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花冢,倾何无缘

方便,容我们进去找找。”那几个听了都道:“这里头可都是帮会,是要杀人的,你们就不怕被人抢了伤了?”贾芸笑道:“俺们就是投奔你们来了,是芳官他们引荐的,快叫了他们出来和我们一见,我们好好说。”那几个贼听他说的合乎情理,忙叫其中一个进庵里把芳官等叫出来。贾芸、小红稍等片刻,只见芳官、藕官、葵官、荳官、艾官走了出来。一见了他二人,愣了一下,都转身要回去。贾芸、小红急忙赶上去笑道:“诸位混的威风了也不理老乡了,也帮衬帮衬咱们。”藕官忒斜着眼道:“可是胡说!我们和你们又不熟,只是认识而已,何谈交情呢?”小红笑道:“看在认识的份上就帮帮咱罢,咱是诚心来投奔众位大哥的,讨碗饭吃,诸位就忍心看咱夫妻俩饿死?”门口那几个都笑道:“既然认识,他们又是诚心来投靠,就让他们进来罢。”芳官道:“你那里懂的,他们是为何而来,是不是来救人的还不好说呢。”贾芸、小红都道:“姑娘这真是冤枉我们了,我们真是来讨碗饭吃的啊。”葵官、艾官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就让他们进来罢,又能吃了谁,怕他们做甚!” 贾芸、小红道了谢往庵里走来,只见里面站着、坐着、躺着一大片贼人,都在嘻嘻哈哈打闹。一见了贾芸、小红进来,都不认识,瞪着眼拥上来问道:“他们是做甚的?”艾官道:“是来投奔咱们的,有什么稀罕的!”那些贼都笑道:“我们只稀罕你们十二个,晚上要服侍殷勤点,别挑挑拣拣的,叫弟兄们埋怨吃醋。毕竟僧多粥少,众姑娘就将就点罢,男人不还是一样!”芳官吐了一口道:“也不撒泡尿照照什么德性,就这獐头鼠目的还想和本姑娘好,连门也没有。”众贼都笑道:“不依就强来,看姑娘们怎么躲来。”芳官几个气的举手要打,被他们闪开了,只得往里面来。贾芸、小红跟了进去。芳官道:“那后院有个厨房,你们先进去洗碗涮碟去。等柳二哥冷大哥回来了,我再和他们说你们的事。”贾芸、小红都笑道:“那谢谢诸位了,俺们这就去洗碗。”芳官便带二人来到厨房,对里面两个洗碗的小尼姑道:“你们可以歇着了,叫他二人洗罢。”二尼求之不得,起身走了去。芳官也往那边去了。贾芸蹲下洗碗,叫小红到四下里探探。小红会意,轻轻放慢脚步往院子里来。忽然听见那边有人喊:“柳二哥、冷大哥回来了,都倒茶去!”小红透过窗子打量,只见柳湘莲、冷子兴领一个人进来了,不是别人,正是贾蔷,不觉唬了一跳,心想:叫这狗贼看见我和芸哥可就糟了,前儿在园子里一战,我们打过照面。若就这样走了,难探出消息。他又看不到我这里,不妨先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听冷子兴笑道:“蔷兄弟日后就跟咱们一块干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贾蔷笑道:“小弟遵命。”忽见芳官进来道:“蔷大哥,有人找你,叫你去一趟。”小红吓了一跳,忙往树多的地方藏,不觉找到一处叶稠枝繁的茂树草丛,蹲了下去,忽听旁边屋里有人道:“等那个没良心的负心人进来了,咱们都上去拿树枝敲他。”有些不解,抬眼往窗子里一望,只见芳官引贾蔷刚进了庵堂里,忽然从观音像后面跳下来十一个女子,都拿着树枝道:“薄情人,吃我等一打!”贾蔷吓的用手护着头要逃,忽见龄官含泪骂道:“我为你痴情守候甚苦,却换来薄情人的抛弃,今儿不打你不能泄恨。”十二人都上来举树枝打来,贾蔷道:“何出此言,不过几日不见而已,谈甚抛弃,日后我们仍可以卿卿我我,有话好说。”龄官执意要打。贾蔷抱头窜出庵堂,往柳湘莲那儿跑来。冷子兴笑着走来拍手道:“好一段风流佳话,羡煞人也。”贾蔷没好气道:“冷兄何时学会说风凉话了,女人家很烦的。”【批语:前回龄官用树枝划蔷划的是湿地也。本回直划贾蔷自身,不觉一笑。】冷子兴笑着引他进屋一叙。小红蹲着正要挪动,忽听芳官道:“便宜了这行子了,咱们待在这里也没有好结果,白白的叫男人占了便宜,不如到嶽神庙里把宝玉劫了,与咱某一个成了亲,也好接管他们贾家的家院。”又听藕官笑道:“我们不去,你去罢,你喜欢宝玉就明说,干嘛转着弯儿说我们。”芳官道:“呸!你们别装正经人,那一个没有算计过和宝玉结姻。”小红听了,心内一惊,暗想:“原来宝玉关在嶽神庙,今儿没有白费,终于查了出来。”急忙离了这里,往厨房去告诉贾芸知晓。贾芸听了,把碗一扔,急忙走了出来,和小红往庵外走去,守门的见他二人出来了,都道:“又上那里去?”贾芸笑道:“回去拿礼物孝敬冷大哥去。”二人走的飞快。看门的不以为然,依旧说笑打闹。贾蔷进了内堂,冷子兴见他拿帕子不住拭汗,笑道:“蔷兄弟不必忧虑,为兄这就过去劝那几个妮子去。不管怎么样,咱们的人可不能自己跟自己闹起来,和为贵嘛。”一语未了,忽见芳官十二个进来道:“负心人在那里,休要逃走。”冷子兴忙起身迎上去笑道:“什么大不了的,那屋里男人多的是,姑娘们随便去拣,何必又生事端?咱们可不能学别人家,自己人打自己人,和为贵。”【批语:学别人家一句指的那家?谁家是自己打自己?】芳官等都哼了一声出去了。冷子兴、柳湘莲哈哈一笑。
  话说夕阳渐渐退去,薄暮笼罩村驿,路上行人越发稀少,云淡碧天飘出一弯皎月,惊起枝上乌鹊。钱槐和一个强贼醉醺醺的相扒着肩头往庙里走来,仰头看那匾额书着“嶽神庙”三字,蒙上层层厚尘,二人踉踉跄跄进了庙堂,见那梁上蛛网密挂,泥像脱去鲜彩,都笑道:“怎不叫人打扫了,尽是些陈灰。”一贼兵站在阶矶上笑道:“钱大哥又去花柳巷找快活去了,怎不带上兄弟同去?叫兄弟日日除了吃酒,就没有别的可解闷的事,好没趣味!”钱槐道:“明儿带兄弟们占了姓柳的尼姑庵,把那十二个小戏子都抓了来供弟兄们消受。”又嚷着再到里面痛饮几杯。只见庙里前院后房都站满了贼寇,各个禅房灯火通明,时时传来众人的嘲骂声。钱槐推开那人,磕磕撞撞差点被门槛绊倒,不觉骂了一声,只见两个小兄弟按着宝玉的头喝着要他跪下,宝玉挣了半天才被二人踢倒跪了,绷着脸把头扭过一边。贾环手拿着酒杯往宝玉脸上一浇,道:“一刀结果了你的狗命又太容易了点,不多陪你玩几天岂不便宜了你?来人,把纸笔拿来,叫他写字。”一时有人递过纸笔来,叫宝玉接了。赵姨娘笑道:“平日里就老爷夸他,说他诗写的好。园子里的匾额都是他起的名字,俺们环儿就写的不好了?”贾环冷笑道:“你不是写的好吗,我叫你写几个字你写不写?”宝玉仍是望着一边不语。贾环道:“你给我写着我宝玉是个贱狗七个字就行了。还愣着干什么,快写啊!”说完朝背上狠踹几脚。宝玉骂道:“没人心的畜生,连亲哥哥也欺负,算甚么英雄!”贾环朝脸就是几个嘴巴子,喝道:“你是谁的哥哥,平日里你叫过我兄弟吗?你们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冷落俺娘俩。你其实就是废物一个,快写了,不然打你个满脸开花!”有几个小兄弟按着宝玉的手往纸上凑,又往头上搧了几下。宝玉痛的只捂头,贾环又往脸上狠踹了两脚,立马肿了一片,鼻子也流出血来。宝玉无奈低头写了,贾环故意拿着念了一遍道:“原来你是个贱货啊,哈哈!”众人都笑了起来。宝玉道:“真就这么有趣?父亲待你也不薄,干嘛争这闲气?”贾环骂道:“你再吭一声试试,这里是你讲理的地方吗?”又踢了几脚道:“宝玉就交给你们耍两天,耍够了再把他宰了,拔去这眼中钉。”旁边几个弟兄笑着把宝玉提溜着带后院,把他往禅房里一推,用绳子捆了,连踢带赶要他靠墙坐了,把门儿一关,都出去了。宝玉望着屋子昏暗,正在流泪嗟叹,忽见门儿一开,又进来一人,因看不清脸面,心里又是一惊,吓的往墙角蹭来。只听那人低声道:“宝二爷,我来看你了。”宝玉听声儿熟惯,是个女孩子,却想不起是那一个来。只听那人道:“二爷还记得我吗,我是那年被你撵出去的茜雪啊。”宝玉大吃一惊,道:“怎么是你?你何时到这里来了?”茜雪道:“我是这几日才混进来的,打听的二爷在这里受苦,我于心不忍,赶来看看二爷。”宝玉听了心里一热,不觉落下泪来道:“我对你那样,你还不忘旧情前来看我,我怎不惭愧?”茜雪也哭道:“二爷莫再提起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把二爷救出去才是要紧。”又安慰了他一番话,要他莫要焦虑,他这就回去找人来救他出去。宝玉感激涕泣道:“多谢恩人搭救,只是他们人多势众,你能找着几个人来救我?还是罢了,别为了我一个,反把你也害了。”茜雪道:“二爷不必过虑,我那边有好多弟兄,都有些本领,我若救不出二爷,我也不好意思活着了。”说完,又开门出去了。宝玉见他走了,一时触动往事,又哭了起来。这里钱槐对贾环道:“香料铺的老板卜世仁昨儿来说了,如今世道不济,想有一番作为,要关了铺子投奔咱们呢!过一会儿他们一家三口就要往这里来。咱们还欠他二十两银子的香料钱,既然他来了,就让他们住下罢。”贾环道:“也好。”忽见门口乱嚷,只见一贼来报:“外头有三个人找钱大哥。”钱槐道:“就带他们进来罢。”这人答应一声出去把人带进来,正是卜世仁和他娘子、女儿银姐。贾环打量银姐半天笑道:“好俊的小娘子,吃了饭没有?”银姐嚷着要走,被卜世仁骂了一声道:“环三爷问你是看的起你,再不听话就打你。”他娘子笑道:“环三爷现今是有本事的人,以后还要多关照着点。”贾环笑道:“走了也有一程了,快坐着歇歇。”又把银姐打量了几眼。卜世仁道:“这闺女怎么犯起傻来,我养了你这么大,你花了我多少银子,你多早晚能还的清?既然来了这里就多动动脑子,你还要我养你多时?” 【批语:此公实吝啬无情之徒,不是人也!】一语未了,忽见门口那几个弟兄跑进来道:“外面下欢了,都进来避避雨。”贾环道:“外面下了吗?咱们也到后院掷色子顽去。”正说着,忽见外头跑进来四个人,都用手护着头,道:“恰好这里有个庙宇,进来躲躲雨。”众贼都喝道:“谁叫你们进来的,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不想活了?”贾环一看四人,内中有两个认识的,便道:“你不是那府里的芸儿吗,怎么黑灯瞎火的跑了这里来?”贾芸一抬头望见贾环,一跺脚道:“哎哟!原来是环三爷,我们正找你呢!多月没见,比往常更威武了些,既然今儿遇见了,就得照顾着咱点,俺们也加进队伍里来罢,还请环三爷不要推辞。”贾环道:“这两位是——”贾芸道:“这都是生意场上的朋友,也是诚心诚意来投奔的。”王短腿、瘦子都点头哈腰笑道:“给环三爷请安。”赵姨娘过来道:“我记的你好象常去宝玉那里,你不是跟了宝玉吗?”贾芸道:“宝二爷那有环三爷有本事!环三爷是有大作为的人,宝二爷不过是个没能耐的白面书生罢了。”贾环听了,也颇为得意,道:“宝玉给我提鞋我也不要。来人,给他们四位收拾两间屋子,让他们住下了。”贾芸、小红、王短腿、瘦子都谢之不尽。卜世仁和他娘子过来道:“外甥这几年都干过什么,怎么不大见着了?”贾芸笑道:“舅舅什么时候来的,外甥这厢有礼了。”卜世仁道:“你能来投奔,俺们就不能凑凑份子?”贾芸笑道:“不是这个意思,我今儿见了舅舅着实高兴,以后咱们都陪着环三爷干一番事业,舅舅要多帮衬着外甥才好。”卜世仁道:“明儿你买些东西孝敬舅舅,舅舅就欢喜你。”贾芸道:“要不是外头下着雨,外甥早回去拿些礼物去了。”一边说,一边都往后院来。到了后院禅房,贾芸和卜世仁、几个贼寇挤了一屋,小红、银姐、卜妻住了一屋。到了半夜,贾芸蹑手蹑脚下了床,见院内众人都睡了,门口几个守护的也歪在门槛上睡着了,便往关宝玉的屋子来。只见有四个贼寇睡在里面,宝玉缩在墙角捆着手脚,却不曾睡着,呆呆的发怔。贾芸悄悄走过去,宝玉愣了一下,贾芸帮宝玉把绳子解了,拍拍身子,二人轻手轻脚赶往院里来,正见小红站在花树后面等着,三人正要往门口走去,忽听卜世仁喊道:“芸儿把宝玉放走了,都出来抓人啊!”这一喊不打紧,门口四个守门的都惊醒了,拿起缨枪便要过来抓贾芸三个。贾芸、小红、宝玉大惊,都捡了石块向那四贼扔去。四贼躲开,又扑了上来。贾芸、小红、宝玉与他四个撕打一团,王短腿、瘦子也赶了过来与他们撕打。院子里众贼也都穿了衣服拥了过来,贾环、赵姨娘、钱槐都嚷道:“别叫他们跑了,抓住照死里打!他奶奶的,我说怎么这么殷勤着投奔咱来了,原来竟是为救主子来了。”忽然从门外闯进一干人,和众贼打作一团,众贼寇都举着火把一照,原来是醉金刚倪二、茜雪和几个壮汉,贾芸、小红、宝玉都怔了。雨下的更大了,把火把都浇灭了。那倪二果然有些身手,三拳两脚把近身的人都打倒在地,忙命宝玉快快出去。贾芸、小红、宝玉急忙往门口跑去。倪二、茜雪仍在和众贼搏斗,贾环急命众贼射箭,只听嗖嗖几声,倪二、茜雪急忙躲开,跑向门口。众贼都追了出去。钱槐赶上茜雪,往腹部狠捅了几刀,茜雪惨叫一声倒地。倪二忙背起茜雪就跑,背后染满了血晕。眼看众贼就要追上,忽然从那边呐喊着奔来一伙人,都扬着大刀,宝玉一瞧,竟是柳湘莲来了,又是惊讶又是感激,恨不得上前道谢一番,只是正值乱糟糟的,不好表白,却见柳湘莲在雨里拿刀和众贼拼杀多时,砍倒几人,【批语:湘莲拼死救友真侠义之人也】又转身拉了宝玉就往林子里钻。
  贾芸、小红浑身湿透,因夜黑看不清路面,找不到宝玉。正在焦虑,忽听赵姨娘喊道:“宝玉叫他们带到林子里去了,大伙快追啊!”又听贾环道:“不必追了,咱们的弟兄伤亡了好几个,着实不合算。”又都退回庙里。贾芸、小红躲在树后听的一清二楚,知道宝玉被倪二、柳湘莲救去了,也就舒了一口气,也匆忙逃到林子里去追他们几个。谁知东绕西转,倪二、宝玉他们竟全不见了。二人坐在青石上喘气,互相埋怨道:“这回可该怎么回去交差,把个人也弄丢了。” 只见王短腿、瘦子远远的往林子里跑走了,也不叫上他们,于是赶回贾家,正见黛玉、卫若兰在潇湘馆和一干奴仆说着什么,忙向黛玉回禀了一番。黛玉开始听二人说宝玉救出来了,甚为高兴,又听他们说叫别人救去了,颇感意外,道:“宝玉已经平安了,我也放下心了。以后不信宝玉不回来看看,那起狗贼都散去了,一日没来骚扰了,咱们也不能大意,仍要守好园门,以防万一。”贾芸、小红、卫若兰都应了一声散去和众仆人商议去了。黛玉拿起铜镜照了照,只见镜中之人憔悴呆滞,都瘦了一圈了,忽见紫鹃进来,道:“你给我端一碗粥去,我有些饿了。”紫鹃见他今儿高兴,欢欢喜喜到厨房里端了一碗过来。黛玉梳理了鬓发,气色也好了些,紫鹃、雪雁都站在身后笑着看着不语。黛玉想起宝玉被人救去,那些人又不是正道中人,不免有些顾虑,到了晚间见宝玉仍然没有消息,有些郁闷,乃伏案独自落泪,紫鹃、雪雁在院子里搭衣裳,春纤进来见他无端哭了,劝道:“姑娘莫要伤心过甚了,宝二爷想是不久就要回来了。”黛玉勉强笑道:“我不是为他哭了,是想起家乡父母了。”春纤笑道:“姑娘等宝二爷回来了,大家又能在一处开开心心吟诗作赋了。”黛玉道:“这些日子家里风波不断,我也想通了,什么主子、奴才的,什么宝二奶奶的位子,我已看的淡了,还是李后主说的好: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权势、征战吾不尚,春风暖雨,落絮飞雁乃我所求。想人生苦短,乱世纷争,若能讨取独善一己,不作歹恶,虽未能为国效力,然亦无大恶,比起祸殃国贼强之甚矣。”春纤听不大明白,只是笑着不语。黛玉一时兴起,命春纤到套间找来笔墨纸砚,他思量多时,提笔赋诗道:
  桃李俏绽春又度,数点莺语柳约住。
  谁知风狂雨来急,芳菲不见尽愁楚。
  红锦扯烂地衣皱,金炉坠地香兽无,
  佳人惊色金钗堕,馆苑遥闻尽悲呼,
  家山萧瑟矢刃摧,君恩未报死生负。
  一片忿怨千万绪,白骨恨无安排处。
  风华绮丽变颓垣,哗兵蜂至南北路,
  遭际艰险忧众境,丹心托与烟云渡,
  座中当年多豪英,往事凄咽余累骨,
  千里万里故客稀,山水皆非生死苦,
  此际薄命无可避,不肯合流誓绝污,
  若可红妆照汗青,宁化白骨散尘土。
  题罢又看了一遍,歪在炕上沉思不语。
  且说倪二背着茜雪、柳湘莲拉着宝玉浑身湿漉漉的往城外奔去,见后面确实没有追兵了,才坐在石头上喘气歇息。雨忽然停住了,倪二把茜雪抱着,哭道:“姑娘别吓我啊,快醒醒啊!”湘莲、宝玉也围上来瞧看,只见茜雪捂着胸口喘气道:“我支撑不了多久了,你们快逃罢。”宝玉哭着抱住茜雪道:“我真混啊,当初不该为了一点小事把你撵走,我对不起你啊。”茜雪喘吁吁道:“二爷别自怪自责的,奴婢不怨你。今生能为二爷死了,也是值了。”【批语:一句骂死宝玉,也喝醒天下识浅之徒。】宝玉涕泪交流,哭个不住。忽然山上有人喊道:“倪哥,柳兄,你们来了吗?”柳湘莲道:“薛大哥,宝姑娘,姨妈已经在山上等候多时了,我们快去罢。”倪二抱着茜雪起来,见四周黑漆漆的,辨不出东西,一边和倪二、宝玉走着,一边喊道:“我们在这里呢!”走不了多时,只见薛蟠、宝钗、薛姨妈站在山上等着,一见他们来了,都欣喜道:“宝兄弟可救回来了。”围上来道:“茜雪姑娘这是怎么了,伤的这么重,快背到紫檀堡去抢治!”大家赶往紫檀堡,见玉菡,袭人夫妇已起来了,见宝玉被救了回来,茜雪受了重伤,都吃了一惊不小。袭人打量宝玉多日羁留嶽神庙,都瘦了下去,脸上肿起一块,身上也有多处伤痕,不觉哭道:“宝二爷受苦了,我来迟了。”宝玉也泪如雨下。一时大家进了屋子,七手八脚把茜雪放倒床上。宝钗道:“我这里有些止血药,我去里面拿去。”转身往里间来。只见夏金桂披了衣裳进来观看多时,撇撇嘴又出去了。宝蟾也慌忙过来帮忙。大家围着茜雪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忽见茜雪身子一挣,头一歪,竟是去了。满屋子的人都大哭起来,宝玉更是哭的肝肠寸断,用力晃着茜雪道:“恩人醒醒罢,玉儿不让你死!”宝钗拿了药出来看了也怔住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32. 第九十五回 分析点评
  小红、贾芸以及茜雪等人搭救宝玉,这又给了我们一个惊喜!“靖藏本”在第二十四回有批语早就提到了:
  “芸哥仗义探庵”、“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这个情节。
  另外,“庚辰本”、“甲戌本”有批语:
  “‘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在第二十七回里写红玉表示愿意随凤姐“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的旁边,“甲戌本”有批语说:
  “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见)。”
  甲戌本第二十六回有批语:
  “前回倪二,紫英、湘莲、玉菡,四样侠文皆得传真写照之笔。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
  庚辰本第二十七回有批语:
  “此系未见、抄后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
  在本回,我们终于看到以前一直困扰我们的关于小红、贾芸、茜雪以及醉金刚倪二在“嶽神庙”侠义的故事的真容!由于是“嶽神庙”而非“狱神庙”,所以宝玉不是被关进了监狱,而是被劫持后关在了“嶽神庙”,所以整个故事的发展跟红学家们分析出来的就完全不一样了,而且是跌宕起伏,拯救宝玉的过程大有007电影的味道,试想在三百多年前居然能写出这样精彩的故事来,真是让人感叹!而脂批中的“茜雪至‘嶽神庙’方呈正文”,“嶽神庙慰宝玉”在本回也露出了真容,让人兴奋!茜雪在第八回中仅露了一面就不知所踪了,还是通过别人的对话中提到她被撵了出去,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回,终于出场成了主角,让人深深地感到作者 “伏笔控”的功夫绝对天下一流!而她的名字也大有讲究,《吴氏石头记增删试评本》里最新的批语指出:“有还泪的,亦有还命的,故言欠血,指茜血也”,看来早就设计好她在这里死去!只是我搞不懂为什么茜雪非要舍命相救,之前宝玉将其撵出贾府,她居然也不记仇,真是奇怪,可能她暗恋宝玉已久,也未可知,我一直想不出别的原因,实在猜不透女人的心思。在末回情榜里,茜雪是“情谅”,应该是指她原谅了宝玉了!
  藏家还提到,在此本的前八十回中有大量的异文,其中就包括关于茜雪的。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前八十回中关于茜雪的文字很少,她第七回首次出场,也没有什么亮点,后来到了第八回里,李奶奶吃了宝玉留给晴雯的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紧接着茜雪又说宝玉早上起来沏了一碗枫露茶,也让李奶奶喝了,于是宝玉大怒,借着酒劲将怒气都发到了茜雪身上,是这样描写的:
