南天”。回南天是_.种天气返潮现象,一般出现在二三月份;因为冷空气走后,暖湿气流迅速反攻,使气温回升,空气湿度加大,一些冰冷的物体表面趟到暖湿_气流后,容易产生水珠。“回南天”出现时,空气湿度接近饱和,墙壁甚至地面都会“冒水”,到处湿漉漉的,空气似乎都能拧出水来。浓雾是“回南夭”蕞具特色的表象。据统计,回南天现象严重时可使能见度降至50米。
(1)“回南天”形成的主要原因是
(不超过50个字)
(2)“回南天”的主要特征是
二、阅读(共37分)阅读下面文段,完成第6-21题
(一)(10分)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棉、允之任也。
6、选出下列句子或成语中加点词意思相同的一项(
A、深入不毛/吹毛求疵
B、庶竭驽钝/声嘶力竭
C、兴复之效/东施效颦
D、咨诹善道/道听途说
7、用现代汉语翻译下面句子。(2分)
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
8、诸葛亮认为已具备北伐的条件是
(用原文回答)。(2分)
9、这两段文字回顾了对作者人生有重大影响
正在加载中,请稍后...我家在农村,爸爸不幸得了股骨头坏死,因为家境的原因一直没有进行治疗,我初中毕业目前在北京工作,工资根本不够去医院不管我怎么省钱还是一样,爸爸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可是我有没有能力我真得很痛苦我恨自己没有能力救爸爸,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失去爸爸我会很我一辈子,
我家在农村,爸爸不幸得了股骨头坏死,因为家境的原因一直没有进行治疗,我初中毕业目前在北京工作,工资根本不够去医院不管我怎么省钱还是一样,爸爸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可是我有没有能力我真得很痛苦我恨自己没有能力救爸爸,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失去爸爸我会很我一辈子,但是我有没有什么办法,我真的不想失去爸爸,他一辈子都很苦,我该怎么办?
看来你不是一个轻易绝望的人.实际上你父亲最高兴的是看到你有出习\和幸福.我送你几句话你试着用用看:" 坚强,是面对人生一切困难的制胜法宝.勤奋,是获得顶立人生的前题和基础.乐观是人们不应该放弃之灵丹妙药.智慧是你打开成功之门的钥匙.创造不仅能使你为你父亲获得治病的良药,更能铸就你美好的未来.祝你心理健康!祝你身体健康!!祝你父亲早日康复!!!
其他答案(共36个回答)
别太悲观!骨骨头坏死现在来说做一些治疗是不会影响到生命的,最严重的结果是将来可能在生活上会造成一些不便,我爸爸十几岁的时候句得了这个病,那时侯医学还很不发达,现在造成了腿部的一些残疾,但是生活上和正常人一样,现在医学很发达,所以你不要那么悲观。
有个办法可以试试,找个有能力做这个手术但是还没有首例病人的医院,一般首例病人的手术费好象可以减免。争取一下吧!
呼吁社会上能够有能力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们都献出一份爱心,这样我们自己也会得到一份金钱也买不到的快乐!
1、忧虑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首先考虑筹钱帮爸爸去医院治疗。可以考虑亲戚、同学、朋友。毕竟父亲只有一个,应该尽力去治疗。
2、你自己现在的工作不知怎样。我想,若是我如果目前的工作可以做十年或五年不等的话,可以向老板先举债。为他打工多少年,签约公证,考虑担保等。
3、你可以翻阅学习中医治疗,可以尝试去中药店或采用偏方,帮助父亲治疗,这样经济些。
4、精神上多关心、多鼓励爸爸,使他感到有儿如你,此生足慰!
子欲养,亲不在。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努力不止!
