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几个人给村上干了活,向村上领钱怎么打条子骇客 高清

《黑人黑户》第六章_野外生长_天涯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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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篇小说《黑人黑户》  第六章    父母呼 应勿缓 父母命 行勿懒 父母教 须敬听 父母责 须顺承  冬则温 夏则凊 晨则省 昏则定 出必告 反必面 居有常 业无变  事虽小 勿擅为  ……    
——《弟子规-入则孝》  001上访路  老拓跋一家人刚到呼家河落户时,整个社会的经济基础非常差,当地人家家户户都穷,都没有钱。不管是买肥料还是种地,干啥都要贷款,就连书记家也贷款。老拓跋一家才来,出门人家底儿更薄,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家里人多工分少,粮食不够吃,负担特别沉重。没钱花了,老拓跋和汪氏商量就在信用社贷款。贷来款,置办镢头、锄头等农具,买种子、养猪。  任奂中在法院工作,见识广,了解的政策多,就给老拓跋出主意说,他金边人把你的谷子割了,你到公社要去。老拓跋觉得有道理,就搭车到南泥湾公社反映情况。南泥湾的书记名叫石秀,是当时填三边的干部。老拓跋见了石秀说,我们不是故意出来当黑户,也不是专门出来开荒来了么。我们开荒,是把我们逼得没办法了,要饭吃……,我们开点儿荒。他们把我们的粮食收了。石秀说,我也知道你冤枉,但是现在关于这方面的政策还没有下来,公社里也不知道该咋办。像你这种情况的黑户多了,给了你,不给人家能行了吗?  老拓跋无功而返。任奂中又给老拓跋说,公社解决不了,你就往地区寻。共产党的天下,还能没有一个说理的地方?老拓跋于是拿上钱,又搭车到延安上访。  老拓跋背着行李卷到了延安市,就在市政府的门口向门卫打听市长在哪儿办公。门卫死活不给他说,最后被老拓跋问得烦了,便把他引到了延安市来信来访办公室。信访办有一位新从兰州铁路上来调来的干部姓吴,态度挺认真、诚恳。但是信访办只是搞一些登记工作,并不解决实际问题,老吴也是爱莫能助。  就这样,老拓跋寻了一个多月,还没跑出什么结果。最后,老拓跋带的粮票吃完了,身上的钱也快花光了。当时没有粮票,就是再有钱,也没人卖饭给你吃。  这天下午,老拓跋抱着再最后试一下的态度又来到了来信来访办公室。老拓跋每到信访办来一回,就跟老吴谈一次;一来二去,和老吴就熟了,两人拉起闲话来,竟然还是绥德老乡!老吴于是背过人偷着给老拓跋说,老拓。老拓跋点点头说,嗯,咋了?老吴悄声说,我看你这事情要向王任重求呢,在这儿不顶事。咱省上王书记王任重在延安开会呢。你胆大,王任重来了,你敢见不敢见?老拓跋眼睛一亮,嘴里嘟囔道,敢见!怕啥呢?我胆大,我又不犯法嘛!我是寻书记说事呢么。老吴悄声道,人家有站岗的,端枪的!老拓跋的一双浓眉往上一扬,满不在乎地说,他端枪的,我又不是反革命分子,他还敢把我一枪给毙了!对不对?老吴于是笑了,只要你胆大了,那你就寻王书记!老拓跋瞪着眼睛点点头说,噢!  老拓跋想,咱这是见书记呢,得买上一盒好烟么。王任重来了,延安有卷烟厂呢,肯定把好烟调回来了。老吴说,当时延安最好的烟是航空烟,一个盒子里面装五根烟,一根烟两毛五,五根烟是两块一毛五。老拓跋就笑着说,对,就要这航空烟。不过,这还要麻烦你买。老吴很爽快地说,噢,行!我给你跑个儿腿!  老吴把烟买回来,老拓跋接过来,剥开烟盒的封纸,顺手抽出一根丢给老吴。老拓跋笑着说,钱我掏了,你跑了个腿,你先抽一根!老拓跋给老吴把烟点着,又面露愁容,叹口气说,我不知道市上把王任重在那里安着,我害怕寻不见。老吴悄悄朝西边指了指说,招待一所,大门上有站岗的。省上领导正在那儿接见老百姓呢,怕说露了,对外说是市上领导接见。你胆大了,就寻那儿去,保证能把你那问题解决了。   老拓跋于是披着烂棉袄,一个口袋里装着那盒航空烟,另一个口袋里装着所有材料——从绥德下来各级政府开的证明,拿着长长的烟锅子,来到了招待一所。招待一所的大门前戒备森严,一个兵手里拿着枪笔直地站在岗台上,旁边还有几个把门的门卫。老拓跋是跑惯江湖的人,不管那事,索性豁出性子,装作没看见,硬往里闯。一个门卫口里嚷着,哎!老汉老汉,做什么的?迎面跑过来,一把拉住老拓跋的肩膀,不叫他进去。老拓跋只好站住说,我,寻王书记的。门卫说,你上访呢?老拓跋说,噢。门卫叫老拓跋在大门旁边的传达室登记一下。老拓跋只好跟着他进去。传达室里坐着一个中年干部,问老拓跋是哪里的,什么农,叫个什么,啥事……。老拓跋一一做了回答。登记完了,老拓跋就问,王书记在哪里呢?中年干部平着脸说,你到地区和市上的来信来访办公室去,王书记不接见来访告状的。老拓跋说,你们不要害怕,你跟我说,悄悄给我露个风。我有个事情想给王书记说,我不会害你们的,你为了我好嘛,我还能把你装进去?他在那儿住着呢?中年干部被他磨得烦了,只好给他指了方向,说了是那栋楼上第几层,多少号,第几个门。  老拓跋进了大门,顺着那人指的方向走了二十来米,前边又是一个小圆门,门旁还有两个站岗的,胳膊里也夹杆枪。老拓跋心想,就是这儿了。他害怕站岗的兵又不让进去,便把棉袄脱下来,披在身上,然后手里拿着烟锅子,继续闷着头朝前走。站岗的果然又把老拓跋拦住了,不让他进。老拓跋睁大眼睛说,那不行,我今儿个就要进去,我非进去不可!挺身往里硬闯。站岗的赶紧上前去抓老拓跋的胳膊,没想到老拓跋身手可麻利了,棉袄被拉下来了,人已经跑进去了。  就这样,第二道岗也被老拓跋闯过去了。  二道岗赶紧给里面的三道岗打电话。等老拓跋到了一座小白楼底下,楼梯口三道岗的士兵又把他挡住了。老拓跋不得上楼,就急了,哀求说,你进去给说,我要见王任重。  不能见!两个站岗的态度非常坚决,并排上来,一人扳住老拓跋的一个肩膀,把他往出拉。老拓跋急了,头上的青筋暴绽,使劲儿挣扎。三个人相持了一会儿,老拓跋突然扑嗵一声,就跪在那儿了,嘴里大声喊道,我冤枉!我就是要见王任重!我冤枉——,两个站岗的见状,连忙把老拓跋往起搀,老汉老汉,不敢!有啥事你说。我们可以把电话打进去,给你问一下。人家教你进你就进,人家不教你进你就不要进了。老拓跋一听这话,就说,行。站岗的把老拓跋扶起来,让他站在一边等电话。一个站岗的就给里边打电话。老拓跋听见电话里有一个老者的声音问,咋个人,有多大年龄?站岗的说,有六十多岁了。这个老人家非要见你不可,已经闯了两道门了,这到了第三道门了。那老者立即说,叫老汉进来!站岗的于是把电话放下,抬手朝上一指,叫老拓跋上楼。  老拓跋上了楼,找着门,看见屋里一个老年领导正躺在床上看着什么材料,便站在门口,犹豫着进还是不进。老拓跋刚要拧身往回走。王任重看见有人站在门口,便把材料放下,起身坐在床沿上说,老汉,别走别走,来了有啥事?   老拓跋只好进了屋,王任重用手指指墙边的沙发,和气地说,老汉,你先坐,坐那儿慢慢说。这时,二道岗的那个当兵的寻了上来,进了门,把棉袄还给老拓跋。王任重笑了。老拓跋在沙发上坐下,从口袋里摸出那盒航空烟,刚要站起来给王任重让,王任重给他的怀里扔了一根烟。王任重说,老汉,你别急,有啥事慢慢说,噢。你先喝一口。哦。老拓跋端起茶杯就喝了一口水,心情逐渐平静下来。王任重见老拓跋长时间不说话,就说,有啥事,你说。老拓跋看着王任重的脸说,唉,当然,在你这儿来说不算什么大事,不过对我来说,那就是七八口人生命问题。 王任重一惊,说,你有事你就说。  我们那儿打黑户……,老拓跋于是就把自己一家八口咋从老家起身,咋出来,咋逃荒,咋没落上户、开荒……,一五一十、连头带尾给王任重说了一遍。说完了,老拓跋又把当时出门村里开的介绍信和沿途各地开的证明给王任重看。沿途各处不叫落户,都给老拓跋开有证明。那材料上边都盖着密密麻麻的章子,有绥德的,也有南泥湾的,还有宜川的。老拓跋说,我们不是专门出来当黑户的,这是把我们闪得落在这儿了。他们不叫我们当黑户,把我们的粮收走了。没啥吃,要我们几口人的命呢,我们就要饭吃,……  王任重把那些材料一一仔细都看了,这才问,你再有什么问题?老拓跋连忙说,再没什么。再有,也就不是什么重要问题。王任重问,你估计你那粮食能打多少?老拓跋老老实实地说,我没收,估计也在十石、八石。王任重说,那好,老汉,你也别着急,哪儿都不要跑了。我给你写个条条儿,你回去,噢。你先找张世杰,叫他给你解决问题。张世杰当时是延安市的市委书记。老拓跋高兴地说,那就好么!我就指望这上头了。王任重问,那你咋回去?