  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紧接着袭人出来劝住了宝玉,然后就没有关于茜雪的下文了,直到第十九回,李嬷嬷才再次提到:“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从她的话里我们才知道,茜雪长时间不出场,原来她被赶出了贾府了!而且原因居然是跟李嬷嬷那天喝茶之事有关。在第十九回里,再次提到茜雪是“亦如茜雪之茶等事……”,看来大家认定茜雪之去就是李嬷嬷的原因。在第二十回里,又提到了茜雪:“李嬷嬷见他二人来了,便拉住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到了第四十六回,鸳鸯再次提到茜雪,她对平儿说:“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
  虽然在一些钞本中的批语里几次提到茜雪将在八十回以后的在“狱神庙”故事中再次出场,可在前面的文字里,茜雪的内容少得可怜,象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莫明其妙地消失了,若不是通过几个人说的话中再次提到她,我们根本不知道茜雪被撵出去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她被赶出去的理由也有些牵强。试想宝玉是那种怜香惜玉的富家子弟,专门擅长在女儿身上做功夫的人,见到女儿就感觉清爽,怎么可能因为一杯茶的事就将服侍自己丫头就这么随意赶走呢?再说枫露茶的事原因也不在茜雪,而是在李嬷嬷,所以宝玉那晚才叫着要撵李嬷嬷。从种种迹象表明,茜雪被撵之事确实很是奇怪。
  而藏家说他的本子中有关于茜雪被赶出的过程描述,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看到的所有的抄本有可能是有文字缺失,这段异文大概是这样:在“枫露茶”事件之后的第二天,宝玉忽然说茜雪服侍不周,又找了些很牵强的借口,非要将其赶出去,大家也劝不住,于是茜雪只好走人。那宝玉为什么这样做呢?这完全不是他给我们的那种印象呀?如果说头天晚上发火是因为酒多喝了些,这还可以理解,可第二天都该酒醒了就不应该在纠缠这件事了呀?原来茜雪被撵事件另外原因,我这个朋友透露,他这个本子靠后的地方多出一段文字,是袭人跟别人私下的聊天再次提到了茜雪,才讲出了宝玉撵茜雪的真正原因:原来茜雪成日在宝二爷面前老嘀咕哪个姑娘厚道,哪个姑娘小性儿,讨人嫌,所以宝玉一时烦了,嫌他挑唆多嘴,就找个借口把他撵了!看样子茜雪还是个喜欢串闲话很八卦的人!
  如果这个内容是真的,那我们会感觉茜雪被撵的原因就很合情合理有说服力了,也就说我们现在看到的本子上缺失的文字,也许是“增删五次”删去的,也可能是在传抄的过程中丢失的,所以非常可惜,另外,我个人猜测可能有茜雪正面在宝玉面前说三道四的内容,如果没有这样的文字铺垫,感觉故事就不太完整了,我会跟这个朋友继续沟通让他查一下。另外,我这个朋友还提到,在他的本子中,茜雪被写成了“蒨雪”!我查了一下,这个“蒨”字与“茜”字是相通的!这个非常惊人!因为现在我们所能见到的抄本中都写成“茜”字,如果这个本子是“蒨”字,是不是可以说明这是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祖本呢?
  本回文字也有不少丢失,藏家只透露了一个极其重要而又没有给补上的情节:在第八十回的王一贴在这里的岳神庙出现了!这是为什么呢?原来八十回王一贴所在的那个庙宇就是“岳神庙”!也就是说“岳神庙”在前八十回里已经出现了!可我们现在看到的第八十回里,王一贴所以在庙叫“天齐庙”呀?为什么在后面的故事里改名了呢?原来在历史上“天齐庙”就是“東嶽廟”,乃祭祀狱神杨文圣,故有作“嶽神廟”或“獄神廟”。又,旧时“嶽”字读音为“狱”,故即使是“嶽神廟”也读作“獄神廟”,今上海松江华亭老街東嶽廟仍叫“嶽神廟”。“天齊廟”正是后文茜雪等人故事发生之“狱神庙”。那作者为什么在前八十回后八十回以后的故事里要把这同一个庙的名字改了呢?我们只能推测前八十回经过了五次润色,改动比较大,而“岳神庙”还属于早本的特征。结合这个本子中把前八十回中的重要物证“绣春囊”改名为“十锦香袋”,我们也就大至明白了加工润色的过程中把“岳神庙”改名为“天齐庙”是非常有可能的!这也为我们解开了一个更大的谜。而王一贴在本回出场,情形就大不一样了,由于他所在的庙被流寇占领了,成了根据地,所以他也被流寇控制了,被逼为他们干活!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宝玉受尽折磨,被贾环按着头写字,居然这也早有伏笔!在第十七回里,贾政训斥道:“谁按着你的头,叫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如果不是作者自己,谁还注意到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呢!
  黛玉得知宝玉被救,甚是高兴,以为宝玉很快就会回来,心中燃起了希望之火,也让读者心理有了些安慰。
  这里有一个问题我有点不太明白,柳湘莲等人一方面带人去贾家打打杀杀,大肆抢劫,另一方面又冒着生命危险去迎救宝玉,真让人想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个人品?这个本子里新的批语中指出宝玉象征着“和氏璧”,应该是“皇权”的象征,那这么多人马都在争抢宝玉,是不是意味着天下各方力量都趁着乱世争夺皇权,争抢天下呢?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洗劫贾家的一共有三股流寇,柳湘莲和薛蟠这一股曾经与象征李自成队武的贾环和赵姨娘的队武恶战过,最后又与象征象征满清的贾蓉和贾蔷的队武合兵一处,所以柳湘莲和薛蟠似乎很象当年吴三桂的队武!而他们参与救宝玉的内容,应该也象征着吴三桂当年有抢班夺权的想法。
33. 第九十六回 贾宝玉参无知无识 花袭人信有始有终
  紫堡云深隐玉郎,失巢憔悴望镜伤。
  消息隔断闺有泪,谁知历熬一度霜。
  话说宝钗拿了刀伤药从内间出来,却见茜雪身子僵直的,头往枕边一歪,两眼直愣愣的,不言一声,众人围着都拿帕子擦泪,也怔住了,上来拿手试试他的鼻息,那里还有出气的份儿,都已经死了,想起素日情景,颇为伤感,也捂口抽抽噎噎哭了起来。宝玉此时恨不得替他死了,只把肠子也悔青了,泣道:“我真是个没见识的戆汉愚夫,这样忠贞的丫头都叫我撵了出去,如今后悔也迟了。”薛蟠、玉菡都问他因何事撵他,宝玉低头半天才道:“不过是当初他打碎了一个茶钟子,我一时恼了,就逐他出去了。我还算是个男人,古人尚知包无鱼,起凶,君子包荒吉,我自觉读了些诗书,竟是无知无识一般。我想这个人生做他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原是有了我这样无知之人,便有了事端;有了事端,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似我这般庸夫之徒,自古屈死多少英雄豪杰,万事皆有诸多因果,无有凭空生事,无有凭空仇怨,那些暧昧不明的君子只看了一点,便要大施刑罚,古来屈子、子胥何其多矣,当年诸葛孔明是刘玄德三顾茅庐请来,忠臣可请不可召,他要为你托付终生,赴汤蹈火,你怎可呼来嗟去,他若对你置之不理,你又能奈其何,那些所谓的明君对臣子稍有不悦,便施以凌迟杀戮,满门抄斩,临到社稷颓亡,还要埋怨别人,我就像这些不明事理的昏君一样,好似读了不少诗书,真真却是个无知无识的蠢夫,孟子曰:民为贵,君为轻,如今倒好了。君王对臣子下人任意杀害,丫鬟妻妾尽行虐打,所谓八股文中庸之道,全是子虚乌有,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那管得女儿也有聪明灵秀、百般苦楚,制定的国律就是饱填男人私欲,他们就是懂得杀戮,何曾知道体恤别人的苦楚?”众人听他说的过了,急忙劝他停口不要说了,宝玉眼中带泪,不禁长叹一声。袭人泣道:“二爷别自怪自怨了,这都是赵姨娘那起小人害的,日后这笔帐定要找他们算清,茜雪也不能白死了。”薛蟠道:“娘的,也不瞧瞧他们那模样,都算计着害人夺位,死了叫阎王老爷把他舌头割了,来世再托生个猪狗,叫万人骑,千人骂的。”湘莲道:“咱们拟妥了三更去嶽神庙救宝兄弟,怎么那府里的芸儿、小红和两个市侩也来了,是倪大哥事先告知了他们不曾?”倪二道:“绝无此事,巧合罢了,咱们走的恁急,也不知他小两口逃走了没有。”宝玉听了忙道:“芸儿不是跟你们一道来的?那可坏了,他再被贼人抓起来,我的罪孽可更深了。”又低头哭了起来。湘莲忙劝他道:“宝兄弟休要烦恼,我亲眼见的,他二人已出了庙宇,躲了起来,这时候也该到了府里了。”宝玉听了才放了心。袭人擦着眼泪道:“这会子也不早了,估计也有四更天了,先把茜雪姑娘抬那里间停着,明儿再好好将他葬了吧。宝二爷也走了这一段子路了,脚上都是些湿泥,快脱了鞋躺炕上去歇着。我到厨房里再做些热饭大家垫垫肚子。”倪二、湘莲都说不饿,只是有些乏了,要到外间睡着,明日再做。宝钗用手阻袭人道:“不必做了,都困的不行,那还有精神吃东西?大家都睡了吧。”于是袭人把宝玉鞋儿褪去,扶他往炕上睡好了,又把床被子盖在他身上。宝玉脚软神倦,只一歪着就呼呼睡着了。倪二背着茜雪搁在隔壁耳房炕上,自己也找屋子睡去了。袭人回到自己屋内,见琪官坐床上脱鞋褪袜,嗔道:“你还好意思回来,这多久家里不留几个钱,想买点桂花油搽头也不够,这些日子你都死那儿去了?”蒋玉菡笑着把他脸儿一捏,道:“好个娇媚的娘子,爱死个人,这些日我不是和薛大哥外出四处打听宝二爷的下落吗,故多留了几日,就几日不归,你就想我了。”袭人呸了一声道:“臭美,谁想你了,你走则走了,怎么只留下些粮食,不留些脂粉钱?”玉菡笑道:“你这样温柔可爱,我怕你打扮的明艳了,勾起那薛大哥的心思来,趁我不注意,偷着跑回来调戏你。他是个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晓。”袭人笑着捶了他两下,玉菡因见他娇媚撩人,道:“你看天河牵牛织女都相逢一遭,咱们也该入帐罗一共春宵了。”回头吹灭银灯,放下帐幔,强推袭人倒入帐中。袭人笑着又捶又打,不免依了他。
  且说众人酣甜一觉,直睡到大天亮。袭人揉着困眼起来,起身往宝钗屋里来。宝钗正坐在炕上整理衣物,见他进来了,忙命他好生坐了,问道:“宝兄弟昨儿说茜雪是他撵出府的,不知又是什么缘故,我昨晚见他吞吞吐吐的,象是说不出口来。”袭人低声说:“那都是早几年前的事了,虽说是由李嬷嬷引起的,但我知道绝不是为了这些撵他,还是有别的缘故。”宝钗诧然道:“哦,你不妨说说是个什么缘故。”袭人道:“还不是茜雪成日在宝二爷面前老嘀咕那个姑娘厚道,那个姑娘小性儿讨人嫌。宝二爷一时烦了,嫌他挑唆多嘴,就找个借口把他撵了。”宝钗猛然触动往事,想起当初和茜雪一来一往的情谊来,不觉点头道:“是了,定是为这个了。那府里也不知怎样了,林姑娘还没有和宝兄弟拜过堂,竟被抄家的冲散。听人说赵姨娘带了伙贼寇时时侵犯那园子,府里实在不安宁。若宝兄弟贸然回去,恐再遭劫掠。我昨晚思虑了一整夜,不知怎么安置宝兄弟才好,留他住着又怕他不安心想回府里看看,怕是劝不住。”袭人道:“才离了虎狼窝,又要把头往火坑里探,断断不可再这样傻了。我跟他说去,想我服侍了他一场,没有尽心,今儿有机会能再为主子效力,必得尽着所有酬答他罢了。” 一语未了,只见薛姨妈跟张德辉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年长的庄民。宝钗忙让他们坐了,自己回里间取了些银钱交给那几个山民,要他们赶制出棺木,把茜雪移到山坳里好生葬了。那几个山民应允了一声去了。薛姨妈叫袭人到厨房里和莺儿、麝月去做一桌酒菜出来,他仍和宝钗坐着谈些家事。袭人、莺儿、麝月在厨房里正忙活着,忽见金桂进来忒斜着眼道:“做了什么好吃的先叫我尝一口,你们装腔作势闹了一夜,还让不让人睡了?这会子又是杀鸡,又是戮鹅,定是哄那傻子,叫他知道你们姑娘的好,再把你们姑娘娶了,好接管他那一大家子的房产园子。别叫我替你们恶心了,想房子都想魔怔了。用这样手腕骗人,不过是苦肉计罢了,只哄那些呆子吧,可瞒不过我!”袭人听了这话,把勺子一扔,不觉动了气道:“奶奶这话什么意思,大清早的就吵嚷嚷的,说的都是什么混话?既是做主子的,就拿出些样子叫下人学着,成日家不是挑拨是非就是浑搅厮闹。这里不是你夏家,可以随着性子来,这里是我家,奶奶再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这里那有你说话的份儿?若不想住了,就请搬到别处住去,少在这儿胡说八道的,叫人嫌!”金桂道:“我不知道你们姑娘那里好了,你们只护着他。你们都站在他那一边,必是人情冷暖,你们见我夏家不济了,都冷遇我,我就是待在这里又有什么趣味?”拿帕子捂脸嚎了起来。袭人见他成心滋事,推着要赶他出去,惊动了那边倪二、湘莲、薛姨妈、宝钗、宝蟾都赶了过来。金桂哭道:“我不过进来讨杯茶吃,他们三个就拿话挤兑我,欺负我老实,没有势力。”莺儿、麝月道:“奶奶这是怎么说,又管我们什么事?”忽见薛蟠举着一根木棍来,一径抢步进了房里,口里骂着朝金桂面上就要打来,被倪二、湘莲一把夺去,道:“薛兄休要着恼,好男不和女斗,一家子没有不磕碰的碟儿,咱还到正屋里坐着去。”硬推着薛蟠往那边去了。宝蟾又拽住金桂的头发要骂,被宝钗、薛姨妈急忙拉开了。金桂见他们人多,自己占了下风,只得掉头回自己房里去了。薛蟠、湘莲、倪二赶往正屋来坐着。莺儿在桌上摆好了碗筷,又往茶钟里沏了茶,三个漱了漱口,都问莺儿宝玉醒了没有,唤他过来吃饭。莺儿道:“还在那屋里睡着呢,我这就去看看。”转身走了。湘莲道:“薛兄有个堂弟近年怎么不见,在那里做生意?”薛蟠道:“你是说薛蝌吧!说来话长,上次贾家抄家,把赦老爷抓了,连累了邢大舅一家和他内人岫烟妹子都发配南方蛮夷之地了。幸亏蝌弟提前获悉有官府抓他,他就独个先跑了。现如今连我也不知他跑那里去了,只等着以后有消息再联络吧。”只见袭人、玉菡都掀帘子端盘子进来笑道:“小菜已齐备了,诸位先吃着。”玉菡也往桌边坐了,亲自给三位斟酒。袭人到隔壁房里叫宝玉起来吃饭,却见莺儿躲在夹道里偷啃着鸡腿儿,不屑一笑,也不理他,进屋里来叫宝玉。只见宝玉眼仍闭着,额上全是热汗,转着头道:“救命,求求各位大哥别踢了,头疼的很!只要能和林妹妹在一块儿,这园子地皮全给你们了,我情愿和妹妹住乡下去!哎哟,疼死我了,头都冒血了。饶命啊!”袭人知他在说梦话,忙轻轻将他推醒。宝玉猛然坐起道:“别打,别打,我听话,我听话!”双手抱着头。袭人掉下泪来道:“没人性的畜生,把个好好的哥儿打的都留了心病了。真真勾起我的气来,那赵姨娘是个什么东西,也这样拉帮结派起来,四处造孽,害人性命。神天菩萨打不死他个贼妇!”宝玉见是袭人站着,红着脸道:“又做噩梦了,都习以为常了。”袭人笑道:“二爷快洗漱了到堂屋吃饭去。他们早起来了,菜都摆好了。”宝玉哦了一声道:“怎么我睡的这么死,都大天亮了。”起来到盆边净手洗脸,袭人递过毛巾来。宝玉打量了他半日,流下泪来道:“做梦也料不到我们还能见面,仿佛还是当初在怡红院里一般。往年都是你给我递的毛巾。”袭人再也忍不住,捂着口哭着跑出去了。宝玉也怔怔的流泪不语。【批语:看及此处不觉令人心酸泣泪。可是好景不常,美韶华去之何急?不觉批书人两鬓又成霜矣。】只见麝月进来,见他站着流泪,也心里酸楚,强忍着泪道:“薛大哥叫你去那边吃饭。”宝玉擦擦泪道:“知道了,我这就去。”又擦了把脸,拿铜镜照了,见镜里容颜消瘦,鬓发纷乱,眼中似醋,不见了往日风华公子模样,越发失意神伤。【批语:看至此句,亦有时过物换之嗟。赋诗一首以寄感叹:
  王孙断翼一恨别,侥生犹疑照颜色。
  绣罗蹙金成旧梦,世路萦纡谁能测!】
  且不说这边宝玉伤心,只说那府中潇湘馆竹林内亦有个悲凄之人,正扶着修篁望眼欲穿,那泪珠儿滴在竹上,留下斑斑泪痕。紫鹃拿了衣裳赶来,见他拿了两个旧帕子在那里垂泪,帕上新泪痕间旧泪痕,把字迹儿都浸模糊了,忙赶上来道:“姑娘才吃了药好了些,怎么又站那风口里潮地上吹着,快回来吧。”黛玉定定望着遥处道:“宝玉不是被人救了吗,怎么还不回来?”紫鹃道:“必是还被人宾住了,一时回不来,再等等着吧。”黛玉哭道:“那救人的我认识,不是正经人,我怕宝玉回不来了。”只望着林间呼道:“宝玉快回来吧,你上那里去了,家里都等你回来呢!”又哭了起来。紫鹃忍泪上来把他扶着回怡红院去。说着,自己移身要回潇湘馆去。不觉咳出一口血来在帕子上,紫鹃见了,唬的急忙扶住了他,见他颜色雪白、口里仍是不停说着:“宝玉,你快回来罢。”紫鹃一边哭着一边扶他进了内间炕上,黛玉因病势加深,兼牵挂宝玉不归,益发头脑发沉、隐隐微痛,紫鹃含泪道:“姑娘不要过于思虑了,宝二爷想是不久就要回来了。”黛玉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数声,吐出好些血来。紫鹃看去,心中暗惊,明知劝不过来,惟有守着流泪,黛玉见他伤感,笑道:“我这肺虚咳疾虽说重了不少,然又非无药可治,不过是我近年不懂保养的缘故,更兼操心诸事,故而好的慢些,宝玉与那起不明不白之人一处,多日没有音讯,着实让人挂念,你去找个香炉,我要焚香祷告上天,保佑他平安无事。”说到这里,气又接不上来。紫鹃听了,一阵心酸,早哭得说不出话来。迟了半日,去套间找香炉去了,黛玉对着案上观音大士白瓷立像燃香合掌跪拜,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小女子原是姑苏一微芥女流,只因家父病重,托付外祖母家寄养,如今尚未婚配,舅舅家风波不断,强贼侵犯,以致人口伤亡、家道萧索,公子宝玉又下落不明,生死难辨,小奴诚恳请求娘娘保佑宝玉早日平安归来,与家人团聚,小女子也会多烧高香答谢娘娘。”又说了些祈福祷告之语,直到夜深才隐隐睡去,只见紫鹃、雪雁捂耳跑进来大惊失色道:“姑娘,贼人杀进来了,快逃啊。”只见一群流寇拥了进来,都面目狰狞、持刀拿枪的,看见猫儿、狗儿就砍,看见人儿便乱杀,黛玉大惊,喝道:“快快住手,是谁要你们胡作非为、行凶霸道的,你们又有什么好处?”众贼寇冷笑道:“休要多费唇舌,唠唠叨叨,是皇帝老儿逼我们反的,他不仁不义、不中不正,只知淫靡享乐、巧取豪夺、胡乱杀伐,百姓却哀鸿遍野、衣食不周,横竖也是饿死,不如反了,夺取河山,尚有活路,如此下去,必无立锥之地。”黛玉道:“诸位所言我不敢强辩,只问各位夺了江山又如何。”贼寇笑道:“夺了江山,咱们也过过皇帝的日子,吃喝玩乐,样样不愁,想杀谁就杀谁,想怎样就怎样。”黛玉道:“那么可会为百姓谋福祉乎?”贼寇笑道:“百姓不过是地位低贱的猫狗、贱奴,自古皇帝有几个是为了做善事坐朝的,都是奔着享乐去的,我们也不能免俗。”黛玉冷笑点头道:“世世代代都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原来都不是为民挖井洌、奉寒泉,就是改朝易代又能如何,都是一丘之貉。”众贼听了,大怒,上去就要撕扯黛玉,紫鹃、雪雁急忙跑来推开众贼,却被贼人砍倒在地,黛玉吓的大哭,慌忙跑了出去,忽见风卷漫天黄尘、遮天蔽日,路上奔走着烂衣破衫的老老少少,都惶惶然哭喊着逃命,后面似有千万骑兵追逐呐喊,黛玉看见处处皆是抓壮丁、毁民居,抢物财,生灵涂炭,惨状刺心,不觉大哭着喊道:“这个世界都是怎么了,昏天暗日的,说是为民揭竿而起,为何到处烧杀抢掠,对人又编谎说百姓都是慕名自愿当兵入伍,说什么均田地、同富贵,不过是强盗的借口、谎言、欺骗。”说着泪流如涌、瘫软在地,忽见一贼持剑向他刺来,吓的大叫一声,却从梦中惊醒,唬的紫鹃急忙起来披衣问他,他说做了些噩梦,紫鹃一边为他擦拭额头虚汗,一边轻声安慰他睡下了。
