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大家能告诉我,玉景所谓关于因果的经典语录是什么吗

经足足二十九岁,水荆秋也四十出头,双方十分默契地遵循情感发展规律,在一扇彼此都渴望的门前,道貌岸然地徘徊,不过是为日后的结论做个高尚的解释:一切是有感情基础的。更何况在那个夜晚,水荆秋谈到了尼采、聂鲁达、庞德。那简直是个崇高的夜晚。地面上一切都静止不动。旨邑讲她的死里逃生,感觉他渐渐地攥紧了她的手,手指头摩挲抚慰,传递内心生长的怜惜。她感动了,并且高估了这种感动,她感到周围的一切也在渴望她重新扑进他的怀抱。她又想,假如一周前她死了……生命无常,脆弱得不堪一击……他的咖啡色皮夹克磨擦她的黑色风衣,发出轻柔细腻的声音,既温馨又淫荡。
  水荆秋把旨邑视为一只鸟儿,迷了路的鸟儿,从高处降落在他的面前。旨邑却将水荆秋比德于玉,是和田玉,玉之精英。玉首德而次符,她最看重的是男人的德。水荆秋并不英俊,然而,这块北方的玉,其声沉重,性温润,“佩戴它益人性灵”,她以为他的思想影响将深入,并延续到她的整个生命。
  旨邑责怪自己龌龊或把事情想龌龊了。坦然的做法是锁好心里那条狗,清扫门庭,打开柴扉迎接远道而来的朋友,提前设计或预先设定,都是与自己过不去,能在某些时刻得到自然舒张的人性,未必就是毁灭。
  不管水荆秋带了什么小东西来,它起了关键作用,先是让旨邑感动,继而不得不礼貌地面对它。在某种程度上,它替旨邑掩饰了内心的虚伪,它让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探望——她其实多么盼望他来。她由衷感到需要更深入地了解和爱情——如果他婚姻不幸,这次见面将具有特殊的意义。
  长沙的深秋阳光坦荡,明媚晃眼。似有空穴来风将城市扫涤净爽。空气里有几分躁动不安。旨邑住在湘江边,在十六楼阳台,能见江对面黛色青山,云絮低悬,似搓洗过的天空蓝得透明。水荆秋从天空里浸显出来,就像刚冲印的照片泡在水里——还是那件咖啡色皮夹克,胡子拉碴,面容粗糙——待拿起来细看,总是变成了另一个男人——谢不周,这个在北京出生长大的胡人,三十岁时离开北京(为了离婚),美髯剃净,虽肤白若妇,仍不乏粗犷之风。他曾是个潦倒的诗人,忽然决定用知识创造财富,搞起地产策划,将死楼盘做活,活楼盘做火,在地产界颇有声名。
  旨邑在长沙读了四年书,现在是自由职业者。拥有一间二十几平米的玉器店(专卖赝品),闲时以看玉器、古钱币方面的杂书消遣。在遇到水荆秋之前,旨邑便明白有价值的古玉,仿佛爱情,不在人间普遍,不为寻常百姓拥有,也不再为这种事实颓丧。她愿意爱慕书中的物器,相信别人的爱情。逛古董旧货市场,空手而返只是进一步证实她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在喧嚣混乱的市场,已经不能淘到合意的东西,正如滚滚红尘之中,鲜有比德于玉的君子,好德如好色的高人。旨邑太清醒了,正如她逃脱不了的厄运,她必然看到从美丽到腐烂的毁灭过程,这与玉的形成截然相反——玉被从腐烂中挖掘出来,焕发新的生命。
  他终于到了。比上次在高原见他时要略显优雅。他眯着眼(难分清是笑,还是因为阳光),鼻尖冒汗,她刚走近他,他退后两步,俏皮地将她上下打量。她的确很高兴(不需要任何感染),竟有点羞涩了。她帮他拖动棕色皮箱,他抢过去,雌雄两手相碰,片刻也不耽误,步履匆忙地往有床的地方去(旨邑脑海里总有张床)。
  关上门,他们就再也没有分开。
  旨邑根本没有犹豫的余地。事实上,她一直都在考虑,做,还是不做。做,意味着自己决定当他的情人;不做,身体或许充当诱饵——肉体有时候比灵魂更能攫取男人的心。她期望看到婚姻的曙光。他抱紧她不撒手,仿佛经历无数相思的煎熬。她问他,为什么分开后一直不给她电话。他一声沧桑叹息。旨邑是个聪明的女人(不排除偶尔自作聪明),觉得自己明白他(已婚男人)的处境,出于对他的宽慰与感动,她热情地吻了他,并为自己的热情感到骄傲——她慰藉了一个身心疲惫的男人。
  后来,她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他的手搭在她的臀部(她感觉是一只毛茸茸的熊掌)。天快要黑了。她在他的怀里至少睡了三个小时(她原本只有独自才能睡好,或者是背对着男人才能勉强入睡)。她悄悄移开脸,看着两具平放的肉体,暗自吃惊。
  他将是她的什么人?她又会是他的什么人?他们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她仔细看他:几乎是个完全陌生的男人,长得草率,相貌憨钝,鼻子大,嘴唇不薄,额上刻有浅纹,比实际年龄显老。而在男女之事上的绵密细致与温存(虽然旨邑感觉并非太好,尚欠磨合),她之前的男人无法与之相比。其实,旨邑最初颇为别扭:他的油性头发未能及时清洗;牙齿似乎使用过度,有一颗缺牙,一颗假牙,还有烟垢焦黄;睫毛短浅几近于无,隐约的老年斑如华发同样早生——差不多就是个糟老头了——而恰恰正是这些,让她感觉他一生精神丰富,忍辱负重,她敬佩他,莫名其妙觉得有责任爱他:他在高原给过她刹那的温暖,是劫后余生的第一缕阳光,她理当爱他。
  他谈知识分子。她问什么是知识分子。他说知识分子的概念在国外不一样,并非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就是知识分子,它的概念起源于法国和俄国,有特定含义,强调立场批判性和智力水准。她说她并不嘲弄知识分子,相反,她很向往。她不是,也永远成不了知识分子,她只是大地上一种贴着地皮爬长的草,爬一截,就长出一把根须与草茎,如果没有阻拦,它可以爬绕整个地球。他说他欣赏生命力顽强的东西,他就喜欢她的独立执着与自由。
  他起身去客厅。重新躺在旨邑身边时,手里多了一个奖杯,说法国颁给他骑士奖,他无需翻译做了答谢报告,掌声如雷。她盲人似的小心摸索奖杯,被这个极具艺术美感的凯旋门雕塑吸引了,或许真正吸引她的是他获得的美誉,因为她将眼光投向他,含情聚恋,骄傲无比。
  “有人鄙薄,说知识分子就是一个人用比必要的词语更多的词语,说出比他知道的东西更多的东西。有本书专写私德极糟的知识分子,说他们会钻道德相对主义的空子。”旨邑说道,手仍在摸索奖杯。
  “知识分子的天职是保持独立的人格,做社会的良心和监督者。”他像她摸索奖杯那样摸索她的躯体,讲起道理来,脸上光芒四射。后又涉及本雅明、尼采、弗洛伊德……她很钦佩他了。回想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旨邑从他的油性头发中闻到了幸福(知识)的芬芳,她甚至很想为他(知识分子)洗头,接吻时不再想他焦黄的牙齿。于是她动情地笑了。她的笑惊动了他。他醒来又细致地抚摸她,说起酒店相遇的那一刻,她那样无助(惊魂未定),正是那种无助吸引了他。
  一个人刹那间的无助,可以成为对方爱的理由。
  她感到这个说法新鲜极了。
  他早已结婚生子,这很普通。出乎旨邑意料的是,他还有前妻。关于前妻,他说得很多。他们并不相爱。出于责任心,他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他是带着愉快的心情离婚的,就像被捆的人忽被松绑。对于这个已成往事,且已老去的女人(她比水荆秋大一岁),旨邑兴趣不大,她很想知道他的现妻梅卡玛是怎样的女人(是否漂亮温柔,做那事时是否很会讨他欢心),又怕太清楚了自己难受(那个模糊画面已经像只风筝,不断地在她脑海里飘浮)。他避而不谈现任妻子。
  他研究历史,教历史。一个患臆想症的本科生将他爱得死去活来,甚至为他自杀。一个画油画的有夫之妇热烈追求他,不惜先离婚,后辞职,跑到哈尔滨来。那时,他正与梅卡玛同居。画家曾一度搅乱了他的生活。不过,梅卡玛曾与他共患难,在他精神面临崩溃的特殊时期,她用坚定的爱将他抚慰。他说的“特殊”,与一次动乱有关,与死亡有关,与一个人的信仰有关。他说有机会再跟她细谈(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做到)。旨邑不忍追问(他表情深刻痛苦),有意调节气氛,问他是否曾用英语谈恋爱。他说他只喜欢中国姑娘,像旨邑这样不依靠大胸便产生性感的女人。他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她觉得他并不憨钝,甚至是狡猾的,他完全掌握了和女人(情人)说话的技巧,这个年纪的男人,在这方面几乎不可能有破绽了。不过,旨邑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尽管他的话值得怀疑),这比他说喜欢外国女人舒服多了。他获得鼓励,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所说属实,又对她珍爱了一番。
  究竟有些不一样了。即便长沙仍是秋天,玉器店并无二致,赝品的光泽不减,登门的顾客不增——旨邑还是感到生命强烈的变化。即便水荆秋使君有妇,和田玉已是别人囊中之物,毕竟她拥有抚摸权、使用权。她抚摸着,使用着,他就是她的,他永远浸染她的温度与颜色,她成为他这块玉上的浸色。无论是玉,还是感情,都只能活着拥有,死不能带去,如此一想,她觉得和梅卡玛平起平坐,甚至是略胜一筹了——如果水荆秋说的不假,梅卡玛早不戴他这块玉了,除了法律上的互属与义务关系,他们几乎是不相干的两种物体。更何况好玉还得配良人,梅卡玛未必懂得如何善待水荆秋这块好玉(也许在她心目中只是普通石头),如何早摩挲,晚捏拿,无故玉不弃身,与之性灵相通,丝丝入扣,体会和谐与美妙。
  旨邑感到冷,像那只已婚的手,造成颤栗。立冬了。缝隙里进来的风格外刁钻。她的自由是水荆秋告诉她的。她不喜欢听。她情愿他说:“你是不自由的,你是我的!”她知道他的暗示。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仍然刺伤了她。听起来他是为了她(他有妻子这对她不公平,他无权,也不想限制她的自由),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如果她有别的感情,他用不着负疚)。她十分清楚男人的用意。她惟独不愿对水荆秋使用聪明——她相信他是心怀苦衷地爱她。面对他,她愿意拔掉咬人的锋利牙齿,毁掉刻薄的心肠,扭转鄙夷的眼光,她要宽厚,温和,善解人意——要比梅卡玛更女人。
  事实上,旨邑并不清楚爱是什么。爱,或者就是与梅卡玛一决高低。
  谢不周撩起帘子进来,旨邑是惊喜的。他们几乎有一个月没碰面了。他仍是个粗犷的髯夫。旨邑知道,谢不周找上门来,就是想她了。旨邑认识谢不周时,他下海捞了点,当时,他说老婆在美国读书。严格讲谢不周并没有骗旨邑,他在北京结过婚,离了,把当医生的前妻送到英国留学,花尽了全部的积蓄;到长沙潦倒时,湖北女孩吕霜毅然和他结了婚,后来他搞地产策划赚了,把吕霜送到美国学金融,又花了很多钱。吕霜尚未学成归来,他遇到搞期货的长沙姑娘史今。事实上,旨邑认识他时,他已经第二次离婚了(妻子从美国回来后坚决离婚),正和史今同居。史今二十六岁的处女身给了他,他对处女十分尽责。
  男人普遍没有贞操感,但常以责任感自豪。也许,贞操感的丧失,导致男人失去身体与灵魂的家园。旨邑遇到的全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包括水荆秋、谢不周),而这拨人几乎都在九十年代离了一遍婚,到二十世纪末,已全部完成再婚的仪式。二婚的死守着家庭,撑死也不再离,没离过婚的拉着原配粗糙的手惺惺相惜(只剩下做秀的分了)。所有人都达成了一个共识——与天斗地斗,坚决不和老婆斗——这直接影响了旨邑的婚姻大事(她喜欢离婚男人,优秀的男人应该有离婚史)。
  谢不周离过婚并且独身(同居不算婚姻),这个独身但不自由的男人一眼就看穿旨邑的结实屁股恰到好处(他几乎生气她身材总这么好,屁股总是挑衅),瓜子脸似乎瘦了(她身上的柔弱与野性奇怪地混合,说不出的滋味),更显得桀骜不驯。
  谢不周进门只是一味看橱窗里的赝品。
   “又情窦初开了?” 旨邑嘲弄他(他隔一阵就要从这儿买走一两件女人佩戴的东西)。
  “生意不错,假JB东西还是有市场。” 谢不周说(意味深长)。
  “我们对这个世界了解得愈深,就越发现它的浅薄无趣。当然,只要你不去想它是假的,它就和真的一样。为什么非要去鉴别真假,让自己不快乐?”
