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抗战某裆派他到日本击裆军中当卧底,后来抗战胜利把他当成汉奸,惨遭迫害,你们怎么看?

  我是否告诉过你,在我漫长的无业流浪岁月里,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记者生涯?在我以信念和理想不合而辞去干了十五年的工作后,我决定重新投入火热的现实生活中(我一直认为我以前的工作太意识形态,和现实相差太远)。我对此信心满怀。

  我第一个计划就是到一家蜚声海内外的报纸杂志任职,让自己的信念和理想透过大大小小的文章传遍大江南北,甚至是五湖四海。于是,我几乎是在一个星期里,连着向十几个我心目中认为不错的媒体发出了自我推荐信,结果可想而知,都石沉大海。等不到预期的热情洋溢的邀请加入媒体的回信,我当机立断,结束了守株待兔的策略。之后,我背起小背囊,挨家挨户找上门去,毛遂自荐。效果仍然让人失望。直到三个月后,广州白云区一家小报纸决定试着录用我,试用期为三个月。期满后,再评估我是走还是留用。

  我当了三个月的记者。

  我原本以为试用期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形式,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我绝对胜任的。在这之前一年,也就是我下岗之后的第一年里,我夜以继日地创作了一百多万字的作品,这样的速度和挑灯夜战的精神在当今文艺领域并不多见。我深信,勤能补拙。在这三个月里,我会从数量和质量上拿出让报社社长和诸位领导目瞪口呆的文章,我期盼着看大家都来挽留我的感人场面。

  我上任的正是时候,特别是对一个从事国际政治和国际关系方面的记者来说。日本右翼分子篡改教科书,日本首相坚持参拜靖国神社,美国继续和北韩你来我往,伊拉克的局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全世界各国特别是俄国领头的欧洲大张旗鼓地纪念二战胜利六十周年……

  “我们要搞一系列红红火火的抗日战争胜利纪念特刊,就由你负责。”吴力超总编辑在我上班的第一天对我说,“这也是我们聘请你的主要原因。”

  我算是知道了,当别人都拒绝我这个年届四十的人的时候,他们为什么对我另眼相看。作为见习记者,我确实有些老。不过我的心很年轻。我决定,抖擞精神,全力以赴,搞好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纪念特刊。

  搞这样的纪念专刊有很多头绪,为了理出最具有新意的,我买来市场上所有的报纸杂志,准备参考他们的世界反法西斯纪念专栏的形式,定下我自己的别出心裁的方案。但是随着一份份报纸在我面前翻开又合拢,我发现自己的思路越来越窄。原因是我能够想到的大家不但早就想到,而且已经付诸实施了。《南方都市报》寻访六十位抗日老兵是我最初的想法,但人家已经寻访到第三十位了,我无谓再去凑热闹。

  最后当我无计可施的时候,吴力超总编把我叫到办公室。他听了我的汇报,表示了理解和同情。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案卷,递给我,说,“这里有个线索,我一直找不到适当的人去采访,你的知识和阅历都比较丰富,应该可以胜任。如果用心做,写出像样的报道,倒是别具一格的。”

  我接过案卷,打开来,是一些照片,还有一个家谱图,最后面是一个叫方无病的名字和他的地址、电话号码。就这些?我抬头看着吴力超总编。

  “我们可以从汉奸入手,你手里拿的正是一个很有名很有影响的汉奸家族的资料,你可以采访他,了解他的家族——”

  “采访汉奸,纪念二战?”我吃惊地问。

  “是的,难度比较大,不过,听到殊途同归这个词吗?对象不同,切入点各异,然而,表达出来的意思和意义却大同小异,而且,我们的目的是把读者引向同一个方向,这就是殊途同归!”

