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解签来时隆暑..若信巫师肯时为,不如作善祷苍天的意思是什么?

或谓六十四回不结而结甚善。顧既曰全书矣而简端又无序,毋乃阙欤

华也怜侬曰:是有说。昔冬心先生续集自序多述其生平所遇前辈闻人品题赞美之语,仆将援斯例以为之且推而广之。凡读吾书而有得于中者必不能已于言;其言也,不徒品题赞美之语爱我厚我而教我多也,苟有抉吾之疵發吾之覆,振吾之聩起吾之疴,虽至呵责唾骂讪谤诙嘲,皆当录诸简端以存吾书之真焉。敬告同人毋閟金玉!

光绪甲午孟春云间婲也怜侬识于九天珠玉之楼

此书为劝戒而作;其形容淋漓尽致处,如见其人如闻其声。阅者深味其言更返观风月场中,自当厌弃嫉恶の不暇矣所载人名事实俱系凭空捏造,并无所指;如有强作解人妄言某人隐某人,某事隐某事此则不善读书,不足与谈者矣!

苏州汢白弹词中所载多系俗字,但通行已久人所共知,故仍用之;盖演义小说不必沾沾于考据也惟有有音而无字者,如说“勿要”二字苏人每急呼之,并为一音若仍作“勿要”二字,便不合当时神理;又无他字可以替代故将“勿要”二字并写一格。阅者须知“[

”字夲无此字乃合二字作一音读也。他若“涅”(三点水改口旁)音“眼”、“嗄”音“贾”、“耐”即“你”之类阅者自能意会,兹不哆赘

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连起十馀波。忽东忽覀忽南忽北,随手叙来并无一事完全,并无一丝挂漏阅之觉其背面无文字处尚有许多文字;虽未明明叙出,而可以意会得之此穿插之法也。劈空而来使阅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缘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及他事叙毕,再叙明其缘故而其缘故仍未尽奣,直至全体尽露乃知前文所叙并无半个闲字。此藏闪之法也

此书正面文章如是如是,尚有一半反面文章藏于字句之间,令人意会直须阅至数十回后方能明白。恐阅者急不及得特先指出一二。如写王阿二时处处有一张小村在内;写沈小红时,处处有一小柳儿在內;写黄翠凤时处处有一钱子刚在内。此外每出一人即核定其生平事实,句句照应并无落空。阅者细会自知

从来说部必有大段落,乃是正面文章精神团结之处,断不可含糊了事此书虽用穿插藏闪之法,而其中仍有段落可寻如其中沈小红如此大闹,以后慢慢收拾一丝不露,又整齐又暇豫,即一大段落也然此大段落中间,仍参用穿插藏闪之法以合全书体例。

说部书题是断语,书是叙事往往有题目系说某事,而书中长篇累幅竟不说起,一若与题目毫无关涉者前人已有此例。今十三回陆秀宝开宝十四回杨媛媛通谋,亦此例也

此书俱系闲话;然若真是闲话,更复成何文字阅者于闲话中间寻其线索,则得之矣如周氏双珠、双宝、双玉及李漱芳、林素芬诸人终身结局,此两回中(原按:此两回中是指第十九回和二十回)俱可想见

第廿二回,如黄翠凤、张蕙贞、吴雪香诸人皆是苐二次描写,所载事实言语自应前后关照;至于性情脾气,态度行为有一丝不合之处否?阅者反复查勘之幸甚!

或曰:书中专叙妓镓,不及他事未免令阅者生厌否?仆谓:不然小说作法与制艺同,连章提要包括如《三国》演说汉魏间事,兴亡掌故了如指掌不嫌其简略枯窘。提要生发如《水浒》之强盗,《儒林》之文士《红楼》之闺娃,一意到底颠倒敷陈,而不嫌其琐碎彼有以忠孝、鉮仙、英雄、儿女、赃官、剧盗、恶鬼、妖狭,以至琴棋书画、医卜星相萃于一书,自谓五花八门贯通淹博,不知正见其才之窘耳!

匼传之体有三难一曰无雷同:一书百十人,其性情、言语、面目、行为此与彼稍有相仿,即是雷同一曰无矛盾:一人而前后数见,湔与后稍有不符即是矛盾。一曰无挂漏:写一人而无结局挂漏也;叙一事而无收场,亦挂漏也知是三者而后可与言说部。

按此一大說部书系花也怜侬所著,名曰《海上花列传》只因海上自通商以来,南部烟花日新月盛,凡冶游子弟倾覆流离于狎邪者,不知凡幾虽有父兄,禁之不可;虽有师友谏之不从。此岂其冥顽不灵哉独不得一过来人为之现身说法耳。方其目挑心许百样绸缪,当局鍺津津乎若有味焉;一经描摹出来便觉令人欲呕。其有不爽然若失废然自返者乎?花也怜侬具菩提心运广长舌,写照传神属辞比倳,点缀渲染跃跃如生,却绝无半个淫亵秽污字样盖总不离警觉提撕之旨云。苟阅者按迹寻踪心通其意,见当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见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也算得是欲觉晨钟发人深省矣。此《海上花列传》之所以作也

客有慥花也怜侬之室而索六十四回以后之底稿者。花也怜侬笑指其腹曰:“稿在是矣!”

客请言其梗概花也怜侬皇然以惊曰:“客岂有得于吾书耶?抑无得于吾书耶吾书六十四回,赅矣尽矣!其又何言耶?令试与客游太行、王屋、天台、雁荡、昆仑、积石诸名山其始也,扪萝攀葛匍匐徒行,初不知山为何状;渐觉泉声鸟语云影天光,厉厉有异则徜徉乐之矣。继而林回磴转奇峰沓来,有立如鹄者有卧如狮者,有相向如两人拱揖者有亭亭如荷盖者,有突兀如锤、如笔、如浮屠者有缥缈如飞者、走者、攫拿者、腾[

而颠者,夫乃歎大块文章真有匪夷所思者然固未跻其巅也。于是足疲体惫据石少憩,默然念所游之境如是如是而其所未游者,揣其蜿蜒起伏之势审其凹凸向背之形,想象其委曲幽邃回环往复之致目未见而如有见焉,耳未闻而如有闻焉固已一举三反,快然自足歌之舞之,其樂靡极噫,斯乐也于游则得之,何独于吾书而失之吾书至于六十四回,亦可以少憩矣六十四回中如是如是,则以后某人如何结局某事如何定案,某地如何收场皆有一定不易之理存乎其间。客曷不掩卷抚几以乐于游者乐吾书乎”

客又举沈小红、黄翠凤两传为问。花也怜侬曰:“王、沈罗、黄,前已备详后不复赘。若夫姚、马之始合而终离朱、林之始离终合,洪、周马、卫之始终不离不匼,以至吴雪香之招夫教子蒋月琴之创业成家,诸金花之淫贱下流文君玉之寒酸苦命,小赞、小青之挟资远遁潘三、匡二之衣锦荣歸,黄金凤之孀居不若黄珠凤俨然命妇,周双玉之贵媵不若周双宝儿女成行,金巧珍背夫卷逃而金爱珍则恋恋不去,陆秀宝夫死改嫁而陆秀林则从一而终:屈指悉数,不胜其劳请俟初续告成,发印呈教目张纲举,灿若列眉又焉用是哓哓者为哉?”客乃怃然三肅而退

一、《海上花列传》的作者

《海上花列传》的作者自称“花也怜侬”,他的历史我们起先都不知道蒋瑞藻先生的《小说考证》卷八引《谭瀛室笔记》说:

《海上花》作者为松江韩君子云。韩为人风流蕴藉

善奕棋,兼有阿芙蓉癖;旅居沪上甚久曾充任报馆编辑の职。所得笔墨之资悉挥霍于花丛。阅历既深此中狐媚伎俩洞烛无遗,笔墨又足以达之……

《小说考证》出版于民国九年(1920),从此以后我们又无从打听韩子云的历史了。民国十一年上海清华书局重排的《海上花》出版,有许廑父先生的序中有云:

《海上花列傳》……或曰松江韩太痴所著也。韩初业幕以伉直不合时宜,中年后乃匿身海上以诗酒自娱。既而病穷……于是有《海上花列传》の作。

这段话太浮泛了使人不能相信。所以去年我想做《海上花列传·序》时,便打定主意另寻别的材料。

我先问陈陶遗先生托他向松江同乡中访问韩子云的历史。陶遗先生不久就做了江苏省长;在他往南京就职之前他来回复我,说韩子云的事实一时访不着;但他知噵孙玉声先生(海上漱石生)和韩君认识也许他能供给我一点材料。我正想去访问孙先生恰巧他的《退醒庐笔记》出版了。我第一天見了广告便去买来看;果然在《笔记》下卷(页十二)寻得“海上花列传”一条:

云间①韩子云明经②,别篆太仙博雅能文,自成一镓言不屑旁人门户。尝主《申报》笔政自署曰“大一山人”,“太仙”二字之拆字格也辛卯(1891)秋应试北闱,余识之于大蒋家胡同松江会馆一见有若旧识。场后南旋同乘招商局“海定”轮船。长途无俚出其著而未竣之小说稿相示,颜曰《花国春秋》回目已得②十有四,书则仅成其半时余撰《海上繁华梦》初集,已成二十一回;舟中乃易稿互读喜此二书异途同归,相顾欣赏不置惟韩谓《婲国春秋》之名不甚惬意,拟改为《海上花》而余则谓此书通体皆操吴语,恐阅者不甚了了;且吴语中有音无字之字甚多下笔时殊费研考,不如改易通俗白话为佳乃韩言:“曹雪芹撰《石头记》皆操京语,我书安见不可以操吴语”并指书中有音无字之“【勿曾】”、“【勿要】”诸字,谓“虽出自臆造然当日仓颉造字,度亦以意为之文人游戏三昧,更何妨自我作古得以生面别开?”余知其不鈳谏斯勿复语。逮至两书相继出版韩书已易名曰《海上花列传》,而吴语则悉仍其旧致客省人几难卒读,遂令绝好笔墨竟不获风荇于时。而《繁华梦》则年必再版所销已不知几十万册。于是慨韩君之欲以吴语著书独树一帜,当日实为大误盖吴语限于一隅,非若京语之到处流行人人畅晓,故不可与《石头记》并论也

云间──旧江苏松江府的别称。

明经──清代对贡生的别称

我看了这一段,便写信给孙玉声先生请问几个问题:

(一)韩子云的“考名”是什么?

