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36岁男人已经徘徊在婚恋市场许多年以后的说说了。这个36岁男人没有正式工作 打临时工也没有

  网友:你胆敢到这里来发这类帖子?

  楼主:读史修史的人阅读都是高品味的,这说明我的帖子有品味么。

  网友:垃圾和佳肴放在一起就变成佳肴能让人食咽了?

  楼主:好好,吹牛,吹牛。那么我年纪大,身上沾了点儿历史,帖中一些事也成了或快成了历史,这是不是可以成为理由?

  网友:笑话,这能成为理由?

  楼主:那么(畏畏缩缩地)这,这个帖子不同一般吧。

  楼主:用词不当,用词不当,不是“不同一般”,是“特、特别”。

  楼主:谢谢,谢谢。一定要多提意见。

  网友:别美梦了,我们不会上你当,垃圾帖子想让我们顶起来!

  楼主:不,不是这、这个意思,我想看看,如果不好,我发些天就不发了。

  先生的临终坦白——一个画家耐人寻味的长篇情感故事

  第一章 序 突如其来      

  先生去世时五十九岁,那时我二十九岁,我们相差整整三十岁。他娶我的时候,我还只要二十二岁,真正“老年吃嫩草”。

  我嫁给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比较有名的画家。关心绘画的人一定看过那幅有名的《梦》,那是他的代表作。

  人们总以为嫩草被老牛吃,是看上老牛的财产和名气。说实话,我是真爱他的。我决定嫁给他时,总想:假如他又穷又没有名气,我这棵嫩草会不会让他吃?答案是:会。说出来你不相信,我嫁给他时,我的朋友都以为我幸运,并不是指他有财有名,而是他这个人,尽管我在他们眼中也不赖,北大中文系毕业,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出生,从中学到大学都是校花。

  那是五年前的一天,我刚到家一会儿,我先生从医院回来,笑嘻嘻地看着我。

  见他笑,肯定没有事,尽管那笑怪怪的。

  我先生前些日子觉得腹部不适,我让他到医院检查,他总不去,催得紧了,他说,“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会不会有事,过几天就好了”,又笑着说,“猪到千斤总有一刀,人到百岁总有一遭。人多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又怎么样呢?多活几十年也不过是眼睛一眨的事。人是过路客”。想到平时要是他认为不能拖的病,他还是会赶紧去医院的,我也就再没有催他。过了几天,先生的腹部没有拖好。昨天我陪着他去了医院。医生说要到化验单出来才能知道是什么病。今天早晨先生独自去了医院。

  “到底怎么样?”我问。

  他把装着病历卡、化验单的塑料袋递给我。我先看化验单,第一眼就看到四个字:

  以前,医院里查出癌,“癌”还会用“Ca”来代替,医生还只会告诉家属。

  我当即就流下泪来,怎么也忍不住。

  “医生叫我马上去住院。我说,我要考虑考虑到底要不要治疗。医生生气地说:‘你要是不治疗,最多活三个月。你要是治疗,说不定还能活上个一年二年。’我对他笑笑,说:‘根据本市男性的平均寿命,我一生出,就被判了‘死刑缓期80年执行’。现在阎罗大王决定提前执行死刑,一定有他的道理。”

  “你还那么不当回事。”我哽咽着说。

  “我早就有思想准备——一个人,特别是像我这样准六十岁的人,就应该有这个思想准备。‘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句话就说出了人的通病。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还会活下去,却使到了八十岁,一百岁,突然之间,无常鬼来了,于是,每个人都遗憾出局,躺在棺材里还不闭眼——遗憾!好处在于,要是人人知道自己会什么时候死,这世界就乱套了,人也没有幸福可言了。”

  “好了,言归正传。我是在想,要是治疗,多活上一年半载,医生说二年,肯定最多一年,这一年半载要忍受极大痛苦,化疗还要头发脱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要是不治疗,还能愉愉快快地活上半年——医生说最多三个月,至少能活半年。刚才一路上我在想,这半年,我肯定会活得比任何时候都快乐,心里会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什么名啊,利啊,人家对不起我啊,我对不起人家啊,都见鬼去吧,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品味品味人生。”

  几天后,先生终于被我和亲戚朋友劝动,住进了医院。他说主要是忍受不了我劝他时的眼泪。

  化疗后,先生就出院了。后来好了一阵,突然又复发住院了。

  先生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没多久,医生征求我的意见,说已经不行了,为了减少他的痛苦,让他走得愉快,是不是不治疗了了,麻掉他疼痛的下半身。

  先生说过,治疗上的事都要给他说。我同先生说了,他不但同意,而且说:

  “这是医生给我诊治至今最英明的决策!”

  这个“英明的决策”,距离刚刚查出癌症时七个月零八天,晓得这样,当初就依了先生放弃治疗。

  打了麻药,不再治疗后,只挂营养药和消炎药。先生的精神显得比治疗时好得多得多。他对我说,对于以后打电话给我要来看望他的人,绝大部分都谢绝掉,反正他们都已经来看望过他了,只绝个别他的知交,如果要来看望他,就让他们再来看望一次。他说他要好好享受享受这“清空”了的神仙日子。

  “你们不要同情我,”先生坐在床上,赤着头,笑着对看望他的知心朋友说,“我不过是先走一步,以后好接待你们。你们要同情,就同情整个人类。人来到这世界上,像一盏小油灯,转眼间油干灯尽了,如果遇到风,还会提前‘扑’的一下没了,还尔虞我诈,你死我活,还这里圈一块土地,那里圈一块,成为‘国’,把钱化在造武器上,你同我打,我同你打。”

  在以后的日子里,有精力时他就只和我谈话。现在看来,不管怎么说,一个人到头来最有话说的还是夫或妻。

  有一次,他对我说:

  “蒙秋,我总想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怎么,你还有什么事没有和我说?”

  “不会吧?你不是常常说,‘夫妻之间容不得一根发丝。什么“每个人都得有隐私”,夫妻的心灵在另一半面前,就得赤裸裸一丝不挂,就像两个人要性交,穿着上衣不舒服,穿着裤子隔一层,隔着墙壁走不拢’?”

  “那是两个概念。我要告诉你的一切,是我过去‘没有说’的,不是过去‘瞒着’的。‘没有说’是觉得没有必要主动说,‘瞒着’是别人想知道而隐瞒。”

  “现在觉得有必要和我说了?”

  “有没有必要,取决于对你有没有好处。作出这个决定之前,我也有一点犹豫,怕自毁形象,转而一想,那又有什么呢?对死了的人,什么都无所谓了,那些想流芳百世的人,只是在自己欺骗自己。你后面的路还更长,只要对你有帮忙,我就应该告诉你。”

  我有点害怕。先生接着说:

  “假如我不告诉你我的一切,就会影响你以后的幸福,我希望你以后有更美好的感情生活。要是我现在在你心目中的形象,成了你以后婚恋的男人的标杆,你就不会有幸福。我要让你看到真正的我。真正的我,能被制成男人的标本,能让天下女人看清男人。当然也能让天下男人看清自己。我知道你有时也在网上发发义,如果你把我的一切放到网上,我也支持。反正我晚上也睡不着,我同你彻彻底底说一说,我自己也回顾一下。”

  “如果你一定要说……”

  “我每天说一点。争取说完了,再和你说拜拜——我也许因此能多活些日子。”

  “每天只准一个小时,不管说到那里,时间一到就停止,那才不影响你休息。”

  先生坚持说要二个小时。都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了,我只能什么都以他的快乐为准则。

  我有点迫不及待了。

  先生在床上竟快乐地活了近五个月,把他的故事讲完了,似乎没有了活着的动力才离开人世。

  在先生故去五周年的今天,我把先生给我说的,分出章节,隐去真名,在网上发出来。当时每天整理后就给先生过目,先生对一些文字进行了改动,所以,这书的署名还应是先生(“江南无名氏”曾是先生用过的笔名。)

  下面就是先生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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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我十四岁。我骑在牛背上,让牛吃草,画着边上劳动场面的素描。生产队社员是要在荒山上开垦出桃树地来。

  锄头起落着,山上满是歌声和笑声,男人和女人时不时放下锄头,嬉笑着捉对斯闹。我正看着一对男女往树丛里撕扭过去时,离我最近的瘦老头停了锄头,说:

  “葛明,你有没有摸过大姑娘的奶子?”