  且说宝玉陪众人吃罢饭,在外间屋里坐着一言不发,袭人、宝钗过来拿了新衣裳要他换上,宝玉推开起身要走,道:“我回家去,林妹妹还等着我呢。”宝钗急忙拉住袖子道:“宝兄弟且别忙着回去,听我说来。”宝玉垂眉道:“宝姐姐救了我,此生无以报答,让我回去带了谢礼再来双手奉上。”宝钗又好气又好笑道:“你我还分什么彼此,谈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倒外道了,亲戚间互相助着也不对了不成?”宝玉道:“也是,只是怕林妹妹挂念,故急着回去看看,好让他放心。”宝钗道:“你思家心切我也是明白的,只是外头乱的很,寇盗云集,杀戮四起,你那府中也正打着激仗,回去怕还是被流寇抓了,不如留在这里还安全些。”宝玉急道:“那林妹妹岂不安全了?”宝钗笑道:“赵姨娘跟颦儿又没仇没气的,他只是想占着园子,就是见了颦儿也不会拿他怎么样,他一个女孩子家能把赵姨娘他们怎么样,竟是互不相扰,各自为安。”宝玉听了似乎有理,又坐了下来。忽听门外有人喊:“谁放宝兄弟走了?我跟他没完!”忙起身看时,却是薛蟠进来了,忙道:“没有谁赶我走,是我自己要回去瞧瞧的。”薛蟠嗐了一声道:“我以为又是那个丫头赶你走呢,急的我过来要打他一番,宝兄弟是亲戚,不是外人,你们谁也不能苛刻对他。”莺儿、宝蟾站在他身后都应了一声道:“不敢。”宝钗笑道:“你们去把宝兄弟的鞋袜、衣服拿去洗了晒了,天刚晴好,日头已出来了,洗好就在那院子里搭上竹竿晾了,莺儿、宝蟾都答应了出去了。宝钗把薛蟠拉了出去,不让他和宝玉多叙,薛蟠边走边挣手道:“妹妹拽我做甚,我又不是老虎,能把他吃了?”宝钗道:“你那嘴里什么不敢说的,怕你言多必失,又说出些无理的话来。”推他到自己房里去。薛蟠只得依了他,进了屋子自便。宝玉在袭人屋里坐了半日,有些发闷,便要出去走动。蒋玉菡陪他在山上山下闲逛,赏些山野风光。只见:
  春景妖娆,雨后新晴,林径落花池水明;柳丝粘燕,翠叶藏莺,望断芳草人伤情。登高怀远,凭石处,杳杳迷离神京。聚散难期,几许山盟,脉脉诉与清风。
  宝玉望见山崖上乱石垒堆,象重重白骨,唬的用手指道:“强盗又来了,在那山头砍杀呢!”不觉两眼一翻,昏倒在地。玉菡也吓了一跳,四周看看一片空荡,幽谷寂静,那有半点人影,见宝玉昏倒,忙背了喊着往山庄奔来。众人正在堡里谈叙,见玉菡嚷着把宝玉背回,宝玉昏迷不醒,都急了,都上来把宝玉扶下抬到炕上。湘莲道:“快熬了姜茶灌到他嘴里,一会儿就好了。”又问玉菡宝玉是怎么了。蒋玉菡道:“也不知他看见什么乱嚷嚷的就昏倒了,是惊吓过度,停一会儿就好了。”袭人一边给宝玉盖被子一边责怪道:“你也知道他才从那虎狼群里受了惊吓出来,又把他往外头领,吓坏了可怎么是好?”此时宝钗已烫了一碗姜茶端了过来.袭人接了,徐徐灌入宝玉口中。倪二帮着分开双唇,不多会儿,宝玉醒来,一把抓住倪二道:“大哥,饶了我吧,别杀我,我求你了!”【批语:倪二可承受不起此话】倪二笑道:“二爷,是我,怎么吓成这样?着实可怜。”宝玉看见自己仍躺在屋子里,才舒了一口气道:“我这是怎么了,净在大家面前丢人。我还算是个男人,我不能连累你们了,我要回去。”起身便要往外走,被众人急忙按住了。宝钗叹了口气道:“论理我不该说,可看你这个样子又不得不说。”欲言又止。宝玉见他吞吞吐吐的,似有什么隐瞒,忙问他道:“宝姐姐快说,又是什么事了,我急死了。”宝钗道:“实在是说不出口,你那府里已叫流贼全占了,大太太、老爷都被贾环刺死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了,下剩的不是死了就是逃了。还有,你林妹妹已经跳井自尽了!”【批语:宝钗好刚口,亏他想的出。】宝玉听了,抱着头哇的大哭一声又昏倒在炕。众人急的又是推搡又是掐人中,直捣腾了多时才把宝玉弄醒。宝玉坐着两眼呆呆的道:“好,死的好,都把人杀绝了,好人不留一个。让这天地都充塞着邪恶流气吧!强盗们在纵情欢呼了,你们都赢了,只管摆开筵宴,痛饮豪庆。待将来再从那天上降下一团神火,把这天地都烧个一干二净,大家一起化烟化灰,岂不好?”宝钗不觉嗔道:“什么你们我们的,什么大家一起化烟,宝二爷怎么疯疯傻傻乱说起来?”宝玉半天才醒过神来道:“是我气急了,混说白道的,没的叫诸位看笑话。”大家笑道:“没有什么,二爷既是身上不爽快,就歪一会子吧,停会儿我们再来。”都转身出去了。宝玉独个躺在床上泪落如滚,思来想去,难以抑制,咬着枕头哭了起来。麝月进来见他难受,也陪着掉了点泪,拿被子盖在他身上,自己掀帘子出去了。
  且说宝钗出去叫住莺儿道:“如今宝兄弟嚷着要回去。你也知道,他家里都乱的那样,回去岂不送死?你过会儿装作失惊跑他屋里喊着,说山下驻扎了一拨强盗,大家都出不去了,让宝兄弟也死死心。”莺儿道:“也好,姑娘拿什么谢我呢,我那奁盒里已空了几日了。”不觉歪着头撒痴撒笑起来。宝钗悄骂道:“死丫头会钻营了。”回自己屋里开启奁盒,取出一串子铜钱递给了莺儿,拍拍肩膀,要他快去。莺儿笑着吐着舌头跑了出去。且说宝玉正在炕上悲凄,忽见莺儿慌慌张张跑进来道:“出祸事了,吓死人了!”宝玉动了一下道:“又怎么了?”莺儿道:“才刚我下山去买脂粉,见那山下驻扎着一伙强盗,吓的我赶紧跑回来了。柳大哥说是赵姨娘的人在那里安营扎寨,嘱咐我以后不要下山了,怕被他们遇到行凶。以后出不去,可怎么买胭脂头油啊?”说着作啼哭状。宝玉听了也吓了一跳,忙叫他走近了,道:“那我以后可怎么办?我身无分文,也不能老连累他们养我。我走又走不成,不走也不成,可作难了。”莺儿道:“二爷不用担心,蒋大哥家里储存了不少银子,先熬过一二年你再回去也不迟。”一语未了,忽见袭人掀帘子进来笑道:“正是,二爷就安心住下吧!以往你待我这么好,我也没有尽心服侍。如今二爷有了难,我怎能坐视不管?我偏要对二爷好,就让那起乱嚼舌头的瞧瞧,我袭人也是个忠心不二的人。”宝玉道:“那怎么妥当?你如今也有一家子了,岂能为了我多些牵累?”袭人道:“二爷这样说,就是要奴婢难堪了。我不但不谢你,还埋怨你不成全我的好名声了,何苦来呢?”宝玉只得依他。从此袭人待宝玉如往昔一样尽心竭力,蒋玉菡也没有怨言,实心善待宝玉。宝玉感谢袭人待他有始有终,时时见人就赞。【批语:袭卿忠心不忘旧主,愧杀天下无情人!】宝钗等也都笑夸袭人温柔和顺,人好心好。宝玉从此安心住下,只是一想起黛玉魂丧深井,不免又背人痛哭了好多回,想着某一日回去好好祭奠祭奠他,也不枉自己的一往情深。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34. 第九十六回 分析点评
  此回回目为“贾宝玉参无知无识 花袭人信有始有终”,此回回目在“庚辰本”第二十回的批语中早有提及:
  “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昌(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畸笏叟真可怜,他只在“誊清时”看到过“嶽神庙”一回和本回一次,也就是上回提到的1793年阳历10月份那次,之后本子就迷失了,这样看来好象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被借阅者迷失的稿子,而三百多年后的我们居然比畸笏叟幸运多了,现在我们想看几遍就能看几遍!只可惜这个本子被中国社会接受的过程将是很漫长的。在“红学”研究中有个独特的地方就是除了研究原文以外,还要研究所谓的“脂批”,就是书中大量的批语,我个人认为这些批语被统称为“脂批”并不准确,因为称作“脂批”给人感觉仿佛都是“脂砚斋”一人写的批语似的,其实写批语的人有好几个,包括“脂砚斋”、“畸笏叟”、“吴玉峰”、“松斋”的“尚村”等,当然这些都是化名,就好象现在人用的网名一样!有人研究分析认为:“脂砚斋”是“尤侗”的化名;“畸笏叟”是“秦松龄”的化名;“吴玉峰”是“徐乾学”,他们都是明末清初的大文人,这些人都将是今后红学研究中的主要对象,也会慢慢被大家熟知的!
  “庚辰本”在第二十八回开始有一条批语:“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应该是本回以后的故事,足以见得《吴氏石头记增删试评本》的可信性很高!
  蒋玉菡好久没有回家,回来以后袭人对他说道:“你还好意思回来,这多久家里不留几个钱,想买点桂花油搽头也不够,这些日子你都死那儿去了?”原来这个情节也早有伏笔!在第二十八回里,宝玉、蒋玉菡等人一起喝酒行酒令,而每个人的酒令都是暗伏自己以后妻子的故事。宝玉的酒令指的是宝钗,而蒋玉菡的酒令自然就是指的袭人,我们看看蒋玉菡的酒令是怎么说的:
  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
  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
  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
  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原来“无钱去打桂花油”应在此处!如果没有看到这个本子的文字,我们很难猜到这个酒令中这句话的真正含意。而这个酒令其他的部分,也都是能在后面的故事里找到对应的地方!
  本回旧事重提,揭开了茜雪当年被撵的原因,以前人们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小小的“枫露茶事件”就会引得茜雪被赶出贾府,更何况这个事件中李奶奶是原凶,现在看本回这个解释还是相当合理的。宝玉不喜欢丫头背后对别人说三道四,所以才找个借口将其撵了出去;而因“秀春囊”一案抄捡大观园以后,宝玉又怕屋里的众丫头互相乱咬,所以一赌气把她们全都撵了出去;袭人背后密告,所以当然也被撵了出去,看来宝玉的性格一脉相承,没有改变,也说明当年茜雪被赶出贾家的原因是令人信服的。
  黛玉再次做梦,这个梦的描述很有点电影中蒙太奇、现代意识流的感觉!让我对作者刮目相看。这不过又是作者借黛玉之口舒发自己愤世嫉俗思想感情,本书这几回里多次出现黛玉的高端思考,让人感觉很有深度。
  本来宝钗在与黛玉争夺宝玉的过程中以失败告终,而且完全失去了任何成功的可能性,可宝、黛两人马上就要举办婚礼之际,天下大乱,贾家遭难,二人被迫分离。宝钗本以为自己是“山穷水尽”了,可现在却忽然变成了“柳暗花明”,真是天下掉下来个宝兄弟!这让宝钗又惊又喜。现在宝钗终于抓到了宝玉,自然不能轻易放手。宝玉没有跟黛玉拜堂入洞房,所以宝钗在理论上还有成为“宝二奶奶”的可能,她肯定会对这最后的机会紧紧抓住不放,所以搞得她“思虑了一整夜”,想办法不让宝玉回贾府与黛玉团圆。而她哥哥薛蟠的表现更加生猛,高叫道:“谁放宝兄弟走了?我跟他没完!”表面上看是他很关心宝玉,本质上心中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然而这一切虚伪的表现竟然被夏金桂一语揭穿,没想到她这个刁妇居然很有如此强的洞察力!大家再仔细回味一下她说的话:“这会子又是杀鸡,又是戮鹅,定是哄那傻子,叫他知道你们姑娘的好,再把你们姑娘娶了,好接管他那一大家子的房产园子。别叫我替你们恶心了,想房子都想魔怔了。用这样手腕骗人,不过是苦肉计罢了,只哄那些呆子吧,可瞒不过我!”夏金桂说的真是字字玑珠呀!
  为了不让宝玉再见到黛玉,宝钗不惜编造黛玉己跳井而死的谎言,让宝玉对黛玉死心,宝钗还买通莺儿骗宝玉以阻止宝玉回家,真是费尽心机,什么招都能使出来!我们回过头来想想,第八回里宝钗肯定是跟莺儿早商量好欺骗宝玉的,我们再看看当时的情景:
  (宝钗看着通灵宝玉)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麼?”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在这段描写中,莺儿配合得好象并不是很默契,宝钗这么有学问的人,看到这两句简单的话,居然要念两遍,原因很简单,莺儿一直没什么反应,不配合,害得她只好直接用话来暗示莺儿赶紧提自己的金项圈,才引得宝玉非要看看宝钗的金项圈不可,以给宝玉的心中造成“金玉良缘”的暗示,一点点的层层渗透,真可谓煞费苦心!
  这应了贾政评价宝钗的那句话:“那孩子就会人前能说惯道的,看人脸色行事,心里丘壑可深着呢!”政老爷真是英明呀!可惜他早早死于自己儿子贾环的手里,不然宝玉也不至于被宝钗这么玩弄于股掌之中。
  紫鹃道:“(宝玉)必是还被人宾住了,……”我个人感觉这个“宾住了”的用法很有意思,在第七十回里也这样用过,在这里特意提及一下,纯属个人兴趣。
35. 第九十七回 鸳鸯女谮语泄天机 绛珠仙泪尽抛全生
  【批语:此回只叫人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情愿没有此回,批书人也少些眼泪。】
  春尽山河叹憔悴,杜宇泣血梦已空。
  啼笑颠倒恨携愁,聪愚难辨逆似忠。
  红粉飘零泪一斛,朱楼幻灭悲万重。
  卿愧月夜我怜卿,展眼恩重亦前生。
  话说宝玉在紫檀堡由袭人夫妇供养,日日无事可做,不用自己操心起居。麝月本来还在荣府,因宝玉被掠走,他从西南角门携了包裹欲行逃走,在山下忽遇宝钗、莺儿在赶路,把他请到山庄一住,不想仍与宝玉重逢,从此尽心和袭人服侍宝玉。暂不说宝玉在山庄浑浑噩噩度日,只说黛玉因见宝玉总是不归,日日落泪,屋子里也待不了片刻,自己坐在竹林里的青石上望着遥处发怔。紫鹃催他不回,只得陪他站着遥望。不觉月色横斜、夜气发凉,黛玉才缓缓挪动步子往内间来,脸上犹有泪渍。一时雪雁进来伺候,紫鹃便问道:“白天晒的衣服都拿进来没有?夜里凉,拿一件衣裳给姑娘披披。”雪雁走去取了一件过来,却从那衣上抖搂掉一件东西。黛玉一瞧,是个剪破的香囊袋,下垂着铰折了的穗子,忙拿了过来,不觉勾起往事,触物伤情,又滴下泪来,坐着低头看着香袋不语。正在伤心,忽听门外有脚步走的急促,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道:“宝二奶奶,门外聚集了百十个家奴,正携了包裹趁夜要散去呢,我怎么也劝不住。”黛玉听了急的说不出话来,只按着胸口咳嗽,喘道:“快……快……快把人都叫回来,都走了谁还护着园子?”要紫鹃扶着他走到院外。只见众家厮、丫头、婆子都背着包裹要走,乱嚷嚷的。林之孝家的抬手要众人肃静,听林姑娘训话。那些奴仆都道:“有什么好训的!这是关碍到个人性命。万一叫坏人杀死了,着实划不来。”喧哗着要走。忽见小红从黛玉身后探出,大声嚷道:“叔叔大娘们且莫要走,听我一番话再走不迟。如今外头更乱,那里都有强盗出没,除非你逃到山旮旯里饿死。咱们的亲人都叫强盗害了,咱们再去入了贼伙,岂不是认贼做亲吗?不如大家拧成一股绳,齐心赶走贼寇,待日后世道好些了,咱们又能在一处了。”众人听他讲的有理,都断了念头嘀咕着散回各房去了。黛玉笑着望着小红道:“还是你有法子,不然我可没有主意了。”忙把小红请到屋里细论。小红笑道:“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做奴才的就是为主子捐躯了也是应该的。”黛玉见他说话简便爽快,行事利落,便笑道:“他们也统领不好下人,不如都交你指挥了吧。”小红笑道:“小奴无能,还请姑娘另择惯家。”黛玉不容他推脱,只把家仆都托付与他。小红想起当初晴雯等嘲笑他好爬高枝,怕自己揽了差事,受众人诟病,仍是推辞不已。怎奈黛玉已起身走了,自己再跟上去解释,就嫌罗嗦了,就暗自应了,要费心劳力好好大干一番。
  且说贾蓉、贾蔷与冷子兴、柳湘莲、薛蟠的队伍合为一党,休整了两日又来侵犯贾家。小红奋起带众家仆拼死抵御,三番五次都把贼兵击溃。蓉蔷心里失望至极,咒骂了小红几句勉强退回城隍庙。又赵姨娘、钱槐一队人马也来进犯,亦被小红指挥着家奴赶出。黛玉见小红果然人材出众,是女中豪英,脸上也有了笑意。众家仆也盛赞小红清廉无私,纪律严明,持法公允,小红名声大振,深得人心。且说鸳鸯本来想趁着贾家落败,自己也好浑水摸鱼,谁知无端冒出一个小红精明强干,几次三番把贼寇击垮,心上那点冀望也要化为乌有,拿定主意,偷了各房一些东西用衣服裹了趁夜黑逃出贾门,另作高就。只见夜已三更,碧云横空,月华如泻,心想:“前儿是三月十五,月又大又亮,今儿十七月还是这么圆,直照的地上明晃晃的,只是别叫人看见了才好。”因把脚步放轻,下了甬路,行至一湖山石后柳树荫下,转往石后树丛藏躲察看。只见角门上闩,有十几个小厮在那里或睡或坐,暗自叫苦。正在犹疑,忽然有人从背后捂住其口,拖往一边。鸳鸯不敢叫嚷,被三个黑影推到一个山洞里去了。洞里漆黑一片,看不清三人颜面,扎挣道:“饶命?休要罗唣!”一人低声道:“不稀罕你的银子,只要你帮一个忙。若不肯依从,一刀抹了!”鸳鸯纳闷道:“又有何事要我帮忙?奴家不解。”那人低声道:“你只在姓林的跟前说一番言语即可。明日午后我们还在这里等你,会赏给你五十两银子。如若不听,我们的人饶不了你。”鸳鸯问他是什么言语,那人在他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就把鸳鸯用力一推。鸳鸯踉跄退出山洞,见那三人跟出渐行渐远,消失不见。发了一会怔,一路走着一路思量着转回自己院里来。鸳鸯进了小院,把院门掩了,掌了灯。正在挑着灯芯,忽听墙上有响动,象是进了贼,吓的缩在被子里发抖。只见门儿被人推开,探进一个身子,忙道:“是那个丫头往这里来了?这院里自从玉钏走后,就我一个。黑灯瞎火的,别开顽笑了,挺惧人的。”只见挨次进来三个人,都小声说:“是我们三个,快别大声嚷嚷。”鸳鸯一见原来竟是司棋、潘又安及一个汉子,忙下床道:“大哥请坐,我去倒茶。”只见那个汉子道:“快坐好了,不必倒了,谁喝你的茶!”鸳鸯只得老老实实坐了。司棋流泪道:“当年姐姐守秘的恩情我还没有报,今日咱们有幸见了,定要叙叙交情,他府里早已没了实力,你还死忠心守着林姑娘,咱们联合干他一把,有福同享,有难同帮,岂不好?”鸳鸯心下也有了活动之意。潘又安道:“不瞒你说,是蓉大哥叫我们来的,他说明日你在姓林的跟前只说看见了小红和蓉大哥有过来往。”鸳鸯道:“我说了林姑娘也不信啊!我这几日又没有出去,我又怎么知道小红在外头的事呢?”潘又安道:“你把这个牌子交给姓林的,他不信也不行了。”鸳鸯道:“什么牌子?”司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令牌递与鸳鸯。鸳鸯接了,看上面有字迹,也不认识,问道:“这上头写的什么我又不认得,我一个做丫头的那识什么字!”三人道:“你不认得姓林的认得,你只交给他就是了。”鸳鸯嗯了一声答应了,三人告辞而去。鸳鸯往院外探了探头,见周围没人,才又把大门关上了。
