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保和一进休息室,就听见嚓嚓的扫地声。一个橄榄绿的身影在茶几、小圆桌和椅子之间活动,他把笤帚和簸箕放下,然后又拿起套着垃圾袋的字纸篓,开始把桌子上、茶几上的空塑料瓶、易拉罐、饼干袋都一样样的捡起来,扔到里面。
“怎么都这么不讲卫生……”
那人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丁保和倒是主动打断了他:“卜交辉特工,”他走上前,“哪阵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
那个身影转过来,面对这个面容,不禁感叹到:
“诶……您啊,怎么记性这么差啊?上回去东四六条,我还看着过您,还打过招呼呐。”
说到这里,卜交辉好像也泛起一些印象。“哦,我好像想起来了,你是……姓丁,是吧?”
“要怪就怪你那张脸,黑了吧唧,还糙,跟农民似的,整个一农民;不是你套着一身白大褂,我早就拔枪了。”卜特工只能心里想想,没说出来。“咱们是……零三年,老卢的就职典礼上,咱见过,这我记得。”
“嗨,您坐着歇会儿吧,这些东西一会儿有清洁工收拾。”
“清洁工是干这个的吗?”卜交辉的语气显然强烈了些:“那放着个字纸篓干什么?人家就是负责定期把垃圾从这里拿走而已。”丁保和没话了,只能乖乖地待着。
“根据卫星影像和其它的一些间接证据,我们可以知道自从1992年后,场区的面积就在以惊人的速度扩大,远超原本在档案上记载的面积……”
“他们胆子够大的,如果说的是真的的话。”丁保和这样想着。“等等,这篇文章有意思,得仔细看看。”
“哪部分的啊?”卜特工捡完垃圾,把字纸篓放回原处,找了个座位坐下。
“我?”丁保和已经沏上一罐头瓶的茉莉花茶,在座位前摊着一本《文献史料工作》——一本基金会的内部刊物——很是悠闲。“我是Site-CN-02的。”
“我知道您不是这儿的。”
“我是不是这儿的。”卜特工说到。“您是01的,这个我知道。”卜特工点点头:“您是研究异学会文献的?”
“不是。”丁保和抿了口茶,答到:“曾经是,但是现在是负责信息分析的。”
“那咱俩差不多。都是基金会里面还要保密的。”
“所以您到这里来……”
卜交辉一抬手:“我不是说了嘛,咱们都是保密人员。守则你肯定懂的。”
“年轻人,好好学着点,学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比什么都重要……”
这时候一个高而干瘪的身影闪现在大门口:“卜副主管,资料来了。”
“哦,我知道了,等我一小会儿。”
卜交辉转过头来向丁保和说到:“那是我们站点的小张,我助手——咱们回头再说吧。”然后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休息室。
“我看你也不比我大多少,还他妈瞎指手画脚,怪不得挨处分呢。”丁保和用精神胜利法聊以自娱着。
“……场区作为重要的实验场所,理应考虑到各种因素的影响……因此,应该建设在人烟稀少的偏远地区,然而该场区却逆其道而行之,偏偏设在东京都市圈这样世界性的都会之中,大大地增加了被监控、骚扰的可能。……”
“Area-8195的管理者宣称,他们的安保设施无懈可击,但是事实证明这套系统远不如他们口中的那样牢固……在Area-8195里的某些地区,随处可见一些从外界混入的流浪汉、乞丐和匪徒……也正因如此,第五教会和蛇之手在去年对他们发动攻击时,才会如入无人之境……”
“这篇文章写的可以呀,真敢写。”
由于排版问题,题目和作者都在上一页,丁保和翻过去,只见上面写着:
论Area-8195的管理缺陷及其影响
“温主管?她是个神人啊……不过还想好久看不见她了——大概是去小兴安岭了,上次我听人说过。”