  “葛明么,在他姐姐那里摸过!”瘦老头边上的高胖老头也停住锄头仰起身来说。

  我被说得又气又难为情。

  也就从那时起,姑娘的胸脯,在我眼里有了特殊的意义,以前我同看到石头泥块没有什么两样。猎人进山只见禽兽,药农进山只见药草,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村里的“奶文化”。

  “奶文化”也许从地球上一有人类就有了,人民公社的生产队,把男女组织到了一起,似乎给她提供了一个繁荣的平台。我看到,蒋家村的男人总是摸村上女人的胸脯。很多男人玩笑话只出来半句,手就伸到女人的胸前,边上有没有人看到,都是一样的。女人们也无所谓,最多只是笑骂一句,被摸后,走起路来身子还会往两边晃。也有喜欢做得隐蔽的男人,他们总是在追打撕扭中下手,或者追打撕扭到偏静的地方下手。村上还有一句流行语:“不嫁老公金奶子,嫁了老公银奶子,生出孩子狗奶子。”那些孩子长大了的“奶子”,自然连“狗奶子”都不如了,假如偶尔有人往上面扯一把,它们的主人还会受宠若惊,又十分歉意地说:“你要去摸姑娘的奶子,紧绷绷的才味道,摸我的奶子,还不如去摸你自己的卵脬。”

  听说彝族有传统“摸奶节”,我们村那时天天是摸奶节。

  当然,一个女人也不是对每个男人都乐意接受的,就像外国女人不是愿意所有男人对她行接吻礼一样。

  “那奶摸上去会是什么味道?”我晚上睡在被窝里想着,凭空体会了一下,觉得很有味道,同吃猪肉一样味道——那时候不是过年是很难吃到猪肉的,虽然家家户户养猪。不同的是,猪肉只是口中味道,摸奶似乎全身味道。

  马上“双抢”(夏季“抢收抢种”)了,开垦桃树地也停了下来,连我这样的放牛娃,在牛耕田时也要参加插秧。那天插秧,背着个凶猛的大太阳,一点风也没有,泥土气往上冲,人就像要晕倒去。有人叫了一声:

  “我有个好主意,”有个男人说,“选一个大姑娘,她不用插秧,坐到后面桑树埂上去,我们谁先插到了,她就给谁摸一摸胸脯。”

  “那假如我们女人先插到呢?是不是也应该坐一个男人。”有女人说。

  她的建议马上被否定了,因为插秧这活不可能女人会得头名,至少我们村是这样。

  小队长同意。男人们就推荐明花。

  明花真的到了桑树埂上。但她脸上笑着,似乎有什么坏主意。

  等到一个男人插到桑树埂时,明花起身就逃。看来她的主意就是借此休息,等有男人插到时逃脱。不想那男人上岸就追,不屈不挠地追。

  我和一些人还在田中央,明花在田塍上向我们这边跑来,逃向田畈中间的那间平房。那平房是用来供劳动时休息的。她穿着短袖白衬衫,她的身子太厚实了,被衬衫紧紧地包着,跑动时奶子的形状更显现了,又圆又大,像两座圆山横生着,不停地晃动。晃动的幅度不是很大,足见她的奶十分紧绷。

  那时候的女人——我不清楚城市里怎么样,是没有胸罩的,贴身的就一件背心,大多数结过婚的人连背心也不穿,她们的奶子全是真实的。

  从那天起,我把摸奶的愿望放到明花身上,而且我马上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明花年纪和我相仿,只比我大一岁,十五岁。我不可能去摸大人的胸脯。

  想来明花也会接受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和她是同桌,我们还很要好,同学们叫我们“俩婆佬”(夫妻)。明花真的把我当成老公一样,处处护着我。因为这样,还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有一次,班主任叫大家推选两名学生,第二天代表班级去公社中心学校参加一个什么大会。班主任先让大家推荐几名候选人。明花第一个举手,站起来大声说:

  班主任立刻沉下脸,不情愿地把我的名字写到黑板上,接着训斥明花,说她没有阶级觉悟。班主任这么说,是指我的父亲是个“反革命分子”。班主任是个姑娘,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进来当老师的。她指责明花“没有阶级觉得”只是借口,原因是我家是村里的外姓。自古以来,蒋家村被说成是有龙脉的旺地,不让外姓人落户的,要不然先天神气就会被外姓人夺走,蒋家村人轻则衰败,重则灭门。

  因为她训斥了明花,同学们在表决时就再不敢举我的手了。

  第二天下午,两名学生参加大会回来,胸前挂上了一枚毛主席像章。同学们羡慕不已。明花愤愤不平。她说那像章有一枚应该是我的。第二天早晨,班主任家后门上出现了“打倒毛主席”五个粉笔字。人人自危。班主任的娘就天天在门口骂人,说:

  “哪个猪狗畜生日出来的想害我们!”

  几天后,明花到我家玩,和我一起躺在桌子上对着星星唱《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时,被几个公安人员像捉小鸡一样捉走了。明花从此就经常和“地、富、反、坏”一起跪在台上被批斗。明花被开除出了学校,就跟着社员去田间劳动。

  我那时就觉得明花是为我出气才写了反动标语想报复班主任,只是我不敢说出来。

  文化大革命最激烈的头三年过去,明花也不再跪台板。村里人本来以为,她写反动标语不过是小孩子的恶作剧,时间一长,更把这事看淡了。明花在田间劳动十分快乐,没有人歧视她,还处处照顾她。生产小队还因人设岗,养了一群鹅让她放,收割稻子时掉下的稻头不用人捡,就让鹅吃。鹅大了,每户人家分一只。村人们教育自己孩子常常拿她说事:

  “你看人家明花,已经在挣工分了!”

  他们有时会当着明花的面说。这时明花就昂起头格外自豪。有人问她:

  “明花,你怎么会去写那五个字?”

  ——很多年之后,我也曾问她,“那时候你怎么会去写那五个字”,她说“小时候的事,哪还晓得”。

  也许就因为从小在田野里和社员们一起劳动,明花的身心反而变得比一般孩子健康。她十五岁就已出脱成一朵花,是公认的村花,早早地进入了蒋家村的成人世界,受到村里大男人们的追捧。

  一切似乎令她快乐,甚至快感。她的表情永远像抑制不住要笑的样子。她好笑,往往话未出口,笑先出来,话里又夹着笑,说完了话又笑。她到哪里,那里的人就会感到快乐,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尤其是男人。

  当然,她长得好,特别是在蒋家村劳动人民的眼里。她的面孔像观音菩萨。她不那么高,腰粗,身体圆硕。在蒋家村人的眼里,至少是那时,腰粗是美的。美总是和实用结合在一起,腰粗有力,能干活。她皮肤白,那是雪在红日底下的白,不是城里人死尸一样的白。因为白,她被人叫做“雪球”。最吸引蒋家村男人的,还是她的胸脯。而且,她胸脯还如初春的大地,在不断地暴涨。

  “双抢”结束后,开垦桃树地又开始了。明花和她的几个伙伴每天傍晚一收工,就又到龙珠湖边拔猪草。她们回家前,常常到湖边的一个地方洗手。我就让牛到那里泡水。

  要想摸明花的胸脯,就得先和明花疯上。

  “喂,‘老葛伯’,牛泡水你还看着干什么?” 有一次,明花说。

  村人们以前叫我父亲“老葛伯”。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思被人看穿了,脸孔发热。

  这样又过去了些日子,有一次明花在洗手时,我鼓起勇气,到水边向明花撩水。明花起身赶过来,我逃。明花赶上,给了我两个“老栗”。我转头说:

  “你打我干什么?”

  “谁叫你撩水?小鬼头,敢欺负老娘!”

  原来在明花的眼里,我还是个小鬼头,不值得和我疯,也就是不会让我摸奶。她也早把“俩婆佬”忘了。

  那个时候,我晚饭时常常拿家里的烧酒来喝。村庄里每户人家都酿酒的,用麦或番薯,用来请客或自己喝。姐姐也没有阻拦我。每天晚上,我喝得醉醺醺的,下山,到村里去游荡。

  月光下,在很多地方,特别是在各小队队部门口,都有一簇簇男女,主要是青年男女,在说笑着,打趣着,搂抱着,当然,在摸着奶。明花的笑声随时能听到,一会儿在村庄的这只角上,一会儿又在村庄的哪一边。她当然在和男人们玩,被男人们摸。

  明花的胸脯和我无分,我只是空空的游荡。


  第三章 点地而飞的白天鹅和洁白的村西大路

  我的愿望,直到夏信发来放牛,才峰回路转起来。

  夏信发初中毕业了,上高中名额有限,没有被生产队推荐上。他放牛的第一天,见明花她们在洗手,就牵着牛过去,一边叫:

  一走近,他就放了牛,跑过去向明花撩水。那时,我村上的小朋友告诉我,夏信发在学校里总是抱女同学玩的。

  明花起身赶去要打他,夏信发没有逃,张开双臂迎接。明花不像学校里的女学生文气,夏信发的两个手臂还没有围上,两个老栗早到了他头上,疼得他“哎哟哟”直揉。夏信发接着大声说:

  “我以后一定讨你做老婆!我爹说,他是工人,我要谁就谁。”

  夏信发家和我家一样,是蒋家村三户外姓之一。他的爹原来也是农民,倒插门进来时,村里人竭力阻止。又正赶上村里流行脑膜炎,死了几个小孩,有人去“请”“菩萨”(也就是那么一个人),菩萨说是最近有人占了蒋家村的龙脉的先天神气,一些人见了夏信发爹就打。夏信发爹只好出外谋生。他辗转了几个地方,最后到省城火葬场做临时工。碰巧火葬场着火,他去救,烧焦了一只耳朵,场里根据政策把他转成了正式工人。农村里最富的是家庭成员中有拿工资的人的人家,冬家也就成了蒋家村的富户。蒋家村人更不干了,处处刁难冬家,连孩子出生,取名“夏信发”,带一个“发”字,报户口时也难为他们,还有人向他家丢石子,丢粪便。好在夏信发娘慢慢改掉了清高,开始对蒋家村男人笑脸相迎起来。夏信发娘是个美人坯子,对男人一笑男人就会酥半边,一些在村里有头脸或者自以为有头脸的男人就开始在她家进出起来。

  夏信发早熟,大概和他娘有关系。他从懂事起,就看到娘在家里和男人打打闹闹,搂搂抱抱。夏信发五岁那年还闹了一个笑话。他和我们一帮孩子在月光下“老鹰捉小鸡”,被捉到的“小鸡”必须表演一个节目,夏信发被捉到,说:

  “我讲一个故事。昨天夜里我做梦,房子在摇,‘刮啦啦刮啦啦’响,要倒下来。我醒了,不是房子摇,是床在摇,在‘吱咯咯吱咯咯’响,是我娘和腾龙伯伯在我边上××。我就假装睡着。腾龙伯伯说:‘不要把小鬼头吵醒了。’我娘说:‘小孩子睡性很重的。’他们以为我真的睡着了!”