老拓跋苦着脸说,我上来一个月了,粮票、钱、吃的,什么也没有了,连车费都没的。王任重于是又划了一张纸条儿,交给老拓跋说,你这就去找张世杰。  老拓跋问明地方,下了楼,又过去找张世杰。张世杰在那张条子上划了十块钱,叫老拓跋上会计那儿去。老拓跋赶紧去了,不一会儿就领了钱,又回来。张世杰说,你把这条子给他南泥湾公社就对了。你啥话也不说,你跟他说他不听你的,光把条条儿给他们的领导就行了。你就在屋等粮着。老拓跋连口说,对,那就对!临走时,老拓跋心里还是有点儿不踏实,就说,那,那再不给了呢?张世杰笑了,说,你别害怕,不给了你再来。老拓跋把条子揣在怀里,高兴地说,那就好了!张世杰说,那再没啥事了?老拓跋说,再没啥事。  老拓跋从延安回来,路过南泥湾,就下车到公社里去。老拓跋寻见石秀,便把那个条子给了他。石秀一看是省委书记王任重写的条条儿,便笑了一下。石秀心里还是紧张,害怕了,立即答应按照条子上写的,给老拓跋退粮,一共二百八十斤。老拓跋说,那你几时给呢?我这等口吃粮呢,噢。这可不是我有粮呢,余着呢。石秀说,老拓,你先回去,再不要来了。噢,过两天,我就给你把这事情办了。老拓跋笑着说,你给我了,我自然就不来了。  石秀把老拓跋送出门,悄声问,你咋能拿到省委王书记的条子?老拓跋故作随意地说,我在王任重手下当过兵。石秀笑着拍着老拓跋的肩膀说,没麻达,这下没麻达了!你先回去,等过两天返销粮下来了,就给你了。老拓跋说,行嘛,共产党说话算数。    002饿得慌  夏天到了,家里还是没粮吃,树娥和汪氏每天早上只能喝上一碗稀饭,常常做不了一会儿活儿,身上就没劲儿了。工地对面的山上有个菜园子,树娥饿得实在不行了,歇晌午时,就偷偷跑到那里,进去摘了一个带着毛刺的嫩黄瓜出来。树娥手里拿着黄瓜,却怎么也舍不得吃。依农的房东爱花妈打猪草回家路过这里,看见树娥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就说,树娥,你为啥不做活儿,咋躺在这儿?树娥赶紧把黄瓜藏在背后,有气无力地说,婶子,我身上没劲儿,饿很,饿很饿很!爱花妈惊讶道,咋,饿得干不动了?树娥说,嗯,婶子,我饿了。哎呀,今儿个把我饿得走不动路了。爱花妈看着树娥疲惫的样子,就说,树娥,你起来,起来!走,我的屋里有馍馍呢,跟婶子走,婶子给你拿两块馍馍。  路上,爱花妈就问树娥说,你怎么到菜园子里去了?树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唉,我饿得心里实在发慌,就进去摘了两条黄瓜。爱花妈一边走,一边说,柱子他妈生了四个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常常蒸一次馍馍不够全家一顿吃;我生了五个女子,蒸一次馍馍能吃两天。但是做起活儿来,柱子弟兄四个拉起架子车,跑得呼呼呼;我这五个女子却连一桶水都提不动。  二人回到村里,爱花妈把树娥引到自己屋里,给树娥拿了一块苞谷面蒸的粑粑馍。树娥咬着馍馍吃了两小口,立即觉得胃里舒服多了。爱花妈感慨道,看,还是要吃饭呢,不吃饭就不行么。爱花妈疼爱地看着树娥,忍不住又说,你老大那个婆姨人精,会装人,两面三刀。人家管管儿夫妻两个关系一直好着呢,你这嫂子就坏得不行。她和管管儿婆姨都是浦店的姑娘,一个村的人。管管儿婆姨脾气不好,但是人麻利着呢。人家这两口子本来能过成,你阿公、你大嫂子弄不成,硬叫管管儿离婚呢。树娥睁大眼睛,轻声说,噢。爱花妈又说,管管儿一直不想离婚。唉,后来把个娃娃也走了,都一岁了,死了。管管儿当时就哭得背过气去了。管管儿婆姨的娘家人赶紧把管管儿扶起来,管管儿才缓过来。人家都劝说管管儿说,娃死了就死了,人口之事嘛,那还有什么办法?管管儿爸老蔡就说人家她妈心坏了,叫女子离婚呢,管管儿不离,她妈最后没法了,就给娃吃了药,把娃闹死了。老蔡叫管管儿告。管管儿说,人家大夫就在跟前呢,大夫都说不是毒药闹死的,是娃的那个病把娃害得。自己媳妇还能把娃闹死?!   树娥惊得张大了口,爱花妈又说,我给你说,你在我这话里仔细想想。你大嫂子和阿公的关系好着呢,她那人奸猾,会耍活龙呢,她说要咋就咋。管管儿奶因此看着管管儿这个婆姨,过来过去都不顺眼,就叫撵走。最后,那婆姨就被逼得走了。娃死了没多长时间,一年多,管管儿妈病得厉害了,痨病。不久管管儿妈就死了。那时管管儿的几个妹妹都小,管管儿又去把婆姨叫回来。埋管管儿妈时,那婆姨身上也挂着孝,你大嫂子又说风凉话。那婆姨一时害气,把孝衣往下一脱,赌气跑了,从此就再也没回来。管管儿后来再去叫,人家就是不回来,说,我不回你屋,你屋里待不成,我不回!走了你叫回呢,回来了你可撵走了。依农,你没本事!你把你屋里的事拿不住,教你屋里把我欺负得!我走到院子里,你把水泼到院子里;我回到屋里,你把水泼到屋里。你都看我不顺眼嘛,我在你屋里做啥呀?!管管儿也倒霉得很,娃娃不在了,婆姨走了,守一面烂窑,那窑最后也塌了,他没地方住了,就临时住到我的窑里。  树娥说,这些依农都给我学了。他说半夜了,正睡着,忽然觉得好像有人给他脸上扬土呢。想着该不会是做梦呢?最后醒来了,眼睛一睁,把灯点着,咦!看着不对,就赶紧往出跑。刚跑出去,窑哗一声就塌了。依农说他没做亏人事,命大得很。我说,你再死了,罪叫谁受呢?爱花妈说,依农第二天把铺盖卷卷从土里刨出来,发现铁锅的沿沿儿都被塌掉了。  这天下午,村长柱子忽然跑来对老拓跋说,老拓老拓,人家把粮给你转来了,叫你领粮去呢!老拓跋兴冲冲到了镇上粮站。粮站的人说,没面了,给你换成玉米!在宜川玉米是主粮。老拓跋思量了一下说,没面了,给粮票跟钱也行。那人说,也没粮票,仓库里没有粮票。老拓跋不相信,说,这是个犯法的事情?俺又不投机倒把嘛,我们想要粮票呢。  你不投机倒把?哼,投机倒把,先把你逮了!粮站给老拓跋把粮食全部折成了玉米,说,老拓,给你两千斤玉米,噢?其实按照王任重的条子折算,应该退还三千多斤玉米。老拓跋没办法,只好说,噢,什么都能行。就用车子把玉米领回来。  汪氏知道情况后说,再剩下的就算了,对了,这咱就胜利了,噢。夜饭少吃,赢官司少打,吃亏人常在呢。就是不给咱一颗,咱生活也能过关了。给咱了,咱就要了,把它卖了,回来再缺粮了,咱再买。  老拓跋叫依农赶紧给人家把那四百斤玉米还了,剩下的全家慢慢地吃。老拓跋把粮领回去不到半个月,这天,村上忽然用大喇叭通知大家在学校开会,说是要把队里的地全部分了,给各个家庭承包。开毕会,老拓跋喜滋滋地往回走,心里想着,这下好了,就要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了,到时候想种啥,就种啥,一家大小再也不怕挨饿了!  老拓。老拓跋正走着,村长柱子在后边把他叫住了。老拓跋赶紧站住说,嗯?你,你还有甚说?柱子说,王任重给你来了一封信。老拓跋不相信,我这一个穷光蛋,披个烂皮袄,没夹包包儿的,没做官的,就俺这一个老汉,王任重给俺写信!柱子手里扬着一个信封说,哎,王任重就是给你来了个信么。老拓跋这才相信来信是真的,便故作恍然大悟道,噢,王任重是俺的老战友呢!一把接过信,扭头就走。柱子对着老拓跋的背影喊,你住的那两面窑学校不想要了,你想要了,给五百个元!  旁边有村民看见,私下纷纷说,啊,省委书记王任重来了一封信!给谁来的?给老拓来的!人们不由得睁大眼睛,啊,给老拓来的信!老拓还有王任重这么壮的腿?!哎呀,老拓跋这个人能行得很,人家王任重给来的信!  王任重在信上主要问老拓跋把粮收到了没有,信上还盖着一枚大钢印。当天晚上,老拓跋就叫依农给王任重回信说,收到了。依农又提起学校卖窑的事,老拓跋立即说,好事,要呢,五百块钱,那我要了,咱买了!  要买窑洞就得贷款。老拓跋在宜川人生地生地,也不认识负责贷款的人,第一次去信用社,人家不信任他。最后还是依农出面担保,才把钱贷下,把那两面窑买下了。    003安平死  买下窑洞,老拓跋立即决定,趁着回老家转户口之机,把年迈的父母亲也接下来。农历的四月初八,依农跑着把迁户的手续开了,老拓跋就起身上路了。回绥德路过南泥湾,依农和树娥把老拓跋送到南泥湾,顺便看了一回大爷刘海刚。  在南泥湾下了车,树娥一进刘海刚的门,就高兴地问高氏,大奶,大爷呢?高氏说,在窑背上锄地呢。树娥拉着依农就往原上跑,满山地叫,大爷!大爷!大爷!刘海刚勤快得很,爱种地,八十多岁了,耳朵还不背。刘海刚正在山上锄地,听见了树娥的喊声,一回过头,啊,噢,谁?树娥,是树娥回来了?!树娥和依农跑到跟前说,大爷,我看你来了!刘海刚看看树娥,再看看旁边的依农,喜得眉开眼笑,胡子乱抖,噢,那大爷不锄了,回!  春节前刘海刚就退休回来,不在公社做饭了,让女子接班了。大家聚在一起,一个个都兴奋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刘海刚操着嗓子说,树娥,那你现在好了?