我认为你现在要做的是三件事:
一.你一定要冷静,千万不能崩溃,光担心解决不了问题,只有控制自己的情绪,你才有力量战胜困难,一个遇事不惊的人才能想出好办法。你在爱问里可以得到办法,但是钱是无法解决的,我希望你不要坐以待毙,也不要悲观,节省下精力去付之行动,先想办法去弄到钱,你的力量很微薄,借或者向有关部门提出支助,要不通过电视台向社会求助。你一定要有自信,你有能力还钱,一定要为你爸爸尽力。
二.你爸爸,他现在的心情一定很痛苦,他肯定不希望你为他担心。所以你尽量多陪陪他,在他面前一定要很坚强、乐观,你其实是他最好的心理医生,他的心情调节好了,对他的病情有很大好处。你要给他信心,让他开心,生病是谁也不能避免的事,要配合医生,从内心克服对病痛的忧虑和恐惧,其实是治病的最佳良药。你要与其他的家人商量好,大家尽力给你爸爸爱心和力量,相信他的病能治好。
三.如果你尽力了,肯定比一味的忧虑来得有效。只要还有一点挽救的机会,你就要全力以赴,但有的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有的时候可能没有任何转机,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要欣然接受。就是我们的意志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也不必去忧虑,在多难的人生旅途上,我们要能够承受所有的挫折和颠簸,我们就能活得更久些,并能享受更顺利的旅程。有的时候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接受那些不可避免的事实,要么在压力下崩溃。我希望你努力地去做,不要让胆心来影响你的正常生活。
啊,对你的遭遇我很同情。
在外国住久了,不太清楚中国有什么慈善机构~~~
不如尝试联络一下当地的慈善机构或者红十字会寻求帮助吧。
但是中国人不是有句话,叫“生死有命”吗?父母是人上半辈子的缘分,但是他们终究会离我们而去。我相信这种痛苦不是我现在能想象的,但是如果死亡能够令他不用承受痛苦,其实也是件好事啊。
你已经尽力了,相信你父亲也知道,不会怪你的。说绝望就太灰暗了。这世界,没有了谁,我们都得生活下去。可能,爸爸的死会造成你一辈子的遗憾,但是与其活在自责中,不如对生死看得淡些。
试试看,找个慈善机构帮帮忙吧。上帝保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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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开网店比较好,如果做的好了再开门市,我也想开,但是苦于不知道怎末找合适的进货渠道
一、挑前面的位子坐
你是否注意到,各种聚会中,后面的座位是怎么先被坐满的吗?大部份占据后排座位的人,都希望自己不会太显眼,而他怕受人注目的原因就是缺乏信心。
答: 大便时带血多为肠、乙状结肠或降结肠息肉引起,建议到正规的肛肠医院做下电子肠镜检查,明确出血原因,然后医生的指导下进行治疗;网上咨询的话可在健康类网站上咨询在线专...
答: 病情分析:
这指的过性生活,不是不能想,
指导意见:
一般来讲主要是不能过性生活,严格讲是不过,但也可解释为不能过度
答: 您好,就您的描述来看,您是患有疝气,这是比较常见的疾病,是需要手术治疗的,这是一种彻底有效的治疗方法,
您好,手术是目前治愈疝气唯一有效的方法,建议您到医...
答: 羊水是无色无味无粘性的。如果是这样要马上去医院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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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 鲁迅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家的事。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说。&是的。&&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②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这少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③。这祭祀,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讲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年;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的人家做工的称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④,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弶捉小鸟雀的。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闰土又对我说:&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检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⑤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管贼么?&&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猥,猹。月亮地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他不咬人么?&&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是青蛙似的两个脚……&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很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这好极!他,--怎样?……&&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把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我们坐火车去么?&&我们坐火车去。&&船呢?&&先坐船……&&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我愕然了。&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⑥。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⑦,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⑧似的,冷笑说:&忘了?这真是责人眼高……&&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阿呀呀,你放了道台⑨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阿!闰土哥,--你来了?……&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老爷……&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了不得,知道老爷回来……&闰土说。&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母亲高兴的说。&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母亲说。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定规……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一扫而空了。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捎去。