  “你编出来的!我娘只和我爹睡在一起!”有孩子说。

  “骗你们不是人!我刚才出门,听到我娘和腾龙伯伯上楼去了,不相信我带你们去看看,他们一定又在××了。” 夏信发说。

  腾龙是生产大队长。大家就到夏信发家去。门闩着推不开,屋里没有灯。隔壁叫“大白鹭”的女人出来,问他们什么事。他们说了。大白鹭和夏信发娘有过节,说:

  “你们听,那不是声音么!”

  孩子们没有听到,又似乎真的听到了一点点。

  这事第二天由大白鹭传出去,传遍了全村。据我分析,村里人叫人不带姓,偏偏叫夏信发带姓,这类事是其中的一个原因,觉得他很可笑。

  夏信发吃了明花的老栗,第二天仍然向明花撩水。也许昨天听了要讨她做老婆的话,明花觉得他心大了,就和他对撩。明花的同伴就帮明花撩,我就帮夏信发撩。

  从那天起,我们每天总在明花她们洗手时嬉闹一场。夏信发有时冲上去抱她们,我好几次看到他要摸她们胸脯时被她们打开。这些姑娘都是很早就参加生产队劳动的,野得很。

  我也变得胆大起来。有一次,明花在洗手,我奔到她边上,说:

  我蹲下捧住她的两只手揉搓起来。明花吟吟地笑,任我揉搓了几下才抽出手来,捧起水泼向我的脸。

  后来我们不只是在龙珠湖闹了,每到晚上,不是我们在村里操场上等她们,就是她们在村里操场上等我们,你打来,我打去。夏信发抱她们时,她们也不那么狠命打他了。

  可是我的愿望还是没有实现。前一天夜里躺在床上想得好好的,到晚上和明花嬉闹时只是做不出来。当着其他人的面,即使夜色朦胧,我也怪不好意思。

  这天晚上,我没有下山,我要为一户即将办婚礼的人家赶一幅画。

  蒋家村人有喜事,都要向我要画,那时买一幅画也是个大花销。

  我喜欢画画,是因为我九岁刚替生产队放牛时,在山上岩石缝里发现了一本书。那书是用塑料纸袋包着的,没有封面,纸张发黄,是有人舍不得被红卫兵抄走藏着的。我虽然只读到小学二年级,那时父亲已经教我了不少字。我立刻被开头的那个故事吸引了,说元朝末年,有个叫王冕的人,七岁死了父亲,十岁替人放牛,一天雨过天晴,看到湖里的荷花特别漂亮,想,“天下哪有个学不会的事,我何不自画它几枝”,从此就一边放牛,一边画画,终于成了大画家。我从此就自学画画。

  我家是蒋家村人,为什么孤零零地住在山上,在龙珠湖边,和蒋家村有一山之隔。这还得从我爷爷说起。

  我爷爷原是邻村葛家村人,解放前他把蒋家村的首富的财产赌了去,其中包括整个龙珠湖,他就在龙珠湖建了葛家庄院,落户到了蒋家村。当时蒋家村人觉得他是有心抢风水,也许他真的是,但他财大势大,村里人奈何不了他。解放前夕,蒋家村人看到富人大势已去,起来造反,把葛家庄院烧了,我爷爷也被烧死。我爷爷只生了我父亲一个人。我父亲早年外出读书,后跟着共产党打天下,解放后在北京工作。蒋家村人都以为村里不会再有葛家的根了,不料我爸爸被政府遣了回来,说他是反革命分子。政府叫他回来,村里人也没有办法。当时蒋家村正在龙珠湖办竹器社,就把竹器社算账的活交给了他,他就用自己的全部积蓄,在龙珠湖原来葛家庄院的地方搭了三间茅草屋住下。他没有子女,犯错误后老婆又和他离了婚,不久恋爱上了村里一个常常到龙珠湖拔猪草的寡妇,也就是我母亲。我母亲原来有一个二岁的女儿——我姐姐阿英,和我父亲结婚后生下了我。

  一会儿,我听到后窗口“叮”的一下,好像是一颗小石子落到了锅子里。一会儿又“叮”的一下。我迅速回头,见后窗一个白白的面影闪了一下。是明花!

  我霍地站起,冲到门外月光中。

  明花和她的伙伴们见了我马上逃。她们挤在一起,在洁白的大路上争先恐后,只听到“啪啪啪啪”的脚步声。她们都穿着白衬衫,那景观,就像是一群受了惊吓的白天鹅点地而飞。不一会儿,明花这只白天鹅像是中了箭一样,落在了后面,走几步,向后瞧一瞧,又走几步,向后瞧一瞧。

  我马上追上了她。我向前伸出双手,向她腋下插去。就在我的双手要伸到她胸脯的时候,一束强烈的手电光从一边射来,我立刻缩手。我听到后面夏信发的声音:

  夏信发拿着手电筒跑来。明花立刻向前跑去。我只听夏信发说:

  他划着电光从我身边通过

  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又庆幸又遗憾。我庆幸手电光射来时,手没有摸到明花的胸脯上,要是摸了,夏信发一定会去宣传,虽然他自己总是摸姑娘甚至“狗奶子”都称不上的女人的胸脯。类似那句经典的话“你要去摸姑娘的奶子,紧绷绷的才味道,摸我的奶子,还不如去摸你自己的卵脬”,我第一次听到,就是看到夏信发摸了一个接近老年的女人的胸脯,那女人受宠若惊地十分歉意地说的。同时,我又遗憾夏信发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

  那天,我还朦朦胧胧想,以后讨老婆也许会是明花,到那时,我就双手捧着她的奶子睡到天亮。又想,到那时候不仅仅是捧奶……还想,我一定要和明花单独在一起,在一个僻静的地方……

  最后,我生出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明花在麦垅拔草的时候,我悄悄把一个纸团丢给她。纸团上写着:

  “晚上八点在村西大路上见面。”

  快八点时,我到村后风水埂西头。月亮很圆,很亮,我站在树影里,一直盯着村西大路。大路上一直空无一人,大路变得越来越白,直到像铺了雪一样。

  我始终没有看到明花出现在村西大路上。


  高中毕业后,我难耐思念之苦,就画杨梦飞。开始我用擅长的国画画,后来觉得油画更有真实感,又便于修改,用自己省下的一点钱去县城买来画材,用油画画。为了更能直面她,寄托相思,我画她的半身像。

  让我高兴的是,分别后回忆,她的容貌似乎反而变得清晰了——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假的,不过是我自己的想像,而且偏离了轨道。

  我只觉得永远画不出杨梦飞的美,往往是当时满意了,过后又不满意了。我对画就无休止地修改和重画,乐此不疲。

  杨梦飞的形象在我心目中也就越来越像刀刻上去一样了。

  我画累了,写累了,就走向窗口,向西北的天际了望,我知道她支农到了那里。

  不用说,我总是梦到她。我梦到她时,不像以前梦到明花那样,会遗精,也不像梦到明花时那样,会抱住她,更不要说摸她什么的了,她只是在我面前出现了一下,甚至只是一闪。

  我只想快点在画画上一举天下闻,那时就和杨梦飞联系,向她求爱。我做梦也想不到,事情急转直下。

  那是因为我帮许虎根画儒法斗争故事专栏。

  许虎根是上溪公社的党委书记,是从我们村提拔去的。他是我们蒋家村三个外来户中的一户。

  他原来是许村人,从小是孤儿,给财主放牛。十八岁那年,薛家村进驻了土改工作组,把地主的土地分给贫苦农民,许虎根干革命十分积极,被当时的工作组组长,二十三岁的姑娘蒋招弟看中。蒋招弟是蒋家村人,她有六个姐姐,没有兄弟,姐姐都嫁到了别村,父母就把招倒插门女婿的任务交给了她。和蒋招弟结婚后,许虎根就住到了蒋家村。许虎根虽然是外姓,没多久就被蒋家村人接纳了。当时共产党号召农民成立“互助组”,劳动力充足的家庭不愿意,劳动力缺乏的家庭愿意又没法成立,许虎根就把土改时分给他的叫“大奔”的牛献了出来,硬是组织了几户劳动力缺乏的家庭,成立了蒋家村第一个互助组,令大家刮目相看。许虎根又是农民世代崇拜的水浒里那类英雄,魁伟彪悍,打人喝酒了得,特别好打抱不平。最为蒋家村人称道的是刚到蒋家村那年,葛家村人在田头霸占了水源,蒋家村人不能春耕,虎根像疯牛一样奔向田野,操起一条扁担打去,葛家村人倒的倒,逃的逃。从此葛家村人再不敢欺负蒋家村人。

  我十岁时,文化大革命起来,父亲常常被批斗,身体垮下来,最后死了。我娘总是流泪,流瞎了眼,接着生病瘫痪。我只好到生产队放牛。放牛前,我娘叫阿英把许虎根请到家里,流着泪说:

  “许大哥,葛明放牛,只好拜托你照顾我了。我今天要是能下床,我一定要给你叩几个头,这几个响头只好下生世给补上了。”

  从此我就在许虎根的照顾下在龙珠湖放牛。不久我娘也死了。那时,村里的排外情绪又起来了。有一次,村里的几个红卫兵举着火把到龙珠湖,说要像解放前夕烧葛家庄院一样把我家的茅草屋烧了,目的是想把我家赶出蒋家村,亏得许虎根及时赶到,叫着:

  “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

  把那几个红卫兵打倒在地。

  许虎根因为这件事常常被批斗,说外姓人帮外姓人,包庇地主、反党分子家庭。

  那时候,田野里总有一队队红卫兵经过,听说是去天安门广场见毛主席的。许虎根就决定去见毛主席,向毛主席谈谈蒋家村排斥外姓的封建主义。

  这天,他打扮得和田野上走着的红卫兵一模一样,托付和我们一起放牛的老狼照看他的牛,走进了红卫兵队伍里。

  十几天后的一个后半夜,蒋家村响起了锣鼓声。敲锣鼓的是以前斗争许虎根的红卫兵,他们叫社员们到操场上集合,去听许虎根从北京给村干部拍来的电报。许虎根在电报里说:

  “我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了,我见到了毛主席!毛主席和我们红卫兵握手。我还得到了毛主席的亲笔签名!”