  且说黛玉一清早起来就对镜梳妆,气色也比近日强了些。紫鹃、雪雁都笑道:“小红姑娘可真厉害,那些流贼都不敢来。这一夜竟是没有动静了,姑娘也睡了安稳觉。”黛玉笑道:“他原是跟着琏二嫂子的,定是在那府里学了琏嫂子的治家本领,不然竟是跟他父母学的。往日不大注意这个丫头,原来这么好。一会儿等他来了,你把这盘点心端给他吃去,这个家离了他还不行了呢。”紫鹃笑道:“功臣当然要多受些奖赏了。姑娘就放一百个心吧,那些强盗再不敢来了。”黛玉笑着不语,叹了口气道:“想我也是个糊涂的,心眼窄,只因他的名字叫个林红玉,我就不大高兴,搞的府里人都不敢叫他红玉,都改作小红。我是冤枉了他,认真抠死字眼,觉的红玉就是流血的玉,林红玉岂不说上我了?以后还改过来,仍叫他红玉吧。”紫鹃笑道:“红字必然就是流血吗?我看是走红运,喜庆才是。姑娘遇见他,以后要交好运了。”黛玉笑道:“正是,紫鹃姑娘怎么今儿变聪明了,我都不认识了。”紫鹃笑道:“服侍谁的就象谁,谁叫我跟了姑娘呢。”黛玉笑道:“这丫头不是这里的,定是琏嫂子手下的,会说话恭维主子了。”雪雁和那两个侍女也笑了起来。正在谈笑,忽见春纤进来道:“刚才我在门外见鸳鸯姑娘在门口转来转去的,总是不敢进院,好象有什么心事。”黛玉诧然道:“他和我没说过话,今儿莫非有什么事?快请了进来。”春纤应了一声出去了,紫鹃也颇为纳闷。只见鸳鸯低着头腼腆着走了进来道个万福道:“给林姑娘请安。”黛玉道:“不必拘礼,大家随意,紫鹃倒茶去。”鸳鸯忙止道:“别,别,我不渴,我来是给姑娘报告个事儿的。”【批语:好个阴险的奴婢,恨不的剥其皮食其肉!大哭!】又望了望紫鹃、雪雁、春纤,三人会意,走了出去。鸳鸯见他们出去了,才道:“我说出来姑娘不要乱传才好。”黛玉笑道:“你说吧,我不乱讲。”鸳鸯道:“昨儿夜里,我因多喝了些水,半夜起来开门出来,忽在那树丛里听见有几个人嘀咕。趁着月光一瞧,原来是小红姑娘和几个男人说话,我就有了心,偷偷躲在了树后。只听一个人说,‘这是蓉大哥给你的银子,你好生收了,事后还有重赏。下次林姑娘再叫你去查宝玉的下落,你查了别告诉他,先跟我们说了,蔷大哥会再给你银两的。’我听了,吓了一跳。后来他们就散去了,我到那里一瞧,发现树下遗落一个令牌,上面还有字。我又不识字,故拿来给姑娘瞧瞧。”【批语:狗贼,满嘴放屁,吃我一喝!】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令牌递给了黛玉。黛玉接了翻看多时,见那上面写着一溜字: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不禁大吃一惊,捂着头道:“我有些头晕,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些,我要到里面歇一会儿。”鸳鸯忙道:“姑娘身上不舒服吗?我搀姑娘进去。”黛玉摆摆手道:“不用了,你先坐着。紫鹃,给鸳鸯姑娘倒茶!”鸳鸯忙起身道:“不用了,我还有事,要回去了。姑娘请安歇吧。”一径走了。黛玉见他走了,手拿着令牌又观看多时,心里说不出什么味了,酸辣苦咸搅在一处,腹中似是翻江倒海一般。扑到炕上,那眼泪又滚了出来,心想:“这令牌分明是贾蓉的,怎么被鸳鸯拾了?莫非小红真的和蓉蔷勾结一处?神天菩萨帮帮我,颦儿心里迷惑的很。颦儿求求神灵提示我,到底小红是个什么样的人?万一冤枉了好人,岂不误事!是鸳鸯扯谎吗,他这些天那儿也没有去啊?他又不识字。小红倒是为探宝玉下落出去了两天,看来定是小红和强盗有勾结了,我说他怎么这么好,人人都击不退贼寇,怎么他有这么大本事!一定是他们合伙演戏蒙骗我,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忠心的奴婢?我看错了人,差点被他害了。要是信他的话,以后家败人亡,我可是头一个昏主了。”如此想来,不禁恨从心生,拿定了主意,急忙起身往门外来,急忙召集三个小厮去把小红叫来。小红正和母亲在家里谈着这几日的事,忽见有家奴来请,说林姑娘要见他,便笑道:“我这就去,母亲在家好生待着。”林之孝家的笑道:“我的儿快去吧!林姑娘定是有事相商,不可耽搁了。”小红笑兮兮往潇湘馆来,【批语:可怜忠臣不知祸将至矣!】却见迎出两个小厮道:“林姑娘在那边院子里等你呢。”小红有些不解,同二厮赶往这边来。只见黛玉在花园里已站好等着了,一见他来了,冷冷的道:“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小红笑道:“姑娘拿什么要我看?”黛玉把个令牌往地下一扔。小红心内大异,察觉黛玉今儿脸色不对,低头弯腰把令牌捡起,看了半天,不解何意,道:“这又是那里查来的贼赃,姑娘要我去找这偷牌的人吗?我不认识字,这上面写的什么?”黛玉呵斥道:“别装了!你会不认识?你和贼寇私下往来的事这么快就忘了?”小红听这话不对劲,心里更迷惑了,道:“姑娘今儿是怎么了,说的话都听不懂。”黛玉道:“做贼的都会打掩饰作样子,只哄不住我。已经有人举报了,说你跟贼寇有勾结,贾蓉、贾蔷给你不少银子。你今儿逃也逃不掉,快爽爽快快交代了吧。”【批语:颦卿好糊涂矣。且住!且住!】小红急了,眼中溢出泪来道:“这是那起小人造的谣,姑娘怎么不辨是非,听信谗言。”黛玉此时心里被怒火烧的不明晰了,只是愤恨,也不容小红解释,硬说他和贼寇有勾结,收受了诸多贿赠。小红大呼冤枉,见黛玉扭过头去不愿多听,哭道:“怪不得人人都说这林姑娘孤高自傲,心窄多疑,果然不假,被小人蒙蔽了眼睛。”黛玉听罢,怒从胆生,气的浑身哆嗦道:“你们上去拿皮鞭把他打一顿,看他还狡辩不了。”那三个小厮依令都上去把小红用绳子吊在树上。小红一边挣扎一边呼喊:“姑娘再容奴婢解释,我真的冤枉啊!”黛玉只叫嚷着用力打。那三个小厮果真使劲抽打起来,只打的皮开肉绽,黛玉仍不肯喊住手,口中说道:“要这样阴险小人做甚,打死正好。”【批语:且住!且住!】小红哀号啼哭求饶,黛玉仍无动于衷。不多时,三个小厮打累了,过来问黛玉还打不打了,已经没气了。【批语:看到此处,直把人的心搅碎,不忍再看。颦卿过甚了,不禁泪如泉瀑。】黛玉道:“死了就死了,这些日子见过的死人够多了,我泪也流干了,心也变硬了。”小厮们七手八脚把小红放下,只见脸色煞白,全身是血,已魂断命绝了。黛玉命叫了他母亲过来把他安葬了,自己往潇湘馆来。一时林之孝家的赶来,见女儿已气绝惨死,瞪着眼睛大哭,扑了上去,嚷道:“我女儿犯了什么法了,死的这么惨!你们去把林姑娘叫了来,我问问他去!”起身就跑。一时贾琮等子弟也惊讶赶来,见小红一命呜呼,都嚷道:“出了什么事了,怎么好好的把人打死了?”三小厮都摇头说不知,他们只是奉命行事。林之孝家的咬牙发狠跑到潇湘馆,指着黛玉问:“我们忠心耿耿为主子卖命,却被无端打死,还有没有道理?”黛玉道:“他私通贼寇,我也无可奈何。”林之孝家的道:“姑娘怎么知道他私通贼寇的,是那个说的?”黛玉道:“你别问了,我不会说的。”林之孝家的坐地上大哭起来:“我的儿啊,你死的不明啊!我满以为忠心待主就能讨得主子欢心,谁知君子易从,小人难侍,那些苛刻的主子实难讨取他的欢心,这样的主子不是君子啊!”【批语:骂的好!天下所有心安理得者都来吃一棒喝。】直哭的涕泪纵横。黛玉听了,心中烦恼,起身走了。林之孝家的又赶往花园来,却见贾芸正蹲着抱着小红大哭,走过去扶贾芸道:“咱们走,离了这园子。自古主子都难服侍的很,咱别自作多情了。”贾芸泪眼红红的瞪着他道:“林姑娘怎么这么混,我问问他去!”林之孝家的忙阻道:“别去了,人家高傲的很,待人理也不理的,没的碰一鼻子灰。”贾芸仰头悲愤望天哭道:“天神老爷,快教教芸儿,怎么自己人还跟自己人过不去了呢?”林之孝家的忙弯腰去抱小红,贾芸从腰上扒出一把刀子,往腹中猛的一插,大叫着倒地翻滚。林之孝家的吓的大喊:“女婿,你怎么也做起傻事来!”哭着又去抱他。忽见贾琮等众宗族子弟又跑了过来,将贾芸、小红抬走了。
  却说黛玉在房里心乱如丝,理不清个头绪。忽见侍女哭着跑进来道:“姑娘,芸哥小红姑娘都死了。”黛玉猛然一惊,沉思着又坐了下来,心想:我一时气的急了,将他打死,虽说罪有应得,可鸳鸯的话也有几分可疑,怎么坏人这么不小心,把个令牌就遗失了呢,若是故意丢下叫鸳鸯拣去,岂不糟了。越想越觉自己太过冲动,忙喊了侍女去把鸳鸯叫来,侍女说:“鸳鸯姑娘刚刚背了包裹从角门出去了。看门的问他为何出去,他说是林姑娘要他去外面打探宝二爷的下落。”黛玉听了如天旋地转,不觉昏倒。侍女忙喊了紫鹃、雪雁出来,又是灌汤又是哭叫,才把黛玉唤醒。黛玉一睁开眼就要往墙上撞,吓的三人急忙拉住了。紫鹃哭道:“姑娘怎么了,早上不还是有说有笑的吗,怎么又不对了?”黛玉哭道:“要我死,我有罪!我错怪了小红,我没脸活着了!”紫鹃等听了都呆住了。黛玉大骂道:“赶快叫人把鸳鸯这个叛贼抓回来,我要剥了他!”侍女嗯了一声跑出去叫人。黛玉挣手不开,喝道:“紫鹃别抓我,我出去给他们道歉去。”紫鹃松了手陪他一道出来。黛玉找了半天也找不到林之孝家的,问了问别人才知他已经和园中百多人离开贾家走了。黛玉听了这一句,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站在山坡上望着遥处,浑身瘫软倒在地上。紫鹃急忙扶他起来,往回来的路上走。黛玉颜面雪白,不住咳嗽,握着帕子,颤巍巍的,走一路哭一路,几次要投水撞树,都被紫鹃拦住了。黛玉此时心里酸辣苦咸堆于一处,哇的吐出一口血来,道:“咱们家完了,走了一百多年,这个家亡在我手里了。”紫鹃也哭得心碎肠断,道:“姑娘何必自怪自怨,这都是他们的罪过啊。”黛玉也不回去,站在沁芳亭依着栏杆望到日落黄昏,哭个不住。紫鹃劝也无益,只好陪他站着落泪。
  话说园中众人听说黛玉刚愎不明,乱杀功臣,不肯服从了,都商量着一同离开贾家,另觅路子。黛玉不顾天色已晚,跑到各房里去游说道歉,说的嗓子都哑了,都说不动众人的心,众人都待他冷冷的。黛玉直哭了一夜,后悔了一宿。天明也不梳洗,叫紫鹃到园中看看众人都走了没有。紫鹃来到园中,见众人背着包袱要走,哭着拦劝。众人不听,抬脚要走。忽见园门大开,赵姨娘、钱槐领贼寇又闯了进来。众人吓的抱头就逃,众贼寇不由分说,见人就砍,见人就杀,只杀的尸骨遍地,堆成小山。紫鹃吓的哭着跑回潇湘馆,侍女端着金盆要黛玉洗面,黛玉呆呆的发怔。紫鹃哭道:“姑娘快走,强盗们又来了。”黛玉满脸是泪,只呆呆的说:“你们逃命去吧,不要管我。”紫鹃又跑了出去探看,一会儿回来道:“卫公子和琮三爷带着人正和强盗打着呢,咱们的人都英勇的很。”黛玉仍流泪不语。外头打了一阵又一阵,直打到天黑还没有停休。紫鹃到茶房里去端药,刚走到窗子下就听见贾菖、贾菱说:“吓死人了,外头死了这么多人,幸好他们叫咱们只管着煎药,不然咱们也得上去迎敌了,岂不怕死人!”只见紫鹃进来道:“药煎好了没有,林姑娘等着喝呢。”贾菖、贾菱道:“已煎好了,你端了去吧。”紫鹃一边端着一边说:“还是个男人,怕成那样,平日里就会欺软怕硬。”贾菖、贾菱都道:“你懂什么!”见紫鹃出去了,都冷笑道:“这回姓林的可有罪受了,里面加了剂量比以往大了一倍,又添了些如狼似虎之药,叫他好好消受消受。谁叫他平日里待咱刻薄了,这都是他自找的。”都偷笑了起来。且说黛玉见紫鹃回来端来了药,本不想喝,被紫鹃等催了几遍,才勉强端起喝了。因问:“外头怎样了,你们出去瞧瞧。”紫鹃出去一瞧,慌忙回来道:“不好了,咱们的人死了好多,都趁夜躲起来了。姑娘快想想办法吧,园门恐怕被强盗守严了,出不去了。强盗们都提着灯笼搜屋子呢,倘若叫他们搜到了咱们,可怎么是好。”掩面而泣。雪雁也泣道:“外头那些贼叫嚷着说见了林姑娘,莫要乱动,说有个钱大哥看中姑娘了,要留着给他。”黛玉听了,气得浑身乱颤,大骂:“狗贼信口胡沁,不如把我命要了去。”忽觉腹中翻江倒海一般,霎时药劲发作,说不上什么味了,可谓生不如死,扎挣着伏在炕上,大汗淋漓,喘道:“紫鹃给我端的什么药,喝下去要死不能活,难受的要命。”紫鹃唬的急忙上来帮他捶捶,黛玉叫他不要捶了,强忍着叹道:“我不怪你,如此看来,咱们是极易落入狗贼之手了。”紫鹃听了,不言一声,流泪与黛玉相偎着,黛玉喘道:“打我进了这府里以来,老太太、太太待我无不尽心,你虽是我的丫头,可却像我的亲姊妹一般,说什么主子、丫头,以往我把这些名分看的过了,大家都是人,谁又比谁多出什么来呢,我以往待你太苛刻了些,如今后悔亦迟了。”一席话说的紫鹃低头哭了起来,道:“今生能伺候姑娘,就是我的福分了,我要守姑娘一辈子。”黛玉强颜笑道:“那些贼人立等要闯进来了,古来国破争战,女人总是被践踏,或卖到青楼,我好担心你和雪雁,我是誓死要保持清白了,就是一头碰死了,力拼一场,也不可被狗贼玷污了。紫鹃偎着含泪笑道:“我同姑娘想的一样,想咱们都是女儿清洁之身,未曾沾染了男人气味,我决意以死全节。”只见雪雁过来急切说道:“姑娘快想想法子罢,园门怕是被强盗守严了,出不去了。咱们再叫坏人抓住侮辱了可怎么是好?”黛玉听到侮辱二字,神色一惊,又转而笑道:“那里到这个利害份上了,你们到外头看看,有没有山洞可以躲起来,我想起来宝姑娘院子里有假山石,雪雁快收拾了东西,备些吃的,咱们都趁夜藏在里头。”雪雁点点头,嗯了一声去里间找吃的去了。黛玉又对紫鹃道:“你快给我找根绳子,我把诗稿、书本捆了藏山洞里。万一叫他们看见了,也是烧毁。”紫鹃应了一声到屋里屋外找了半天,找来一根绳子,说:“用衣服一包不一样吗?”黛玉夺了绳子道:“快到里面收拾去,找些吃的,咱们到山洞里藏几天,再趁他们不留意跑了。这绳子可用的地方多,岂能少了?”紫鹃到里间去找诗稿书本。黛玉因被菖菱下了虎狼药,浑身难受,欲死不能,欲活受罪,拿了绳子就跑了出去。紫鹃翻找多时才抱着书本、诗稿出来,却见黛玉已不见了,吓的急忙到门外去找。又不敢呼喊,怕被贼寇知觉,只是偷偷的寻找,却见外头虽有朗月,只是比不得白天易瞧,故找了好几处,都没有找到,心里如火烧油浇一般。且说黛玉趁着明月高照在园中急走,只见到处都是尸骨堆积,全是自己的人,心里虽悲愤交加,只是因长年哭啼,眼中已经泪尽,哭不出一滴泪来,知道大势已去,加上药劲攻发,浑身辛苦,又怕被贼人侮辱,污了清白,不如一死倒也干净。不觉来至柳叶渚边,只见槐柳成阵,月泻树林,四周树影纷纷,花影丛丛。正是:
  红粉佳人林黛玉,才比道韫貌绝伦。
  呜咽沐月出绣闺,匆踏落花嗟怨深。
  可怜离人遥双看,今夜相思孤月轮。
  山河恨重情何极,举国缟素泣万门。
  天运舛乱馆苑灭,满目凄惨鬼声吟。
  只恨世人呲目凶,妙龄奈何泉路寻。
  哀声何处诉知心,生未挽手死独人。
  心知君心重缘份,亡家今夕愧思君。
  诚叹世乱非汝罪,请速消念回转身。污浊天地谁清洁,权钱世界虎狼蹲。
  孤身决守生死念,却是众心又何忍。
  无奈卿意实难挽,唯见树影落满身。
  黛玉靠在一棵柳树上喘了口气,不禁仰天悲望,想道:我今之罪可算罄竹难书,错杀小红,致使贾家败于我手,众人也受我连累丢了性命,如今我死有余辜,怪只怪苍天无情,包容贼人恶行,轻纵他们肆意作乱,我亦似嫦娥悔意甚深,欲赴广寒宫,真真恨入骨髓。我此刻虽然死了,又怕别人发现不知名姓。虽得了个全尸,却未必有人肯埋。不觉灵机一动,从袖子里掏出两个旧帕来,乃当年宝玉病时赠与他的,又想:日日当着人面拿它擦泪,人人都知是我之物,且上面还有字迹,下人会看的出来。寻了个柳树洞,放在里头。仰首见上面枝繁叶茂,可以挡的些风雨,莫淋坏了帕子,倘若有人见了,俯首即拾。又在柳树旁边的槐树下站了,将绳子往高处一投,穿过枝桠过来打了一个死结,望着远处连呼三声宝玉,将头儿望绳里一伸,足儿一蹬,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忽然听见阵阵音乐之声,只见一群仙女抱着各种乐器奏乐跟从着一女飞来,心中正自恍惚,仔细一瞧,竟是秦氏飘飘荡荡而来,对他作个揖道:“我等奉警幻仙姑之命来接绛珠妹子回太虚幻境。”黛玉愕然道:“此话怎讲?”可卿道:“我本警幻之妹可卿是也,因妹子生前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之绛珠草,受赤瑕宫神瑛侍者日日以甘露灌溉,欲酬报他甘露之惠,故下世为人用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今已还尽,故请妹子到太虚幻境司掌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几处,妹子快随我前去销号。”黛玉听了,恍然大悟,道:“谢谢姐姐指点,不然妹子一生不得明白。”可卿携了其手,飘飘荡荡飞往仙界去了。话说紫鹃四处寻找不到黛玉踪迹,忽在柳叶渚边看见黛玉吊死在槐树上,吓的大哭。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藏家声称黛玉之死处文字有缺失,V哥特此注明)
36. 第九十七回 分析点评
  本回是本书中最重要的一回,是真正的“大过节、大关键”也!小红御敌有方,让人眼前一亮,然而忽然不幸含冤被黛玉打死,实在可惜!试想一个小小的丫环居然有带兵打仗之才,比贾家上上下下那么多男男女女都要强得多,表面上看多少有些不合情理,其实仔细一想,这不过是因为作者要在她的身上隐写历史上真实的人物而已!
  黛玉一向小性,尖酸刻薄,生性多疑,这回在中反间计的情节里体现的淋漓尽致!如果小红没有死,贾家应该不会这么容易溃败,可打死小红以后众人一哄而散,贾家必败无疑,黛玉上吊自杀也就成了必然的悲剧,作者这样写自然也是为了影射历史上真实的人和事。另外我们也发现,本书两次提到的“林四娘”确实是在影射黛玉,两个人都姓林,都同样指挥抵抗贼寇,最后都死了。我们再回过头去看一下第七十八回中宝玉为林四娘写的姽婳词,里面完全就是在描绘一派战争景象: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垄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这里描写的跟本书中看到的是多么的象似呀!这完全是在暗示后面的故事,只是以前我们并没有想到。很多人认为这本个子中的战争场面很怪异,不可想象,甚至有人说:“这哪是红楼呀,这简直就是水浒呀!”其实这些内容在前八十回里早有伏笔,如果没有现在这个本子,我们永远也搞不清这些伏笔的含意!
  鸳鸯居然成为压倒贾家的最后一棵稻草!在第七十回黛玉在《桃花行》中的一句诗:“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应该跟本回的回目“鸳鸯女谮语泄天机”相对应,是指黛玉之死的情景。那为什么她姓“金”,叫“鸳鸯”呢?姓金指明了她是象征满清,而她叫“鸳鸯”应该是“冤殃”的谐音。另外,我觉得贾环的“环”字可能是“患”的谐音,所以贾环的谐音就是“家患”。
  近些年来涌现出一些“新索隐派”,将书中隐写的内容说得很是深奥复杂,而且相当走火入魔,极度离奇!大有天下人只有他们才看懂了《石头记》的意味!其实作者将“真事隐去”,并不意味着三百多年来上亿的中国读者中只有个别专家通过研究大量清宫档案才能读懂其中的“隐写”,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作者的隐写就实在是太失败了,那根本就是不想让别人看懂!作者要隐写历史,肯定会让相当一部分读者能马上看懂,或者在点拨以后大部分读者都能看懂,这才是真正的隐写,才能达到本书的创作目的。
  如果稍加提示,我们很容易能从此书里看出,本回里的黛玉是在影射崇祯皇帝,所以才误中反间计导致贾家被攻流寇而上吊自杀;小红在本回是在影射明末著名冤案里的主角袁崇焕,也就是说本书中小红和元春都是在影射袁崇焕!
  本回一开始鸳鸯有一段心理描写:“前儿是三月十五,月又大又亮,今儿十七月还是这么圆,直照的地上明晃晃的,只是别叫人看见了才好。”此段看似闲笔,可却非常重要,作者故意在这里透露一个重要的时间点,那就是这一天是农历三月十七,而第二天黛玉中计打死小红,应该就是农历三月十八,第三天黛玉上吊,自然就是农历三月十九,而崇祯皇帝上吊,是在1644年农历三月十九!原来这里是拐弯末角想方设法告诉大家黛玉就是在影射崇祯皇帝!
  另外,我们再回想一下第二十七回中的一段内容:小红原名叫“林红玉”,而她的名字犯了黛玉和宝玉的名讳,所以她只好改名为小红。而在历史上,崇祯皇帝杀死袁崇焕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袁崇焕的名字中有个“崇”字,犯了崇祯的名讳!如此看来,作者构思居然如此缜密,连这么细小的地方都能影射到!而本回中黛玉说过这样一段话:“想我也是个糊涂的,心眼窄,只因他的名字叫个林红玉,我就不大高兴,搞的府里人都不敢叫他红玉,都改作小红。我是冤枉了他,认真抠死字眼,觉的红玉就是流血的玉,林红玉岂不说上我了?以后还改过来,仍叫他红玉吧。”这也是暗示确实因为袁崇焕的名字犯了崇祯皇帝的名讳,才导致杀身之祸,并暗批崇祯皇帝糊涂,心眼窄,同时也让我们明白“红玉就是流血的玉”的意思,这个名字就是指小红最后的惨死!
  贾家最后被流寇攻陷,而贾菖、贾菱又在黛玉的药中动了手脚,导致黛玉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也是她走上了绝路的重要原因之一,而这一情节,作者在前面多次埋下了伏笔。在第二回黛玉刚进贾府的时候提到了吃药,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这里“甲戌本”有条批语“为后菖菱伏脉。”原来那么早就有伏笔了!而作为“黛玉之副”的晴雯在第五十一回里有一段“胡庸医乱用虎狼药”的故事,也是在影射后回黛玉被人下了“虎狼之药”的情节;前面还有黛玉借故两次打贾菖、贾菱的内容,也是为这里铺垫,我们看到为了本回这个情节作者居然事先埋下了这么多伏笔!难道历史上真的有类似“虎狼之药”的事发生吗?不解。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那就是早在乾隆年间,有一位叫“富察明义”的人写了《题红楼梦绝句二十首》,成为红学史上重要的研究资料,这二十首诗中后面几首提到的情节明显与“程高本”后四十回的故事完全不同,所以红学界一至认为富察明义读到了原本《石头记》八十回以的的内容。他关于黛玉结局的诗中有这样两句:“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意思是黛玉在第二十七回的《葬花吟》是她结局的谶语,也就是说,黛玉的死应该跟《葬花吟》中的描写能完全对应上才成,这也是鉴别《吴氏石头记增删试评本》是否是真本《石头记》最重要、最关键的依据!从清代到现在,一共出现过几十种续书,包括“程高本”,而关于黛玉之死,没有一本能跟《葬花吟》对应上的,就算是著名的红学家周汝昌研究出的黛玉之死,也与《葬花吟》中描述的相去甚远。而如果我们仔细研究一下《葬花吟》,再看看本回中黛玉之死的情节,会惊奇地发现,两者不但能对应上,而且呼应的相当完美!
  我们看《葬花吟》中有这样几句: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几句都透露出一个共同的信息,那就是黛玉早死,这个大家应该没有分歧。那黛玉死于什么时候呢?我们再看下面几句: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大家知道,古人以农历正月、二月、三月为春,这几句中

