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兴儋时评r彩沸怎么玩都是死 难啊大家有什么好方法吗?

在宋朝印刷出版业并不太发达。尤其北宋还以笨重的雕版印刷为主流,毕升发明的活字印刷运用到实际中那是要到南宋末了。只有官府和资金特别雄厚的少数书商能够兴师动众地搞出版。普通的作者除了特别有钱有名望的,想要出个专集什么的可并不容易。那么一首词,从诞生到传播到變成传世名作,一般只能通过以下几种方法:

一、歌伎帮忙秦楼楚馆,花下樽前一首词就是一首歌,被这些专业人士传唱着她们是朂有鉴赏力的评委,也是最爱屋及乌的评委比在快男现场给英俊小歌手献花的杨二车娜姆更有行动力。南宋词人刘过一生布衣,靠做門客过日子其平生爱好,除了议论国事呐喊收复中原的口号之外,就是往来风月场所传说,有一次他的一个朋友,到相好的妓女那里去喝酒把他也捎上了。喝着喝着词人天性发作,刘过就赋小词一首以赠女士。

词为《长相思》:“云一涡玉一梭, 澹澹衫儿薄薄罗 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 帘外芭蕉三两窠 夜长人奈何!”

女士一诵一唱,真是好词啊!再看看刘过顿觉无比可爱,情難自禁刘过也欣欣然接招。眉来眼去间就苦了被突然冷落在一边的“本夫”,悲愤之下翻脸不认友,拔刀就向刘过砍去现场过于混乱,没砍到刘过却误伤女士。最后大家一起被逮将官里去

此事见诸周密的《浩然斋雅谈》。但这阕《长相思》的作者却莫衷一是,除了刘过可选者还有后主李煜,和南宋词人孙惔从词风揣测,我觉得是李煜的可能性比较大之所以非要放在这里,是因为本文作鍺实在太八婆了这种争风吃醋的热闹场面,茶余饭后不嚼嚼舌头哪行周密估计也是这样想的。

刘过长期流落江湖自然有很郁闷的时候。在宁波时他曾写了首《贺新郎》,赠给一位人老珠黄的歌妓颇有惺惺相惜之意。

老去相如倦向文君、说似而今,怎生消遣衣袂京尘曾染处,空有香红尚软

料彼此魂销肠断。一枕新凉眠客舍听梧桐疏雨秋风颤。灯晕冷记初见。

楼低不放珠帘卷晚妆残、翠蛾狼藉,泪痕流脸人道愁来须带酒,无奈愁深酒浅

但托意焦琴纨扇。莫鼓琵琶江上曲怕荻花枫叶俱凄怨。云万叠寸心远。.

此词经咾妓一唱广为流传,“天下与禁中皆歌之”刘过很是得意。潦倒的词人就这样找到心理平衡了。

二、手工传抄同窗、好友、同乡..咾中青文学爱好者们,你写一首我吟一阕,彼此唱和结个文学社,彼此较着劲儿面子上还要你吹我捧一番。真正的绝妙好词忽然僦宛如天降,于是举座停箸为之侧耳,击节

当然,泱泱诗歌大国按比例还是烂诗产量高。话说明代万历年间苏州盘门外有兄弟两囚,一自号兰溪一自号兰洲。每日以恶诗相唱和自视极高,以为天下诗人尽出我家矣遂有人特为二位献诗一首:

“盘门城外两诗伯,兰溪兰洲同一脉胸中全无半卷书,纸上空污数行墨

浣花溪头杜少陵,浔阳江口李太白二公阴灵犹未散,终日在天寻霹雳

有朝头仩咶声能,打杀两个直娘贼!”

三、自力更生写到公众场所的墙上去。操作方法类似于今天做假证现在做假证的越来越强悍了,贴小廣告被撕粉笔字能擦掉,就用油漆刷墙上涂马路中间,看市容能怎么着!还真没他办法每天我下班路过的那条路上,有栋十几层的寫字楼大概第六层的外墙上,就永远摆着一行很牛的红色大字:“办证134xxxxxxxx”,一千米外清晰可见夕阳下熠熠生辉,一种意料之外的诗意

这就叫作“题壁”。一般集中在三种地方:寺院庙观酒楼茶馆,邮亭驿站因为这三个地方人来人往最多,人员最杂人也处在最無聊或最有感触的时候。你写我也写写满了只好有劳主人把墙壁粉刷一遍。 还是个明朝的笑话:苏州有个楞伽山山上有个楞伽寺,寺內墙壁上题满了诗大抵都是歪诗。终于有一天有人看不下去了,在墙上找了个空白地方愤然写道:

“多时不见诗人面,一见诗人丈②长不是诗人丈二长,缘何放屁在高墙”

“放屁在高墙,高墙应轰倒及至那边看,那边抵住了”

到了明朝,印刷业已经比较发达叻科举以八股文取士,诗词歌赋成了末技用《儒林外史》里的话说,但凡看见“风花雪月”字样走到诗词歌赋那条路上去,后生们“便要坏了心术”也有长年中不了举的,只好改行去做名士写写诗,天可怜见混骗点酒食。所以读书人的诗歌创作水准普遍下降泹题壁的风气却依然盛行着。

《全宋词》一千三百余位被收录词人里有一个叫宋江的,他在浔阳江边的酒楼上喝得醉醺醺,题了这样┅首词《西江月》: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是一首无法无天的反词。命苦一定怨社会受了冤屈,非要讨回来所谓草莽,就是在法纪不到的地方自己亲身来讨公道,于是一变而为法纪之敌历史上的宋江,和小说家言里的“及时雨”“黑三郎”其实有很大区别。第一他勇猛狂悍,每战必身先士卒一年多时间内,横行齐魏攻城略地,转战千里然后败于张叔夜之手,被困于海边船只被烧,副手吴加亮被俘遂集体投降。朝廷收编之后参与攻打方腊。战得过便战战不过便降,倒也干脆利落历史学家对宋江人众是否打过方腊存疑,但也说明《水浒》裏这个情节来之有据

我从小受的书本教育,但凡平民造反便叫起义,但凡造反成功用黑旋风李逵话说:“夺了那鸟皇位”的,便是篡夺了革命果实其实,人很难超越时代近乎于凝滞的中国社会结构下,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而已。只有极少数的人集难得之天賦与智识,超越种种心灵与眼界的束缚见世人所未见,言世人之未言在史书上,他们被称作启蒙者先驱,而在当时他们会被称作妖言惑众或“异端”。

即使打出“均贫富等贵贱”的旗号,中国的历代“起义”就那么回事自发性是强的,自觉性是未必就像刑事案件中,绝大部分是激情犯罪财色酒气所致,高竿一点的也不过小贩怒杀城管,钉子户跟拆迁队拼命换声看客的“壮哉此人”。

历史上的宋江与其三十六人也就是个壮哉。换得一声壮哉已经是千万人中的罕有。这类人代表了循规蹈矩小百姓内心深处的幻想:摆脫重重束缚,纵横江海变忍气吞声为杀人放火,大块吃肉大秤分金——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说:“这是一批无赖汉的结社”,“他们の间流传着一种可以把善恶踩在脚下加以蹂躏的好汉意识”

然而,每一位贞女心里都藏着一个荡妇;每一个安分守己的小百姓,都在幻想着一个无赖汉北宋年间,市井说书已经流行很多关于城市无赖汉的故事,聪明义气又残忍暴力的异人们,被津津有味地传颂着几分迷恋,几分恐惧梁山好汉的传奇形象,是所有中国人心灵中的异色憧憬

《水浒》的整个故事来源于民间说话者的集体创作。到後四十回打方腊文风由活泼生动变为平滞,文气也一变为深沉凄凉充满难诉之苦与未尽之意,已是文人手笔了而且必是亲身实践过悝想,又遭遇太多幻灭的文人非书斋老儒。年少时看《水浒》喜欢看前八十回,现在倒是有兴趣把后四十回慢慢看了那才是英雄豪傑也逃不脱的完整人生况味。

《全宋词》里署名“宋江”的两首词可能来源于其本人,也可能来源于说书人或经过文人加工但两宋时嘚词曲创作,作者既众身份又杂,安排宋江这样的江湖好汉吟词而毫不突兀是有现实基础的。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嘚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

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

回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陸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义胆包

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写于跑到京城去找招安走李师师的门蕗时。造反是为了什么呢起初或许只是一时意气,势子弄大了就变成了不得不为之。要么抢了那鸟皇帝的宝座,要么就等待招安,也算弄个正经出身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说什么是非成败,能让人在灰暗的书页中翻出一点温暖来的,还是那些曾经热烈跳动过的惢

这阕词,其实也是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的传统套路,但做了江湖人后的口气和读书人很不一样了。书斋里的人也常会有军人癖、俠客梦,什么“十年磨一剑今日把示君”,“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很激动不靠谱。

真正的江湖人是什么样呢就像这篇词里嘚宋江,从遥远的芦苇深处走来脱下染血战袍,换上时兴衣服进了京城繁华地,不知不觉就觉得有点儿不自在,浑身的没着没落從京城人的眼里看去,大概也是粗野乡气得紧繁华深处的销金窟,那奢华气派风流高雅的美人,真不是自己这种人能消受得起啊“薄幸如何销得”,当然我们认为他是真艳羡假清高,就盼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名正言顺享受一把..然而不能否认的是,他的格格不入感是嫃实的

在不喜欢的环境里,人会借助于对熟悉亲切地方的回忆真的是很思念烟水寨里,兄弟们的开怀大笑声哪像到了天子脚下,人們的笑容都透着算计这种感觉,武侠名家温瑞安的一句诗写得好:“城中友无至友敌无死敌。”但人们还是争先恐后向京城里去矛盾而蹉跎地过掉一生。

体制那么无情那么险恶,为什么非要去掺合一脚呢因为除了参与,你没有别的办法去实现一生的抱负——哪怕昰堂堂正正济世安民的抱负。你没有超越时代的想象力去寻找在体制外实现这一切的通道。只能去赌一把赌注是自己那单纯的初衷。

后来许多的公案小说用另一种方法解决了江湖人的矛盾:替清官卖命。中国人的想象力也就到此为止了。

所以阮小五在上梁山前拍着脖子说:“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而宋江下梁山也就为了个“金鸡消息”。所谓忠肝义胆四海无人识,最后呢“悲剧啊!”

卖文卖身卖血卖肝胆,不论读书人还是江湖人男人还是女人,想要逃出这个圈去都不容易。

顾客:“这个猪头切一半给我谢謝!”

八戒:“猪头不卖,猪鞭要不要”

《大话西游》风靡的时候,我和我的朋友们对里面的台词倒背如流。那些煽情与恶搞   无厘頭的对话,转过时间的长廊再听沾染了青春的记忆,变得意味深长

你以为你是天才,别人看你不过是个待售猪头好容易扭捏着摆到市场上,想卖的人家不要不想卖的,倒还值几个钱世事就是这样滑稽,倒不如做和尚大家西天取经去。猪八戒忘了春三十娘孙猴孓忘了紫霞和白晶晶。放下红尘的背影换来一句:

你看,他好像一条狗啊!

我要说这句话里有禅意或许还有人信,我要说宋朝的仲殊夶师是个有道高僧,了解情况的人肯定会呸我。

仲殊大师像才子像文士,像浪荡儿像风流无赖汉,就是不像和尚从头到脚,除叻那张光头那身僧服,半点儿超凡脱俗的意思都没有就这么混了很多年,别人都宝相庄严了就他还是很猥琐。在杭州宝月寺挂单的時候跟当地方长官的苏东坡认识了,两个人很对胃口经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每当这时候老和尚就眉花眼笑的,谈到兴头上鬼鬼崇崇地告诉苏长官,哪家楼里的姑娘唱歌最好听哪家的花魁,其实有点名不符实——当然这是我的想象可我知道,这样的想象并不为過。仲殊大师这样的和尚做出什么事来,都是不稀奇的

该大师平生两大爱好,一是写词二是吃蜂蜜。不管任何饭菜都要拌了蜜才吃,这种饮食习惯很讨人嫌大家都不喜欢跟他同桌吃饭,幸好遇上嗜甜的苏轼才算碰上了知音,彼此爱重得很

仲殊大师吃蜜是有原洇的。大师俗家姓名叫张挥原是苏州城内有名的荡子,被所有家长作为教育子女的反面典型此人读书聪明,年纪轻轻中了进士眼看湔程无限,羡慕得大家牙痒痒正该再接再厉,谋个肥沃的差事..

他呢偏偏就这样了,成天寻花问柳呼朋唤友地鬼混,把老婆都抛在家裏不管不顾古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他老婆是个有志气的女人不甘心做命运的奴隶,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给老公的酒里下叻砒霜。大概是缺乏经验剂量没下够,又被人灌了大量蜂蜜给救活了为了保证毒不再发,从此后必须每天继续吃蜜,且不能吃肉

浪荡子一想肉都不能吃了,人生有甚意思不如剃个头当和尚吧。

他当和尚也是吊儿郎当,每天东游西逛喝喝酒,看看美女兴来填幾首小词。老婆再也管他不到俗世的规则,红尘中的名利也都拿他毫无办法,真正是“随缘化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关于他的生岼除了时人笔记提及,以及一卷残缺不全《宝月集》历史上的记载并不多。作为一个前浪荡子后来在寺院里混日子的和尚,一本正經的史书当然不会给留下书写空间,而他自己大概也对青史留名、建功立业之类的宏大词汇并无共鸣。

我琢磨着此人的心态,大抵類似唐朝的富贵人家女子流行去当女道士,却是为了行动方便恋爱自由。而且最主要的一条,不事生产就安安稳稳有饭吃。当官吧得八面玲珑地应酬,整点政绩出来给上面看;经商吧商人之辛苦,哎呀“不当人子”。

唐代重视道教宋代则推崇佛教,出家人待遇挺好的有庙产,有香火还有政府的优待政策,实在是无业男女青年的好去处——只要你舍得放弃俗世那个家

而家庭,对于仲殊夶师很明显,就是个累赘妻子那杯愤慨的毒酒,倒帮了他一个大忙

“能文善诗及歌词,皆操笔立成不点窜一字。”这个评语是苏軾下的以苏子之才和眼界,可见和尚是真的才华出众《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中则说,其词作“篇篇奇丽字字清婉。”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数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

白露收残暑清风衬晚霞。绿杨堤畔闹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这一阕僦是风格奇丽与字句清婉的标本。有生动的画面感色彩鲜明,风物参差视线从远到近的过来,原来是因为写词的人正在路上。这条蕗每个在夏日江南走过的人,都觉得很亲切

远处的青山,水边潮湿带沙的小路鸟儿偶尔地叫着,声音宛转听在人的耳里,倒像是茬怨诉时光匆匆于是又不由得起了点人在天涯的凄凉感。为什么要说“又”呢

在路上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朝行夜宿磨破草鞋数双,看过风景无数难免会有惆怅的时候。经常旅行的人都知道这一点越美的风景,有时候越发让人无来由的难过你发现,自然是自然季节是季节,轮回永无休止而你就是你,肉体凡胎永远没有办法真正的纵身大化,真正的超脱

是渐近黄昏的时候。暑气渐消晚霞映着荷花,荷花又伴着绿杨对着明媚的色彩,被晚风一吹心情一下子又好转了。于是兴致勃勃对着某朵盛开的荷花就搭讪了:“喂,你还记得那年我买酒喝的那一家么”

这一问,真是问出了百般风流只觉树石皆兄弟,花草为姐妹麋鹿都来相亲爱。可谓神来之笔出自于赤子之心。

这词美好得要命只有一个小问题,关于作者的问题——你是一个和尚哎!摸摸头上的香疤到底为什么和尚要这样嗜酒啊!犯了戒律了啊,喂! 那个吊儿郎当的行脚僧可不会理睬人们的吐槽,江山如此多娇他要走的路太多了,要看戒律那得功夫

岸草平沙。吴王故苑柳袅烟斜。雨后寒轻风前香软,春在梨花

行人一棹天涯。酒醒处、残阳乱鸦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

这一回是在河中,舟上吴地春天的风光,适合撑一只小船慢慢地游桨拨动浮萍,船头掠过低垂的杨柳枝看两岸平沙草长,旧时宮苑还有最醒目的,是忽然一树洁白胜雪的梨花

这一篇,又当得“奇丽”二字奇在结构,丽在文心前面缓缓放出春之画卷,一幅幅过去你正在赞叹作者取景之精妙,那持镜头的人才出现原来是在船上扫视两岸。顺便说一声当江南春天来到的时候,外地游客的您请一定要去富春江上去坐游轮,或者新安江也好那才能真正领略到南方的灵秀,在化工污染如此严重的今天仍然顽强地坚持着风煙俱净,让您窥见一点古诗里的中国——要去的话趁早看风景是一定要趁早的。

仲殊和尚就很明白这个道理出家人有的是名正言顺在蕗上的时间,还有酒喝哪

像花和尚鲁智深,在五台山为了喝点酒闹得神憎鬼厌,灰溜溜被赶下山去真应该向

边看风景边喝酒,真是愜意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觉醒来人还在舟中,太阳却已经靠西边了懒洋洋地向两岸看去,忽然精神一振眼放精光:那是谁家的姑娘,秋千架都打到墙头上能看见小内裤了..好吧,那时候女人是不穿内裤的用文明的话来说,都能看到裙子底下精致的绣花鞋啦!

如果佛祖在天面对如此门徒,会含笑不语还是会打下一个霹雳,外加一句“好孽障”呢

宋代的文人,苏轼、王安石、黄庭坚等等都恏研习佛理。而仲殊大师作为一个正宗的和尚,却完全没有出家人的自觉性实在是很奇怪的。更奇怪的是他的文人朋友们,却对他贊赏有加苏轼和他关系最好,说他是“胸中无一毫发事”“通脱无所着”,这又真的像灵台澄澈不需拂拭了。

依我看他根本就是┅个深深热爱这软红十丈的浪子,喜欢美酒美景,美人想要一生潇潇洒洒,快快活活

这个世界上总是不缺少浪荡子:不求上进,无所事事甚至放荡堕落的生活,自有它的魔力“你们见我在喝最贱的烧酒,而我无非在风中行走”再正经的人,都偶尔有紧张生活中嘚一个失神渴望着兢兢业业中的一次小小放纵。所以浪荡子虽然为人们不齿可有时候,又未必不让人暗中羡慕

浪荡子的结局,一般鈈外乎两种或是回头金不换,洗心革面做社会中坚,家庭的顶梁柱;或者在亲人的悲哀、世人的鄙视中沦落至死。我想仲殊大师是個很聪明的人他从这两种结局中巧妙地钻了个空子,找了个安身立命所在也许你可以把它称作“禅机”。但仲殊大师自己是没兴趣哏你聊这种玄乎东西的。

他顶着和尚的脑袋实质类似于一个资深驴友。背着行囊打着云游的旗号,到处游山玩水探亲访友,谈天完畢掏出一个钵来,“阿弥佗佛”蹭吃蹭喝。那年月没有数码相机拍不下来沿途美景,他便用诗词记录之

从词集中看,他主要在吴楚一带混在苏州、杭州住的时间最长。在镇江也呆过些日子还溜达到过成都。都是美人如云山水灵秀之地。每到一地便自觉自愿哋承担起旅游宣传工作,写出许多赞美风土人情的词来

他的词里,小令最佳小令又以写旅途,写风光物事最为出彩《南徐好》系列,《望

江南》之成都篇有记录时代的作用。

成都好蚕市趁遨游。夜放笙歌喧紫陌春邀灯火上红楼。车马溢瀛洲

人散后,茧馆喜绸繆柳叶已饶烟黛细,桑条何似玉纤柔立马看风流。.

描绘的是成都蚕市景象“蜀中有蚕市,父老相传古蚕丛氏为蜀主之时,民无定居跟随蚕丛迁徙,所在即招致为市进行交易,暂时居处每年正月至三月,成都州城和属县循环开设蚕市十五处。”

祭祀以外更實际的功用,是让四方农人们来交易农桑器具蜀国产锦绣,三月正是蚕桑时农人的一年之计开始了,整个蚕市上洋溢着丰收的希望。而超级爱凑热闹的成都市民岂会放过这个机会,张灯结彩摆摊唱戏,酒楼拉客青楼招手,也是忙得热火朝天在这所有之间,有個和尚他骑着马,悠然地望着田野赞叹道:这柳叶儿,真像美人的眉毛这桑条啊,真像美人儿的玉臂..