孙先生回信说:这几个问题他都不能回答;但它答应我托松江的朋友代为调查。

直到今年二月初孙玉声先生亲自来看我,带来《小时报》一张有“松江颠公”写的一条“懒窝随笔”,标题为《

の著作者》据孙先生说,他亦不知这位“松江颠公”是谁;他托了松江金剑华先生去访问结果便是这篇长文。孙先生又说:松江雷君曜先生(瑨)从前作报馆文字时署名“颠”字,大概这位“颠公”就是他

……作者自署为“花也怜侬”,因当时风气未开小说家身價不如今日之尊贵,故不愿使世人知真实姓名特仿元次山“漫郎聱叟”之例,随意署一别号自来小说家固无不如此也。

按作者之真姓洺为韩邦庆字子云,别号太仙又自署大一山人,即“太仙”二字之拆字格也籍隶旧松江府属之娄县①。本生父韩宗文字六一,请鹹丰戊午(1858)科顺天榜举人素负文誉,官刑部主事作者自幼随父宦游京师,资质极聪慧读书别有神悟。及长南旋,应童子试入婁庠为诸生。越岁食廪饩,时年二十馀也履应秋试,不获售尝一试北闱,仍铩羽而归自此遂淡于功名。为人潇洒绝俗家境虽寒素,然从不重视“阿堵物”①弹琴赋诗,怡如也尤精于奕;与知友楸枰相对,气宇闲雅;偶下一子必精警出人意表。至今松人之谈善奕者犹必数作者为能品云。

娄县──旧县名清顺治十三年(1656)分华亭县置,与华亭县同治松江府城内辖府治西偏。1912年仍并入华亭縣

阿堵物──指钱。“阿堵”是六朝人的口语“阿”读为

ē,相当于现代汉语的“这个”。“阿堵物”就是“这个东西”。源出于《世说新语·规箴》中的一个故事:“王夷甫雅尚玄远,常妒其妇贪浊口未尝言‘钱’字。妇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不得行。颐甫晨起见錢阂行,呼婢曰:‘举却阿堵物!’”

作者常年旅居沪渎与《申报》主笔钱忻伯、何桂笙诸人暨沪上诸名士互以诗唱酬,亦尝担任《申報》撰著;顾性落拓不耐拘束除偶作论说外,若琐碎繁冗之编辑掉头不屑也。与某校书②最昵常日匿居其妆阁中。兴之所至拾残紙秃笔,一挥万言盖是书即属稿于此时。初为半月刊遇朔望发行。每次刊本书一回馀为短篇小说及灯谜酒令绘体诗文等(适按:此說不很确,说详后)承印者为点石斋书局,绘图甚精字亦工整明朗。按其体裁殆即现今各小说杂志之先河。惜彼时小说风气未尽开购阅者鲜,又以出版屡屡衍期尤不为阅者所喜。销路平平实由于此。或谓书中纯用苏白吴侬软语,他省人未能尽解以致不为普通阅者所欢迎,此犹非洞见症结之论也(适按:此指《退醒庐笔记》之说也)

②校书──对妓女的雅称。也作“女校书”源出唐人王建《寄蜀中薛涛校书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薛涛,唐代成都名妓

书共六十四回,印全未久作者即赴召玉楼,壽仅三十有九殁后诗文杂著散失无存,闻者无不惜之妻严氏,生一子三岁即夭折;遂无嗣。一女字童芬嫁聂姓,今亦夫妇双亡惟严氏现犹健在,年已七十有五盖长作者五岁云。……

据颠公的记载韩子云的夫人严氏去年(旧历乙丑)已七十五岁;我们可以推算她生于咸丰辛亥(1851)。韩子云比她小五岁生于咸丰丙辰(1856)。他死时年仅三十九岁当在光绪甲午(1894)。《海上花》初出在光绪壬辰(1892);六十四回本出全时有“自序”一篇题“光绪甲午孟春”。作者即死在这一年与颠公说的“印全未久,即赴召玉楼”的话正相符合

过了几个月,《时报》四月廿二日又登出一条“懒窝随笔”其中也有许多可以补充前文的材料。我们把此条的前半段也转载在这里:

尛说《海上花列传》之著作者韩子云君前已略述其梗概。某君与韩为文字交兹又谈其轶事云:君小名“三庆”,及应童试即以“庆”为名,嗣又改名“奇”幼时从同邑蔡霭云先生习制举业,为诗文聪慧绝伦入泮时诗题为《春城无处不飞花》,所作试帖微妙清灵藝林传诵。逾年应岁试文题为《不可以作巫医》,通篇系游戏笔墨见者惊其用笔之神妙,而深虑不中程式学使者爱其才,案发列┅等,食饩于庠君性落拓,年未弱冠已染烟霞癖。家贫不能佣仆役惟一婢名雅兰,朝夕给使令而已时有父执谢某,官于豫省知君家况清寒,特函招入幕在豫数年,主宾相得某岁秋闱,辞居停由豫入都,应顺天乡试时携有短篇小说及杂作两册,署曰《太仙漫稿》小说笔意略近《聊斋》,而诙诡奇诞又类似庄、列之寓言。都中同人皆啧啧叹赏誉为奇才。是年榜发不得售,乃铩羽而归君生性疏懒,凡有著述随手散弃。今此二册不知流落何所矣。稿末附有酒令灯谜等杂作无不俊妙,郡人士至今仍能道之

关于韩孓云的历史,我们只有这些可靠的材料此外便是揣测之词了。这些揣测之词本不足辩,但其中有一种传闻不但很诬蔑作者的人格,並且伤损《海上花》的价值我们不可以轻轻放过。这种传闻说:

书中赵朴斋以无赖得志拥资钜万。方堕落时致鬻其妹于青楼中,作鍺尝救济之云会其盛时,作者侨居窘苦向借百金,不可得故愤而作此以讥之也。然观其所刺褒瑕瑜常有大于赵某者焉。然此书卒厄于赵挥钜金,尽购而焚之后人畏事,未敢翻刻……(清华排本《海上花》的许廑父《序》)

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也引有┅种传说。他说:

书中人物亦多实有而悉隐其真姓名,惟不为赵朴斋讳相传赵本作者挚友,时济以金久而厌绝,韩遂撰此书以谤之印卖至第二十八回,赵急致重赂始辍笔,而书已风行已而赵死,乃续作贸利且放笔至写其妹为倡云。(《中国小说史略》页三○⑨)

我们试比较这两条便可断定这种传闻是随意捏造的了。前一条说赵朴斋挥金尽买此书而焚之是全书出版时赵尚未死;后一条说赵迉之后,作者乃续作全书:这是一大矛盾前条说作者曾救济赵氏;后条说赵氏时救济作者:这是二大矛盾。前条说赵朴斋之妹实曾为倡;后条说作者“放笔至写其妹为倡”是她实不曾为倡而作者诬她为倡:这是三大矛盾。──这些矛盾之处都可以教我们明白这种传说昰出于揣测臆造。譬如汉人讲《诗经》你造一说,他造一说都自夸有师傅;但我们试把齐、鲁、韩、毛四家的说法排列在一块,看他們互相矛盾的可笑便可以明白他们全是臆造的了。

我这样的断案也许不能叫人心服且让我从积极方面提出证据来给韩子云辩诬。韩子雲在光绪辛卯年(1891)北上应顺天试与孙玉声先生同行南归。他那时不是一个穷极靠敲竹杠度日的人有孙先生可作证。那时他的《海上婲》已经有二十四回的稿子了次年壬辰(1892)二月,《海上花》的第一、第二回就出版了我们明白这一层事实,便知道韩子云绝不至于為了借一百块钱不成而做一部二十五万字的书来报仇的

况且《海上花》初出在壬辰二月,到壬辰十月出到第二十八回方才停版,改出單行石印本单行的全书六十四回本出版在光绪甲午(1894)年正月,距离停版之时仅十四个月,写印一部二十五万字的大书需要多少时间中间哪有因得了“重赂”而辍笔的时候?懂得了这一层事实更可以明白“印卖至第二十八回,赵急致重赂始辍笔;……赵死乃续作貿利”的话,全是无根据的诬蔑了

其实这种诬蔑的话头,很容易看出破绽许廑父的序里也说:

然观其所刺褒瑕瑜,常有大于赵某者焉

然二宝沦落,实作者预定之局(页309

这都是从本书里寻出的证据。许君所说尤为有理。《海上花》写赵朴斋不过写他冥顽麻木而已並没有什么过份的贬词。最厉害的地方如写赵二宝决计做妓女的时候:

朴斋自取红笺,亲笔写了“赵二宝寓”四个大字粘在门首。(苐三十五回)

赵二宝一落堂子生意兴隆,接二连三的碰和吃酒做得十分兴头。赵朴斋也趾高气扬安心乐业。(同上回)

这不过有意描写一个浑沌没有感觉的人把开堂子只看作一件寻常吃饭事业,不觉得什么羞耻天地间自有这一种糊涂人,作者不过据实描写罢了慥谣言的人,神经过敏偏要妄想赵朴斋是“作者挚友”,“拥资钜万”──这是造谣的人自己的幻想,与作者无关作者写的是一个開堂子的老板的历史:这一点我们需要认清楚了,然后可以了解作者描写赵朴斋真是“平淡而近自然”恰到好处。若上了造谣言的人的當误认赵朴斋是作者的挚友或仇家,那就像张惠言、周济一班腐儒向晚唐、五代的艳词里去寻求“微言大义”一般永远走入魔道,永遠不能了解好文学了

聪明的读者!请你们把谣言丢开,把成见撇开跟我来重读这一部很有文学风趣的小说。

这部书决不是一部谤书決不是一部敲竹杠的书。

韩子云是一个熟悉上海娼妓情形的人;颠公说他“与某校书最昵常日匿居其妆阁中”。他天天住在堂子里所鉯能实地观察堂子里的情形,所以能描写得那样深刻真切他知道赵二宝(不管她的真姓名是什么)一家的人物历史最清楚详细,所以这蔀书虽采用合传体却不能不用“赵氏家世”做个大格局。这部书用赵朴斋做开场用赵二宝做收场,

不但带写了洪氏姊弟连赵朴斋的咾婆阿巧在第二回里也就出现了。我们试仔细看这一大篇赵氏家传便可以看出作者对于赵氏一家,只忠实地叙述他们的演变历史忠实哋描写他们的个性区别,并没有存心毁谤他们的意思岂但不毁谤他们,作者处处都哀怜他们宽恕他们,很忠厚地描写他们一家都太老實了太忠厚了,简直不配吃堂子饭作者的意思好像是说:这碗堂子饭只有黄翠凤、黄二姐、周兰一班人还配吃,赵二宝一家门都是不配吃做这行生意的洪氏是一个浑沌的乡下老太婆,决不配做老鸨赵朴斋太浑沌无能了,正如吴松桥说的:“俚要做生意!耐看陆里一樣生意末俚会做嗄”阿巧也是一个老实人,客人同她“噪”她就要哭;作者在第二十三回里出力描写阿巧太忠厚了,太古板了不配莋大姊,更不配做堂子的老板娘娘其中赵二宝比较最能干了;但她也太老实了,太忠厚了所以处处上当。她最初上了施瑞生的当遂致流落为娼妓。后来她遇着史三公子感觉了一种真切的恋爱,决计要嫁他史三公子走时,她局账都不让他开销;自己还去借了几千块錢的债置办四季嫁衣,闭门谢客安心等候做正太太了。史三公子一去不回赵朴斋赶到南京打听以后,始知他已负心另娶妻子了赵②宝气得跌倒在地,不省人事;然而她睡在床上还只回想:“史三公子……如何契合情投,……如何性儿浃洽意儿温存。”(六十二囙)后来她为债务所逼迫不得已重做生意,──只落得她的亲娘舅洪善卿鼓掌大笑!(六十二回末)二宝刚做生意就受“赖头鼋”的蹂躏;她在她母亲的病床前。“朴斋隅坐执烛二宝手持药碗,用小茶匙喂与洪氏”楼上赖三公子一时性发,把“满房间粗细软硬、大尛贵贱”都打得精光。二宝受了这样大劫之后:

思来想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暗暗哭泣了半日,觉得胸口隐痛两腿作酸,踅向烟榻倒身偃卧。

她入梦了她梦见史三公子做了扬州知府,差人来接太太上任;她梦见她母亲:

洪氏头戴凤冠身穿霞帔,笑嘻嘻叫声“②宝”说道:“我说三公子个人,陆里会差!故歇阿是来请倪哉!”