树娥眉飞色舞地说,好了!现在好了!你妈还忙不忙?树娥欢快地说,没有以前忙了!我就是好了,来把你看一下!刘海刚连连点头,噢,噢。刘海刚对老拓跋说,噢,老拓,那你这会儿好了?老拓跋满足地点着头说,噢,女子也给人了,娃们的也上学了,这下好了!刘海刚感慨地说,好了就好!看那会儿受的罪。老拓跋嘿嘿笑着说,离开了这么长时间,就想跟大家见一见。高氏说,好,这就好!  树娥引着依农在大爷院子这屋里看一看,那一窑里转一转,欢喜得象一只麻雀。刘海刚家的粮食、豆子可多了,一家人都吃不完。    老拓跋回到绥德,已经过了晚饭时间。楝蛋儿没有在家,到二哥安平屋里去了。李氏听说大哥从早上到进门还没有吃饭,就发愁没有啥东西给他吃。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喊着大队里要分南瓜了。李氏心里暗喜,说,哥哥,你先坐着歇着,等我把南瓜分回来着,咱熬南瓜吃!老拓跋说,噢,不管有什么吃的就对了。  正说着,楝蛋儿端着三个老南瓜回来了。李氏翻过来挑过去,没有几个能吃的,只有一个老的看着品相还不错。李氏一边用刀切,一边说,哥哥,这个南瓜像是好着呢,我给你熬上,噢,吃点儿南瓜。   趁等着吃南瓜的空儿,老拓跋背着米袋子和楝蛋儿一块去看老父亲和胡氏。楝蛋儿走在路上说,哥哥,你一下走了,勾子一拍你就不管了。可是这两个大人,我给吃什么呢?今儿个你回来了,把屋里齐齐看看,我也没啥吃。你没听,等把南瓜分回来才给你熬南瓜吃呀。你说这两个老人你管不管?老拓跋满腹委屈地说,我这就是回来接老人来了么。老拓跋还想给三弟说,其实在宜川,我还是借粮吃,正苦着呢。但是一直忍着没有说出口。  楝蛋儿知道自己冤枉了大哥,便转换话题说,我二哥害下病了,可能不行了。老拓跋闻言大吃一惊。楝蛋儿鼓着眼睛说,二哥病了,没钱看病,也没啥吃。二嫂子不管他,二哥就害气了,一连几天不吃饭。这已经有一个礼拜没有吃喝了,挺在床上一阵儿糊涂,过一阵儿又灵醒了。  老拓跋看了父母,给老人把米放下,又到楝蛋儿的屋里吃了李氏熬的老南瓜,这才心急火燎去二弟家。半路上,老拓跋碰见了村长刘得粮。刘得粮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唉,你兄弟难活人,快死下了,病可厉害了!  安平病得确实不轻,瘦得已经没有了人形,躺在土炕上奄奄一息。安平见了大哥,眼神飘忽着说,哥,她眼窝里没有我,我活这人倒有啥意思呢?我死呀,我也不吃了,我就硬饿死!我也就不活人了!老拓跋在外跑了十个月,弟兄俩遇到一块,又是这种境况,彼此都很伤心,两个人哭得一塌糊涂。  晚上,老哥俩睡在一起,盖着同一条被子。临睡前,老拓跋忽然想起还有半挎包干馍馍,就问安平说,那你这会儿想吃啥不?安平有气无力地说,哥,我想吃糕,大盖馍的糕,糜子面做的……  老拓跋把安平轻轻扶起来说,你已经几天没吃啥了,不敢吃稠的、干的、硬的东西,噢。老拓跋拿起旁边的水壶,倒了半碗水,先给安平喝了一点儿,然后解开挎包,取出几片干馍馍,一片一片地给他喂。看着安平的气色渐渐好了点儿,老拓跋就不敢再给他喂了。老拓跋把碗端到安平的嘴唇边说,你再喝点儿水,爱吃啥了,你少吃一点儿,噢,不敢吃多,多吃点儿稀的,噢。  老拓跋走了一天路,也有点儿瞌睡了,就把安平重新放倒,自己也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老拓跋每天一早醒来就要喝水。第二天,老拓跋一觉醒来,伸手把头边的水壶一摇,里边连一滴水都没有了!老拓跋又把墙的挎包拿下来,一摸,兜兜儿也空了,半挎包馍馍没了!老拓跋赶紧把安平摇醒来,唉,这咋样地,水呢?安平用手背揉着眼睛,老老实实地说,我喝了。那这吃的呢?我吃完了。老拓跋惊叫道,哎吆,我的天呀!这么些干馍你都吃了,还喝这么些水,这还了得!安平眼巴巴地看着大哥说,哥哥,我肚子饿了,我把你那挎包的馍馍吃完了,连渣渣儿都吃了。  老拓跋赶紧下床,一路小跑去找村里的大夫。大夫说,这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胃已经萎缩了,一下子吃了那么多馍,害怕把胃撑了。果然,等老拓跋和大夫心急火燎地赶到安平家,安平两腿伸得长长的,脖子梗着,已经咽气了。    004种烟草  麦收前,老拓跋把年迈的父母接到了宜川,安排两个老人睡在旁边的那个窑里面。两个老人都八十多岁了,做不成活儿了,整天就在窑里坐着,看一看太阳,偶尔也到邻居家串一串门。两个老人忙了一辈子,闲不下来。胡氏看汪氏烧火做饭,就要坐在灶火里给汪氏烧锅。汪氏嫌她眼睛看不见,害怕柴火掉下来,把灶火烧了。胡氏说,你叫我做个什么嘛,你再不给我寻个活儿,我咋就坐下觉得时间长得很,噢。汪氏不叫她做活儿,说,你坐下就对了,你也别给我胡弄。再把你磕碰一下子,你看我就顾不了你。这几个娃娃都没大呢,也要叫我一天招呼着。  胡氏和汪氏两个婆媳关系一直处得特别好。胡氏的眼睛不好,看不清东西。树娥爷的脾气不好。在老家绥德时,胡氏做饭时常常把粮食撒在锅台上,舀面粉时,把面洒在面瓮的周围。树娥爷看见了,就挥着老拳要打胡氏,骂胡氏说,日你妈的,你一天瞎着呢,把这些粮食可惜得!你把这倒了,做啥呢?你吃,你吃,把你饿死都不算过!你把这粮食给我糟蹋得,这些些粮食糟蹋了!   这天,胡氏不小心又把一盒火柴撒了一地,老人心里舍不得,就跪在灶火里,用手在地上一片一片胡乱地摸。树娥爷看见了,一把把胡氏掀翻在灶火里,开口就骂,骂完了还不解气,抡起胳膊又打。胡氏在下面哇哇大叫,哭得眼泪汪汪的,大声喊叫,树娥娘,树娥娘——。汪氏赶紧跑过来问,做甚么呢?树娥爷骑在胡氏的身上,手停在半空中,像一头刚从地里出来的牛,两个鼻孔里喘着粗气说,哼,你看,干什么吃的,把火柴撒了!汪氏一把把树娥爷从胡氏的身上拉开说,那她眼睛看不见,你不会说别管,不要叫她烧了。都过了一辈子了,你俩还打呢?孙子都长得和你一般高了,你还打她呢。你再不准打她!汪氏又对胡氏说,你不要哭。  树娥爷谁说的话都不听,但是就听汪氏的话。树娥爷垂头丧气地回自己的窑里去了。    镇上有个烟站,宜川的土质好,周围各个村都栽烤烟。开春了,呼家河村里也想发展烤烟,万事具备,就是聘请不到合适的技术员。吃晚饭时,老拓跋从依农嘴里得知这个消息,一拍脑门,猛然想起新窑台的老白会种烟、烤烟,就给依农说,把树娥她三姨夫老白请来,一河的水就开了。  依农就和柱子商量着去新窑台请老白。柱子也很高兴,说这好嘛,爽爽快快地答应了。第二天,依农就跟老拓跋去了新窑台。老白满心欢喜地跟着来了。柱子安排老白住在村办公室的平房里。汪氏和树娥知道老白来了,都跑过来拉话。老白已经从老拓跋和依农跟前知道了他们一家离开新窑台后所经历的一系列事件,很是感慨。老白说,发远后来和她妹子红英翻了脸,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听说到了关中的合阳县,给一家独女户做了上门女婿。汪氏说,那也好着呢,发远也是一个好娃娃。唉,就是他妹子、他爸肠子短,不是东西。要不,如果能在新窑台落下户,树娥跟上发远……,汪氏还要继续往下说,猛然回头看见树娥的脸色开始不好看,便赶紧住了嘴。  老白和呼家河村签订了合同,专门负责给村上下烟籽、管理烟苗、打药和烤烟这一类事情。柱子派了几个年轻的村民,在老白的指导下,大家把一堆稻壳、玉米芯用粉碎机粉碎了,再把里面的小树枝、木屑、树叶等拣出来,混在土里,在饲养室前的空地上盘了一片蹊子。  第二天,老白又叫人拉了半车黄土,亲自拿镢头打碎了,用喂牲口的铁筛子筛了三遍。陕北的黄土疏松,面,颗粒特别细。老白揽了半盆子筛过的面面土,然后从怀里揣出一包烟籽,和面面土混在一起,用手拌匀了。大家都没见过种烟,便好奇地围在旁边看。只见老白左手搂着盆子靠在胯上,迈开两腿,顺着一条直线很有节奏地走过去,落脚的同时,右手抓起一把烟籽撒出去。老白从蹊子这边扬过去,又从那边扬过来,最后又在中间扬了一遍,好像跳舞一样。大家几乎都看呆了,不禁啧啧称奇。烟籽撒完了,老白一边用撒壶撒水,一边说,这烟籽下的轻重,全凭感觉估计呢。  一个礼拜后,嫩嫩的烟苗就从土里冒出来了,很快就长得像麻钱一样大了。一个月后,等烟苗长够了四、五个真叶,老白就教大家间苗、移栽、剪叶,把周围的杂草齐齐都拔干净了。烟苗再长大一点儿,老白又把大家叫去,教大家把烟苗解开,开始栽烟。老白告诉大家,烟不能在川地里栽,一般要栽在崖坎上,最好是栽在弯上。种烟的地还不能太肥、太饱。烟的水分大了,水气排不出去,烤出来的烟叶就是黑色的。地薄,长出来的烟品质反倒好。    005认干姐  五月份,公社又组织大会战,固定河床,村上男女老幼都要去。