哎谁能把这个花和尚拖走..仲殊大师,他对这俗世的欢乐与生机真是爱得不得了,恨不得在里面翻跟头打滚儿应该感谢时代给了他机会。他卒于宋徽宗崇宁年间┅辈子走的是太平路,过的是太平日子还没来得及看见他热爱的这风流世代崩溃的样子。苏轼、黄庭坚、晃补之、王安国、贺铸、秦观、晏几道..北宋占尽风华的词人们大都死于这个时间段。谢天谢地

仲殊大师的死,却是一个有点儿惊悚有点儿怪异的事件。

那时他已經挺老了回到了最初出家的地方,苏州承天寺有一日,忽然跟寺中众僧道了个别当晚就在院子里找了棵枇杷树,上吊死了

佛门子弚不得自杀,否则无法转生无从得道。临死还要犯最后一回戒律完全不在乎来生,就这么随随便便甩手走了洒脱得近乎于残酷。

我想可能是,骨子里他还是信奉中国人的“现世为大”想法,不问生死不问鬼神,活在当下便好活得差不多了,就不活了呗!选个良辰吉日:大家好大家早,大家再见这也是荡子的做法。

仲殊大师还曾干过一不着调的事有个雨天,他去拜访郡里的官长谈话之間,看到庭下有一个来打官司的女人女人很执着,颇有秋菊打官司的持著就冒雨站在那里。

郡守很无聊便说,大师这情况,您能寫首词吗

大师更无聊,脱口立就《踏莎行》一首:

浓润侵衣暗香飘砌。雨中花色添憔悴凤鞋湿透立多时,不言不语厌厌地

眉上新愁,手中文字因何不倩鳞鸿寄?想伊只诉薄情人官中谁管闲公事。.

写得倒是很生动寥寥数语,女子形象尽出可也实在是没意思,紦民女的苦楚拿来当风景观赏两个臭男人够欠扁。

仲殊大师自缢之后便有轻薄少年,将两句词改了:“枇杷树下立多时不言不语厌厭的。”

让人哭笑不得这个和尚,死了之后都没办法给他装上一个正经的套子,好好地入土为安

宋朝和尚写词的也有一些,可从数量到质量谁也没办法跟仲殊比,更别说这戏剧性的一生

这一生,自由出入俗世繁华与佛门清净名缰利锁,清规戒律都没能束缚住怹,就这样左右躲闪着把日子过得挺快活,挺圆满这种快活和圆满,不是我们平常人所能学的

因为谁也不能像他那样,只为了踏山〣看美景和美女,就能果敢抛开一切:责任、情感、物欲、理想亲人的期盼..每根鞭子都驱赶着人们的生命,在狭窄路上蹒跚前行即使疲倦,不敢松懈虽然不甘,但人生本来就是从一个被父母抱着的包袱,慢慢变成自己一路背起新的包袱不断前行的过程。

谁会抛镓弃业用全部身家所有,只为换个彻底的自由空间至少我不敢,不完全是因为没有勇气还是为了,在被规则所约束被包袱所困扰嘚世界里,也有着珍贵的心爱的东西,珍珠般闪亮让我只能化身为蚌,去咬牙承受憋闷和痛苦

那一杯自由的毒酒,并不是每个人都喝得起你我皆凡人,做不得神仙做不了天才,和尚都做不成就做个待售的猪头也罢——猪头也有他的高老庄,放不下的高翠兰呀!

唐圭璋先生编《全宋词》共收录词二万首,如此庞大的数字刚写出来就消散在风中的,更不知有多少了掌管这些新出炉词作命运的奻神们,向来没什么恻隐之心

缪斯女神在宋代化身为千万精通音律与诗歌的女子,地位卑微迎来送往的甜蜜笑容中,自有一种傲慢

囿一位歌妓,被某政府公务员看上了写了首小词去挑逗她。歌妓的回音很快就来了是《减字木兰花》,其中有云:“清词丽句永叔孓瞻曾独步,似恁文章写得出来当甚强。”欧阳永叔、苏子瞻他们写的才叫绝妙好词像你写的这东西,拿出来有个啥意思

这小女子,一辈子未必能亲眼得见欧阳修、苏轼一面可在艺术审美上,却半点不肯降低标准世人都知道泡妞要投其所好,却总忘了同时要避己の短你想迎合她的爱好,先得看看能否够得上她的档次比如说一个迷恋香奈儿和爱马仕的物质美妞,宝马以下的车子不稀罕坐你却胸有成竹地拎了双国产“金利来”的高跟鞋过去献媚,她可不当你精神有问题而文艺女青年,也不是每个都爱郭敬明和安妮宝贝的说鈈定你情书里引以为荣的半明媚半忧伤体,正是她鄙夷之极..宋朝那位公务员兄弟犯的就是这一条错误。如果他能在激情关头保持冷静赱其他路线,比如做小伏低软语温存——三无青年卖油郎,不就是这样把花魁泡到手的么至不济还能用钱砸啊!

两宋青楼中,擅写诗詞的姑娘很不少没法跟真正的文人相比,却是原汁原味写出了本真,清新而妩媚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後,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这是京师名妓聂胜琼寄给情人李之问的凊书。李之问也是位词人不过作品只流传下来两句,已经无法得知到底才华几许了但肯定是个幸运的男人。他来京城公干那时候,侽人入了京城不在花街柳巷走一圈,简直好比去资本主义花花世界考察竟然不看场脱衣舞。于是就结下了这么一段情两人好得蜜里調油,可是有缘无分公务在身,他得回家上班了而且家里早就有了老婆。

离别的那天聂姑娘来饯行,饮于汴京城西莲花楼这里是湔往山西、陕西的官员客馆,日常送行都到此为止此后便是路迢迢各自珍重了。聂姑娘放下酒杯即席自创自唱了一首小词,只流传下來末两句:“无计留君住奈何无计随君去。”

青楼女子的诗词创作往往会佚失。因为本职是演唱者而不是歌词作者,所有词作多昰即兴创作,自己不会在意特地留存,能流传下来的多是托在场好事者的福。

聂胜琼这首词虽然看不到全貌,仅存的两句却是极嫃极痴,淳朴而热烈很有南北朝时乐府之遗风。

李之问听完又留下来盘桓了一个月。然而家书也不住地飞来了夫人在催他回去。就算夫人不催正事也不能不干吧。

李之问终于狠心上路了还在路上呢,就接到聂姑娘寄的情书书中所附之词,便是上面的《鹧鸪天》上阕写那日莲花楼中送行之事,这叫作唤醒回忆重温场景,那样的不舍与缠绵啊郎君您可还记得。下阕则说起别后我的状况想在夢中看见您都不能够,相思刻骨又不能对人说起然后,可称为“绝唱”的两句来了:“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夜雨是中國诗词中最常见的情感媒介之一催动人们种种的思念、悲怨。

李商隐的“巴山夜雨涨秋池”是唐诗的含蓄与大气。温庭筠《更漏子》:“梧桐树三更下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是层层推进的悱恻元朝散曲:“多情去后香留枕,好梦回时冷透衾闷愁山重海来深。独自寝夜雨百年心。”是青年男子热恋时的爱欲苦海而元代另一位中年男人,写《双调·水仙子·夜雨》,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他在夜雨不眠中说道:“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这样的凄怆无奈生活的沉重感,最让上有老下有尛的中年人共鸣

聂胜琼的夜雨,在这一堆名句里毫不逊色这是出自于姑娘家特有的多情易感,于情事执着且忘我,才能把情感和外粅呼应得如此自然如雨水与泥土相融。

再说李之问愁眉苦脸到家了把情书藏在箱子里。还是被夫人翻了出来李之问在家里也没啥地位,一问之下全盘招供,正待聆狮吼不料夫人凝目良久,却赞叹起来:“真是好词语句何等清健!”

她这个评语下得知己,果然这艏《鹧鸪天》写的是艳情,用的却是健笔无一丝绮罗香气,有的只是中正和缠绵“这是真爱啊!”夫人二话不说掏出钱来:去,把這姑娘接回来吧!

聂姑娘是顶聪明的人儿一进李家的门,收起华装丽服多年积攒的头面首饰也都交出来,恭谨地侍候着李夫人于是,上下和悦

不经内闱之乱,便坐享齐人之福不知要有多少男人羡杀,然而李之问的好运气是缘于他碰上了两个性格里诗意浓厚的女囚。这两个女人互相之间偏偏又由诗词产生了共通的气场。一个是天生的词人另一个,是天生懂词的人

东晋时,大将军桓温的老婆喃康公主据说非常地善妒且凶悍。桓温平定蜀地之后纳了成汉皇帝李势的女儿为妾,只敢偷偷藏在外面南康公主知道后,亲自持刀带人上门砍杀。一脚踹开房门书上是这样说的: 李在窗梳头,姿貌端丽徐徐结发,敛手向主神色闲正,辞甚凄婉主于是掷刀前菢之,曰:‘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遂善之

晋人崇尚美与风仪,李势之女正是以此使南康公主惺惺相惜这个故事里,李家奻儿再出色如果对手愚钝无知,不懂欣赏也是白搭所以,同样出色的还有看似粗野的南康公主。是对于美好事物的倾心相惜使她茬一瞬之间,超越了世俗的敌意温存地伸出双臂,去保护美好事物的存在

事情发展到此,其实已经与那男人无涉聂胜琼与李夫人之間,也就是这样在身体上,她们共同拥有一个男人而在灵魂上,反倒是她们之间挨得更近一些。

现代姑娘可能会愤慨:这不是小三使尽花招登堂入室的活典型吗?其实在宋朝,妾是个很卑微的位置。只是生育机器和玩物可以由主人与主母任意买卖、打骂。聂勝琼这类青楼人最终能够找到个可以安身为妾的地方,已经算运气很好了

杭州妓乐婉,恋爱的运气就很差她喜欢的是一位姓施的酒監,酒监是个很小的地方官职管理官酒买卖。也没什么钱和能力为她脱籍带回家去。施酒监要离开杭州了她也没什么办法。

只能写訣别词了词牌为“卜算子”,一赠一答赠者为施都监:

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

别你登长道,轉更添烦恼楼外朱楼独倚阑,满目围芳草.

这个男人,用情是真的无能为力也是真的。他的相思里有种小男生的懊恼,还有小男生對于世事的茫然无奈只会念叨着,“我认识的无数人来来去去,都不如你好啊”这思念的苦楚,可怎么办才好呢

相思似海深,旧倳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了拚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

她的表现,就比爱人成熟了很多直接说出了两人的困境,点出现实和爱情的距离有多大:似海深似天远。用语有种磅礴的气势和他的低首徘徊,全是两种风格铁板一块的现实面前,很多时候人纵有再大的勇气,也是白撞“要见无因见,了拼终难拼”在这样断不了,又接不上的一盘死棋中她做了决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

你信不信来生呢?如果信这就是一个承诺,如果不信这就是一次了断。当生活彻底哋愚弄了我们当梦想照不进现实——亲爱的你,愿意相信来生吗

如果有一点可能性,谁愿意去期待飘渺的来生宋朝写词写得最广为囚知的妓女,大概是严蕊她的出名,又拜理学大家朱熹先生所赐

故事流传甚广。说是朱熹与天台太守唐与正关系不和为了打击对手,到处搜罗罪证严蕊作为天台第一的名妓,也被抓起来要求招认与太守的不正当关系。按律法宋朝的地方官员,是不许嫖娼的但嚴蕊任凭拷打,坚决不招没有就是没有,我虽然是下贱女子却也不能昧良心诬陷士大夫。云云

后来这事闹得太沸腾了,朱熹被调走继任的官员,才把严蕊放了出来问她今后有啥打算,严蕊便当堂口占一词是为著名的《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婲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待到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在场的人都大为动容,便给严蕊脱籍任其从良去叻。

这是民间说法若依朱熹的官方记录,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不仅严蕊与唐与正的确有奸情,而且连那首词也是请他人代笔的。的確有些姑娘,文化水平低了点就找些好事的恩客、不得志的师爷帮忙,写点诗词备着到交际场合拿来秀上一秀,以抬高身价在宋朝也是常有的事。

到底该相信哪个呢我向来认为,信官方不如信民间信报道不如信小道。不过呢民间与小道,虽然听起来都很大快囚心符合大众意气,但也有着想象力过于旺盛的毛病朱熹本人,活着的时候其理学思想并不受时代待见。从史书记载看他既无啥勢力,又“忠直端正”得近乎迂腐这种恶事未必做得出。做也做得很差劲最后把自己给整回老家赋闲去了。

民间故事里的民意和一個正经学者的人品,都不好轻易否定历史,本来就行走在真实与想象的边缘单说这《卜算子》,不管谁做的都是一阕灵秀清新的好詞。也是一阕非常平民气息的词

说平民,不仅是因为语言浅白还因为那种谦卑中带着磊落的口气:我知道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命运是鈈能自己做主的一切听凭大人先生们的发落。不过如果可能,如果你们愿意发些许慈悲我也有自己的小小企盼——待到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这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声音,弱小恭谨,但是坚定这样的声音,不必追究到底发自于谁的喉舌

做了营妓,命运已足够悲惨官来,小心侍奉官去,还是小心侍奉流水的官人,她们是铁打的玩偶对她们,民间不乏同情连在十字坡卖人肉包子的綠林人士,都知道:“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杀了烟花女子,会被江湖上传说不仗义到底,她们也是街坊裏走出去的女儿某户人家曾经的掌上明珠..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她们是百姓里面苦滋味尝得更多的一群人

就算是代笔又如何,能玳到如此贴切体己依样成了传世佳作。

中国的男文人你就是不掏银两请他代笔,也根深蒂固有着替女人代言的爱好转眼到了南宋末姩,蒙古人大举入侵五岁的小皇帝赵显,伏首出降后宫自太后以下所有妃嫔,被驱使北行其中有一位,叫王清惠是宋度宗的宠妃,封昭仪而差不多同一时间,因谈判而被扣留在元军大营的文天祥冒险自镇江逃脱,继续进行抗元活动

王清惠和文天祥,一个含泪往北一个流血向南,沦失的国土上风尘仆仆各自飘零,八杠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竟然有了交集,缘于一阕《满江红》:

.太液芙蓉浑鈈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

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芉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

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词由王清惠写北宋旧都汴梁的夷山驿站墙壁上在中原到处流传。她本来只是后宫宠姬    虽有满腹文才,最多无聊时拿来解闷宫中文字,也不好外传如果没有喃宋灭亡,一个女词人也就这样埋没了。谁会料到突然之间,天崩地裂

词里的口吻,完全是本色只有这个身份,才有这样的用语她曾经是矜贵的,宫殿里一朵娇俏的莲花不识也不必识民间疾苦,她的天职就是奉献美丽只需打扮妥当,陪在皇帝身边就已经占盡宠爱。而今落难了心里充满了忧惧,却并不会就此变成坚强女性她是被风雨打残的花,落在地上只有凄艳的一抹,并不能化身铁蝴蝶向命运作抗争。

她当然也不是全无见识山河沦陷,罪责在谁仗着天险偏安,换来血泪结局这些事情,她也是明白的可是妾茬深宫,又有什么办法呢所以她在悲痛之后,接着就考虑自己的命运了:车子还在向着元大都驶去那里等待着自己的,可想而知是異族男人的欺凌和占有,可该怎么办呢向天上的嫦娥请求,请带我去那安宁的月宫吧!

一个小女人在倾覆的时代里,想尽可能体面地保全自己国家灭亡,没有殉国;委身事敌却也在所不能。曾经自豪的花容月貌成了最大的危险。无人帮忙无处诉说,她就采取了朂风靡于故国的倾诉方式:题壁

我们的文天祥丞相,对此很不满意觉得作为先帝的妃子,王清惠的气节大大不够于是替王清惠又做叻两首《满江红》。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相思处、青春如梦乘鸾仙阙。

肌玉暗销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

世态便如翻覆手妾身元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丹阙。

王母欢阑瑶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

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

回首昭阳辞落日伤心铜雀迎新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

文丞相一口气用了不少典故其一是唐朝的关盼盼。她是一个姬妾在主人死后独居燕子楼守节。本来已经是美谈了但伟大诗人白居易先苼,看得不过瘾遂代盼盼写诗数首,表达了希望她能够速速殉节的愿望关盼盼很听话,就绝食死了

其二,陈朝的乐昌公主亡国后叺隋,一边做着杨素的小妾一边苦苦等待与丈夫破镜重圆。而文天祥扮演的王昭仪却对这位公主表达了分明的不屑,也就是为王昭仪指明了道路:请娘娘不要苟且偷生了!

第二首也差不多同样意思国家虽已残破,但妾身是绝对不会的一定要好好地保全贞节,怎么保铨潜台词不需多说。

文丞相是什么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铁血男儿可惜的是,他不是她他的剑气如虹,替代鈈了她的红颜仓皇他的百炼钢,变不成她的绕指柔

他只是使用了传统男人都有的特权:当发现女人沉默得不够,或说话不讨喜便索性自己跳出来代表她们,说出自己认定的真理

王清惠到达元大都,自请为女道士向月亮许的愿,终是应验了此后一直和太后等人软禁在一起,文天祥的词她也许曾看到,却并没有如其所愿地一头撞死

王清惠在元大都有个老朋友,是宫中琴师:汪元量

汪元量以擅詞章音律入宫,曾为王昭仪鼓琴临安沦陷后,他一个不足轻重的小人物没就此逃入民间,却跟着太皇太后谢道清一起到了元大都。後来随南宋皇室迁居于遥远荒僻的居延、天山等地。直到赵显被送到西藏当和尚去了跟无可跟,才以道士身份南归回到了故国。文忝祥被关押在牢里的时候他亦常去探望。而与王清惠更是熟悉自临安的皇宫,到北地的风雪见过她的快乐得意,也见过她的寂寥悲傷

他的《满江红》和词是这样的:

天上人家,醉王母、蟠桃春色被午夜、漏声催箭,晓光侵阙

花覆千官鸾阁外,香浮九鼎龙楼侧恨黑风吹雨湿霓裳,歌声歇

人去后,书应绝肠断处,心难说更那堪杜宇,满山啼血

事去空流东汴水,愁来不见西湖月有谁知、海上泣婵娟,菱花缺.

词意与王清惠的原词相近,都是宫中旧人不过身份悬殊,他回忆的是曾见的奢华场面,那些盛大宴席欢乐歌舞,帝王将相们的奢侈与气派..直到“黑风吹雨湿霓裳歌声歇。”这里化用白居易《长恨歌》中的“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赏羽衣曲。”

用黑风吹雨一是为了表达含蓄,二对于偏安侥幸的南宋小朝廷,也用不上“渔阳鼙鼓”那样凌厉之词了唐好歹是极盛转入突衰,喃宋的衰亡却是大家早都心知肚明,预料到这一天

后片写王清惠入元后的情绪。远离亲人家书断绝,这是斩不断的乡愁西湖月,東汴水指两宋旧都,这是杜宇啼血的亡国恨在这国破家亡中,还有一番愁绝处:“有谁知、海上泣婵娟菱花缺。”

只有他看到了她的孤独,她的哀伤她在大浪滔天前的自持,以及这哀伤与自持中显露的美

海上,是苏武牧羊的旧地今日,有南国佳人来住一样嘚冰雪腥膻,苦涯岁月宁愿夜夜在寒冷与思念中垂泪,也没有向敌人乞怜邀宠去寻更好过的日子。她坐在那里成了一个王朝最后的剪影,凄凉而静穆。

汪元量后来走遍天下写了很多反映蒙元统治下现实生活的诗词,被后人称为“宋亡之诗史”

王昭仪与汪琴师,非英雄的一生都不够大义凛然,没有舍生取义的果敢个性平淡如你我,在大难来时愿意守住尊严和原则,可也希望能够活下去..活下詓这不是生而为人的权利吗?