在丁保和眼里,温子桓是一个小个子的女人,一头花白的头发,但是对于他来讲,面对这样一个人较之于面对一个身高一米九的大汉没什么区别——因为压力是无形的,谁也说不好。也许正因如此,她才会写出如此文章。
不过丁保和打心眼里庆幸她从没有来过Site-CN-02,从来没有,而且以后也不可能来了。
丁保和把罐头瓶拿起来送到嘴边,他感觉到了玻璃的温度,正在满心准备接受一股温热的茶水进入口腔,可是角度已经大概到了,却没有来到。他瞬间像是有了天大的灾难降临了一般没了一切兴致。看到表已经走到了下午4点,如果不回办公室实在过意不去。
他默默地将杂志放回阅览架上,然后拿起罐头瓶,往里面加了开水,然后把它连同自己的身躯一起拖回了办公室。
“到五点了!收工收工,回家了。”孟世骁在自己的工位上嚷嚷,不知怎么的,他的声音只要不经刻意遮掩,总是穿透力极强。在寂静的设施里非常突出,有时甚至会因此吓到同屋的同事们。不过通常来说他的屋里没人——因为骆贯鸣经常不在办公室而在阅览室或者资料库。现在他的座位上的确有他的身影,他却没动。
孟世骁绕过工位前的屏风,慢慢跺到骆贯鸣的身后,结果目力所及最显眼的并不是骆贯鸣本人,而是工位上和椅子边上一堆一堆的档案盒、档案袋,如草垛一般;眼前的电脑屏幕上光标飞速地变动。显然这个倒霉的小伙子又被主管安排了什么大活。
“怎么,小骆;又有活了?”
骆贯鸣回头,这是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面孔——瘦削的脸上镶嵌着粗重的八字眉毛、丹凤眼、短而高的鼻子和饱满有棱角的嘴唇,但是眼睛的形状被一副褐色框的眼镜模糊了。
“哦,是啊,孟队。”骆贯鸣无精打采地回答,随即将头又扭回了屏幕前。
“肯定又是总部派的活吧,这帮不要脸的。”
“行,那你先忙着,到走的时候别忘了关灯、关空调、锁门。上次你忘了关空调,结果领导把我骂了一顿——你可别再给我找骂了。”
骆贯鸣没有回答,不过孟世骁也没等他回答,便抄起衣帽架上的大衣和围巾出了门。
“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出来?”在气派的大门口,丁保和无意中瞟见了孟世骁。
“嗐,跟我们屋那新来的小子得瑟了两句。”
“年轻人还等着你教呢,你得精心着点儿。”
“靠,甭跟我提这个——我一提这个就来气。”
“怎么了?难道那帮小子整你了不成?”丁保和半开玩笑的说到。
“老丁,咱们都是同龄人——咱们进基金会的时候,谁带过我们啊?就像我,上去就让去收容,直接上;而且那帮老油条该往前冲的时候就在背后捅我,让我去给他们送死。当时我心里连恨都没有,来不及啊,就是害怕。妈的,我们这不也过来了么?教个屁啊?你说是不是?”
看到丁保和肯定的神情,孟世骁越发得意:“按照我的话讲,这帮人就该扔到一线多练一练,就好了。哪儿像现在整的,又岗前培训吧、又注意心理问题吧,一个个整出来他妈就是一群窝囊废。不过你手下没有新人,你大概不太清楚,我可是知道他们是什么德行。一帮南瓜。”
“唉,是啊,一帮南瓜。诶老孟,这周末咱们那边还去啊?”
“啊对,去,不就是香八拉那条线么,从香山到植物园,挺简单的。”
“去香山邮局。周六上午8点。”
“你住广宁塔楼那边是吧,那得早点起。”
“不过你在东四六条,不得更早。”
孟世骁耸耸肩:“是啊。最近活儿多,本身不该出远门的,免得一个电话给我叫回来。”
“老孟啊,问你个事……”
“最近总部是在抽风么?给我们布置这些个任务,太多了吧,现在我们那边整天不睡觉的有好几个人。”
“天知道!我就是负责转达命令,我也没权力看到底他们说了点儿啥。反正最近的确累的他们够呛。他妈的,别哪天让我不睡觉就行。”
“听说总部的意思是要我们搞一个分析?关于另一个场区的?”