—纪念周恩来诞辰一百周年

今年是周恩来诞辰百年,他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二年。但是他的身影却时时在我们身边,至今,许多人仍是一提总理双泪流,一谈国事就念总理。陆放翁诗:“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前一放翁。”是什么办法化作总理身千亿,人人面前有总理呢?难道世界上真的有什么灵魂的永恒?伟人之魂竟是可以这样地充盈天地、浸润万物吗?就像老僧悟禅,就如朱子格物,自从一九七六年一月国丧以来,我就常穷思默想这个费解的难题。二十多年了,终于有一天我悟出了一个理:总理这时时处处的“有”,原来是因为他那许许多多的“无”,那些最不该,最让人想不到、受不了的“无”啊。

周恩来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提出死后不留骨灰的人。总理去世的时候,正是中国政治风云变幻的日子,林彪集团被粉碎不久,“四人帮”集团正自鸣得意,中国上空乌云压城,百姓肚里愁肠千结。一九七六年新年刚过,一个寒冷的早晨突然广播里传出了哀乐。人们噙着泪水,对着电视一遍遍地看着那个简陋的遗体告别仪式,突然江青那副可憎的面孔出现了,她居然不脱帽鞠躬,许多电视机旁都发出了怒吼:江青脱掉帽子!过了几天,报上又公布了总理遗体到八宝山火化的消息,并且遵总理遗嘱不留骨灰。许多人都不相信这个事实,一定是江青这个臭X又在搞什么阴谋。直到多少年后,我们才清楚,这确实是总理遗愿。一月十五日下午追悼会结束后,邓颖超就把家属召集到一起,说总理在十几年前就与她约定死后不留骨灰。灰入大地,可以肥田。当晚,邓颖超找来总理生前党小组的几个成员帮忙,一架农用飞机在如磐的夜色中冷清地起飞,飞临天津这个总理少年时代生活和最早投身革命的地方,又沿着渤海湾飞临黄河入海口,将那一捧银白的灰粉化入海空,也许就是这一撒,总理的魂魄就永远充满人间,贯通天地。

但人们还是不能接受这一事实。多少年后还是有人提问,难道总理的骨灰就真的一点也没有留下吗?中国人和世界上大多数民族都习惯修墓土葬,这对生者来说,可以寄托哀思,对死者来说则希望还能长留人间。多少年来,越有权的人就越下力气去做这件事。中国的十三陵,印度的泰姬陵,埃及的金字塔,还有一些埋葬神父的大教堂,我都看过。共产党人是无神论者,又以解放全人类为己任,当然不会为自己的身后事去费许多神。所以一解放,毛泽东就带头签名火葬,以节约耕地,但彻底如周恩来这样连骨灰都不留的却还是第一人。你看一座八宝山上,不就是存灰为记吗?历史上有多少名人,死后即使无尸,人们也要为他修一个衣冠冢。老舍先生的追悼会上,骨灰盒里放的是一副眼镜,一支钢笔。纪念死者总得有个念物,有个引子啊。

没有灰,当然也谈不上埋灰之处,也就没有碑和墓,欲哭无泪,欲祭无碑,魂兮何在,无限相思寄何处?中外文学史上有许多名篇都是碑文、墓志和在名人墓前的凭吊之作,有许多还发挥出炽热的情和永恒的理。如韩愈为柳宗元写的墓志痛呼:“士穷乃见节义”,如杜甫在诸葛亮祠中所叹:“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都成了千古名言。明代张溥著名的《五人墓碑记》“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简直就是一篇正义对邪恶的宣言。就是空前伟大如马克思这样的人,死后也有一块墓地,恩格斯在他墓前的演说也选入马恩文选,成了国际共运的重要文献。马克思的形象也因这篇文章更加辉煌。为伟人修墓立碑已成中国文化的传统,中国百姓的习惯,你看明山秀水间,市井乡村里,还有那些州县府志的字里行间,有多少知名的、不知名的古人墓、碑、庙、祠、铭、志,怎么偏偏轮到总理,这个前代所有的名人加起来都不足抵其人格伟大的人,就连一个我们可以为之扼腕、叹息、流泪的地方也没有呢?于是人们难免生出一丝丝的猜测,有的说是总理英明,见“四人帮”猖狂,政局反复,不愿身后有伍子胥鞭尸之事;有的说是总理节俭,不愿为自己的身后事再破费国家钱财。但我想,他主要的就是要求一个干净。生时鞠躬尽瘁,死后不留麻烦。他是一个只讲奉献,献完转身就走的人,不求什么纪念的回报和香火的馈饷。也许隐隐还有另一层意思。以他共产主义者的无私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忠君”,他更不愿在身后出现什么“僭越”式的悼念,或因此又生出一些政治上的尴尬。果然,地球上第一个为周恩来修纪念碑的,并不是在中国,而是在日本。第一个纪念馆也不是建在北京,而是在他的家乡。日本的纪念碑是一块天然的石头,上面刻着他留学日本时的那首《雨中岚山》。一九九四年我去日本时曾专门到樱花丛中去寻找过这块诗碑。我双手抚石,西望长安,不觉泪水涟涟。回天无力,斯人长逝已是天大的遗憾,而在国内又无墓可寻,叫人又是一种怎样的惆怅?一个曾叫世界天翻地覆的英雄,一个为民族留下了一个共和国的总理,却连一点骨灰也没有留下,这强烈的反差,让人一想,心里就有如坠落千丈似地空茫。

总理的二无是生而无后。

中国人习惯续家谱,重出身,爱攀名人之后也重名人之后。刘备明明是个编席卖履的小贩,却攀了个皇族之后,被尊为皇叔,诸葛亮和关、张、赵、马、黄等一批文臣武将,就捧着这块招牌,居然三分天下。一般人有后无后还是个人和家族的事,名人无后却成了国人的遗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纪念古人也有三:故居、墓地、后人,后人为大。虽然后人不能尽续其先人的功德才智,但对世人来说,有一条血缘的根传下来,总比无声的遗物更惹人怀旧。人们尊其后,说到底还是尊其本人。这是一种纪念,一种传扬。对越是功高德重为民族作出牺牲的逝者,人们就越尊重他们的后代,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对他们的感激,赎回生者的遗憾。总理并不脱俗,也不寡情。我在他的绍兴祖居,亲眼见过抗战时期他和邓颖超回乡动员抗日时,恭恭敬敬地续写在家谱上的名字。他在白区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搜求烈士遗孤,安排抚养。他常说:不这样我怎么对得起他们的父母?他在延安时亲自安排将瞿秋白、蔡和森、苏兆征、张太雷、赵世炎、王若飞等烈士子女送到苏联好生教育、看护,并亲自到苏联与斯大林谈判,达成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协议:这批子弟在苏联只求学,不上前线。这恐怕是当时世界上两个最大的人物达成的一个最小的协议。总理何等苦心,他是要为烈士存孤续后啊。六七十年代,中日民间友好往来,日本著名女运动员松崎君代,多次受到总理接见。当总理知道她婚后无子时,便关切地留她在京治病,并说有了孩子可要告诉一声啊。一九七六年总理去世,她悲呼道:“周先生,我们已经有了孩子,但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您!”确实子孙的繁衍是人类最实际的需要,是人最基本的情感。但是天何不公,轮到总理却偏偏无后,这怎么能不使人遗憾呢?是残酷的地下斗争和战争夺去邓颖超同志腹中的婴儿,以后又摧残了她的健康。但是以总理之权、之位、之才和他的倾倒多少女性的风采,何愁不能再建家室,传宗接代呢?这在解放初党的中高级干部中不乏其人,并几乎成风。但总理没有。他以倾国之权而坚守平民之德。后来有一个厚脸皮的女人写过一本书,称她自己就是总理的私生女,这当然经不起档案资料的核验。举国一阵哗然之后,如风吹黄叶落,复又秋阳红。但人们在愤怒之余心里仍然隐隐存着一丝的惆怅。特别是眼见和总理同代人的子女,或又子女的子女,不少都官居高位名显于世,不禁又要黯然神伤。中国人的传统文化是求全求美的,如总理这样的伟人该是英雄美人、父英子雄、家运绵长的啊。然而,这一切都没有。这怎么能不在国人心中凿下一个空洞呢?人们的习惯思维如列车疾驶,负着浓浓的希望,却一下子冲出轨道,跌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总理的三无是官而不显。

千百年来,官和权是连在一起的。在某些人看来,官就是显赫的地位,就是特殊的享受,就是人上人,就是福中福。官和民成了一个对立的概念,也有了一种对立的形象。但周恩来作为一国总理则只求不显。在外交、公务场合他是官,而在生活中,在内心深处,他是一个最低标准甚至不够标准的平民。他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平民宰相,是世界上最平民化的总理。一次他出国访问,内衣破了送到我驻外使馆去缝洗。大使夫人抱着这一团衣服时,泪水盈眶,她怒指着工作人员道:“原来你们就这样照顾总理啊!这是一个大国总理的衣服吗?”总理的衬衣多处打过补丁,领子和袖口已换过几次,一件毛巾睡衣本来白底蓝格,但早已磨得像一件纱衣。后来我见过这件睡衣,瞪大眼睛也找不出原来的纹路。这样寒酸的行头,当然不敢示人,更不敢示外国人。所以总理出国总带一只特殊的箱子,不管住多高级的宾馆,每天起床,先由我方人员将这套行头收入箱内锁好,才许宾馆服务生进去整理房间。人家一直以为这是一个最高机密的文件箱呢。这专用箱里锁着一个平民的灵魂。而当总理在国内办公时就不必这样遮挡“家丑”了,他一坐到桌旁,就套上一副蓝布袖套,那样子就像一个坐在包装台前的女工。许多政府工作报告,国务院文件和震惊世界的声明,都是在这蓝袖套下写出的啊。只有总理的贴身人员才知道他的生活实在太不像个总理。总理一入城就在中南海西花厅办公,一直住了二十五年。这是座老平房,又湿又暗,工作人员多次请示总理,总理都不准维修。终于有一次,工作人员趁总理外出时将房子小修了一下,于是《周恩来年谱》便有了这一段记载:一九六○年三月六日,总理回京,发现房已维修,当晚即离去暂住钓鱼台,要求将房内的旧家具(含旧窗帘)全部换回来,否则就不回去住。工作人员只得从命。一次,总理在杭州出差,临上飞机时地方上送了一筐南方的时鲜蔬菜,到京时被他发现,就严厉批评了工作人员,并命令折价寄钱去。一次,总理在洛阳视察,见到一册碑帖,问秘书身上带钱没有,见没带钱,就摇摇头走了。总理从小随伯父求学,伯父的坟迁移,他不能回去,先派弟弟去,临行前又改派侄儿去,为的是尽量不惊动地方。一国总理啊,他理天下事,管天下财,住一室,食一蔬,用一物,办一事算得了什么?多少年来,在人们的脑子里,做官就是显耀。你看,封建社会的官帽,不是乌纱便是红顶,官员出行,或鸣锣开道,或静街回避,不就是要一个“显”字?这种显耀或为显示权力,或为显示财富,总之是要显出高人一等。古人一考上进士,就要鸣锣报喜,一考上状元就要骑马披红走街,一当上官就要回乡到父老面前转一圈。所谓衣锦还乡,为的就是显一显。刘邦做了皇帝后,曾痛痛快快地回乡显示过一回,元散曲名篇《高祖还乡》即挖苦此事。你看那排场:“红漆了叉,银铮了斧,甜瓜苦瓜黄金镀,明晃晃马镫枪尖上挑,白雪雪鹅毛扇上铺。这几个乔人物,拿着些不曾见的器仗,穿着些大作怪的衣服。”西晋时有个石崇官做到个荆州刺史,也就是地委书记吧,就敢于同皇帝司马昭的小舅子王恺斗富。他平时生活,“丝竹尽当时之精,庖膳穷水陆之珍”。招待客人,以锦围步幛五十里,以蜡烧柴做饭,王恺自叹不如。现在这种显弄之举更有新招,比座位,比上镜头,比好房,比好车,比架子。一次一位县级小官到我办公室,身披呢子大衣,刚握完手突然后面蹿上一小童,双手托举一张名片。原来这是他的跟班,连递名片也要秘书代劳,这个架子设计之精,我万没有想到。刚说几句话又抽出“大哥大”,向千里之外的穷乡僻壤报告他现已到京,正在某某办公室,连我也被他编入了显耀自己的广告词。我不知他在地方上有多大政绩,为百姓办了多少实事,看这架子心里只有说不出的苦和酸。想总理有权不私,有名不显,权倾一国,两袖清风,这种近似残酷的反差随着岁月的增加,倒叫人更加不安和不忍了。

总理的四无是党而不私。

列宁讲:人是分为阶级的,阶级是由政党来领导的,政党是由领袖来主持的。大概有人类就有党,除政党外还有朋党、乡党等小党。毛泽东同志就提到过党外有党,党内有派。同好者为党,同利者为党,在私有制的基础上,结党为了营私,党成了求权、求荣、求利的工具。项羽、刘邦为楚汉两党,汉党胜,建刘汉王朝,三国演义就是曹、孙、刘三党演义。朱元璋结党扯旗,他的对立面除元政权这个执政党外,还有张士诚、陈友谅各在野党,结果朱党胜而建朱明王朝。只有X成立以后才宣布,它是专门为解放全人类而做牺牲的党,除了人民利益,国家民族利益,党无私利,党员个人无私求。无数如白求恩、张思德、雷锋、焦裕禄这样的基层党员,都做到了入党无私,在党无私。但是当身处要位甚至领袖之位,权握一国之财,而要私无一点,利无一分,却是最难最难的。权用于私,权大一分就私大一丈,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做无私的战士易,做无私的官难,做无私的大官更难。像总理这样军政大权在握的人,权力的砝码已经可以使他左偏则个人为党所用,右偏则党为个人所私,或可为党员,或可为党阀了。王明、张国焘不都成了党阀吗?而总理的可贵正在党而不私。

一九七四年,康生被查出癌症住院治疗。周恩来这时也有绝症在身,还是拖着病体常去看他。康一辈子与总理不合,总理每次一出病房他就在背后骂。工作人员告诉总理,说既然这样您何必去看他。但总理笑一笑,还是去。这种以德报怨,顾全大局,委曲求全的事,在他一生中举不胜举。周总理同胞兄弟三人,他是老大,老二早逝,他与三弟恩寿情同手足。恩寿解放前经商,为我党提供过不少经费。解放后安排工作到内务部,总理指示职务要安排得尽量低些,因为他是我弟弟。后恩寿胃有病,不能正常上班,总理又指示要办退休,不上班就不能领国家工资。曾山部长执行得慢了些,总理又严厉批评说:“你不办,我就要给你处分了。”“文革”中总理尽全力保护救助干部。一次范长江的夫人沈谱(著名民主人士沈均儒之女)找到总理的侄女周秉德,希望能向总理转交一封信,救救长江。周秉德是沈均儒长孙儿媳,沈谱是她丈夫的亲姑姑。范长江是我党新闻事业的开拓者,又是沈老的女婿,总理还是他的入党介绍人。以这样深的背景,周秉德却不敢接这封信,因为总理有一条家规:任何家人不得参与公事。

如果说总理要借在党的力量谋大私,闹独立,闹分裂,篡权的话,他比任何人都有更多的机会,更好的条件。但是他恰恰以自己坚定的党性和人格的凝聚力,消除了党内的多次磨擦和四次大的分裂危机。五十年来他是党内须臾不可缺少的凝固剂。第一次是红军长征时,这时周恩来身兼五职,是中央三人团(博古、李德、周恩来)成员之一;中央政治局常委、书记处书记、军委副主席、红军总政委。在遵义会议上,只有他才有资格去和博古李德争吵,把毛泽东请了回来。王明派对党的干扰基本排除了(彻底排除要到延安整风以后),红一、四方面军会师后又冒出个张国焘。张兵力远胜中央红军,是个实力派。有枪就要权,不给权就翻脸,党和红军又面临一次分裂。这时周恩来主动将自己担任的红军总政委让给了张国焘。红军总算统一,得以顺利北进,扎根陕北。第二次是“大跃进”和三年困难时期。一九五七年年底,冒进情绪明显抬头,周恩来、刘少奇、陈云等提出反冒进,毛泽东大怒,说不是冒进,是跃进,并多次让周恩来检讨,甚至说到党的分裂。周恩来立即站出将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几乎逢会就检讨,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保住党的团结,保住一批如陈云、刘少奇等有正确经济思想的干部,留得青山在,为党渡危机。而在他修订规划时,又小心地坚持原则,实事求是。他藏而不露地将“十五年赶上英国”,改为“十年或者更多的一点时间”,加了九个字。将“在今后十年或者更短的时间内实现全国农业发展纲要”一句删去了“或者更短的时间内”八个字,不要小看这一加一减八九个字,果然,一年以后,经济凋敝,毛泽东说:国难思良将,家贫思贤妻,搞经济还得靠恩来、陈云,多亏恩来给我们留下三年余地。第三次是“文革”中,林彪骗取了毛主席信任。这时作为二把手的周恩来再次让出了自己的位置。他这个当年黄埔军校的政治部主任,毕恭毕敬地向他当年的学生,现在的副统帅请示汇报,在天安门城楼上、在大会堂等公众场合为之领坐引路。林彪的威望,或者就以他当时的投机表现、身体状况,总理自然知道他是不配接这个班的,但主席同意了,党的代表大会通过了,他只有服从。果然,九大之后只有两年多,林彪自我爆炸,总理连夜坐镇大会堂,弹指一挥,将其余党一网打尽,为国为党再定乾坤。让也总理,争也总理,一屈一伸又弥合了一次分裂。第四次,林彪事件之后总理威信已到绝高之境,但“四人帮”的篡权阴谋也到了剑拔弩张的境地。这时已经不是拯救党的分裂,而是拯救党的危亡了,总理自知身染绝症,一病难起,于是他在抓紧寻找接班人,寻找可以接替他与“四人帮”抗衡的人物,他找到了邓小平。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他不顾危病在身飞到韶山与毛泽东商量邓小平的任职。小平一出山,双方就展开拉据战,这时总理躺在医院里,就像诸葛亮当年卧病军帐之中,仍侧耳静听着帐外的金戈铁马声。“四人帮”唯一忌惮的就是周恩来还在世。当时主席病重,全党的安危系于周恩来一身,他生命延缓一分钟,党的统一就能维持一分钟。他躺在床上,像手中没有了弹药的战士,只能以重病之躯扑上去堵枪眼了。癌症折磨得他消瘦、发烧,常处在如针刺刀割般的疼痛中,后来连大剂量的镇痛、麻醉药都不起作用。但是他忍着,他知道多坚持一分钟,党的希望就多一分。因为人民正在觉醒,叶帅他们正在组织反击。他已到弥留之际,当他清醒过来时,对身边的人员说:“你去给中央打一个电话,中央让我活几天,我就活几天!”就这样一直撑到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当时消息还未正式公布,但群众一看医院内外的动静就猜出大事不好。这天总理的保健医生外出办事,一个熟人拦住问:“是不是总理出事了,真的吗?”他不敢回答,稍一迟疑,对方转身就走,边走边哭,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九个月后,百姓心中的这股怨气,一举掀翻了“四人帮”。总理在死后又一次救了党。

宋代欧阳修写过一篇著名的《朋党论》,指出有两种朋党,一种是小人之朋,“所好者禄利,所贪者财货”;一种是君子之朋,“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而只有君子之朋才能万众一心。“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以周公为首。这就是周灭商的道理。周恩来在重庆时就被人称周公,直到晚年,他立党为公,功同周公的形象更加鲜明。“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周公只不过是“一饭三吐哺”,而我们的总理在病榻上还心忧国事,“一次输液三拔针”啊。如此忧国,如此竭诚,怎么能不天下归心呢?