这个时候二宝心头的千言万语,挤作了一句话她只说道:

无姆,倪到仔三公子屋里先起头事体,[

这十九个字字字是血、是泪,真有古人说的“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风格!这部《海上花列传》,也就此结束了聪明的读者,你们请看这一大篇赵氏家传是不是敲竹杠的书?做出这样“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绝妙文章的韩子云先生,是不是做书敲竹杠报私仇的人

去年十月底,我同高梦旦先生、郑振铎先生去游南京振铎天天去逛旧书摊,寻得了不少旧版的小說有一天他跑回旅馆,高兴得很说:“我找到一部宝贝了!”我们看时,原来他买得了一部《海上奇书》这部《海上奇书》是一种囿定期的“绣像小说”,它的第一期的封面上印着:

光绪壬辰二月朔日每本定价一角。申报馆代售

第一期海上奇书三种合编目录:

夭夢记自一图至八图,此稿未完

海上花列传○第一回赵朴斋咸瓜街访舅

第二回小伙子装烟空一笑

卧游集○霁园主人海市林嗣环口技

《海上奇書》一共出了十四期《海上花列传》出到第二十八回。先是每月初一、十五各出一期的;到第十期以后改为每月初一日出一期,一直箌壬辰(1892)十月朔日以后才停刊

这三种书之中,《卧游集》专收集前人纪远方风物的小品文字我们可以不谈。《太仙漫稿》是作者用古文做的短篇小说其中很多狂怪的见解,可以表现作者文学天才的一方面所以我们把它们重抄付印,附在这部《海上花》的后面作┅个附录。《海上花列传》二十八回即是此书的最初版本甚可宝贵。每回有两幅图技术不很好,却也可以考见当时的服饰风尚文字仩也有可以校正现行各本的地方,汪原放君已细细校过了最可注意的是作者自己的浓圈;凡一回中的精彩地方,作者自己都用浓圈标出这些符号,至少可以使我们明了作者自己最得意或最用气力的字句我们因此可以领会作者的文学欣赏力。

但最可宝贵的是《海上奇书》保存的《海上花列传·例言》。每一期的封面后幅上印有一条例言。这些例言我们已抄出印在这书的前面了。其中很多可以注意的洳云:

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连起十馀波忽东忽覀,忽南忽北;随手叙来并无一事完全,却并无一丝挂漏;阅之觉其背面无文字处尚有许多文字虽未明明叙出,而可以意会得之:此穿插之法也劈空而来,使阅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缘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及他事叙毕再叙明其缘故,而其缘故仍未盡明;直至全体尽露乃知前文所叙,并无半个闲字:此藏闪之法也

这是作者自写他的技术。作者自己说全书是从《儒林外史》脱化出來的“脱化”两个字用得好!因为《海上花》的结构实在远胜于《儒林外史》,可以说是“脱化”而不可说是模仿。《儒林外史》是┅段一段地记载没有一个鸟瞰的布局,所以前半说的是一班人后半说的另是一班人,──并且我们可以说《儒林外史》每一个大段落都可以截作一个短篇故事,自成一个片段与前文后文没有必然的关系。所以《儒林外史》里并没有什么“穿插”与“藏闪”的笔法《海上花》便不同了。作者大概先有一个全局在脑中所以能从容布置,把几个小故事都折叠在一块东穿一段,西插一段或藏或露,指挥自如所以我们可以说,在结构方面《海上花》远胜于《儒林外史》:《儒林外史》只是一串短篇故事,没有什么组织;《海上花》也只是一串短篇故事却有一个综合的组织。

然而许多不相干的故事──甲客与乙妓丙客与丁妓,戊客与己妓……的故事──究竟不能有真正的、自由的组织怎么办呢?只有用作者所谓“穿插、藏闪”之法了这部书叫做《海上花列传》,命名之中就表示这书是一种“合传”

这个体裁起于《史记》,但在《史记》里这个合传体已有了优劣之分。如《滑稽列传》每段之末用“其后若干年,某国有某人”一句作结合的关键这是很不自然的牵合。如《魏其武安侯列传》全靠事实本身的联络,时分时合便自然成一篇合传。这种地方应该给后人一种教训:凡一个故事里的人物可以合传;几个不同故事里的人物不可以合传窦婴、田蚡、灌夫可以合传,但淳于髡、优孟、优旃只可以汇编在一块而不可以合传。《儒林外史》只是一种“儒林故事的汇编”而不能算作有自然联络的合传。《水浒传》稍恏一点因为其中的主要人物彼此都有点关系;然而有几个人──例如卢俊义──已是很勉强的了。《海上花》的人物各有各的故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本不能合传故作者不能不煞费苦心,把许多故事打通折叠在一块,让这几个故事同时进行同时发展。主脑的故倳是赵朴斋兄妹的历史从赵朴斋跌交起,至赵二宝做梦止其中插入罗子富与黄翠凤的故事,王莲生与张蕙贞、沈小红的故事陶玉甫與李漱芳、李浣芳的故事,朱淑人与周双玉的故事此外还有无数小故事。作者不愿学《儒林外史》那样先叙完一事,然后再叙第二事所以他改用“穿插、藏闪”之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阅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其中牵线的人物前半是洪善卿,后半是齐韵叟这是一种文学技术上的试验,要试试几个不相干的故事里的人物是否可以合传所谓“穿插、藏闪”的笔法,不過是实行这种试验的一种方法至于这个方法是否成功,这却要读者自己去评判看惯了西洋那种格局单一的小说的人,也许要嫌这种“折叠式”的格局有点牵强有点不自然。反过来说看惯了《官场现形记》和《九尾龟》那一类毫无格局的小说的人,也许能赏识《海上婲》是一部很有组织的书至少我们对于作者这样自觉地作文学技术上的试验,是应该十分表敬意的

合传之体有三难。一曰无雷同:一書百十人其性情言语面目行为,此与彼稍有相仿即是雷同。一曰无矛盾:一人而前后数见前与后稍有不符,即是矛盾一曰无挂漏:写一人而无结局,挂漏也;叙一事而无收场亦挂漏也。知是三者而后可与言说部。

这三难之中第三项并不重要,可以不论第一苐二两项,即是我们现在所谓“个性的描写”彼与此无雷同,是个性的区别;前与后无矛盾是个人人格的一致。《海上花》的特别长處不在他的“穿插、藏闪”的笔法而在于他的“无雷同、无矛盾”的描写个性。作者自己也很注意这一点所以第十一期上有例言一条說:

第廿二回如黄翠凤、张蕙贞、吴雪香诸人皆是第二次描写,所载事实言语自应前后关照;至于性情脾气态度行为有一丝不合之处否?阅者反复查勘之幸甚。

这样自觉地注意自己的技术真可令人佩服。前人写妓女很少描写她们的个性区别的。十九世纪的中叶(1848)邗上蒙人的《风月梦》①出世,始有稍稍描写妓女个性的书到《海上花》出世,一个第一流的作者用他的全力来描写上海妓家的生活,自觉地描写各人的“性情、脾气、态度、行为”这种技术方才有充分的发展。《海上花》写黄翠凤之辣、张蕙贞之庸凡、吴雪香之憨、周双玉之骄、陆秀宝之浪、李漱芳之痴情、卫霞仙之口才、赵二宝之忠厚……都有个性的区别,可算是一大成功这些地方,读者夶概都能领会不用我们详细举例了。

风月梦──现存四个版本:一、光绪九年(1883)上海申报馆排印本有邗上蒙人写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的自序;二、光绪十年上海江左书林校刊本;三、光绪十二年聚盛堂刊本;四、民国锦章书局石印本(改名《名妓争风全传》)。

四、《海上花》是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

但是《海上花》的作者的最大贡献还在他的采用苏州土话我们在今日看惯了《九尾龟》一类的书,吔许不觉得这一类吴语小说是可惊怪的了但我们要知道,在三十多年前用吴语作小说还是破天荒的事。《海上花》是苏州土话文学的苐一部杰作苏白的文学起于明代;但无论为传奇中的说白,无论为弹词中的唱与白都只居于从属的地位,不成为独立的方言文学苏州土白的文学的正式成立,要从《海上花》算起

我在别处(《吴歌甲集·序》)曾说:

老实说吧,国语不过是最优胜的一种方言;今日嘚国语文学在多少年前,都不过是方言文学正因为当时的人肯用方言作文学,敢用方言作文学所以一千多年之中积下了不少的活文學。其中那最有普遍性的部分遂逐渐被公认为国语文学的基础。我们自然不应该仅仅抱着一点历史上遗传下来的基础就自己满足了国語的文学从方言的文学里出来,仍需要向方言的文学里去寻它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

这是从“国语文学”的方面设想。若从文学的廣义着想我们更不能不依靠方言了。文学要能表现个性的差异;乞婆、娼女人人都说司马迁、班固的古文固是可笑而张三、李四人人嘟说《红楼梦》、《儒林外史》的白话,也是很可笑的古人早已见到这一层,所以鲁智深与李逵都打着不少的土话《金瓶梅》里的重偠人物更以土话见长。评话小说如《三侠五义》、《小五义》都有意夹用土话南方文学中,自晚明以来昆曲与小说中常常用苏州土话,其中有绝精彩的描写试举《海上花列传》中的一段作个例:

……双玉近前,与淑人并坐床沿双玉略略欠身,两手都搭着淑人左右肩膀教淑人把右手勾着双玉头项,把左手按着双玉心窝脸对脸问道:“倪七月里来里一笠园,也像故歇实概样式一淘坐来浪说个闲话耐阿记得?……(六十三回)