  “老夫才无趣,尽吃闭门羹。以后别JB不打招呼就关门。”
  “去藏区了,没有信号。近段性生活还愉快?”旨邑招呼他在仿晚清风格的桌椅旁坐下。
  “睡康巴汉子了么?老夫要是女人,一定会尝尝。”旨邑永远不能从谢不周的话语和他的表情里判断出什么。
  “没有。净身行走。你既已知道男人的快活,该体会女人的苦。你满脑子混沌欲望。”
  “真JB白去了。男人的苦你不知道。我他妈想你你信吗?”谢不周转身面对橱窗,盯住一只小玉猪。
  旨邑闪到一边接电话。
  谢不周一撩帘子就走了(他从不说再见)。
  旨邑喜欢卖赝品。她依赖这一行为。她喜欢在赝品的光泽中幸福的脸们。水荆秋无疑是要把她拉到另一条路上去,那条路面对真相(自己)——他要呈现他对她的价值。而旨邑不过想做一个女人,要一场爱情,并且最好结果,顺带尝试和他做“精神上的深入纠缠”。他和她的侧重点显然是完全颠倒的(这和各自的生活状态不无关系)。这就表示他们要像摔跤运动员一样,不断地击倒对方,让自己站稳。当然在现阶段,这种游戏相当刺激,并且毫不妨碍两人的感情。
  他们仅见过两次面。这个数据不能证明什么。他们相互想念,想到身体近乎燃烧。任何人都无法分析清楚欲望的属性。他们自己归类于爱。简单的情欲是不存在嫉妒的,而强烈的嫉妒撞击着旨邑。每到晚上,她总会想他在干什么。是不是等孩子睡熟后,把孩子抱开,他和梅卡玛睡在一起。每天早上醒来,她第一个念头就是——他昨晚上是否和梅卡玛做了。于是她晚上变得非常焦虑,撕咬自己。尤其是在十二点左右,如果没有他的短信回复,她立刻想到他“不方便”了,整夜都不能入睡。第二天,她又完全相信他的解释(他是独自睡的,几年来几乎没有性生活)。“几乎”这个词太过暧昧,她又嫉妒,并在这个词上纠缠了许久,直到他发誓除了旨邑,绝不和第二个女人做那事。但事后旨邑反而后悔了,可怜起梅卡玛来,她是多么无辜啊!她甚至反过来劝他,放心去抚慰梅卡玛(和她做那事),但别告诉她,要永远瞒着她。
  旨邑不是大度的女人,她想“做”大度的女人(她知道那样他会更加爱她,他们的关系也会更进一步),让他感觉她爱他,甚至放弃了自己的立场。在赢得他更深切的感动与爱意之后,她瞒着他,一个人放声大哭,嫉妒的折磨令她崩溃。
  他们每天蹂躏自己的手机。按键上的字体都磨掉色了。他躲在书房看书,常常是整晚都在发短信。她的短信爆豆子似的,不断地炸响。他打字慢,对付一个手机让他大汗淋漓。如果梅卡玛不在家,他会给她打电话,从发短信的焦灼中解脱出来(她故意激怒他,让他越急越乱)。
  在旨邑的影响下,水荆秋彻底变了,也会和她说猥亵与放荡的话,不总是像知识分子讲座那样正襟危坐。他说那些淫荡的话,比旨邑更肉麻,她要好一阵才能适应过来。他似乎尝到了甜头,或者是压抑太久,很长一段时间依赖污言秽语的快感,描述她令他迷醉的模样,她的身体器官,以简单的动词连贯一起,重现他和她绞缠一起的情景。直到有一天突然停止——他意识到不能那样堕落下去(或是对此感到腻味也不一定)。总之他又疯狂给她寄书、写信、谈精神世界的话题。
  她对他的关怀从身体到日常生活无微不至。他便秘、感冒、咳嗽,她立刻买好药特快专递过去,督促他准时吃药,注意饮食。他告诉她每天的行踪。去学校上两节课。陪英国来的学者访问。煮饺子。买烟。接儿子放学。带儿子学小提琴。探望父母。朋友聚会。想她。但梅卡玛从来不会出现。以至于旨邑怀疑梅卡玛是他虚构出来的,根本没这么一个人。有一次她忍不住问起梅卡玛,他说梅卡玛比他忙,在家的时间比较少。她不怀好意地提醒他,梅卡玛可能有外遇了(她期望如此)。他只用鼻孔笑了一下(自信或者无奈)。她又近乎凄凉地说,不要总吃速冻食品(暗含对梅卡玛的谴责),如果她在他身边,绝对不允许他这样凑合。他答习惯了,正好减肥。她说他不肥。他说已经在影响他的行动了(暧昧的指向)。她意识到自己在挑拨他和梅卡玛的关系(尽管表面只是些关心他的言语),反倒引起他的不快,于是决定不提梅卡玛,可是临收网时,又无法自控地问他和梅卡玛之间是否幸福。他说一个家庭就是过日子。
  “你们曾经很相爱吗?”
  “那当然!”他不假思索地说。
  “很恩爱嘛!”她阴阳怪气(他骄傲的语气惹恼了她),她的醋劲上来了。
  “你不要这么刻薄。难道我宠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不对?你希望我对她不好?那你太可怕了。你也希望我不要宠你?”他的语气陡地硬了,她又一次被他对梅卡玛的尊重(保护)所伤——他总把梅卡玛放到第一位,而且强调梅卡玛是自己的“妻子”(她讨厌他这么称呼梅卡玛)。
  “是吗?我该撒谎?”水荆秋很疑惑了。
  下午的时候,他又打她手机,她接通后明白,他只是无意间碰到重拨键了。她听见他扮老虎“嗷嗷”地叫。奔跑。猛扑的姿势。小男孩兴奋得尖叫,笑得喘不过气来。手机磨擦裤兜的声音像风一样乱。她听着父子俩的嬉戏,一瞬间,心目中所爱的那个男人,就像一个吹胀的气球,渐渐地瘪了下来。她从来不知道他过日常生活的样子,想知道,而一旦这种日常生活(带孩子)出现,他在她心中的分量陡地轻了,并感到和他的关系令她羞愧(她的优越感浮上来)。她听那孩子说“爸爸,我累了”,他抱起儿子叫声“宝贝”,“啵”的亲了一口。她掐掉电话,扑到镜子前——她想证实自己是否已经人老珠黄天生妾命。妻子、孩子、家庭、事业、情人——他的生命忙碌与充实,而她,只有他这个活物。她的生命绝大部分在荒废、流失、虚度。一个女人照镜子的次数变少,证明她老了。她想不起谁说过这样的话。十八岁时,她对自己的面孔百看不厌:柳叶弯眉,细长眼润黑,鼻子小巧,鼻梁精致挺拔,脸上没有痣或斑点;现在二十九岁,根本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几乎只靠洗脸的时候瞄一眼自己——仅仅看是否洗干净了。
  她有一种作为女人的悲哀。
  旨邑与几个男性朋友吃饭。他们在婚姻之外,都有自己的爱情纠葛,有相爱(或者游戏)的女人。约会时,会告诉妻子和谁谁谁在一起(通常说一个妻子最信任的人的名字,他早安排妥了),妻子们永远无法得知真相。因为他们基本上准点回家,手机从不关闭,言行从容,心怀坦荡,甚至可以当妻子的面接情人的电话,煞有介事地谈工作,或者人生问题。他们说结婚十年左右的婚姻,基本上干掉了性生活,当不做那事成为一种默契与习惯,他们都感到如释重负。
  她多喝了几杯,昏昏然回家。在餐馆时给水荆秋发短信,说她想他,想得不行了,她要去哈尔滨看他。他不让她跑动,说近期内争取来长沙。接着两人淫言浪语了一番。旨邑回到家再给他发,他没回音。她躺了一会,又起来吃了一个梨,等了一阵,还是没有回复。她受过安抚的心又躁动了。给他不回复假设了多种原因,最终被一个原因弄得妒火中烧——说不定他正和别的姑娘在一起。她立即拨打他的电话,提示关机的那个女中音把她朝妒火里又推了一步。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每隔两分钟重拨一次。最近他总说忙,电话打短了,短信发少了,她早就怀疑他了。她似乎已证据确凿。他们在咖啡厅里,或者别的幽静的地方,仅仅是交换一个暧昧的眼神,她也会气得发抖,更不用说他宽厚的身板压上别的女人。她气坏了。她感觉到“坏”的过程,就像一个建筑,柱子断了,屋顶倾斜了,瓦片往下出溜,泥石飞溅;然后横梁也断了,整个屋顶像只蝙蝠一样覆盖下来,发出訇然声响——此刻,她挣扎着从废墟中站起来,准备了最恶毒的攻击——她倒想看看,他向她撒谎的嘴脸。
  她将怀着鄙视与厌恶解除与他的关系,她似乎快乐了。她很快乐地打电话给别人,笑声爽朗,胡乱扯淡。她也打给谢不周,谢不周与史今在一起,说话拿腔捏调,她故意挑逗他(没有一个男人,也没有一种关系值得她尊重)。爱就是渴望,是灵魂对肉体的渴望。爱是对“我”特别缺乏和特别需要的东西的爱。水荆秋不需要她了,他不缺乏女人了。就算她用指甲、用牙齿也捍卫不了逝去的爱。最后,她给他手机留了一条短信:“做什么都没必要关机。就算你骑在女人身上接我电话,我也不可能知道。”
  大约一小时左右,水荆秋电话打过来了。旨邑不接。再打,仍不接。接着门铃响了,旨邑随手开门,见是水荆秋(他好孩子干了坏事似的神情得意),她大吃一惊,呆愣不动。她感到自己那“坏”掉的建筑噼哩啪啦瞬间恢复原状,地上的碎片飞起来迅速粘合,断了的柱子立起来,蝙蝠的翅膀张开——她其实一直相信,水荆秋不是那样滥情的人,水荆秋从天而降,及时地证明了她的想法。
  旨邑二话不说,扑过去就把脸埋进他的胸口(说不清是羞愧还是激动)。接下来她主动伺候水荆秋,弥补内心对他的怀疑亵渎。完毕,水荆秋又反攻一次。直到身体的腾腾热气散尽,云蒸霞蔚般的灿烂美景退隐,彼此精疲力竭,才有闲工夫说几句话。
  旨邑笑了(那证明他的欲望来自新鲜情感。她不高兴,反有隐忧。她的优势在于,她是新鲜的。梅卡玛雷轰不倒的优势在于,她是历史的,并且还有更重要的砝码——儿子),她情愿做梅卡玛。梅卡玛有感情的归宿。梅卡玛就是感情的归宿。她不知道,她和水荆秋的感情终将储放何处。她翻身而起,替他点着烟,自己先吸了一口,说:“我问一个问题,你保证诚实回答。”“你问,我保证。”“假如没有任何的现实阻力,你愿意娶我吗?”“我当然愿意。”“实话?”“确凿无疑。”
  旨邑仿佛听到他求婚似的,一下子泪光闪闪:“亲爱的,很感激你这么回答。我会等你。直到你我白发苍苍。”
  她也听见了自己的话,立刻就吓一大跳(太壮烈了,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脑袋软在他的胸前,好比惊吓击中了她的头部。
  “旨邑,不行,你那样太苦,我也会更苦。”水荆秋摸着她的头发,仿佛描述头发的色质,接着对发质做出鉴定性的补充:“可是,我该怎么办?我不想让你受委屈,绝不会伤害你。”
  “是不是把我嫁了,你才舒心?” 旨邑觉得他像个买牛的,相中了一头牛,为了压价,故意说牛口齿欠佳,还不惜装出寒碜样。