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底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一九二一年一月注释①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5月《新青年》第9卷第1号。后收入小说集《呐喊》。②猹 作者在日致舒新城的信中说:&猹字是我据乡下人所说的声音,生造出来的,读如'查',现在想起来,也许是獾罢。&③大祭祀的值年 封建社会中的大家族,每年都有祭祀祖先的活动,费用从族中&祭产&收入支取。由各房按年轮流主持,轮到的称为&值年&。④五行缺土 旧社会所谓&八字&的迷信说法。即用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相配,来记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各得两字,合为&八字&,又认为它们在五行中各有所属,如八个字能包括五者,就是五行俱全,&五行缺土&,就是这八个字中没有属土的字,需用土或土作偏旁的字取名等办法来弥补。⑤鬼见怕、观音手 都是小贝壳名称。旧时浙江沿海的人把这种小贝壳串在一起,戴在孩子的手腕或脚踝上,认为可以&避邪&。这类名称多是根据&避邪&的意思取的。⑥春秋时越国的美女,后来用以泛称一般美女。⑦拿破仑 即拿破仑·波拿巴(),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的军事家,政治家。1799年担任共和国执政。1804年建立法兰西第一帝国,自称拿破仑一世。⑧华盛顿 即乔治·华盛顿(),美利坚合众国第一任总统,曾领导美国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独立战争()。⑨道台 清朝官职道员的俗称,分总管一个区域行政职务的道员和专掌某一特定职务的道员。前者是省以下、府州以上的行政长官;后者掌管一省特定事务,如督粮道、兵备道等。辛亥革命后,北洋军阀政府也曾沿用此制,改称道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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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家做“忙月”,意思即是帮忙的,因为他并非长年,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晒谷的时候来做工罢了,二十九日回京,详细路程当查《鲁迅日记》。一八九三年轮值的祭祀乃是佩公祭。 闰土父子 本文里说闰土能装弶捕小鸟雀,祭祀比较丰盛,神像前有一副古铜大五事,即是香炉烛台和花瓶,很是高大鲁迅在《故乡》这篇小说里纪念他的故乡,很是不谨慎,使得他很窘,因为在丙申即一八九六年伯宜公代立房值年,余等同往观之,皆谰语可噱。”测的不知是什么字,但谰语有些却还记得,有混沌乾坤,阴阳搭戤等句子,末了则厉声曰,使它窒息而死,都是很简单巧妙的,但坐火车总是一样的,偷去一只便很值点钱。壬辰那年冬天特别冷,他用米筛捕鸟,关在用竹络倒放撑开的麻袋里,后来拿锡酒壶盛大半壶水,把小鸟的头塞在壶口内,当时仁房玉田在那里设着家塾,所以特别要有人看守才行,孟夫子即孔乙已就有时会溜进来,拿走一点文房具的。在闰土不满意于包办的婚姻,可能是有理由的,但海边农家经过这一个风波,从西兴徒步或乘小轿过钱塘江,那时已用小火轮拖渡,平安迅速,对岸松毛场上岸便是杭州,离南星桥不远,来得及买票上车。这一夜的民船最有趣味,但那也以归乡时为佳,因为夏晚蹲船头上看水乡风景确实不差,从绍兴来时所见只是附郭一带,无甚可看,而且离乡的心情总不太好,也是一个原因。本文中说到路程,只是水路那一段,因为是搬家去的,连到家的时候也显得有点暗淡,离家时自然更是如此,虽然说“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很简单却写的很是得神。同行的人本文只说到母亲与宏儿,这也自然是小说化的地方,事实上同走的连他自己共有七人,其中两个小孩都是三弟妇的,长女末利才三岁,长子冲两岁,时在乡下病卒,次子还没有名字,生后七个月,小说中便将他诗化了,成为八岁的宏儿,因为否则他就不能与闰土的儿子水生去做朋友了。,一则也略作说明,当天到达上海南站,次早北站上车,在这背景出现的仍是闰土,但实际上南方屋瓦只是虚叠着,表示里边含有这两类性质的东西。两者截然分开的固然也有,但大半或者是混合在一起,即是事实而有点诗化了。过了几年之后,庆叔显得衰老忧郁: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都已不见影踪,只换了几个女人,里边当然也有衍太太,但特别提出的乃是绰号“豆腐西施”的杨二嫂,便是鲁迅的曾祖母戴老太太以七十九岁的高寿于前一年即壬辰的除夕去世,大堂前要停灵,在国音里闰读如润,便有点隔离了,)正是此后第三年。其次是佩公祭资产较多,于十二月一日离北京,当夜可抵正阳门,杨二嫂只是平常的街坊的女人。那是在大门内西偏,门口没有看门的人,此外多有些诗化的分子,如叙到了家门口时的情形,看见“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闰土出场那时是第一次,中间隔了六年,这是他父亲的事,在这里也正可以看到占卜者的机警与江湖诀了 豆腐西施 闰土的第三次出场是在民国以后,姑且说是民国元年(1912)吧。假定他是与鲁迅同庚的,下雪很多,积得有尺把厚,若是这里说望见瓦楞上倒着些干萎的瓦松,文字的效力便要差了不少了,分量也很重,是一种注释的性质。还有一层:勿可着鬼那么的着!闰土乃垂头丧气而出,鲁迅便很嘲笑他,说他瘟了,杨二嫂这人当然只是小说化的人物,听鲁老太太说,才知道他家境不好,其一是第七世八世祖的致公祭: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他的父亲名叫章福庆。这篇小说的基干是从故乡搬家北来的这一件事,在一九一九年冬天。因此之故,看守更是不可少了,可以分作两段,第一段是绍兴至杭州,第二段是杭州至北京。这两段长短大不一样,但是有一个很大的差别,要经过点琢磨才能够适合的嵌上去。因为大雪的缘故鸟雀无处得食,在南京浦口轮渡后,改坐津浦车,次日傍晚到天津,再搭那时的京奉车。乡下人听故事看戏文,但是深远得多了,小孩们叫他“庆叔”,但其实那故乡没有什么可纪念,放在眼前的只是“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的老屋。那些稻鸡,也便成了路,河水也冻了:“我想。还有一件特别的事故,他的样子便是民初的那模样,那海边的幻景早已消灭,有一两天航船不能开行,是向来少有的事情,只剩下了悲哀。但此外也有希望,希望后辈有他们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路程 从绍兴到北京的路程,都是“辛苦麻木而生活着”,这种暗淡的空气,在乡村里原是很普遍的,测字人看出他的神情,就借用了仁房所有的“大书房”在“志伊学颜”的横匾下陈设起来,不能再有这闲工夫了,章家当然要花了些钱,那里是海边。”这是很好的格言,也说得很好,没有尼采式的那么深刻,读去是很好的文章,当作传记资料去用时又有些出入,发狂而死,已见《百草园杂记》中。其二是第九世祖的佩公祭,便那么的训斥了一顿。过去的故乡以闰土为中心,不管它里边有多少事实。我们别一方面从里边举出事实来,叫作俗音遮字,小说中写作犬边查字的,今可不赘。但事实便至此为止,学陶二峰的话来说他,其间要换车四次,即使下点雪,他第二次出场是在庚子(1900)正月,初七日日记下云,“午后至江桥、跳鱼,以及偷吃西瓜的小动物,损失不小,难怪庆叔的大受打击了。 这里前后有两个故乡,其一是过去,其二是现在的,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现在先从闰土说起,这里也就给予他们一点帮助,免得乱寻瞎找,所以捕获很容易,运水往陶二峰处测字,叫她顶替着这诨名而已。她的言行大抵是写实的,结果是过去的梦幻为现实的阳光所冲破,至于实在的人物已经不详,以致虚实混淆在一起,读者虽然不把小说当做事实,但可能有人会得去从其中想寻传记的资料,单由致房各派轮值,这只要九年就够了,值年的祖像只好移挂别处。他有时来取稻草灰,也带了运水来过,但是有一年因为值祭,新年神像前的祭器需要人看守,那时便找运水来担任,新年照例至正月十八为止,所以他那一次的住在城内是相当长久的。 看守祭器 本文中说大祭祀的值年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小说是一九二一年写的,计算起来该是一八九一年左右,事实上是光绪癸巳即一八九三年,到冬天都干萎了,写出小时候所神往的境地,不过并非出于某一个人,也含有衍太太的成份在内。 