  当全国大报小报纷纷报道寻访二战老兵,慰问抗战英雄的时候,我踏上了采访汉奸的不归路。

  在深圳一个五星级大酒店顶楼的套房里,他约见了我。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跟着服务员乘坐专用电梯来到顶楼。踏入房间后,我以为来到了天堂。房间宽敞、明亮,明媚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柔柔地照在高级的羊毛红地毯上,,欧式高档家具,意大利水晶吊灯,富丽堂皇,无处不显示出一种皇者气派。

  房间豪华的装修和布置是我始料不及的,我感到有些手足无措,我深呼吸一口气,空气里荡漾着的淡淡的桂花香味让我稍微镇静下来。这时服务员已经悄悄退出。

  “请过来坐,杨先生。”一把浑厚很有磁性的声音传过来,我才注意到客厅靠近落地窗的大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人。他站起来,向我招招手。我回过神来,连忙走上去,热情地和他握手,然后我们隔着桌子坐下来。

  他长着一张国字脸,微黑透红的脸膛,最引人注目的是粗浓得象荆棘一样的眉毛,下面闪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如果不是从他那有些花白的头发,我很难判断出他的年纪。但即使这样,我还是觉得他比资料上写的五十五岁要年轻得多。

  我先感谢他接受我的采访,他友善地点头微笑着。这时,一位年轻的服务员推门进来,端来两杯茶。茶味清香,沁人心肺,我知道是极品的铁观音。我慢慢地品着茶,也籍此掩盖自己的尴尬。因为,当我面对此人时,我突然发现早已准备好的采访提纲和开场白有些不合适。

  “杨先生,你是大忙人,我想,我们就开始吧。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如果你想先听听我的介绍,那也可以。”

  他就是案卷上的方无病,也就是吴力超总编给我的资料里的那个家族目前的掌门人。既然他说要先介绍一下,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连连点头。

  方无病先生把大皮椅向后挪了一下,打开抽屉,拿出厚厚的一本相册,轻轻搁在我面前,小心地翻开,我看到一组发黄的照片。他停顿了一下,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杨先生,你看从哪里开始?”

  我把眼睛从那些看起来有一百年历史的老照片上移开,盯住他,不明白他说什么。

  他看出我的疑惑,说:“我的意思是从哪一个人开始介绍,是从我父亲开始,还是从我爷爷开始,当然还可以追溯到更加远——”

  我吃惊地看着他,但还是不知道说什么,他应该已经很清楚我的采访目的。我是来采访汉奸的!

  我吃惊的表情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有些无趣地顺手翻了几下照片,说:“这要看你的时间了,我这里的资料有很多,只要你想要——”

  “我来采访——采访汉奸的事迹和他的心路历程。”我终于开口了,而且还说出了“汉奸”两个字。

  “汉奸?不错,你来对了,我们正是闻名遐迩的汉奸家族,自从清朝入关开始,我们家族就落得汉奸称号,而且代代相传,算来大大小小也有十几位汉奸了。”

  “哦——”我恍然大悟,毫无掩饰地冲口而出。

  “我的曾曾曾祖父叫方明忠,他是明朝大将吴三桂的马前卒。明朝末年,朝廷昏庸腐败,东厂等间谍特务机构为了一己私利,活剥人皮,残酷镇压异己,搞得民不聊生,民怨鼎沸。满洲人顺应历史潮流,囤积关外,挥兵南下,眼看一场血雨腥风难以避免,在这关键时刻,明朝大将吴三桂背叛主子,开门引清兵入关,执行这一任务的七员大将中,就有我曾曾曾祖父。这件事让后来的汉人史学家痛心疾首,把历史上一顶很大的汉奸帽子戴在了吴三桂头上,我曾曾曾祖父从此也和他一样被钉在耻辱柱上。从那以后,这汉奸称号几乎没有离开过我们家族,或者说,我们方家好像被赌咒了一样,世世代代和汉奸结下了不解之缘!”

  方无病说完,轻松地靠在大皮椅背上,眼睛含笑地看着不知所措的我。

  我喝了口茶,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静静地听着方无病先生介绍他的祖先。

  “吴三桂当了大汉奸,获得了荣华富贵,老百姓骂他他也听不到,苦的反而是我曾曾曾祖父,他从一个明朝的将军,一下子沦为庶民,而且背负着汉奸的罪名。那种痛苦,杨先生,你们家没有出汉奸,肯定感觉不到,但我们就不同,我们家族子子孙孙都感觉得到这种难堪和痛苦。这种痛苦当然是我曾曾曾祖父感受最深,他无脸见江东父老,带着一些出卖明朝分到的黄金白银悄悄在山东蓬莱乡下住下来,隐名埋姓,但他却无法埋掉自己的记忆和痛苦——”