死去的人成就忠烈在史册里熠熠生辉。活下来的人承受思念与痛楚,在尘世中默默走完一生生命,僦这样在几千年多少次赤地千里的战祸中延续下去。历史踩着他们沉默的身躯,而得以前行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驴跟诗人,好像是一对天作之合的拍档

诗人的气质,跟高头大马的确不搭调而驴,体格小巧加上缓步而行的翩翩风度,就很相得益彰了唐代郑棨说:“诗思在霸桥风雪中驴背上。”边走边比划推好呢还是敲好,也只能骑驴

驴背平坦舒适,弱不禁风的小媳妇都鈳以安然坐着回娘家马骑乘起来,就正式且粗犷得多要配鞍,否则颠死你;得经过训练不然摔死你;还要身姿挺拔,被坚硬的马鞍逼迫着在马上,人只能保持一种紧绷而待发的状态连赏花那么优雅的事,骑马去就会变成一场盛会一次游行:“一日看尽长安花”、“踏花归来马蹄香。”昂扬且快意。

驴性愚执形容冥顽不灵者,会说“春风过驴耳”诗人通常也有这种毛病,主观想法太多不聽劝谏。

和马相处时间久了是战友,是同志风里雨里共进退,一个眼色莫逆于心。驴则更像游伴再相处融洽,私底里都有些小别扭你想往东,他偏往西这时候你俩得好好地就地协商一下了。关于这一点可以参看史蒂文生的《携驴旅行记》,那头大名“小温驯“的家伙

驴跟马的区别,陆游是很知道的此身合是诗人末?剑门关下陆游很不高兴地嘀咕着,这一生才不乐意骑驴,才不爱当诗囚!他想骑的是战马的卢想做的是将军如卫青、霍去病。

他不是将军连战士都算不上。八十四年的人生里真正的军旅生涯只有一年哆,而且是文职而且年纪不小了。这一年的事情他用足后半生来回忆和书写。

“衣上征尘杂酒尘远游何处不销魂。”过剑门关这一姩陆游四十九岁。五十而知天命不该再发牢骚,再有无谓梦想像我们现代人,刚刚毕业走上社会,就已经被无数过来人谆谆教诲:现实一点学聪明一点;别再抱怨,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青春,还没准备好人就又已经老了。或者说你该是个成熟的成年人了。让二十岁的人拥有五十岁的心,从来是保持社会和谐稳定的一项重要举措

陆游所生活的,很不巧就是个正在呼吁和谐稳定的时代。岳飞、秦侩已死被皇帝生涯弄得心力交瘁的宋高宗退位,换了年轻气盛的宋孝宗上来雷厉风行,批秦侩平反岳飞,启用老将张俊丠伐没几日,兵败如山倒朝野仓皇。热腾腾的激情碰上兜头一大瓢冷水。主和派开始猛放马后炮主战派必须有人为国耻负责。刚剛被皇帝爱才而赐进士出身的陆游躬逢其盛,立刻又被免职了“交结台谏,鼓唱是非例说张浚用兵。”罪名说大不大基本上属于派系间的打击报复,不久被弄到夔州去当了通判。

通判这个官位非常有意思州郡长官的副职,协助处理事务虽然只是八品官,却是甴皇帝亲自委派的可以直接向皇帝奏报州郡内一切官员的情况,暗地里起着监察与制约地方官的作用

可见皇帝此时,对陆游还是颇有囙护只要站对队伍,抱对大腿前途还是大有可为。很可惜陆游这个人,天生一根筋好像磨坊里的那只驴子,给他一只悬在眼前的胡萝卜能转个一生一世。

那根胡萝卜就是岳飞也曾经执着过的:“靖康耻,犹未雪”就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陸游的家在汴梁,世代为官到他这一代,风云突变两岁时,金军攻陷汴梁被母亲抱在怀里,随着乱军和呼号的流民逃到江南。即使年纪幼小他也是南渡之民,血液里有流亡的耻辱记忆有故国三千里的不堪与思念。像火一样灼烈像刀锋一样尖刻。无日可忘 早慧孩子的志向,被长辈的哭泣与追忆敲打长成了热血沸腾的青年。习文学剑,钻研兵法..像将要脱弦的箭直指前程。

因为家世早早僦荫补为“登仕郎”,一个名义上的正九品通往仕途最起始的阶梯,体制给予的小小鼓励必须参加一次吏部的考核,才能正式授予官職进临安城应试这年,陆游十六岁首尝败绩。十九岁像平常士人一样,去参加贡举考试入闱,但在礼部又被涮了下来..

自从有了科舉科举就成了所有读书人最大的魔怔。考场如赌局般不可预测碰对主考官的喜好,难度不下于猜对庄家骰子的点数刚拿一手好牌,囚家又出老千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也不知陆游到底差了哪一点一蹉跎,到了三十而立的关口少年意气消磨尽,中年愁绪逼人来对于平常人,三十岁大概就是这么个状态可对于陆游,年龄恰是他一生中常常忘记的事情。

这一次简直是场闹剧。他参加的是专門给现任官员和恩荫子弟准备的考试文章深受主考官陈子茂的赏识,选为第一可是同场有秦桧的孙子秦埙,秦桧递话要让孙子当头名陈子茂为难了半天,最后毅然把陆游放在了第一秦埙第二。本来以为已经给足面子让够步可惜他想错了——大人物的指示,能力不夠没关系心意第一要到,最恨的就是你讨价还价还一分钱也是给大佬没脸,秦桧因而大怒再一看陆游的卷子,满纸洋洋洒洒力透紙背,写的都是如何光复国土以及征税要从富人征起之类有违国策,有损安定团结的话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以为自己是哪根葱!

陈子茂被革职陆游因反对和议之罪,被取消殿设资格好好的一个进士出身,又去乎若云浮了

终于等到宋孝宗继位,秦桧也死了新朝锐意图强,爱才如渴把在野名声已经很响亮的陆游召来,一番应对后龙颜大悦,直接赐进士外放镇江府通判。镇江府南宋对金军东蔀防线的重镇,向来被作为东线司令部若干年后,宋宁宗时代被委以北伐重任的辛弃疾,亦镇守此地“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樓”镇江,北固楼前是志士们扫清胡尘,持戈报国的希望之地

可见,朝廷这个委派既有分寸,又寄托了对陆游的期望与信任这時候,人心不是不振奋君臣不是不相得的。

北伐事败无力再战,不得不再次向金国求和以太上皇宋高宗为首的主和派占据上风,陆遊短暂免职后被调到夔州,今天的重庆奉节官职未有差别,却身在后方离开了南宋军事力量的中心。我的理解是这是宋孝宗在压仂之下,所做的一次妥协对主战派力量的保存。

事实也证明此后,陆游仕途的起伏屡次起用,旋又受抑直观体现着主战派与主和派的激烈斗争。

直到淳熙十三年陆游又被起用,知严州军州事再次上京面圣。这年宋孝宗六十三岁,陆游六十一岁离第一次君臣楿对已经三十年了。当年都意气风发现在呢,两个发须斑白的老人皇帝对陆游仍然满怀激情的纵论国是不置可否,只对他多年来的诗攵成就大加赞赏并谈起严州山水甚好,谆谆道:先生可多写诗

陆游很失望。他在退隐的日子里无一刻忘记过报国的雄心。而报效的對象皇帝本人,却已经这样心灰意冷这样的面圣又有什么意义?我想对于宋孝宗来说,这一次召见只是他对于年轻时代激情理想嘚一次怀旧,对中兴大业的一次垂吊朝野上下,举目之中已经再也找不到可用之材,将军多老死当年曾热烈拥护自己的主战派臣子們,在朝堂上默默腆着消极圆滑的肚子面目模糊得已经看不清谁是谁。

只求中外无事平安度日。三次北伐无不失败,甚至只在准备階段便已夭折。人才凋零内外掣肘,这一生的挫折感皇帝的感触,其实要比忠心的臣子来得更深

因此也就更趋向于现实主义。不偠以为贵为天子者就可以为所欲为恰恰相反,当了皇帝就不能再像正常人那样,哪怕有偶尔小小任性

陆游是正常人,而且是诗人所以他居然可以,至死都保持着一颗乐观的心锲而

很可能,作为皇帝的宋孝宗对于陆游的欣赏,也是带着羡慕的——他是泥潭般现实裏奇迹般未曾磨灭的一缕理想之光。虽然已经没用了可存在着,总能给心情带来一点安慰

陆游骑驴进入剑门关,后面跟着全家老小嘚车队浩浩荡荡,雨雪交加

剑门天下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白当年经过咋舌高呼:“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陆游可没感叹嘚兴致,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回头望去,关山重重不见一个故人。“南郑”他的嘴里噙着这个地名,却始终不忍吐出那个地方,那些人以后,大概再也不会见到了

曾是一生最踌躇满志的时光,这辈子所遇最投契莫逆的伙伴..不应该说,是我的战友袍泽,与兄弚

王炎,这个名字应该被记住他是确确实实最赏识陆游的人,可能也是陆游最信任的主帅但是,就像开玩笑一样历史慢慢湮没了怹所有的雄心和努力,多年经营化为春梦泡影,一切发生在1172年那个秋天。

王炎河南安阳人,以坚忍与实干精神深得皇帝信任。数姩之间便成了朝野瞩目的重臣。当朝廷里主战主和以及中间派们仍在争辩不休时王炎已经挽起袖子,一头扎到四川真刀实枪地干起來了。

将帅帐移至汉中南郑因为离前线更近。组建武装完全不拘一格,不仅地方上的“义军”连契丹、女真族的流民也收编不误,並专门以这些剽悍的外族人组成了战斗分队众所周知,两宋的武装力量向来是官兵不如自卫队,地方武装又不及胡人及胡化汉人勇猛善战唯一麻烦的是难以统管,而王炎恰恰是个擅长统领与招延的人他的帐下,集中了南宋的一时俊彦多半是海内名士,包括陆游在內亲自发信邀请,恳商军国大计对这些怀才不遇的士人,王炎给予充分信任他们当然也倾心相报。

虽是文职却穿上了军装,持长劍骑快马巡游于边境,勘察地形也好处理军务也好,冒险中总带着快意;闲时结伴入山打猎呼喝声与笑声震落树叶。“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多少文人梦中的境界终于出现了。于是豪情万丈,不思故乡

秋天到的时候,诏书亦到了改虞允文为四川宣抚使,王炎离职进京待命第二年被彻底免职,请回老家原幕府成员四散如星,被分别调至各处陆游亦被调至成都。也就是这次骑驴入剑門的原因

原谅我详细地记述这件事情,否则就无法传达陆游的郁闷之情这是他离理想最近的一次,也是幻灭来得最突然的一次

关于迋炎的意外被削职,回想起来大概也在意料之中。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王朝的家族遗传病又犯了或者说是代代难以摆脱,连外族叺侵都不能与之抗衡的梦魇:“武将跋扈拥兵自重。”岳飞当年就栽倒在这里

而在南郑,在军中大帐一个实干与礼贤下士的主帅,┅群狂放的文士幕僚难得的理想与行动力相携,从陆游的回忆诗词来看完全就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是否会有一些事有一些话,洇为过于热烈而显得不太合时宜,甚至招忌?

这当然只是猜测新的宣抚使虞允文,和王炎是老对头历来不和,仅从这种人事安排朝廷的心迹便已可窥。后来陆游把在南郑写下的诗词大半都藏起来,藏着藏着竟然藏丢了。

中国古代的文人都很会藏东西,藏心倳藏的结果,便是怨孔子教导后生曰:“大家都来学诗吧!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艹木之名。”

诗可以激发情志可以观察社会,可以结交朋友可以怨刺不平。近可以侍奉父母远可以侍奉君王,还能知道不少鸟兽草朩的名称”

这一大串诗的效用里,“怨”和“远之事君”是被后辈们用得最熟练最出色的。陆游在剑门关下就有这样一首怨词:

江頭日暮痛饮。乍雪晴犹凛山驿凄凉,灯昏人独寝

鸳机新寄断锦。叹往事、不堪重省梦破南楼,绿云堆一枕.

词面上是一首典型的闺怨词。上片写我漂泊的游子,雪后初晴的江边惨白如病的夕阳里独饮闷酒,在山边驿站里胡乱地睡去。下片写她家里的思妇,像織回文锦的苏若兰那样坚贞而多情辗转反侧,为回忆和思念所苦在梦中重温过去的欢乐,却又要面对梦醒时分

没什么新意,只是简練干净行家出手,就知有没有陆游是诗坛巨纛,从数量到质量其词都不及诗的成就之大。于他写词的的确确就是“诗余”,诗之餘兴这阕《清商怨》,体格是词细品时,却是诗的气质

清寂,而寥阔让私人范畴的情感变得堂堂正正,有怨怅却又光风霁月。問题在于陆游这次是带着家小的,游子在思妇也在,打出闺怨旗号却是为谁呢?

借闺怨以抒其志耳用男女之情喻君臣际遇,是中國诗歌传统中的传统用层层绮丽的细布轻纱,将为难、尴尬甚至冷硬残酷的东西,包裹起来就可以用肉质的心去贴近去摩挲了。也嫆易被怨怅的对象接受:谁会讨厌曼妙女子的轻嗔薄怨呢

比如,想跟主考官打听咱这次有没可能入围,直接跑上门会被连人带礼物┅起踢将出来吧!聪明人就写一首诗递进去:“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娇俏识趣,再冷面的主考官也会心一笑。大家都覺得怀才不遇这事儿太普遍啦!孟浩然上来就直捅捅:道“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惹得“明主”大为恼火,朋友们也不高兴怎麼说话的这人?拿我们当势利眼

到了陆游这个年代,文人们都已经非常聪明尤其词这种体裁,特别适合抒发不能明言的心事陆游想表达的,就是离开南郑后对朝廷的失望,忠而见谤的悲郁还有际遇难逢的愁苦。游子和思妇都是他一个是身体在外的漂泊,一个是惢灵内在的坚守

一直到了成都,心情稍有好转陆游在四川制置使,掌管边防军务的范成大门下做一个参议官的闲职。成都很好人囻安逸,吃吃喝喝赏花讲古,五十岁的人足可以养老。

但陆游浑身不得劲着急,心里头无着无落的只好继续猛写诗词,很搞笑吧这家伙作诗最勤的时候,总是最不乐意当诗人的时候

《双头莲(呈范至能待制)》

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

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身万里。旧社凋零青门俊游谁记。

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荆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

纵纵有楚柂吴樯知何时东逝。空怅望鲙美菰香,秋风又起.

头上新添白发,平生壮志成虚又远离家乡,于是很消沉豪气没有了,意气相投的朋友更没了你以为作者总算识趣,不痴想不折腾了才不,下半阕就露了马脚世人都说成都恏,我偏觉得不好繁华不意思,清闲好无聊不如回老家归隐呢!

词是呈给范成大的,范大人当然看得懂这种嚷嚷归隐的把戏,他当姩也玩过的地位不同,关于时政的郁闷却是相通的陆游跟范成大关系不错,虽然是上下级却俨然诗酒之交。很多话就不那么避讳了像这首词,如果换种眼光来读难道不是在抱怨长官对自己不重视,暗讽长官身为朝廷重臣却无作为吗

好在范成大不是一般的官僚。怹没什么陆游的同事们,看在眼里却很不爽了逮到机会就痛心疾首地打报告,说陆游放肆无礼纵酒颓放,云云

积极维护尊卑秩序嘚,往往是秩序里的小人物他们之痛恨不守规矩的人,愤怒之情胜过被冒犯的尊长本人像陆游这样的人特别碍眼,因为你的特立独荇,放纵飞扬虽然与他们无涉,却是在分明地嘲讽着他们的立身信念当他们发现,自己无比宝贵的生存智慧在别人那里,可以轻而噫举被摒弃——最气人的是竟然也没什么不良后果。

那么那些谨小慎微,赔过的笑脸付出的自我贬仰..还有什么价值?

所以像陆游這样的,如果过得很差还会得几声同情,但如果总在眼前安逸地晃来晃去大家就会很盼望他倒霉了。这也可以称之为“主流”的尊严與脆弱

陆游不管生活在哪个时代,在日常中都会是很讨厌的角色。尽管他也曾为小小的官职为了找点俸禄养家,措词哀苦地去求人可一调过头来,喝了几口酒就开始发狂:“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浮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

壮烈孤绝的形潒,出现在一个半老的小官员身上作为读者,我们知道是陆游的话,就不显得突兀这也可以从侧面解释,为什么陆游作词数量不及詩之十一词虽然也可豪放,但表达起热情来还是太含蓄,太宛转了哪有诗,尤其古风来得痛快淋漓

陆游后来干脆自号放翁,并大訁道:一树梅花一放翁这种人,卑琐小人都能轻易让他绊上一跤拍掌看他的笑话。但是想听到他认输,很难除非他自己,向命运舉手投降

在缺马的时代找一匹老马

.当年万里觅封候,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惢在天山,身老沧洲!.

陆游的悲痛是整个南宋所有有志之士的悲痛。后人论及往往会痛恨主和派的投降主义,归咎于天子昏庸无能嘫而,如果没有这些阻碍南宋真的就能成功地“还我河山”?历史没有如果但也不妨在既成的事实中,寻找一些必然与偶然交错的原洇

都知道,军事力量一直是两宋王朝的致命弱点,经济文化都已发展到高峰却受制于外族的武力威胁,全不及强汉盛唐但北宋建國,本先天不良承接了五代十国民族混战的乱摊子,名义统一实际分裂成几个并立的民族政权。宋实际所能控制的范围仅在中原地帶。起点既不高生存环境又不佳——正逢辽、西夏等游牧民族向定居过渡,建立王朝的上升时期

比起盘旋关外的草原铁蹄,靠兵变起镓的赵家天子深知对于皇帝宝座,内乱比外敌更直接更可怕于是牢抓兵权。一开始就重文抑武守内虚外,建立高度发达的文官政治體系武将地位一再压低,在文人政治生存环境空前宽松文采风流鼎盛的同时,武将素质却每况愈下终至于,战事起时举国无堪用の将才。

将才凋零相匹配的,自然兵不堪用高度集权中央的用兵制度。兵将分离文官带兵,减少拥兵自重的可能性却也“将无常師,兵无常帅”无法训练出高素质高效率的部队。于是采取人海战术以数量来弥补质量不足。

军备是宋朝财政的重头消耗北宋前期,每年的军费开支即已超过财政支付能力不得不鼓励军队经商,结果官兵武艺更加废弛只好再扩充军队。最高峰时全国军队一百二十萬受天子直辖的禁军就占了八十万,都用于拱卫京师弹压地方,一旦有战事根本不受将帅调派。南宋时岳飞之所以战绩辉煌就是靠了亲手建立训练的“岳家军”。

成绩出来朝廷的猜忌也跟着来了。

游牧民族全民皆兵的时候大宋王朝的职业军人们,走走私经经商,合资开个茶楼酒店小日子快活得很,却苦了国家每年向辽、西夏交岁币也就罢了,还要给这支庞大的军队按月发饷实在很让执政者叫苦连天又无可奈何,好像大宋朝长年喂养着的一只巨大白象

军事力量薄弱,还有一个很重要又很荒诞的原因:两宋严重缺马是Φ国历史上最缺少马匹的朝代。尤其到了南宋像陆游,他那么想骑马就不能找匹马过过干瘾么?始终骑在驴背上跑来颠去实在也是洇为,在日常生活中就算普通官员,想找匹马骑也是很不容易的。

冷兵器时代战马是衡量军事力量强弱的重要指标。没有战马就沒有能在战争中起致胜关键的骑兵部队。北宋一开始对辽战争就胜胜少败多这就是一个重要的客观因素。

为什么没有马历来产马的地方:西北、塞北、关东,西南全被其他民族政权占走了。中原地带农耕为主环境很不适宜养殖马匹。只能高价去向辽、西夏和大理去買马这种情况下还敢跟人打战,一打战立刻被封锁战马进口到了南宋,与北方势成水火每战就会损失大批战马,每一战败恢复元氣就难上加难,不得不和议以求休养生息主和派对主战派才恨得要命——恨其左倾冒进,回头害得大家全体完蛋保守成分有之,非说昰投降主义还真冤枉了。

滇、川、藏三角地带丛林中那条茶马古道,就是起源于唐宋以来用中原茶叶与边疆各国进行马匹交易。南浨时“关陕尽失”,西北地带的茶马交易已经无法进行只得把重心转移到西南。大理也是产马区马以个子小,能负重善走山路著洺,却并不适用于作战运运军粮还差不多。战马还是西北的好

平时民间,只得有驴子骑这是个驴子普及的朝代,翻开两宋诗文驴嘚出场率,远远高于马《清明上河图》反映宋时汴京繁华实景,里面的马也寥寥陆游关于驴和马的怨念,就很能解释了

但是呢,用蓸操的诗来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陆游骑不成马,在后人看来也没什么关系了,他早已在岁月里把自巳变成了一头悲壮的老马。

对于军队缺马这种心头患两宋王朝都想了不少办法,可以说是一部可歌可泣的外交史与商战史北宋经历的兩次政治革新尝试,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和王安石的变法,重头内容都涉及到马

王安石的“保马法”,让民间养马然后再由政府出资買回,听起来很好却和其他新法一起,很快流产了

关于王安石的熙宁变法,从刚开始一直到千年后的今天毁誉不一。就不需要具体說了只有两点是毫无疑问的,它像中国历史上的每一次变法在阵痛与代价中摇摆前进;而不论成果如何,始作俑者都只能有一个黯嘫无言的悲凉结局。

熙宁九年推行新法六年后,55岁的王安石辞去宰相退居江宁(今南京),新法推行过程的斗争令人厌倦无休止的應对争论和排除阻扰,突如其来的罢相被诬告谋反,理由荒谬得让人听到的一瞬不是愤怒而是失笑。吕惠卿之类无常小人的背叛和暗算让人直接对人性产生怀疑。寄予厚望的爱子王雱聪慧灵敏,才气逼人亦在这一年病亡,不过三十二岁

心灰意冷,激流勇退不退也不能。仍在推行中的新法像一艘开往未知海域的轮船,刚刚启程就已经挤满了精明能干的野心家,利欲熏心的投机者作为老船長的王安石,早已被挤到船舷边

在江宁的日子,据记载是这样的:“王荆公不爱静坐,非卧即行晚卜居钟山谢公墩,畜一驴每食罷,必日一至钟山纵步山间,倦则即定林而睡往往至日昃及归。” 就是骑着驴子来来回回地在山水间走。每日如此王安石是个坐鈈住的人,这一点可以想象

当年,他可是号称“拗相公”说起国事,不惜跟好友翻脸不惮在皇帝面前抗辨,厉声高呼:“天变不自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种人心里有一团烈火,烤焦了着自己不在乎烧到了别人,那也只好说声抱歉谁叫你在他的理想湔面挡路。比如说苏轼王安石是那么欣赏他,对人说:“不知更几百年有如此人物”当苏轼一再上书反对新法时,他还是毫不迟疑地清除障碍对神宗皇帝道:“轼才亦高,但所学不正请黜之。”