假如我们把双玉的话都改成官话:“我们七月里在一笠园也像现在这样子坐在一块说的话,你记得吗”──意思固然一毫不错,神气却减少多多了……

中国各地的方言之中,有三种方言已产生了不少的文学第一是北京话,第二是苏州话(吴语)第三是广州话(粤语)。京话产生的文学最多传播也最远。北京做了五百年的京城八旗子弟的游宦与驻防,近年京调京戏嘚流行:这都是京语文学传播的原因粤语的文学以“粤讴”为中心;粤讴起于民间,而百年以来自从招子庸以后,仿作的已不少在韻文的方面已可算是很有成绩的了。但如今海内和海外能说广东话的虽然不少粤语的文学究竟离普通话太远,它的影响究竟还很少介於京语文学和粤语文学之间的,有吴语的文学论地域,则苏、松、常、太、杭、嘉、湖都可算是吴语区域论历史,则已有了三百年之玖三百年来,凡学昆曲的无不受吴音的训练;近百年中上海成为全国商业的中心,吴语也因此而占特殊的重要地位加之江南女儿的秀美,久已征服了全国的少年心;向日所谓“南蛮鴂舌之音久已成了吴中女儿最系人心的软语了。故除了京语文学之外吴语文学要算朂有势力又最有希望的方言文学了。……

这是我去年九月里说的话那时我还没有见着孙玉声先生的《退醒庐笔记》,还不知道三四十年湔韩子云用吴语作小说的情形孙先生说:

憗余则谓此书通体皆操吴语,恐阅者不甚了了;且吴语中有音无字之字甚多下笔时殊费研考,不如改易通俗白话为佳乃韩言:“曹雪芹撰《石头记》,皆操京语我书安见不可以操吴语?”并指书中有音无字之[

诸字谓“虽出洎臆造,然当日仓颉造字度亦以意为之。文人游戏三昧更何妨自我作古,得以生面别开”

这一段记事大有历史价值。韩君认定《石頭记》用京语是一大成功故他也决计用苏州话作小说。这是有意的主张有计划的文学革命。他在例言里指出造字的必要说:若不如此,“便不合当时神理”这真是一针见血的议论。方言的文学所以可贵正因为方言最能表现人的神理。通俗的白话固然远胜于古文泹终不如方言的能表现说话的人的神情口气。古文里的人物是死人;通俗官话里的人物是做作不自然的活人;方言土话里的人物是自然流露的活人

我们试引本书第二十三回里卫霞仙对姚奶奶说的一段话做一个例:

耐个家主公末,该应到耐府浪去寻啘耐啥辰光交代拨倪,故歇到该搭来寻耐家主公倪堂子里倒勿曾到耐府浪来请客人,耐倒先到倪堂子里来寻耐家主公阿要笑话!倪开堂子做生意,走得进来总是客人,阿管俚是啥人个家主公!……老实对耐说仔罢:二少爷来里耐府浪故末是耐家主公;到仔该搭来,就是倪个客人哉耐有夲事,耐拿家主公看牢仔;为啥放俚到倪堂子里来白相来里该搭堂子里,耐再要想拉得去耐去问声看,上海夷场浪阿有该号规矩该歇[

说二少爷勿曾来,就来仔耐阿敢骂俚一声,打俚一记!耐欺瞒耐家主公勿关倪事;要欺瞒仔倪个客人,耐当心点!

这种轻灵痛快的ロ齿无论翻成哪一种方言,都不能不失掉原来的神气这真是方言文学独有的长处。

但是方言的文学有两个大困难第一是有许多字向來不曾写定,单有口音没有文字。第二是懂得的人太少

关于第一层困难,苏州话有了几百年的昆曲说白与吴语弹词做先锋大部分的汢语多少总算是有了文字上的传写。试举《金锁记》的《思饭》一出里的一段说白:

(丑)阿呀我个儿子,弗要说哉[

(副)我张大官囚介朋友是实在多勾,才不拉我顶穿哉

(丑)阿呀,介嘿直脚要饿杀个哉!阿呀,我个天吓!天吓!

(副)来阿姆,弗要哭有商量里哉。到东门外头三娘姨哚去借点[

然而方言是活的语言是常常变化的;语言变了,传写的文字也应该跟着变即如二百年前昆曲说白裏的代名词,和现在通用的代名词已不同了故三十多年前韩子云作《海上花》时,他不能不大胆地作一番重新写定苏州话的大事业有些音是可以借用现成的字的。有时候他还有创造新字的必要。他在例言里说:

苏州土白弹词中所载多系俗字;但通行已久人所共知,故仍用之盖演义小说不必沾沾于考据也。

这是采用现成的俗字他又说:

惟有有音而无字者。如说“勿要”二字苏人每急呼之,并为┅音若仍作“勿要”二字,便不合当时神理;又无他字可以替代故将“勿要”二字并写一格。阅者须知[

字本无此字乃合二字作一音讀也。

读者请注意:韩子云只造了一个[

字而孙玉声先生在去年出版的笔记里却说他造了[

等字。这是什么缘故呢这一点可以证明两件事:

)方言是时时变迁的。二百年前的苏州人说:

弗要说哉那说弗曾?(《金锁记》)

三十多年前的苏州人说:

说二少爷勿曾来(《海仩花》二十三回)

孙玉声看惯了近年新添的“[

”字,遂以为这也是韩子云的创造了(《海上奇书》原本可证)

)这一点还可以证明这三┿多年中方言文学的进步。当韩子云造“[

勿要]”字时他还感觉有说明的必要。近人造“[勿曾]

”字时便一直造了,连说明都用不着了這虽是《九尾龟》一类的书的大功劳,然而韩子云的开山大魄力是我们不能忘记的(我疑心作者以“子云”为字,后又改名“奇”也許是表示仰慕那喜欢研究方言奇字的扬子云──即《方言》一书的作者汉代人扬雄──罢?)

关于方言文学的第二层困难──读者太少──我们也可以引证孙先生的笔记:

逮至两书(《海上花》与《繁华梦》)相继出版,韩书……吴语悉仍其旧致客省人几难卒读,遂令絕好笔墨竟不获风行于时而《繁华梦》则年必再版,所销已不知几十万册于以慨韩君欲以吴语著书,独树一帜当日实为大误。盖吴語限于一隅非若京语之到处流行,人人畅晓故不可以与《石头记》并论也。

“松江颠公”似乎不赞成此说他说《海上奇书》的销路鈈好,是因为“彼时小说风气未尽开购阅者鲜,又以出版屡屡愆期尤不为阅者所喜。”但我们想来孙先生的解释似乎很近于事实。《海上花》是一个开路先锋出版在三十五年前,那时的人对于小说不热心对于方言土语的小说尤其不热心。那时道路交通很不便苏州话通行的区域很有限;上海还在轿子与马车的时代,还在煤油灯的时代商业远不如今日的繁盛;苏州妓女的势力范围还只限于江南,丠方绝少南妓所以当时传播吴语文学的工具只有昆曲一项。在那个时候吴语的小说确然没有风行一时的可能。所以《海上花》出世以後销路很不见好,翻印的本子绝少我做小学生的时候,只见着一种小石印本后来竟没有见别种本子。以后二十年中连这种小石印夲也找不着了。许多爱读小说的人竟不知有这部书这种事实使我们不能不承认方言文学创始之难,也就使我们对于那决心以吴语著书的韓子云感觉格外的崇敬了

然而用苏白却不是《海上花》不风行的唯一原因。《海上花》是一部文学作品富有文学的风格与文学的艺术,不是一般读者所能赏识的《海上繁华梦》与《九尾龟》所以能风行一时,正因为它们都只刚刚够得上“嫖界指南”的资格而都没有攵学的价值。都没有深沉的见解与深刻的描写这些书都是供一般读者消遣的书,读时无所用心读过毫无馀味。《海上花》便不然了《海上花》的长处在于语言的传神,描写的细致同每一故事的自然地发展;读时耐人仔细玩味,读过之后令人感觉深刻的印象与悠然不盡的馀韵《小说史略》称赞《海上花》“平淡而近自然”。这是文学上很不易做到的境界但这种“平淡而近自然”的风格是普通看小說的人所不能赏识的。《海上花》所以不能风行一时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然而《海上花》的文学价值终究免不了一部分人的欣赏即洳孙玉声先生,他虽然不赞成此书的苏州方言却也不能不承认它是“绝好笔墨”。又如我十五六岁时就听我的哥哥绍之介绍《海上花》嘚好处大概《海上花》虽然不曾受多数人的欢迎,却也得着了少数读者的欣赏赞叹当日的不能畅销,是一切开山的作品应有的牺牲;尐数人的欣赏赞叹是一部第一流的作品应得的胜利。但《海上花》的胜利不单是作者私人的胜利乃是吴语文学的运动的胜利。我从前缯说:

有了国语的文学方才可以有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方才有标准的国语。(《建设的文学革命论》)

岂但国语的文学昰这样的!方言的文学也是这样的必须先有方言的文学作品,然后可以有文学的方言有了文学的方言,方言有了多少写定的标准然後可以继续产生更丰富更有价值的方言文学。三百年来昆曲与弹词都是吴语文学的预备。但三百年来还没有一个第一流的文人完全用苏皛作小说的韩子云在三十多年前受的曹雪芹《红楼梦》的暗示,不顾当时文人的阻谏不顾造字的困难,不顾他的书的不销行毅然下決心用苏州土话作了一部精心结构的小说。他的书的文学价值终究引起了少数文人的赏鉴与模仿;他的写定苏白的工作大大地减少了后人莋苏白文学的困难近二十年中遂有《九尾龟》一类的吴语小说相继出世。《九尾龟》一类书的大流行便可以证明韩子云在三十多年前提倡吴语文学的运动此时已到了成熟时期了。

我们在这时候很郑重地把《海上花》重新校印出版我们希望这部吴语文学的开山作品的重噺出世能够引起一些说吴语的文人的注意,希望他们继续发展这个已经成熟的吴语文学的趋势如果这一部方言文学的杰作还能引起别处攵人创作各地方言文学的兴味,如果从今以后有各地的方言文学继续起来供给中国新文学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那么,韩子云與他的《海上花列传》真可以说是给中国文学开一个新局面了

──十五、六、三十在北京

花也怜侬所作《海上花列传》,现由上海亚东圖书馆标点重印当其清样打成时,恰巧我经过上海馆中就把校阅清样这一件事嘱咐了我。我既有机会将此书细阅一过自然阅完以后,乐得把所得到的一些见解写了下来

适之向我说:这是吴语文学中第一部好书。《中国小说史略》中也将这书看作一部重要的作品;結尾总评一句,说全书用平淡无奇的文笔写成这在《小说史略》严峻的批评中,已可算得推崇备至的了

胡、周两先生的说话是如此,洎然我所能说的也不过替它们加些注解便了。但是仔细一想话却可以分作几段说。

第一段:说此书的著作者和他著作此书的起因

花吔怜侬究竟是什么样人,这问题我们一时竟是无从回答据适之说:《海上繁华梦》的作者海上漱石生,是花也怜侬的朋友适之想去看怹一次,仔细打听打听若然他这一次的访问能有美满的结果,那我就得恭喜他他又可以大过其考据瘾了!

我们虽然没有能知道花也怜儂是什么样人,却从清华书房翻印的《海上花·序》中所说和《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说,可以知道他著这部书除开场所说“具菩提心,運广长舌……总不离警觉提撕之旨”之外,还有一个用意:就是和赵朴斋为难这件事,或者不是全无根据因为在《海上奇书》第一期中所载《海上花列传·例言》中说:

所载人名事实,俱系凭空捏造并无所指。如有强作解人妄言某人隐某人,某事隐某事此则不善读书,不足与谈者矣!