  “要你幸福。如果可能,我真的愿意牵你的手,送你走到红地毯那头。”他干脆说买不起这头牛了。
  “我现在就很幸福。”卖牛的觉得满意。
  “会好好珍爱你。”牛到手了(卖牛的心甘情愿,他没有一丝强迫,任何时候后悔都怨不得他)。他搂着她,捏着她突起的肩胛骨,分外怜惜。
  “我对门那个四十五岁的老光棍,总是带不同的姑娘回家,前天还碰到他带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我有暴殄天物的感觉。”旨邑说完,警告水荆秋不许喜欢别的姑娘。
  “那是男人中的人渣。旨邑,我绝对不嫖妓,也不会去喜欢别人,你要相信我。”水荆秋说道。
  “老光棍是单身汉,姑娘又是心甘情愿,两情相悦,互不相欠,不造成伤害就好。”旨邑不太赞同水荆秋对老光棍的道德评价。他们仿佛因老光棍的事情保持沉默。门口传来年轻的嬉笑声,他们都意识到,是老光棍回家快活来了。
  原碧三十岁了。这个年龄的女人,要谈一场恋爱(和未婚男人),就像树要躲避风一样难。原碧曾经是全市十大杰出教师之一,教数学很有一套(如果她EQ很高,也许早成功嫁人了——当然感情是复杂的,我们除了知道她读大学时候的一次生死恋情,和一次惨败的插足之外,其他一无所知)。学中文的去教数学,注定她命里暗含太多的阴差阳错。她有着良好的家庭教育,任何时候都流露职业的本性,娃娃脸总带着坚贞的表情。原碧有她的爱情观,和她传统与守旧的形象相符,因而就没什么惊奇的了。实际上原碧受她母亲的影响太大,她甚至是她母亲的翻版和延续。她母亲认为爱情就是守株待兔,要有一颗等待射中的靶心。爱情是羞涩的(女孩要矜持),哪怕是暗恋到望眼欲穿——总之是在既定的轨道上完成人生。
  原碧每隔两个月剪一次发,她从不让头发长到脖颈以下。她严格执行这个标准,恰如她对恋爱对象的要求——绝对不能小于三十岁,小于三十岁的,不容分说全“剪”了(话又说回来,小于三十岁的压根儿没出现)。所以,我们总看见一个留着短发耳根在外的原碧,也总看见一个绝不和小于三十岁的人拍拖的原碧。我们习惯这个原碧,就好像原碧习惯她自己。只有旨邑每次见原碧,就要数落她,从她的穿着到她雷轰不动的条条框框,说她无异于设置诸多清规戒律的教徒。原碧不高兴,她对旨邑自信的神情很不满意。她和她是大学的同学,多年的朋友,在外人看来,她们似乎无话不谈,其实都保留着自己的秘密与最真实的内心。说穿了,原碧打心眼里嫉妒旨邑的模样与自由生活。
  旨邑对原碧说:“从时间上来说,你母亲的年代距离你已是三十年了;从地理上来看,这里是长沙,不是你山东那个小县城。难道这个时间差距和地理变化就是你的价值——你想像你母亲一样活一遍?”原碧表示她爱她的母亲。原碧的话没有说服力——天底下谁人不爱自己的母亲呢。不过,旨邑说再多也没用(改变一个女人,有时候不是另一个女人所能做到的)——像原碧这样的女人,只有爱情才能将她改变。
  旨邑有她自己的问题。和水荆秋的相聚,意味着面临告别。在高原死里逃生的那种无法解释的温暖一直留在她的心底(这使水荆秋得以与其他任何男人区别开来)。相聚的喜悦不免蒙上忧伤。而这种忧伤又不是自然出现的,是她先想到他的温暖,再想到他将离去,她必须忧伤以对。她做不到像原碧那样,在情欲很旺盛的年纪,把已婚男人“剪”了,把小于自己的男人“剪”了,剩下的,就只是一点渺茫的希望和无尽的孤独(尽管有了水荆秋,她仍然是孤独的,但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孤独——自然,对付不同的孤独,需付出不同的代价)。
  他们一块吃饭(他和她都很珍惜这种机会),他第一筷子菜定是先夹给她(暗示她是第一位的)。他爱吃肥肉,她爱吃瘦肉,他把肥的啃了,瘦的给她。他也会吃她剩下的饭菜。吃西瓜,他把最中间那块给她。走路时把她的手攥在他的手心里,生怕她飞走。有时停下几步,故意色迷迷地看她的背影。他恶补似的对她好,也迷恋她的身体,饥饿和疯狂。无论她爱不爱他,他也会爱她一辈子(这时候的旨邑怎么也不可能想到,水荆秋会做出那样遭天谴的伤害。荒谬的是,在恶劣的结果面前,他对她的爱也毋庸置疑)。
  直到水荆秋回哈尔滨,旨邑都没有见他与梅卡玛通过电话(他没打过去,梅卡玛也没打给他)。旨邑试猜测这个现象的几种可能:一是水荆秋背着她给梅卡玛打了电话(比如趁她到店里的时候),二是梅卡玛对水荆秋绝对信任,三是梅卡玛根本不管他了,四是以上任何一个可能都不正确。水荆秋和梅卡玛可以四天不通电话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旨邑感到苦恼。片刻之后,这个问题变得十分重要,并且慢慢地折磨她。她心不在焉,看见他的手机心就猛跳几下,觉得那里头装着他所有的秘密。有几次她想问他,但她内心反感提到梅卡玛,或者是对梅卡玛反感。梅卡玛天生是她的敌人。她感到这样的夫妻关系应该是虚假的、立马就要完蛋的。她必须知道真相,以确定她对水荆秋的方式与态度(是否该用劲,或如何用劲)。但是,万一他没打过,她一问便提醒了他,反而唤起他对梅卡玛的内疚感(在她看来,内疚感就是温情);即便是从他嘴里得知他打过电话,她会更不好受——他竟然那么惦记梅卡玛(并且要躲着她,肯定说了许多含情的话)——他真是个混蛋!
  直到晚上出去吃饭,旨邑仍然陷在一种怨愤与嫉妒当中(她凡事总给自己添堵,尽往痛处想)。
  雨哗哗地下,气温骤然降低。他们去日本餐厅吃烤肉。炉火很旺,薄肉片放上去嗞嗞地响。青烟腾起。她一刻不停地烤,仿佛往灶里添柴,让青烟持续不断。他只当她心怀离愁别绪,一边吃,一边佐以言语温存抚慰。她被芥末辣出眼泪。他以为她伤心至哭。他说会找机会来看她,而且这种机会很多。以前,外地请开会或讲座,他总是推,现在呢,答应得很爽快——全是为了见她。她抹掉眼泪——都是为了“歼”她——她又想到了那个字——总有一天,他不想“歼”她了,他们就偃旗息鼓了。
  她狠狠地干掉一盘五花肉。现实就像五花肉,几分钟前,还好好地堆在盘子里,红白相间,色润肉鲜,吃进肚子里,只剩下空盘盛着虚无,直到第二天,现实的五花肉将变成一堆废物排泄出来,连舌尖也淡忘了五花肉的味道——她和他的感情,很可能就是一盘五花肉的下场。
  服务员将空盘子撤走了,虚无倒进了旨邑的心里,洁白的一大碟。她想对他描述这一大碟虚无,是这一大碟虚无将她撑饱了,她什么也吃不下了。
  她不情愿说话,扫他一眼。仿佛因为惜别,他变得动作迟缓,陡见老态。
  “我的孩子,你又胡思乱想了。虚无感不是坏东西。虚无是一种必然性。存在与不存在都存在。它以神秘莫测的方式深入生活,就像劫数、命运、天数、天命,无处躲避它,也无法摆脱它。”
  她一瞥,他知道她闹情绪了。
  “我从不逃避什么,包括虚无激起的恐惧。我怎么是你的孩子了?听起来像乱伦。”他的话让她活泛起来(她喜欢他这样叫她,温馨刺激)。
  怀着新奇,他们回家索性玩起了“乱伦”的游戏(她扮演他的孩子,他当她的父亲),淫邪带来的巨大快感使他们彼此感到短暂的荒谬——最具销魂魅力的性竟然建立在打破常规的基础之上——简单说来,婚外的性比婚内的美妙(打破婚姻常规);而现在,模仿“乱伦”的性又比遵循身份原则的性刺激(打破身份常规)——性的更新要求比电脑系统更频繁——性在破坏,同时也在铸就。人类既疲于应对,身受其苦,也熟知其乐。
  此时旨邑已经完全忘记梅卡玛了,她甚至不在乎他是否给梅卡玛打过电话。她光着“孩子”的屁股上洗手间,哗啦哗啦尿声畅快,接着是抽水马桶更为酣畅地吸卷,一切预示着到达快乐的顶峰。经过客厅返回房间时,水荆秋的手机屏幕闪烁,忽明忽灭的荧光挡住了旨邑的去路——她立刻想起梅卡玛来。她强迫自己直接回房,但中了迷魂阵似的绕不过去。她手伸向手机,觉得自己像一个贼(不折不扣的贼),同时感到手机烙手(道德罪恶),她几乎想立刻放下它——但是,那闪烁的神秘光晕刺激了她(她兴奋极了),她肯定这是个有价值的秘密,她期待并恐惧发现一个廉耻的真相(她时常不由自主地怀疑他有别的情人)——她毅然按下键时,手指乱抖,像考试作弊的学生。
  “激情?想想我们都什么年纪了?激情在咱们孩子的身上。记住,字少情意重。”
  短信的内容如此暧昧(必定是水荆秋先问对方要激情),气愤使旨邑手抖得更厉害(她想他是个龌龊的东西),她不可收拾地要知道一切。她翻阅了所有的短信,发件箱里的另一则短信“我现在不方便给你电话”更是意蕴无穷。两则可疑短信只显示不同的手机号码(这只能说明关系非常隐秘,安全起见,他将号码熟记于心),她立刻感到和他有亲密关系的人远不止她。
  纯洁的感情被两则短信亵渎了——不,是被他的下流无耻玷污了,旨邑全身都抖起来。
  她躺进被窝时仍然在抖。
  “冷吧?快盖严实点。”水荆秋赤身贴紧她。
  她一声不吭,只是抖。
  “我的孩子,你怎么了?”他扳起她的脸。
  “你真的没有别的女人?”她神色冰冷(心里说我不是你的孩子)。
  他回答没有。她拿出握在手中的手机,翻到那条短信,请他读。他读时还贴着她,读完离开她的身体:“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很生气(她不知他为什么生气)。他坐起来,几乎傻了。他不像装无辜(更像身经百战应对自如)。她翻到另外一条,问:“那么,你不方便给谁电话?怎么不方便?”她控制不住情绪,他对前一个短信的敷衍让她又抖了起来(或者是害怕一个坏的结果)。
  “旨邑,你太无聊了,你这是侮辱我!这都成什么关系了!”水荆秋并不解释,愤怒地掀开被子,在屋里东摸西撞,像失去理智,马上就要气疯了(她知道他在找眼镜)。他飞快地穿好所有的衣服,每一个动作都非常用力,似乎在证明他的清白无辜。皮带扣发出喀嚓声响,干净果断。
  于是她不失时机爬起来(此时的裸体让她感到羞耻),同样迅速地套好衣服,从背后箍紧了他,既真心又违心地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存心想看,不是不相信你。”
  “那是为什么?我的妻子都没这样干过!”