总理的五无是劳而无怨。

周总理是中国革命的第一受苦人。上海工人起义,“八一”起义,万里长征,三大战役,这种真刀真枪的事他干;地下特科斗争,国统区长驻虎穴,这种生死度外的事他干;解放后政治工作、经济工作、文化工作,这种大管家的烦人杂事他干;“文化革命”中上下周旋,这种在夹缝中委曲求全的事他干。他人生的最后一些年头,直到临终,身上一直佩着的一块徽章,是“为人民服务”。如果计算工作量,他真正是党内之最。周恩来是一九七四年六月一日住进医院的,据资料统计,一至五月共一百三十九天,他每天工作十二至十四小时有九天;十四至十八小时有七十四天;十九至二十三小时有三十八天;连续二十四小时有五天。只有十三天工作在十二小时之内。而从三月中旬到五月底,两个半月,日常工作外,他又参加中央会议二十一次,外事活动五十四次,其他会议和谈话五十七次。他像一头牛,只知道负重,没完没了地受苦,有时还要受气。一九三四年,因为王明的“左”倾路线和洋顾问李德的指挥之误,红军丢了苏区,血染湘江,长征北上。这时周恩来是军事三人团成员之一,他既要负失败之责,又要说服博古恢复毛泽东的指挥权,惶惶然,就如《打金枝》中的皇后,劝了金枝,回过头来又劝驸马。一九三八年,他右臂受伤,两次治疗不愈,只好远走苏联。医生说为了彻底好,治疗时间就要长一些。他却说时局危急,不能长离国内,只短住了六个月。最后还是落下个臂伸不直的残疾。而林彪也是治病,也是这个时局,却在苏联从一九三八年住到了一九四一年。“文化革命”中,周恩来成了救火队长,他像老母鸡以双翅护雏,防老鹰叼食一样尽其所能保护干部。红卫兵要揪斗陈毅,周恩来苦苦说服无效,最后震怒道:我就站在大会堂门口,看你们从我身上踩过去!这时国家已经瘫痪,全国除少数造反派许多人都成了逍遥派,而周恩来始终是一个苦撑派,一个苦命人。他像扛着城门的力士,放不下,走不开。每天无休止地接见,无休止地调解。饭都来不及吃,服务员只好在茶杯里调一点面糊。“文革”中干部一层层地被打倒。他周围的战友,副总理、政治局委员已被打倒一大片,连国家主席刘少奇都被打倒了,但偏偏留下了他一个。他连这种“休息”的机会也得不到啊。全国到处点火,留一个周恩来东奔西跑去救火,这真是命运的捉弄。他坦然一笑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大厦将倾,只留下一根大柱。这柱子已经被压得吱吱响,已经出现裂纹,但他还是咬牙苦撑。由于他的自我牺牲,他的厚道宽容,他的任劳任怨,革命的每一个重要关头,每一次进退

两难,都离不开他。许多时候他都左右逢源,稳定时局,但许多时候,他又只能被人们作为平衡的棋子,或者替罪的羔羊。历史上向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X的领导人换了多少,却人人要用周恩来。他的过人才干害了他,他的任劳任怨的品质害了他,多苦、多难、多累、多险的活,都由他去顶。

一九五七年年底,我国经济出现急功近利的苗头,周恩来提出反冒进。毛泽东大怒,连续开会发脾气。一月初杭州会议,毛说:你脱离了各省、各部。一月中旬南宁会议,毛说:“你不是反冒进吗?我是反反冒进的。”这时柯庆施写了一篇升虚火的文章,毛说:恩来,你是总理,这篇文章你写得出来吗?八月成都会议,周恩来检查,毛还不满意,表示仍然要作为一个犯错误的例子再议。从成都回京后,一个静静的夜晚,西花厅夜凉如水,周恩来把秘书叫来说,“我要给主席写份检查,我讲一句,你记一句。”但是他枯对孤灯,常常五六分钟说不出一个字。冒进造成的险情已经四处露头,在对下与对上、报国与“忠君”之间,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深深的痛苦。他对领袖的服从与忠诚绝不是封建式的愚忠。他是基于领袖是党的核心、是党统一的标志这一原则和毛主席的威信这一事实,从唯物史观和党性标准出发来严格要求自己的。为了大局,在前几次会上他已把反冒进的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现在还要怎样深挖呢?而这深探游走的笔刃又怎样才能做到既解剖自己又不伤实情,不伤国事大局呢?天亮时,秘书终于整理成一篇文字,其中加了这样一句:“我与主席多年风雨同舟,朝夕与共,还是跟不上主席的思想。”恩来指着“风雨同舟,朝夕与共”八个字说,怎么能这样提呢?你太不懂党史。说时眼眶里已泪水盈盈了。秘书不知总理苦,为文犹用昨日辞。几天后,他在八大二次会议上作完检讨,并委婉地请求辞职。结论是不许辞。哀莫大于心死,苦莫大于心苦,但痛苦更在于心虽苦极又没有死。周恩来对国对民对领袖都痴心不死啊,于是他只有负起那让常人看来无论如何也负不动的委屈。

总理的六无是去不留言。

一九七六年元旦前后总理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这时中央领导对总理病情已是一日一问,邓颖超同志每日必到病房陪坐。可惜总理将去之时正是中央领导核心中鱼龙混杂、忠奸共处的混乱之际。奸佞之徒江青、王洪文常假惺惺地慰问却又暗藏杀机。这时忠节老臣中还没有被打倒的只有叶剑英了。叶帅与总理自黄埔时期起便患难与共,又共同经历过党史上许多是非曲直。眼见总理已是一日三厥,气若游丝,而“四人帮”又乘危乱国,叶帅心乱如麻,老泪纵横。一日,他取来一叠白纸,对病房值班人员说,总理一生顾全大局,严守机密,肚子里装着很多东西,死前肯定有话要说,你们要随时记下。但总理去世后,值班人员交到叶帅手里的仍然是一叠白纸。

当真是总理肚中无话吗?当然不是,在会场上,在向领袖汇报时,在对“四人帮”斗争时,在与同志谈心时,该说的都说过了,他觉得不该说的,平时不多说一字,现在并不因为要撒手而去就可以不负责任,随心所欲。总理的办公室和卧室同处一栋,邓疑超同志是他一生的革命知己,又同是中央高干,但总理工作上的事邓疑超自动回避,总理也不与她多讲一字。总理办公室有三把钥匙,他一把,秘书一把,警卫一把,邓疑超没有,她要进办公室必须先敲门。周总理把自己一劈两半。一半是公家的人,党的人,一半是他自己。他也有家私,也有个人丰富的内心世界,但是这两部分泾渭分明,绝不相混。周恩来与邓疑超的爱可谓至纯至诚,但也不敢因私犯公。他们两人,丈夫的心可以全部掏给妻子,但决不能搭上公家的一点东西;反过来妻子对丈夫可以是十二分的关心,但决不能关心到公事里去。总理与邓大姐这对权高德重的伴侣堪称是正确处理家事国事的楷模。诗言志,为说心里话而写。总理年轻时还有诗作,现在东瀛岛的诗碑上就刻着他那首著名的《雨中岚山》。皖南事变骤起,他愤怒地以诗惩敌:“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但解放后,他除了公文报告,却很少有诗。当真他的内心情感之门关闭了吗?没有。工作人员回忆,总理工作之余也写诗,用毛笔写在信笺上,反复改。但写好后又撕成碎片,碎碎的,投入纸篓,宛如一群梦中的蝴蝶。除了工作,除了按照党的决定和纪律所做的事,他不愿再表白什么,留下什么。瞿秋白在临终前留下一篇《多余的话》将一个真实的我剖析得淋漓尽致,然后昂然就义,舍身成仁。坦白是一种崇高。周恩来在临终前只留下一叠白纸。“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就无我,我复何言哉?不必再说,又是一种崇高。

周恩来的六个“大无”,说到底是一个无私。公私之分古来有之,但真正的大公无私自X始。一九九八年是周恩来诞辰一百周年,也是划时代的《X宣言》发表一百五十周年。是这个《宣言》公开提出要消灭私有制,要求每个党员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我敢大胆说一句,一百五十年来,实践《宣言》精神,将公私关系处理得这样彻底、完美,达到如此绝妙之境者,周恩来是第一人。因为即使如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也没有他这样长期处于手握党权、政权的诱惑和身处各种矛盾的煎熬。总理在甩脱自我,真正实现“大无”的同时却得到了别人没有的“大有”。有大智、大勇、大才和大貌--那种倾城倾国,倾倒联合国的风貌,特别是他的大爱大德。

他爱心博大,覆盖国家、人民和整个世界。你看他大至处理国际关系,小至处理人际关系无不充满浓浓的、厚厚的爱心。美帝国主义和中国人民、中国X曾是积怨如山的,但是战争结束后,一九五四年周恩来第一次与美国代表团在日内瓦见面时就发出友好的表示,虽然美国国务卿杜勒斯拒绝了,或者是不敢接受,但周恩来还是满脸的宽厚与自信,就是这种宽厚与自信,终于吸引尼克松在我们立国二十一年后,横跨太平洋到中国来与周恩来握手。国共两党是曾有血海深仇的,蒋介石曾以巨额大洋悬赏要周恩来的头。当西安事变发生时,蒋介石已成阶下囚,国人皆曰可杀,连曾经向蒋介石右倾过的陈独秀都高兴地连呼打酒来,蒋介石必死无疑。但是周恩来却带了十个人,进到刀枪如林的西安城去与蒋介石握手。周恩来长期代表中共与国民党谈判,在重庆,在南京,在北平。到最后,这些敌方代表竟为他的魅力所吸引,投向了中共。只有团长张治中说,别人可以留下,从手续上讲他应回去复命。周却坚决挽留,说西安事变已对不起一位姓张的朋友(张学良),这次不能重演悲剧,并立即通过地下党将张的家属也接到了北平。他的爱心征服了多少人,温暖了多少人,甚至连敌人也不得不叹服。宋美龄连问蒋介石,为什么我们就没有这样的人。美方与他长期打交道后,甚至后悔当初不该去扶植蒋介石。至于他对人民的爱,革命队伍内同志的爱,更是如雨润田,如土载物般地浑厚深沉。曾任党的总书记、犯过“左”倾路线错误的博古,可以说是经周恩来亲手“颠覆”下台的,但后来他们相处得很好,在重庆,博古成了周的得力助手。甚至像陈独秀这样曾给党造成血的损失,当他对自己的错误已有认识,并有回党的表示时,周恩来立即着手接洽此事,可惜未能谈成。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讲话说:“他可能有过许多敌人,但未必有一个私敌。”这话移来评价周恩来最合适不过。当周恩来去世时,无论东方西方,同声悲泣,整个地球都载不动这许多遗憾,许多愁。

他的大德,再造了党,再党了共和国,并且将一个共产主义者的无私和儒家传统的仁义忠信糅合成一种新的美德,为中华文明提供了新的典范。如果说毛泽东是中国X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周恩来则是党和国家的养护人。他硬是让各方面的压力,各种矛盾将自己压成了粉,挤成了油,润滑着党和共和国这架机器,维持着它的正常运行。五十年来他亲手托起党的两任领袖,又拯救过共和国的三次危机。遵义会议他扶起了毛泽东,“文革”后期他托出邓小平。作为两代领袖,毛邓之功炳彪史册,而周恩来却静静地化作了那六个“无”。建国后他首治战争创伤,国家复苏;二治“大跃进”灾难,国又中兴;三抗林彪江青集团,铲除妖孽。而他在举国狂庆的前夜却先悄悄地走了,走时连一点骨灰也没有留下。

周恩来为什么这样地感人至深,感人至久呢?正是这“六无”,“六有”,在人们心中撞击、翻搅和掀动着大起大落、大跌大荡的波浪。他的博爱与大德拯救、温暖和护佑了太多太多的人。自古以来,爱民之官受人爱。诸葛亮治蜀二十七年,而武侯祠香火不断一千五百年。陈毅游武侯祠道:“孔明反胜昭烈(刘备)其何故也,余意孔明治蜀留有遗爱。”遗爱愈厚,念之愈切。平日常人相处尚投桃报李,有恩必报,而一个伟人再造了国家,复兴了民族,润泽了百姓,后人又怎能轻易地淡忘了他呢?我们是唯物论者,但我心里总觉得大概有一天还是会有人来要为总理修一座庙。庙是神的殿堂,神是后人在所有的前人中筛选出来的模范,比若忠义如关公,爱民如诸葛亮。周总理无论在自身修养和治国理政方面,功德、才智、得民心等都很像诸葛亮。诸葛亮教子很严,他那篇有名的《诫子书》,教子“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他勤俭持家,上书后主说,自己家有桑树八百棵,薄田十五顷,供给一家人的生活,馀再无积蓄。这两件事都常为史家称道。呜呼,总理何如?他没有后,当然也没有什么教子格言;他没有遗产,去世时,家属各分到几件补丁衣服作纪念;他没有祠,没有墓,连灰都不知落在何方。他不立言,没有一篇《出师表》可以传世。他越是这样地没有没有,后人就越感念他的遗爱;那一个个没有也就越像一条条鞭子抽在人们的心上。鲁迅说,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撕裂给人看。是命运从总理身上一条条地撕去许多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同时也在撕裂后人的心肺肝肠。那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这遗憾又加倍转化为深深的思念。渐渐二十二年过去了,思念又转化为人们更深的思考,于是总理的人格力量在浓缩,在定格,在突现。而人格的力量一旦形成便是超时空的。不独总理,所有历史上的伟人,中国的司马迁、文天祥,外国的马克思、列宁,我们又何曾见过呢?爱因斯坦生生将一座物理大山凿穿而得出一个哲学结论:当速度等于光速时,时间就停止;当质量足够大时它周围的空间就弯曲。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再提出一个“人格相对论”呢?当人格的力量达到一定强度时,它就会迅如光速而追附万物,

囊括空间而护佑生灵。我们与伟人当然就既无时间之差又无空间之别了。

周恩来还会伴我们到永远。

多余的话      瞿秋白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何必说?——代序

话既然是多余的,又何必说呢?已经是走到了生命的尽期,余剩的日子,不但不能按照年份来算,甚至不能按星期来算了。就是有话,也是可说可不说的了。

但是,不幸我卷入了“历史的纠葛”——直到现在,外间好些人还以为我是怎样怎样的。我不怕人家责备、归罪,我倒怕人家“钦佩”。但愿以后的青年不要学我的样子,不要以为我以前写的东西是代表什么主义的。所以我愿意趁这余剩的生命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写一点最后的最坦白的话。

而且,因为“历史的误会”,我十五年来勉强做着政治工作。——正因为勉强,所以也永远做不好,手里做着这个,心里想着那个。在当时是形格势禁,没有余暇和可能说一说我自己的心思,而且时刻得扮演一定的角色。现在我已经完全被解除了武装,被拉出了队伍,只剩得我自己了,心上有不能自已的冲动和需要。说一说内心的话,彻底暴露内心的真相。布尔什维克所讨厌的小资产阶级知识者的自我分析的脾气,不能够不发作了。

虽然我明知道这里所写的,未必能够到得读者手里,也未必有出版的价值,但是,我还是写一写罢。人往往喜欢谈天,有时候不管听的人是谁,能够乱谈几句,心上也就痛快了。何况我是在绝灭的前夜,这是我最后“谈天”的机会呢!

(一九三五?五?一七于汀州狱中)

我在母亲自杀家庭离散之后,孑然一身跑到北京,只愿能够考进北大,研究中国文学,将来做个教员度过这一世。什麽“治国平天下”的大志都是没有的,坏在“读书种子”爱书本子,爱文艺,不能安分守己地专心于升官发财。到了北京之后,住在堂兄纯白家里,北大的学膳费也希望他能够帮助我——他却没有这种可能,叫我去考普通文官考试,又没有考上,结果,是挑选一个既不要学费又有“出身”的外交部立俄文专修馆去进。这样,我就开始学俄文(一九一七年夏),当时并不知道俄国已经革命,也不知道俄国文学的伟大意义,不过当作将来谋一碗饭吃的本事罢了。

一九一八年开始看了许多新杂志,思想上似乎有相当的进展,新的人生观正在形成。可是,根据我的性格,所形成的与其说是革命思想,无宁说是厌世主义的理智化。所以最早我国郑振铎、瞿世英、耿济之几个朋友组织《新社会》杂志的时候,我是一个近于托尔斯泰派的无政府主义者,而且,根本上我不是一个“政治动物”。五四运动期间,只有极短期的政治活动。不久,因为已经能够查着字典看俄国文学名著,我的注意力就大部分放在文艺方面了。对于政治上的各种主义,都不过略略“涉猎”求得一些现代常识,并没有兴趣去详细研究。然而可以说,这时就开始“历史的误会”了:事情是这样的——五四运动一开始,我就当了俄文专修的总代表之一。

当时的一些同学里,谁也不愿意干,结果,我得做这一学校的“政治领袖”,我得组织同学群众去参加当时的政治运动。不久,李大钊,张崧年他们发起马克思主义研究会(或是“俄罗斯研究会”罢?),我也因为读了俄文的倍倍尔的《妇女与社会》的某几段,对于社会——尤其是社会主义最终理想发生了好奇心和研究的兴趣,所以也加入了。这时候大概是一九一九年底一九二○年初,学生运动正在转变和分化,学生会的工作也没有以前那麽热烈了。我就多读一些书。

最后,有了机会到俄国去了——北京晨报要派通信记者到莫斯科去,来找我。我想,看一看那“新国家”,尤其是借此机会把俄国文学好好研究一下,的确是一件最惬意的事,于是就动身去(一九二○年八月)。

最初,的确吃了几个月的黑面包,饿了好些时候。后来俄国国内战争停止,新经济政策实行,生活也就宽裕了些。我在这几个月内请了私人教授,研究俄文、俄国史、俄国文学史;同时,为着应付晨报的通信,也很用心看俄国共产党的报纸、文件,调查一些革命事迹。我当时对于共产主义只有同情和相当的了解,并没有想到要加入共产党,更没有心思要自己来做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因为那时候,我误会着加入了党就不能专修文学——学文学仿佛就是不革命的观念,在当时已经通行了。

可是,在当时的莫斯科,除我以外,一个俄文翻译都找不到。因此,东方大学开办中国班的时候(一九二一年秋),我就当了东大的翻译和助教;因为职务的关系,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书籍不得不研究些,而文艺反而看得少了。不久(一九二二年底),陈独秀代表中国共产党到莫斯科(那时我已经是共产党员,还是张太雷介绍我进党的),我就当他的翻译。独秀回国的时候,他要我回去工作,我就同了他回到北京。于右任、邓中夏等创辨“上海大学”的时候,我正在上海。这是一九二二年夏天。他们请我当上大的教务长兼社会学系主任。那时,我在党内只兼着一点宣传工作,编辑《新青年》。

上大初期,我还有余暇研究一些文艺问题,到了国民党改组,我来往上海广州之间,当翻译,参加一些国民党的工作(例如上海的国民党中央执行部委员等);而一九二五年一月共产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又选举了我的中央委员。这时候,就简直完全只能做政治工作了。我的肺病又不时发作,更没有可能从事我所爱好的文艺。虽然我当时对政治问题还有相当的兴趣,可是有时还会怀念着文艺而“怅然若失”的。

武汉时代的前夜(一九二七年初),我正从重病之中脱险。将近病好的时候,陈独秀、彭述之等的政治主张,逐渐暴露机会主义的实质,一般党员对他们失掉了信仰。在中国共产党第五次大会上(一九二七年四五月间),独秀虽然仍旧被选,但是对于党的领导已经不大行了。武汉的国共分裂之后,独秀就退出中央。那时候,没有别人主持,就轮到我主持中央政治局。其实,我虽然在一九二六年年底及一九二七年年初就发表了一些议论反对彭述之,随后不得不反对陈独秀,可是,我根本上不愿意自己来代替他们——至少是独秀。我确是一种调和派的见解。当时只想独秀能够纠正他的错误观念,不听述之的理论。等到实逼处此,要我“取独秀而代之”,我一开始就觉得非常之“不合式”,但是,又没有什麽别的辨法。这样我担负了直接的政治领导的一年光景(一九二七年七月到一九二八年五月)。这期间发生了南昌暴动,广州暴动,以及最早的秋收暴动。当时,我的领导在方式上同独秀时代不同了。独秀是事无大小都参加和主持的。我却因为对组织尤其是军事非常不明了,也毫无兴趣,所以只发表一般政治主张,其余调遣人员和实行的具体计划等,就完全听组织部军事部去办。那时自己就感觉到空谈无聊,但是一转念要退出领导地位,又感到好像是拆台。这样,勉强着度过了这一时期。

一九二八年六月间共产党开第六次大会的时候,许多同志反对我,也有许多同志赞成我。我的进退成为党的政治主张的联带问题。所以,我虽然屡次想说“你们饶了我吧,我实在没有兴趣和能力负担这个领导工作了”。但是,终于没有说出口。当时形格势禁,旧干部中又没有别人,新干部起来领导的形势还没有成熟,我只得仍旧担着这个名义。可是,事实上“六大”之后,中国共产党的直接领导者是李立三和向忠发等等。因为他们在国内主持实际工作,而我在莫斯科当代表当了两年。直到立三的政治路线走上了错误的道路,我回到上海开三中全会(一九三○年九月底),我更觉得自己的政治能力确实非常薄弱,竟辨别不出立三的错误程度。结果,中央不得不再招集会议——就是四中全会,来开除立三的中央委员、我的政治局委员,新干部起来接替了政治的最高领导。我当时觉得松了一口气。从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三一年初,整整五年。我居然当了中国共产党领袖之一,最后三年甚至仿佛是最主要的领袖(不过并没有象外间传说的“总书记”的名义)。

我自己忖度着,像我这样的性格、才能、学识,当中国共产党的领袖确实是一个“历史的误会”。我本是一个半吊子的“文人”而已,直到最后还是“文人积习未除”的。对于政治,从一九二七年起就逐渐减少兴趣。到最近一年——在瑞金的一年实在完全没有兴趣了。工作是“但求无过”的态度,全国的政治情形实在懒得问。一方面固然是身体衰弱,精力短少,而表现十二分疲劳的状态;别的方面也是几十年为着“顾全大局”勉强负担一时的政治翻译、政治工作,而一直拖延下来,实在违反我的兴趣和性情的结果。这真是十几年的一场误会,一场噩梦。

我写这些话,绝不是要脱卸什麽责任——客观上我对共产党或是国民党的“党国”应当担负什麽责任,我决不推托,也决不能用我主观的情绪来加以原谅或者减轻。我不过想把我的真情,在死之前,说出来罢了。总之,我其实是一个很平凡的文人,竟虚负了某某党的领袖的名声十来年,这不是“历史的误会”,是什麽呢?