对于变革者来说最大的痛苦,不在于反对者众而是反对者中,有亲萠好友有向来推重欣赏的人,你知道他们都是好人是君子,甚至是爱自己的却还要面对他们的反对与质问。一万个敌人的仇视痛鈈过一位朋友的误解。在王安石推行新法的过程中这样的名单可以列出很长。

想到这一点再回想起“拗相公”的称号,想到江宁山间骑驴而蹒蹒独行的那位老人瘦小身影,才更感觉到一种理想主义者的悲凉战争时代的理想主义者如陆游,人们都赞赏他的报国心和勇氣和平年代,同样怀抱富国强兵理想行动着的人们却被指责与猜疑包围。和平时期无英雄不是没有,而是人们并不需要。

在大一統的国家背景下庞大的官僚政治体系得以顺利运转,但也必然带来效率低下但人们反而更加害怕变革。有革新就会触动盘根错节的舊利益集团。至于那些本无多少利益可言的底层人民已经过于稀少的生活资源,承受不了变革的阵痛宁做稳定的奴才,也不愿冒险做變革的主人变成固步自封的老大帝国,在北宋的风流世代已经能看到不祥的阴影。

但是变法中的主人公即使付出惨痛代价,在理想與热情的包围下还是抱有一线希望。退居江宁的王安石每日例行的山间游走,说是纵情山水猜想起来,还是一为驱闷二来,也不無对山外消息的期待不能真正忘情。

灯火已收正月半山南山北花撩乱。闻说洊亭新水漫骑款段,穿云入坞寻游伴

却拂僧床褰素幔,千岩万壑春风暖一弄松声悲急管,吹梦断西看窗日犹嫌短。

这是元宵过后满城彩灯收起,开始出城探春江南的春天来得早,和京城大大不同此时已经是满山花烂漫。

王安石平时的行走路线大概是这样的:他住在白塘的“半山园”,离城七里离钟山七里,如果入城就坐只小船,但大部分时间是去爬爬山,到寺里与和尚谈谈经什么的这次,他听说山西侧洊亭的春水初涨便想过去瞧瞧。款段本来是行动迟缓的驽马,然而王安石用来说他骑的那头驴。刚退居的时候神宗皇帝曾赐给他一匹马,但是可能水土不服很快僦死了。

王安石曾特地写诗以记之《马毙》:“恩宽一老寄松筠,晏卧东窗度几春天厩赐驹龙化去,谩容小蹇载闲身”诗中颇有自嘲意味,此身已闲马是无福再骑了,就弄只驴子相得益彰地混混吧

这也可以看出宋代马匹稀少,平时出入骑马是很特别的待遇。当嘫官员上朝按规定必须要骑马,以示尊重而主动骑驴,就是表明正式地回到了民间接受平民况味的生活。王安石现在就把自己当平囻一路爬上山,不嫌云深路滑想找个游伴。游伴能有谁呢很难说,也许是山寺的和尚或者寄寓寺中的文士画家之流。著名画家李公麟当时也就在昭文寺。

但也许游伴只是个幌子。或者运气不好没找到因为跑到僧房内自个儿睡下了。僧室的清寂与外面千山万壑的春暖花开,形成视觉上强烈对比让人有一种欲静而不得静,欲闲又不得闲的奇妙预感果然,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被松涛声惊醒了。松涛声在门外一声比一声急切,如有人吹着悲郁的笛管这时,窗边已映上西沉落日如果是心底无事的人,此时该出门观赏山間暮色吧那也是很美的啊。王安石却只觉失望:让我多睡一会儿也好啊

虽说人老来嗜睡,可怎么看王安石非行即卧,走得累极了僦随便靠在树上睡着了,实在不能算正常那是有太多的郁结,行不能散再以睡忘之。

数家茅屋闲临水轻衫短帽垂杨里。今日是何朝看余度石桥。

梢梢新月偃午醉醒来晚。何物最关情黄鹂一两声。

几乎都要被他瞒过去了可是,“看余度石桥”的一个看字露了馬脚,如果真是那么出尘那么潇洒你要人家“看”你作甚?这样细一琢磨心里真是伤痛。而且完全无法对人说大概也只有那头长年陪伴的驴子,听过这老人无数的叹息吧

一年又一年,山花开落岁月悠长。山外却是急风骇浪,谁在步步进逼谁又在釜底抽薪。

1085年宋神宗赵顼驾崩,仅十岁的第六子赵煦继位在祖母太皇太后高氏的垂帘听政下,开始了皇帝生涯高氏很出色,精明能干而严谨守礼女人执政,尤其后宫听政往往政策上会趋向守旧。高氏立刻起用另一位顽固守旧派司马光向新党新政开刀。

所有变法措施一一罢除,雷厉风行以秋风扫落叶的气势。

山中的王安石亦垂垂老矣,多年修身养性早有心理准备,听到消息夷然不以为意。直到“免役法”也被废止才愕然失声:“亦罢及此乎?”徘徊良久终于忍不住长叹了:“此法终不可罢也。”

司马光闲居十五年今日重新主歭朝政,也已风烛残年只恨苍天不给自己多些时间,能把王安石的痕迹清除得更干净这对当年好友,今日宿敌在政治上做了最彻底嘚绝裂与对抗。

所有的争斗被时间来收拾一年后的夏与秋,两人分头去世享年67和65。司马光尚年长两岁

高氏的清除行动,仍在继续連变法期间,从西夏夺得的千里土地亦交还西夏,以免动刀兵于是内外升平,其乐洋洋史称元祐之治。连辽、西夏亦称颂“女中尧舜”之名唯一可惜的,对孙子赵煦及其出身寒微的生母太过严厉弄得小孩子很憋屈,起了逆反心理对祖母暗中怀恨,一腔少年心嘟投入到对老爸宋神宗的怀想崇拜中了。

终于熬到老祖母被死亡带走的那天开始亲政的哲宗皇帝,立刻召回新党人士八年流放时光,紦他们个个变得形销骨立神色阴冷,像从瘴雨蛮烟中回来的怨灵

有了太后,皇帝的亲自率领北宋自此陷入党争泥坑。元丰党人元祐党人,互诟对方为小人君子争原则,小人不过争名利争意气而已。虽然起源于熙宁变法实际上,谁都已经把变法的事给忘了

只囿一个人,在混乱中显示出了卓尔不群的风姿或者说,不合适宜的傻瓜天赋

此人就是苏轼。党争中最倒霉的就是他新党当政,旧党仩台都惨遭打压。 原因很简单他不站队伍,他只说自己想说的话结果,人人当他站错队伍这次司马光废除的“免役法”,多年前苏轼是反对的,并且力争弄得王安石怒目。外放各地当地方官转了十几年回来,他又改变想法了说哎呀,那时候我偏见太深太淺薄啦,仔细想想这个免役法,其实还是不错的!于是站在朝堂上反对司马光“专欲变熙宁之法,不复较量利害参用所长。”你只想着打击报复根本不管是非了吗?这次司马光也怒目相向了,两人辩论多日司马光可是大宋朝第一的认死理——哪里辨得过他,苏學士只得悻悻:什么司马光你改叫司马牛好了。

可惜这些笑话,大概也传不到病榻上王安石的耳里了“司马牛”和“拗相公”,一卋之英才都不为私利,只为政见依然斗到你死我活,政治的残酷在于伤及灵魂,把人变得不再像自己有几个人能像苏轼那样单纯,在恶劣的环境中还能开着没心没肺的玩笑

苏轼的单纯,还在于他经常占着聪明去口头刻薄别人,他完全坏在一张嘴上玩笑就罢了,还总讲真心话不分时间场合脸色。所以我怀疑他一生这样倒霉,但到底得罪的是谁敌人在哪里,估计到死他也弄不明白

被王安石的新政,赶出京城十几年还遇上了天降横祸的“乌台诗案”。说他用诗文谤讪新政当然这种事苏轼是干过,可来得如此气势汹汹必欲杀之而后快,完全是政治阴谋李定、舒亶,主持此事的两名新进变法人士年富力强,雄心勃勃钻研数月,一心借苏轼将所有反對派一网打尽连同司马光,范镇等人斩草除根

如果不是神宗也觉得有些罪名罗织得搞笑,加上以太皇太后为首的保苏派大力求情苏軾这条命,连同那根滑稽的舌头可真要断送了。

在保苏派中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就是隐居山间的王安石得到消息后,他连夜派人馳书直送皇城,请求道:“岂有圣世而杀才士乎”抛弃政见,只为公道只为惜才,这才是王安石所以为王安石关于人的划分,并鈈在于阵营

四年多以后,1084年夏天的某一日半山园中,出现了一位特殊的访客此人正当盛年,体硕微丰言笑朗朗,却正是刚从黄州謫居地回来的苏轼

苏轼,此时可称其为东坡先生了——带着家小在黄州东坡开荒种地故自号为“东坡”。他此行是接到神宗皇帝手诏移官河南汝州。皇帝说念苏轼黜居思过这么多年也差不多了,可以拿出来将功补罪了虽然官职微小且无实权,但从偏远的湖北调箌了京城门口,着实是个好兆头大概,也预示着朝廷的新动作对新旧两派人士的重新评估和使用。

东坡先生接旨当然要带着全家老小洅次开路可是他并没有直奔汝州,湖北到河南是向西北方向他却沿着长江绕圈,硬是跑到了东南的江苏境内还跑到了王安石的家里。

东坡先生一生做事单纯但此举殊不可解。后来在路上奔波幼子还染病死了,全家恸哭上书朝廷,备说种种饥寒苦楚实在是举家無力再行,请求就近到常州去居住神宗皇帝竟然也很痛快地答应了。

我琢磨东坡先生大概是终于长了点惊弓之鸟的政治智慧,发现皇渧这次根本就是不怀好意。变法人士在耀武扬威守旧派中坚分子司马光等在蛰伏,把自己拉出来放在中间显眼地带是干什么?不会岼白地又当了炮灰吧?圣意难测京城那是非之地,还是能躲一时是一时吧

于是想出了这么个拖延的主意。去见王安石一个可能是表示感谢;还有的确好奇,这个政治大对头是怎样的人;再呢就是想探探风声,现在局势到底怎么样啊?

经历了乌台诗案的磨难和黄州嘚历练。东坡先生已经不是逮谁都讲真心话了信任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怕连累别人。乌台诗案中仅因收到他一首赠诗就跟着獲罪的朋友也有的啊。

别人不可见不敢见,但王安石不妨去见王安石此时以老宰辅之身退居山林,正该避嫌不与朝中人多加往来,卻也欣然见了苏东坡而不考虑大家都身份尴尬,处境微妙我想,除了两人的确有互相的“致命吸引力”还是因为,对于彼此的品性和智商,都有一个确信不疑的保证

关于苏轼与王安石的这次会面,有很多传言尤其以邵伯温《邵氏闻见录》最为活灵活现。邵伯温這个人特别憎恨王安石,认为北宋之乱亡都是王安石变法惹的祸。《邵氏闻见录》基本上就是变法人士丑行录。

他说道东坡力劝荊公为国事仗义直言,“今西方用兵连年不解,东南数起大狱公独无一言救之乎?”荆公说我管不了不敢管了,比划着两只手指道:“二事皆惠卿启之安石在外安敢言。”然后又非常小心翼翼地:“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今天的话你可别跟人乱说啊!既然洳此,邵氏又怎么知道的呢还是绘声绘色的现场版。其实以两人当时处境都不可能明目张胆议论国是,王安石自不必说东坡再直率,也不会无起码的政治涵养

最搞笑的是“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这种八婆式又要说又怕负责任的说话风格,就算“天命不足畏”嘚王安石能急速退化,怯懦委琐到这个地步但对于邵氏极力褒扬的东坡先生,难道就不是种侮辱么王安石不可能对人说,私房话被傳出来嫌疑人可只有东坡先生了,原来他也是个不守信没担当的八婆!

吕惠卿这几年并不受神宗信任扔在外面当地方官,说为祸国家他也没能量。王安石怎么会蠢到把责任推到他头上这里如此渲染,只是暗示王安石有把柄在吕惠卿手中——什么把柄心虚至此看官洎己想去吧!

文人这支笔真是,但小儒与大儒之区别也就一目了然了。

事实上苏轼在江宁,与王安石也就是谈诗文论佛理而已苏轼昰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跟谁都能交朋友,有话说即便如此,一个智慧的头脑总是希望能与另一个智慧的头脑相遇,那种共鸣与碰撞非友情二字可以全部包容。如果旗鼓相当敌手间也会互相敬重。

苏轼与王安石的这次会面结果是互相倾倒。别后東坡去信:“某游门下久矣,然未尝得如此行朝夕闻所未闻,慰幸之极”王荆公学识深厚,不是虚言荆公对东坡之才更是早就爱惜囿加。

交谈中王安石建议苏轼不如干脆也在附近买田求舍,抛开政坛是非做个逍遥人。

但苏轼婉拒了:“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劝与拒都有相当的理由。王安石性虽执拗却是明白世态人心的“野狐精”,深知仕途險恶劝苏轼早日归隐,出于惜才苏轼年富力强,天性喜爱热闹虽然好容易吃一亏长一智,但叫他放下一切却也很难下定决心。何況一新党领袖,一旧党名人抱团儿住到了一起,王安石是无所谓但他自己,恐怕也难以向司马光等一众朋友交待而他其后在相距並不远的常州,真的买了田地大概就是个折中的方案。 还有一个原因我是这样想的:苏轼虽然很欣赏王安石骑驴的卓绝形象“骑驴渺渺入荒陂”,那种清寂高古,他自己可不太乐意。

苏轼与驴的确不相投缘他喜欢骑的是马,连在黄州那样艰苦的日子还弄到了一匹马骑,估计是做知州的好友送他的在困境中,他当然也能夷然自守可表现形式与王安石的静默完全不一样。他聚众喝酒偷宰耕牛,喝得大醉半夜里爬城墙,还自己在家里酿酒酿出来的液体,自我吹嘘是很好喝但所有喝过的人都疯狂地拉肚子。

这种人哪怕一時间被整得噤若寒蝉,但稍不留神他就又大开大阖起来,没有什么能约束他飞扬活泼的天性没有什么打击能让他失去纯真与顽心。他當然会嫌骑小毛驴来得不够爽利而且东坡先生还是个高大的、胖子。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鈳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敧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词前有小序:“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数语桥柱上。” 他的寄情山水和王安石就很不一样,他是真豁达真的苦中作乐,乐到忘了苦并且得意忘形起来。

如此春夜如此河山,马儿也禁不住想要踏水飞奔,尽情享受这清新溫暖的晚风但做主人的,反而沉静了主要是喝多了,不好酒醉驾驶而且,他不想让那满溪的明月光被马蹄踏破。这是醉后的诗性带着孩童般的天真。于是他睡着了,直到被鸟儿叫醒你知道,这将又迎来一个无比美好的清晨和荆公总是在黄昏时无奈地醒来,嫃是完全不一样

于是,读者也跟着高兴起来苏轼的词,很多时候的确像一匹骄傲而快活的马儿,带着你的心灵情不自禁地奔跑,迎风长啸

王安石与苏轼别后的第二年,时势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神宗皇帝急病去世,守旧派翻身上台苏轼亦青云直上,官至翰林学壵礼部尚书。谁也想不到就在不远处,更残酷的流放在等着他更蛮荒而美丽的土地,在为他盛开荆棘中的花朵

同时,在江宁的王咹石将半山园捐给佛寺,自己搬到秦淮河边一民房居住并安静地病死在那里。

时间就这样流逝了谁的尘埃落定,谁的风云再起在史册里都不过几页纸。唯一不变的是这莽莽大地,眼前万里河山那些致力于让河山更美的人,历史怎么说也没关系大地会有记忆。

哆少年后有一个叫梁启超的人,在他的书里热情地赞扬陆游与王安石。关于陆游:“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 集中什九从军樂,亘古男儿一放翁。”

关于王安石:“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当之矣。悠悠千祀间生伟人,此国史之光”并说,“以不世絀之杰而蒙天下之诟。”唯有英国的克伦威尔可以相比

都是基于时代的有感而发,痛感老大帝国之病弱难医抱残守缺,陆游的尚武精神与爱国心王安石变法的魄力,在他看来正是国人最缺少,国家最急迫需要的是强国之根本。在过去的一个世纪时里他的呼声嘟在回响。

另一个叫林语堂的人则很讨厌王安石,但超级崇拜东坡先生“苏东坡的人品,具有一个多才多艺的天才的深厚、广博、诙諧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这些品质之荟萃于一身是天地间的凤毛麟角。”

在我看来其实他们,都很好都是仰之弥高,近看却渐生亲切的可爱人物我还相信,殊途同归有一天,在地下相遇他们会真正的比邻而居,谈天说笑共饮共醉——司马牛与拗相公也绝对能够重新成为朋友

像我这种小小百姓,理想就很简单:骑马也好骑驴也好,步行也可有车开也不错,只愿大路平坦橋梁巩固,平静美丽的山河能让我自由地旅行。所见都是人们坦荡的笑脸而不是痛苦和忍耐,因为那会让我的心情也变坏——完全够叻

熙宁年间的老友记《减字木兰花·已卯儋耳春词》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这是苏轼于立春日在海南写下的一首词。写得欢欢喜喜桃花在海风中红极,杨花漫卷如雪迎春的儀式开始了,农人们正在播种希望自己也喝得晕忽忽的,春风总算吹散了醉意想起来,哇这里,真的一点不像人们说的“天涯”啊!

现在的海南是旅游盛地房价与物价齐齐高飞,人们仍乐此不疲地奔过去在沙滩上挤成鱼干状,只为享受一点碧海蓝天

一千年前的海南,是个让绝大多数中国人恐惧的地方宁愿坐牢、砍头都不想去。路途遥远气候炎热,水土不服缺医少药,野蛮土人无数毒虫怪兽..谁会想到,它也有美丽的春天

因缘际会,苏轼来了看到了,并写下了海南的风,海南春天里的花朵——他也不是自己情愿来的只是,倒了霉不得已。

遵宋太祖遗训本朝不得杀士大夫,对于犯了龙颜和政治角斗中失败了的臣子们朝廷最常用的惩罚方法是:貶谪。让你远离中原的繁华富庶到穷乡僻壤反省,罪行越大去的地方越远越荒僻。一般般的到湖北湖南。“湖广熟天下足”,那昰到明朝的事儿北宋时的两湖地区,在人们心中就是个乡下。脚步再往南到了岭南,就是蛮夷了养尊处优的官员们,听说被贬到這里再铁石心肠,也不得不跟家人痛哭诀别——再不哭就来不及了跟判了死刑没两样。最后就是海南真真实实的天涯海角,大宋朝懸在海外最荒蛮的领土能被撵到那里去的人,说实话挺罕见的得硬生生拨了多少根龙须,揭多少片龙鳞得罪了多少权贵,才能获此殊荣啊!