  又过了几天,村里又响起了锣鼓声,叫大家去公社开大会。原来许虎根的电报被县里知道了,前天许虎根从北京回来,一到县城火车站就被县委的吉普车接走,县里鉴定了他红宝书上的毛主席的签名,认为是真迹,就决定在上溪公社召开大会,“迎接毛主席的签名,迎接象岭县唯一同毛主席握过手的人”。

  很多蒋家村人开始不相信许虎根会得到毛主席的签名和握手,认为毛主席给他签名和握手,一定是他酒喝过了头吹起来的。当许虎根在大会上讲了签名和握手的过程,所有的人大都相信了。他说,毛主席检阅我们红卫兵的时候,为了到群众中去,突然走下天安门城楼,和一些群众握手,当时他站在前面,是被握手的群众之一,握了手,他看到有人把红宝书递上去让毛主席签名,也递了上去。

  当然,也有蒋家村中一向看问题正确的智者,总提到许虎根讲签名和握手的过程时紧张得满头大汗,提到时一边摇头,怀疑毛主席给他签名和握手。

  许虎根因此成了蒋家村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和红卫兵头头。许虎根就把从北京学来的“忠字舞”教给大家。

  许虎根跳忠字舞是一绝。忠字舞要求刚劲有力,就像打少林掌,最适合像他这样有力量的老大粗跳,他打骨子里对主席忠,也学得特别用心。

  他规定社员出工时从村子跳到田头,收工时从田头跳到村子,蒋家村成了忠于毛主席的样板村,许虎根又被提拔为了上溪公社党委副书记。后来他又成为书记。

  提拔为书记时,摆在许虎根面前的重大政治任务是搞“批林批孔”运动,许虎根就把我叫去,叫我画“儒法斗争”故事专栏。从这村画到那村,从那村画到这村。上溪公社于是成了批林批孔先进典型,许虎根和我都被评为“象岭县批林批孔积极分子”。

  第二年,大学的名额下来,许虎根把艺术学院绘画系的一个名额给蒋家村,让蒋家村干部推荐我。我上高中前已经放了几年牛,符合上大学必须在生产队参加劳动三年以上的条件。许虎根还让文书写了一份材料,说明推荐我是按照党的“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的政策的。这个政策每年在招生文件上都有,实际是一句空话,按照以往,我肯定不会被批准,但这年偏偏全省有两个这样的名额,其中一个给了象岭县,象岭县招生办选中了我。

  我的欣喜是不用说的。那时候上大学不是现在上大学,在农村里,那时候能上大学最起码就是从奴隶上升了平民。

  《录取通知书》,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现在忍不住要和她联系了。我知道她现在在离我们村八公里的小镇上的公社广播站做广播员,我以同学的名义向她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被大学录取,让她“分享我的喜悦”。

  很快我收到了她的回信。那是个黄色的信封,里面的信纸折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解开蝴蝶结,那工整秀丽的字迹令我怦然心跳:

  来信收到。你能上大学,我们为你高兴。

  二年的高中学习,我们或多或少互相有点了解。希望你在大学里再接再厉,不辜负党和人民对你的期望,在继续革命的大道上勇往直前!

  那时候人们信上的句子或多或少“高大上”。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目光总是停留在“我们或多或少互相有点了解”上。


  不用说,到了大学里,我更想杨梦飞了。一个你想要的东西,在很遥远的地方的时候,和在你认为垂手可得的时候,哪个时候你的心情最迫切?这就是为什么说“猫枕着鲞鱼睡不着觉”。何况有了那封报喜信的开头!

  我写给她变得一发不可收,字里行间越来越表现出爱的暗示,越来越把爱说得××裸,但是,她的回信总和第一封回信一样寥寥数语,字迹仍然工整秀丽,也总是那个漂亮的蝴蝶结,也永远是黄色的信封。她又始终是那些类似的话,那些话可以同认识和不认识的任何一个人说——我在她信里一点找不到她的影子。

  每当寄去信后,我总是带着期盼等着她的回信,期盼她能在回信里透露她的心意,像长夜里的行者期盼着第一束晨曦一样,而我等到的是一次比一次更大的失望。

  我想,我一定是还不足以感动她,不足以让她信服我的爱,于是我又专心投入创作中,心想,到那像太阳从云中出来,天下仰望的时候,再和她联系,她自然会懂得我的心意。

  但是,我很快发觉,和上大学前不同,我无法沉浸在画饼充饥的快乐里。上大学前我写她,能让我寄托思念,现在不能了,因为我已经和她通上了信,只要拿起笔来(那时候当然没有手机),就可以和真实的她对话了。我已经承受不住心房的爱的撞击,爱的燃烧。我还每每觉得她能够遥感到我的思念,有一种“我思君处君思我”、“两处红丝千里系”的感觉,以为她一定在等着我的信了。于是我又克制不住地急不可耐地给她写起信来。

  不久,因为下面这件事的触动,我终于决定写求爱信。

  那天我在学校外田野上画杨梦飞,正修改好,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白雪。她来到我面前,向我手上塞了两颗纸糖,说:

  “校团委要搞一次学生书画展,你是我们班上画得最好的,我来向你征求展品,──你现在在画什么?”

  白雪看到画框上的少女画像,叫起来:

  “哟,这么漂亮!怪不得你这个未来的大画家,总是像石佛一样,有这样的美人作伴呢!我看就这张!代表我们班级展出。”

  我只好同意。题了名《梦》,署上了名。

  我看着白雪拿着《梦》的背影,只觉得胸口有点空,好象被人掏走了心一样。

  手中的两颗糖还带着白雪手心的余温,如何处置它们,我有点犯难,我想到吃它们就感觉泛胃。为什么?

  这座历朝被称作“天堂”的南方风景城市,历来是盛产美女的地方,妙龄少女个个带着四周山水的灵气秀色,但我一点儿没有走进花花世界的感觉,他心定神凝,坚守着心中的一泓清水,即使有能让别人惊为天人的丽人落入我的眼帘,最多也只是象“惊鸿”出现在清水上空一样,影子一划就过去了。

  自然,那都是因为杨梦飞的缘故。

  白雪是公认的校花,家就在省城,父亲是省革委会主任白雄。追求白雪的人很多,她似乎偏偏对我好感。她喜欢吃大白兔糖,总会悄悄地从衣袋里拿出几粒给我。一个无厘头的原因,我开始很难吃下她的糖。

  有一次,我在阅览室看书,偶尔回过头去,看到坐在后面的白雪正一边看书,一边用中指在头上挠了一下,指甲缝里挠下一丁点什么东西来,她用另一只手的拇指指甲去拨,那东西沾到了她的指甲板上,红红的,蚊翼一般薄。从此以后,我见了白雪,眼前就浮现出这蚊翼一般的东西,让我心里发腻,她给我的糖也总带着那“蚊翼”的影子。

  那蚊翼一般的东西,要是沾在杨梦飞的指甲板上,肯定会是一朵美丽的花。

  我不能把糖丢了,硬着头皮把它们嚼过肚里去。

  这天去食堂大厅吃饭时,我们班的同学都面带笑容向着我。我买了饭菜后,很多人向我招手叫我到他们那里去吃。

  “余观,你倒说说,你是怎样构思这幅《梦》的?”

  “我们都为你画中人物的美震憾了。”

  我吃了饭从食堂出来,激动不已。看着远处山岗上似锦的晚霞,只觉得杨梦飞隐藏在里面,在心里大声叫:

  “梦──儿──你──出──来──”

  我激动地到田野上,走着。

  “美人如花隔云端!我不向她表白,她哪里知道我的一片赤诚!哪个妙龄少女不善怀春?要是她不了解我的心意,爱上了别人……”

  求恋的思想来得这么突然。我到教室,我一挥而就。那些话已经在我心头默念了几千遍,几万遍。

  “梦,有道是‘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请接受我生命铸就的爱吧!”

  当我写好了这最后一句的时候,两行眼泪直流而下……

  过了好些天我才收到她的信。那天正是学生书画展落幕的日子。《梦》震动了整个学校,引起了一场大讨论,有人认为画中姑娘的太美了,认为无产阶级也需要美,有人认为美的主题不明确,有小资产阶级情调,争论的焦点归结为美到底是不是具有阶级性。因为有争论,《梦》没有得到一等奖,只得了个优秀奖。

  我捏着信到田野上去读。信和以前一样薄,我感觉里面装着我的生命。太阳正晃下山去,风很大,我到田野中间才站下来,拆开信封。

  信纸仍然叠成蝴蝶结,字迹仍然工整秀丽。她说前几天她回上溪家里休息了,所以才迟迟回信。除此之外,仍然是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好象我根本没有向她求过恋。

  我感觉苦涩。一会儿又我忍不住拿出信来看一遍,在心里喃喃地说:

  那天,我昏天黑地,也不知道是怎样回到学校的。

  我发誓再不想杨梦飞了,从此轻装上阵,一心奔事业,可是杨梦飞存在我心中那么多年,我天天见她,和她说话,我的血液,肉体,都和她同化了,这哪里做得到?剪不断,理还乱;抽刀断水,水更流。我总是在田野踱步,每天心像被烧成木炭一样,全身没有一点力气。

  这天早晨,我突然在心里喊:

  “我要得到最后的结果,我要得到明白的告示!”

