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非虚构《忽然而已》
题记:——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腊八一过,年就近了。父亲也越来越忙了。
昨天对门的二刘头来找,说要父亲去帮他家杀猪。今天,隔壁的张傻子又来找,说要父亲明天去帮他家杀猪。
年根儿前,热心的父亲闲不住了。
她和母亲,两个哥哥挤在不足十平米的简易房里,每晚等待着父亲归来。
父亲每次帮乡亲们杀完猪回来,手里必拎着二斤猪肉。今天是腰条,明天是血脖,有时也会带回来一套下水。肉是父亲买的,下水是杀猪的人家送的。
“买这么多,啥时候能吃完哟!”母亲嘴里埋怨着,仍高兴地将父亲买回来的肉放进屋前的大缸里拿石头压上。
“谁家养头猪也不容易,买上二斤大伙捧捧场,人和人之间不就是互相帮忙吗?”父亲答着。
母亲将这些天攒下的下水摘洗干净,煮了满满一锅。
劈柴在灶膛里熊熊燃烧着,锅里咕嘟咕嘟地散发着香味。
她和哥哥们守在灶膛,拿着碗,你挤我,我挤你,哈喇子恨不得滴到锅里去。
“别急,别急。”母亲掀起锅盖拿筷子扎了扎,猪肝还汩汩冒着血,母亲将锅盖放下,继续往灶膛里添着柴火。
火苗映红了母亲的脸,红红的火苗就是她最初记忆中的年。
猪肝猪肚熟了,母亲给她和哥哥们各分了一碗。
她仍守在锅台边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锅里。
“能不能再加一点?给我爷爷奶奶送去。”
母亲懂得她的心思,也不说话,伸手换了个大碗,又给她盛了些猪肠子猪肺,她也不怕烫,端起大碗一路小跑似地向爷爷家走去。
她记事起,爷爷就是一身中山服,一米八五的个头,干净、儒雅、孤傲、倜傥、气宇轩扬,没有一点点庄稼人的样子。
地震后,为了生计,饱读诗书的爷爷不得不拉着排子车每天往返六十公里去唐山买破烂,但是爷爷的腰板倍儿挺,这丝毫不影响爷爷身上散发出来的独有的气质。
她端来香气扑鼻的猪肝猪肚给爷爷吃。爷爷让她吃,她摇头,不肯。爷爷便在她的目光下笑盈盈地和奶奶一起分着吃下去。
从小她不爱吃肉,但是每次她都会要求母亲多分给她一份,用来孝敬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对她过于偏爱,母亲刚生下大哥二哥的时候,爷爷的脸色极其难看。
奶奶一辈子生了八个男孩,活了四个。四个男孩拖累得爷爷不得不一次次盖房,搬家,盖房,搬家。
爷爷最后住的房子是吴家大院22号。
母亲终于生下了她。爷爷和奶奶把她当成心肝宝贝。
母亲有时候会吃醋,别的人家都重男轻女,咱家倒好,重女轻男。
后来三个叔叔又生下了五个女孩,随着她分别叫做大燕子,二燕子,三燕子......母亲有点幸灾乐祸:瞧,捅了燕子窝了哦!
吴家大院22号是爷爷一砖一瓦亲手建起来的。窗檐下精致的砖雕,窗棂上精美的窗花,还有墙外几搂粗的大柳树,都是吴家卓然不朽的精神。
大炕上点一盆炭火,整个腊月,就这样和爷爷围着炭火,在风雪严寒与读书声中度过。
奶奶在一旁剪着纸钱,偌大的黄纸上剪六到八个元宝状的图案, 剪了足足有一个冬天。
年三十儿了。要去上坟了。父亲早早起来叫上叔伯兄弟们和小一辈儿,三五十人,抱着奶奶剪好的纸钱,背着鞭炮,浩浩荡荡地向着祖坟出发了。
吴家坟被称作先生家坟,世世代代都是文人墨客。
儿时,先生家坟是她玩耍的好去处,圣贤庇佑下的子孙贤良有礼,超群不凡,有别于其他的家族。
每日放学归来,灌木葱郁的坟地里都会有火光闪闪灭灭,有白狐隐匿其中,偶尔也现身在路边等她放学,它不怕她,她更不怕它。
唯一三十儿那天,女孩子是不得上坟的,任爷爷再怎么疼爱,也只能留她在家里坐在温暖的炭火旁,听坟地里传来的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墙外的大柳树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烂了,裂了,从缝隙中又生出数不尽的蘑菇和木耳来。
等上坟的人回来,母亲早已经用采下来的蘑菇炖了满满一锅猪肉。
那是她吃过的最香的年饭。她再没有尝到过比柳蘑炖肉更鲜美的年饭。
如今,故乡是再也回不去了。吴家大院22号只留残垣断壁,柳树早已不复存在了。
只有先生家坟里,如今埋着她的爷爷奶奶,埋在她的母亲......