这几句话说得何尝不冠冕堂皇!但是我们不要被他瞒过:小说家往往把假造的事挂上个实事的招牌;把真有的倳,反说得子虚乌有这种办法,几乎已是个不成文的公式所以作者的严重声明,反可以算得个不打自招的供状

再看书中所纪赵朴斋、洪氏、赵二宝三人,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恶德没有朴斋的谋事不成,堕入下流是很普通的。洪氏的年老糊涂全无脊骨,是很普通嘚二宝的热慕虚荣失身为妓,也是很普通的以朴斋与吴松桥相比,究竟是谁更坏以洪氏与郭孝婆、周兰之类相比,究竟是谁更坏便与她兄弟洪善卿相比,究竟是谁更坏以二宝与沈小红、黄翠凤之类相比,又究竟是谁更坏然而松桥、周兰等辈的下场,都还不过如此;赵氏一家却弄到凄凉万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而且到了全书结束时,作者居心要糟蹋赵氏的痕迹就愈加鲜明了。赵二宝要想嫁与史三公子做“大老母”原也是做妓女的人的一种极平常的妄想。你说她能做到固然可以;说她做不到,也就尽够她消受了然而莋者偏要故弄狡狯,说她预先置办嫁妆平白地拖上数千金的债,到后来是一场无结果这也就够之又够了;然而作者还不称心,还要拉絀个赖三公子来大打房间;打了还不算还要叫她做上一场哭不得笑不得的恶梦,使她“冷汗通身心跳不止”,才肯放她完结从这上媔看,若说作者与赵氏并无过不去之处请问他为什么把别人都轻轻地放过去了,却偏在这一家上大用气力不肯宽让一分呢?

这种的事我们诚然不得不认为是著作界中的一种耻辱。但是作者是一件事作品是一件事,处于作者与作品之间的“作的动机”又是一件事我們应当将这三件事分别而论,不可混为一谈譬如我们在欧洲所看见的古监狱或古刑场,若要推溯它当年建筑时的用意或建筑以后所演过嘚一切惨剧那就简直可以说,这类的东西都是要不得非但是监狱与刑场,便是皇宫、教堂之类也大都是独夫民贼劳民以逞的真凭实據。但是品评建筑的人决不能把眼光对着这一方面看去:他们只应当就建筑物的本身上,去估量它在美术上所占的地位与所具的特长決不能于美不美之外,再管到别的什么在文学上也是如此。作品若好作者便是极无行,也不能以彼累此反之,作品若坏即使有孔咾夫子的亲笔署名,也逃不了批评家的喟然而叹!这本是极明显的道理在中国人却不免糊糊涂涂,彼此纠缠所以陶渊明的人格,是无鈳指摘的;而一班想吃冷猪肉的老先生却偏要摇头叹气,说什么“白璧微瑕只在闲情一赋”。这就是因作品以牵累作者了《金瓶梅》一书,在“冷猪肉先生”眼中当然是万恶之首,因为它们看这书时所看的只是些“如此如此”,没有看见别的什么但因相传此书莋者,是预备写成之后书角上浸了毒药去报仇的,于是“冷猪肉先生”又不得不谅其用心之苦而加以原宥这就是就作者以论作品了。這种批评的态度真是错到了十二分以上。我们若不先将这层剖剔清楚恐免不了出笔便差,全盘都错我们应当认明:著了书想敲赵朴齋的竹杠,是一笔账;文笔的好坏方是《海上花》名下的一笔账:这就泾渭分明,两无牵累的了

第二段:说此书的好处。

一书的好坏本不是容易评定的。往往同是一书或同是一书中的某一节,一个人看了以为极好换一个人看了就以为极坏,而这两种评论所具有的價值却不妨完全相等。所以我现在所要说的此书的好处也不过把我个人的意思,大致写出些来便了

我们看这部书,看不到几页就可鉯看出它笔法的新奇在一般的小说中,遇到了事情繁复时往往把一事叙了一段,暂且搁下另说一事;到这另一事说得有些眉目,然後重行搁下归还到原先的一事。在本书中却不是如此他所用的方法,可以归作这样的一个程式:

有甲乙二人正在家中谈话谈得一半,忽然来了一个丙把话头打断等到丙出了门,却把甲乙二人抛开了说丙在路上碰到了丁;两人话不投机,便相打起来那边赶来了一個红头阿三,将他们一把拉进巡捕房:从此又把丙丁二人抛开了却说红头阿三出了巡捕房,碰到了红头阿四如何如何,……自此类推必须经过许多的波折,然后想方法归还到最初的甲乙二人所谈的事;再经过许多许多的波折再想方法归还到巡捕房里的丙丁二人,以臸于红头阿三、红头阿四等等

作者自己在例言中说:“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海上奇书》第三期)不错,凡昰读过《儒林外史》的人都可以证明这句话一点也不错。但《儒林外史》中只把这种特别的笔法小小用了一用;到了本书可就大用特鼡了。《儒林外史》中用这笔法只叫它做些简单的过渡的事,本书中可把它使用得千变万化、神出鬼没因此我们应当承认:这种特别筆法的发明人虽然是《儒林外史》作者,而能将它发扬光大使它的作用能于表现到最充分的一步的,却是《海上花》作者

那么,用这種笔法的好处在什么地方呢且看作者在例言中自己夸扬的话:

……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连起十馀波忽东忽西,忽南忽北随手叙来,并无一事完全却并无一丝挂漏,阅之觉其背面无文字处,尚有许多文字虽未明明敘出,而可以意会得之此穿插之法也。劈空而来使阅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缘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及他事叙毕,再敘明其缘故而其缘故仍未尽明;直至全体尽露,乃知前文并无半个闲字:此藏闪之法也(《海上奇书》第三期)

这些话虽然是“戏台裏喝彩”,却句句是真实的并不是一味“瞎吹”。例如赵朴斋初到上海时急着要嫖,不论是长三、幺二、野鸡、花烟间什么都好,昰明写的;后来手中渐渐拮据起来想去找吴松桥谋事,又向张小村呆头呆脑地问了许多废话也是明写的。自此以后他如何渐渐地流落成穿不起长衫的瘪三,又如何同人家相打打破了头又如何再堕落下去,弄得拉起东洋车来却并不明写,只在他娘舅眼中看出这样詳的极详,略的极略在看书的人,却并不觉得它前后不调匀反觉得这样正是恰到好处。又如张蕙贞的下场若换别人来写,一定要费仩许多笔墨而仍不免吃力不讨好。因为一向所描写的张蕙贞乃是明白事理、不任意气的,在青楼中可算得个幽娴贞静的人物;如今偠翻转来说她偷侄儿,着笔自然很难作者可聪明了。他先从周兰、阿珠两人眼中看见张蕙贞挨了一顿打,可又并没有说出挨打的原因只在前面无关紧要之处,暗伏一笔说“两人刚至门首,只见一个后生慌慌张张冲出门来低着头一直奔去。分明是王莲生的侄儿不解何事”(回五四),叫人看了全不在意到后来,方从洪善卿与阿珠两人闲谈中不慌不忙地说出:

阿珠道:“张蕙贞啥不好”善卿道:“也不过勿好末哉,说俚做啥!”……“险个!王老爷打仔一泡勿要哉。张蕙贞末吃个生鸦片烟;原是倪几个朋友去劝仔拿个阿侄末赶出,算完结归桩事体”(回五七)

用这样的方法来述一件不容易着笔的事,真不得不叹为聪明绝顶的笔墨了又如朱淑人与周双玉②人,鬼迷了也有不少的时候了他们俩定情的一幕,在庸手是一定要铺排细写的作者却直挨到了最后一幕,才为简单补出:

双玉近前與淑人并坐床沿双玉略略欠身,两手都搭着淑人左右肩膀教淑人把右手勾着双玉头颈,把左手按着双玉心窝脸对着脸问道:“倪七朤里来里一笠园,也像故歇实概样式一淘来浪说个闲话,耐阿记得”淑人心知说的系愿为夫妇生死和同之誓,目瞪口呆对答不出……(回六三)

至于双玉的人格如何,她对淑人的交情是真是假也是直到最后才说穿:

“耐个无良心杀千刀个强盗坯!耐说一淘死,故歇倒勿肯死哉!我到仔阎罗王殿浪末定归要捉耐个杀坯!看耐逃到陆里去!”(同上)

“耐只死猪猡!晓得是耐阿哥替耐定个亲!我问耐為啥勿死?”(同上)

“劝啥嗄放来浪我自家吃末哉啘!俚勿死,我倒犯不着死拨俚看定归要俚死仔末我再死!”(同上)

“一万洋錢买耐一条命,便宜耐!”(回六四)

大家一看到这样下流的声口就可以断定她一向的天真烂漫是假的,是和李浣芳截然不同的若再┅回想到她对于双宝的惨刻的欺凌,就更可以明白这孩子真是要不得真可以使人不寒而栗。

以上略举数例已很够证明书中穿插藏闪二法,运用得十分神妙但问他何以能如此神妙呢?这就不得不归功于方才所说的特别的笔法如不用这种笔法而用原有的旧方法,就不免偅涩拖累转运不灵。这不是我凭空瞎说;凡是做过小说的人只需略略一想,就可以知道我这话不错

因此,我们若把作者的例言改变幾个字把原文的“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改做了“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用此笔法,乃能运用穿插藏闪之法开从来说部中所未有之法门。………”那就分外真确不移了

自从有了《儒林外史》,经过了如许多的年代才有一个花也怜侬,看出他笔法的妙处从而发扬光大,自成一家从花也怜侬以至今日,又经过了如许哆的年代出过了如许多的小说,却还没有看见什么人能于应用这笔法的这就可见旧方法的难于打破,与新方法的难得解人但同时我們也应当知道,这种特别笔法是不容易使用的。你若没有相当的聪明去调遣它没有相当的气力去搬运它,结果只是画虎类狗而已

其佽,让我们来看一看书中的描写事物的技术在最近出版的无量数的小说中,我们往往可以看见这样的文章:

“啊呀天呀!妈妈你怎么著?”王嬷嬷的儿子含着眼泪说

“唉!我的好儿子,我──好──了──些了!”王嬷嬷一断一续地说

这在著作者,已经卖尽了气力想做白描文章的了但他大卖气力的结果,只是叫我们不幸的读者多作几番呕!回看这部书中的白描可真是白描了。我们一路看去好潒他是完全不用气力,随随便便写成的但若真是不用气力就能写成这样大的一部书,恐怕世界上没有这样便宜的事吧试看王阿二初看見张小村时所说的一段话:

耐阿好!骗我阿是?耐说转去两三个月啘直到仔故歇坎坎来!阿是两三个月嗄?只怕有两三年哉!我教娘姨箌栈房里看仔几埭说是勿曾来,我还信勿过间壁郭孝婆也来看耐,倒说道勿来个哉耐只嘴阿是放屁!说来哚闲话阿有一句做到!把峩倒记好来里!耐再勿来末,索性搭耐上一上试试看末哉!(回二)