  方无病讲到这里,脸上闪过一丝痛楚。

  “我的曾曾曾祖父就是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下带着汉奸的罪名死去的,虽然他死的时候,全中国的大汉民族每个人头上都蓄起了马尾巴的小辫子,汉人们也早开始以满人的服装为荣,而且,满族皇亲国戚成为汉民族顶礼膜拜的对象,也就是说全大汉民族都成了汉奸,但曾曾曾祖父的汉奸称号仍然活活压死了他。曾曾曾祖父在临死前,把他的儿子——我的曾曾祖父叫到床前,声泪俱下地交待了后事。交待了什么后事,我们家族族谱没有记载,但我的曾曾祖父在守灵三年后,离开了家乡。”

  方无病讲到这里,眼睛闪烁了一下。

  “不久,山东大地上就出现一支‘反清复明’的义勇军!”

  “啊——”我感叹道,已经猜到这一定是方无病的曾曾祖父。

  “这支义勇军劫富济贫,专打清廷官员,高举复辟明朝皇室统治的旗帜,他们个个英勇善战,奋不顾身……他们的首领正是我的曾曾祖父!”

  我一时间有些激动,关于反清复明的故事我听得太多了,特别是从金庸小说中,但由于在历史记载上都查无实据,我也心存怀疑。今天我亲耳听到这样的故事,心情可想而知。我急不可耐地问:“你的曾曾祖父一定是听到你曾曾曾祖父的临终忏悔,决定不让这汉奸的称号继续折磨你们家族,所以揭竿而起。他本身是大将军的后代,自然一举义旗,响应者纷纷,一呼百应——”

  “唉——”方无病用叹息打断我越来越高昂的声音,脸上蒙上了一片乌云。

  “唉——”他又长长叹息了一声,“一开始,他确实组织了好几千人,规模远远大于红花会,而且他还找到了明朝的皇室遗珠,以及一些明朝的达官贵人。可是,不管他们怎么骁勇善战,不管他们把口号喊得多么动听和响亮,义军的规模却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下一百多人……”

  “这怎么可能?”我打断了他。

  “这有什么不可能?当时清朝满族人统治汉民族已经五十多年,他们不但拥有一切专政的工具,而且,最主要的是,他们使用文字狱和言论控制的方法,已经彻底奴化了汉民族。这时的汉民族不但都心满意足地拖着一条小辫子,而且,见了满清皇族,都满心欢喜地跪在地上,翘起屁股,磕头如捣蒜。也就是从那时起,文化源远流长的汉民族开始真心诚意地歌颂清朝的统治,还开始编写一些歌颂清朝皇帝微服出访,访贫问苦的感人戏曲和快板。我的曾曾祖父,在这个时候,搞什么不合时宜的‘反清复明’,受到清廷围剿而失败只是原因之一,更主要的是,得不到广大汉民族的支持!”

  “哦——这怎么会,我看金庸的小说,反清复明是得到广大汉民族支持的!”

  “别意淫了!”方无病脸上闪过一丝讽刺,“如果真得到汉民族支持,几个蓄着马辫、穿着长袍马褂的未开化的清人能够统治拥有两千年文明历史的中国大地两百多年吗?当然,‘反清复明’得不到广大民众支持的原因有两方面,一是汉民族毕竟聪明过人,他们知道折腾来折腾去,都是一朝天子取代另一朝天子,换汤不换药,一将功成万骨枯,受苦的始终是老百姓。所以,他们宁愿过这种没有尊严的永远处于二等公民的然而却相对稳定的生活,也不愿意去搞什么‘反清复明’。第二个原因则是,如果大多汉民族对‘反清’还有共鸣,那么对‘复明’却心有余悸,要知道,腐败的明朝晚期给广大的汉民族带来的灾难一点也不少于异族入侵带来的灾难。所以,当民众听到这些义士要‘反清’时,还能跟着起起哄。但一旦听到要‘复明’,则立即作鸟散状。”

  “原来是这样,”我觉得自己今天是长见识了,“难怪你的曾曾祖父举起义旗,却仍然无法取得成功。”

  “成功不成功都没有什么,”他的表情很有些悲哀,“问题是,他却落得了汉奸的骂名,成为我们家族的第二个汉奸!”