  她的心被刺了一下。他又提到那个女人。他说“梅卡玛”还好一点,他偏偏要说“我的妻子”。在这个时候提“我的妻子”,格外挑衅,格外嚣张(明显是提醒旨邑,她只不过是他的情人,她低梅卡玛一等)。他挑起了旨邑对梅卡玛的敌意,甚至已经是仇恨了。
  “梅卡玛没干过代表什么?梅卡玛没干过的事就不能干?我不能干超出梅卡玛范畴的事?梅卡玛是生活准则吗?是游戏规则吗?梅卡玛是结了婚的女人,她知道在不能离婚的情况下,知道真相只会令彼此一生尴尬!”旨邑在内心激烈地反驳他(因为生气,他的身体绷得很紧)。她看上去安静地贴着他的后背,不想继续惹恼他,把一切弄得糟糕透顶。她害怕他不再爱她。
  几年前,旨邑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因为怀疑,她破译了当时男友的邮箱密码,证实了男友同时与几个姑娘热恋,那些肉麻的信件与合影让她一生为此胃口倒尽。那真是个一表人才的败类,一个四十三岁的人渣,离婚多年不再结婚,真诚地和每一个姑娘搞对象,瞒天过海,被她揭穿,除勃然大怒之外,反骂旨邑低级修养,道德败坏,竟干出偷看私人信件这样为人所不齿的事来,似乎这比他同时和几个姑娘恋爱上床要卑鄙肮脏得多。
  此时面对水荆秋,旨邑并不懊悔看了他的短信。她管不了自己的醋劲。或许她就是要惹恼他(她需要水荆秋的协助),只有他才能制止她致命的嫉妒。眼下她就安静多了,她之前就像一条患抑郁症的狗,对所有女人都心惊肉跳,觉得她们每一个都有可能成为水荆秋的女人(她甚至想象他和她们上床的情景)。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是存心的。”水荆秋没有息怒的迹象,她害怕得哭了(也许是伤心也不一定)。她觉得他在厌恶她。她不想做一个讨厌的女人(从来都不是)。她反复道歉,像是把他对她的爱一点一点地唤回来。她哭得抽抽答答的。他终于转过身来,用一只手围住她。然而,她感觉这只手臂还没带感情,只是表示他初步的态度。
  “我知道,你就是仗着我爱你,所以胆大包天。”他很快软了,说了一句合她心意的话。至于后半句的“胆大包天”,她也无心再在这个词上做文章了。
  他坐下,拉她坐他腿上,恢复他知识分子的儒雅,认真地解释短信问题。
  他的解释不存在是否合理,关键仍然在于她是否信任,他是否诚实。实际上,在他做出全面解释之前,她已经信任他了(或许原本就是信任的)。
  让旨邑触景生情(恨)的东西太多:看不得手挽手逛超市选食品的男女,碰不得手推婴儿车散步的夫妻,听不得婚纱摄影广告……有时候,她连续很多天呆在店里和家里,不去任何地方,在自己的洞穴里瑟瑟地抖。她像一只鼹鼠,小心翼翼地安顿自己,避免外界的危险物击中,又深感洞穴的潮湿与无聊。一旦走到太阳底下,那些熙熙攘攘的生活令她更为绝望。她形象突兀怪异,缩头缩脑。她知道每一处的细节,尤其是美丽后面的那个破洞。她穿过那个破洞,再也不想回头。她用全部生命打量美丽的背面——充满错乱、荒唐、愚昧、怪诞以及自欺欺人的把戏。
  她梦到他在梦里对她不好,醒来也会找他算账;梦到他和别的女人苟且,恨得咬牙切齿。对他的婚姻不时刻薄与嘲讽,弄得他瞒也不行,装也不行,还得讲和,哄她,给她安慰,让她振作。她不断地闹事,只是为了让他翻来覆去地证明他爱她(让她相信她比梅卡玛重要),还要忍受她那些因为嫉妒、痛苦、相思而产生的满腹怨艾,另要独自承受不为她所知的一面——他对梅卡玛(孩子他妈)的不安与负疚。他感到自己有罪,两头都要费心费力地对付。和旨邑之间的感情无疑是美好的,与当年与梅卡玛之间的美好又略有不同。如果说梅卡玛让他登上了人生的顶峰,旨邑则让他体验了生命的高潮——他从没想过一辈子能遭遇这样的激情。
  她害怕平淡,如果一段时间什么也没发生,感情没有起伏,没有磨擦,她就慌了。
  旨邑不想要一罐润滑油的价值,她没有义务去牢固谁的婚姻,她应该是卡在他和梅卡玛这两个齿轮间的石子,只有两种结果,一是他们把她碾碎,二是她死死地卡住,一切停止运转,直到爱情和婚姻的机器同样生锈、被时间腐蚀、脱落——才算终结。
  她的浮躁情绪隔一段就发作一次(他说她患有抑郁症,而她把这归结于她的生理周期)。潜意识里她害怕适应这种关系,怕它变得正常,而它原本是非常态的。她几乎是没事找事。每次发作,她的大脑十分活跃,酿造出绝顶尖酸刻薄的话,利箭般纷纷射向他,随着那些话语的发射她感到阵阵快意。那时候水荆秋不仅仅是他,他代表的是整个生活,她恶毒地攻击这个世界(他只是一个引子罢了)——来达到攻击自己的目的(她恨自己天生妾命),攻击荒唐的婚姻关系(貌合神离,虚伪维系)。她喜欢故意伤他,也善于找岔子,然后再化解,雨过天晴,一切都在她的掌控当中,她误以为这是加深感情的一种途径。她要看到他为她痛苦,只有他的痛苦表现出来,她才重新相信他爱她,他忍受着爱情的鞭打。于是她转而心疼他,抚慰他,柔情似水,更坚定她永不离开的决心,只有这时,仿佛她对他的爱才有了用武之地。她深深感受到,没有日常生活的爱情关系着实难以为继,每时每刻都面临坍塌的危险。这就是为什么婚姻的支撑物正是那庞大的日常生活(这头怪物),人一方面憎恨它,一方面依赖它,它是无聊的,同时却填充他们的生命。因此,旨邑诞生了一句口头禅:我要日常生活。而在水荆秋看来,日常生活与精神生活是敌对的,甚至前者瓦解后者,他做梦都想逃离日常生活,最终只是越陷越深。
  自始至终,推动旨邑往前走的,并非是她的爱,而是出于她对爱的幻想。
  水荆秋已经被弄得很糟糕(从精神世界严重转向于日常情感),只要他跟她谈阅读,谈人的精神困境,她总能从任何地方绕到他们身上来,哪怕是风马牛不相及。旨邑就有这个本领,她对自己的爱情发了疯。水荆秋没有理由批判她,相反,只能受她感染。我们不知道,推动水荆秋向旨邑深入迷恋的是什么,这个中年男人,是否同样出于对爱的幻想。
  有一次,水荆秋一整天都没听她的电话,也不回短信(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头一天晚上,她与他闹(好些天没闹了,她感觉不到他的爱),他哄、解释、讲道理、谈难处,尽一切所能抚慰她,直到他真的生气了,她才停止,并向他道歉。她例假一来就精神紧张,疑神疑鬼,她只是太想他了。他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早晨,他与梅卡玛打了一架。梅卡玛掰断了他的眼镜,他动手打了她。他们闹得太厉害,惊动了年迈的父母,他们从另一个区赶过来(估计现场狼藉,不堪入目),母亲伤心痛哭,父亲则当即心脏病发作入院。一切糟糕透了。
  水荆秋隔天早上才接听电话,旨邑已经哭了一整天一整夜。她以为他生气不理她了,她不断地拨他的电话,最后将他的电话从手机里删除,删除之后又后悔,拼命找,翻到他的名片,重新记下来。她发的短信使他收件箱爆满。她恨他狠心,无情,她悲伤绝望(对着镜子),觉得自己是一只淋湿了的小鸟,瑟瑟发抖,拒绝所有怜悯。她看见自己两眼浮肿,眼泪似止不住的血,不断地从两个窟窿里涌出来。她被自己的眼泪吸引、感动,她感到自己是个重情义的女人。
  “我们吵架不是因为你,但我知道潜在原因是你。”水荆秋告诉她。
  旨邑听后竟感到无比幸福。但是,这一幸福所隐含的“卑鄙性质”让她故作惆怅,以沉默的姿态表示,她并不想看到他们吵架。旨邑确实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态,她只是作为一个石子卡在齿轮间发生了“作用”,这点“作用”,她直接理解成水荆秋对她的“爱”。她是那种“非得发生点什么”才能感觉到爱的人(可惜他不愿说得更详细)。可是“幸福”没多久,旨邑又面临新的“不幸”,水荆秋对梅卡玛的歉疚又像枚针刺进了她的心窝。
  “亲爱的,我只是担心你生病或出什么事了。你心情不好就告诉我,我是你最值得信赖的人。如果不喜欢我了,你说一声,我任何时候都不会成为你的累赘。我只想要你快乐。你这样令我心疼。你想我怎么做?我怎么做才能帮到你?”旨邑哭得很响,她其实更想知道他们吵架的具体原因(梅卡玛发现了他在恋爱?她愿意是这个原因)。她一直在想象梅卡玛,想象梅卡玛掰断他眼镜的样子、梅卡玛和他厮打的凶相(她根本没法想象,一个女人会对水荆秋这样敦厚的男人动粗)。旨邑不可遏制地恨她——水荆秋不仅仅是梅卡玛的丈夫,他还是旨邑的爱人——她不能容忍梅卡玛对他指手画脚,更不能容忍梅卡玛对他的粗暴与侮辱。她希望他们吵架有一个令她满意的后果,那就是——水荆秋彻底冷落梅卡玛(他对她的爱减到零,甚至负数)。
  她的话给了他一点生命与力量,他的声音攀爬起来,说了些温情的话,然后出门配眼镜去了。至于他怎么调整,旨邑想问而未敢问(那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次她闹够了,也闹大了)。她喜欢他奄奄一息的声音,激起她的母性与爱情。她像饱餐了一顿美味似的,通体舒畅。她觉得自己可以很长时间不吃肉(不闹),这次够她消化(享用)一阵子了。她比往昔更通情达理,她对他甚至有点慈祥了。