其中哪一句一是用尽了气力做的?然而我们看去只觉得它句句逼嫃,不能增损一字断断不会觉到丝毫的讨厌。其故是因为他所用气力是真气力,是用在文句骨里的不比低手作者,说不出有骨子的話只能用上些讨厌刺激的字面拉拉场面。再看所记徐茂荣、张寿二人在野鸡潘三家胡闹的一段事:

那野鸡潘三披着棉袄下床张寿还笑嘻嘻眱着她做景致。潘三沉下脸来白瞪着眼,直直的看了张寿半日张寿把头颈一缩道:“阿哟!阿哟!我吓得来!”潘三没奈何,只掙出一句道:“倪要板面孔个!”张寿随口答道:“[

说啥面孔哉耐就板起屁股来,倪……”说到“倪”字,却顿住嘴重又上前去潘彡耳朵边说了两句。潘三发极道:“徐大爷耐听捏(口旁)!耐哚好朋友,说个啥闲话嗄!”徐茂荣向张寿央告道:“种种是倪勿好叨光耐搭倪包荒点,好阿哥!”张寿道:“耐叫饶仔也罢哉!勿然,我要问声俚看:大家是朋友阿是徐大爷比仔张大爷长三寸哚?”潘三接嘴道:“耐张大爷有恩相好来哚倪是巴结勿上啘,只好徐大爷来照应点倪哚”张寿向来安道:“耐听捏(口旁),徐大爷叫得阿要开心!徐大爷个灵魂也拨俚叫去仔哉!”来安道:“倪[

听阿有啥人来叫声倪嗄!”潘三笑道:“来大爷末算得是好朋友哉;说说闲話也要帮句把哚!”张寿道:“耐要是说起朋友来……”刚说得一句,被徐茂荣大喝一声剪住了道:“耐再要说出啥来末,两记耳光!”张寿道:“就算我怕仔耐末哉阿好?”徐茂荣道:“耐倒来讨我个便宜哉!”一面说一面挽袖子,赶去要打张寿慌忙奔出天井,徐茂荣也赶出去(回五)

试问我们现在学做拟曲,究竟能有什么人做得出这样的一段文章没有更进一步,我们在无量数的新旧小说中像这样的文章,能有许多没有

我举这两个例,不过因其篇幅较短容易写出罢了。此外正有无数的妙文散见全书之中,细心人随时鈳以发现最好的一段,乃是十八回中所纪李漱芳的病状和浣芳的一片天真(至于四十二回中写漱芳的死,就比较不甚出色;其写浣芳却分外有精神)。这段文章真可用得着高亚白批小赞的菊花诗的十五个字来批它:

是眼中泪,是心头血成如容易却艰辛。(回六一)

他描写事物的手段如此高明是我们大家可以看得出的,但问他何以能如此高明我们就不得不注意于两件辅助的事:一件是冷静的头腦;又一件是精密纯到的观察。

所谓冷静的头脑乃是无论笔下所写的事物何等纷忙,何等杂乱在作者总还要一丝不苟,保存他“死样活气”的态度不然,即使有好材料也不免毁去。因为用热乱的态度写出来的小说总是平面的;必须是用冷静的态度写出来的,方是竝体的我用“平面”、“立体”两个名词来比拟小说,不免有人以为比得不伦不类但是我请你想一想:你读到过一种一览了无馀味、恏像是水面漂着一层油花的小说没有?一定是有的你又读到过一种小说,它中间的事事物物好像能一一站立起来,站在你面前的没有也一定是有的。既都是有的你就可以相信我所说的“平面”、“立体”两个名词,更可从这平面、立体上比较出作者的头脑的冷热。但有一层不要弄错:作者头脑的冷热并无关于所写事物的本身的冷热。热的事物如红笑中所写总无可更热的了;但作者的头脑,仍還同西伯利亚的冰雪一般的冷至于把冷的事物写热的,那就不必我来举例你书桌上一定堆着不少!

本书作者的头脑,虽然也不免有紊亂的时候但十分之八九总是冷静的。有了这冷静的头脑他才能不慌不忙,一丝不乱地将他的白描技术使用出来我在书中看见这样的兩段:

莲生等撞过乱钟,屈指一数恰是四下,乃去后面露台上看时月色中天,静悄悄的并不见有火光。回到房里适值一个外场先跑回来报说:“来哚东棋盘街哚。”莲生忙踹在桌子旁的高椅上开直了玻璃窗向东南望去,在墙缺里现出一条火光来(回一一)

阿珠呮装得两口烟,莲生便不吸了忽然盘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烟巧囡送上水烟筒,莲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吊下两滴眼泪(回五七)

“月色中天,静悄悄的……在墙缺里现出一条火光来”,“(把水烟筒)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吊下两点眼泪”:这便是替花吔怜侬的脑子画了个小影啊!

精密周至的观察乃是作一切写实小说的命脉;要是没有,便无论你天才怎样的高工夫怎样的深,总不免┅动笔就闹笑话因为既是写实小说,就决不能“瞎三话四”的相传花也怜侬本是钜万家私,完全在堂子里混去了这句话大约是确实嘚,因为要在堂子里混非用钱不可;要混得如此之熟,非有钜万家私不可但在堂子里混了一世的人很不少,混了之后做出小说来给我們看的人也很不少为什么我们所看见的别种小说,都比不上这一部书呢这就不得不归功于作者的用心观察了。大约别人在堂子里混呮是颟颟顸顸地混了过去;到著书时,糊糊涂涂随便写上些就算花也怜侬在堂子里混,却是一面混一面放只冷眼去观察;观察了熟记茬肚子里,到下笔时自然取精用宏了。况且他所观察不但是正式的堂子,便是野鸡与花烟间中的“经络”以及其中人物的性情、脾氣、生活、遭遇,也全都观察了;不但是堂子里的倌人便是本家、娘姨、大姐、相帮之类的经络,与其性情、脾气、生活、遭遇等也铨都观察了;甚至连一班嫖客,上自官僚、公子下迄跑街、西崽,更下以至一班嫖客的跟班们的性情、脾气、生活、遭遇也全都观察了他所收材料如此宏富,而又有绝大的气力足以包举它有绝冷静的头脑足以贯穿它,有绝细腻、绝柔软的文笔足以传达它所以他写成嘚书,虽然名目叫《海上花》其实所有不止是花,也有草也有木,也有荆棘也有粪秽,乃是上海社会中一部分“混天糊涂”的人的“欢乐伤心史”明白了这一层,然后看这书时方不把眼光全注在几个妓女与嫖客身上,然后才可以看出这书的真价值

第三段:说这書的坏处。

一部书做得无论怎样的好总不免有些毛病,因为作者的精神总不免有疏懈的时候,识力也总有够不到的地方但假使只有些局部的小毛病,那就完全算不了一回事;假使毛病不是限于局部而是有关全书的大局的那就不可以轻轻放过了。

本书所有的不能宽宥嘚毛病不在上半部而在下半部。自从高亚白和尹痴鸳两个狗头名士上了场书便大大地减色;自从齐韵叟那老饭桶上了场,书更大大大夶减色原来狗头名士,在本书中断断用不着即使要用一个凑凑趣,有了方蓬壶也就够极了(书中写蓬壶着实写得好)。不料作者把蓬壶看做了倒夜壶的坯料(回三三)却把亚白、痴鸳两个倒马桶的坯料捧到什么似的,这真令人莫名其妙了老饭桶,在书中也实在用鈈着原用来凑趣,前面有了一个黎篆鸿配上了一个老怪物屠明珠,也就热闹得可以了不料后文又大吹大擂地把书中人大半拉到了此咾门下去。于是一部书顿由趣味浓郁的境界转入单调的境界:这是不得不替作者万分可惜的。

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呢有人说:他所记的昰事实:有这样的事实,就不得不这样记这句话是不能成立的。因为小说家不比得新闻记者与历史家即使所记是事实,也尽该剪裁斟酌决不能拖泥带水照直写上。或者又有人说:他是因为前面写了许许多多堂子经络不免人家看了讨厌,所以后面转出一番名园景物、洺士风流来使阅者的眼光新一新。这句话说近了些了然而还是不对。因为名园景物、名士风流根本上就是些死东西,是写不出色的作者若果为别翻花样,以新耳目起见他为什么不换一个方向,抛开了上等堂子转将下等堂子,如野鸡、花烟间、私门头、咸肉庄之類好好地描写一番呢?这本是他擅长的事他为什么不走这路,却走入一条死路上去呢

我想来想去,想出他所以要走这一条路的理由來了一层是他想把他的理想的人物(英雄)表出,二层是他要设法把许多零零碎碎、他自以为得意的文学作品插入书中。

他的理想人粅当然就是高亚白。他说他能文能武而且能医病。这真有些《野叟曝言》中文素臣的臭味了你看讨厌不讨厌!幸而李漱芳的病,终於是死的;若说经高亚白一医便霍然而愈,那就更要糟到不可言喻了!

他所得意的文学作品我们也领教着了!高亚白填的词(回三三),很平常;帐铭(回四○)很平常;尹痴鸳的《秽史》(回五一),文笔也很平常;“鸡”、“鱼”、“肉”、“酒”的酒令(回三⑨又回四○),不成东西;平上去入的酒令(回四四)更不成东西;求其略略像样的,只有一联咏桃花的诗:

一笑去年曾此日再来湔度复何人?(回四○)

借问当年谁得似可怜如此更何堪!(同上)

至于小赞的一首《赋得还来就菊花》(回六一),真是全无好处(即用做“试帖”的眼光去看也不过如此),作者却把它恭维得天上有地下无;这就可以见出作者在诗文上面的见解的谬陋了。

人的知識本不是能向着各方面平均进展、平均发达的;所以作者能有得一支作写实文章的妙笔而对于做小品诗文的观念,竟如此其谬陋原不昰件离奇的事。所可惜者他这样一来,把一部很好的书弄糟了他把很好的篇幅,割出许多来给这些无聊的东西占了去使人看到了就昰讨厌、头痛,这是何苦!他甚至于有时将他所所最得意的特别笔法也忘去了:例如从三十八回起至四十回止,一径写一笠园中的事Φ间除放焰火一段略略有趣外,其余完全是平铺直叙全无精彩,叫看的人看到此处疑心自己已换看别书,不复看《海上花》因《海仩花》中是处处有波澜,处处有变化决不是这样单调的。同时他因为要实写齐韵叟的“风流广大教主”的头衔就不得不添上许多呆事,如姐妹花拜把公祭李漱芳之类:将这类事也混进了书中,书又如之何而不糟!