  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是来采访汉奸家族的。

  但我怎么都无法接受‘反清复明’的义士怎么会沦落到汉奸的地步。

  方无病显然看出了我的不解。他接着讲道:“为了雪耻,给父亲亡魂一个交待,我的曾曾祖父带领越来越少的起义义士战斗在齐鲁大地上,问题是,经过清朝的前四代皇帝的统治,高压统治加上小恩小惠笼络汉族精英相结合,汉人早就心甘情愿接受了异族的统治。虽然在整个满清统治时期,汉族一直是二等民族,但他们显然已经认命,过得很习惯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汉人幻想清朝皇帝微服私访,偶尔宠幸了一个汉人女子(或者强奸),生下一个还珠格格的故事在民间流传下去,全体汉人竟然一边意淫一边兴奋达两百多年。这个时候,总之一句话,汉民族已经完全接受了大清帝国使用高压统治、残暴的文字狱获得的稳定的政治局面和和平的发展环境——也就是说,我的那位打着‘反清复明’旗帜的曾曾祖父没有与时俱进,在前有清兵围追堵截,后有老百姓一片乱党的辱骂之声中如丧家之犬……”

  方无病停下来,端起茶杯优雅地品一口茶,我们两人都在心里默默叹息了一阵。

  “有一天,他带领的义军只剩下二十多人,被清兵追到渤海之滨,面对茫茫大海,我曾曾祖父心中一片迷茫和伤心——”

  “啊——他带领那些义士投渤海而亡?”我忍不住问。

  方无病奇怪地瞪了我一眼,不满地说:“我们家代代单传,如果他真投海了,能有我吗?”

  我这才恍然,不过随即听到方先生叹息一声。“如果他真投海了,那倒爽快,也免得后来又传下一代代汉奸的骂名。”

  “我的曾曾祖父带着其中的五人登船而去,他们漂泊到东瀛的一个小岛上,在那里安营扎寨,以图积蓄力量,东山再起,反攻大陆。不过,日月如飞,和时间一起飞走的还有他们的斗志和希望。那时整个中国大陆已经是大清江山,二等公民的汉人也口口声声‘我大清江山’喊得响亮。曾曾祖父后来决定秘密迁徙到台湾岛,台湾岛虽然归属清廷,但由于幅员广大,山高皇帝远,很多地方仍然割据一方。我的曾曾祖父就住在高山族集中的阿里山区。”

  我心中隐隐有些明白,台湾岛一直是中国的领土,北京只要换了皇帝,台湾岛也自然改变了主人。眼前这位方先生的曾曾祖父割据在台湾岛一隅,抗击清廷,自然属于汉奸一族。

  “如果我曾曾祖父就在岛上生活,也不能归为汉奸一族,不过,他和他的儿子,我的曾祖父,并没有忘记招兵买马,那时的台湾岛常常受到日本和欧洲海盗的侵扰,清廷也多次派兵登上岛屿。但我的曾曾祖父特别是我的曾祖父,一见到清兵,比见到洋鬼子和东瀛倭寇还要紧张,结果,不久,就流传开来,说这里住的方家是里通外国的汉奸。”

  方先生情绪暗淡,过了一会才接着说:“就这样,我的曾曾祖父在汉奸的骂名中死去,我的曾祖虽然什么也没有干,但并没有丢掉里通外国汉奸的称号。情况到了我的祖父出生后,渐渐有了变化。我的祖父生于1860年,当时帝国主义凭借坚船利炮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加上普天之下莫非清朝王土,汉民族和自己的统治者满人开始同仇敌忾。我的祖父是在爱国主义的教育中成长起来的,在他的前半生,他参加了保卫台湾岛的大大小小的战斗,几乎和英法荷日等所有帝国主义的战斗都能看到他英勇的身影。最后,他声名远播,清廷也来招安他。我的祖父接受了清廷的招安,于1897年光荣地回归山东蓬莱故里,受到当地达官贵族和民众的夹道欢迎,欢迎游子回头,欢迎抗击帝国主义保我大清江山的英雄凯旋归来——”

  “啊,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民族英雄!他终于洗脱了缠绕你们家族的汉奸罪名——”我说出来后,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唉,如果当时他战亡或者病死就好了,”方无病悲伤地说,“他后来还是没有逃脱汉奸的厄运!”