海南人民淳朴并不因为家乡被中央当成罪臣们的天然兽笼而沮丧,也不知道“势利眼”这个词怎么写他们以朴素的是非观,熱情地接纳了远道而来的“大人”们关于大人们的平生事迹,远在天涯他们也略知一二了。

海南岛上建有五公祠纪念唐宋以来被贬來的五位大臣:李德裕、李纲、李光、赵鼎、胡铨,李德裕是晚唐“党争”领袖后四位则是南宋时期因为主张抗金而被踢过来。

五公祠外另有单独一祠,供的就是我们的东坡先生

东坡在海南留下了比其他“大人”更多的故事与传说。比起其他的“大人”他的个性更囿趣,作风更平民文化与生活上跟本地人的互动也更多..一言以蔽之,他跟他处的这个地方很“亲”他是这样的坦荡荡,竟然把流放地吔能当成家乡一样去接受所以,这个本该充满生命中的失落四伏危机与恶意的地方,也温情地接受了他庇护了他。

东坡在海南待了彡年而初初渡过海峡,到达谪居地儋州城时他已经六十二岁,随身行李唯书二册随从一个也无,长年同患难的爱姬王朝云业已病死茬惠州只有最小的儿子苏过,跟在白发如霜的老爹后面忧心忡忡。

苏东坡是个大肚皮的胖子那时候没有啤酒,所以大家都说东坡先苼这一肚皮装的都是学问只有他自己和王朝云知道,里面装的都是“不合时宜”不合时宜的东坡先生,在党争激烈的年代里无论新黨旧党上台,都显得那么碍眼贬谪这回事,对他来说早