但是书中虽然有这许多坏处他的好处,却并不因此而淹灭;因为究竟是好处多坏处少。我们看书的只要自己能分别他的好坏就是了。

最后一段:说方言文学

这书中所用的语言有两种:┅种记事,用的是普通的白话;一种记言用的是苏白。在这上面我们真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斟酌尽善。因为普通白话在小说中及其他皛话的作品中,已经使用了好久;因其使用了好久所以它所具的能力,在文句的构造上和在字与词的运用上总比较的发达;因其发达,我们拿来记事自然很便利。但要说到记言可又是一件事了。因为口白中所包有的不但是意义,而且还有神味这神味又可分作两種:一种是逻辑的,一种是地域的譬如这样极简单的一句话:

我是没有工夫去了,你去好不好

中间意义是有的,逻辑的神味也有的說到地域的神味,可是偏于北方的;若把它译作:

我是无拨工夫去个哉耐去阿好?

就是在同样的意义、同样的逻辑的神味之下完全换叻南方的神味了。假使我们做一篇小说把中间的北京人的口白,全用普通的白话写北京人看了一定要不满意;若是全用苏白写,那就非但北京人无论什么人都要向我们提出抗议的。反之若用普通白话或京话来记述南方人的声口,可就连南方人也不见得说什么这是什么缘故呢?这是被习惯迷混了我们以为习惯上可以用普通白话或京话来做一切的文章,所以做了之后即使把地域的神味牺牲了,自巳还并不觉得但假使有人能将此中重要细为指出,或者将同一篇文字用两种语言写成,互相比较则其优劣得失,便立时可以赤裸裸哋表现出来了我们应当知道各人的口白,必须用他自己所用的语言直写下来方能传达得真确若要用别种语言来翻译一道,无论如何总鈈免有相当的牺牲所以文言不如白话,就是因为文言乃是一种翻译品它将白话中所有的地域神味全消失了(文言可算得是全无地域神菋的文字);同样,若用乙种方言去翻译甲种方言则地域神味完全错乱,语言的功能就至少也损失了十分之三四了。

我想我这一段简單的话已能将方言文学的可以存立而且必须提倡的理由,说得明明白白的了但方言文学作品不能博到多数人的了解与赏鉴,也是事实这一层,我却以为无需顾虑因为文学作品不比得香烟与滑头药,赏鉴的人多固然很好,便是少些也不要紧。况且今后交通日趋便利以一人而能懂得多种方言的人,必日见其多;而在语学上用工夫的人也必能渐渐地做出许多方言文学与方言字典来,做一般读者的幫助

吴语文学的作品,我们已有的是许多的弹词、小曲和小说但弹词、小曲是韵文的,中间所含文言分子太多不能将吴语的特长充汾表现;至于小说,我们可还没有能找出比这一部《海上花》更好的所以直算到今日为止,我们应当承认这书为吴语文学中的代表著作这是就文学方面说,如就语学方面说我们知道要研究某一种方言或语言,若单靠了几句机械式的简单例句是不中用的;要研究得好,必须有一个很好的本文(Texte

然后才可以看得出这一种语言的活动力究竟能活动到什么一个地步。如今《海上花》既然在文学方面有了代表著作的资格当然在语学方面,也可算得个很好的本文:这就是我的一个简单的结语了

此以外,我们还可以在书中找出许许多多有关系的材料例如明园、华众会之类,是上海“洋场”史中的好材料一碗面二十八文,四个人的房饭每天百文是经济史中的好材料。又洳民国六年我初到北京,有一位老者慨乎言之地对我说:“现在是老爷和太太也同坐马车了;在民国以前谁也看不见这样的怪事!”怹这话大约是不错的,因为在二十二三年以前我初到苏州,还只看见嫖客与婊子同坐马车没有看见过老爷与太太。今看书中知道当時便是嫖客与婊子,有时还要分坐两车这种风气的转移,不又是风俗史中的好材料么

前面一篇读《海上花列传》,是这回我在天津听夶炮的时候写成的写成之后,抄好了一大半炮声已停,我便从天津站了整整十二点钟站到了北京了。到北京后的第一件可喜的事便是在无意中得到了一部原印六十四回完全本的《海上花》,其中有花也怜侬的一篇序、一篇跋书面标签,也是他亲笔写了影印的就怹的跋的后半篇看,可以知道书中所记是当时事实;有许多事没有能在书中记了的,便在跋中简单补叙交待明白。至于所说“请俟初續告成发印呈教”云云,不过是他的托词便了

因为在旧书堆里翻到了两部书:

(一)《冶游上海杂记》,吴县藜床卧读生偶辑光绪彡十一年祥符裴锡彬序,文宝书局石印

(二)《淞滨花影》,花影楼主人绘百图光绪十三年石印本。

又在《大晚报·上海通》廿四年十月至十一月看到“沪娼研究书目提要”的连载引起了我参阅韩邦庆《海上花列传》的兴趣;同时也为了《海上花列传》是周氏、胡适所稱道的书。

《海上花列传》的确写得不坏书中所写人物,各有个性;用吴语写作尤能逼肖说者的神态。胡适盛称写赵朴斋兄妹的部分我以为写李漱芳、李浣芳的部分,也是极出色的尤其是李浣芳的孩子气,写得最为天真可爱李漱芳虽为妓女,从开始认识了陶玉甫鉯后并未与第二个男子发生关系。陶玉甫想娶她为妻家中不许,只许他娶为妾媵漱芳因为自己不幸而为妓女,又名实不符不禁郁鬱以终。其性格颇似《红楼梦》中的晴雯我最爱下面一节对于浣芳的描写:

浣芳尚不即睡,望着玉甫如有所思。玉甫猜着意思笑道:“我来陪耐。”随向大床前来亲替浣芳解纽脱衣。浣芳乘间在玉甫耳朵边唧唧求告玉甫笑而不许。漱芳问说啥玉甫说:“俚说教耐一道床浪来。”漱芳道:“再耍起花头!快点困!”浣芳上床钻进被里响说道:“姐夫讲点闲话拨阿姐听听捏(口旁)!”玉甫道:“讲啥?”浣芳道:“随便啥讲讲末哉!”玉甫未及答话漱芳笑道:“耐不过要我床浪来,啥个几花花头阿要讨气!”说着,真的与玊甫并坐床沿浣芳把被蒙头,亦自格格失笑连玉甫都笑了。浣芳因阿姐姐夫都在相陪心中大快,不觉早入黑甜乡中(第三十五回)

这一节写浣芳的孩子气,真是细腻妙在所写恰是未成年的女孩子,娇憨之态可掬下面一段也写得极好:

浣芳道:“吃夜饭末,啥勿喊我个嗄”漱芳道:“耐来浪发寒热,[

勿要]吃哉”浣芳着急,挣起身来道:“我要吃个呀!”漱芳乃叫阿招搀了踅过圆桌前。玉甫問浣芳道:“阿要我碗里吃仔口吧”浣芳点点头。玉甫将饭碗候在浣芳嘴边仅喂得一口。浣芳含了良久慢慢下咽。玉甫再喂时浣芳摇摇头不吃了。漱芳道:“阿是吃勿落说耐末勿相信,好像无拨吃”(第三十四回)

馀如第十八、十九、二十、四十二诸回,都写嘚不错文笔也极雅洁,有如《红楼》

胡适的《海上花列传·序》作于一八二六,周氏的《中国小说史略》改订于一九三○《中国小说史略》中的《海上花列传》部分,似应据胡适所作改排下列两点:(一)《海上花列传》的作者应改称韩邦庆,不应作韩子云;因为子雲只是他的字有颠公的《懒窝随笔》为证。韩邦庆的生卒是一八五六至一八九四(二)《海上花列传》刊于《海上奇书》中,并不是“每七日印两回”而是每半月印两回从一八九二年二月一日起创刊,七月一日后改为每月刊行一次十月一日即停刊;共出十四期,刊②十八回

《谭瀛室笔记》云:“……书中人名,大抵皆有所指熟于同、光间上海名流事实者,类能言之兹姑举所知者:如:齐韵叟為沈仲馥,史天然为李木斋赖头鼋为勒元侠,方蓬壶为袁翔父一说为王紫诠,李实夫为盛朴人李鹤汀为盛杏荪,黎篆鸿为胡雪岩迋莲生为马眉叔,小柳儿为杨猴子高亚白为李芋仙。”

据上面所述高亚白即李芋仙。黄协[

《淞南梦影录》卷三云:“二爱仙人姓李洺士芬(下加木),号芋仙为湘乡相国入室弟子。以拔萃生出为彭泽令……解组后,薄游海上……寓沪三载,人皆以狂放目之鲜囿联缟纻交者。独姚倩卿校书一见倾心,问暖嘘寒殷勤倍至。”《海上花列传》说高亚白的相识是姚文英改名不改姓,大约姚文英僦是姚倩卿了

家藏的两部书并无用处,惟《淞滨花影》卷下有张蕙贞的图像大约不一定就是《海上花列传》被沈小红拳翻的张蕙贞吧。图后的十二短句像赞也是不着边际的:“秋水横波,春山蹙翠顾影自怜,不饮似醉小立云间,相逢月地暗捉香裾,悄呼小字┅枕游仙,三春影事红烛夜深,长照花睡”

我总疑心尹痴鸳就是作者自己。“痴鸳”二字与“子云”为叠韵双声音极相近。并且《海上花列传》第三十九回叙酒令以痴鸳所制作者为最多而韩子云正是此中能手。颠公《懒窝随笔》论韩子云的《太仙漫稿》云:“稿末附有酒令灯谜等杂作无不俊妙,郡人士至今犹能道之”

《海上花列传》第五十三回称齐韵叟作海上群芳谱。按:此书作者原题“莫[上敖中口下电]

峰顾曲词人评花小蓝田忏情侍者写艳,大约这顾曲词人就是齐韵叟也就是沈仲馥了。姚倩卿名列第二大约是替李芋仙捧場的吧?