  不过,旨邑高估了自己“长时间不吃肉”的可能,她仅平静地消化(享用)了两天,第三天晚上,就被一个古怪的念头折磨得痛苦不堪,白天的幸福时光立刻烟消云散。这个念头像只苍蝇,不断在她长满腐肉的脑海回旋,闹得她心烦意乱。看书不行,碟片也看不进,她始终像福尔摩斯一样,不断地猜测与推断他与梅卡玛之间的细节,他和她现在相处的情景。他们是否和好了?怎么和好的?他向她道歉,哄她?抱着她努力地哄她?情真意切?终于和她达成和解?她委屈地倒在他怀里哭(像她那样)?他吻了她(像婚前那样),然后把她抱进房间(她双手紧圈着他的脖子),长发垂地(也许是短发),身体娇弱无力(可以肯定,他很久很久没抱过她了)。他把她放到床上,像放下一捆鲜花。然后,他埋首鲜花丛中,嗅着它们的芳香。他们紧紧地贴在一起。他弓身剥除了鲜花的所有包装,露出光洁的枝茎。他梳理花瓣和叶片,把一整捆花揽紧在怀,密实地覆盖它们。旨邑听见花被碾轧的声音,轻细,悠长,起伏,绵延不绝。他喘气如牛,结实的身板拱起来,塌下去,胸前沾满鲜花。他抱着鲜花站起来,把它们放在梳妆台上。只看见他的背影,花的投影。肌肉紧绷,骨头在动,关节在响,镜子在颤栗。
  “千万不要那样。”旨邑心痛难忍。她意识到水荆秋现在处境危险(可能失身于梅卡玛,尽管他说过他不会和她做),夫妻间化解矛盾的常用方式就是温存,常年不亲昵的男女,都是留在关键时刻备用(如果梅卡玛要求,他如何拒绝?),就像食物可以塞住话多的人不再废话。她必须知道他在干什么。她手指抖动,打出来又是几句刻薄的话(她原本不想这样,她管不住手指头):
  “在干什么?还尽兴吧?我有什么办法?那是合情合理合法的程序。千万别用嘴,否则我会很愤怒。”
  旨邑被自己想象的东西击晕了,丝毫没考虑会造成什么后果。她甚至得意于自己的新理论:用嘴比用身体更能表达感情。一个人不爱对方,绝对不会用嘴;同理,使用身体做那事,可以发生在不相爱的人之间。
  水荆秋没有回复。手机关机。第二天,他像她查看了他手机那次一样,大为光火,指责她是“福尔摩斯”与“中央情报局”,他讨厌她关心他的生活(床笫之事),讨厌她陷入那样低级无聊的纠缠当中。
  旨邑被斥得哑口无言(她不想驳他——谁能忍受爱人与他者的床笫之欢?)。
  对于原碧来说,买衣服是件麻烦事。首先,正如她对待恋爱的态度,她对衣服的价位限定在两百块钱以内,超出坚决不买,即便是非常喜欢,顶多犹豫徘徊三圈,毅然放弃,多一眼都不看(原碧这么做不完全是经济问题。说实话,收入比原碧低的女人很多,但都要比她穿得光鲜)。其次,她拒绝鲜艳、时尚、袒露(连脖子和肩都不行),不穿裙子(不露腿)。原碧勤俭朴素的美德把她坑得很惨,她的审美趣味及打扮,使她过早地流露中年妇女的特征。原碧这么做,我们的理解是她对自己的未来缺乏信心,她总是觉得自己难以结婚(没有爱情不嫁),况且男人多情,世道淫乱,优秀男人都成了别人的丈夫,并接二连三地外遇。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穿着漂亮的女人(如果她不去引诱已婚男人),意义何在?原碧几乎是丧失了打扮的兴趣与本能(她对这一结果深感欣慰),全心扑在教育事业上(功夫不负有心人),同时坚持做另一件事——给自己的未来存钱,保障老年生活——钱是最可靠(温暖贴心)的东西。
  尽管一切都打点妥当,原碧还是觉得,一个人的夜晚还是有点漫长。
  要想象原碧的感情有点难度(如果是美丽的女人就不一样了),想象原碧与男人做那事总是滑稽的(在我们的印象中,银幕上的爱情或者亲密行为通常由出众的男女共同完成),我们的想象力基本上被电影控制(设定)了。其实,原碧在二十三四岁的时候耐看:脸没现在这般圆,单眼皮眼睛更为黑亮,头发很长,腰挺细。我们没机会见识原碧裸体的样子,但能想象。她也不游泳。她总是衣着整齐。
  旨邑偶然见过原碧的脚(那年夏天她们买鞋,她着实吃了一惊),她私下认定,那是她身体最好看的部分,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那双完美的小脚,令她想起李渔的猥亵句子:“与之同榻,抚及金莲,令人不忍释手,觉倚红偎绿之乐,未有过于此者。”
  旨邑暗地里对原碧有所警惕,视之为潜在的危险情敌。
  因为原碧的脚,有个男人邀请她一起游历西部。原碧说她更喜欢呆在家里,把别人堵得没趣。原碧拒绝一切由脚开始的暗示。她希望某个人爱她,因她的脚而更爱她。二十五岁时,原碧曾和有妇之夫相处。这位有妇之夫漫不经心地脱光了她的衣物(像胃口不好地对付一只橙子),几乎是大惊失色——原碧普通的脸蛋下,竟长着不一般的躯体(乳房圆润丰韧,大小适度),最惊讶的是那小巧精致的脚——他对她刮目相看,对一双小脚由衷迷恋,胃口出奇地好起来。他揽它们在怀,又舔又啃,把五个脚趾头放进嘴里(恨不能嘴比河马),一一吮遍。原碧先是惊吓得想缩回自己的脚(他攥得太紧),继而感动(他居然连她的脚都不嫌弃),对他平添了几分爱意。她迷上了他这一行为——他吸吮她的脚趾头,太刺激。他称她是个奇迹。他说话时盯着她的脚(几乎从不看她的脸)。他的吻也全部印在她的脚上。
  对原碧来说,是她的脚败坏了爱情。它使男人忽略了她的存在,她痛恨成为脚的附属品,穿上鞋永远离开了这个男人。
  旨邑读水荆秋寄来的书(她仍为他那天的态度恼火,他们已经超过三天没有任何联系)。书本的内容正在诠释她此刻的心情(她如此痛苦)——大概这就是生活,有深度的生活。她环顾四周,她的不安与苦恼像一只飞蛾,从一件件物品上擦过,它们的光洁是理智的,比生活更沉默。爱即苦恼。一旦不被满足,它便折磨你,苦恼你。爱得到满足时,则使人再生。爱即是再生。她一千次想过给他打电话,用一万次地否定压住了这个念头。她想那刹那的温暖,想起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都成什么关系了?”是啊,她和他成什么关系了?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高原上出现的是水荆秋,而不是另外一个男人?如果是另外一个单身汉(不管她是否会爱上他),她永不可能经历嫉妒、焦虑、冷战,以及魂牵梦绕的折磨。如果她不去那鬼地方,不经历那次车祸,高原上出现谁,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仇恨现在的痛苦,宁愿死掉。他一个电话就可以化解一切,他偏不打,这痛苦是他强加给她的,她仇恨他——他过去的一切变得那么虚假。
  “思春了,冬天到了,春天不会远了。”谢不周挑帘进来(橙色夹克衫套发白牛仔裤,牛仔裤恰到好处,凸显出性感的部位),帘珠子哗啦,像什么砸碎了,散了一地,声响零碎不绝。他每次进来总显得漫不经心。
  “你这种人,钞票当被子盖,哪里知道冬天。”旨邑心里一热,他来得总是时候。
  “妒忌吧。老夫的肉体最暖和。其实老夫也没几个钱,都给前妻们办出国培训班了。”他并不忌讳说起前妻们,“当然,再多培训一个你,不成问题。”
  “你算个男人。就算是有一个连的前妻也不是坏种。看来,你不但骗女人在行,还会骗广大群众嘛。像玉景新城那样的平庸楼盘,你也能说什么‘我们卖的不是楼盘,我们销售的是健康’,还有‘购买左岸兰桂坊,我们送你湘江’,简直是创意新颖,胆大包天。”
  “小菜一碟,小菜一碟。宋人曹商替宋玉出使秦国,讨好了秦王,得车一百辆,回来后就向庄子夸耀。庄子冷冷地说:‘秦王有病,登广告招聘医生,说有能力为他挤疮疤的,赏车子一辆,有能力为他舔痔疮的,赏五辆车子。’庄子认为所做的事情越是下贱,得到的赏赐越多,这就是宋玉得到那么多赏赐的原因。咱们地产策划,不是向‘下’舔,而是舔人心窝——老夫知道生活是什么,人们需要什么——特JB简单。如果你常对顾客说,‘买的是赝品,送的是真情’,旨邑,你的成交率至少能提高到百分之九十。”
  “你没庄子智慧,庄子没你聪明。所以你不是哲学家,庄子也没搞地产策划。我现在关门,气闷,带我玩一圈去。”
  “等会儿,老夫稍微看看,记得有个玉猪,现在何处?”
  “在你左侧,中间那排。又有新欢?”
  “看看,操,居然没人买。多牛逼啊,肥首大耳,吻部前伸上翘,憨态可掬。你不属猪吧?”
  “谢不周,你骂我。”
  “夸这只小玉猪。”
  “喜欢就拿去,送你。至于你给谁,不追究。”
  “老夫能付费吗?”
  “不能。你执意要付的话,就遵照红山文化时期的玉猪价格,少说也是四五十万人民的币吧。”
  “真JB妇人心。收下了。走,哥哥带你玩去。”
仿如春天烂漫,谢不周只穿干净明亮的色彩。“雪铁龙”也是枣红色的。漫无目的,竟一路开到了黄花机场。而这时,旨邑想起不久前,水荆秋曾降落这里,从这里直抵她的老巢。她几乎是勉强地和他做那事,几小时后,才从他的油性头发中闻到了幸福的芬芳。再以后,如胶似漆,每天的短信字数超过一千字。现在,天气很好,和一个色彩鲜艳的男人在一起,也不能忘记他,他就像远处的一团乌云,从未放弃觊觎,并时时向这晴朗的天空滚压过来。但她很快摆脱了这片乌云(她不想让谢不周知道自己心有所属),风带来一阵清爽。他们两人坐在路边,面向广袤,大声谈笑。旨邑说他车里干净得离谱,感觉留下指纹都是罪过,问他是不是有洁癖。她早就想这么问了(他干净得让人觉得接近他的身体都是一种破坏)。谢不周回答是有洁癖,并且是受一个恶毒的女人的影响或者遗传。他咬牙切齿地说起他母亲,说她是该死的母亲,是天下最JB恶毒的女人,是个烂货,很多年前疯掉了,住进精神病院。她早该死掉,她就是不死。他咒骂,脸部表情痛苦不堪。
  旨邑第一次听人这样狠毒地攻击自己的母亲,他的仇恨令她瞠目结舌。她想到自己那小镇里的母亲,一辈子没有自己的朋友,一辈子只有自己的子女和家庭,一辈子没有一本存折,没收到过一封信(后来才有她和妹妹的信),没有过一次外遇,对他人没有过一次伤害……她怒了,比他更愤怒,她站起来,退出几步,大喊:
  “谢不周,你怎么能这样咒自己的母亲?就算她有错,你也是她的儿子,更何况她已经疯了。你怎么这样狼心狗肺,铁石心肠!”