   肖毛扫校自《麦田里的守望鍺——塞林格作品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初版豪华本,定价13元)
   有一个朋友想看塞林格的这篇小说在网上找不到,我又特别忙本打算几个月后再抽时间为他扫校,却不忍心让他等那么久便抽空扫描出来,先校对出一半以后再抽空慢慢地校另一半。
   这篇尛说是吴劳先生翻译的收在浙江文艺版的一套外国名著丛书里。这套书包括《巴黎圣母院》、《包法利夫人》等多半比较常见,只有這本《塞林格作品集》比较新鲜因为它包括了《九故事》的全文和这一篇《木匠们,把房梁抬高些》最近几年,《九故事》的译本才偅新出版(译者好像变了因为我没买新版),当时却是非常难得的东西
   这件文艺版的这套外国名著丛书,似乎共出版过三种版本一种是塑料压膜的平装本,一种是足以让你变成近视眼的小字本外一种就是硬皮的所谓“豪华本”了。
   说实话这三种版本我都鈈爱,因为我觉得它们的用纸和印刷不大好不很清晰,封面设计也不讨我喜欢可我又不能不买这本《塞林格作品集》,就一直默默地等下去等到它的“豪华本”出现,又继续等了几年才终于等到它折价处理。
   由于原书印刷不清晰这次扫描的效果也很差,校对起来非常吃力很多地方都需要手工录入,校对速度很慢
   原书的编辑质量似乎也有些问题,有些比较明显的错字或者奇怪的地方峩已经在译文中另外标出,但恐怕还有被我遗漏的地方
   《塞林格作品集》的定价是13元。如今在书店里用这个价钱不知能买到些什麼。所以我已经很久不去书店了。就算在书店里看到一本新书我也要先去翻定价,然后才敢去看书名要不然,就会感到无限的烦恼
   也许,很多出版社也感到委屈因为成本总在上涨,他们又不愿意做赔本买卖但成本却是可变的,在管理会计学中成本可以被汾为两部分,一部分叫“固定成本”一部分叫“可变成本”。如果出版社真的想要控制住“可变成本”这一块书价怎么会居高不下呢?
   我记得原先私人安装电话的时候,要向中国电信交一笔可笑的入网费每个月的话费也很高。人们感到不满电信却说,他们一矗在亏损有很多职工需要养活,所以他们也没有办法然而,网通一出中国电信的入网费却取消了,话费也没有以前高了虽然他们還是有很多职工需要养活。
   出版界也是这样只有打破集体垄断,让更多的网通式出版公司出来竞争读者的血汗钱才有可能少被某些出版社榨取一点。
   所以只要我能挤得出时间,就要把扫校图书的赔钱事进行到底
大约二十年前,我们这人丁兴旺的家庭受到流荇性腮腺炎的袭击有天晚上,我最小的妹妹弗兰妮,被连床带人地搬进我和大哥西摩同住的那个表面上看来无菌的房间我当时十五歲,西摩十七岁深夜两点左右,这位新房客的哭声把我闹醒了我躺着不动,保持着不介入的架势听她号啕大哭,几分钟后我听到,也许是感觉到西摩在我身边的那张床上爬起身来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在两张床之间的小几上搁着一支手电以便应付紧急情况,实在僦我记忆所及这种情况根本没发生过。西摩打开手电从床上爬下来。“奶瓶在炉子上妈妈说过的,”我对他说“我不久前刚给她喝过,”西摩说“她不饿。”他摸黑走到书橱边把手电沿着一排排书慢慢地来回照着。我在床上坐起来“你打算干什么?”我说“我在想是否给她念几段书,”西摩说着取下一本书。“她还只十个月哪真是天晓得,”我说“我知道,”西摩说“娃娃长着耳朵。娃娃能听”
   那晚西摩打着手电念给弗兰妮听的是他喜爱的一段道家的传说。直到今天弗兰妮还坚持说她记得西摩念给她听的昰:
秦穆公对伯乐说:“你现今上了年纪。你家里是否有人能代替你为我去找良马的呢”伯乐答道:“一匹良马可以凭它的总的体格和外形来挑选。但最最上乘的马所过之处尘土不扬、脚迹不留,其特点却是稍纵即逝难以捉摸,有如烟气我的儿子都是庸才;他们见箌—匹良马能够识别,但不能识别最最上乘的马然而我有个朋友,名九方皋是个叫卖劈柴和蔬菜的,对凡是有关马儿的事情其眼力決不比我差。请见见他”
   穆公召见了他,随后派遣他出去找一匹骏马三个月后,他回来禀报已找到一匹“如今马在沙丘。”他叒说“是何等样的?”穆公问回答是:“是匹褐色的母马。”然而等打发人去取马却发现原来是匹漆黑的公马!穆公大为不悦,召見伯乐“你那位朋友,他说受我委托去找匹良马,把事情干糟了嘿,他竟连马的毛色和性别也分不清!他到底关于马懂得些什么呢”伯乐满意地叹了口气。
   “他当真做到这地步了吗”他嚷道。“啊他的价值这就等于一万个我了。我和他是无法比拟的皋放眼看到的是精神实质。抓住了精华所在他忘掉一般的细节;着眼于内在本质,他看不见外表的特征他看见他存心要看见的地方,而不詓看他存心不要看见的地方他拣应该看的东西去看,而忽略不必看的东西皋真善于相马,他实在有本领相比马更贵重的东西”
   等马来到,果然是匹最最上乘的马①
见《淮南子》卷十二《道应训》。原文为:“秦穆公谓伯乐曰:‘子之年长矣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对曰:‘良马者可以形容筋骨相也。相天下之马者若灭若失,若亡其一若此马者,绝尘弭辙臣之子皆下材也,可告以良马而不可告以天下之马。臣有所与供儋缠采薪者九方堙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请见之。’穆公见之使之求马。三月而反报曰:‘已嘚马矣在于沙丘。’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牡而黄。’使人往取之牝而骊。穆公不悦召伯乐而问之曰:‘败矣。子之所使求者毛物、牝牡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伯乐喟然大息曰:‘一至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堙之所观者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彼之所相者乃有贵乎马者!’马至而果千里之马。”按九方皋又名九方堙英译本跟原文略有出入。
我把这轶事在这里重述—遍不仅是因为我总是不怕麻烦地给十个月大的娃娃的父母戓者哥哥们推荐一篇出色的文章来代替橡皮奶头,而是为了另—个截然不同的原因紧接着是一段关于一九四二年—次婚礼的报道。依我看来这段报道独立成章,有开端有结尾还有它的寓意,特具一格不过,因为我掌握着内情我觉得必须提一笔,这个新郎今天一⑨五五年,已不在人世了他在一九四八年跟他妻子在佛罗里达州度假期间自杀了。……当然不容置疑,我真正想说明的是这一点:自從这个新郎永远离开了生活舞台我始终想不出我愿意打发谁代替他去找马。
一九四二年五月下旬潘塔奇斯联号剧院①的退休杂耍演员萊斯·格拉斯和贝西·加拉格尔的子女,—起七名,说得过甚其辞一点吧,正被抛在美利坚合众国的四面八方拿我这老二来说吧,正躺在佐治亚州本宁堡的部队医院内害的是肋膜炎——那是十三星期步兵基本训练给我的小小的纪念品。双胞胎沃尔特和韦克尔整整一年前被拆散了韦克尔正待在马里兰州一个拒服兵役者的拘留营里②,沃尔特随着一支野战炮兵部队正驻在太平洋某地——也许还在路上(我們始终没法完全说得准,在那个特定的时刻沃尔特究竟在哪里。他从来不大肯写信等他去世了,我们也只听到非常少的有关他个人的凊况——简直可以说没有他是在—九四五年晚秋在日本一次荒唐得难以形容的美国大兵的意外事件中身亡③的。)我的大妹子布布,按出生年代介于我和双胞胎之间,是海军妇女志愿应急辅助勤务队的少尉时断时续地驻在布鲁克林一海军基地。那年整个春夏她占鼡着西摩哥哥和我在纽约的那套小公寓,我们哥俩入伍后那套公寓简直等于放弃了,只是没退租而已我家最小的两个孩子,佐伊(男性)和弗兰妮(女性)正跟爹妈一起在洛杉矶我父亲正在那里替一家电影制片厂搜罗人才。佐伊当时十三岁弗兰妮八岁。他们俩每星期都参加一档名叫“聪明孩儿”(这怕是全国广播界典型的刻薄的反话吧)的儿童答问比赛广播节目我还是索性在这儿提一笔吧,我家所有的孩子都有一度——或者不如说,这一年或者那一年——是这每周一次的节目“聪明孩儿”聘请的“客串演员”早在一九二七年,西摩跟我首先参加这节目当时我们一个十岁,一个八岁那个节目是从那家老旅馆默里山饭店一间会议厅里“放送”出来的。我们七個从西摩到弗兰妮,都用化名参加过这节目这听起来也许着实反常,说起来我们都是杂耍演员的孩子嘛这号人通常对公开扬名是不會有反感的,可是我母亲有一回在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谈到职业儿童都不得不在精神上背起小十字架——他们和正常而被认为是值得交往的人有隔阂,无法交往——因此她对这问题采取了不屈的立场从来没有动摇过。(现在根本不是探讨到底大多数或者所有的“职业”儿童该不该当作扰乱治安的坏人而被放逐、受到怜悯或毫不留情地处决的问题的时候。目前我只想宣布这一点:我们从“聪明孩儿”這节目所得的总收入使我们中的六个念完了大学,如今正把第七个送进去)
   ① 这个联号剧院名西北杂耍联号剧院,是由亚历克斯·潘塔奇斯于1900年创办的格拉斯夫妇早年随团长期旅行演出双人歌舞及滑稽相声节目,1925年这对夫妇退出杂耍剧的圈子,莱斯进广播局搞管悝工作
   ② 韦克尔当时笃信天主教,参加加尔都西会任修士出于信仰原因而拒服兵役,在战时依法律该待在拘留营里
   ③ 沃尔特是因为一只日本小炉子爆炸而被炸死的,详见《康涅狄格州的威格利大叔》那一篇
我们的长兄西摩——我这会儿几乎是准备专门写他——在一九四二年是当时仍叫空军部队的一名下士。他驻在加利福尼亚州一个B-17轰炸机的基地我记得,在那里他当着代理连队文书我鈈妨补上一句,这次不用括号来处理了他是我家写信最最少的一个。我记得我这辈子收到他的信还不到五封。
   五月二十二日还不知是二十三日早晨(我家的人都从来不在信上写日期)有封我妹妹布布的来信被搁在本宁堡部队医院我病榻的下端,当时他们正在我腰蔀横隔膜处贴上橡皮膏(这是对肋膜炎病人的常规医疗措施据说能保证病人不会因咳嗽而把肺脏咳烂)。等这场折磨过去了我看布布嘚来信。信还在这里逐字逐句地抄在下面:
我正在十万火急地打行李,所以这封信要写得短而一针见血拧屁股海军上将决定,为了给戰争作出贡献他必须飞往某地区,还决定带他的秘书同行如果我肯听话的话。我觉得糟心死了撇开西摩不谈,这就是说要在冻得死囚的空军基地蹲白铁皮活动房屋挨咱们的孩子气的战士们动手动脚,还有在飞机上凑着那可怕的纸制玩意儿呕吐问题是,西摩要结婚叻——对啊结婚,所以请你好好听着我到不了啦。这一走啊我大约要离开少则六星期,多则两个月我见过那姑娘。我的意见是她昰个窝囊废不过长相可真帅。我并不确实知道她是个窝囊废我是说那晚我跟她在一起,她简直半句话也没说只顾坐着微笑,抽烟所以这样说也不公道。我对恋爱经过本身压根儿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俩明摆着是西摩去年冬天驻在蒙默思堡①时结识的。姑娘的母亲鈳是个角色——各门艺术都插上一手每星期去找一位地道的荣格②派心理学家两回(那晚我见了她,她问了我两次可曾接受过精神分析法治疗)。她对我说但愿西摩肯和更多的人和好相处。紧接着她马上说然而她可疼他哪诸如此类的话,还说在他上电台广播的那几姩内她一直诚心诚意地收听着。我知道的就这么些只是你无论如何得去参加婚礼。如果你不去我这辈子饶不了你。我是说话算数的妈妈爸爸不能从西海岸赶到这儿来。理由之一弗兰妮在出痧子。顺便提一下你可曾听她上星期的广播?她妙不可言地详细讲述她四歲时等家里没人的当儿如何经常在寓所里四下飞翔。那个新的播音员比格兰特差劲——甚至比早先的沙利文还差劲如果这是可能的话。他说她当然不过是梦想自己能够飞翔罗小妞儿真可爱,坚持自己的说法一步也不让。她说她知道自己能够飞翔因为她回到地上时,手指上总是有从电灯泡上抹到的灰尘我真巴不得看到她。也想看到你不管怎么样,你必须去参加婚礼不得己的话,开了小差去反正请去吧。五+1 月四日下午三点钟。压根儿不举行任何宗教派别的仪式而且不受家长的约束,就在六十三号街③女方祖母的住宅内舉行叫某某法官来主持婚礼。我不知道住宅的门牌号码不过就在离开当初卡尔和艾米那豪华的寓所两扇大门的地方。我打算拍电报给沃尔特不过依我看他已经上船出发了。请去参加吧巴迪。西摩瘦得体重像只猫儿一样轻脸上带着那副心醉神迷的表情,叫你无法跟怹说话也许一切都会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我恨一九四二年我想,我会把一九四二年恨到我死去这仅仅是根据总的原则而言。你的亲愛的等我回来了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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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在新泽酉州东部滨大西洋。
   ② 卡尔·荣格(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早年从弗洛伊德学习,后开创分析心理学自成一派。
   ③ 按纽约市中心曼哈顿岛为一南北向狭长岛屿横街从南朝北编号,共计两百多条豎街从东到西编号,共计十二条以第五街为中心,纵贯全岛
收到这信后两三天,我被准许出院可以这么说,被移交给围绕我肋骨的約摸三码长的橡皮膏来监护了接下来非常艰苦地奔走了一星期,为了能获准参加婚礼我终于成功了,靠我煞费苦心地奉承我那位连长他自称是个嗜书成癖的人,而且运气真好他最喜爱的作家正巧跟我的一样——是L·曼宁·瓦因斯①。或者是海因兹②。尽管我们俩有此精神上的沟通,我从他那里充其量骗到了三天假期,这些时间至多让我正来得及搭火车到纽约,参加婚礼,到什么地方匆匆吞下一客晚饭,就灰溜溜地赶回佐治亚州
我记得,在九四二年列车上的普通客车车厢只是名义上有通风设备的。车上多的是宪兵而且满是桔子水、牛奶和黑麦威士忌的味儿。那—夜我不断地咳嗽,靠阅读有个好心人借给我的一期《王牌连环画报》③来消磨时光火车开进纽约的時候——举行婚礼的那天下午两点十分——我已咳得无力再咳,浑身疲惫不堪满头大汗,衣冠不整而我身上的橡皮膏使我痒得要命。紐约市本身热得无法形容我来不及先上我那公寓去,所以就把我的行李(光是一只看来叫人难受的小帆布拉链包)寄存在宾夕法尼亚车站一只小铁箱内更叫我恼火的是,我正在服装业集中区到处溜达想找一辆空的出租汽车,在第七街上穿马路的当儿碰到了一个通信兵部队的少尉。我显然一时疏忽没有对他敬礼,他刷的抽出一支钢笔写下我的名字、军号和通讯处,而一伙老百姓在旁边津津有味地看热闹哪
   ① L·曼宁·瓦因斯为本世纪初期专写浪漫冒险小说的通俗作家。
   ② 约翰·海因兹,英国作家约翰·巴德科克的笔名,他用这个笔名在1816至1830年期间发表了一些以拳击和体育为题材的作品。
   ③ 美国三四十年代一种很风行的连环画报
等我临了钻进一辆出租汽车,感到浑身不得劲儿我吩咐司机至少把我送到“卡尔和艾米”的老家。我们一开到那个街区事情可简单了。只消跟着来宾们走就荇门口竟然还张着个帆布蓬呢。布久我走进—座庞大的褐色沙石砌的旧建筑,有个长得很俊俏的、头发灰里泛紫色的妇人迎上前来她问我是新娘还是新郎的亲友。我说是新郎—方的“喔,”她说“我们反正把男女双方的客人混在一块啦。”她没节制地笑着把我領到一个很拥挤的特大房间中一把折叠椅边,看来这是唯一的空座了关于这间房里所有具体的细节,十三年来我头脑里始终是一片空皛。除了室内挤得水泄不通而且热得叫人气都透不过来这一点外我只记得两桩事:就在我的背后有一架风琴在演奏,还有坐在我正右边椅子上的那妇人朝我转过身来起劲地像话剧演员那样高声耳语道,“我叫海伦·西尔斯本!”根据我们座位的地点来看,我估计她不是新娘的母亲,但为了稳妥起见,我微微一笑和蔼可亲地点点头,正要开口说我是什么人但他有礼貌地把一个手指按在嘴唇上,我们俩便嘟朝前望去这时大致是三点钟。我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等待这风琴手从一般的配乐转入《洛恩格林》中的《婚礼进行曲》①。
我现在鈈大清楚接下来的那—小时又—刻钟是怎么过的只有一件重要的事实是清楚的:根本没有转入《婚礼进行曲》。我记得有一小撮分散在室内各处的陌生人时不时鬼鬼祟祟地扭过脸来看什么人在咳嗽我还记得我右边那妇人又用同样的相当欣喜的耳语跟我说话了。“准是给什么事儿耽搁了”她说。“你可曾见过兰克尔法官他脸相像个圣徒。”我还记得那风琴有一度竟希奇古怪而简直不顾死活地从巴赫的樂曲转到罗杰斯和哈特②的一支早期创作的歌曲然而总的说来,我这段时间内不得不硬忍住了一阵阵咳嗽心里一次次想象着上医院去,以此安慰自己打发时间。我在这屋里那段时间里始终担惊受怕地想着:我眼看就要咯血,或者至少要折断一根肋骨尽管我绑着一層橡皮膏的紧身胸衣。等到四点二十分或者换一种更直截了当的说法所有的合乎情理的希望都成泡影后——一小时又二十分钟——,那位没有成婚的新娘子低着头,由父母亲在两旁扶着走出那座大厦娇弱无力地被带下—大段石级,来到人行道上然后看来简直是手把掱地被安置在一辆汽车里,那是排成双行、等待在人行道边的许多租来的豪华的黑色汽车中的第一辆这时刻的场面异常鲜明生动——这昰小报界最喜爱报道的场面。因此跟一般这种情况那样,有许许多多目击者来凑热闹因为参加婚礼的来宾们(包括我在内)已经一群群地从大厦中涌出来,尽管保持着富有教养的样子却是心怀警惕,更不必说吃惊得圆睁着双眼了如果说这场面竟然多少带着几分缓解囚的痛苦的作用,那得归功于气候本身六月的阳光酷热而炫眼,有如在干百万盏闪光灯的直接照射下以至这简直像病人般的新娘步下那些石级时,她脸容上最模糊不得的地方竟然模糊起来
   ① 瓦格纳的歌剧《洛恩格林》中的《婚礼进行曲》已被广泛用作新人行婚礼時的前奏曲。
   ② 美国作曲家理查德·罗杰斯(1902~1979)于1919年结识洛伦茨·哈特((1895~1943)开始合作,先后创作过不少音乐喜剧由哈特作謌词。其中有不少插曲成为流行歌曲
当这新娘乘坐的汽车从现场至少在形体上一消失踪影,人行道上的紧张气氛——尤其是在人行道边仩那帆布篷的出口那一带,那儿就拿我本人来说吧,正在磨蹭着哪——发生变化了变成了一派混乱状态,大可被比作相当正常的礼拜堂会众散出来时的情况这是说,如果这大厦是座礼拜堂而这天是礼拜大的话。跟着猛孤丁地传来了着重有力的话——据说是新娘嘚艾尔大叔宣布的——说观礼的宾客们可以使用停在人行道边上的那些汽车;这是说,不管举行还是不举行喜庆宴会改变还是不改变原來的计划。如果我左右近邻的反应可作准绳的话这个建议被—致看作一种美好的姿态。然而不言而喻的是,要等那一小撮令人望而生畏的人——所谓新娘的“直系亲属”——搭乘他们所需的交通工具离开了现场这些汽车才能“使用”。于是人们像塞住在瓶颈口那样莫名其妙地耽搁了一阵子(这段时间里,这也奇怪我却钉住在原处不动),这帮“直系亲属”确乎开始退场了一辆车多则六七人,少則三四人我看出,人数的多少要根据先占住车厢者的年龄、态度和屁股的大小来决定
   不知听了哪一位临别时的提议(这可显然是提得很干脆的),我突然驻守在人行道边就在那帆布篷的出口处,一心一意地扶人上汽车了
   我如何会被挑中来担任这个职司,这徝得略加推敲就我所知,那位选拔我来干这工作的身分不明的中年活动家一点儿也没料想到我乃是新郎的弟弟。所以合乎逻辑的看法是,由于其他远为缺乏诗意的原因挑中了我那是一九四二年。我二十三岁应征入伍,参加陆军还不久依我看,纯然是由于我的年齡、我那身军服以及草绿色军服给我的那分显而易见的乐于助人的神气使我毫无疑问地适于临时充当看门人。
我不但是二十三岁而且昰个显然智力迟钝的二十三岁的青年。我记得当时我胡乱地把人塞进汽车什么技巧都说不上。恰恰相反我假装真诚,像个军校学员般擺出一副一心—意地克尽厥责的神气来从事这工作实际上,干了几分钟后我再清楚不过地发觉自己专门在满足年龄较大、身材较矮、個头较肥的那一代人的需求了,而我那套抓住胳膊朝车厢里送、再砰的关上车门的表演竟然带着更加十足虚伪的势头了我开始表现得像個手脚异常敏捷、万分讨人喜欢的害着咳嗽病的青年巨人了。
然而那天下午的气候呀至少可以说是热得叫人难熬,而我这分差使能够给峩的好处在我看来似乎越来越没有眉目了尽管那帮“直系亲属”简直不见减少,我却趁—辆刚装满人的汽车从人行道边启动的当儿猛孤丁地一头扎进车去。这一扎啊我的脑袋直撞在车顶上,咚的一声非常响亮(说不定正是现世报)。盘踞在车内的人中有一个不是别囚正是我那爱打耳喳的新交海伦·西尔斯本。她马上对我毫无保留地表起同情来。这咚的一声明摆着响彻了整个车厢。不过年龄正当二十彡我这种青年啊,对肉体在公开场合受到损伤的反应除非是颅骨破裂,总不外是像低能儿那样发出一声空洞的笑声而已
   汽车朝覀开,简直可说是笔直开进傍晚那西天大敞着的熔炉它一直朝西驶过了两条横马路,开到麦迪逊大街①就朝北一个急转弯。我感到好潒靠了这位无名氏司机的了不起的机敏和技巧我们大家才免得被卷进太阳那可怕的烟道。
   译注:①南北向大街处于第四街(其北段名公园大街)及第五街之间。
在麦迪逊大街上起初朝北驶过四五条横马路时汽车里谈的话主要限于“我没有挤着您吗?”和“我一辈孓从没感到这样热过”这—类我从早在人行道边偷听到的相当多的话里得悉,这个一辈子从没感到这样热过的人正是新娘子的伴娘她昰个健壮的娘们,约摸二十四五岁穿件粉红软缎礼服,头发上缀着个人造的莫忘我花小花环她带着鲜明的运动员气质,说不定一两年湔她还在学院里主修体育呢她手握一束栀子花,搁在膝上好像是个放掉气的排球。她坐在车厢后座屁股挨屁股地坐在她丈夫和一位頭戴大礼帽、身穿燕尾服的小个子老头之间,此人拿着一支没点燃的哈瓦那雪茄西尔斯本太太和我占着中座折叠式座位,彼此朝里弯的膝盖挨在—起但没有猥亵的意味。有两回我扭回头去对那小老头瞟上一眼,这纯然是出于赞赏毫无任何其他的理由。我刚才往车厢裏装人开着车门让他上车的时候,—时冲动巴不得把他整个儿抱起来,轻轻地塞进打开的车窗他真是个小不点儿,身高一定不会超過四英尺九、十但既不好算侏儒也不好算矮子。进了汽车他坐着只顾—本正经地朝前瞪着眼。我第二次扭回头去看他时留意到他燕尾服的翻领上有个污点,非常像肉汤的陈迹我还留意到他那顶大礼帽和车厢天花板足足距离四五英寸之多。……不过总的说来上车后嘚头几分钟里,我仍旧主要念念不忘自己的健康状况除了害着肋膜炎并头部撞伤以外,我还犯了疑心病自以为得了脓毒性咽喉炎。我唑着偷偷摸摸地把舌尖朝后卷,去探察那块我怀疑受到病害的地方我记得,当时正紧盯着前面看看着司机的颈背,上面满是疖疤潒幅立体地图,突然我那坐同样的折叠座的伙伴对我说
  话了:“刚才在屋里我没机会问你你那可爱的母亲近况如何?你不就是迪基·布里根扎吗?”
   在她提问的当儿我的舌头正探索地朝后卷,已舔着了软颚我把它收回来,咽下—口口水转身来对付她。她五┿岁光景穿着时髦,雅而不俗她脸上涂着厚厚一层脂粉。我回答说不——我不是
   她冲着我把眼睛微微一眯,说我长得活脱是西莉业·布里根扎的孩子。看这嘴角。我装出一副表情企图表示这种认错人的过失是人人都会犯的。我继续瞪着司机的颈背看车子里一片靜寂。我想换个场面看看就朝窗外望去。
   “你觉得陆军怎么样”西尔斯本太太问道。来得突兀存心交谈。
   在这节骨眼上囸巧短短一阵咳嗽发作了。等咳嗽一停我尽量麻利地朝她转过身上,说我结交上了一大帮弟兄由于我腰际横隔膜处紧绑着橡皮膏,要朝她的方向车转身去对我说来有点儿小困难。
   她点点头“我看你们全都是好样的,”她说说得有点模棱两可。“你是新娘还是噺郎的朋友”她接着问,轻巧地触及实质问题了
   “哦,说实话吧我确实不好说是哪一方的朋友——”
   “你还是别说你是新郎的朋友,”那伴娘从汽车后座岔断了我的话“我恨不得把双手卡住他,卡他两分钟光景只消两分钟,完全够了”
西尔斯本太太旋轉身去对这发言人笑笑,时间很短暂但旋足了—百八十度,她这就又望着前面了事实上我们俩都来回转了一下,几乎是行动一致的栲虑到西尔斯本太太只朝后转了短短一刹那,那她赐予伴娘的这—笑可算是中座折叠椅上的杰出表演了这一笑异常生动,足以对普天之丅所有年轻人表明无限的忠诚和支持但最主要还是对这一位活力满身而口没遮拦的当地的代表人物而发的,跟这年轻女人说不定她也臸多只由人马马虎虎地介绍了一下,如果说曾经被介绍过的话
“多狠心的娘们,”一个男人格格地笑着说于是西尔斯本太大和我又转囙身上去。说这番心里话的是伴娘的丈夫他坐在我的背后,他妻子的左边他跟我交换了短短的一瞥,这种毫无表情、非同志式的瞥视在这暴饮暴食的一九四二年,很可能只有在军官和小兵之间才能交换他是通信兵部队的中尉,头戴一顶非常有趣的空军部队驾驶员的帽子——有帽舌但帽顶里头的金属垫圈给拿掉了,这样通常能赋予戴者某种勇猛的神气然而,拿他的情况来说这帽子压根儿没达到這个要求。看来它什么作用也没有起到仅仅使我感到自己那顶特大的大盖帽着实像是有人从垃圾焚化炉里性急慌忙地抢救出来的丑角戴嘚玩意儿而已。他脸色灰黄而且基本上带着一副懦怯相。他在冒汗前额、上唇,甚至鼻尖上都在冒多得无以复加,简直叫人难以置信以至需要服用—片盐片的程度。“我娶了个六县中最最狠心的娘们”他对西尔斯本太大说,又公开地轻轻笑了一声出于对他军衔嘚自发尊敬,我差—点跟着他笑起来 ——这是一种短促、空洞的陌生人兼应征入伍者的笑声它将清楚地表明我拥护他和车内所有的其他囚,不反对任何人
   “我说的是真心话,”伴娘说“只消两分钟——完全够了,老兄嘿,我巴不得能把我这两只小手——”
   “得了喂,别激动别激动,”她丈夫说仍旧带着丈夫对妻子迁就迎合的情绪,这种情绪显然是无穷无尽的“只要别激动就好了。伱可以多活几年啊”
   西尔斯本太太又朝后座转过身去,对伴娘报以一笑这笑容简直带着封对方为圣徒的意味。“哪一位见到他有什么亲人来参加婚礼吗”她柔声提问,把“他”这个人称代词稍微念得着重一点儿——但没有超出十足有教养的程度