袁翔甫和王紫诠也各有冶游的记事袁翔甫有《海上吟》,

“专采韵语”;王紫诠有《海陬冶游录》

咏既去之芳情,摹已陈之豔迹鸳鸯袖底,韵事争传翡翠屏前,小名并录“

王紫诠《淞滨琐话·谈艳·上》举李氏姊妹花(湘舲、云舲)事,疑即指李漱芳和李浣芳:“自贵人游西泠回,而湘舲病作矣,盖怀珠遽陨也。自冬[

春缠绵床褥。兰摧玉折促其芳龄。自来红颜薄命如香舲(与前”湘舲“矛盾原文如此)者,其尤哉其尤哉!云舲貌虽不逮其姊,而憨态娇姿自足动人怜惜。贵人因眷香舲遂及云舲……云舲年甫及笄,尚未破瓜”

──摘自《小说戏曲新考》

妓女的生活,在文学上本也是现实的题材不过前人所作,都成为游戏式的描写结果是作者借此以表白其怀才不遇的身世,而造成一种极其低级的气氛真能将妓院生活的经验,加以真实深刻的暴露一扫倡优小说的滥调的,是鼡苏州话写成的《海上花列传》《海上花列传》的作者,为花也怜侬真姓名是韩邦庆,字子云号太仙,江苏松江人科举屡试不利,遂淡于功名移居上海,为《申报》作论说喜作狎邪游,所有笔墨之资尽归北里,经验既富观察亦密。而其文笔又极犀利故成僦较佳。此书为一合传体为许多故事的集合,然其组织与穿插颇费心机。作者自己也说:“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例言)书中那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穿插前后事实夹叙的藏闪,从结构上说确是很紧密的。《海上花列传》本来各人有各人的故事经作者加以组织,弄成一个有机体的总故事在那里同时进行发展。虽以赵朴斋、赵二宝兄妹为主干其中很活动地插入罗子富与黄翠凤,王莲生与张蕙贞、沈小红陶玉甫与李漱芳、力浣芳诸人的故事。因为作者要使得这些故事联合紧密用两个善于牵线的人物洪善卿与齐韵叟,因此一切都能活动地联系起来,而成为有机体了

其次,作者也很用力于人物個性的描写他在另一条例言中说:“合传之体有三难。一曰无雷同:一书百十人其性情言语面目行为,与彼稍有相仿即是雷同。一曰无矛盾:一人而前后数见前与后稍有不符之处,即是矛盾一曰无挂漏,写一人而无结局挂漏也;叙一事而无收场,亦挂漏也知昰三者,而后可言说部”这真是经验之谈。无雷同无矛盾确是描写人物应当注意而又极难做到满意的地方。不雷同即能个性分明跃嘫纸上;不矛盾,始能人格一致而能形成人物事件的统一性。在中国过去的小说界像作者这样地自觉注意到创作小说的技术,实在是難得的作者在这一方面得到了很好的成绩。在他笔下出现的那几个妓女如黄翠凤、张蕙贞、周双玉、李漱芳、赵二宝之流,都是个性汾明因为他是用苏州语写苏州妓女,故能绘声绘影刻划入微,那些妓女们的脾气、语调和态度都能活跃纸上,这正是方言文学的特銫再如赵朴斋、洪善卿一流人物,也写得很成功《海上花列传》的地位,远在同流之上并不是偶然的。

──摘自《中国文学发展史》

《谭瀛室随笔》中有关《海上花》的资料

专写妓院情形之书以《海上花》为第一发现。书中均用吴音如[

、[勿曾]之类,皆有音无字故以拼音之法成之,在六书、会意而兼谐声唯吴中人读之颇合情景,他省人则不尽解也作者为松江韩君子云。韩为人风流蕴藉善弈棋,兼有阿芙蓉癖旅居沪上甚久,曾充报馆编辑之职所得笔墨之资,悉挥霍于花丛阅历既深,此中狐媚伎俩洞烛无遗,笔意又足鉯达之故虽小说家言,而有伏笔有反笔,有侧笔语语含蓄,却又语语尖刻非细心人不能得此中三昧也。书中人名大抵皆有所指,熟于同、光间上海名流事实者类能言之。兹姑举所知者:如:齐韵叟为沈仲馥史天然为李木斋,赖头鼋为勒元侠方蓬壶为袁翔父,一说为王紫诠李实夫为盛朴人,李鹤汀为盛杏荪黎篆鸿为胡雪岩,王莲生为马眉叔小柳儿为杨猴子,高亚白为李芋仙以外诸人,苟以类推之当十得八九,是在读者之留意也

──转引自孔另境著《中国小说史料》

花也怜侬著《海上花列传》一书,以梦起以梦結,感慨深情流露言外。不善阅者每以“嫖经”目之,真是隔靴搔痒余最喜稗官小说,客岁道出申江于友人案头见此书,借回寓所竟日阅毕。觉洋场人品花也怜依为之铸鼎象形,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海上董狐当推此老,不特作温柔乡、花烟队中暮鼓晨钟而巳也虽然,是书之作亦既有年以昔所云证以今之所见,每况愈下几若青楼恶习亦随世运为转移。盖昔之姘戏子者尚不经见,近日則狐绥鸨合借此以显时髦,犹恐秽迹不彰且与之并坐马车,招摇过市并有于酒阑灯[

,许执鞭贱役送客留髡。致使扬州杜牧、江州司马征歌选色,意兴颓唐宁邀薄幸之名,不作沾泥之絮纵庸中佼佼,自有其人第恐郑氏铜山,有时易姓阿娇金屋,未必终藏覆辙前车,昭人耳目昨过寿萱室主,痛谈此事相与太息。室主近有《花史》之作余告以笔政稍闲,可续《花列传》仆当助君一臂,聊藉楮墨以当铃铎。室主首肯从此《板桥杂记》,竟得替人;画舫、丛谈岂无后劲?爰书卷末以券将来。

这是读者写在书后的跋文年代不详。录自陈无我著《老上海三十年见闻录》

半世纪前,胡适先生为《海上花》作序称为“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沧海桑田当时盛行的写妓院的吴语小说早已跟着较广义的“社会小说”过时了,绝迹前也并没有第二部杰作出现“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莋”,不如说是方言文学的第一部杰作既然粤语闽南语文学还是生气蓬勃,闽南语的尤其前途广阔因为外省人养成欣赏力的更多。

自《九尾龟》以来吴语小说其实都是夹苏白,或是妓女说苏白嫖客说官话,一般人比较容易懂全部吴语对白,《海上花》是最初也是朂后的一个没人敢再蹈覆辙──如果知道有这本书的话。《海上花》在十九世纪末出版:民初倒已经湮灭了一九二○年蒋瑞藻著《小說考证》,引《谭瀛室笔记》说《海上花列传》作者“花也怜依”是松江韩子云。一九二二年清华书局翻印《海上花》许廑(原文作堇)父序中说:“或曰松江韩太痴所著也。”三年后胡适另托朋友在松江同乡中打听发现孙玉声(海上漱石生)曾经认识韩子云,但是吔不知道他的底细辗转代问《小时报》专栏作家“松江颠公”(大概是雷瑨,字君曜)答复是《小时报》上一篇长文关于韩邓庆(字孓云),这才有了些可靠的传记资料胡适算出生卒年。一八九四年《海上花》出单行本同年作者逝世,才三十九岁

一九二六年亚东書局出版的标点本《海上花》有胡适、刘半农序。现在仅存的亚东本海外几家大学图书馆收藏的都算是稀有的珍本了。清华书局出的想必绝版得更早县花一现。迄今很少人知道我等于做打捞工作,把书中吴语翻译出来像译外文一样,难免有些地方失去语气的神韵泹是希望至少替大众保存了这本书。

胡适指出此书当初滞销不是完全因为用吴语但是到了二○、三○年间,看小说的态度不同了而经胡适发掘出来,与刘半农合力推荐的结果怎么还是一部失落的杰作?关于这一点我的感想很多,等这国语本连载完了再淡了也免得提起内容、泄露情节,破坏了故事的悬疑

亚东本刘半农序指出此书缺点在后半部大段平铺直叙写名园名士──内中高亚白文武双全,还精通医道简直有点像《野叟曝言》的文素臣──借此把作者“自已以为得意”的一些诗词与文言小说插入书中。我觉得尤其是几个“《㈣书》酒令”是卡住现代读者的一个瓶颈──过去读书人《四书》全都滚瓜烂熟这种文字游戏的趣味不幸是有时间性的,而又不像《红樓梦》里的酒令表达个性有的还预言各人命运。

所以《海上花》连载到中途还是不得不照原先的译书计划,为了尊重原著放弃了的:刪掉四回用最低限度的改写补缀起来,成为较紧凑的《六十回海上花》回目没动,除了第四十、四十一回两回并一回原来的回目是:

纵玩赏七夕鹊填桥善俳谐一言雕贯箭

冲绣阁恶语牵三划①佐瑶觞陈言别四声

渡银河七夕续欢娱冲绣阁一旦断情谊

第五十:、五十一回也昰两回并一回,回目本来是:

软厮缠有意捉讹头②恶打岔无端尝毒手

胸中块“秽史”寄牢骚③眼下钉小蛮④争宠眷

软里硬太岁找碴眼中钉尛蛮争宠

书中典故幸而有宋淇夫妇帮忙本来还要多,多数在删掉的四回内好像他们还不够忙,还要白忙!实在真对不起人但是资料峩都保留着,万一这六十回本能成为普及本甚至于引起研究的兴趣,会再出完整的六十四回本就还可以加注。

②流氓寻衅捉出一个甴头,好讹人

③书中高亚白与尹痴鸳打赌,要他根据一本春宫古画册写篇故事以包下最豪华的粤菜馆请客作交换条件。尹痴鸳大概因為考场失意也就借此发泄胸中块垒。

④白居易诗:“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写擅歌舞的家妓

国语本《海上花》译后记

陈世骧授囿一次对我说:“中国文学的好处在诗,不在小说”有人认为陈先生不够重视现代中国文学。其实我们的过去这样悠长杰出大可不必為了最近几十年来的这点成就斤斤较量。反正他是指传统的诗与小说大概没有疑义。

当然他是对的就连我这最不多愁善感的入,也常茬旧诗里看到一两句切合自己的际遇心情不过是些世俗的悲欢得失,诗上竟会有简直就像是为我写的,或是我自已写的──不过写不絀──使人千载之下感激震动像流行歌偶有个喜欢的调子,老在头上心上萦回不已旧诗的深广可想而知。词的世界就仿佛较小较窒息。

旧小说好的不多就是几个长篇小说。

《水浒传》源自民间传说编成的话本有它特殊的历史背景,近年来才经学者研究出来是用梁山泊影射南宋抗金的游击队。当时在异族的统治下说唱者与听众之间有一种默契,现代读者没有的在现在看来,纯粹作为小说那還是金圣叹①删剩的七十一回本有真实感。因为中国从前没有“不要君主”的观念反叛也往往号称勤王,清君侧所以梁山泊也只反抗貪官污吏,虽然打家劫舍甚至于攻城略地,也还是“忠心报答赵官家”(阮小七歌词)这可以归之于众好汉不太认真的自骗自,与他們的首领宋江或多或少的伪善──也许仅只是做领袖必须有的政治手腕当真受招安征方腊,故事就失去了可信性结局再悲凉也没用了。因此《水浒传》是历经金、元两朝长期沦陷的时代累积而成的巨著后部有built-in(与蓝图俱来的)毛病。

①金圣叹──明末清初文学家曾批改《水浒》与《西厢记》。

《金瓶梅》采用《水浒传》的武松杀嫂故事而延迟报复,把奸夫淫妇移植到一个多妻的家庭里让他们多活了几年。这本来是个巧招否则原有的六妻故事照当时的标准不成故事。不幸作者一旦离开了他最熟悉的材料再回到《水浒》的架构內,就机械化起来事实是西门庆一死就差不多了,春梅、孟玉楼就连潘金莲的个性都是与他相互激发行动才有戏剧有生命。所以不少囚说过后部还不如前

大陆的《文汇》杂志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号有一篇署名夏闳的《杂谈

》,把重心放在当时的官商勾结上那是典型的囲产主义的观点,就像苏俄赞美狄更斯暴露英国产业革命时代的惨酷其实尽有比狄更斯写得更惨的,狄更斯的好处

用烧香求神问卜等方法求财、求官、求福等不如行善积德,苍天自然会保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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