一只赢弱的马拖着几千斤的辎重车,走上了险峻的山坡,一步步地往上爬,要往后退是不可能,要再往前去是实在不能胜任了。我在负责政治领导的时期,就是这样一种感觉。欲罢不能的疲劳使我永久感觉一种无可形容的重压。精神上政治上的倦怠,使我渴望“甜蜜的”休息,以致于脑筋麻木,停止一切种种思想。一九三一年一月的共产党四中全会开除了我的政治局委员之后,我的精神状态的确是“心中空无所有”的情形,直到现在还是如此。

我不过三十六岁(虽然照阴历的习惯我今年是三十八岁),但是,自己觉得已经非常地衰惫,丝毫青年壮年的兴趣都没有了。不但一般的政治问题懒得去思索,就是一切娱乐,甚至风景都是漠不相关的了。本来我从一九一九年就得了吐血病,一直没有好好医治的机会。肺结核的发展曾经在一九二六年走到非常危险的阶段,那年幸而勉强医好了。可是立即赶到武汉去,立即又是半年最忙碌紧张的工作。虽然现在肺痨的最危险期逃过了,而身体根本弄坏了,虚弱得简直是一个废人。从一九二○年直到一九三一年初,整整十年——除却躺在床上不能行动神志昏瞀的几天以外——我的脑筋从没有得到休息的日子。在负责时期,神经的紧张自然是很厉害的,往往十天八天连续的不安眠,为着写一篇政治论文或者报告。这继续十几年的不休息,也许是我精神疲劳和十分厉害的神经衰弱的原因,然而究竟我离衰老时期还很远。这十几年的辛劳,确实算起来,也不能说怎麽了不得,而我竟成了颓丧残废的废人了。我是多麽脆弱,多麽不禁磨练呵!

或者,这不尽是身体本来不强壮,所谓“先天不足”的原因罢。

我虽然到了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很贫苦了,可是我的家庭,世代是所谓“衣租食税”的绅士阶级,世代读书,也世代做官。我五、六岁的时候,我的叔祖瞿庚韶,还在湖北布政使任上。他死的时候,正署理湖北巡抚。因此,我家的田地房屋虽然几十年前就已经完全卖尽,而我小时候,却靠着叔祖伯父的官俸过了好几年十足的少爷生活。绅士的体面“必须”维持。我母亲宁可自杀而求得我们兄弟继续读书的可能;而且我母亲因为穷而自杀的时候,家里往往没有米煮饭的时候,我们还用着一个仆妇(积欠了她几个月的工资,到现在还没有还清)。我们从没有亲手洗过衣服,烧过一次饭。

直到那样的时候,为着要穿长衫,在母亲死后,还剩下四十多元的裁缝债,要用残余的木器去抵帐。我的绅士意识——就算是深深潜伏着表面不容易察觉罢——其实是始终没脱掉的。

同时,我二十一、二岁,正当所谓人生观形成的时期,理智方面是从托而斯泰式的无政府主义很快就转到了马克思主义。人生观或是主义,这是一种思想方法——所谓思路;既然走上了这条道路,却不是轻易就能改换的。而马克思主义是什麽?是无产阶级的宇宙观和人生观。这同我潜伏的绅士意识、中国式的士大夫意识、以及后来蜕变出来的小资产阶级或者市侩式的意识,完全处于敌对的地位。没落的中国绅士阶级意识之中,有些这样的成分:例如假惺惺的仁慈礼让、避免斗争……以致寄生虫式的隐士思想。(完全破产的绅士往往变成城市的波希美亚——高等游民,颓废的、脆弱的、浪漫的,甚至狂妄的人物。说得实在些,是废物。我想,这两种意识在我内心里不断地斗争,也就侵蚀了我极大部分的精力。我得时时刻刻压制自己绅士和游民式的情感,极勉强地用我所学到的马克思主义的理智来创造新的情感、新的感觉方法。可是无产阶级意识在我的内心里是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胜利的。)

当我出席政治会议,我就会“就事论事”,抛开我自己的“感觉”专就我所知道的那一点理论去推断一个问题,决定一种政策等等。但是,我一直觉得这工作是“替别人做的”。我每次开会或者做文章的时候,都觉得很麻烦,总在急急于结束,好“回到自己那里去”休息。我每每幻想着:我愿意到随便一个小市镇去当一个教员,并不是为着发展什麽教育,只不过求得一口饱饭罢了。在余的时候,读读自己所爱读的书、文艺、小说、诗词、歌曲之类,这不是很逍遥的吗?

这种两元化的人格,我自己早已发觉——到去年更是完完全全了解了,已经不能丝毫自欺的了;但是“八七”会议之后,我并没有公开地说出来,四中全会之后也没有说出来,在去年我还是决断不下,以致延迟下来,隐忍着,甚至对之华(我的爱人)也只偶然露一点口风,往往还要加一番弥缝的话。没有这样的勇气。

可是真相是始终要暴露的,“二元”之中总有“一元”要取得实际上的胜利。正因为我的政治上疲劳倦怠,内心的思想斗争不能再持续了。老实说,在四中全会之后,我早已成为十足的市侩——对于政治问题我竭力避免发表意见。中央怎麽说,我就怎麽说,认为我说错了,我立刻承认错误,也没有什麽心思去辩白。说我是机会主义就是机会主义好了,一切工作只要交代得过去就算了。我对于政治和党的种种问题,真没有兴趣去注意和研究。只因为六年的“文字因缘”,对于现代文学以及文学史上的各种有趣的问题,有时候还有点兴趣去思考一下,然而大半也是欣赏的分数居多,而研究分析的分数较少。而且体力的衰弱也不容许我多所思索了。

体力上的感觉是:每天只要用脑到两三小时以上,就觉得十分疲劳,或者过分的畸形的兴奋——无所谓的兴奋,以致于不能睡觉,脑痛……冷汗。

唉,脆弱的人呵!所谓无产阶级的革命队伍需要这种东西吗?!我想,假定我保存这多余的生命若干时候,我另有拒绝用脑的一个方法,我只做些不用自出心裁的文字工作,“以度余年”。但是,最后也是趁早结束了罢。

当我开始我的社会生活的时候,正是中国的“新文化”运动的浪潮非常汹涌的时期。为着继续深入地研究俄文和俄国文学,我刚好又不能不到世界第一个“马克思主义的国家”去。我那时的思想是很紊乱的:十六、七岁开始读了些老庄之类的子书,随后是宋儒语录,随后是佛经、《大乘起星信论》——直到胡适之的《哲学史大纲》、梁漱溟的《印度哲学》,还有当时出版的一些科学理论、文艺评论。在到俄国之前,固然已经读过倍倍尔的著作,《共产党宣言》之类,极少几本马克思的书籍,然而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是根本说不上的。

而且,我很小的时候,就不知怎样有一个古怪的想头:为什麽每一个读书人都要去“治国平天下”呢?个人找一种学问或是文艺研究一下不好吗?所以我到俄国之后,虽然因为职务的关系,时常得读些列宁他们的著作、论文、演讲,可是这不过求得对于俄国革命和国际形势的常识,并没有认真去研究。政治上一切种种主义,正是“治国平天下”的各种不同的脉案和药方。

我根本不想做“王者之师”,不想做“诸葛亮”——这些事自然有别人去干——我也就不去研究了。不过,我对于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终极理想,却比较有兴趣。

记得当时懂得了马克思主义的共产社会同样是无阶级、无政府、无国家的最自由的社会,我心上就很安慰了,因为这同我当初无政府主义、和平博爱世界的幻想没有冲突了。所不同的是手段。马克思主义告诉我要达到这样的最终目的,客观上无论如何也逃不了最尖锐的阶级斗争,以致无产阶级专政——也就是无产阶级统治国家的一个阶段。为着要消灭“国家”,一定要先组织一时期的新式国家;为着要实现最彻底的民权主义(也就是所谓的民权的社会),一定要先实行无产阶级的民权。这表面上“自相矛盾”,而实际上很有道理的逻辑——马克思主义所谓辩证 法——使我很觉得有趣。我大致了解了这问题,就搁下了,专心去研究俄文,至少有大半年,我没有功夫去管什麽主义不主义。

后来,莫斯科东方大学要我当翻译,才没的办法又打起精神去看那一些书。谁知越到后来就越没有功夫继续研究文学,不久就喧宾夺主了。

但是,我第一次在俄国不过两年,真正用功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常识不过半年, 这是随着东大课程上的需要看一些书。明天要译经济学上的那一段,今天晚上先看一道,作为预备。其它唯物史观哲学等等也是如此。这绝不是有系统的研究。至于第二次我到俄国(一九二八年——一九三○年),那时当着共产党的代表,每天开会,解决问题,忙个不了,更没有功夫做有系统的学术上的研究。

马克思主义的主要部分:唯物论的哲学。唯物史观——阶级斗争的理论,以及经济政治学,我都没有系统地研究过。资本论——我就根本没有读过,尤其对于经济学我没有兴趣。我的一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常识,差不多都是从报章杂志上的零星论文和列宁几本小册子上得来的。

可是,在一九二三年的中国,研究马克思主义以至一般社会学的人,还少得很。因此,仅仅因此,我担任了上海大学社会学系教授之后,就逐渐地偷到所谓“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虚名。

其实,我对这些学问,的确只知道一点皮毛。当时我只是根据几本外国文的书籍转译一下,编了一些讲义。现在看起来,是十分幼稚、错误百出的东西。现在有许多新进的青年,许多比较有系统地研究了马克思主义的学者——而且国际的马克思主义的学术水平也提高了许多。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误会”,就是用马克思主义来研究中国的现代社会,部分的是研究中国历史的发端——也不得不由我来开始尝试。五四以后的五年中间,记得只有陈独秀、戴季陶、李汉俊几个人写过几篇关于这个问题的论文,可是都是无关重要的。我回国之后,因为已经在党内工作,虽然只有一知半解的马克思主义知识,却不由我不开始这个尝试:分析中国资本主义关系的发展程度,分析中国社会阶级分化的性质,阶级斗争的形势,阶级斗争和反帝国主义的民族解放运动的关系等等。

从一九二三年到一九二七年,我在这方面的工作,自然,在全党同志的督促,实际斗争的反映,以及国际的领导之下,逐渐有相当的进步。这决不是我一个人的工作,越到后来,我的参加越少。单就我的“成绩”而论,现在所有的马克思主义者都可明显地看见,我在当时所做的理论上的错误,共产党怎样纠正了我的错误,以及我的理论之中包含着多麽混杂和小资产阶级机会主义的成分。

这些机会主义的成分发展起来,就形成错误的政治路线,以致于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不能不开除我的政治局委员。的确,到一九三○年,我虽然在国际上参加了两年的政治工作,相当得到一些新的知识,受到一些政治上的锻炼,但是,不但不进步,自己反而觉得退步了。中国的阶级斗争早已进到了更高的阶段,对于中国的社会关系和政治形势,需要更深刻更复杂的分析,更明了的判断,而我的那点知识绝对不够,而且非无产阶级的反布尔塞维克的意识就完全暴露了。

当时,我逐渐觉得许多问题,不但想不通,甚至不想动了。新的领导者发挥某些问题议论之后,我会感觉到松快,觉得这样解决原是最适当不过的,我当初为什麽简直想不通;但是——也有时候会觉得不了解。

此后,我勉强自己去想一切“治国平天下”的大问题的必要,已经没有了!我在十二分疲劳和吐血症复发的期间,就不再去“独立思索”了。一九三一年初,就开始我政治上以及政治思想上的消极时期,直到现在。从那时候起,我没有自己的思想。(我以中央的思想为思想。)这并不是说我是一个很好的模范党员,对于中央的理论政策都完全而深刻的了解。相反的,我正是一个最坏的党员,早就值得开除的,因为我对中央的理论政策不加思索了。偶尔我也有对中央政策怀疑的时候,但是,立刻就停止怀疑了——因为怀疑也是一种思索;我既然不思索了——自然也就不怀疑。

我的一知半解的马克思主义知识,曾经在当时起过一些作用——好的坏的影响都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不用我自己来判断——而到了现在,我已经在政治上死灭,不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宣传者了。

同时要说我已放弃了马克思主义,也是不确的。如果要同我谈起一切种种政治问题,我除开根据我那一点一知半解的马克思主义的方法来推论以外,却又没有什麽别的方法。事实上我这些推论又恐怕包含着许多机会主义,也就是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观点在内,这是“亦未可知”的。

因此,我更不必狂然费力去思索:我的思路已经在青年时期走上了马克思主义的初步,无从改变;同时,这思路却同非马克思主义的岐路交错着,再自由任意地走去,不知会跑到什麽地方去。——而最主要的是我没勇气再跑了,我根本没有精力在作政治的社会科学的思索了。

当我不得不负担中国共产党的政治领导的时候,正是中国革命进到了最巨大的转变和震荡的时代,这就是武汉时代结束之后。分析新的形势,确定新的政策,在中国民族解放运动和阶级斗争最复杂最剧烈的路线汇合分化转变的时期,这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当时,许多同志和我,多多少少都犯了政治上的错误;同时,更有许多以前的同志在这阶级斗争进一步的关口,自觉或不自觉的离开了革命队伍。在最初,我们在党的领导之下所决定的政策一般的是不正确的。武汉分裂以后,我们接着就决定贺叶的南昌暴动和两湖广东暴动(一九二七年),到十一月又决定广州暴动。这些暴动本身并不是什么盲动主义,因为都有相当的群众基础。固然,中国的一般革命形势,从一九二七年三月底英美日帝国主义炮轰南京威胁国民党反共以后,就已经开始低落;但是,接着而来的武汉政府中的奋斗、分裂——直到广州暴动的举出苏维埃旗帜,都还是革命势力方面正当的挽回局势的尝试,结果,是失败了——就是说没有能够把革命形势重新转变到高涨的阵容,必须另起炉灶。而我——这时期当然我应当负主要的责任——在一九二八年初,广州暴动失败之后,仍旧认为革命形势一般的存在,而且继续高涨,这就是盲动主义的路线了。

原本个别的盲动现象,我们和当时的中央从一九二七年十月起就表示反对;对于有些党部不努力去领导和争取群众,反而孤注一掷,或者仅仅去暗杀豪绅之类的行动,我们总是加以纠正的。可是,因为当时整个路线错误,所以不管主观上怎样了解盲动主义现象不好,费力于枝枝节节的纠正,客观上却在领导着盲动主义的发展。

中国共产党第六次大会纠正了这个错误,使政策走上了正确的道路。自然,武汉时代之后,我们所得到的中国革命之中的最重要的教训:例如革命有一省或几省先胜利的可能和前途,反帝国主义革命最密切的和土地革命联系着等——都是“六大”所采纳的。苏维埃革命的方针,就在“六大”更明确地规定下来。

但是以我个人而论,在那个时候,我的观点之中不仅有过分估量革命形势的发展,以致助长盲动主义的错误。对于中国农民阶层的分析,认为富农还在革命战线之内,认为不久的将来就可以在某些大城市取得暴动的胜利等观点,也已经潜伏着或者有所表示。不过,同志们都没有发觉这些观点的错误,还没有指出来。我自己当然更不会知道这些是错误的。直到一九二九年秋天,讨论农民问题的时侯,才开始暴露我在农民问题上的错误。不幸得很,当时没有更深刻更无情的揭发……。

此后,就来了立三路线的问题了。

一九二九年底,我还在莫斯科的时侯,就听说立三和忠发的政策有许多不妥当的地方。同时,莫斯科中国劳动大学(前称孙中山大学)的学生中间发生非常剧烈的斗争。我向来没有知人之明,只想弥缝缓和这些斗争,觉得互相攻讦批评的许多同志都是好的,听他们所说的事情却往往有些非常出奇,似乎都是故意夸大事实,奉为“打倒”对方的理由。因此,我就站在调和的立场。这使得那里的党部认为我恰好是机会主义和异己分子的庇护者。结果,撤销了我的中国共产党驻莫斯科代表的职务,准备回国。自然,在回国任务之中,最主要的是纠正立三的错误,消灭莫斯科中国同志的派别观念对于国内同志的影响。

但是,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做到。立三的错误在那时——一九三○年夏天——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半托洛茨基的路线,派别观念也使得党内到处压抑莫斯科回国的新干部。而我回来召集的三中全会,以及中央一切处置,都只是零零碎碎地纠正了立三的一些显而易见的错误。既没有指出立三的路线错误,更没有在组织上和一切计划及实际工作上保证国际路线的执行。实际上我的确没有认出立三路线和国际路线的根本不同。

老实说,立三路线是我的许多错误观点——有人说是瞿秋白主义——逻辑的发展。立三的错误政策可以说是一种失败主义。他表面上认为中国全国的革命胜利的局面已经到来,这会推动全世界的成功,其实是觉得自己没有把握和发展苏维埃革命在几个县区的胜利,革命前途不是立即向大城市发展而取得全国胜利以至全世界的胜利,就是迅速的败亡,所以要孤注一掷地拼命。这是用左倾空谈来掩盖右倾机会主义的实质。因此在组织上,在实际上,在土地革命的理论上,在工会运动的方针上,在青年运动和青年组织等等各种问题上……无往而不错。我在当时却辨别不出来。事后我曾说,假定“六大”之后,留在中国直接领导的不是立三而是我,那么,在实际上我也会走到这样的错误路线,不过不至于象立三这样鲁莽,也可以说,不会有立三那样的勇气。我当然间接地负着立三路线的责任。

于是四中全会后,就决定了开除立三的中央委员,开除我的政治局委员。我呢,象上面已经说过的,正感谢这一开除,使我卸除了千均万担。我第二次回国是一九三○年八月中旬,到一九三一年一月七日,我就离开了中央政治领导机关。这期间只有半年不到的时间。可是这半年时间对于我几乎比五十年还长!人的精力已经完全用尽了似的,我请了长假休息医病——事实上从此脱离了政治舞台。

再想回头来干一些别的事情,例如文艺的译著等,已经觉得太迟了。从一九二○年到一九三○年,整整十年我离开了“自己的家”——我所愿意干的俄国文学的研究——到这时候方回来,不但田园荒芜,而且自己的力气也已经衰惫了。自然,有可能还是干一干,“以度余年”的。可是接着就是大病,时发时止,耗费了三年的光阴。一九三四年一月,为着在上海养病的不可能,又跑到瑞金——到瑞金已是二月五日了——担任了人民委员的消闲职务。可是,既然在苏维埃中央担负了一部分的工作,虽然不用出席党的中央会议,不必参与一切政策的最初议论和决定,然而要完全不问政治又办不到了。我就在敷衍塞责、厌倦着政治却又不得不略微问一问政治的状态中间,过了一年。

最后这四年中间,我似乎记得还做了几次政治问题上的错误。但是现在我连内容都记不清楚了,大概总是我的老机会主义发作罢了。我自己不愿意有什么和中央不同的政见。我总是立刻“放弃”这些错误的见解,其实我连想也没有仔细想,不过觉得争辩起来太麻烦了,既然无关紧要,就算了吧。

我的政治生命其实早已结束了。

最后这四年,还能说我继续在为马克思主义奋斗,为苏维埃奋斗,为站着党的正确路线奋斗吗?例行公事办了些,说“奋斗”是太恭维了。以前几年的盲动主义和立三路线的责任,都决不应当因此而减轻的;相反,在共产党的观点上来看,这个责任倒是更加加重了。历史的事实是抹煞不了的,我愿意受历史的最公平的裁判 !

(一九三五?五?二十)

“一为文人,便无足观”,——这是清朝一个汉学家说的。的确,所谓“文人”正是无用的人物。这并不是现代意义的文学家、作家或是文艺评论家,这是吟风弄月的“名士”,或者是……说简单些,读书的高等游民。他什么都懂的一点,可是一点没有真实的知识。正因为他对于当代学术水平以上的各种学问都有少许的常识,所以他自以为是学术界的人。可是,他对任何一种学问都没有系统的研究、真正的心得,所以他对于学术是不会有什么贡献的,对于文艺也不会有什么成就的。

自然,文人也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典型,但是大都实际上是高等游民罢了。假如你是一个医生,或是工程师,化学技师……真正的作家,你自己会感觉到每天生活的价值,你能够创造或是修补一点什么,只要你愿意。就算你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罢,你可以做错误。你可以坚持你的错误,但是也会认真地为着自己的见解去斗争、实行。只有文人就没有希望了,他往往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做的是什么!