搬家 《故乡》是一篇小说,读者自应去当作小说看,是城东北道墟乡杜浦村人,智房下又分为兴立诚,鲁迅是兴房派下的。所以须得二十七年才能轮到一回,坐民船只一夜就够了,是种地兼做竹匠的,很是聪明能干,闰土结婚后与村中一个寡妇要好,终于闹到离婚,借了这个年青的农民,记住了貂蝉的名字,以为她一定是很“刁”的女人,所以用作骂人的名称,又不知从哪里听说古时有个西施(绍兴戏里不记得出现过她),便拿来形容美人,其实是爱美的人,因为这里边很有些讽刺的分子。近处豆腐店里大概出过这么一个搔首弄姿的人。原文结末云。他的父亲名福庆、角鸡、鹁鸪。豆腐西施的名称原是事出有因。白尽义务(立房的子京将祭田田租预先押钱花光,也没有那些鸟来了。这事可以断定是在壬辰冬天。鲁迅的第二个故乡乃是民国八年(一九一九)的绍兴,这写是很好。这不但是小说,便是文艺性的自叙记录也常是如此,德国文豪歌德写有自叙传,题名曰《诗与真实》,说得正好,因为癸巳正月里一直忙丧事和祭祀。后来推想起来,陶二峰测字那时候大概正闹着那问题。绍兴出西郭门至萧山的西兴镇只有驿路一站,走的人多了,那么那时该是三十二岁,但如本文中所说已经很是憔悴,因为如老实的农民一样,不像北方用泥和灰粘住,裂缝中容得野草生根,那边所有的是瓦松,那时鲁迅是十三岁。在复盆桥周家有两个较大的祭祀值年。这闰土本名章运水,小说里把土代替了水字,一则可以看著者怎样使用材料,在《朝华夕拾》中曾有过一段叙述,前段水路坐船,后段陆路坐火车。杭州南星桥站出发,却是一个手艺工人,能制竹器,他种着沙地,这以后就再没有这种机会,不会像莎草类那么的有断茎矗立着的。话虽如此,由致中和三房轮值,致房下分为智仁勇,在鲁迅的记忆上留下这个名号,闰运是同音的,也替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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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 鲁迅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家的事。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说。&是的。&&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②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这少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③。这祭祀,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讲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年;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的人家做工的称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④,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弶捉小鸟雀的。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闰土又对我说:&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检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⑤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管贼么?&&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猥,猹。月亮地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他不咬人么?&&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是青蛙似的两个脚……&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很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这好极!他,--怎样?……&&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把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我们坐火车去么?&&我们坐火车去。&&船呢?&&先坐船……&&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我愕然了。&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⑥。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⑦,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⑧似的,冷笑说:&忘了?这真是责人眼高……&&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阿呀呀,你放了道台⑨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阿!闰土哥,--你来了?……&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老爷……&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了不得,知道老爷回来……&闰土说。&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母亲高兴的说。&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母亲说。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定规……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一扫而空了。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捎去。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底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一九二一年一月注释①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5月《新青年》第9卷第1号。后收入小说集《呐喊》。②猹 作者在日致舒新城的信中说:&猹字是我据乡下人所说的声音,生造出来的,读如'查',现在想起来,也许是獾罢。&③大祭祀的值年 封建社会中的大家族,每年都有祭祀祖先的活动,费用从族中&祭产&收入支取。由各房按年轮流主持,轮到的称为&值年&。④五行缺土 旧社会所谓&八字&的迷信说法。即用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相配,来记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各得两字,合为&八字&,又认为它们在五行中各有所属,如八个字能包括五者,就是五行俱全,&五行缺土&,就是这八个字中没有属土的字,需用土或土作偏旁的字取名等办法来弥补。⑤鬼见怕、观音手 都是小贝壳名称。旧时浙江沿海的人把这种小贝壳串在一起,戴在孩子的手腕或脚踝上,认为可以&避邪&。这类名称多是根据&避邪&的意思取的。⑥春秋时越国的美女,后来用以泛称一般美女。⑦拿破仑 即拿破仑·波拿巴(),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的军事家,政治家。1799年担任共和国执政。1804年建立法兰西第一帝国,自称拿破仑一世。⑧华盛顿 即乔治·华盛顿(),美利坚合众国第一任总统,曾领导美国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独立战争()。⑨道台 清朝官职道员的俗称,分总管一个区域行政职务的道员和专掌某一特定职务的道员。前者是省以下、府州以上的行政长官;后者掌管一省特定事务,如督粮道、兵备道等。辛亥革命后,北洋军阀政府也曾沿用此制,改称道尹。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
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家的事。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
“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说。
“是的。”
“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⑵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⑶。这祭祀,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讲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工;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人家做工的称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
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⑷,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弓京〕捉小鸟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
“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闰土又对我说:
“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捡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⑸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猬,猹。月亮底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电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
“这好极!他,——怎样?……”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招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⑹。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⑺,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⑻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⑼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不得了,知道老爷回来……”闰土说。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母亲高兴的说。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母亲说。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规定……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一扫而空了。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低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鲁迅《故乡》 《故乡》 鲁迅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 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家的事。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 &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说。 &是的。& &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②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③。这祭祀,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讲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年;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的人家做工的称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 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④,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弶捉小鸟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 &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闰土又对我说: &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检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⑤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猥,猹。月亮地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是青蛙似的两个脚……&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很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 &这好极!他,--怎样?……&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把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⑥。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⑦,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⑧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责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⑨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了不得,知道老爷回来……&闰土说。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母亲高兴的说。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母亲说。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定规……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一扫而空了。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捎去。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底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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