荒烟野草,荆棘丛生,磷火幽幽,飞萤乱舞,当年的小白狐现在也老了吧?它守候在回家的路上,满面愁容:为何?为何再也不见了当年的少年。
前半夜,窗外的鞭炮声不绝于耳,绽放的烟花点亮了夜空。后半夜,一切归于寂静,只有尚未熄灭的余火在无力的燃烧着。
伴随着立春,很快就会迎来雨水、立夏,而后是立秋,冬至。然后,又是一年。
人到中年,时间的车轮像是打足了气似的,越滚越快,越滚越快,快得让她来不及细想,来不及做好准备,便匆匆地将她卷入永不回头的时光的大海。
初一了。天亮后,她要去看望父亲。不,她要先去看望母亲。
母亲在千里之外的故乡,六十四年的艰苦和沧桑化作了村东一座小小的坟茔。
母亲躺在那里,除夕早上没有儿女去给母亲上坟,家族里的兄弟们有去的,他们会从厚厚的祭品中分出一点给母亲:“三娘,你的儿女都在外头,回不来,过年了,这些钱你收下吧!在那边,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
母亲节俭,有钱也舍不得花,侄儿们给的纸钱母亲能花好长时间的。“她”知道“她”的儿子爱“她”,心疼“她”,每到清明,儿子都会给“她”送去一车的祭品,母亲在天堂肯定也总是炫耀:"看看,看看,我的儿女们是有出息了的。"
早上她要去看望母亲。她要把思念轻轻放入黄河,让它路过我的村庄,路过母亲的坟茔。她要把她的2018讲给黄河听,托它带给她的村庄,带给她的母亲。
下午她要去黄河的对岸去看望父亲。
父亲老了,父亲病了,父亲不得不住在康复院里让护工照料。
母亲曾说:“帮你父亲找个老伴吧,不然你父亲一个人很快就会老的。你父亲老了,会拖累你们的。”
父亲也曾想再找个老伴的,可是她没有做到。她只能在父亲老了之后把父亲带在身边,父亲的饮食习惯不好,她却也只能惯着,父亲想做什么就由着他吧,父亲能享几天福就享几天福。
老了的父亲终于病了。不愿意改变饮食习惯的父亲不得不改变了饮食习惯,不愿意住院的父亲也不得不住进医院,不愿意去康复院的父亲也不得不去了康复院。
她执拗地不愿意父亲老去,她执拗地不愿意父亲生病,她执拗地不愿意父亲去康复院,她有那么多的不愿意,可是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呢?
曾经那么威风凛凛的父亲如今也是风烛残年,像是黑夜摇曳的微火,风轻轻一吹,便要熄灭似的。曾经那么壮志凌云的父亲如今也是战战兢兢,像是雪花飘落之前,天逐将暗下来,暗下来,人生便走到了尽头。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终有一天,她会成为孤儿,我们每个人都会成为孤儿。而在这之前,她所能做的,就是好好的去爱将我们带到这世间的那对人——他们是我们的菩萨,是我们的神。
母亲活着的时候常说,不管大年小年,打春才算过年。一年二十四节气,立春为首,而立春就是母亲所说的打春了。
说起打春,最初是从母亲哼唱的评剧里听到的。
每个漫长的冬天,母亲都会坐在炕上纳鞋底,她一手拿着针锥子在鞋底上扎眼儿,一手熟练地抻拉着手中的线,嘴里唱着《花为媒》里的报花名——
阮妈妈啊,春季里风吹万物生,花红叶绿草青青。桃花艳,梨花浓,杏花茂盛,扑人面的杨花飞满城。夏季里端阳五月天,火红的石榴白玉簪,爱它一阵,黄啊黄昏雨,出水的荷花,亭亭玉立在晚风前。秋季里天高气转凉,登高赏菊过重阳,枫叶留丹就在那秋山上,丹桂飘飘分外香。冬季里雪纷纷,梅花雪里显精神,水仙在案头添呀添风韵,迎春花开一片金……
不识字,也不会说普通话的母亲唱起评剧来无师自通,声音甜得像剧中的姑娘张五可一样,让她如醉如痴。
而每每听到这里,母亲声音一转,又变成了阮妈:“六月六,看谷莠,春打六九头……”
就像母亲说的,春打六九头。六九前的这天,便是立春了。
母亲在时有很多的说道,比如打春这天不能被打在炕上,打在炕上是要病一年的。所以每到立春的时刻不管是半夜还是吃饭睡觉的点儿,她们兄妹几个都要被母亲喊起来下炕,到屋子外面去。
而在打春之前的一个时辰,母亲早就从屋前的地窖里将秋天时候埋在坑里的大红萝卜挖出来洗干净,等打春时切成一块块分给她们几个啃呢,母亲说这叫啃春,至今她仍承袭着母亲的这一习俗,打春时去到屋外闻一闻春风的气息,然后回到屋里来啃春。
母亲活着时,院子里不但桃花红,梨花白,杏花茂盛,就连墙角的石榴,屋后的荷花也亭亭玉立,在晚风中应着景。
母亲去世后,满院子的花树随着母亲的唱词萎谢了,她更是养不了任何的花儿,哪怕是在野地里自生自灭的仙人掌,三角梅,经得我手,也会枯败。她没有母亲那一嗓好声音,唱不了评剧,更纳不了鞋底儿。
今冬母亲若还活着,应该正好是七十周岁了,她在母亲生日那天,从超市的角落里,捧回一堆水培植物,其中夹杂着几株水仙和两颗风信子。反正她是养不了花儿的,拿回来,水仙和风信子和其他植物一起胡乱放在书案上,便再没理会过。
是2018年的最后一天清晨,她是被花香给唤醒的。拉开窗帘,一束阳光投过来,穿过窗子,正好照在书案上。书案上是努力从绿色的、大大小小的、各式各样的植物中钻出来的一束水仙花,这一束和那一束碰撞在一起,像是花与光的闪电,让她颤悚了!