天不亮,柱子几个就把大家喊起来了,紧张得很。有时候晚上还要挑灯夜战。柱子把大家分成几个组,每组一个组长,谁的活儿做得好,柱子和三民就在村边老槐树上的大喇叭上进行表扬。树娥和汪氏也上了工地,跟着男人们干一样的活儿。民工们专门挑选那些大石头,用响炮崩开。树娥和几个年轻妇女就在河床里捞石块,往河堤上运。这些石头看着个头不大,但是每块都在一百斤以上,必须两个人在旁边帮忙才能背到身上。  这天下午,树娥背着一块石头跟着大家走上河堤,正要侧身往指定的位置落,旁边的一个人不小心把树娥碰了一下。树娥的身子本来就虚,背上的石头又沉得要命,树娥刚要趁机脱手时,猛然看见邻村的民工大红正猫着腰在底下检拾小石块。树娥害怕伤着了大红,口里惊叫一声,赶紧把身子一斜,石块就顺着自己的右腿溜了下去。石块上面的茬子像刀子一样锋利,当即就把树娥的裤腿戳破了。树娥觉得小腿上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低头一看,只见裤腿被石头刮了一道大口子,一股子鲜血冒出来,很快就把裤腿和脚面染红了。树娥疼得呲牙咧嘴,赶紧用手捂着腿蹲在那儿。大红在下边抬头看见了,也惊叫了一声,扯开嗓子就喊人。附近的几个民工闻声飞跑过来,把树娥围在中间。树娥疼得已经不能动弹了,咬着牙硬挺着。柱子赶紧叫人去通知依农。  依农正在工地上给几个村民吩咐放炸药、打炮眼等事情,忽然看见爱花的女婿一边跑一边喊叫着,管管儿哥,快些!把树娥姐的腿叫石头伤了!依农失声啊了一下,赶紧就往出事的地点跑。依农上了河堤,一把拨开人群,轻轻解开树娥的手很快看了一眼。树娥右腿小肚子的一块子肉被翻了过来。依农连忙掏出手帕把伤口包住。依农埋怨树娥道,那你咋不往下撂呢?树娥撅着嘴巴,眼眶里含着泪花说,我把石头背到那儿,往下撂呀,猛然看见底下有个人。我再撂下去,底下那人就不得了,那人在那里爬着搬石头呢。旁边有人说,还说啥呢,赶紧走!往街道走!依农这才醒悟过来,一把抱起树娥跌跌撞撞就往镇上跑。  到了医院,依农也没有挂号,直接把树娥抱进了外科门诊。大夫看见这种情势,赶紧把正在治疗的病人推开,过来给树娥看。大夫给树娥清洗了腿上的伤口,打了麻药,再用针把伤口缝合上,然后又上了消炎的药,用纱布包扎上。一路上树娥都不知道痛,伤口处理完了,这才觉得右腿木木地。大夫叮咛依农说,两三天后再来换一回药。  依农没敢送树娥回老拓跋家,直接用车拉到了自己的烂窑。晚饭后,柱子专门派了爱花过来照看树娥。依农把树娥安顿好了,这才过河来给汪氏报信说,婶子,树娥被石头砸了!汪氏刚从地里回来,正在锅台上做饭,立即惊得啊了一声,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就掉在了地上。汪氏颤着声问,树娥到底怎么了?依农尽量平静着语气说,树娥没小心,叫石头把腿塌了。汪氏立即慌了神,妈呀!这可咋办呀?依农安慰说,婶子,好坏有我呢,你放心,我管,我操心她的生活。汪氏听说树娥已经去过医院,便叹了一口气说,唉,那么大的人了,她自己干活儿就不操心……  两个人正说着,老拓跋回来了。在回家的路上,老拓跋已经听到村人说树娥出了事。依农给老拓跋说了树娥的伤势和村上的安排。老拓跋担心依农产生精神压力,就安慰他说,管管儿,你不怕,我知道,能行,你掌握着。  老拓跋跟着依农来到河对岸,看见爱花正在院子里给树娥洗裤子,就和爱花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径直进了窑。树娥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听见院子里有人响动,赶紧坐起来,靠在被子上。老拓跋进了门,坐在炕沿上对树娥说,不要怕,叫管管儿伺候着,噢。你也知道,你妈整天都忙着呢,爸爸也忙着呢,爸给咱挣工分呢。树娥说,噢,我知道。老拓跋接着说,不要叫管管儿受难场。你碰就碰了,也不是管管儿碰的,也不是你碰的。你好好的,这个干姊妹伺候你着。    大红和树娥同岁,也没有结婚。大红的舅家在大沙河的上游,离呼家河三十多里地。大红的二舅拴狗儿只比大红大四岁,舅甥二人从小一同长大,关系非常亲密。树娥因为自己才受的伤,大红心里非常过意不去,于是想过去亲自照顾树娥,但又觉得不太方便,就跑到二舅家给拴狗儿说,二舅,工地上有个做活儿的,呼家河的,也是个绥德人,我把人家的脚给塌了。拴狗儿的婆姨姓王,名叫海珍,娘家也是绥德人,跟拴狗儿结婚才半年。海珍在旁边听见,就说,那人也是绥德的?那你把我引上看一看去。  隔了两天,树娥去镇上换药。护士正在给树娥包扎,爱花进来说,树娥姐,快,你老乡来了,看你来了。树娥半信半疑,躺在床上说,啊,我老乡?哪个老乡?爱花说,人家说是你绥德的老乡。树娥噢了一声,说,我老乡看我来了就好,快,快叫进来!海珍和大红进了门,海珍看树娥挣扎着要起来,赶紧上前扶住树娥的肩膀问,要紧吧?树娥连口说,不要紧,不要紧。树娥轻笑了一下又说,反正是走不成路了。海珍亲热地拉着树娥的手说,那你要好好休息呢。大红把手里的食品、罐头放在床头上说,这是我妗子给你买了些东西。树娥赶紧说,呀,你还给我买啥东西呢!你拿回去!  
不拿不拿,海珍转身说,逢集呢,我跟外甥顺便看你来了,就是专门给你拿来的。树娥叫海珍和大红都坐下,三个人开始拉话。树娥和海珍就互相询问你是绥德哪里的,我是绥德哪里的。海珍的娘家离树娥家不到十里路,两个人说的那些地方彼此都知道。于是又互相问是咋来宜川的。海珍说自己娘家也可怜,父亲是个老红军,老实巴交的。家里姊妹弟兄多,下边三个弟弟,上边一个哥,就她一个女子。她哥也老实,说不下媳妇,可怜得给人家做苦工。为盖房打墙,她娘和大伯吵了架,她大伯把她娘压倒在地上狠狠地打了一顿。她娘的性子强,当时就气疯了,成了神经病,直到现在都说不成个浑全话。海珍说她去年才在宜川落的户,女婿叫拴狗。树娥说,咱两个谁大呀?海珍说,我是属狗的,你呢?树娥就笑了,说,我也是属狗的。这都是属狗的,谁的生月大?  两个人细论起来,海珍的生月是二月,比树娥大,树娥是十一月的。海珍就欢欢喜喜地搂着树娥说,那咱俩就认个姊妹吧!树娥也很高兴,立即就爽快说,对,咱就认个姊妹,我就把你叫姐!两个人于是就干姐、干妹子地互相称呼起来。  海珍和树娥一样都是可怜人。海珍和树娥同岁,拴狗儿和依农也同岁;依农是个二婚,拴狗也是个二婚;树娥安了自己娘家一家子,海珍也安了她娘家一家子……  甘草根连根,穷人心连心。海珍过两天就过来把树娥看一回。一个月后,树娥的腿伤好了,重新上了工地。海珍每天做工路过树娥的工地,就跟树娥坐一坐,说一说话。海珍说,那你闲了就到我屋里来!树娥说,对,那你也要走我屋里来!海珍也说对!  两个人就这样来来往往着。海珍第一次到老拓跋家来见了汪氏不叫干妈,见了老拓跋也不叫干爸,直接叫妈、爸。海珍搂着汪氏的肩膀说,妈,你就等于养了一个我这女子!汪氏看海珍和自己一见面就不生分,高兴地说,噢,好!  从此海珍就把汪氏妈上妈下地叫。这天,一个远路的看相老汉路过老拓跋家上来讨水喝,看见海珍亲亲热热地站在汪氏的身后给汪氏梳头发,就问汪氏有几个娃。汪氏顺口说,我七个娃。那看相的一脸正经地说,你明明八个娃,怎么说七个娃?汪氏立即就笑了,一把揽住海珍的腰说,那这也是我的娃!大家都笑了。看相的走后,汪氏就把海珍搂在怀里说,再是那么说了,以后他谁再问我,我就说我有八个娃!我还真舍不得呢,这是我干女子嘛。    006烤烟叶  夏天里烟苗刚长欢了,老天又下了一场冰雹,把烟叶打得全成了窟窿眼儿。老白若无其事地说,有窟窿眼儿不怕,只要营养什么的能跟上,还照样长得好,烟烤出来后还是好烟。大家这才放了心。  烟苗长到九片叶子,就不叫它继续往高长了。老白指挥大家给烟地里打了一遍农药,教大家把烟苗上所有的芽子都扳掉,说这样长出来的烟才好。如果不板掉烟头子,长成的烟叶子虽然看着大,但是薄,产量不高,使不得。  烟草长成了,烟地里的活儿也就多起来了。扳烟的专门扳烟,串烟的专门串烟。  扳烟看似简单,其实是个技术活儿。会扳的眼尖手快,扳下来的叶柄还带一点儿皮皮儿,事后也好绑;不会扳的动作慢,扳个烟叶下来了,是个齐茬儿,干半天活儿做下来,手、身上都成了粘的,手是黑的。所以年轻人都不想干这个活儿。汪氏不会串烟,就说,我不嫌脏,我老了,我就给咱掐烟。  大家在地里干起活儿来,有时候两三个人一伙,有时候各顾各。烟地里,一个人扳两行子烟,只听见一片嘎嘣嘎嘣声。烟叶扳下来后,专门有六、七个人把一柄一柄的烟叶子往绳子上串。一个人一天的任务是七十个。手快的一个上午就串完了;手慢的就得整整一天。  树娥的腿伤这时候已经彻底好了,也跟着爱花、大嫂子学秀等几个人串烟。树娥开始不拿窍,常常把烟柄串反了,手一提起来,烟片就掉了。