  她觉得他的狭隘不可理喻,他白活了三十八岁,连宽容、怜悯之情都没有(对自己的母亲如此,对他人自不消说)。他骂母亲的样子很难看,她对他已有的好感(欣赏)荡然无存。她似乎和他正在一条船上,而她扭头就将跳进海里。所以他也立刻站起来,抓住了她的手臂(阻止她跳)。她受到侵犯似的甩开他。她气得哭起来(他没提到他母亲前,她早就想哭了)——现在,她找到了哭的机会(她的眼泪和生气是分开的)。她生气谢不周的为人,眼泪却为水荆秋而流。两种情绪搅和到一起,像一对苟且的男女一样,爆发出虚伪的激情。这种虚伪的激情蒙骗了当事人,他们两人都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他们站在路边。一个像倾斜的路牌(他颓丧),一个像风中的旗杆(她义愤填膺)。他想向她道歉。令他为难的是,第一,她是代表她的母亲生气,而他并不觉得咒骂那个疯女人有什么错,他没法向她道歉,他根本没骂够。第二,如果他仅仅是为惹她生气道歉,肯定毫无意义(她不需要这个)。因此,他歪在那里进退两难。她很快冷静下来,为自己刚才的表演感到吃惊(就她对他的感情而言,毫无必要表现到这个程度)。然后,她看见他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头部,边揉边缓缓地蹲了下去。
  “史今的作用和感冒通一样。就是我的同居女友。我入睡前必须有双手按摩头部,轻轻抚摸我的面部。她才像我的亲妈,直到我睡着了,她才会歇下来。我不相信会有第二个女人像她那样。我真正的亲妈是个婊子。她极其漂亮,也极为淫荡。她生下我从不管我的死活,没喂过我一口奶,常常深夜不归,和别的男人鬼混。我的父亲工作忙得要命,管不了她,并且她反而会歇斯底里。我一岁多就跟着我奶奶。这个淫荡的女人后来干脆跟别的男人跑了。她真的是个贱货。没多久又回来了,还是像以前一样,浪荡。我上小学的时候,她疯了,进了精神病院,病情时好时坏。我真是不愿意看到她。我们之间没有丝毫感情。我从小学到中学都极度自卑,怕同学知道自己有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亲妈。我每次回去给她送钱送东西,她并不认识我。她早该死了。”
  “我不觉得你那位有多么了不起。爱一个男人,按头抚脸哄他入睡,比买菜做饭搞卫生轻松多了。再说现在你还没娶她,你们的关系还没得到法律保障,她无怨无悔给你多按两下子,完全可以理解。这就算母爱么?一个母亲要付出的太多了。别恨你亲妈了,怜悯她吧。虎毒不食子,就当她是中了魔。”旨邑反感史今(也许是反感谢不周夸大史今的作用),又故意问道:“你住她那儿,还是她住你这儿?”
  旨邑知道,谢不周给史今买了房——关系好歹,都可算作一种补偿。
  在回去的路上,谢不周大谈久远的嫖妓生涯(方式方法,耸人听闻),不过已经收手多年了,收手后他的兴趣由浪荡小姐转向良家妇女——原来将后者放倒在床远比前者刺激。曾经有个年轻的良家妇女在高潮时激动得泪眼婆娑——她的丈夫从没给过她这样的幸福。他甚至模仿耶稣的声音,他要像耶稣那样,把自己的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世人。旨邑嘲笑他恬不知耻,和他母亲一样淫荡,问他是否也把自己的这种放荡归根于他的母亲。他毫不否认,他和他的母亲一样,天生的淫荡坯子。
  “你应该和她结婚。人家把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了你。时间拖得越久,你和她分开的可能性越小。”旨邑自己都感觉不到她说这话的诚心。
  “结个JB。老夫可不想财产又损失一半。”他笑答(半真半假)。
  人们都在寻找幸福。旨邑与水荆秋冷战期间,想得最多的是肉体问题。没有付出肉体的感情,或许是不够深刻,没有肉欲记忆的感情,比任何事情都淡漠得更快(初恋除外)。旨邑觉得她并非非爱不可,更没有必要去承受有妇之夫带来的情感折磨,甚至假设是和谢不周,也会比与水荆秋要愉快得多。
  她在店里静望橱窗外的一切,心里的绞痛竟慢慢地散了,仿佛一只手松开,隐约留下被攥的痕迹。她忧郁地看着自己的感情,就如怜悯曾经心爱如今死去的小动物。她回想起他们一起共度的时刻,几乎全是床上的光景,她简直要把这归结为一场简单的肉体遭遇了。现在,不失为结局的一种,也是最终的结局——或早或晚,她都得面临这一刻——只是一切似乎来得太早,她尚在梦中。
  假设一觉醒来,就是耋耄之年——她期盼如此。当意识到不过是冷战第三天时,她重新感到绝望——她没法过完这一天,这一辈子。如果今天水荆秋不打电话,她打算明天出门远行。她不能这样忍受下去。但是经验告诉她,出门走到哪里都一样,她不可能摆脱眼前的痛苦,除非她死掉。她感觉自己在腐烂。她的心就是一片桑叶,一条蚕虫正不厌其烦地来回啃噬,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
  如果他果真忘了她,能忘了她,证明他根本不在乎她,她主动给他电话,何异于自取其辱。如果他忘不了她,时刻都惦记着她,像她一样饱受着这种冷酷的折磨——他活该,她情愿这种时间拖得更长一点——她要看着他像一棵失水的树一样枯叶飘零,在他奄奄一息时,她才给他水,给他阳光,他方能深切感受她的重要。
  一想到他在痛苦,她又疼他了。她疼他时,觉得自己仍然爱他。史今每晚给谢不周按摩头部,那算不了什么。她愿意给水荆秋买菜做饭,照顾他,不让他吃速冻食品,不准他饥一顿饱一顿。她愿意付出一生,给他幸福。她爱上有妇之夫,不容易,他比她更难。如果她的爱只能给他烦躁、痛苦,这个爱又有什么意义!于是,她停滞的对于爱的幻想又活跃起来——假如不是险些被埋进高原里的泥石流,她根本不懂得珍惜生命和爱——她觉得她应该立刻给他电话,告诉他,她爱他,她将平静地接受梅卡玛,接受现实,不再无理取闹。
  她正准备打这个电话,脑海里忽地蹦出昨天晚上的梦。她梦见他们一起到了一个地方,他立刻撇下她去和别的人玩。她终于通过窗户看见了他。一桌人,谈笑风生,他与其中一个女人面对面聊天。他上身前倾,努力靠近她,姿势优雅。他没戴眼镜,眼睛比平时大,尤其是注视那个女人时,眼里的那种柔和与饶有兴致的神采使她发抖与恶心(她从来没见过他有那种眼神,暧昧、挑逗、醉意迷蒙)。她立刻被气醒了,醒来还想着当时应该扇他一耳光。而现在,这个梦阻止了她对于爱的幻想,她放弃了打电话的想法,她心里烧着一团愤怒和恶狠狠的嫉妒,束手无策。
  看到自己被如此折磨的处境,她忍不住流下同情的泪。
  她又想他在温馨三口之家里,若无其事地走动、抽烟、看书、陪儿子玩、和梅卡玛说话,享受雨过天晴的妩媚。一个道貌岸然的知识分子,隐藏着内心的虚伪,用欺瞒与谎言,编织一种幸福的景象。他应该获得赞赏、倾慕,还是鄙视、怜悯,抑或她的疼爱——这一切结果,取决于他对她的爱,是否真实深刻。
  “水荆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突然低喊了一句,把门口进来的人吓了一跳,她呢,也被吓一跳——因为她看见一大捆红玫瑰,就像一个巨大的武器(暗器),快速地游过来,马上就要击中她。
  她很快知道这是水荆秋在网上订购的鲜花。当她打开夹在鲜花中的留言纸片,身体霎时失去知觉,只觉得心在融化,幸福的、酸楚的、甜美的、内疚的滋味向四处流散,她看上去更像一个悲恸断肠的人,身躯微弓,一只手撑着柜台,痛苦地闭上眼,眼泪哗哗地流淌。
  别生气了。是现实太强大,我们都无法躲避。我强忍着不和你联系(其实我无时不在想念你),我强烈自责,我拿什么去爱你?我的孩子。我真的没有资格说爱你。可我又深深感受到我们的爱情。我永远珍惜这份情感不使它坠落下来。我理解你的愤怒,你的伤心,我也深知我的无能。但是只有我自己了解我对你的,既是尘世的,又是超尘世的情感。每天晚上我都遥祝你晚安。无论你怎么讽刺我,我心里始终惦念着你,爱着你。我不知如何才能让你快乐。
  “荆秋,我也爱你!”她心里喊了一句,对于爱的幻想又重新活跃起来。
  说到底,我们关注的旨邑有着一副良好的肠胃(无论是对痛苦,还是幸福,都消化得很快)。她醉心于波折,以及对爱的痛感,尤其是水荆秋掏心掏肺的语言,就像一道清凉的甜点(或者水果沙律),在杯盏狼藉与油腻膻腥之后端上桌来,能覆盖(统治)一切滋味。她很快忘记了所受的折磨,和好时刹那间巨大的幸福也很快淡去。日子喀嚓一下扳过来,进入另一条轨道(从前的延续),后面的风景很快笼罩在灰色之中。
  平白无味时,嚼一嚼谢不周,会获得一种踏实或者小小的兴奋。她觉得他是一个候补队员,除了坐在替补席上看球赛,在场边走动以外,最大的梦想就是等候上场。她是教练,她决定是否让他上场,以及上场的时间。看他在一边跃跃欲试,活动筋骨,生龙活虎的样子,她很是欣慰。她感到他是块好料,绝对不会让她失望,尤其是知道他隐秘的头痛病以后,她对他的了解更进一步。他讲粗口,谈淫史,陈述婚变,描述他最堕落的生活(曾经的),他并不会为了上场,而虚张声势,遮蔽缺点,他是个真实的候补队员。她相信,在他还没踢上一次主力之前,他不会转会去别的俱乐部球队发展。
   “倘若我有信仰,我绝不会对荆秋不忠。”她对自己说,“就算谢不周对我郑重示爱,我也能(要)拒绝。”
  这就是对爱的幻想也会产生“可能”——它使她获得某种力量。
  有天晚上旨邑请客,她与谢不周打赌,输了。
  事情要追溯到某个周五。晚上八点多,谢不周突然打来电话(他那边男女声混杂),说湖南卫视“超级女声总决选”现场直播,他们正在下赌买马。旨邑知道“超级女声”,全国人民都爱看,身边的朋友也在追,原碧是铁杆超女迷,连谢不周这样的人也凑上了,不可思议。旨邑边看边给水荆秋发短信聊天,水荆秋说那是庸众文化,了解一下就行,不必多浪费时间。旨邑也觉得不过是一档子普通娱乐节目。她听三位选手各唱了两首,关了电视,下了张靓颖的注。谢不周则买李宇春赢,说好输者请吃口味虾。过一会儿,旨邑又开始琢磨谁获第一的问题,打电话问原碧,原碧说她喜欢李宇春,人气旺,百分之百会得最高票数。
  地点定在湘江边上的“杨眼镜口味虾蟹馆”。旨邑叫上原碧,有她的想法。一来减少与谢不周单独相处的机会(她不想有不忠的感觉);二是这餐饭因“超级女声”而起,原碧在场气氛更随便(旨邑感觉到,自从上次谢不周说出母亲的事,她和他的关系就到了一个紧张的边缘,需严加防范);三是原碧让她放心,她绝对吸引不了谢不周,而谢不周也不是原碧喜欢的类型。假设是一场两人球赛,原碧不过是中间的球而已。
  那天晚上原碧身穿咖啡色高领毛衣配黑色西裤,挎包黑色方正,似已婚的良家少妇,因为超级女声,与谢不周相谈甚欢(看上去颇合谢不周口味),旨邑心里有些不爽。原碧与谢不周都预测李宇春得第一,他俩的共识又使她略有不快。谢不周大谈他对超级女声的看法。旨邑回味水荆秋的鲜花与留言,心里的爱情使她安慰,几乎是骄傲地开起了小差:她收到鲜花,毫不犹豫地给水荆秋打电话,又哭又笑。他刚带孩子学完小提琴,正准备去公园,对她温情抚慰,而他的孩子问他和谁通话(怀着敌意),他不得不停止缠绵。
  对孩子的嫉妒突然浮上来——旨邑立刻发现她多了一个敌人,一个同梅卡玛一样,看不见摸不着的敌人。她不可救药地将孩子等同于做那事(虽然孩子只是一个偶然的结果)。想象的重点停留在他使梅卡玛怀孕的那个晚上(而排除其他的N多个夜晚同样使旨邑感到嫉妒难忍),如何“做”成一个孩子,他们一定有周密的部署(据说男女同时高潮而受孕的孩子会更聪明,做那事时的情绪影响孩子将来的性格)。他们早已熟知如何造人。旨邑无法控制想象他们的情景,她觉得太荒谬,他以同样的姿势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汗流浃背。她感到心里头那条蚕虫又在噬咬,她对突然闯入她生活的女人和孩子感到厌恶。还有屈辱。有一刻,她甚至清醒地觉得自己并不爱水荆秋,她只想以他的优秀让自己发出光芒,而现在她什么也不想要了,恨不得立刻将他们全部清除。
  原碧和谢不周发生了快乐的争执。他们好像是老朋友了。
  旨邑不知道什么是爱,当她想到爱就是与梅卡玛一决高低时,几乎是斗志昂扬。
  她一个接一个飞快地干掉口味虾,因为心绪的全部转移,她失去味觉。她咀嚼,像头思考的牛。想到与梅卡玛的较量,她有种一败涂地的预感。
  她要自由的爱情。她讨厌“爱着就获得了自由”的说法。不自由(不公平)的现实总像一个缺憾,填补她爱情的伤口。
  “原碧,有没有想过生孩子?”