  我又给她写信。信中说:

  “我再也支持不下去了,看在我爱你的份上,为了我的前程,请你回答,你对我是爱还是不?你只要回答一个字,‘是’或者‘不’,我永远感激不尽,当然,当然,我希望看到前者!”

  我之所以这样,是这样想的:不见可欲,使心不乱!

  “初恋时,我们不懂得爱情!”现在想来,这句话说得太好了。

  写好了信,我赶紧去寄,寄出后,看着早晨喷薄而出的红太阳,我似乎又感觉有了希望。

  这次我很快收到了她的回信。她说:

  “你说要影响你的前程,我总归不首先向你写信。至于你要我回答的问题,回答不上来。”

  哦,她没有按照我的要求回答“是”或者“不”!我心里叫:

  “怎么会是这样!”

  我接着无奈地在心里说:

  “就结束吧,她‘回答不上来’……”

  紧接着放暑假了。我回到了村里。

  我平静了一些日子,又开始想她。

  我常常想得没有力气,就躺到床上继续想。

  过去一次次的思念、激动、企盼、失望、幻灭再到思念,循环往复,周而复始,让我支撑不起半点信心。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这天我在心里说着,抓着自己的头发。

  我的头发胀发热,就要爆裂。就在将要爆裂之际,我扬起拳头,一拳砸在床上,带着哭腔大声叫:

  “我再也不要爱情了!”

  这一拳,让我的神经松弛了下来。


  第七章 两个杨梦飞
  那时我自视甚高。我觉得,自己除了长得还可以,最主要的是内秀,只要能相处,就能引动姑娘的芳心。事实上,和我相处过的姑娘很少不对我好感的。我想,杨梦飞不动芳心,就是因为只是通信的缘故,要是和她面对面的接触,她肯定会爱上我的。
  我又有点犹豫。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我的胆量,只在写信上。这犹豫马上被我赶走了。每当碰到这种情况,犹豫只是因为羞怯,我马上会说:
  “有什么,人反正要死的!”
  还有,我从来不允许自己因为羞怯而放弃要做的事,不然我会自己看不起自己,甚至会觉得自己无资格称为“人”而行走在大地上。
  我从床上跳起来,在离村不远的小站上上了公共汽车,去见杨梦飞。
  坐在汽车上,我总见窗玻璃上杨梦飞的影子和树影一起向我奔来。我见到她会是怎样一个情形?见到她怎么说?
  下了车,我只感到晕。炽日让四周的景物鲜明无比,让人睁不开眼,我只看到地上铁一般厚重的人影乱晃着。广播站一般都设在公社政府里。我打听了一下,拐进一条石板弄。公社大院很快出现了。我的心更揪得紧了。
  广播站的前面有一棵一人多高的四季桂,淡黄的花正开得热闹,花香四溢。透过桂花树,可以看到开着的窗子里有一个姑娘的身影。
  我看不清楚,又只能看到姑娘的侧影,就绕到树另一边去看。只见那姑娘坐在办公桌前,一手支在脸上,似乎在想心思。她二十刚出头,齐肩短发,穿一件竹叶青短袖汗衫。
  在我眼里,这姑娘也算是一个漂亮姑娘,只是她不能和杨梦飞比,她不过是那类司空见惯的漂亮姑娘,她们被公认为漂亮,但毫无特色。杨梦飞是那么艳光四射,那么千娇百媚,佳妙无双,就像梦娜丽莎,永远让人看不厌。
  “也许她今天没有上班。”我想。
  这样想着时,我有一种解脱感,同时又产生一种失落感。我正打算进门去问一下,这时,另一边的屋子里,有个中年妇女探出窗来,手上拿着一张字纸,朝着广播站叫:
  姑娘边应边出门来,跑去接女人手里的字纸。回来时,她看到了我。她似乎有点儿吃惊,似乎认出了我。
  我心里一惊:她是杨梦飞?
  与其说我认出她是杨梦飞,不如说我从她神情上判断出她是杨梦飞。
  我没有料到自己会一下子置身到了前沿阵地,血液从心脏迅速上涌,脑袋轰的一下。我努力稳住自己,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轻声招呼:
  我是顺着刚才的女人叫她,不然我会叫“杨梦飞”。
  这是我第一次开口叫她。但是,我明显感到别扭。以前我在心里呼唤“梦飞”,有时叫她的小名“飞飞”,心头像涌出清泉,现在当着她的面叫,反而是一种嘴巴的机械运动。
  她说了句什么话。因为我太紧张,我只是见她嘴巴动了一下,听不到她的声音。我嗫嚅着说:
  “我、我到这里找一个人……”
  我觉得我现在的形状一定比小偷还贼头贼脑。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说:
  “时间不早,我要回去了。”
  过去,有多少次,在梦中见到她,和她说话,醒来时知道是一场春梦,念叨着她的名字,想美梦再续,可是现在,杨梦飞真的在我的面前了,我却只想离她而去!
  我不知道是怎样爬上大客车的。满车子都是人,我站着,东歪西倒……
  这次见面后,我平静了好长一段日子。我对这次会面有一种排挤感。我不去想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把这种结局,归结为她没有爱我。
  现在我当然看得很明白。那时也许她确实没有爱我,但这只是一个方面,还不是主要的方面。试想,要是她是我平时存在我心中的杨梦飞,我会是那个表现吗?她叫我“进去坐坐”,我会不进去?我的意思是,显然,那时对我来说已经有两个杨梦飞,一个是见到的杨梦飞,一个是我心中的杨梦飞。
  那个站在我面前的杨梦飞已经不那么美了。并不是杨梦飞变了,有一次,叶金还和我说,“我今天看到了杨梦飞,她变得越来越艳丽迷人了”,是我心中的那个杨梦飞实在太美了。那会不美?这几年来,我在心中日日夜夜塑造着她,在画里美化她。
  接下去,开始时,我的脑子里会眇眇忽忽有两个杨梦飞,广播站门口的杨梦飞和《梦》里的杨梦飞,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广播站门口的杨梦飞模糊起来,终至于消失,《梦》里的杨梦飞又越来越清晰了。
  当然,这一切只是现在明白,那时并不是那么清楚地意识到。当广播站里的杨梦飞在我脑子里完全消失的时候,我只以为现实中的杨梦飞就是这样美,会见杨梦飞时那种苍白枯燥的感觉,就是因为她对我没有激情的原因。于是,思念又像浓烟一样一阵又一阵地起来了。
  我感到后怕,我不能让火再烧起来,我必须凤凰涅盘般,于是,我做了一件破釜沉舟的事,写信给杨梦飞,要她把我写给她的所有的信退还给我。我要切断退路。
  我在信中对一次次打扰她表示道歉,对她的一次次回信表示感谢,说我的那些信蕴含着我的生命,意思是我收回的是生命。
  我很快收到了杨梦飞的回信,她在信中说:
  “我暂时替你保管着好吗?”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也不想知道。我不想再自己欺骗自己了。以前我总是给自己制造假象,如海市蜃楼的假象,现在不想了。我坚持叫她寄信给我,还特意附上了邮票,说:
  “上次写信没有想到。”
  我于是收到了装着我信的她的邮包。
  我到田野上烧信。为了让它们燃尽,我先抽出一封来,摊开,点燃,接着一封封地抽出来,摊开放上去,就像以前母亲烧纸钱一样。母亲说过,纸钱不烧尽,阴司里的人是收不到的,我觉得我的信不烧尽,我的旧我就死不了。我似乎看到火凤凰(新我)从火中飞出。
  这种快乐在我心头停留了好些日子。
  慢慢的,爱情毁灭的悲哀一点一点爬上心头来。
  我在文学作品中寻找解脱,但里面的情节或细节,一句话、一个词,往往会触动我,刺激我,使我悲从中来,从而泪流不止。
  有一次,书中一个词儿像新月穿出云层一样,跳入我的眼帘:
  “缘分”这个词也像月亮一样挂在了我心空。我的心境一下子变得像月夜一样宁静。
  宁静带给我空虚!杨梦飞这座大山在心里搬走了,又怎能不空虚!
  我听日本作家春上村树说过:“爱情的好处就是能让人忘掉死亡”。没有了爱情的秀丽青山,我的眼前是一马平川,我能一眼望到人生的终极——死。
  我小时候就有这样的时刻,往往是躺在床上入睡前,想到人终将死——那是个无底的深渊,就颤栗。我的那条“人反正要死的”的人生哲学就是这样产生的。长大后,尘世的东西多了,躺在床上想到明天的事多了,这样的时刻很少了。可是现在,我无时无刻不看到死,死的阴影像铁夹子一样夹着我。每看到一样东西,想到一件事,都有死的阴影浮在上面。看到一树,我会想,它和我,只是此时此刻有关系,我离开这个世界时,它还活着。想到自己得不到爱情没有快乐时,我会想,人死了,快乐也就带走了。这样想着时,不是超脱,而是为自己终将离开世界而怕得心抽紧。
  有一次,哲学老师在课堂上讲解一位西方存在主义大师的理论,说我的论断是:“人只有在意识到将会死去时才是活着的。”我当然想时时活着,于是时时“意识”着“将会死去”,于是死的阴影把我罩得更严实了。
  晚上将入梦时我会突然想到死,于是会恐怖地大叫一声:
  我羡慕草木鱼虫,它们不知道生死,也羡慕芸芸众生,我们沉迷在自己的追求中。
  我明显变得瘦了,脸色苍白,眼睛凹陷,又围上了一圈黑色。我照镜子时,自己也吓了一跳,那面目就像是刚从坟洞里爬出来一样,脸上还有明显的阴气。
  大家都说我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到医病去看看。