树娥就仔细观察别人怎么串,后来在学秀手把着手地教导下,慢慢地也会了。别人一天穿几十个,树娥也能串几十个;别人用多长时间,树娥也用多长时间,快得很。    到了六月,就开始烤烟了。老白事先砌好了一座七层的烤烟炉,最上边的一层开着一个天窗。烟炉的进口特别小,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而且必须猫着腰才能进去。出来时也一样。  烤烟的时间一般安排在早上四、五点或者晚饭以后,烤一炉子烟前后需要七天时间。烟叶在烟炉里面烤好了,还要凉上三天,然后大家就去下烟。干下烟这个活儿也要眼尖手快的人:上边的人把烟卸下来,赶紧递给下边的人,逐层往下传,最下边的人再把烟搬出炉子。下烟时,烟炉子里边余热还没有散尽,中间几层尤其闷热,烤得人呼吸困难,憋得难受。卸烟时,烟末、尘土沙沙沙地往下掉,最下边的人就遭罪了。看着男劳力都上去下烟,树娥她们也要上去下烟。村长柱子说,同工同酬。妇女们就说,能成!男的能做到,我们女的也能做到!大家一边下烟一边说笑。  烟叶从烤炉里卸完后,在平地上放成了几行。大家于是又散开来,你两行、我两行,挨个儿把烟叶的绳子解开,把烟叶铺得展展的。然后再按照不同的等级分成几摊儿,等着烟草公司检验以后收上去。  歇晌时,大家散坐在树荫底下,男的抽烟,女的纳鞋底,互相谝闲传、拉家常、说笑话。学秀拉着树娥跟一群年轻妇女坐在一块儿说笑。树娥忍不住说,今儿个早上,我听见柱子在街上喊叫了,就是不想动弹。一个小媳妇也打着哈欠说,一大早就赶着起来下烟,瞌睡很瞌睡很。有人就说那小媳妇,唉,那你没出息尽了,不想起来,睡不够!难怪人家都来齐了,你才来了。旁边一个胖大嫂故意问树娥,你没看这个活儿好做么还是难做?树娥瞪着眼睛说,好做?再别说好做了!我给你说,活儿还有好做的?那把人能呛死了,还好活儿,好做!胖大嫂逗树娥说,呛死了?那你就吃么。树娥认真地说,还吃呢?我不吃,我就不抽烟。  另一边,一帮子好说笑的中老年人把汪氏围在中间说,老汪。汪氏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答应道,嗯。你们绥德人咋爱说他亲妈妈的?汪氏说噢。这个活儿,你见过没见过?汪氏立即就笑了,没么,活到老学到老,到你们宜川来了,咋可学着烤烟呢!老汪,那你看这个活儿好做不?汪氏说,好着呢!你们能吃烟,还能卖钱么。嘿嘿嘿!大家也都跟着笑了。    到了秋季,新玉米下来了,队上又分了玉米。队里给下乡干部派饭,柱子说,家家户户给吃面皮子、白馍馍,谁也不能给吃粗粮!  这天轮到老拓跋家给干部管饭了,汪氏好面子,也想给干部吃白面,但是家里没有白面。就是有一点儿白面,平常也舍不得吃。汪氏就发了愁,唉,没办法,这往哪里借白面呀?后来转念又一想,全家人连粗粮都没的吃,干脆给他们吃上一顿洋芋疙瘩子!想法设法给把洋芋蛋蛋儿做得好吃一点儿,就行了。汪氏把洋芋用擦子擦了、挫了,磨成糊糊儿,再用水洗过一遍,捞出来,用布上包上吊起来,捏成疙瘩。盆子底下还有淀粉,汪氏把粉芊澄出来,再把调料下进去,也摊在蒸筚上蒸熟了。  到了晌午,两个干部准时过来吃饭。汪氏把蒸好的洋芋疙瘩端出来说,人家给你们吃白面馍馍,俺没有馍馍,就是个洋芋疙瘩儿,你们也不要嫌。我们这出门在外的,你看,也是七八口子人呢,正在这难中呢。你们来了,冷水烧成热水,不说那话,噢。我把你们都忘不了。两个干部都笑了,端起碗,就蘸着辣子水水儿把那洋芋疙瘩往嘴里塞。汪氏仔细观察着他们的脸色,试探着说,洋芋疙瘩可好吃了,我们老家那儿都吃这洋芋蛋蛋儿呢。  两个干部小心地尝了一口,果然好吃!于是胃口大开,狼吞虎咽起来,一大碗洋芋疙瘩不一会儿就吃完了。两个干部吧吧嘴,叫汪氏再给他们添满!  汪氏做的一蒸筚洋芋疙瘩被他俩个一碗接一碗,吃得干干净净!汪氏感动得眉开眼笑,欢喜地说,人家叫我给你吃馍馍,你把俺的洋芋蛋蛋儿吃完了!两个干部说,唉,他们的馍馍不好吃,馍馍叫娃娃吃。你这个洋芋疙瘩可好吃了。你这是咋弄下的?汪氏感慨地说,谁有钱,谁有权,就能把你们干部招呼好;俺没钱没权的,就顾不上。俺就这洋芋蛋蛋儿也不多。唉,你看,我给你挫的这洋芋蛋蛋儿,我给你吃的洋芋疙瘩——说着说着,汪氏竟然伤心地流起泪来。  汪氏是个强性子人,擦了一把眼泪继续说,看他们有钱的有势的。我们没东西,没势力的,教你们看一看,穷就穷,就要自力更生,不说那话!  两个干部后来回到镇上到处说,呼家河老拓家的婆姨,噢,给我们吃的洋芋疙瘩。你们不晓得,那个老婆咋做的那个洋芋疙瘩,可好吃了!我们都吃那个洋芋疙瘩,一人就吃了三大碗,没吃馍馍。当地人都嫌洋芋麻,不相信,就说,洋芋蛋蛋儿能好吃?两个干部认真地说,真个,人家弄得这个洋芋疙瘩就是好吃!    007办婚事  出了门的人都稀奇,海珍的村里有家外来户也姓拓,兄弟俩是双胞胎,哥哥叫拓跋明,弟弟叫拓跋亮。兄弟两人的面貌、身量都一样,只是拓跋明的皮肤黑点儿,拓跋亮白嫩一点儿。听说下河也安下了一个姓拓的,兄弟俩高兴得跟自己的婆姨说,听说下边来了一姓,一家子,他是哪里个老拓跋,咱看走!兄弟俩便带着家谱专门寻到云镇街上来了。  哥俩儿找到呼家河,见了老拓跋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听说呼家河安了个老拓。你是老拓,我们也是老拓!老拓跋本来就好客,见来了本家一姓,也很欢喜。噢,遇见一家子了!  汪氏和孩子们都不在家,老拓跋把两位客人让到屋里坐下,又忙着找茶叶倒水。拓跋明刚一落座就急不可待地问老拓跋说,你们是哪里的?老拓跋说,我们是绥德的。你们是哪里的?拓跋亮说,噢,我们是子洲的。  老拓跋的老家就在子洲县。民国初年,老拓跋的太爷拓跋源带着老娘从原籍子洲逃难出来,一路揽工要饭,落户到了绥德县苏家埝乡寨家山村。老拓跋说,我们是从子洲移民到了绥德的,再从绥德逃荒到了这宜川。家里也有老家谱,逢年过节,我们还派人回子洲祭祖呢。拓跋明沉思着说,我记得刚懂事时就听爷爷说,咱们老拓家还是西夏皇族的后裔呢。  拓跋是我国北方少数民族一个非常古老的姓氏。根据史籍记载,拓跋氏源于战国至秦汉之际我国东胡之中的鲜卑。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实行汉化,率领王族改为元姓。王族之外的拓跋氏于是成为庶姓,仍为拓跋氏,不与皇室同族。后来拓跋鲜卑流入羌部,成为党项诸部中的一部,形成了党项拓跋氏。根据拓跋明拖把两弟兄带来的家谱记载,陕北子洲、绥德一带的拓跋氏最早是光绪三年从山西移民过来的。(至今,拓跋氏的后裔在山西、甘肃、宁夏和新疆的许多地方和陕北的子洲等县部分村落里还有大量遗存。这些村里的拓跋氏后裔大多体格强壮,力气大,男丁习武之风较为普遍)  老拓跋点点头说,我也听说过。有的族人流落到外地后,把拓跋复姓改成了单姓拓。  在子洲,拓跋宗族分北坡、阳坡等几个分支。河上老拓说他们是北坡上的。于是老拓跋也把自己家藏的家谱拿出来,三个人在一块对,一个个神情亢奋地查找这一辈人应该是啥字辈,上一辈是啥字辈。三个人把头凑在一起,挨个儿排着辈份字,说拓跋家族在历朝历代都有那些名人,分析谁跟谁是一辈,谁跟谁又是一辈。在子洲老家,族中子弟严格按照家谱排列的辈份字取名字。如果按照家谱,老拓跋这一辈应该排在广上,但是老拓跋弟兄几个的名字起都在了平字上。老拓跋到隔壁把父亲叫来一问,果然没有按照家谱的规矩来。老父亲没文化,出来后给子女胡乱起名字。老拓跋就笑了,说,嗨,人跑出来,叫乱了!  对上家谱,河上老拓兄弟俩又对老拓跋说,一个树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咱们老拓家人现在又都到了宜川,咱都是受苦人,可怜,就认个弟兄子嘛。老拓跋眉毛一扬,说,行!那当然好!河上老拓弟兄两个当即扒在地上,规规矩矩给树娥爷磕了三个响头。  说话间,树娥姊妹几个陆续回来了。老拓跋把孩子们都叫进来,挨个儿给河上老拓兄弟介绍。拓跋明、拓跋亮比老拓跋小八岁,老拓跋当场就叫孩子们把他们分别叫二大和三大。孩子们挤成一堆,给他们两个磕了头。  拓跋明、拓跋亮弟兄俩说,他们从老家跑出来得早。拓跋明的婆姨前年才生了一个儿子,娃娃还不到三岁。拓跋亮是个石匠,把屋里砌得漂漂亮亮的,娶的婆姨是本地人,勤快得很。两口子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子,大的已经上了小学了。  过了三天,拓跋明就把儿子抱到汪氏跟前说,这就是你们个娃娃!汪氏一把搂在怀里,心疼得不得了,说,好,就当我自己一个娃娃给看着!  拓跋明的婆姨不会缝衣服,娃娃穿的衣裳烂得不成样子。老拓跋看娃娃有些怕冷,就对汪氏说,那给娃娃扯些儿布,一缝,给娃娃一罩!