  旨邑的问话把原碧吓了一跳,后者想得更多是谈一场恋爱,而不是生一个孩子。不谈恋爱意味着婚姻无望,不结婚,孩子便没来由。
  “私生子不是不可能。”谢不周对原碧说,仿佛是劝导。这个观点与旨邑一致,她感到他比那个先前大谈超级女声的男人可爱多了。她问他有几个孩子。他说他没孩子。她说幸好没有,他不像个当爹的人。他的酒量跟他的豪言爽语成反比,两杯啤酒就使他面泛桃花,是那种女人嫉妒的肤色。原碧自嘲这种肤质长在男人身上简直是浪费,换给她,长沙肯定多一个美女,男人们多了一份悸动。谢不周戏言他这身皮肤全靠女人滋养,原碧要想皮肤好,也得长期取阳滋阴,阴阳交合的学问太大了。他指出原碧缺少性生活,说美女基本上是“睡”出来的。弄得原碧颇为羞涩(她从不在桌面上谈性生活之类的话),显出良家姑娘的矜持。
  旨邑一觉醒来,近乎疯狂地涌现出对孩子的热爱,就好像昨晚上有人在心里播下了种子,今天突然发了芽。就这样,被嫉妒以及种种微妙思绪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旨邑,在短暂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时间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想生个孩子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心,她时而幸福,时而焦虑。她这才开始回想,有些同学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当孩子一天天长大,自己一年年老去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一个女人不生孩子,就像颗永不会萌芽的种子,不能用生命的影子覆盖土地,她的腐烂有什么可纪念的?这到底是源于母性的苏醒,爱情的召唤,还是梅卡玛的挑衅,我们无法知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旨邑受了刺激。在她和水荆秋之间,唯一能让她和他永远联系在一起的,只有孩子。爱跟幸福一样,是个空洞的词,它时而出现,时而消失;而一个体内淌着两个人共同血液的生命,是真实的,具体的,可以触摸,可以看见的。他不仅是个活物,一个纪念品,一个道具,还是一个战争武器。她想要一个儿子。一个小眼睛大耳朵的儿子。小时候爱打架脾气牛嫉恶如仇,长大后读万卷书对女人体贴入微的儿子。她在店里笑眯眯的,见到孩子逗孩子,卖价爽快。她在孩子堆中找她心目中的儿子,想她和水荆秋的儿子——小知识分子的模样,结果她觉得会比所有孩子都要出色。于是,像打了一针镇定剂,她体内所有嫉妒的、不平衡的、杂乱的古怪思绪全平息了,她像个真正的母亲一样骄傲起来。
  女人有时就是疯子。一旦被某种情绪控制住,哪怕她是笨重的石磨,也会被驴子拉得飞快地旋转。
  水荆秋再度来长沙时,距离旨邑的经期还差三天。这对水荆秋来说是件快事,意味着他可以毫无顾忌,爱怎么来就怎么来(避孕是男女间一辈子的尴尬事)。而旨邑则蒙着淡淡的失落,但很快被他到来的喜悦掩盖了。他从瑞典回来,先在长沙陪她两天,然后回家。她觉得他越发迷人。很奇怪之前她没发现,他其实长得挺周正,整个人看起来非常舒服,穿棕色中长皮衣,黑休闲裤,棕色皮鞋,有型有款。她重新对他一见钟情。他把她抱紧的瞬间,她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两滴水碰到一起,融为一滴,在风荷中滚荡,变幻出危险的姿势。多次溜滚到荷叶边缘,又滚回去。尖叫低吟,惊心动魄。荷叶不堪重负,几乎要浪打船翻。风停后,水滴在荷叶中心沉静,良久,缓缓分成两滴。他先起来,她随后。空乱一床。
  她洗完澡后穿上新买的睡衣。黑色,吊带低胸,衣长至脚踝,有简单灰色绣花,锁骨突出,手臂细长,像只正要爬行的螳螂。她说特意为取悦他买的。他说好看,她什么也不穿更好看。她说不对,应该是穿什么都好看。她戴着他送的小东西(坠子是一弯新月的项链)。她不太喜欢白金饰物(他来她才戴上)。她喜欢玉。她撒娇说自己有一种衣服,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穿了。说这话之前她根本没想过这事,说完真的黯然神伤。他说想穿就穿,没有什么不能穿的,穿出自己的特点就好。他的大框眼镜很严肃(也没往别的方面想),严肃地说出一个真理。她说婚纱怎么能想穿就穿,一个人穿婚纱是什么意思呢?他顿了一下,说:“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这么自私,我希望你穿婚纱,希望你有孩子,我不想看到你苦。”她说她不苦,她很幸福(她在想象中已经无数次看见了他和她的孩子)。也许过一段,她就不这么想了。但现在她疯了似的,看见孩子就想抱。有一次到超市,一个两岁左右的陌生孩子朝她笑,她感动得鼻子发酸,眼圈都红了。她羡慕那抱孩子的女人。孩子莲藕般的手臂,小手摸她的脸。在她怀里,仰头用纯净的黑眼睛看她,朝她笑,依着她。那个幸福的女人。
  一个无关紧要的电话结束了关于孩子的谈话。
  原碧问旨邑要不要逛街,她想买内衣。旨邑调侃她。原碧问什么意思。旨邑说女人买内衣,一个重要的信息就是,她有取悦的对象了。她知道原碧善待自己的身体,胸罩比外衣贵,内裤比长裤贵,鞋子也很讲究。原碧反问她是否勤更内衣,同时也频换男人。两人插科打诨完后,旨邑又愁眉苦脸了(她想有公开的爱情)。她说讨厌一张床。讨厌裸体。要穿着漂漂亮亮,带水荆秋认识所有的朋友。水荆秋拍着哄着她,只是叹息。见他这样,她又心疼,想起高原上那刹那的温暖,她对他的回报不应该是让他陷入尴尬。现在看来,促使他们相恋的,是他们共同的痛苦,而不是他们的狂欢。他们被茫然往前推动,前面仍是茫然,一种浓云锁雾,不得天开的压抑。她为他的痛苦而难过(尽管她不确信他有多痛苦,他对于情人的认识应于她之前就完成了)。他的痛苦,往往是在她提出某些问题才表现出来——这就是所谓的,她开心,他便开心,她愁苦,他也不快乐——也许他从没想过要和她产生结果,也从来没有为不能和她产生结果而难过。
  旨邑给水荆秋泡一杯铁观音。他喝茶。她跪坐地板上,把头埋在他两腿间,闻到他的体味。他把手从她后背插进去,绕到前面,攥住她。一只艺人的手,一堆发酵的面团(发酵:复杂的有机物在微生物作用下分解)。搓揉绞缠难解难分。面团从指缝里溢出来。退回去。再膨出来。
  他摘下眼镜。箭在弦上。他把她拉起来,头埋进她的胸口。
  “你,不值得为我受苦。”他抬头对胸口说,仿佛为刚才对它们的蹂躏表示歉意。
  “我爱你,一点都不苦。不许你抛下我。” 她认为在这个关节眼上,他渴望推波助澜的话。
  “我不会抛下你,旨邑,你知道我在乎你,我为不能给你所要的一切难过。”两点大泪滚出他的小眼睛(他看起来沮丧极了)。
  他的眼泪比黄金耀眼,比钻石明亮,他比大海忧伤的眼泪让旨邑慌乱了,她更为慌乱地说:“荆秋,我什么也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不要婚纱,不要孩子。只要你爱我,记着我。”
  他也流了更多的眼泪。
  (这一幕的重要性,在后来的时光中,几乎胜过高原上的刹那温暖。旨邑相信黄金的耀眼、钻石的明亮可能是假的,但是水荆秋的眼泪千真万确。)
  旨邑哭着,突然感觉不知为何而哭,于是说道:“为什么要哭?好端端的。”
  他点点头表示赞同。他们又粘在一块儿。
  “为什么肉贴肉会这么舒服?”完后她问他。
  他答不出来。她和他一起笑了。她又想起什么,打开抽屉,取出一个锦绣红包给他,里面是玉串饰(手链)。
  “你看整个串饰洁白光润,制作也蛮精致的,好看吗?”