“不知道。别问我。行了,我先走了。”说话的功夫,孟世骁打着了车。他然后就把门关上,摇下车窗,对着丁保和叮嘱:“后天早晨8点,香山邮局见——千万别放兄弟们鸽子。”
说罢他的车便在丁保和的视线的目送下渐行渐远了。丁保和回头瞅了一眼这座豪华而无底蕴的“高档酒店”,在暮色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
他穿过Site-CN-02北面的一大片“车阵”,向着班车站的方向走去。他在上车时,故意把台阶踏得砰砰作响,他很乐意听到这样的声音。
车上弥漫着一种封闭的大巴车厢里普遍存在的气味,老丁也是早就习惯了——不仅如此,还对于这种气味有一种亲切感,觉得很踏实。
现在他的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位置坐下,但是目前就它平时挑座位的标准,即一人独霸走廊一侧的两个座位,是很困难的。
终究他没能挑到中意的座位,还是凑活着找了一个靠走廊的座位坐下,而旁边靠窗户的座位已经被另一个男性占据了。
这位老哥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本书,看起来像是理工的东西,一大堆的公式、图表。这些东西丁保和自打娘胎里生出来就从来没有搞明白过,所以他自然是没有兴趣。但是老哥的脸确实很有特色:黝黑的皮肤上却没有相应的沧桑感,说明这人只是长着黑皮,并不是什么辛勤劳动过的人,而且脸上显示出一种高等知识分子特有的气质——这种气质在基金会这样的组织里并不罕见,但是如此咄咄逼人的还是不太多;他的身形极瘦,肩膀也显得十分窄,衬托着他的脑袋十分庞大,浓眉大眼,嘴巴突出,嘴唇薄,鼻梁长且高挺。“不过他的年岁不大,看来自己还能凭借阅历压压这个人,要不然再来一个温子桓我可受不起啊。”丁保和想着。就在这时车子由底部传来一声振动,进而向前开去。丁保和顺势将眼神收了回来。
丁保和顺着椅背靠着,闭上了眼睛,想养会儿神,突然身子被用力的向前一推,若不是他反应及时,他就会摔一个屁股蹲——不过也差不多了,当他手脚并用将身体“刹车”的时候,他的屁股已经有一半悬在椅子之外了。
车厢里理所应当地充斥着司机礼貌的回应,除了经典的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外,还附带着驾龄十年以上的老司机的经典评论:“找死啊?开这么快还逆行?!会不会开车啊?!!!”两辆军绿色的吉普车从丁保和那边飞驰而过,显然他们并未领情。“不过确实开的有点着急。”丁保和如是想。
“这两辆车……是总部的?”旁边坐着的那人突然说出来了话。丁保和却只是附会到:“有可能啊。”
“不不不,不是有可能,是一定的。看车牌号,就是总部的车。”
本身丁保和还想用纪律条例教育一下这个不懂事的年轻人,可是他的音调不高,显然就是跟眼前这个宛如农民的同事嘀咕嘀咕。于是他只是警告性的说到:“行了,你知道就得,别咋咋呼呼的,免得别人说你泄密,再挨处分就不划算了。”
年轻人似乎没有理解他的话,以一种十分诡异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老头,看得丁保和心里发毛,然后便继续把合上的书打开,继续看了起来。
“呦,保和来啦。”肖广泉在邮局门口招呼着。
“老肖,咱不要这样吧,昨天咱们刚见过……”在跟肖广泉问过好后,他便在台阶上座了下来,显然他是到的很早的,除了肖广泉,其他人不见踪影。清冷的街道搭配着清冷的气温,只能是更显冷清。
“诶,今天孟世骁去哪儿了,平时都是他……”
“哦,老孟昨天给我打电话了,说他拉肚子,今天来不了了。”