汪氏连声答应,当下就叫树娥上街买布,连夜给娃娃赶做了一件罩衣,第二天就叫树娥给送了上去。  呼家河离云镇只有四、五里路。几天后,云镇逢集,举办物资交流会,唱十天大戏。拓跋明带着婆姨和娃娃又来了,感激地说,看不是你这个干妈妈,把俺娃冻死着呀。  下午,拓跋明一家走了,拓跋亮全家又来了,一家大小七口当晚就住在老拓跋家里。拓跋亮家里的粮食广,婆姨的心肠好,看见汪氏炒菜没有油,隔了几天,又背一口袋粮食、提一瓶子清油送到老拓跋家来。  他们那里有什么热闹,也邀请老拓跋一家去住。三家人你走我家来,我到你家去,礼尚往来着,亲亲热热。汪氏满意地说,咱们这才算一家正经的人家!    这天上午,汪氏和村人们正在河道里搞大会战,忽然听到村上的大喇叭响了,通知说,上边来了个紧急会议,叫社员们全部到云镇中学的操场集合开会。  汪氏不知道开什么大会,回家换了一身衣服,就跟着人群往街上走。大家到了街上才知道,党中央要把土地重新分给各家各户,搞什么农村土地家庭承包制。汪氏心里纳闷着走进会场,猛然听见旁边有人叫,老汪老汪!汪氏回头一看,是村支书三民,赶紧应道,噢,咋了?三民说,快些!人家依农叫你树娥来了!你还干啥呀?我来开会呢嘛,几时?三民说,你不要去开会了,今儿人家接树娥呢,你不晓得?汪氏摇摇头,我不晓得。结婚这么大的事,咋都没给我说,那我什么也没准备。三民笑了,那你快,人家这时已经到你屋了!汪氏这下才真正慌了,扭头就往回走。  依农的大嫂子学秀蒸了六个白面馍馍,买了二斤白酒,给树娥缝了个粘脚布的裤子和一件红格格上衣,叫依农用一个红漆大木盘端着,引着依农从新庄过呼家河来了。  学秀大里大方地进了老拓跋的烂窑,便径直坐在椅子上,喜眉笑眼地对老拓跋说,叔叔,你看,咱依农也紧张,也没有啥给你拿的,蒸了六个馍馍,打了二斤酒,就给你拿这么一点儿礼。队上马上要分地了,管管儿想叫树娥过去呢。叔,那你看,今儿个就叫过吧。  老拓跋一看这架势,不好当面说学秀什么,只好埋怨依农说,你看你看!依农你这个娃娃,想叫过去呢,那就过嘛,你也提前给我说说。你这会儿叫她过了,我什么也没准备。依农的脸当即就红了,搓着两手说,叔叔,我本来也没准备。只是这,这明年收了秋,村上就分地呀……  老拓跋立即明白过来了。前几天在镇财政所的收税员老周那里,就听到了这个风声。当时老拓跋简直是又惊又喜,但是冷静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现在这话又从依农的嘴里说出来,看来是真的了。因为依农是村组干部,离政策近。老拓跋只好说,那,过就过么!依农的眼睛在屋里四下打量说,俺婶子呢?老拓跋说,你婶子还不知道呢,到街道去了。正说着,汪氏已经进了院子。汪氏看见依农和学秀果真来了,立即手忙脚乱起来,嘴里自言自语,这什么都没准备!想了一会儿,不管怎么地,先做些饭一吃再说。于是出去把树娥找回来,叫树娥赶紧烧水,把依农拿来的那六个馍馍热了,又烧了些绿豆米汤,招呼学秀和依农喝。  汪氏想,依农家里铺了上面没下面,铺了下面没上面,连一套像样儿地铺盖都没有。汪氏从箱底翻出一块白布和一块四尺五的被面子。树枝从学校回来了,汪氏又叫树枝到街上称了五斤棉花回来。  饭后,汪氏就赶紧给树娥收拾嫁妆。树林、树枝姊妹几个都围在旁边好奇地看。汪氏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说,把这穿的给你姐,你姐救了你们一回。要不是你姐,还不把你们几个饿死了!树枝毕竟大了,懂事地说,我姐下来了肯定给我了,我把难场受了。  汪氏用了四斤棉花给树娥现做了一条被子,用剩下的一斤棉花又做了一个褥子。被褥缝制好了,汪氏对依农说,我们虽然穷,树娥赖赖好好有他大和我呢。走在这路上,饿不死我,也饿不死她。你比她大四、五岁,比她经验多。她还是个娃娃家,以后有些事情做得不对了,你给她多解释解释,你看能不能?我也给我女子作思想,叫树娥也待你好。依农赶紧说,能行,我让她着。汪氏又说,夫妇两个在一块儿什么话都能说,家务事,没事。但是有些事情出外不要张扬,不敢胡说,不要说嘴,噢。依农连连答应说,嗯。汪氏接着说,你听我给你说,坏也说,好也说,两口子不敢闹事。依农一一记在心上。  树娥坐在炕上,听着母亲在外边给依农仔细托付,忍不住就哭了。学秀进来笑着说,走,咱过,他二妈,迟早就要过去呢。学秀好不容易才把树娥劝止,又出来对汪氏说,婶子,那谁送人呢?树枝下午还要去学校念书。汪氏就说,叫树林送呵。  学秀亲亲热热地拉着树娥的手说,树娥,那咱走,过!树娥穿著旧棉袄,脚底下连个鞋袜子都没穿,一步三回头,就跟学秀出了门。一路上四个人都没有没话。树娥又忍不住难过起来,不停地小声地抽泣着。直至今日,树娥的心里还是有点儿想不通,但是又有啥办法呢?  四个人缓缓下了坡,过了大沙河,到了新庄。依农的窑里坐了一炕的民工,都跳下来闹着向依农要喜糖吃。依农一边憨憨地笑着,一边抡起胳膊把他们全部给赶跑了。  树娥进了窑洞,看见屋里迎门那两副枋(棺材)还在那里,心里便有些不快,觉得这不太吉利。屋里除了土炕外,就再没有什么东西了,空荡荡的。树娥想,没有就没有,就这么回事了,一切都从头来!树娥拿起面盆子要和面,学秀看见,赶紧上前挡住说,你今儿不要做,拿我来做。树娥轻笑着说,我做么,还有个什么讲究地。树娥和了面,把窗扇当作案板擀了。四个人吃了饭,天色已经黑了。那一帮子民工又拥进来要耍新媳妇。学秀见状,一边侧着脸笑,一边拉起树林的胳膊对树娥说,那我和你兄弟先过去了。树林知道他们要耍自己的姐姐,就不愿意走了,急得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抡着撵着打那几个民工。学秀笑道,不要紧,结婚呢么,人家要跟你二姐耍呢,你就叫耍去。走,你到我屋里去。树林死活不跟她去,把树娥挡在自己的身后,用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那几个民工。学秀叹了口气,只好对门口那几个兴致勃勃的民工说,唉,也就是娃小,你们耍一会儿就对了,噢。  民工们闹了半个时辰陆续都走了,学秀也把树林送回去了。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树娥脱了鞋子,上了炕,跪着用小扫帚把炕面仔细扫了一遍,然后重新铺上席子,又把带来的新被褥铺在上面。依农微微含笑站在地上,看着树娥收拾好了,也脱鞋上了炕。小两口静静地并排躺在新被褥上,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树娥闭着眼睛说,他老人不管你,咱不在乎,该怎么就怎么办。人家有吃有喝又有住,咱为了这个家,你不要把这点儿事情放在心上,咱慢慢奋斗,啥都会有的。  依农也闭着眼睛,轻轻说对!    008养猪娃  依农和树娥结婚后,一直没有改口,依旧把汪氏叫婶子。汪氏经常对几个儿女说,吃水不忘打井人,千万把你二哥忘不了。  这年树娥的实际年龄还不满十八岁。虽然已经结了婚,但是娃娃脾气一时还改不了。树娥的性子急,依农是个慢性子,心细,做事情心里有谱,但是从来不轻易表露出来。绥德人的主食是高粱,树娥会烧高梁米饭、稀饭,但是不会做面食,更不会擀面、做馍馍。第二天,两个人睡到日上三杆才醒来。树娥一睁开眼睛,就老老实实地对依农说,依农,我做不了饭,什么饭都不会做。依农显然早有心理准备,心疼地说,我会做,我给咱做饭。你只管睡你的觉。树娥不好意思地说,对。就躺在炕上不动,侧脸看着依农怎么做饭。  婚后一连几个月,每天隔壁的鸡叫过二遍,东边的窗户刚一透亮,依农就早早地穿衣起床做饭。饭做好了,依农就叫树娥说,快,起来,吃饭!树娥这才穿衣下炕,洗漱完了,小两口就围坐在小方桌旁吃饭。吃完早饭,依农用手背一抹嘴巴,拍拍屁股,就上工地量方去了。树娥留在家里洗碗、刷锅,做一些杂务。后半晌,依农收工回来又把饭一做,树娥一天到晚只吃现成。    俗话说穷不离猪,富不离书。过阳历年了,爱花爸把家里养的猪杀了,卖了二百多块钱。树娥知道了,也想逮了一个猪娃养着。年底队上分红,树娥和依农一共能分到三百多块钱,账算出来了,但是钱还没有分到手。依农的姨妈家和依农在一个小队上,她的二女子婆家的老母猪生了一窝子猪娃,一个个欢实得很。树娥看见了很是喜欢,就整天缠着依农说,你给咱也去逮个猪娃嘛。依农不叫养,说,人都没吃的,你还逮个猪娃!树娥摇着依农的胳膊说,那个猪娃十块钱。你把那个猪给咱逮回来,咱没钱,给她赊上,队上分钱时,咱就把钱给她了。依农知道树娥一心想养猪,最后就松了口说,天冷,恐怕看不住。树娥看依农同意了,就赶紧说,能!等到天冻,那时它就长大了。依农们低头抽烟,没吭声。树娥扳着指头说,我就想看养。