  “不错。鼓形珠、弹头形管、琮形管串一块了。”
  “这是1987年江苏新沂花厅16号墓出土的——当然不是真货,真货在博物馆。送给梅卡玛。说你买的。”
  “我的小心眼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感谢她替我照顾你。怎么着她还是有苦劳的。”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谢不周的前妻吕霜车祸撞伤了腿,她不愿告诉他。谢不周间接得知情况,仿佛是他亲自撞了她,他感到的仍是背叛她所产生的痛苦,埋在心底的愧疚(自觉猪狗不如)又跳出来。他抛下史今,夜以继日地守在医院,不顾一切地照顾她,带她住最好的医院,请最有名的医生,吃最好的营养。她想吃什么,他开车跑遍每个角落,一定要买回来。而在寻找的过程中,他一遍一遍想到自己刚到长沙时,人生地不熟,工作不稳定,生病卧床,是吕霜(当时只是女朋友)骑着自行车,头顶毒日头,从城市的西边到东边给他熬汤送药。没有她,他真不知如何度过那痛苦的时光。他从来没想过他们会分开,并且分开的原因是他的背叛。
  一想到此,他就头痛欲裂。有时候,正开车去某个地方,突然把车停下来,在封闭的车里大声喊“霜,我不是东西”。稍有平静,又觉得“吕霜心真狠,全然不顾夫妻间的情分”。他又想史今是个真正厉害的角色,她知道他的软肋所在,她煮出鲜美的食物,让他给吕霜送去;替他备好漂亮的鲜花,他带到吕霜的病床边。吕霜出院后,史今鼓励他继续关心吕霜,开车接送她去医院换药打针,陪她排队等候。史今的通情达理,使他重新感到面对“好女人”的苦不堪言。他不得不认为,世界上最单纯可爱的女人莫过于妓女。
  他头痛的时候,史今的乳房是活动的,像婴儿时期的一个玩具。他哭,大人便把这玩具塞给他,他得以忘记其他的需求。史今的乳房是透明的,像他刚学会自己吃饭时用的那种砸不碎的塑料碗,敲击它会有一种温馨低哑的声音。她身上的洞穴更是柔韧紧密。他盛满果汁的容器,总像搁浅的船,需要费力地撑上几篙,船才能划破淤泥滑入河心。果汁终于从一个容器倒进另一个容器,受伤的河流里汇入一脉溪涧清泉。不过,性给史今的感受更多的是疼。数学老师说“1大于0”是正确的,这种“正确”发生在谢不周与史今的性关系中,就形成了障碍。最终她不得不将容器换成了嘴,他也很快习惯(乐意)了。
  以上是谢不周对旨邑的部分陈述,以及聆听过程中,旨邑不可遏止的想象。两个不相干的女人搅得她心头颇为不快。谢不周对吕霜的殷勤几乎让她恼怒,他识不破史今的心计与放长线钓大鱼的手段,还以为在温柔乡里徜徉,简直是个愣头青。旨邑并没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嫉妒(她爱的是水荆秋),她一会儿站在吕霜的立场,感觉到报复(男人)的快感,一会儿又把自己当成史今,想象他心怀负罪旧情未了面对受伤的前妻,鞍前马后心绪不平,必定想和她重温旧梦,再拾床笫之私,于是旨邑心头涌起耻辱感(或许史今并不会这样),她佯笑着轻声慢语,仿佛描述一段美好的过去:
  “谢不周,别试图以伟大的行动感动自己,以求得自己的原谅。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你自己。你想挽回真正的男人形象,不想背忘恩负义的名声。你的努力使你更像小丑了。说不定,你还妨碍了吕霜的私生活,她有男友也不一定呢。我知道你不和史今结婚,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你盼着复婚。你以为现在通过赎罪可以换取失去的。吕霜不会原谅你,因为只有这样,她这辈子才真正拥有你,你永远亏欠她的,你便是她的奴隶,并将会为此经受一生的折磨。你把史今放在什么位置了呢?过去了的,你不让它过去,现在进行的,又不将之善待。你以为你正做着高尚的事情么?我看那就是犯贱呢。”
  仿佛听了一段配有背景轻音乐的抒情诗歌,陶醉其中而不能自拔,一向雄赳赳的谢不周居然气短情长,半晌才对之作出评价:
  “你真JB可怕。老夫他妈的忙得连‘老二’都顾不上,你半点安慰都没有。尖酸刻薄的女人,没人敢娶。”
  旨邑从不愿意满足谢不周(存心不让他舒坦):“你该躺在史今的怀里,她会用母爱抚慰你。难道我说的不对么?你只是在成就自己,你要重建你被损毁的形象,你爱的是你自己。吕霜是对的,对于伤害自己的男人,应该给他苦头吃,关键是让他的灵魂永远活在地狱的煎熬之中,永久地忏悔与哭泣。”
  谢不周舔舔嘴巴,不说话,脸色更显苍白。他知道,如果他说他爱吕霜,旨邑一定会怪笑着,用更尖刻的刀子般的话语捅进他的心窝。她有多可怕,就有多可爱,她的可怕指数升高,个人魅力指数也会随之攀爬。她的眼睛能穿越重重障碍,看到事物的本质与核心。这就是他从不在她面前伪饰的原因,也是他为之着迷的所在。人与人在交往的过程中都装神弄鬼,每个人几乎都清楚对方的把戏,都高估自己,以为对方比自己愚蠢,形成无聊的社交圈。他乐意在旨邑面前赤裸灵魂。他心里承认旨邑说的不无道理,嘴里说“你不是心里有醋吧”,眼睛盯着她的身段儿——他同样看穿了她。她和他都知道彼此要上床太容易了,而上床不免造成对现有情感的损害,他们更愿意进行躲躲闪闪的游戏,像猫和老鼠的追逐与逃逸,并自动在猫和老鼠间进行角色调换。
  之前,旨邑不断咒骂长沙是个烦心之城,可今天它看起来既美丽且充满奇遇,尤其是水荆秋那句“直抵你的老巢”,有革命者的严肃,也不失为一句亢奋的调情荡话。
  她从书里抬起头,望向橱窗外的街面。时值隆冬,斜雨交织冰粒,街面闪泛黯淡青光,屋檐下走着双手笼袖的人。音乐CD店门可罗雀。中国人民银行门口阵阵冷风,有人躲在石狮像背后发抖。没有人挑帘而进。
  旨邑把手放到腹部,感到自己正怀着孩子,而孩子的爸爸,正在这雨雪交加的气候里从远方归来。她在等他。她想起春节回老家,母亲对她又是独自一人回来过年表示不满,数落她年纪不小,再不结婚,就错过了生孩子的好年龄。她问到底是想她结婚,还是想她生孩子。母亲回答自然是结婚生子,同时表示私生一个她也同意。旨邑两姐妹,她是老大,母亲盼着像别的妇女一样含饴弄孙,但旨邑都快三十了,连对象也没有,抱外孙的希望仍很渺茫,母亲在外人前有点抬不起头来。旨邑的母亲很是孩子气,她答应母亲在一年内嫁人生子,母亲便每日晨起锻炼,熬中药补身体,把身体练得倍儿结实,摩拳擦掌准备带外孙。然而,肚子的隐痛(来例假)使旨邑清醒。她只是那颗寂寞的卵子,渴望拥抱与交合。除了和水荆秋在电话里做那事,她没有别的男人。她变成一颗新鲜的卵子,怀着新鲜的希望被分泌出来,在一个潮湿的环境里无望地死去,如此周而复始。
  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一个体格健壮的青年挑帘而入。旨邑正在思忖孩子的问题,眼见青年,首先想到“品种优良”这个词,他像匹种马似的活力四射。他说要找一副想象中的首饰,给他的画中人戴。原来他是个画家。她和他聊得十分愉快,把下午的阳光都挤到角落去了。他是一枚秦代流通的钱币,小名叫秦半两,学名秦焕辞。他的爷爷是个古玩迷,一辈子都在搜集秦代的钱币,他的父亲投其所好,结婚后索性生了一个“秦半两”。
  我们无须对秦半两做更细致的描述,他的意义在于唤醒旨邑对于爱的幻想。他是匹走四方的种马,绝不可能呆在温暖的马厩里。他欣赏旨邑的自由职业和生活方式,称她为同道中人。最后他买了一枚单环青玉,说要戴在画中人的脚踝处。又一天,天气很好,他们约好去博物馆看《中国玉器全集》里面收藏的部分图片实物。她感到博物馆像个巨大的阴冷墓穴,而在对玉器的欣赏中才有了暖意。看到玉质碧绿的玉龙实物,她惊喜地扯住了秦半两的袖子:
  “你看,栩栩如生。身体蜷屈,像字母C,吻前伸,嘴紧闭,鼻端平齐,双眼突起,还有这,额和颚底都有细密的方格网纹,边缘斜削成锐刃,末端尖锐,而尾部向内弯曲,末端圆钝,整个形状充满力量与动感。背上有一对穿圆孔,不知哪个公子爷佩戴过。”
  她像饿极的穷孩子望着橱柜里的蛋糕,不断地咽口水。
  秦半两摸摸她的头:“丫头,这是好东西,但人家不卖,咱们到别的地方看看。”
  她笑了。他牵起她的手。她乖乖地跟着。
  “我真想晚上来打劫。”她悄悄对他说。
  “好主意,你准备两只丝袜,一个手电筒,一把玩具手枪,还有,顺便通知你爸妈,逢年过节探监时多带点肉,监狱里伙食不好。”他非常郑重地交待。
  她又笑了。认识秦半两后,她不断地被他逗笑,仿佛她是个爱笑的人。他把一匹种马的活力传给了她。他是一匹棕色的骏马,四肢健壮挺拔,皮毛光洁,肌肉结实隆起,线条圆润柔韧,眼神温和高贵。他在她面前踢腿、前蹄腾空、嘶鸣、迎风奔跑,鬃毛翻卷,马尾飘逸。她原本是匹青春的母马,在阴暗的马厩里淡忘了草原,熄灭了奔跑的激情,这匹种马带来了亮光,照亮了她。她情愿跟着他,奔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就像整个荧屏上只有两匹马的矫健身姿。和水荆秋的日子,简直是活在一堆苦恼里,片刻欢愉后,就被烦丝缠得闷不透气。对梅卡玛的嫉妒纠缠她,他们的孩子折磨她,她没有孩子刺激她,坠入琐碎的日常情感又让她感到俗不可耐。她有一种摆脱一切的冲动,她甚至不想成为自己,情愿是一匹马,不要语言,不要装扮,在无边无际的草原度过一生。
  母马忽然神情黯淡,与种马前蹄相缠,他稍微俯下头来,立刻就能耳鬓厮磨。母马知道他一定也在想这个问题。因为他的手指在她的手里颤动,像被困的虫子寻找出口,或者挣扎。幸好很快参观完了博物馆,两只手分开了,都没有就此别离的意思。于是秦半两提议去看全国顶尖的油画展或去古玩市场淘宝。旨邑选择后者,他们打辆车七弯八拐来到一条较宽的弄堂,只见各种玩物两边一溜儿席地铺开,再往后则是有头有脸的店铺,依旧是那些物什,看上去仿佛要货真价实得多。
  旨邑没想到秦半两从他爷爷那里学了几招,东摸摸,西捏捏,也能识出个好歹。逛一溜下来,徒劳无获,最后买了一本破旧的红皮《毛主席语录》。正要走,看见弄堂拐角处,一个不起眼的人,面前摆了几件可怜兮兮的东西,包括古钱币、玉观音、紫砂壶。秦半两蹲下去,发现一大一小两枚形状可疑的钱币,立刻握在手里反复捏、搓、抠,慢慢辨认出“半两”的字样。他克制激动漫不经心地问价钱,那人请他给个价,夸他是识货的人。他坚持要卖主给价,那人便伸出三个手指头说三百,他二话不说给了人六百块钱。离开弄堂,旨邑说,还到两百块钱,他也会乐呵呵地卖掉,干吗要花六百?秦半两小声说,他认为这是两枚“秦半两”,样子朴拙,饱满憨厚,绿泥和锈斑不像做上去的,再说旁边有人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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