  第八章 最后一次挣扎

  这时,我们迎来了毕业。那时大学的学制只有二年,没有专、本之分。恰巧这时,全国掀起了“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梦》被当作“毒草”批判,我也被要求作深刻检讨。《梦》能保存下来,还是白雪的功劳,她叫我模似一幅,带着它,和我一起到政治处主动用剪刀绞碎。

  我们绘画专业那时算是贵族专业,其他同学都留在了省城,只有我因为《梦》被打回象岭县,到县文化局报到。

  我在家等文化局分配通知的时候,叶金叫我和他一起去住。

  叶金顶了父亲的职,在一家集体企业工厂里当工人,我在一个熟悉的医生那里开了一个月的病假,独自一人住在离我们村不远的一所小学的一个教师的宿舍里,那教师放暑假回县城老家了。叶金想在短时间内写出一部爱情诗集来。叶金在高中时立志做一个小说家,后来觉得写小说太吃力,以为还是诗歌容易,不但句子少,不通顺的像梦呓一样的句子,有时还会成为好诗句,就立志成为一名大诗人。他就把我叫去作伴,睡在那里。

  我去了才知道,叶金住在那里,是因为那到离学校不远那个小村庄的村口,总出现一个那个抱着三岁遗腹子的年轻寡妇,我可以把她想像成情妇,从而得到灵感。我每天写几首诗,跑到村口,把诗偷偷地放到寡妇门前的石条凳上,回来后坐在后窗口,边写诗边不时地望向那里等到那寡妇抱着小孩出来拿起石凳上的诗读时,我就叫我和我一起看。

  叶金的“浪漫爱情”,又戳到了我的死穴。我没有去思念杨梦飞,但我无限的伤感。这个时候,死才不那么夹得紧了,我得以有片刻的轻松。

  这天,我回家去,叶金叫我顺便在村上的小店里买几个信封,说我要把给寡妇的诗装在信封里以表示郑重。我想到家里的樟木箱里可能有信封。当翻到箱底时,我突然止住了,神情一下子凝固。我的目光落在那个紫红金丝绒罩子罩着的东西上。我一下子把那罩子扯掉,这时候的情状就像男人面对着我的心爱的人,激动得不能自制,急不可耐地一下子扯掉她的衣服一样,就像我那时对待你一样。

  那也就是我在大学获奖那张,也是我画杨梦飞最满意的一张,因为满意,我把其他的杨梦飞都烧了。我被画里的杨梦飞的美镇住了,就像吝啬鬼看到宝藏一样,那画放射着光芒。杨梦飞的身影立刻飘满了整个屋子。

  我很长时间没看到画里的她了,她似乎比以前更美了!

  我一方面后悔当初为什么忘记它,没有把它烧掉,同时,我潜意识里又庆幸留下了它。

  “我是爱情,是真爱,是初恋!初恋是人生的第一朵鲜花,是最纯洁的爱,最完美的爱!”我在心里喊。

  我的心空掀起了狂飙巨浪,死的阴影一下子被冲得无影无踪。我从来没有感觉这样畅快过。我感觉自己又得到了生命,天地也一下子明亮了。

  我决定再见杨梦飞一次。

  我找到了再见一次的理由,我觉得上次见杨梦飞,太紧张了,风度全失,这次我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她留下美好的印象,要和她好好说说话,把自己的风度和魅力展示给我,让爱像炸弹一样在她的心头引爆。

  我写信给杨梦飞,希望能够见她一面。我不抱她能会我的希望,甚至不抱她给我回信的希望。杨梦飞不但给了我回信,还答应了我:

  “下个星期六下午我正要到上溪外婆家去,骑车路过星拱桥,你可以在三点钟星拱桥头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信收回去?!”

  我自然喜出望外,虽然摸不着头脑她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信收回去”。

  这次我作了充分的准备,把要说的话记了一遍又一遍。我计划和杨梦飞在星拱桥头相见后,就和她一起到学校宿舍里坐下谈天。我先和叶金打招呼:

  “今天下午三点我要和杨梦飞在这里见一次面。”

  叶金每天下午总是出去捉泥鳅黄鳝鱼蟹虾,用作两人美餐,我的意思叫我这天迟点回来,成人之美,可是叶金听到杨梦飞要来,这天下午偏偏不出去,我在房间里转团团,对着镜子洗洗脸,吹吹头发,刮刮胡子。我问我:

  “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没有。”我掩饰。

  “那她看上你了?”

  “那她怎么会到这里来找你?”

  “昨天下午我到外面散步,路上碰到她,”我撒谎,“她是到外婆家去的,说是今天回来,顺便和我说说话。她好像有什么话同我说。”

  “那好,等一会儿也让我单独同她谈谈,我也是她的同学。”

  “是我们相约,那不是对人家不尊重么?”

  两人谈判的结果,是我先带她到宿舍来,我和她聊天,一会儿,叶金假装不知道撞进来,之后我说“我去方便一下”(假装上厕所)。叶金说:

  “为朋友,你必须为我创造和她单独谈话的拉屎时间而不是撒尿时间!”

  我提前半个小时到了星拱桥头。

  我一只脚踩在栏杆的横档上,掏出一包香烟点上一支。

  香烟是我为这次约会特意买的,那时的普遍审美,抽烟能表现出小伙子的帅气。那时我们那边的姑娘看不上不会抽烟的小伙子,认为不会抽烟的男人是窝囊废。

  我左手两指夹烟,香烟凑在嘴角,手肘搁在脚踏着栏杆的那条腿的膝盖上。我希望以这样的造型在杨梦飞面前亮相。

  我抽了好几支烟,潇酒的造型令我腰酸腿软。偶尔有自行车从农舍背后冲出,但都不是杨梦飞。

  正当我丢掉烟蒂,变换另一条腿为支撑腿的时候,农舍后冲出来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车上是一位姑娘。我心里说:

  我不是看她长相,而是看她衣裳。姑娘打扮得比较时髦,不像路上总是出现的其他女人。

  我想再摆那个潇洒的姿势已经不及了。姑娘下车,往我这边看。我看清她的脸了,心里忽然起一阵疙瘩,上次见面时的陌生感油然而生。这一刹那,我又觉得她不是杨梦飞,杨梦飞还在来这里的路上。

  但这确确实实是上次见到过的广播站门口的那个杨梦飞,理智告诉我。

  我迎上去。她也迎着我推着自行车走来,一边说: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信还给你?!”

  我没有回答。我的脑子里有的只是无所适从的慌乱。

  事情还没有开始,我就直觉到一切都将不是我预先想象的那样,一切都会像上次见面那样留给我失望,我一看到她就直觉到她不可能爱我。我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就是我解释过的原因,也就是说,我一看到她,她就不是我想像的那样,我感觉我很难和她走在一起,而我又把这种感觉错误地以为是她没有对我爱的缘故。

  当然,她那时也不可能对我爱。我可以这么说。

  当然仍然是感觉枯燥苍白。我有点气馁,想要退却,但是马上想到以前的痛苦,想到我要作最后的一搏。我指了指桑树地对面山坳里的学校,说:

  “我们到那里去坐一坐。”

  她同意了。两人一起走,走了五、六步,我向她解释为什么到那里去,她突然站住:

  “你说叶金?我现在在不?”

  “我现在出去了。”

  现在出去意味着随时会回来。

  后来我才知道,叶金当上工人后,写给了杨梦飞不少求爱诗。杨梦飞拒绝了好几次,他仍然写。杨梦飞见他纠缠不清,看到他不理他,他才不写,注意力转到寡妇身上,照我的说法:“我想堕落。”他的意思是,堕落和浪漫是联在一起的,浪漫诗人往往是堕落的。

  准确说来,我和她不是同时,而是比她还快地转身。我转得这样快,因为她终于印证了我刚才她不可能爱上我的感觉。我只觉得无限的懊丧。

  “那么再见了!”我说。

  叶金回到学校宿舍时,见只我一个人,问我缘由。我说了。叶金说:

  “她看不起我。以后会后悔的。”

  叶金觉得她以后肯定是个大诗人,就像我觉得我以后肯定是大画家一样。

  这次约会虽然又让我灰心丧气,但是这样一冲击,我不知不觉从死的阴影走了出来,经历了死的苦难和挣扎,我的心境变得真正的平静明朗。


  第九章 “浪漫”的爱情

  分配通知终于来了。县文化局看到我档案上《梦》的污点,把我分配到上溪公社,叫我做公社文化站站长。上溪公社是象岭县最偏僻的山区,就像苏联的西伯利亚。说是站长,其实只有我一个人,比荒山野地里的水管站站长都不如,他手下还有一、二个职工。人们都以为我一个大学生,一定是犯了什么错误才被放逐。事实也是如此。