是四朵。一朵,两朵,三朵,四朵。这四朵水仙在那一束阳光下挺立着,同时开了的还有那两颗风信子。一朵紫色,一朵粉色。它们从韭叶般的包裹里伸出头来,摇曳着像秋天熟透的红高粱。
“冬季里雪纷纷,梅花雪里显精神,水仙在案头添呀添风韵,迎春花开一片金……”母亲告诉我今日打春了!
春生万物,她在这个春天泪流满面……
春风是从江南吹向塞北的。
严冬时节,腊梅已经在江南悄然盛开,尔后,江北的白玉兰也含苞待放,可是,塞外依然春寒料峭,春风时不时地在立春后无声地带来几场春雪,将初春的鹿城银装素裹起来,越发像是塞北的样子。
虽是下雪,雪却是柔弱无骨,飘到半空就没了,落在地上就化了,即使是在路边、在山岗、在田野、在林间积郁了看似厚厚的一层,只要风一吹,或是阳光一照,这些雪花便像蒲公英的种子在风中,在阳光下飞散了。
东风随春归,发我枝上花,不知道是春风吹醒了春天,还是春天引来了春风?
黄河也是在春风的吹拂下悄悄融化的,风是柔和的,情话也是柔和的,白色的冰面被风的情话逐渐染绿,慢慢地,慢慢地,像是心底设置的防线忽然崩塌般,炸了!
炸了的冰面下露出清冽透明的河水来,不似夏天的混浊,更不似秋天的汹涌,刚刚解冻的黄河水很有春天的样子,纯澈、安静,阳光撒下来,水面上亮晶晶的,像是夜空铺满的小星星。
鸥鹭、水鸟、野鸭,鸳鸯从芦苇里醒来了,它们扑腾腾地跳到这小池的水里,欢快的翅膀搅碎了一池的星空。
惊蛰一过,天鹅便也来了,它们成群结队地鸣叫声将塞北的大地唤醒了,沉睡的冰面开始发出越来越紧的炸裂声,巨大的冰块随着水面向下游飘去。后面的追赶着前面的,前面的又挤压着更前面的,流凌在你追我赶中发出阵阵惊雷般的声响:春天来了!春天来了呵……
几只野兔正出来觅食,惊雷让它们颤悚了,它们停下来,竖起耳朵,忽然,在田野里疯狂地奔跑起来。汲汲滩里的百灵也被惊起,它们扑棱着翅膀,用力地向着天空飞去。野鸡惊叫了几声,转了个身,便匆匆地藏到草丛中去了。
草还未绿,树还没发芽,花苞竟迫不及待地露出了头。孕育了一冬的美在枝头悄然打开,它们完全不惧畏这倒春寒,仿佛要和江南的腊梅争芳似的,仿佛要和江北的玉兰斗艳似的,它们要赶在清明前绽放。
天是暖了,沙尘暴也来了,桃花、李花、杏花、海棠花在忽冷忽热的春夜里提心吊胆地开开合合。
或者它们从来没有提心吊胆过,提心吊胆的是她呢。
让桃花、李花、杏花、海棠开得久一些吧,花开得久一些,春天就停留地长一些。
可是春风哪能听她的呢?
说不定清明后的一场雪又把春天给摧败了。
水孩儿,原名吴艳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内蒙古大学第九期高级文学研修班、鲁迅文学院。
自16岁开始文学创作,曾在《文艺报》《草原》《包头日报》《中华艺术家》《中国当代CEO》杂志等发表作品二百余篇。26岁以剧本《家长里短》为人所共知,《中央电视台》《中国妇女报》《辽宁青年》《河北日报》等三十多家媒体为其做过专题报道。
出版有散文集《妹妹,你是一滴纯净水》《魔幻小狼窝》《一朵云》、诗集《一本草》、评论集《鸢尾集》、长篇小说《亡国之君李煜》《那段梦里花开的日子》、非虚构《二月或雨水/封城记》等十余部。主编文集五十余部。
其中评论集《鸢尾集》获得包头市第十一届文艺振兴优秀作品奖。非虚构《二月或雨水/封城记》入选2020年中国作协深入生活扶植项目。
喜琴棋书画柴米油盐及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出生于河北唐山,现居内蒙古包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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