“文人”是中国中世纪的残余和“遗产”——一份很坏的遗产。我相信,再过十年八年没有这一种知识分子了。

不幸,我自己不能够否认自己正是“文人”之中的一种。

固然,中国的旧书,十三经、二十四史、子书、笔记、丛书、诗词曲等,我都看过一些,但是我是找到就看,忽然想起就看,没有什么研究的。一些科学论文,马克思主义的非马克思主义的,我也看过一些,虽然很少。所以这些新新旧旧的书对于我,与其说是知识的来源,不如说是清闲的工具。究竟在哪一种学问上,我有点真实的知识?我自己是回答不出的。

可笑的很,我做过所谓“杀人放火”的共产党的领袖?可是,我确是一个最懦怯的“婆婆妈妈”的书生,杀一只老鼠都不会的,不敢的。

但是,真正的懦怯不在这里。首先是差不多完全没有自信力,每一个见解都是动摇的,站不稳的。总希望有一个依靠。记得布哈林初次和我谈话的时侯,说过这么一句俏皮话:“你怎么和三层楼上的小姐一样,总那么客气,说起话来,不是‘或是’,就是‘也许’、‘也难说’……等”。其实,这倒是真心话。可惜的是人家往往把我的坦白当作“客气”或者“狡猾”。

我向来没有为着自己的见解而奋斗的勇气,同时,也很久没有承认自己错误的勇气。当一种意见发表之后,看看没有有力的赞助,立刻就怀疑起来;但是,如果没有另外的意见来代替,那就只会照着这个自己也怀疑的意见做去。看见一种不大好的现象,或是不正确的见解,却没有人出来指摘,甚至其势汹汹的大家认为这是很好的事情,我也始终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怀疑来。优柔寡断,随波逐流,是这种“文人”必然性格。

虽然人家看见我参加过几次大的辩论,有时侯仿佛很激烈,其实我是很怕争论的。我向来觉得对方说的话“也对”,“也有几分理由”,“站在对方的观点上他当然是对的”。我似乎很懂得孔夫子忠恕之道。所以我毕竟做了“调和派”的领袖。假使我激烈的辩论,那么,不是认为“既然站在布尔塞维克的队伍里就不应当调和”,因此勉强着自己,就是没有抛开“体面”立刻承认错误的勇气,或者是对方的话太幼稚了,使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其实,最理想的世界是大家不要争论,“和和气气的过日子”。

我有许多标本的“弱者的道德”——忍耐,躲避讲和气,希望大家安静些,仁慈些等等。固然从少年时候起,我就憎恶贪污、卑鄙……以致一切恶浊的社会现象,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做侠客。我只愿意自己不做那些罪恶。有可能呢,去劝劝他们不要在那样做;没有可能呢,让他们去罢,他们也有他们的不得已的苦衷罢!

我的根本性格,我想,不但不足以锻炼成布尔什维克的战士,甚至不配做一个起码的革命者。仅仅为着“体面”,所以既然卷进了这个队伍,也就没有勇气自己认识自己,而请他们把我洗刷出来。

但是我想,如果叫我做一个“戏子”——舞台上的演员,到很会有些成绩,因为十几年我一直觉得自己一直在扮演一定的角色。扮着大学教授,扮着政治家,也会真正忘记自己而完全成为“剧中人”。虽然,这对于我很痛苦,得每天盼望着散会,盼望同我谈政治的朋友走开,让我卸下戏装,还我本来面目——躺在床上去,极疲乏的念着:“回‘家’去罢,回‘家’去罢!”这的确是很苦的——然而在舞台上的时候,大致总还扮的不差,象煞有介事的。

为什么?因为青年精力比较旺盛的时候,一点游戏和做事的兴总会有的。即时不是你自己的事,当你把他做好的时候,你也感觉到一时的愉快。譬如你有点小聪明,你会摆好几幅“七巧版图”或者“益智图”,你当时一定觉得痛快,正象在中学校的时候,你算出几个代数难题似的,虽然你并不预备做数学家。

不过,扮演舞台上的角色究竟不是“自己的生活”,精力消耗在这里,甚至完全用尽,始终是后悔也来不及的事情。等到精力衰惫的时侯,对于政治的舞台,实在是十分厌倦了。

庞杂而无秩序的一些书本上的知识和累赘而反乎自己兴趣的政治生活,使我麻木起来,感觉生活的乏味。

本来,书生对于宇宙间的一切现象,都不会有亲切的了解,往往会把自己变成一大堆抽象名词的化身。一切都有一个“名词”,但是没有实感。譬如说,劳动者的生活、剥削、斗争精神、土地革命、政权等……一直到春花秋月、崦嵫、委蛇,一切种种名词、概念、词藻,说是会说的,等到追问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就会感觉到模糊起来。

对于实际生活,总象雾里看花似的,隔着一层膜。

“文人”和书生大致没有任何一种具体的知识。他样样都懂得一点,其实样样都是外行。要他开口议论一些“国家大事”,在不太复杂和具体的时侯,他也许会。但是,叫他修理一辆汽车,或者配一剂药方,办一个合作社,买一批货物,或者清理一本帐目,再不然,叫他办好一个学校……总之,无论哪一件具体而切实的事情 ,他都会觉得没有把握的。

例如,最近一年来,叫我办苏维埃的教育。固然,在瑞金、宁都、兴国这一带的所谓“中央苏区”,原来是文化落后的地方,譬如一张白纸,在刚刚着手办教育的时侯,只是办义务小学校,开办几个师范学校(这些都做了)。但是,自己仔细想 一想,对于这些小学校和师范学校,小学教育和儿童教育的特殊问题,尤其是国内战争中工农群众教育的特殊问题,都实在没有相当的知识,甚至普通常识都不够 !

近年来,感觉到这一切种种,很愿意“回过去再生活一遍”。

雾里看花的隔膜的感觉,使人觉得异常地苦闷、寂寞和孤独,很想仔细地亲切地尝试一下实际生活的味道。譬如“中央苏区”的土地革命已经有三四年,农民的私人日常生活究竟有了怎样的具体变化?他们究竟是怎样的感觉?我曾经去考察过一两次。一开口就没有“共同的语言”,而且自己也懒惰得很,所以终于一无所得。

可是,自然而然地,我学着比较精细地考察人物,领会一切“现象”。我近年来重新来读一些中国和西欧的文学名著,觉得有些新的印象。你从这些著作中间,可以相当亲切地了解人生和社会,了解各种不同的个性,而不是笼统的“好人”、“坏人”、或是“官僚”、“平民”、“工人”、“富农”等等。摆在你面前的是有血有肉有个性的人,虽则这些人都在一定的生产关系、一定的阶级之中。

我想,这也许是从“文人”进到真正了解文艺的初步了。

是不是太迟了呢?太迟了!

徒然抱着对文艺的爱好和怀念,起先是自己的头脑,和身体被“外物”所占领了。后来是非常的疲乏笼罩了我三四年,始终没有在文艺方面认真地用力。书是乱七八糟地看了一些;我相信,也许走进了现代文艺的水平线以上的境界,不致于辨别不出兴趣的高低。我曾经发表的一些文艺方面的意见,都驳杂得很,也是一知半解的。

时候过得很快。一切都荒疏了。眼高手低是必然的结果。自己写的东西——类似于文艺的东西是不能使自己满意的,我至多不过是个“读者”。

讲到我仅有的一点具体知识,那就只有俄国文罢。假使能够仔细而郑重地,极忠实地翻译几部俄国文学名著,在汉字方面每字每句地斟酌着,也许不会“误人子弟”的。这一个最愉快的梦想,也比创作和评论方面再来开始求得什么成就,要实际得多。可惜,恐怕现在这个可能已经“过时”了!

一出滑稽剧就此闭幕了!

我家乡有句俗话,叫做“捉住了老鸦在树上做窝”。这窝始终是做不成的。一个平心甚至无聊的“文人”,却要他担负几年的“政治领袖”的职务。这虽然可笑,却是事实。这期间,一切好事都不是由于他的功劳——实在是由于当时几位负责同志的实际工作,他的空谈不过是表面的点缀,甚至早就埋伏了后来的祸害。这历史的功罪,现在到了最终结算的时候了。

你们去算帐罢,你们在斗争中勇猛精进着,我可以羡慕你们,祝贺你们,但是已经不能够跟随你们了。我不觉得可惜,同样,我也不觉得后悔,虽然我枉费了一生心力在我所不感兴味的政治上。过去的是已经过去了,懊悔徒然增加现在的烦恼。应当清洗出队伍的,终究应当清洗出来,而且愈快愈好,更用不着可惜。

我已经退出了无产阶级的革命先锋队伍,已经停止了政治斗争,放下了武器。假使你们——共产党的同志们——能够早些听到我这里写的一切,那我想早就应当开除我的党籍。象我这样脆弱的人物,敷衍、清极、怠惰的分子,尤其重要的是空洞地承认自己错误而根本不能够转变自己的阶级意识和情绪,而且,因为“历史的偶然”,这并不是一个普通党员,而是曾经当过政治委员的——这样的人,如何不要开除呢?

现在,我已经是国民党的俘虏,再来说起这些,似乎是多余的了。但是,其实不是一样吗?我自由不自由,同样是不能够继续斗争了。虽然我现在才快要结束我的生命,可是我早已结束了我的政治生活。严格地讲,不论我自由不自由,你们早就有权利认为我也是叛徒的一种。如果不幸而我没有机会告诉你们我的最坦白最真实的态度而骤然死了,那你们也许还把我当一个共产主义的烈士。记得一九三二年讹传我死的时候,有的地方替我开了追悼会,当然还念起我的“好处”。我到苏区听到这个消息,真我不寒而栗,以叛徒而冒充烈士,实在太那个了。因此,虽然我现在已经囚在监狱里,虽然我现在很容易装腔作势慷慨激昂而死,可是我不敢这样做。历史是不能够,也不应当欺骗的。我骗着我一个人的身后虚名不要紧,叫革命同志误认叛徒为烈士却是大大不应该的。所以虽反正是一死,同样是结束我的生命,而我决不愿意冒充烈士而死。

永别了,亲爱的同志们!——这是我最后叫你们“同志”的一次。我是不配再叫你们“同志”的了。告诉你们:我实质上离开了你们的队伍好久了。

唉!历史的误会叫我这“文人”勉强在革命的政治舞台上混了好些年。我的脱离队伍,不简单地因为我要结束我的革命,结束这一出滑稽剧,也不简单地因为我的痼疾和衰惫,而是因为我始终不能够克服自己绅士意识,我究竟不能成为无产阶级的战士。

永别了,亲爱的朋友们!七八年来,我早已感觉到万分的厌倦。这种疲乏的感觉,有时候,例如一九三○年初或是一九三四年八、九月间,简直厉害到无可形容、无可忍受的地步。我当时觉着,不管全宇宙的毁灭不毁灭,不管革命还是反革命等等,我只要休息,休息,休息!!好了,现在已经有了“永久休息”的机会。

我留下这几页给你们——我最后的最坦白的老实话。永别了!判断一切的,当然是你们,而不是我。我只要休息。

一生没有什么朋友,亲爱的人是很少的几个。而且除开我的之华以外,我对你们也始终不是完全坦白的。就是对于之华,我也只露过一点口风。我始终带着假面具。我早已说过:揭穿假面具是最痛快的事情,不但对于动手去揭穿别人的痛快,就是对于被揭穿的也很痛快,尤其是自己能够揭穿。现在我丢掉了最后一层假面具。你们应当祝贺我。我去休息了,永久去休息了,你们更应当祝贺我。

我时常说,感觉到十年二十年没有睡觉似的疲劳,现在可以得到永久的“伟大的”可爱的睡眠了。

从我的一生,也许可以得到一个教训:要磨练自己,要有非常巨大的毅力,去克服一切种种“异己的”意识以至最微细的“异己的”情感,然后才能从“异己 的”阶级里完全跳出来,而在无产阶级的革命队伍里站稳自己的脚步。否则,不免是“捉住了老鸦在树上做窝”,不免是一出滑稽剧。

我这滑稽剧是要闭幕了。

我留恋什么?我最亲爱的人,我曾经依傍着她度过了这十年的生命。是的,我不能没有依傍。不但在政治生活里,我其实从没有做过一切斗争的先锋,每次总要先找着某种依傍。不但如此,就是在私生活里,我也没有“生存竞争”的勇气,我不会组织自己的生活,我不会做极简单极平常的琐事。我一直是依傍着我得十分难受,因为我许多次对不起我这个亲人,尤其是我的精神上的懦怯,使我对于她也终究没有彻底的坦白,但愿她从此厌恶我,忘记我,使我心安罢。

我还留恋什么?这美丽的世界的欣欣向荣的儿童,“我的”女儿,以及一切幸福的孩子们。

这世界对于我仍然是非常美丽的。一切新的、斗争的、勇敢的都在前进。那么好的花朵、果子、那么清秀的山和水,那么雄伟的工厂和烟囱,月亮的光似乎也比从前更光明了。

但是,永别了,美丽的世界!

一生的精力已经用尽,剩下一个躯壳。

如果我还有可能支配我的躯壳,我愿意把它给医学校的解剖室。听说中国的医学校和医院的实习室很缺乏这种实验用具。而且我是多年的肺结核者(从一九一九年到现在),时好时坏,也曾经照过几次X光的照片。一九三一年春的那一次,我看见我的肺部有许多瘢痕,可是医生也说不出精确的判断。假定先照过一张,然后把这躯壳解剖开来,对着照片研究肺部状态,那一定可以发见一些什么。这对肺结核的诊断也许有些帮助。虽然我对医学是完全外行,这话说的或许是很可笑的。

总之,滑稽剧始终是完全落幕了。舞台上空空洞洞的。有什么留恋也是枉然的了。好在得到的是“伟大的”休息。至于躯壳,也许不能由我自己作主了。

告别了,这世界的一切!

俄国高尔基的《四十年》、《克里摩?萨摩京的生活》,屠格涅夫的《罗亭》,托尔斯泰的《安娜?卡里宁娜》,中国鲁迅的《阿Q正传》,茅盾的《动摇》,曹雪芹的《红楼梦》,都很可以再读一读。

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

(一九三五?五?二三)

常州城里那座不大的瞿秋白纪念馆我已经去过三次。从第一次看到那个黑旧的房舍,我就想写篇文章。但是六个年头过去了,还是没有写出。瞿秋白实在是一个谜,他太博大深邃,让你看不清摸不透,无从写起但又放不下笔。去年我第三次访秋白故居时正值他牺牲60周年,地方上和北京都在筹备关于他的讨论会。他就义时才36岁,可人们已经纪念了他60年,而且还会永远纪念下去。是因为他当过党的领袖?是因为他的文学成就?是因为他的才气?是,但不全是。他短短的一生就像一幅永远读不完的名画。

我第一次到纪念馆是1990年。纪念馆本是一间瞿家的旧祠堂,祠堂前原有一条河,叫觅渡河。一听这名字我就心中一惊,觅渡,觅渡,渡在何处?瞿秋白是以职业革命家自许的,但从这个渡口出发并没有让他走出一条路。“八七会议”他受命于白色恐怖之中,以一副柔弱的书生之肩,挑起了统帅全党的重担,发出武装斗争的吼声。但是他随即被王明,被自己的人一巴掌打倒,永不被重用。后来在长征时又借口他有病,不带他北上。而比他年纪大身体弱的徐特立、谢觉哉等都安然到达陕北,活到了建国。他其实不是被国民党杀的,是为左倾路线所杀。是自己的人按住了他的脖子,好让敌人的屠刀来砍。而他先是仔细地独白,然后就去从容就义。

如果秋白是一个如李逵式的人物,大喊一声,你朝爷爷砍吧,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也许人们早已把他忘掉。他是一个书生啊,一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你看他的照片,一副多么秀气但又有几分苍白的面容。他一开始就不是舞枪弄刀的人。他在黄埔军校讲课,在上海大学讲课,他的才华熠熠闪光,听课的人挤满礼堂,爬上窗台,甚至连学校的教师也挤进来听。后来成为大作家的丁玲,当时也在台下瞪着一双稚气的大眼睛。瞿秋白的文才曾是怎样折服了一代人。后来成为文化史专家,新中国文化部副部长的郑振铎,当时准备结婚,想求秋白刻一对印,秋白开的润格是50元。郑付不起转而求茅盾。婚礼那天,秋白手提一手绢小包,说来送金50元,郑不胜惶恐,打开一看却是两方石印。可想他当时的治印水平。秋白被排挤离开党的领导岗位之后,转而为文,短短几年他的著译竟有500万字。鲁迅与他之间的敬重和友谊,就像马克思与恩格斯一样的完美。秋白夫妇到上海住鲁迅家中,鲁迅和许广平睡地板,而将床铺让给他们。秋白被捕后鲁迅立即组织营救,他就义后鲁迅又亲自为他编文集,装帧和用料在当时都是第一流的。秋白与鲁迅、茅盾、郑振铎这些近代文化史上的高峰,也是齐肩的啊,他应该知道自己身躯内所含的文化价值,应该到书斋里去实现这个价值。但是他没有,他目睹人民沉浮于水火,目睹党濒于灭顶,他振臂一呼,跃向黑暗。只要能为社会的前进照亮一步之路,他就毅然举全身而自燃。他的俄文水平在当时的中国是数一数二了,他曾发宏愿,要将俄国文学名著介绍到中国来。他牺牲后鲁迅感叹说,本来《死魂灵》由秋白来译是最合适的。这使我想起另一件事。和秋白同时代的有一个人叫梁实秋,在抗日高潮中仍大写悠闲文字,被左翼作家批评为“抗战无关论”。他自我辩解说:人在情急时固然可以操起菜刀杀人,但杀人毕竟不是菜刀的使命。他还是一直弄他的纯文学,后来确实也成就很高,一人独立译完了《莎士比亚全集》。现在,当我们很大度地承认梁实秋的贡献时,更不该忘记秋白这样的情急了用菜刀去救国救民,甚至连自己的珠玉之身也扑上去的人。如果他不这样做,留把菜刀作后用,留得青山来养柴,在文坛上他也会成为一个、甚至十个梁实秋。但是他没有。

如果秋白的骨头像他的身体一样的柔弱,他一被捕就招供认罪,那么历史也早就忘了他。革命史上有多少英雄就有多少叛徒。像曾是共产党总书记的向忠发、政治局委员的顾顺章,都有一个工人阶级的好出身,但是一被逮捕,就立即招供。至于陈公博、周佛海、张国焘等高干,还可以举出不少。而秋白偏偏以柔弱之躯演出了一场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英雄戏。他刚被捕时敌人并不明他的身份,他自称是一名医生,在狱中读书写字,连监狱长也求他开方看病。其实,他实实在在是一个书生、画家、医生,除了名字是假的,这些身份对他来说一个都不假。这时上海的鲁迅等正在设法营救他。但是一个听过他讲课的叛徒终于认出了他。特务乘其不备突然大喊一声:“瞿秋白!”他却木然无应。敌人无法,只好把叛徒拉出来当面对质。这时他却淡淡一笑说:“既然你们已认出了我,我就是瞿秋白。过去我写的那份供词就权当小说去读罢。”蒋介石听说抓到了瞿秋白,急电宋希濂去处理此事。宋在黄埔时听过他的课,执学生礼,想以师生之情劝其降,并派军医为之治病。他死意已决,说:“减轻一点痛苦是可以的,要治好病就大可不必了。”当一个人从道理上明白了生死之后,他就获得了最大的坚强和最大的从容。这是靠肉体的耐力和感情的倾注所无法达到的。理性的力量就像轨道的延伸一样坚定。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向来是以理行事,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文天祥被捕,跳水、撞墙,唯求一死。鲁迅受到恐吓,出门都不带钥匙,以示不归之志。毛泽东赞扬朱自清宁饿死也不吃美国的救济粉。秋白便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已达到自由阶段的知识分子。蒋介石威胁利诱实在不能使之屈服,遂下令枪决。刑前,秋白唱《国际歌》,唱红军歌曲,泰然自行至刑场,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盘腿席地而坐,令敌开枪。从被捕到就义,这里没有一点死的畏惧。

如果秋白就这样高呼口号为革命献身,人们也许还不会这样长久地怀念他研究他。他偏偏在临死前又抢着写了一篇《多余的话》,这在一般人看来真是多余。我们看他短短的一生斗争何等坚决:他在国共合作中对国民党右派的批驳、在党内对陈独秀右倾路线的批判何等犀利;他主持“八七会议”,决定武装斗争,永远功彪史册;他在监狱中从容斗敌,最后英勇就义,泣天地动鬼神。这是一个多么完整的句号。但是他不肯,他觉得自己实在渺小,实在愧对党的领袖这个称号,于是用解剖刀,将自己的灵魂仔仔细细地剖析了一遍。别人看到的他是一个光明的结论,他在这里却非要说一说这光明之前的暗淡,或者光明后面的阴影。这又是一种惊人的平静。就像敌人要给他治病时,他说:不必了。他将生命看得很淡。现在,为了做人,他又将虚名看得很淡。他认为自己是从绅士家庭,从旧文人走向革命的,他在新与旧的斗争中受着煎熬,在文学爱好与政治责任的抉择中受着煎熬。他说以后旧文人将再不会有了,他要将这个典型,这个痛苦的改造过程如实地录下,献给后人。他说过:“光明和火焰从地心里钻出来的时候,难免要经过好几次的尝试,试探自己的道路,锻炼自己的力量。”他不但解剖了自己的灵魂,在这《多余的话》里还嘱咐死后请解剖他的尸体,因为他是一个得了多年肺病的人。这又是他的伟大,他的无私。我们可以对比一下世上有多少人都在涂脂抹粉,挖空心思地打扮自己的历史,极力隐恶扬善。特别是一些地位越高的人越爱这样做,别人也帮他们这样做,所谓为尊者讳。而他却不肯。作为领袖,人们希望他内外都是彻底的鲜红,而他却固执地说:不,我是一个多重色彩的人。在一般人是把人生投入革命,在他是把革命投入人生,革命是他人生实验的一部分。当我们只看他的事业,看他从容赴死时,他是一座平原上的高山,令人崇敬;当我们再看他对自己的解剖时,他更是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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