  要知道那时人们的工作没有流动的自由,你分配到哪里,一般人就像秤上的星一样钉死了。

  工作后,对杨梦飞的思念难免会冒出来,我就在画里丑化杨梦飞。我看到一个作家的话:“当你因为得不到一个美女而生不如死又欲死不能的时候,你就想她最终也将和你和所有的人一样会成为一具骷髅,就如俗谚说的:‘不要光看新妇上炕,更要看她老来下葬。’”于是,我把杨梦飞想像成骷髅,画她的骷髅像。

  杨梦飞的光彩在我心中开始一块块地剥落。

  公社大院是解放前的一所庙宇,有好几个院子组成,砖木结构,破败不堪,住在里面就怕塌下来。所有人都用一个厕所,不管白天还是夜里。不过我喜欢,和快乐,因为公社大院里的人,都很自由,喜欢呆在办公室就呆在办公室,不喜欢就到别处去。

  慢慢的,我空虚起来。我想要爱情。我那时二十三岁,不想爱情是不正常的。放松的生活,又似乎特别能让我积储这方面的能量。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我这些年来还能够安下心来奔前程,多亏了杨梦飞的“陪伴”,我对她的思念燃烧了我的荷尔蒙。现在我没有杨梦飞,我的情欲没有一个出口,就像一只发情的野牛被关在铁笼里一样。

  我开始烦燥,抑郁,甚至有点神经衰弱症状,疲乏,不想做事,拿起画笔画画吧,自己也不知道在画什么。

  我总是独自发怔,想入非非,幻想爱情,尤其是幻想“浪漫的爱情”。所谓“浪漫的爱情”,也就是叶金说的“堕落的爱情”,大概是因为这种爱情容易得到,也许还有破罐破摔的意思。

  我又从叶金处借来那些外国小说,挑一些爱情的细节描写来刺激神经。就像针灸刺激穴位一样,让自己有一点兴奋。

  有一天我读法国小说家司汤达的《红与黑》,读到这个细节:家庭教师于连,一个像我一样的美色未逢的男青年,在乘凉时趁夜色握住他的女主人德 ? 瑞那夫人的手。我突然想到住在我斜对面的“革委会”马副主任的老婆,那长相,有点德 ? 瑞那夫人的韵味,皮肤白,身材可称得上“蛇腰”。

  马副主任家和我同住一个院落。他的老婆姓石,名美丽。在我们那边,“石”同“日”是一个音,“日”在我们那边,你听到骂人“日你娘”就知道它的意思。到处是“日你娘”,就像一些地方的“他妈的”一样。大院里,有的干部叫石美丽,总是玩笑地把“石”字加重。她没有工作,只是做家务,我大部分时间也总是呆在寝室,于是加重了“石”的“石美丽”的声音就总是传到我的耳朵里。我由德 ? 瑞那夫人联想到她,不知道是不是加重了“石”的“石美丽”在我心中也起了一点反应的缘故。

  从此以后,石美丽的声音出现时,我就会感到有一股清风从门缝里钻进来一样,有时还止不住唱起歌来。歌声嘹亮,半个公社大院都能听到。

  我进出寝室都要经过石美丽家门口。我年青时一点也不圆活,再说分配到上溪公社做文化站站长还不到半年,以前见到她只是点点头,最多问一声:“饭吃过了?”石美丽对我的态度也就一般。奇怪的是,自从把石美丽想像成德 ? 瑞那夫人后,石美丽竟对我热情起来。现在想来,这很好理解,哪个人感觉不到异性目光中语气中藏着的贼心。

  没过几日,她就来敲我的门,说是临烧饭才记起吃完了米,向我借点,说我没分配来时,遇到这种情况,她也是向以前住在这间寝室里的人借的。

  她近在咫尺和我说话,让我觉得齿颊生香。等她借了米走后,我就骂自己是个胆小鬼,天赐良机竟对她一点表示都没有,我完全可以盯她一眼,或者报以一个微笑的!

  我决定她来还米时拿出勇气来,像于连一样。我把一些打情骂俏的话练了好几遍。可是等她真来时,我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笨拙得像一根木桩。我又后悔又恨自己。

  过了些日子,公社大院会堂放映电影。我去时,电影已经开始,会堂里暗花花的。我找到一张空椅子坐下来。相邻椅子的扶手并在一起,我的一只手肘贴到了边上人的手肘上。天热,两人的手肘都是汗滋滋的,像刚从锅里捞起来的猪肘子。

  我感到不舒服,正要把手肘撤回,银幕闪来了光亮,我看清楚了边上手肘的主人的脸。“德 ? 瑞那夫人”!我的肘尖处,立刻有了微电感应,又迅速传遍全身,手肘软胎胎的再也抬不起来。

  银幕上开始放正片《智取威虎山》了。石美丽的手肘一直纹丝不动。我让手肘贴紧了点,它还是不动。一会儿,我的身体不满足手肘紧贴了。我穿着西式短裤,石美丽穿着深色百褶裙,那时候穿裙子的女人都是时髦的女人,特别是像她那样的年纪,我和她的半截大腿都裸露在外,我的大腿就不由自主地靠过去,贴到她的大腿上。

  石美丽的大腿和她的手肘一样坚定。

  她昂着头,似乎全身心在银幕上。一会儿,我搁在自己大腿上的手情不自禁地滑落到两人大腿的交接处。又一会儿,我的手又完全搁到了她腿上,开始是卷曲着,慢慢地像鲜花一样绽放开来,直到整只手掌贴在她的腿上。

  和石美丽一样,我也是一直专注于银幕的样子,一副正人君子正襟危坐的样子。一会儿,屋顶的电灯“嚓”的亮了,我惊得心带动着身子往上一蹿,迅速收回放在石美丽腿上的手。原来电影放完了!

  我瞥见石美丽的脸,红扑扑,汗涔涔,云蒸霞蔚一样。我迅速站起,慌不择路,舍近求远地挤向后面的门。

  我回头时,看到她朝着我的方向走,只听一个她要好的女人在叫她:

  “美丽,往这头门走!”

  冲出门外,我逃一样跑起来。

  这天睡到床上时,我又紧张又高兴。

  我想像着第二天见到石美丽的情形,想像着她惺惺作态的样子,和她脸上羞涩的红晕,还想象从此她就会常常出现在我面前,常常和我谈天,和我亲近,就像于连和女主人一样。

  第二天,我不敢出门,怕碰到她。直到下午,我溜出去理发。

  我竟在街上碰到了她!她和她老公迎面走来,马副主任站下来和我打招呼,打招呼后转头对老婆说:

  “小葛总是很老实的。”

  她没有回应,挺着身子从我边上走了过去,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我十分意外。她那样子,好像我昨天强奸了她似的!

  他们走后,我一直站着,脸发烧。我突然感到她并不像德 ? 瑞那夫人!“小葛总是很老实的”,主任的话还留在我的耳朵里。我想到了“伪君子”,心里说:

  “谁都会认为葛明是个正经得没办法再正经的人,谁会想到我会把手放到一个有夫之妇的大腿上!”

  我回到公社大院时,场地上站着几个女人,正在谈天,其中有石美丽。我做贼心虚,似乎感觉她正在向面前的几个女人说我,也许正在说我的流氓行径,甚至似乎听到她在说:“昨夜我在电影院把手放到我的大腿上。”当然这只是我的想像。我忙转身,快步走向宿舍楼背后,从一个围墙洞里钻出去。

  那天我特别记得清楚。我钻出墙洞后,在田野上走着。天空格外高远,洁净得如一面镜子。有几缕云,轻纱似的,在擦拭着,好像在表明这面镜子为什么会万古常新。太阳笑得灿烂,似乎还能听到它清朗的声音。连天碧的水稻,远处的青山,一切容光焕发。几声鹅叫顺风传来,我循声望去,看到沧河对岸上溪镇上的一间破房子的廓檐下,一位老大娘正把一串辣椒之类的东西挂到墙上去。我的眼眶一下子湿润起来。

  我很少流泪,我想我当时一定是想到命运不济,没有情缘。


  我在夜里常常梦醒。梦到最多的是睡在地球的边缘,一翻身就要掉到无限的宇宙中去,最终掉下去了。醒来后——应该是半睡半醒,还是恐怖,又空虚与寂寞向我逼来,只觉得要是现在有一位玉人睡在我边上,我抱着她,让我消融在软玉温香里,一切恐怖都将化为乌有。

  我想不到没有了杨梦飞我会这样!

  我还常常做出一些可笑的事来。我有时要进城去为文化站买点东西,或为自己买点画材,到县城或到省城,就先到饭店里,要一斤黄酒,就着一碗面条吃了,然后到街上人群中闲逛,看到前面有一个有姿色的女人,就向她挤去,在她后面跟上一阵。

  有一天,叶金来看望我,向我说起虞兰的事。

  叶金说,虞兰高中毕业不久做了生产队妇女主任,和生产队书记轧姘头,怀孕了,用纱布把肚子绑住,不让肚子大出来——那时候到医院打胎,没有结婚证,医院不接收的。后来还是被人知道了,书记和她都被撤了职。她本打算嫁到远地方去,所幸从楼梯上摔下来掉了胎。

  “不过她的名声是臭了。”叶金说,“她以后会更加堕落,会‘破罐子破摔’。我听说,有过性的女人以后过不上性生活会很难熬的。哈哈,这样的女人,同她接触接触倒也不错,‘被人啃过的烧饼,再咬一口也没有多大关系’么!”