我喂不起个大猪,就喂个克郎郎。我十来块买个猪娃,等养得稍微大一点儿,到时候卖上二十、三十,我就赚上十块、二十块的。  在树娥的软磨硬泡下,第二天,依农只好找到表姐家说,姐,把你的猪娃给我逮一个,树娥想看养猪娃呢。表姐笑了,很畅快地说,那就给你逮么。你要一个要两个,给你逮去!依农说,我要一个就对了,要两个也没啥给它吃。树娥才是试活呢,也没看养过。  依农把猪娃抱回去,树娥就放在院子里养着。一个月后,树娥请老白来把猪娃劁了。猪本来一直好好地,劁猪时伤口可能钻进贼风了。过了两天,猪忽然开始抽风,最后就死了。  树娥年龄轻,没有经过什么事,就想不通。天已经黑严了,树娥坐在猪圈里面,怜惜地把猪娃紧紧抱在怀里,嘴里嘟囔着,猪娃,可怜的,你看我把你都养这么大了,你咋不争气呢?树娥想,我可怜,猪娃你也可怜。只怪我欠人家的账还没还完,没有钱给你看病,也没好好给你吃,你就死了。树娥伤心到极处,止不住小声地哭了。树娥断断续续地数落着,唉,人也没啥吃,我就是不论怎么,哪怕烧点儿稀饭,都先叫你吃一点点儿……,还指望着劳个神,把你养大了,发家致富呢。你不给我凑趣,你就给死了……  依农已经睡下了,还不见树娥回窑,就披着衣服跑出来说,在猪圈做啥呢,再别羞人了。树娥坐在哪儿没动,流着眼泪说,太可惜了,钱还没给人家呢,咱这运气不好,还想指望这能有点儿收入。依农不耐烦地说,你还不往回走,哭啥呢?你到底是回还是不回!树娥两眼哭得泪汪汪地,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囔着,我把你爱得,每天把你喂一回,你也给咱好好地么,挣些钱。钱没挣下,把你给死了。依农不耐烦地说,快!对了,死了就死了,咱往回走!不哭了。走进猪圈把树娥一把拉起来,掀回窑里。  小两口躺在床上,依农劝树娥说,死了就死了。看你,就是死了个猪娃么。你看你这人,黑天半夜地,还坐在个猪娃跟前哭去了!唉。树娥把头偎在依农的怀里小声说,猪娃死了,你看,你不叫我喂,我非要喂。人家给死了,想挣钱还赔了钱。依农拍拍树娥的后背说,死了就死了,这也没有个啥。咱睡觉,明天还要早点儿上工地呢。  树娥也想,唉,猪娃没了就没了,也算了。自己再怎么地也没用了,哭一顿,也算是对得住它了,自己的心情也能因此轻松一下。  年底,队上分红,村上是按工分分粮、分钱。老拓跋一家只有老拓跋一个好劳力,没有多少工分,要吃粮,就得给队上交四、五百块的粮钱。不交钱,村上给了口粮,给不了多少工分粮。依农小两口的工分多,分的粮和钱也多,两个人大体算了一下,先把欠的紧账还一部分,把表姐把猪娃十块钱也还了,还能剩不少的钱。依农想,婶子那边工分少,吃饭的人多,就跟树娥商量说,咱把这个钱留一点儿,给那边分一点儿。树娥却有点儿犹豫,给吧,自己跟依农的日子都不得过活;不给吧,那边是自己的大人。依农说,你看,你不给分,人家就不给粮。树娥思来想去,最后说,那能成。依农说,那你同意给了?树娥说,也不敢交完了,咱也用钱呀。依农就说,那我给交二百块钱。树娥想了想说,能成,二百就二百。依农给老丈人顶了一部分粮钱。老拓跋又在外边借了一点儿钱,这就够一家人吃饭了。  依农实心对待岳父、岳母。老拓跋和汪氏心里不得下去,也经常操心着依农。树林、树枝几个都还小,树叶、树根不到十岁。老拓跋经常对依农说,你把俺这八口子人救下了,你可怜,我就等于养你这个儿,把你就看贵重一点儿!  依农也说,你心对我这么好,我也过意不去,你就是使唤我两个粮钱,我能照看上,就给你顶上。    009磨合期  闲着没事,树娥就跟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在一起打扑克。时间一长,树娥对打扑克没了兴趣,就在家里没事生事,找依农的毛病。小两口整天打口仗。  开春了,树娥跟着依农到村外的菜地里挖地种菜。树娥不懂栽种,但是还喜欢在旁边指手划脚,把依农指挥过来、指挥过去的。栽葱的最佳时机在白露前后,跟种麦子一样,下籽迟了不行,早了也不行,要按照节气种。树娥嫌依农做活儿慢,嘴里就不停地嘟囔,你看你啰哩啰唆地!你把你那手里也来快一些嘛!你不论做啥了,老是不起兴。你把人蝥乱得,叫人看着急得!你看人家柱子做得啥了,麻利得跟啥一样,三锤两梆一做。咱这做啥都走不到人前头去!依农不紧不慢地挥舞着锄头,慢言慢语地说,噢,我就是这,你看能成不成,不成了那你做!树娥向依农翻了一个白眼儿,撅着嘴说,我是不会,我再会了,还能求你做?依农低着头依旧干自己的活儿,不理她。树娥又说,离了你还不行么,求你做了,你给人家来快一点儿。人再说,你老是不动弹。  树娥说得多了,依农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不急不缓地说,那我就是这一做,你看能成了就做,不成了就算了,我搛上镢头就走呀!说完,直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树娥信以为真,大吃一惊说,啊!你走呀?走不成!你甭走,你等一下——   树娥话还没说完,依农果真扔下镢头不做了,蹲在地头开始抽烟锅。树娥这下急了,两、三步撵过去,一把把烟锅从依农的嘴上夺下来,恶狠狠地说,你做了要你做,不做了还要你做!走不成!依农把脖子一扭,瞪起眼睛说,走不成,你还想咋?树娥拽住他的胳膊说,走不成就是走不成,你不信了咱走着看!看我走还是你走?依农鼻子一哼,身子使劲儿一抖,把树娥的手从肩膀上甩掉了,说,看谁走?看我走还是你走!咱就看看,看你这要咋!树娥看见依农开始发威,就把脖子伸长,把脸伸给他跟前,要咋,你说要咋?我今儿要挨打呢。你劳力大,把我欺负着,那你打!依农扬起巴掌,装作要下手的样子。我就是想打你,知道了么?树娥知道依农舍不得打自己,就开始扭着身子耍赖说,你手馋了,给你打,我就挨打,还不叫你打咋地,那你打!  哼!依农鼻子喘着粗气,使劲儿把手挥下来,没有落在树娥的脸上,却低头从地上捡起锄头说,算了算了,现在在地里,我害怕人家笑话。放在家里,看我把你打不死了!做个活儿么,看你嘟囔过来嘟囔过去,嘟囔啥呢!  那我就是嫌你太慢了么。你赶紧给咱一做么,把我急得。你把这个活儿做了,还要做那个活儿呢。就不能光做这一个活儿么。依农哭笑不得,苦笑道,日他娘的,人忙得一天就给你做个活儿!树娥最见不得人骂娘,立即反嘴质问,你倒骂人家谁呢!你没有一个亲妈?一天胡骂谁呢!依农说,你再叫,我就把镢头扔过去打你!树娥看着依农真地动怒了,赶紧主动服软说,我害怕你了,不招你完了。依农是过来人,也让着树娥,闷住头只顾干活儿,不理睬她了。    五一劳动节一过,天气很快就热起来了,树娥也有喜了。家里将要添丁增口,树娥就不想继续在爱花家的窑里借住了。每天开门看见那两付枋,树娥心里就难过,整天泪汪汪地。树娥有时候心情不好,就向依农爆发无名之火。树娥和依农一打捶,就说自己不想活人了,往那棺材里面钻。  这天下午,学秀和依桑在窑里吃饭,忽然听见树娥和依农又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大声吵了起来,赶紧出来看。只见树娥气势汹汹地从坡上走下来,口里嚷着说要走呢,不跟依农过了!爱花在后边喘着气一路撵着劝,但是拦不下。学秀赶紧跑过去,在路口把树娥挡住了。学秀劝树娥说,咱是出门人,噢,跟男人能原谅就尽量原谅,这就过去了。光景是慢慢地过呢。我刚结婚时,屋里也什么都没有的,这不也慢慢过来了么,过着过着,它啥就都有了么。树娥听了学秀的话没有吭声。学秀小声说,再不要了么,人家都看咱的笑呢。咱就争一口气,咱不和男人吵架。咱吃的坏一点儿,咱在家里呢,他谁也不知道;咱穿烂一点儿,洗得净净的,和新的一样的。只要不冻了,不热了,就对了。  学秀说前说后,终于把树娥劝回去了。  爱花几个看见都说,哎呀,我们那些人都挡不下,你怎么能挡下?    有乡邻就问树娥说,你整天哭啥呢,你流啥子泪呢?树娥就说,她想不通,自己为了救一家人的命,委曲求全和依农结了婚。在婆婆家里,大小人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还经常说一些难听话。树娥好几次对依农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论怎么地,你不要在我跟前说。我来了,就换了人了,你跟我好好过。你说叫我跟你么不跟?我不跟你吧,形势把我逼得没办法,只有跟了你,才能把我这一家人救下;跟你凑合着过吧,你们家人还要把事情打乱,好象教你这一辈子不要娶媳妇才好。  依农就劝树娥说,唉,你不要跟他们见怪。只要你跟我好好地过上,你别害怕,有我吃的,也就有你吃的。他谁把你看在眼里不看在眼里,我把你看到眼窝儿里就对了。  