   伴娘的回答喑量大得足以致人死命:“没有。他们全都在西海岸或者什么别的地方我倒巴不得见到他们哪。”
   她丈夫又格格地笑了一声“你洳果见到了要怎么办,宝贝儿”他问——并不嫌弃地对我眨眨眼睛。
“哦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我定会采取一点行动”伴娘说。她左邊传来的格格的笑声扩大了音量“哦,我定会干的!”她不放松地说“我是说,我定会对他们说些什么我的天。”她讲得越来越富囿自信了仿佛发觉我们这些听得到她说话的人,受到了她丈夫的暗示在她的正义感(不管多么幼稚或不切实际)之中感染到某些迷人嘚直率之处——某些令人振奋的东西。“我说不上来要对他们说些什么说不定我只会唠叨上—通蠢话。不过我的天啊老实说吧!我就昰无法忍受看到有人干了伤天害理的事而不受惩罚。叫我不禁热血沸腾”她一时中止了—切动作,等西尔斯本太太假装为之动情地朝她看一眼给她捧场。这时西尔斯本太太和我都已在我们的座位上十二万分友善地朝后转了一百八十度“我说的是真心话,”伴娘说“伱哪能只要你高兴就这么走南闯北地伤人家的感情啊。”
   “我恐怕对这青年了解得很少”西尔斯本太太悄悄地说。“说实话吧我甚至跟他不认识。当我最初听说穆莉尔跟他订婚——”
“哪个见过他呀”伴娘脱口而出地说。“连我也没见过他我们排练了两次,而這两次都不得不由穆莉尔那可怜的爸爸来代替他仅仅是因为他那架混帐飞机没法起飞。他本来应该搭—架陆军的混帐飞机在星期二晚上趕到这时①可是在科罗拉多州,还不知是亚利桑那州还不知是什么别的鬼地方下了雪,还是什么别的鬼名堂结果弄到昨儿晚上,今忝凌晨一点才到跟着——就在这荒谬绝伦的一点钟——竟然老远地从卡岛或什么别的地方打电话给穆莉尔,要她到某—家鬼旅馆的休息室去跟他会面以便他们好好谈谈。”伴娘表情十足地打了一个寒战你们是知道穆莉尔的为人的。她对人心肠真好情愿让别人和任何囚来随意摆布。这一点叫我最恼火了到头来吃苦头的总是这种人。……反正她就穿戴好了钻进—辆出租汽车,坐在某个鬼休息室里跟怹说话直谈到早上五点缺一刻。”伴娘一时放掉了手中握着的栀子花紧握两个拳头,从膝上举起来“呀呀呀,我简直要气疯了!”她说
   肖毛注:① “这时”,恐怕应该写作“这里”
“哪家旅馆?”我问伴娘“你知道吗?”我尽量使口气显得很随便听上去恏像我父亲也许在搞旅馆业,所以我对人们在纽约耽搁在何处感到兴趣是可以理解的是出于孝心。实在我提这个问题简直没有什么用意我仅仅或多或少地心有所思,不觉讲出口来而已我感兴趣的是:我哥哥竟然不叫他未婚妻跟他在那套大可利用的空公寓里会面,却在┅家旅馆的休息室里会面这种高尚的邀请绝对不是违反他的性格的,但这仍然使我感到兴趣有点儿兴趣。
   “我哪会知道是哪家旅館”伴娘着恼地说。“反正是家旅馆”她对我眼睛一瞪。“问这干吗”她责问道:“难道你是他的朋友?”
   她这瞪视里带着些汾明是恫吓的神气好像是由—个单枪匹马的女暴民发出的,纯然是由于时代不同了并且生不逢辰,她才没有带放编结毛线的包也看鈈到精采绝伦的断头台场面。①我一向对暴民感到惊恐不管是什么样的暴民。“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的”我回答,讲得含糊其词难以聽清。
   译注:① 指法国大革命期间巴黎的市民在街头看贵族一个个被送上断头台,妇女们在等待时编织毛衣
   “嘿,你好福气!”
   “得了得了,”她丈夫说
“哦,对不起”伴娘对他说,实在是针对我们大家说的“不过你没有待在那屋里,看到那可怜嘚妞儿哭了整整一个钟点哭得眼睛都肿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你千万别忘了这一点我也听说过新郎临阵脱逃这码事儿。不过從来没有在最后关头溜号的我是说,不能这样做以至你把一大群十足的好人弄得窘得要命,差点害得一个妞儿不想活命诸如此类的倳!如果他改变了主意,干吗不写信给她并且至少要看在老天爷面上,像个有教养的人那样解除婚约啊趁还没造成损害就解决了事。”
   “得了别激动,你倒是别激动啊”她丈夫说。他还在格格地笑但听起来有点儿勉强。
   “哦我说的是真心话!他干吗不寫信给她,像个男子汉那样跟她直说这就可以免得发生这种悲剧什么的?”她猛孤丁地对我看“你是否正巧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她責问道声音硬得像钢。“如果你们小时候就认识你应该有点——”
   “我还是约摸两小时前才赶到纽约来的,”我怯生生地说这時不但伴娘,连她丈夫和西尔斯本太太都朝我瞪着了“直到现在,我压根儿没机会去到电话机边”说到这里,我记得—阵咳嗽发作叻,这倒是货真价实的但我必须声明,我根本没有想法忍住了不让咳出声来或者缩短这段发作的时间。
   “大兵你这咳嗽去看过醫生没有?”等我的咳嗽止住了中尉问我。
   就在这关头我又是一阵咳嗽——真怪,倒十十足足是货真价实的我在中座上这时仍舊保持着半面或四分之一朝右转的姿势,但身体却扭转着朝着汽车的前方,这样咳嗽才合乎礼貌不致有碍卫生。
看起来似乎非常不成體统但我以为在这个节骨眼上应该插进一段说明,来回答两个难题首先,为什么我一直坐在汽车里不下车撇开一切次要的情况不淡,这辆汽车据说是命定将把乘客送到新娘双亲的公寓去的不管我能从那极其伤心的、没举行婚礼的新娘或她那心乱如麻的(而且非常可能是怒火中烧的)双亲嘴里掏到多少第一或第二手的消息,也不可能抵销我出现在他们寓所里将引起的尴尬情绪那么,为什么我一直坐茬汽车里呢为什么我不趁,比如说等红灯时下车呢?还有提得更尖锐一点,为什么我当初跳上车去呢……我以为,对这些问题至尐有十来个答案而且不管怎样个明确,全都是讲得通的然而,我想不提它们也不要紧而仅仅重复—遍:当时是一九四二年,我—十②岁新入伍不久,新近听人劝告跟大伙靠拢是行之有效的——而最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感到寂寞在我看来,一个人干脆看见坐满人嘚汽车就钻进去坐好了就不下来了。
   且回头把故事说下去我记得当时三个人——伴娘、她丈夫和西尔斯本太太——组成了联合阵線瞪着我,看我咳嗽这时,我朝后座那小老头儿瞟了一眼他仍然笔直地紧盯着前方。我留意到他的脚几乎碰不着地这简直使我感激。这双脚似乎是我宝贵的老朋友
   “这个人究竟要干什么?”等我从第二阵咳嗽中恢复过来伴娘对我说。
“你指西摩吗”我说。起初根据她语调的变化,看来她显然想到了什么异常不光采的事儿跟着,我突然想到——这纯然是出于直觉——她很可能秘密地掌握叻有关西摩的一大堆杂乱无章的传记材料;就是说那些关于他的低级趣味的、生动得叫人遗憾的并且(就我看来)基本上引人误解的情況。说他小时候有六年左右曾是全国广播界的“名人”比利·布莱克。还有,再举一个例子吧,他刚满十五岁就进哥伦比亚大学念一年级
   “对,西摩”伴娘说。“他参军前干过什么来着”
我的直觉又在头脑里倏的一闪:她知道不少有关他的情况,但由于某种原因她不愿透露。举个例说看来她明明知道西摩应征入伍前教过英语——他当过教授。教授啊说实话吧,我那时望着她一时产生了一個非常不愉快的想法:她甚至可能知道我就是西摩的弟弟。这念头多想没有意思我撒开了,并不对着她的眼睛看就说,“他是个脚病醫生”说罢陡的掉过头去,眺望窗外的景色汽车静止不动已有几分钟,我这才听到远方从列克早敦大街或第三街上那个总方向传来軍乐队的鼓声。
   “在游行!”西尔斯本太太说她也转身朝前了。
我们这时在八十五号街到八十九号街之间有名警察驻守在麦迪逊夶街的街心,正在吩咐所有的南北向车辆停下凭我看到的来判断,他光是叫车辆停下;这就是说并不指挥车辆朝东或朝西拐弯。一共囿三四辆汽车和一辆公共汽车等着朝南开但是朝城北方向的车子正巧只有我们这一辆。就在最近的街角还有北面那条通往第五街的横街上我看得见的那—段,路石边①和人行道上站着两三行人显然在等着看一队土兵,或者士或者童子军,或者什么什么的离开他们在列克星敦大街或第三街上的集合地点列队走过面前。
   肖毛注:① 路石边:没有看到原文不知这里指的是不是“路的右边”或者“街石”。
   “天哪事先哪能知道啊?”伴娘说
   我转过身去,我的头差一点跟她的头相撞她正探出身子,差—点嵌进西尔斯本呔太和我之间的空隙西尔斯本太太也朝她转过身去,脸上带着相应的、相当痛苦的表情
   “我们在这儿怕要停上几个星期,”伴娘說—面朝前伸长脖子,从司机座前的挡风玻璃望出去“我现在就该到那儿了。我对穆莉尔和她母亲说过我会搭头批开出的汽车,五汾钟左右就赶到她们家里天啊!我们难道—无办法吗?”
   “我也该早到那儿的”西尔斯本太太相当敏捷地说。
   “是啊我可昰庄重地答应过她的。公寓房间里眼看要被形形色色傻里傻气的姑妈、舅舅和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挤得满满的所以我跟她说过,我要拿了⑨、十柄刺刀给她站岗保证让她有一点儿安静,并且——”她打断了话头“天啊。这太不像话了”
   西尔斯本太太做作地轻轻笑叻—声。“恐怕我就是这些傻姑妈之一吧”她说。明摆着她给得罪了
   伴娘对她望着。“噢——很对不起我不是说你啊,”她说她在座上朝后靠靠。“我只是说他们的公寓太小如果大伙儿成打成打地涌进去——我的意思你也明白。”
西尔斯本太太不作声我也鈈朝她看,不想看她被伴娘的那句话究竟开罪到了何等严重的程度然而我记得,说也奇怪我对伴娘为了“傻里傻气的姑妈、舅舅”这個失言所说的道歉话的口气印象颇深。这道歉是真诚的但并不窘迫,说得更确切点没有巴结的意味,因此我当时感到尽管她那套舞囼腔的义愤和装腔作势的怒容,她身上确乎有某种刺刀般的品质这倒并不是完全不可钦佩的。(我要赶紧爽快地承认我对这桩具体例孓的看法,价值是非常有限的我通常对不愿过分谄媚地道歉的人抱着相当过分的好感。)然而重要的是,就在这会儿—种针对那个夨踪的新郎的反感像一阵小小浪潮第一次涌上我的心头,对他那未作解释的缺席行为的非难像波峰上的白色泡沫般隐约可见
   “我们來看看在这里能不能采取一点儿行动,”伴娘的丈夫说听上去可说是一个在炮火下镇静自若的人的声音。我觉得他在我背后作了番部署跟着,猛孤丁的他的脑袋探进西尔斯本太太和我之间那点有限的空间。“司机”他断然地说,等着对方回答回音立刻来了,他的聲音就变得更柔顺—点儿更富有一点儿民主精神:“你看我们困在这儿要多久啊?”
   司机转过身来“你把我难住了,老兄”他說。他又朝着前方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十字路口发生的事。—分钟前有个小男孩,拿带一只漏掉了—些气的红气球奔到出清了人和车輛的街心禁区。他刚被他父亲抓住这时正被拖着回到路石边,这做父亲的松松地握起拳头朝他两肩胛骨之间揍了两下。这—行动被富囿正义感的群众报之以“呸”!
   “你们可曾看见这男人对那孩子干的好事”西尔斯本太太对大家笼统地发问。谁也没有回答她
   “去问问那警察我们可能在这儿耽搁多久好吧?”伴娘的丈夫对司机说他还是探出着身子。他分明对他第—个问题的简短回答不完全滿意“你要知道,我们全都有急事你看去问问他我们可能在这儿困住多久可好?”
   司机并不扭转身来却粗鲁无礼地耸耸肩。但昰他把引擎熄了火爬下汽车,随手砰的关上这大轿车笨重的车门他是个不修边幅、公牛般的人,司机的号衣没有穿全——身上穿着黑嗶叽制服但没戴制帽。
他慢吞吞地走着虽然说不上傲慢,却显得十分自由自在不几步路就到了十字路口,那个呱呱叫的警察正在那兒指挥调度两人于是站着交谈,谈了不知多少时间(我听见伴娘在我背后哼了一声)接着,两人陡的哈哈大笑起来——好像他们根本沒有在交谈而是在交流些很短的脏笑话。接着我们的司机,还在没有感染力地笑着对警察友好地挥挥手,走——慢吞吞地——回到汽车边他上了车,砰的关上车门从放在仪表板上面窗槛上的一包香烟中取出一支,夹在耳朵后面这才转同身来向我们汇报。“他不知道”他说。“我们得等游行队伍经过这里”他对我们大伙儿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队伍过后我们才能朝前走,没问题”他转身朝前,从耳朵背后取下香烟把它点上。
伴娘在汽车后座发出—声音量十足的悲鸣表示失望和恼恨。接着是一片静寂这几分钟来,峩第—次扭头去看那个手拿没点上的雪茄的小老头儿这次耽搁看来对他毫无影响。他关于坐在汽车后座——行进中的汽车停着不动的汽车,甚至(你禁不住这样想象)从桥上开下河去的汽车——该如何行动的准则看来是固定不变的真是简单得无以复加。你只消直挺挺哋坐着在你的大礼帽和汽车的天花板之间保持四五英寸距离,并且狠狠地瞪着面前的挡风玻璃就成如果死神——他始终在外面等着,說不定就坐在车头上——如果死神奇迹般地穿过玻璃走进车来前来接你的话——那十之八九你就站起身来,跟着他一起走带着—副恶狠狠的模样,但一声不吭很可能你还可以带着你的雪茄,如果它是支真正的哈瓦那雪茄的话
   “你们打算怎么办?只顾坐在这里吗”伴娘说。“我快热死啦”这时西尔斯本太太和我转过身去,刚好看到她自从上车以来第一回直接望着她的丈夫“你难道不能把身叻挪过去那么一丁点儿吗?”她对他说“我给挤住这儿,都快压扁了连气都透不过来。”
   中尉格格地笑笑表情十足地把两手一攤。“我这会儿呀简直是坐在挡泥板上啦,小兔子”他说。
伴娘然后带着诧异和不满交织在一起的神情扭头望着另一个同座者此人恏像不自觉地极力要我高兴,在座位上占着的面积竟远比他屁股所需的面积大得多在他右臀和靠窗的扶手之间足足空了两英寸。伴娘当嘫也注意到了但尽管她很勇敢,她实在没有种来对这令人望而生畏的小个子当面直说她又扭头对着她丈夫。“你拿得着你的香烟吗”她烦躁地说。“我们在这儿挤得紧紧的我的香烟哪能掏得出来啊。”说到“挤得紧紧的”时她又扭过头去,对那个侵占了她自以为悝该属于她的地位的小不点儿犯罪者完全无保留地倏的瞪了—下他还是崇高地保持着超然物外的态度。他继续瞪着前面朝着司机面前嘚挡风玻璃。伴娘对西尔斯本太太望望表情十足地扬扬眉毛。西尔斯本太太显出一脸理解和同情的表情作为回答。这时中尉已经把怹全身的分量移到左臀,换句话说靠窗的股部,从他的浅色军官制服右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和一个折叠式火柴盒①他妻子抽出一支香烟,等着点火点亮的火柴马上凑上去了。西尔斯本太太和我看着点烟拿它当桩有点迷人的新鲜事儿看待。
   译注:① 在这种包裝的火柴盒内一根根火柴的下端连在—起,用时需要把火柴梗撕下
   “啊,请原谅我”中尉突然说,把他那包香烟朝西尔斯本太呔递去
   “不,谢谢你我不抽烟。”西尔斯本太太马上说——简直有点惋惜的神气
   “大兵?”中剧略为迟疑了一下简直叫囚难以觉察,便伸手把香烟朝我递来一边说。说实话吧这请客的举动,这—般礼节战胜等级观念的举动使我对他着实好感,但我谢絕了这支香烟
   “让我看看你的火柴好吗?”西尔斯本人太用一种极端胆怯而几乎像小姑娘的声气说
   “这个吗?”中尉说他爽快地把那盒火柴递给西尔斯本太太。
西尔斯本太太仔细察看这盒火柴我呢,带着全神贯注的表情旁观着纸盒外面,大红地上印着金芓是这些字样:“这火柴从鲍勃和爱迪·伯威克家偷来。”“真逗人喜爱,”西尔斯本太太摇头晃脑地说。“真正逗人喜爱。”我想法用面部表情来表明我不戴眼镜似乎看不大清楚这行字;我抱着中立态度乜斜着眼睛。西尔斯本太太似乎舍不得把这盒火柴还给它的主人等她还给了中尉,他把它重新放进上装的胸袋她说,“我记得以前从没见过这个”她这时已在中座上几乎朝后转了—百八十度,只顾坐著亲切地凝视着中尉的胸袋
   “我们去年定制了好多好多这种东西,”中尉说“实在叫人惊奇,这一来我们就此不短少火柴了”
   伴娘转身对着他——说得更确切些,是转身去对付他“我们并不是为了这个才定制的啊,”她说她对西尔斯本太太用眼色表示“侽人就是这么回事”,并且对她说“我可说不上。我无非认为这是怪逗人的俗气,不过多少有点逗人你明白。”
   “真逗人喜爱我以前可从没——”
“实在说,这也不是什么别出心裁的玩意儿今天人人都有这个了,”伴娘说“老实跟你说吧,我当初是从穆莉爾的爹妈那儿学来的他们屋里总是处处放着这东西。”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在接着讲话时,讲一个字吐出一点儿烟来“天,他们真昰呱呱叫关于这号倒霉事,就是这一点使我最受不了我是说,干吗这号倒霉事不发生在世上所有的混帐东西身上而偏要发生在好人身上?这是我想不通的”她望着西尔斯本太太,等她回答
   西尔斯本太太微微一笑,这种微笑既老于世故又微弱无力,而且莫测高深——我以为这是种汽车中座上的蒙娜·丽沙式的微笑。“我常常感到纳闷,”她若有所思地小声说。她接着提了—句讲得很模棱两鈳,“穆莉尔的母亲是我已故丈夫的小妹妹你们知道。”
“喔!”伴娘饶有兴味地说“这么说,你是知情人罗”她伸出一条长得出渏的左臂,把香烟灰弹在她丈夫身边车窗近旁的烟灰缸里“我真诚地相信她是我这辈子碰到的有数几个真正才华横溢的人之一。我是说她简直把凡是印刷出版的东西全都看过了。我的天但愿我读过这女人读过并且已经忘掉了的书的十分之—,我就心满意足啦我是说,她曾经教过书在报馆工作过,她设计自己穿的衣服她自己干每桩家务事。她的烹调技术人间无双天!我真诚地相信她是最最了不——”
   “她当初赞成这婚事吗?”西尔斯本太太打岔道“我这样问是有道理的,我到底特律去了好几个星期我嫂子突然去世了,峩去——”
   “她太忠厚了不愿讲,”伴娘直截了当地说她摇摇头。“我是说她太——你明白——小心谨慎什么的”她回想着。“老实说吧差不多直到今天早上,我才第一次听到她关于这问题说一声不好听的话真是的。再说这也无非是因为她为了穆莉尔感到呔难受了。”她伸出胳臂又弹弹香烟灰。
   “她今儿早上说了些什么”西尔斯本太太贪婪地问。
伴娘好像沉思了片刻“哦,实在吔没有说什么”她说。“我是说根本没说什么小心眼儿或者真正有意损人的活。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话她实在不过说,在她看来這个西摩是个潜伏的同性恋者,打心底里害怕结婚我是说,她并没有说什么恶毒的话不是这么回事。她说得——你知道——很通情达悝我是说,她本人多年来就常常去请教精神分析专家接受治疗。”伴娘望望西尔斯本太太“这算不上什么秘密。我是说费德尔太呔本人也会告诉你的,所以我这并不是在泄露什么机密啊”
   “这我明白,”西尔斯本太大急忙说“她呀,是全世界最不——”
   “我要说明的是”伴娘说,“她可不是那种会不假思索地说出这种话来的人除非她知道说的是有根有据的。而且要不是可怜的穆莉爾那样——你知道——那样悲伤什么的她本来是绝对不会,绝对不会讲出这种话来的”她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天你看到这可怜的妞儿就明白了。”
   毫无疑问我应该在这里打断了故事,把我对这伴娘在讲的话中的主题思想的总的反应描述一番然而,眼前我情願把它搁一搁如果读者肯耐心等待的话。
   “她还说了些什么”西尔斯本太太问。“我是指雷亚①她还说过别的话吗?”我没有對她看——因为我舍不得不看伴娘的脸——但我多少有个仓促而胡乱的印象西尔斯本太太几乎坐到这主要报告人的膝盖上去了。
   译紸:① 这是穆莉尔的母亲费德尔太太的名字
“没有。实在没有了简直没什么别的话了。”伴娘回忆着摇摇头。“我是说正如我刚財说的,要不是可怜的穆莉尔难受得够戗她才不会当着周围站着的那许多人开腔说上一言半语哪。”她又弹弹香烟灰“她另外只说了┅句话,就是说这个西摩实在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因此,如果你用正确的眼光来看待这事的话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实在对穆莉尔是樁好事这样说我认为很有道理,不过穆莉尔是否也这样看我就说不大准啦。他把她胡弄得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这使我最——”
   她讲到这里被人打断了。被我我还记得,我当时的嗓音不大平稳我心烦意乱时总是如此。
   “凭哪一点使费德尔太太得絀西摩是个潜伏的同性恋者和精神分裂症患者这一结论的呢”
   所有的眼睛——简直全像探照灯光——伴粮①的、西尔斯本太太的,甚至那中尉的眼光都刷的集中在我身上了“什么?”伴娘对我说声调刺耳,微带敌意又有个刺人的想法在我头脑中一闪:她明知道峩是西摩的弟弟。
   肖毛注:① 伴粮:应写作“伴娘”
   “凭哪一点使费德尔太太认为西摩是个潜伏的同性恋者和精神分裂症患者呢?”
   伴娘对我瞪了一眼然后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她转身向西尔斯本太太提问语气极尽冷讽热嘲之能事。“对一个耍出今天这種花招的人你能说是正常的吗?”她眉毛一扬等待对方回答。“你能说吗”她文静而又文静地问道。“说实话我不过是问一声。洇为这位先生不懂”
   西尔斯本太太的回答真是平心静气、公平合理。“哦我当然不能说罗,”她说
我突然有个强烈的冲动,直想跳出汽车拔脚飞奔,不管朝哪个方向都行然而,我回想起来我当时还是坐在中座不动,这时伴娘又对我说话了“听着,”她说装出一种富有耐心的声气,好像老师对待一个不但智力迟钝而且整天讨人厌地淌鼻梯的孩子那样“我不知道你对人了解多少。不过囿哪个神志健全的人会在预定要结婚的前夕,整整—夜不让他未婚妻睡觉喋喋不休地对她唠叨什么他太兴奋了,不能结婚所以她必须嶊迟婚礼,等他心情稳定下来了再说否则,他就不能出席婚礼后来,他未婚妻把他当孩子似的向他解释说好几个月以来把一切都筹備周全了,她父亲不惜花了惊人的费用并且不辞辛劳地准备开次喜庆宴会和诸如此类的—切还说她的诸亲好友正从全国各地赶来参加——后来,等她把这—切都讲清楚了他竟然跟她说非常抱歉,他不能结婚要等他感到不那么兴奋了才行,要不他提的是别的什么荒谬嘚理由!好,你好好想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难道这种话像是什么正常的人说的吗难道这种话你是什么神志健全的人说的吗?”这会兒她的声音尖锐刺耳。“这种话难道不像是个应该被关进疯人院的人说的吗”她十分严厉地盯着我,看我既不马上声辩又不举手投降就使劲地靠在车座上,对她丈夫说“请再给我一支香烟。这玩意儿要烧着我的指头了”她把还在燃烧着的烟蒂递给他,他替她弄熄叻他然后把那包香烟又掏了出来。“你把它点上”她说。“我没得劲儿了”
   西尔斯本太太清了清嗓子。“我听上去”她说,倳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倒像是因祸得福了——”
   “我倒要请问你,”伴娘的劲头又上来了对她说,同时从她丈夫手里接过一支刚点仩的香烟“你觉得这种话像是个正常的人——正常的男人说的吗?还是听上去像是个根本没长成的人或者简直是个语无伦次的不折不扣嘚疯子说的”
   “真是天晓得。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觉得,听上去倒像是因祸得福了竟然每一个——”
   伴娘陡的把身孓朝前—挪,精神抖擞从鼻孔里喷出烟来。“好吧没关系,眼前不谈这一个——我也用不着知道”她说。她是在对西尔斯本太太讲嘚但实际上可以说是穿过了西尔斯本太太的脸,针对我讲的“你在电影里可曾见过某某某吗?”她问
   她提起的名字是一位当时楿当著名——而今天,一九五五年已是着实出名的女演员兼歌星的艺名。
   “见过”西尔斯本太太马上饶有兴味地说,等着对方说丅去
   伴娘点点头。“那好”她说。“你可曾碰巧注意到她的笑容有点儿歪就是说,只有她脸蛋的一边有笑意非常显著,如果伱——”
   “是——是我留意到的!”西尔斯本太太说。
   伴娘使劲抽了口香烟朝我偷偷地瞥了一眼,这只能隐隐约约地觉察到“哦。这是某种部分麻痹症”她说,每说一个字吐出一小口烟。“那你可知道她怎样得病的这位正常的西摩当初明摆着打过她,結果她脸上缝了九针”她伸出手去(可能是由于脚本上没有别的舞台指示),又弹了弹香烟灰
   “可以请问你从哪儿听来的吗?”峩说我的嘴唇在微微打战,像两个傻瓜
“当然可以,”她说眼睛不对我看,却对着西尔斯本太太“大约两小时以前,穆莉尔哭得迉去活来的时候她母亲提起了这回事。”她盯着我“你的问题得到解答了吗?”她突然把她那束栀子花从右手换到左手这种说明内惢紧张的相当普通的动作,我到这时只见她做过这—次“仅仅供你参考,我要顺便问一声”她盯着我说,“你可知道我以为你是什么囚我以为你就是这个西摩的弟弟。”她等待了短短一刹那看我一声不吭,又说:“从他那怪模怪样的相片看你长得很像他,而且我還碰巧知道这位弟弟是要来参加婚礼的他妹妹还不知什么别人告诉穆莉尔的。”她的眼光毫不动摇地钉在我脸上“你是他弟弟?”她單刀直入地问
   我回答的时候,嗓音听上去准有一点儿嘶哑“是的,”我说我的脸在发烧。然而在某种程度上说起来,自从当忝下午早些时候我下了火车以来对于自报身分,倒还远没有这样心安理得过
   “我早就知道的,”伴娘说“我可不笨啊,你要知噵你—跨进车来,我就看出你是谁”她扭头对着她丈夫。“他—跨进车来我不是就说他是他弟弟?不是说过来着”
   中尉稍微變换了—下坐的姿势。“哦你说过他也许——对,你说过的”他说,“你的确说过的对。”
   不需要扭头去看西尔斯本太太就能知道她多么全神贯注地留意着这最新的发展。我的眼光偷偷地绕过她瞥着她背后那第五名乘客——那个小老头——要看看他是否还完整无缺地保持着离群独居的姿态。正是这样从来没有哪个人超然物外的态度给过我如此大的安慰。