  高中时,虞兰是我目光的“挡路强盗”。虞兰是杨梦飞的同桌,又是杨梦飞的闺蜜,寸步不离杨梦飞,只要我想用眼光去和杨梦飞说话,传达我的深情,就会被她的眼睛接了去。可见她时刻注意着我,就像我时时注意着杨梦飞一样。虞兰的眼睛特别大,似乎能把我的目光毫不费力地全收了去。虞兰的眼睛一接上我的目光,即使这时杨梦飞正好转过脸或抬起头来,我的目光只能像被风吹落的火苗一样立刻落地,因为我的目光是一个小偷,不能让人,更不能被虞兰抓到。

  虞兰对我的爱是很深的。举一件事。有一次,我和叶金正在打乒乓球,虞兰和一个女生来抢我们的球,虞兰正去捡球的时候,我的乒乓板打下去,而且是像刀一样切下去,我也不是故意要这样打下去,正要收手时,已经来不及,只听“扑”的一声,打到她的手背上。她没有叫一声,连脸色也没有改变一下,仍然嘻嘻哈哈地把球抢过去。第二天,我见她的手背上贴上了膏药。有女同学问她:

  “虞兰,你的手怎么啦?”

  “昨天不小心碰了一下。”

  “我看肿着呢!疼吗?”

  “不是肿,这叫挂彩,我们中国人,都把受伤叫挂彩,什么叫挂彩?挂彩就是你捡到彩头了,运气来了。”

  她看了我一眼,接着说:

  “所以,我一点都不疼。还希望再有这样的机会呢!”

  那时,虞兰除了长得特别白嫩,身材还有少妇般的柔美。

  叶金回去后,我立刻写了个条子,骑车到虞兰家边上的塘埂上转游。虞兰家就在上溪镇上。

  一会儿,虞兰掇着一碗粥边吃边从自家后门出来,我叫了她一声,快步走向她,把纸条递给她,转身就走。

  我约她第二天晚上到我寝室会面。

  第二天晚上,虞兰来了。她坐在白炽灯下,一脸激动,说:

  “昨天我一夜没有睡好……”

  我看着她,心虚起来。

  我已经不知道约她来干什么。我突兀地嗫嚅着说:

  “我现在一心奋斗,暂时不想恋爱。”

  “那你约我来干什么?!”

  “我,我,我想给你介绍一个对象,是公社大院的,今天问他,他说他已经有对象了……”

  我事后才觉得这个谎有点勉强,要是说只是想同学之间叙叙旧就好了。

  虞兰站起来准备走,脸上并没有怨我的神情。

  虞兰根本不是我要的女人,主任老婆也不是德 ? 瑞那夫人。

  我总是在田野上踯躅。把田野看作我精神的疗养地,似乎清风能清洗我的神经,田园风光能滋补我的心神。

  我踯躅着的时候,憧憬着一个我爱的人。

  渐渐的,就有那么个若有若无的影像,像《梦》中的杨梦飞,又不完全像。那形象时远时近,有时在远山中,白云里,有时在田野的绿色中。

  有一次,我走着时,那女子真的从对面走来。

  我眨了眨眼,以为不过是幻觉,但是那女子没有消失。如果说不是幻觉,那体态,又和我想像中的形象何其一致!而且在这穷乡僻壤,竟会有这般娇同艳雪、光艳照人的美貌女子!难道“思之思之,鬼神通之”?那只能是聊斋里才有的情节。

  女子穿着一条白色绸质连衣裙,张着一把红阳伞,边走边张望着。我想,你既然怕阳光,张着伞,为什么还要到野外来闲逛?

  我不敢多看。我想回身走,但她快到面前了。我就侧身站到田塍边上。等着她通过。

  女子到我跟前时,把伞举高,侧身面向我,小心翼翼地垫步移动。她的头发飘到了我的嘴边,她的脸离我的脸只半根筷子的距离,离得太近,反而模糊,我只觉得她的脸像一团月影。清晰的只是她头发的清香,和那细细的呼吸声。我羞涩地落下目光,于是看到了她移动着的两只脚。它们踩在一双红色拖鞋上,脚趾,脚跟,脚踝,白里泛红。

  她正要经过我时,我立身不稳,两只脚先后落到了身后的水田里。女子格格格笑起来。

  我回到公社大院,洗脚换鞋,一会儿拿着饭盒到食堂去蒸饭。转过墙角时,我竟又见到了那个女子。她在前面走着,离我七八步远。她换了打扮,粉白色短袖无领汗衫,紫罗兰百褶裙。那嫩白的肌肤,圆融又不失柔情绰态的身姿,一头乌黑闪亮的披肩发,不是她是谁?!

  她走进食堂,我跟着进去。她弯腰把饭盒放到饭架上,我走到她对面,也放饭盒。我弯下身去时,她正仰起身来,两人打了个照面,两双眼睛盯在了一起。

  我的胸口被重重地夯了一下:她的脸没有让我失望,还超出了我的预期!它不仅仅是美,我感觉我对它很熟悉,很符合我平时的审美。她的脸不是中国传统的标准式的美,尤其是嘴巴略显宽厚,眼睛奇大,水分多,黑亮亮中浮游着梦幻般的影子。在我眼里,她的妩媚具有天然的侵略性。

  我现在知道,她的脸,才真正和《梦》所要表达的气韵吻合。也因为这样,才对我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

  她的脸上浮起一阵淡淡的晕红,看着我格格笑了几声。我知道她在笑我刚才跌落到田里。

  石美丽拿着饭盒从窗口走过,叫了一声:

  女子应着。石美丽进来时,看了一眼我,对女子说:

  “你刚才在田里干什么?”

  “新来乍到,看看风景。”声音悦耳婉转,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非常好听。

  “以后有你看的。”

  我马上明白了,她是新调来的播音员,因为原来的一个广播员调走后,公社广播一直只有一个人既做站长又做编辑又做播音员。

  回寝室的路上,我身子飘飘摇摇的,像只飞不稳的风筝。我在心里说:

  “这个人,我要追求的!”

  我“追求”的意思,是和她恋爱,让她做我的老婆。

  她的长相,动作,音容笑貌,都说明着她是一个纯正的姑娘。我想:

  “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什么‘德 ? 瑞那夫人’,什么浪漫,都见鬼去吧,真心诚意,踏踏实实,抱得美人归!刚才要是石美丽没有叫她,我和她还会对眼更长时间呢!”

  “她和石美丽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夸张,有点儿颤动,这夸张和颤动当然是因为我的缘故……”

  想到这里,我愈发心花怒放,进寝室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抽屉里翻出那面巴掌大的圆镜子,放在桌上,照自己的脸,用小剪刀细心地修理上唇那撇淡淡的小胡子。和高中时不同,那时把留小胡子看作帅了。


  第十一章 “要像伏伦斯基那么勇敢!”

  我很有信心,十八亩地里一棵苗,这里方圆十里不会有一个大学生,而且我以后和她在一起了,尽有我施展魅力的时候。

  真是天赐良机,几天后,住在我隔壁的团委书记要结婚,领导让我的寝室腾出来给团委书记,让我住到新来的春播音的院子里。

  那院子只三间相联的房子,我们俩各住一头,中间住着会计陈家儒。

  我和春播音,进出院门,每天都有几次照面的机会,有时狭路相逢,更有相视一笑的机会。

  有了初恋的教训,我常常告诫自己:

  “务必谨慎从事,注意方式方法!”

  每次相见,春播音似乎毫不掩饰对我的好感,和我相视而笑时,脸上那两个浅浅的酒窝,像是要把我吸了去一样。我呢,总是只露出淡淡的笑影,尽量不去正眼瞧她,目光只是一闪。好像她是一朵雾花,不能细看的,一副既对她赏心悦目,又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她嫣然一笑后,总是张大眼看着我,似乎对我的神态又好奇又迷惑。有时,她微动嘴唇,想说什么,看到我垂下眼帘去,终于没有说出来。

  渐渐的,我们就不只是相视而笑了。我们互相打招呼。

  对我来说,每一次招呼,就是一次试探,我打招呼的话、语调和手势,越来越表现出对她的吸引。再后来,我们打招呼后往往站下来说几句话。

  每次说话后,我就想着下一次的话,想着如何比前一次更有新意,更深入,让我们间的距离更近。

  公社干部的家大多在村里,很多人白天也回家去自留地干活,只有每周一个晚上的政治学习,大家都到。难得聚在一起,大家很兴奋,个个显得精神焕发,招呼,递烟,互通趣闻,打趣逗乐。

  看来春播音来到这里前就和很多人熟悉的,大家和她说话也不忌讳。大多数人不叫她“春播音”,叫她的名字“春雪花”。春雪花一到会议室,男人们的眼里陡然放光,纷纷和她打趣,她就像一块落到蚂蚁窝里的鲞鱼。男人们的玩笑话都是“田畈浪话”,春雪花刚调来时都是来者不拒。这也难怪,新来乍到不能得罪人。后来只要我在场,她对过火的话就会不理,或者假装不听见。

  有一次,我提前来到会议室,会议室里只有零星几个人,春雪花坐在门口,正和这几个人说笑。她一边说着,一边向我闪了一眼。我坐下后,她仍和人说话。从语气上,我总觉得她是在说给我听。这时,农科站站长从门口进来,老酒喝得浑身发红,就像身子被老酒浸透了一样,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顺手在春雪花的头上做了一个拍打的手势,春雪花怫然作色,厉声说:

  “你不要喝多了黄尿!”

  刺眼的白炽灯下,血液渗透了她那张嫩白的脸,好像要向四处飞溅。农科站站长抓耳挠腮不知所措,其他人也露出惊讶的目光。我暗乐,又觉得她像只被惹怒了的雪花西洋狗,格外可爱。

  每月十日,是工资发放日。这天,我到总务处去领工资。

  总务处里已经站满了领工资的人。陈家儒和出纳面对面坐着。陈家儒报到一个人的名字,报到的人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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