树娥看周围的人家虽然跟自己一样都穷,但是一家人在屋里都亲亲热热地、高高兴兴地。而自己和依农没办法,在人家的窑里住着,也没有几个亲朋好友来往,屋里总是冷冷清清的,树娥觉得就不好。树娥生依农的气,觉得自己冤枉得很,怪事情,好象凡事都不由人,要躲也没地方躲。  这天,树娥对依农说,人都有个争胜心嘛,看人家,再看看咱。你给队上说一下,给咱批个地方,咱给咱打窑!  依农于是向村里申请了一块地方,和爱华家隔着一条坡路,西边紧靠着大哥依桑的三孔窑。  陕北地处黄土高原腹地,沟壑纵横,梁峁交错,人们世世代代习惯于在避风向阳、依山傍水且土质紧硬的山坡或土崖打窑洞居住。陕北的窑洞,是黄土高原上的特殊建筑,残留着先民茹毛饮血原始生活的痕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穴居动物的土窝子。窑洞内冬暖夏凉,厚重的黄土挡住外面的一切风雨,住在黄土的心里,有一种稳妥塌实的感觉。据考证,陕北建造窑洞最早始于周代的半地穴式住宅,秦汉后发展为全地穴式,就是现在最常见的土窑洞。明朝中叶,开始有人用石块做窑面墙,清末民初,出现了仿土窑模式建起的石砌窑洞。当今陕北的窑洞大体也分土窑、砖窑和石窑三种。当地有句俗话说,富不富看窑洞,修下窑洞攒下家当。谁家的经济状况好坏,从窑洞的质量上直接就能看出来。  按照传统的老观念,窑洞修得怎样,关系到子孙后代吉凶盛衰的大事。讲究的人家在打窑前要请风水先生看地势,定动土的时辰。挖窑洞时,先从土坡或者土崖垂直向下斩挖,形成一个笔直的竖断面,这就是窑面子。在窑面子上竖着开一个口子,挖进一、二米深后,然后再向四周扩展,修出一个下方上拱的洞来。窑洞挖成后,用宽镢刮光崖面,抹上泥皮,再用细筛筛过的石灰粉打成浆抹白,自然风干后,这才开窑口、安门窗、盘土炕。  中元节前立了秋,天凉了,依农和老拓跋就抽空儿去那里挖土。向崖里挖了不到三米深,因为土质不好,窑顶垮了,整个一个秋天等于白忙活了。村上于是在依桑的紧西边给依农另批了一块地盘子,面积有半亩大。过了几天,柱子来对依农说,那你给庄子要上户口呢。树娥在旁听见很爽快地说,上就上!立即拿了三十块钱交给柱子,把手续办了。  依农和树娥没有积蓄,也找不下拉土的人,两个人就自己动手,在平地里直斩下去,先挖了一个大坑,然后在坑壁上往进挖。白天,树娥腆着大肚子在窑里抡镢头,顺着土缝子往下挖土。等到了晚上,依农从地里回来了,吃完饭,就用架子车把窑里的土往院子里运。老拓跋和树林、树枝有时候也来帮忙。几个人经常一干就是半夜。    收了夏粮后,依农和村干部们整整忙了一个礼拜,给村民们把地分了。每家除了自留地外,每人平均不到一亩地。全村人像过节一样高兴,尤其是那些上了岁数的老年人,整天乐得合不上嘴巴。老拓跋一家九口人分了八亩多地,树娥和依农分了不到两亩地。白露前后,各家各户都种了麦子。麦子出苗后,又提前上冬季的粪。中秋节前,树娥和依农搬进了新窑。队里杀了两个羊,给每家发了一斤羊肉。村上人家家户户都兴高采烈地包饺子或者蒸包子。树娥把肉拿回来,却不知道怎么做。依农给原上送粪,临走时叫树娥捏饺子。树娥说她不会捏饺子;依农就叫捏包子,树娥说她也不会。  三姨父老白和二小子来了宜川,三姨和两外两个娃娃还在新窑台。二小子的小腿被开水烫了,老白背着娃娃到镇上换药,从依农门前路过,就顺便进来串门。  树娥正在案板上剁肉,正发愁着,看见老白进了门就说,三姨父,过八月十五呀么,队里分的肉,我也不会做,有萝卜呢,你给咱包包子。我不会包包子也不会包饺子。老白当过厨子,闻见羊肉的膻味,立即就来了精神头,说,噢,能成!便叫娃娃在一边坐着,自己洗了手,调好馅,和了面,不到半个时辰,就做了一蒸篦包子。  第一笼包子出锅了,老白问树娥,你吃呀不?树娥随便道,我现在不吃,姨夫,你吃呀就吃。我也学着包。  一尺六的蒸篦,一共蒸了十四、五个大包子。老白一边教树娥包包子,一边捏着热包子往自己和二小子的嘴里塞。第二笼包子还没有包好,一笼包子已经被他父子俩吃得只剩下了一个。  树娥想不到三姨父和二小子竟然馋成这个样子,看得心疼得。树娥想,哎呀,我的爷呀!人家管管儿送粪去了,今儿个过节,还想着叫人家回来过个瘾呢。多亏萝卜剁得多,还有面呢。若果馅子少,这咋得够吃呢,人家回来吃啥呀!树娥看看外边的太阳,说,那赶紧,人家快回来了,二姨父,你再给咱蒸一笼!  老白不慌不忙地说,对,赶快再做一镜篦。第二笼包子还没有蒸出来,老白害怕医院的大夫下班吃饭,便引上二小子急匆匆地到街上换药去了。  树娥把蒸好的包子拾到馍笼里,就到隔壁大嫂子学秀家去了。学秀正在家包饺子。树娥进了门就说,嫂子。学秀一边用筷子搅着饺子馅儿,一边随口答应,嗯?树娥说,嫂子,我给你说话呢,你快些!树娥又是气又是笑。我都不敢给管管儿说,不知道咋说,你先听听。你看人家俺三姨父么,我蒸包子,蒸了一蒸篦包子,人家吃得给我只剩下一个了!多亏我把萝卜轧得多,要不叫管管儿吃什么呀?八月十五,过节呢么,人家都等着吃这一顿好饭呢!学秀听了,笑得浑身乱颤,说,看你,看你!树娥说,还有点儿面,我不会捏。学秀给了树娥一个白眼说,看你咋不早点儿学呢!你看,就那样,你边学边包,学着就会了吗么。叫人家吃了一肚子,看把你心疼得!  学秀给树娥教包饺子。妯娌俩一边包饺子,一边说笑。树娥叹口气说,唉,我也就是该学学做饭了。    等到依农回来,树娥就笑着说,好我的依农呢,今儿个差点儿叫你没饭吃!依农不解,说,我咋没饭吃?树娥想了一下,说,唉,我说了,你可不要怪我。依农一边洗手,一边说,我不怪你。啥事么,我咋能怪你呢,到底怎么了?  你看人家老白么,我请人家包包子,就蒸了这满满一蒸箅,给我吃得只剩下一个了。盯,多亏咱的萝卜多。再少了,哎呀,那今儿就没有你吃的饭了。你看害怕不?依农笑得直不起腰,说,哎呀,也是饿着呢么。他们山里头的人,也受可怜。树娥说,唉,那爷儿俩儿像饿老子,看吃了那么多,把我心疼得。  那还有馅子没?  有呢,咱下午包饺子。  这顿饭,树娥和依农两个人才吃了半蒸箅包子。晚上睡觉前,依农对树娥说,你现在也做不成啥活儿了,就给咱学着做饭,噢。树娥说,噢,我给咱学着做饭。做什么饭?依农说你先学着给咱蒸馍。树娥说对。  陕北人不管是蒸馍还是烙馍,都不习惯用碱面。第二天一大早,依农临走时,就提前给树娥把面挖好了,说,你把面团揉好了,放进锅里,就赶紧压上锅盖,一口气烧开,看馍胀起来了,就好了。若果还没胀起来,放进去时啥样还是啥样,没变形,那就还早着呢,你就继续烧火。树娥说,馍在蒸笼里面,胀起来没胀起来,我在外边又看不见,我咋知道馍熟了?依农把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头放在锅盖上说,你烧锅时用手摸这个石头,这个石头烙手了,馍馍就熟了。树娥欢喜地说,对!这个办法好。树娥想,家里没有表,这石头的作用就跟表一样。  你烧熟,一气烧熟,噢。依农又叮咛了一句,就到工地去了。  树娥揉好馍馍,就把蒸箅放到那个一尺六的筒子锅里,又用湿稻草绾了一个圈圈儿,坐在锅沿上,然后把馍馍一一个排好,坐在蒸箅上的蒸布上。树娥小心翼翼盖上锅盖,把那块石头放在上面。  树娥点火烧锅,开始蒸馍。树娥不知道看蒸汽,掌握不住火候,唯恐馍馍不熟,就一个劲儿地给锅底塞柴。过一会儿,树娥用手摸一下石头,感觉热着呢,害怕不熟,又给锅底塞一把柴火。心说,依农说了,要烧熟,一气烧熟,我就给咱再烧!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依农不放心,就顺路回来看。依农进了门吸吸鼻子,觉得不对劲儿,就问树娥馍熟了没有。树娥说,你看去,你去摸去。依农伸手一摸锅盖上的那块石头,又赶紧缩回来,连连说,熟了熟了,都成了这样子了!随机把锅盖一揭,一股黑烟腾空而起!等浓烟散尽,树娥上前往锅里一看,不由得呆了:一蒸箅的馍馍全被烤成了半边黄、半边黑,锅底子也被烧裂了两个红艳艳的口子。树娥吓得脸都白了,颤着音说,那,那咋呀?  依农害怕树娥心里不安,赶紧说,烂了就烂了么,就一个锅,咱明儿个再买一个。树娥说,咱不是还有一个锅呢。那年窑塌了,砖头把锅的沿沿儿砸掉了一个口子,依农在院子里放着一直没用。依农说,那个锅太大,咱人少,安个尺二的锅就行了。  等锅凉下来了,依农提到门外,扔在墙角处,然后又把那口烂锅找出来,用沙子洗了,拎过来安在锅台上。依农说,今天先凑合着用这个锅做一顿。你这回再烧,热了就对了,再不要烧得过了。看你给咱把锅都烧烂了!      
(第六章完)  分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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