“嗨,我说呢,这老家伙平时挺积极,怎么今天哑火了。”
丁保和在这个场区认识的人其实并不多,主要是因为他一直在别的站点工作,2003年才调到这里。而他自己也是个独行侠,不爱和人交往,这才搞得他来了很久,却不会有很多人认识他,或者是认识他但是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肖广泉他是认识很久的,两个人在国家图书馆搭班过很长时间,这个在基金会中国分部很常见,因为相当一部分基金会成员都在各种单位做着另一份工作,这是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方面不允许中国人全职在基金会工作的缘故。
肖广泉比丁保和早出生一个时代,身体却比丁保和硬朗很多——虽然看上去矮且很瘦,但是丁保和是见过他挤长安街上的公交车的,绝对比他有技术、也有力气。在Site-CN-02里,爬山这个活动就是肖广泉拉起来的。但是直到最近,老丁才参加,主要是身体要是不锻炼,就真的有可能废掉的威胁摆在眼前,任何一个珍爱生命的人都不会犹豫的。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在清冷的空气中传来了一阵脚步,少顷,一个身影出现在两人的视线里。
“骆贯鸣?老孟办公室那个?”肖广泉惊奇的说到。
“对啊,你怎么来了?不会是爬香山去吧?”丁保和道。
“嗯?我……有那么奇怪么?”骆贯鸣显然对于自己遭到的“待遇”有些诧异,“我是孟队召集过来的,孟队天天说爬山多好多好,最近刚忙完,我就来试试。”
“哦,这样啊”丁保和说到。“可是你们孟队今天也没来。”
“是,他忙,比我忙。”
“原来老孟光告诉你来多少人,不告诉你都是谁啊?”丁保和向肖广泉开玩笑的质问。
肖广泉说到:“老孟连这个都没告诉我,就告诉我要招呼一下大家,你们想多了。”
“那咱们怎么集合啊?”骆贯鸣说到。
“嗨,那就看呗,要是到了8点,还没有来,就不管了,直接上山。你认得路吧,老肖?我们跟小骆都是第一次来。”
“哦,我认得,这条路也爬了几年了。”
“骆贯鸣!”突然的话语打断了三人的说笑。那人怕是担心骆贯鸣听不见,亦或是为了强调,又高声叫到:“骆贯鸣!”这副特殊的嗓门发出的语气似乎无论何时都是稳定的,除了声调高低,分不出什么情绪。
当他看到骆贯鸣身边这两个老头,尤其是旁边这个像农民的老头时,脸上顿时有些尴尬。
丁保和也看见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天在班车上坐他旁边的那个人。骆贯鸣这是说话了:“旭哥,你跑来爬山啊?”转身向两人介绍道:“他是来肇旭,我们俩一起进的基金会,他现在在04站点军庄区上班,安全员。”
“对,我俩是在一起岗前培训的。”那人接着说。
“这位是02的丁保和博士,作异学会研究的;这位是肖广泉,也是02的,负责基金会内部的文物整理和修复。”
“原来您是研究异学会历史的?”说到这里来肇旭主动上前和丁保和握手:“上次冒犯,实在是抱歉。”
“没有没有,我怎么能怪罪你呢。”丁保和只能这样回应。
然后来肇旭转身问骆贯鸣:“你说的那个孟世骁呢?还没来?”
“孟队今天拉肚子了,来不了。”
“行了,现在已经8点了,收拾收拾准备上山。再来的不等了。”肖广泉将自己的包背在了背上。
“我说,老孟没教你们怎么准备登山用具么?那个来什么,你背这么大一个包干嘛?”老丁被他背上过于庞大的包吸引了注意力。“哦,最近有些事,得学习些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