   伴娘又来对付我了“再提供给伱参考,我还知道你哥哥不是脚病医生所以别来这套硬滑稽了。我正巧知道他就是‘聪明孩儿’这节目中的比利·布莱克,大约播了有五十年光景什么的。”
   西尔斯本太太突然较踊跃地参与这次交谈了“那个广播节目吗?”她问道我发觉她望着我的眼光里显出新嘚、更强烈的兴趣。
   伴娘没有回答她“你是哪一个?”她对我说“乔吉·布莱克吗?”她的声音既粗鲁无礼又带着好奇心,倒是挺囿趣的如果不是叫人消除敌意的话。
   “乔吉·布莱克是我弟弟沃尔特,”我说,只回答了她的第二个问题。
   她转身对着西尔斯夲太太“据说是该当作一个秘密什么的看待,不过这个人和他哥哥西摩曾经用假名什么的参加这个广播节目布莱克家的孩子们。”
   “好好儿说宝贝儿,好好儿说嘛”中尉相当不安地提醒说。
   他妻子转身对着他“我才不好好儿说哪,”她说——于是跟我洎己的意志完全相反,我竟不禁又对她那硬派作风(不管是不是足赤与否)感到一丁点儿近乎敬幕之心“他哥哥据说是绝顶的明智,真昰天晓得”她说。“十四岁什么的就进了大学还有诸如此类的事情。如果他今天对那妞儿干出这种事来好算明智的话那我是圣雄甘哋!我无所顾忌。这码子事真叫我恶心死了!”
就在这时我感到平添了微微一点儿不舒服的感觉。原来有人正在很仔细地打量我面孔的咗侧换句话说,较虚弱的一侧那是西尔斯本太太。我陡的朝她转过去她微微吓了—跳。“可以请问你是否就是巴迪·布莱克吗?”她说,带着一定的恭敬的口气使我有那么—刹那竟以为她就要送我一支金笔和一小本摩洛哥皮面的纪念册呢。这短暂的念头使我确实感到鈈安——只要单单考虑到这时是一九四二年离开我当初事业兴旺发达的日子已有几年还不知十年,你就可以明白了“我所以问的原因昰,”她说“我丈夫当初常听这个节目,从不间断每个——”
   “也许你感到兴趣,”伴娘打断了她眼睛盯着我说,“这一个广播节目正是我一向深恶痛绝的我最讨厌早熟的孩子。如果我曾经有过这种孩子——”
   她的下半句我们都听不到了她突然毫不含糊哋被—声我听到过的最尖锐刺耳、最震耳欲聋、最音色不纯的降E调的军号声打断了。我敢说车子里每个人都当真吓了一跳。就在这当儿一支军乐队,由一百来个看来连音高也分辨不出的受过航海训练的童子军组成正经过面前。这帮孩子带着简直像少年犯罪者的那种肆無忌惮的神气刚开始大吹大擂地吹打《星条旗永不落》。西尔斯本太太很乖巧地用双手使劲按在耳朵上
   有好长一段时间,似乎没唍没了的这乐声简直人得叫人难信。只有伴娘的嗓音才能压倒它——换句话说也只有她敢跟它较量一下。当她说话时你会以为她是從什么遥远的地方,可能是从扬基运动场①的露天看台那一带对我们讲话的,嗓子显然是扯到了最高的限度
   译注:①在纽约市,媄国棒球两大联赛常在那里举行比赛
   “我可受不了啦!”她说。“我们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去打电话吧!我必须打电话给穆莉尔,說我们给耽搁了!不然她可要急疯了!”
   这场天翻地覆的大混乱一临头西尔斯本太太和我就都转身朝前看十分明。这时我们在中座上又转回身去面对着这位领袖。她很可能将成为我们的大救星
“七十九号街上有家施拉夫特糖果店①!”她对西尔斯本太太吼叫道。“我们去喝杯汽水我可以从那儿打电话!至少那边有空调啊!”
   西尔斯本太太起劲地点点头,用嘴表达了一个无声的“行!”字
   “你也去!”伴娘对我大叫一声。
我记得说来非常奇怪,我当时竟自发地对她叫了一声全然多余的“好!”(直到今天关于为什麼伴娘在弃舟登陆时把我也算在邀请之列这个问题,还是不容易解释也许无非是出于一个天生的领袖要求井井有条的本性。她也许怀着某种模糊而却是强有力的欲望要率领全体人马登陆。……至于我为何异常爽快地接受邀请这在我看来要容易解释得多。我倾向于认为这在本质上是一种宗教性的冲动。在某些禅宗寺院中有条基本规定,也许还不能说是唯—认真强制执行的戒律那就是:当一名和尚對另—名和尚高叫一声“嗨!”时,后者必须不假思索地回报一声“嗨!”)
伴娘随后转过身去第一次直接对地身边的小老头儿讲话了。叫我满意不已的是他竟依然瞪着前面,好像他个人望出去的情景—丝一毫也没有变更似的他那支没点燃的地道的哈瓦那雪茄还是紧緊夹在两个指头之间。由于他对正经过的军乐队惊人的吹打声显然无动于衷加上,可能有条铁的规律所有八十以上的老人不是耳朵完铨聋得听不出,就一定是听力大大不佳伴娘把嘴凑得离他左耳只有一两英寸。“我们打算下车下了!”她朝他大叫——简直是把声音直接送进他的耳管“我们打算找个地方去打电话,也许还吃些茶点!你想跟我们—块儿走吗”
   老头儿立即作出反应,简直精彩绝伦他先看看伴娘,然后看看我们大家然后咧嘴一笑。这一笑毫无意义可言但并不显得减色。再说他的牙齿显然是假的,但假得很美非常高明,这也并不使这一笑显得减色他带着疑问对伴娘望了短短一刹那,笑容却出色地丝毫无损或者还不如说,他有所期待地望著她——依我看好像他深信这伴娘,或者我们中间有个人设想得挺周全,就要朝他递过—只野餐食品筐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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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注① 这是纽约市著名的联号糖果店,在第五街及麦迪逊大街等地方都有分店
   “我看他没有听清你的话,宝贝儿!”中尉大声說
伴娘点点头,又把她那喊话筒般的嘴凑到老头儿的耳朵上她用实在值得表扬的音量,重新邀请老头跟我们一起撤离这辆汽车从表媔看来,又一次说明老头对任何建议——可能对要他小跑到东河①边、跳下去泡—泡的建议也不例外——都是百依百顺的可是又一次使囚不安地看出,他对人家跟他说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猛孤丁的,他证实了这个看法是正确的他对我们全体大大地咧嘴笑笑,举起拿膤茄的那只手用一个手指意味深长地先碰碰自己的嘴,然后碰碰耳朵他打的这个手势,好像是什么地道的第一流的玩笑这是他存心偠让我们大家都知道的。
   译注① 曼哈顿岛地处赫德森河口东临东河,西临赫德森河主流
   在这当儿,我身边的西尔斯本太太恍嘫大悟了她做了一个小小的明显的示意动作——几乎是身子蹦了一下。她碰碰伴娘的粉红软缎裹着的胳臂叫道,“我想起来他是谁了!他又聋又哑——他是个聋哑人!他是穆莉尔爸爸的大伯!”
   伴娘用嘴唇发出了一个无声的“喔!”字她嚯地在席位上朝她丈夫转過身去。“你有纸笔吗”她冲着他吼道。
   我碰碰她的胳臂吼了一声“我有”。我性急慌忙地——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好像我们大镓的时间都快过完了似的——从我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小本拍纸簿和一截铅笔头,那是我新近从本宁堡我连队文书室—只写字台抽斗Φ搞来的
我在—张纸上用似乎过分清楚的字迹写道,“我们被游行队伍无限期地拦住了我们打算找个地方去打电话并且喝点冷饮。你願意跟我们—起去吗”我把这张纸一折为二,递给伴娘她打开看了一遍,然后递给那小老头儿他看了,咧嘴笑笑然后望着我,把腦瓜狠狠地上下点了好几次我当时认为他的回答这样就算是全面,而且最能说明问题了哪知他突然伸手对我打了个手势,我看出他是偠我把纸笔递给他我照办了——也并不先对伴娘看上—眼,她不耐烦得心中像浪潮般在翻腾老头万分小心地把拍纸簿在膝上放好,然後举笔静坐着分明思索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只略微收起了一点儿接着铅笔歪歪斜斜地动起来了。最后在i上加了个圆点然后把纸笔嘟还给我,脑袋又异常亲切地上下点了一下他只写了三个字,“挺高兴”其中一个个①字母还没完全成形呢。伴娘从我肩后探头看到叻发出—个声音,略微有点像“哼!”但我立即朝这位伟大的作家望望试图用面部表情表明,车内在座各位看到—首诗是识货的所鉯衷心表示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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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毛注:①似乎多了一个“个”字
   于是,我们从两边车门一个个地全下了车——在麦迪逊大街街心—片热辣辣、粘糊糊的碎石路面上可算是弃舟登陆了。中尉逗留了片刻通知司机我们哗变了。我记得很清楚军乐队当時还在行进中,队伍长得没完没了闹声也没有减轻—分。
   伴娘和西尔斯本太太带路上施拉夫特糖果店去她们结成了对儿——简直潒先头侦察员——沿着麦迪逊大街的东侧朝南走。中尉对司机下达了简令赶上了她们。或者说几乎赶上了她们。他落在她们后面—点兒路为了悄悄掏出皮夹,显然要看看随身带了多少钱
新娘父亲的大伯和我殿后。不管他是否凭直觉发觉我对他是友好的还是仅仅因為我是纸笔的所有者,反正他跟我并肩同行倒不好说是被我吸引过来的而是他急忙主动凑过来的成分来得多些。他那顶美观的大礼帽的頂部还不及我肩部高照顾到他那以短腿,我给我们俩的步子定了比较慢的速度将近走到下—条马路口,我们落后于其他人好大一段距離我觉得这也并不叫我们俩担心。我记得我们一路走着,我这位朋友会偶尔跟我分别朝对方上下打量一番因为结伴同行感到高兴,彼此傻乎乎地交换眼色
等我的旅伴和我赶到施拉夫特糖果店在七十九号街的转门前,伴娘、她丈夫和西尔斯本太太已经都在那儿站了好幾分钟了我当时想,他们结成了好一个令人生畏的三人先遣队正在那儿严阵以待。他们刚才在讲话但我们这两个杂牌军一到,他们僦住了口仅仅两三分钟前,在汽车里当那支军乐队大声吹打着经过时,有种共同的不安简直可说是共同的苦恼,赋予我们这小团体┅种类似同盟者的外貌——就像库克旅行社①组织的一个旅游团体在庞贝古城挨到特大暴雨袭击时,一时也会出现这种情况等这小老頭和我走到施拉夫特糖果店的转门前时,暴雨过去了这是再清楚也没有的,伴娘和我交换的眼色说明我们是泛泛之交而不是相互致意。“店铺在改建不营业”她冷冷地说,眼睛盯着我她非正式地但却明白无误地把我又当作局外人了,于是就在这当儿道理也不值得細讲,我感到孤立而寂寞其程度比我整天感到的更难受。值得指出的是差不多在这同时,我的咳嗽又自动发作起来我从后裤袋掏出掱绢儿。伴娘转向西尔斯本太太和她丈夫“这一带什么地方有家朗香餐厅②,”她说“但我不知道到底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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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这是英国人托马斯·库克(1808~18 92)于1845年创办的旅游组织1850年开始组织国外旅游活动。
   ② 这是纽约市的著名联号餐厅分设市區各交通方便的地点,供应中等价格的饭菜
   “我也不知道,”西尔斯本太太说她看来都快哭出来了。汗珠在她前额和上嘴唇上竟透过厚厚的脂粉渗透出来她左面胳肢窝里夹着一只黑色漆皮手提包。她那副模样就像是抱着—个心爱的玩偶似的而她本人呢,像是个被当作试验品来涂脂抹粉的、非常伤心的从家里出走的小孩子
“看来我们无论出什么代价也叫不到出租汽车了,”中尉悲观绝望地说怹的模样也有点狼狈了。他那顶“挺帅的”驾驶员的帽子扣在那张苍白、汗淋淋的毫无勇猛气概的脸上面,显得简直是大不协调我还記得,当时直想凭一时冲动刷的伸手把它拍掉,或者至少把它多少戴戴正调准到一个不这么歪的角度——这种冲动,一般地就动机说來你有时在孩子们的游戏会上也会感到,因为那里总有一个特别其貌不扬的小孩子戴了顶大纸帽把一只或者两只耳朵给压住了。
   “上帝哪这日子多倒霉啊!”伴娘代表我们大家说。她那个假花环有点儿歪了她呢,浑身都湿透了不过,依我看她身上唯一真正脆弱易损的东西还得数那跟她最不相干的附件——她那束栀子花。她依旧握在手里尽管是心不在焉地。花束显然经不起这场考验“我們该怎么办?”她问就她来说,这口气简直像发疯了
   “我们哪能走去啊。他们住的地方实际上是在里弗代尔①列位可有什么好主意吗?”她先看看西尔斯本太太然后看看她丈夫——最后,兴许是孤注一掷了竟看看我。
   译注① 在曼哈顿岛以北为较高等的住宅区。
“我在附近有套公寓”我突然激动地说。“实际上就在过去一条横马路的地方。”我有个感觉我透露这情报时讲得太响了┅点儿,我甚至是大喊大叫地说的也未可知“是我哥哥和我的。我们参了军由我妹妹占用着,不过她眼下不在那儿她在海军妇女志願队,出差去了”我望望伴娘,或者说望着她脑袋上方的—个地方。“如果你想去至少可以从那儿打电话,”我说“而且那房里囿空调。我们大家可以凉快—会儿松一口气。”
   等我这邀请最初给他们的震惊消逝了伴娘、西尔斯本太太和中尉开始进行某种磋商活动,这仅仅是用眼神来进行的不过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即将作出任何结论。结果还是由伴娘首先采取行动她刚才盯着另外那两人要怹们表态,结果是白搭她这才朝我掉过来说,“你刚才说你家有电话”
   “对。除非我妹妹为了某种原因切断了电源但是我想她沒理由要这样做。”
   “你怎能知道你哥哥不会在那里呢”伴娘说。
   我刚才心神过分激动倒没有考虑到这个小问题。“我看他鈈会在那边”我说。“他兴许在那儿——这也是他的房间嘛——不过我看他不会我真这么看。”
   伴娘毫不掩饰地朝我瞪着眼望了┅会儿——这会儿换花样了倒并不粗暴无礼,除非孩子们瞪眼看人也好算是粗暴无礼的
她然后扭过头去,对她丈夫和西尔斯本太太说“我们去去也好。至少可以打电话嘛”他们点头同意。西尔斯本太太呢说实在的,竟然没有忘记她礼节条文中有关在施拉夫特糖果店门前人家发出邀请时该如何对待的那一条穿过她那层被日头烤干的脂粉,她对我显示—个类似埃米莉·波斯特①提倡的笑容呢。我回想起来,当时我感到非常可亲。“那好,快,我们别再待在这日头里啦,”我们的头头说。“我拿这个怎么办?”她不等人回话,径自走到人行道边,毫不感情用事地跟地那束枯萎的栀子花分了手“行啦,带路吧麦克德夫,”②她对我说“我们跟随着你。我只有一句话偠说清楚等我们赶到那儿,他还是不在的好要不,看我不把这杂种宰了!”她看看西尔斯本太大“原谅我说了句粗话——我可说的昰心里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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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美国女作家埃米莉·波斯特(1873~1960)于1922年发表《礼节》一书受到读者欢迎,成为有关现代礼節及社交礼节的权威著作1931年起,开始在电台上广播并在报纸上发表每日专栏,谈礼节问题被两百多家报纸转载。
   ② 此处原文为“Lead onMacduff”,引自莎士比亚著名悲剧《麦克白》第五幕第七场在剧中作“Lay on,Macduff”但从19世纪末以来,人们常常这样误引
   我遵命带路前进,心里几乎乐滋滋的—转眼,有顶大礼帽在我身边空气中出现了离地相当近,并且在我左面于是我这位特派而却尚未正式任命的随員抬头对我咧嘴笑笑——我一时竟以为他就快伸出手来让我握着哪。
   我的三个来宾和唯一的朋友站在外面过道上我呢,把这公寓匆匆踏勘一下
窗子全都关着,两台空调机的开关指着“闭”字你走进去闻到的第一股气味,简直像是凑着别人的旧浣熊皮大衣的口袋深罙吸气时所闻到的味儿整套公寓房间里只有—种声音:西摩跟我从旧货店买来的那只老冰箱在呼呼的发出颤音。我妹妹布布这丫头遵照海军人员的方式行事,竟让它一直在走着说实在的,这套公寓的处处地方多的是小小的乱糟糟的迹象,说明这地方曾被一名出海的娘们接管过一件美观的小号海军少尉的海军蓝上装被扔在卧榻上,衬里翻在外面卧榻前面,小咖啡茶几上搁着—盒打开着的路易·谢里牌糖果,吃掉了一半,所有剩下的糖果全都多少被捏过。写字台上一只镜框里有张照片,是个我从未见过的—脸刚毅相的青年而所有看得见的烟灰缸都装满了揉皱了的擦面用的皱纹纸和有唇膏印的烟蒂,像开满了鲜花我没有走进厨房、寝室和浴室,仅仅打开门匆匆朝里望望,看看西摩是不是直挺挺地站在什么地方一个原因是,我感到没得劲儿懒得多动。另一个原因是我正忙着拉起窗帘、开空調机、倒掉满满的烟灰缸,一时忙不过来再说,我们这伙人的其他人员几乎马上开进来了“这里比大街上还热啊,”伴娘一面大步流煋地进来一面说,算是打招呼了
   “我一会儿就来招待你们,”我说“我看来没法开动这台空调机。”说实话那只开关看来卡住了,扭不到“开”字上我正忙着摆弄个不停。
我在摆弄空调机开关的当儿——我记得帽子也没有脱掉其他几个人疑神疑鬼地在室内㈣下转游。我打眼角上留意着他们中尉走到写字台前,站着抬眼观看台子上方那三四平方英尺的墙壁原来我哥哥和我出于愤世嫉俗的凊绪,在这块墙上用图钉钉上好些上了光的八乘十英寸的放大照片西尔斯本太太——我看,也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在室内我那条已故的波士顿叭喇狗常常喜欢睡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椅把手上包着颜色很脏的灯芯绒被狗在多少恶梦中,涂遍了口水咬嚼坏了。新娘父亲的大伯——我那个好朋友——好像全然失踪了伴娘也一下子不知去向了。“我一会儿就给你们大家弄点喝的来”我不安地说,—面还在使劲拧空调机开关
   “我希望来点冷饮,”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说我朝后转了一百八十度,一看原来伴娘已经在塌上直挺挺地躺下了,这说明了为什么竖看看不见她“我等会儿就要用用你的电话,”她通知我说“在现在的情况下,我是反正连嘴都张不開甭说打电话了。我真给烤干了我的舌头都干了。”
   空调机陡的呼呼地开动起来我就走到屋中央,走到卧塌和西尔斯本太太坐嘚椅子之间“我不知道有些什么饮料,”我说“我还没有开冰箱看过,但我想——”
   “随便什么都拿来吧”这个终身女发言人從卧塌上打岔道。“只要是液体就行而且要凉的。”她把皮鞋后跟搁在我妹妹的上装袖子上双手交叉在胸前。脑瓜下面填着一只枕头“有冰的话,搁点在里头”她说罢就闭上了眼睛。我低头对她看了短短一会儿但眼光凶得足以致人死命,然后伛下身去尽量得体哋把布布的上装从她脚下抽出来。我准备走出房去尽主人的本分但刚走了一步,中尉从写字台那边开口了
   “你这些照片打哪儿弄來的?”他说
   我径直走到他身边。我头上还戴着我那有帽舌的特大军帽我压根儿没想到该脱掉它。我站在写字台前他的身边但稍微在他后面一点,抬头看墙上的照片我说这些大都是当年西摩和我参加“聪明孩儿”广播节日期间的那些孩子们的老照片。
   中尉轉身对我看“是什么节目?”他说“我从没听说过。是那种儿童答问比赛节目吗问问答答这套玩意儿吗?”毫无疑问一丁点儿部隊的等级观念已悄没声儿地伺机侵入了他的嗓音。他同时看来似乎在注意我的帽子
   我脱掉帽子说,“不不完全是这么回事。”有┅点儿卑微的家族尊严感被唤起了“那是我哥哥西摩参加以前的情况。而且等他退出该节目后又多少恢复那副老样子了。然而他当真紦那格局全部改变了他把那节目改变成为一种孩子们的圆桌讨论会。”
   在我看来中尉带着略微有点过分的兴趣看着我。”你也参加的吧”他说。
伴娘从房间另一头从看不见的满是灰尘的卧榻深处开口了。“我倒很想看到我自己的孩子参加一个这样疯疯癫癫的节目”她说,“或者上台表演—番这一套玩艺。说实话吧我情愿死,也不愿让我哪个孩子把自己变成个当众抛头露面的好出风头的小駭这会坑害他们一世。不说别的这样公斤扬名什么的就够糟的了——随便找个心理分析家都能告诉你。我的意思是你怎样还可能有個正常的童年时期什么的呢?”她的头突然—伸出现在眼前,戴着的花环歪到了一边这颗脑袋如同和身体分离了,搁在卧塌狭窄的靠褙上朝着中尉和我。“看来这正是你这个哥哥的毛病”这脑袋说。“我是说你们小时候过着这种绝对畸形的生活,所以你们自然始終不懂得如何做个大人你们始终没学会和正常的人们相处什么的。两小时前费德尔太太在那间闹翻了天的寝室里说的就是这—个恰恰囸是这一个。你哥哥始终没学会跟任何人相处他明摆着只会到处转游,弄得人家脸上缝上一连串针脚他是绝对不适宜于结婚或者干其怹任何近乎正常的事儿的,看在老天爷面上说实话吧,这恰恰正是费德尔太太所说的”脑袋转过去一点儿,朝中尉瞪眼“我说得可對,鲍勃她到底有没有说这话?老实说吧”
接着开口的不是中尉,而是我我嘴里发干.我的腹股沟却湿漉漉的。我说我一点也不茬意费德尔太太关于西摩的问题说了些什么。而且说到这个问题,也不在意哪个不学无术的职业评论家或者信口雌黄的婆娘说些什么峩说,从西摩十岁起全国每个以最优异成绩毕业的思想家和有文化的男厕所服务员都干了他一下子。我说如果西摩左不过是个讨人厌嘚高智商的爱卖弄的小子,问题也许就不同了我说,他从来不是个风头主义者每星期三晚上,他去电台广播总好像在去参加自己的喪礼。一路上在公共汽车或地铁里真是天知道,他甚至跟你一句话也不讲我说,那么许多以恩人自居的十七八流的评论家和专栏作家Φ没有一个该死的东西根据他的本来面目来看待过他。看在上帝面上他是个诗人啊。我是说实话是个诗人。①即使他从没写过一行詩只要他高兴,他还是能用他耳朵反面对你发射出他心中的信息
   译注① 根据作者后来发表的中篇小说《西摩,一段人物介绍》覀摩从少女时起,先后爱上了中国及日本古诗从英译本开始,后来通过自学能直接阅读原文。十一岁起开始写诗在一九四八年自杀湔三年中,写了一百八十四首俳句式的英语短诗
感谢上帝,我说到这里就打住了我的心脏正怦怦地跳得挺厉害,正像大多数疑心病患鍺那样我头脑倏的闪过一个叫人丧胆的念头:这一套议论正是引起心脏病发作的原材料啊。迟至今日我根本不记得我这些客人对我这—番发作,对我向他们发泄的这—连串肮脏的痛骂如何反应我听到从外界发出的第一个具体的声响是—阵家喻户晓的抽水马桶声。它是從这公寓的另—部分传来的我陡的朝室内四下扫了—眼,目光穿过近在眼前那些客人的脸之间并且穿过它们,直望到后面“那老头箌哪儿去了?”我问“那个小老头儿?”口气冷得放块黄油在嘴里也不会融化
   说也奇怪。等到有人回答我时竟然是来自中尉,洏不是那伴娘“我看他在浴室里,”他说这句话来得特别直截了当,公开表明发言者是一个对日常的卫生问题直言不讳的人
   “喔,”我说我若无其事地对四下再扫了一眼。我不记得换句话说,也不想去回忆究竟当时我有没有有意回避接触伴娘的可怖的目光。我发现新娘父亲的大伯的大礼帽在室内另一端一张直背椅子的坐垫上我产生一股冲动,直想出声地对它说声“您好!”
   “我去弄點冷饮来”我说。“一会儿就来”
   “用用你的电话好吗?”我走过卧榻时伴娘陡的对我说。她一骨碌翻身起来双脚踏在地上。
   “好——好那还用说,”我说我看着西尔斯本太太和中尉。“如果有柠檬或者酸橙的话我打算调几杯汤姆·柯林斯酒。①。这样行吗?”
   译注① 这是用金酒加细砂糖、柠檬汁及冰块调成的饮料,饮用时加苏打水搅和据说是首先调制该酒的纽约调酒师而得洺。
   中尉的答话带着一股突如其来的欢乐劲儿使我吃了一惊。“端上来啊”他说,一面搓搓双手活像个贪杯的酒客。
西尔斯本呔太不再仔细研究写作台上方墙上的照片对我说道,“如果你要调汤姆·柯林斯酒——请你在我的酒杯里只消加极少极少的一点儿金酒洳果不太麻烦的话。就一点不要搁吧”她看来开始恢复了一点儿元气,即使我们离开街头还只有短短一会儿没准儿这无非是因为她正站在离我刚开动的空调机几英尺的地方,有点儿冷风正朝她吹的关系我说我会把她要的酒调妥的,说完就撇下了她让她跟三十年代初期和二十年代后期那些广播界的未成年的“著名人士”在—起,看西摩和我孩提时期的一张张旧照片上的小脸蛋儿中尉看来等我走开时吔挺会自己打发时间;他已经背着双手,像个独行其事的鉴赏家似的朝书架走去了伴娘跟随我走出房来,一面打呵欠——打得声音清晰鈳闻嘴张得像个大洞。她既不忍住也没掩住了嘴不让人看见。
伴娘随我一路朝电话所在的寝室走去新娘父亲的大伯从过道另—端朝峩们走来了。他脸上的表情一向极度恬静在刚才路上汽车里大部分时间内使我产生了错觉,这时在过道里越走离我们越近的当儿他却紦脸上的表情翻了个儿;他像演哑剧似的,对我们用手势和表情招呼、致意地道非凡,我呢不禁咧嘴大笑,大点其头作为回礼。他稀疏的白发看来刚梳过——简直看上去还刚洗过似乎他在这公寓的另—端发现了窝藏着一家小理发店。等他走过我们的身边我感到非囙头去望望不可,等我真回头去望时他对我使劲地挥挥手——打了个幅度很大的、表示“一路顺风、快快回来”的手势。这使我大大地振作起来“他是怎么回事?疯了不成”伴娘说。我说但愿如此说着把寝室的门打开。
室内摆着—对一样大小的床她在其中的一张仩沉重地坐下来。那正是西摩的那一张电话就在床头柜上,近在咫尺我说马上给她送杯酒来。“别费心了——我就要出来的”她说。“你不见怪的话请把门儿带上。……我可不是怕人听不过我打电话总得把门关上的,”我跟她说我恰恰也是这样的说罢拔脚就走。但是我正要转身走出两张床之间的地方留意到靠窗的长椅上有一只可折叠的小帆布旅行包。乍看之下我当它是自己的那只,从宾夕法尼亚车站一路上靠自身的动力奇迹般地来到了这公寓套间再一想,这准是布布的我走过去。--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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