  据方先生讲,事情是这样的。抗击帝国主义后投奔清廷,接受招安的祖父风风光光地回到山东故里,感慨良多,他心中渐渐对顽固不化、搞什么“反清复明”、不能与时俱进的爷爷和父亲生出不满。这不满也就化为他报效祖国——清廷的一腔热血。

  当时的清廷早就过了建政初期的相对清廉的统治时期,昏庸无能,贪污腐败,法纪不彰,压制人民的言论和行动自由,和当时流行于西方的科学精神背道而驰,结果搞得民不聊生,国家衰败一片。而与清廷统治下的中国正好相反,西方列强在近代科技的带领下雄心万丈野心勃勃,到处侵略掠夺,争先恐后把战舰开到中国的大门口。清廷在“宁予外人,不给家奴”和“量中华之物,结与国之欢”的指导思想下,割地求和,先后把香港等割让给英国。然而,帝国主义的胃口却越来越大。这时,时间已经来到1899年,慈禧太后那个老妖婆为了保住大清的统治万年长青,日思夜想,不得其法。她最害怕的就是西方人带来的那股妖气:见了大清的皇帝竟然不下跪,还传播什么人人博爱的基督教,妈妈的,全中国的汉人听到清廷皇帝的名字都得跪下,浑身发抖,翘起屁股,那高鼻子蓝眼睛的妖人怎么敢不下跪?这不是犯上作乱?要是让这些黄皮肤的中国奴才了解到什么上帝和博爱,国将不国呀,大清帝国还怎么统治下去?

  就在慈禧太后夜不能寐、担心洋人带来的那些邪恶的思想危及大清帝国的长治久安的时候,一线曙光从祖国的山东半岛照耀过来。这曙光就是义和团。

  吃到了爱国甜头的方无病的爷爷也就在第一时间加入了义和团,并成为山东义和团的主力干将。他第一个扯出了“扶清灭洋”的爱国大旗。

  用今天的标准特别是用非马列主义标准,义和团以及他下属的组织红灯照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邪教组织,装神弄鬼,把妇女的经血擦在头上要让洋鬼子沾染晦气,声称刀枪不入,个个都好像金庸大侠笔下的神功高手。他们见了洋人就杀,当然一开始杀的基本上都是传教士这些手无寸铁的洋人,后来杀起瘾了,连中国信教的人也杀。他们在大清的国土上,手舞大刀棍棒,不分青红皂白,对外国人说杀就杀,不亦乐乎。杀完后,还编一些神乎其神的传说。这些传说终于被清廷的特务机关收集起来,整理成情报,呈送给老佛爷慈禧太后阅读。

  虽然当时还没有“民意可用”这个提法,但慈禧太后一定是有了这个想法。她连夜召开亲信和内阁会议,这次会议只有少数汉人参加,这些汉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精英,包括李鸿章等这些老同志。

  慈禧太后决定利用神勇无比、鬼神俯身的义和团抗击帝国主义和帝国主义思想的侵略。

  得到慈禧默许和暗中支持的义和团一发而不可收拾,个个变得神鬼俯身,疯疯癫癫,声称“降神附体,刀枪不入,闭住枪炮”,他们烧教堂,杀洋人和中国教徒,搞得很多地方顿时血流成河。

  方无病的爷爷就是这股轰轰烈烈的“扶清灭洋”的大潮中的一颗璀璨耀眼的明星。他和当时的清廷一样认为“非我族类,其人必异”,他们把洋人当作痔疮,必欲割之而后快。

  当时在中国的洋人除了一些所谓领事馆和租界外,基本上没有武装力量,义和团所杀的洋人几乎十之八九是传教士等手无寸铁的老弱人士。但慈禧认定这些脑袋里装着异端邪说的洋人是来搞和平演变的,一直苦于没有办法对付,现在好了,看到洋人的肉在义和团的大刀下一切就开,而且也流出鲜红的血,慈禧太后欣慰地感叹道:“有此神勇义士,定能灭洋人,得我大清江山。”随后慈禧也想起来,这些洋人毕竟只是在中国大陆的少数人,是不是也可以用义和团对付海外的那些洋人?于是她一高兴竟然生出统治全世界,杀绝所有洋人的念头。

  于是,她悍然宣布向英法德意俄等八国同时宣战!

  “你的意思是八国联军侵略中国是清廷引起的?”我带着责备的眼光看着方无病,“我觉得你的观点很偏颇,不是,是完全不正确!”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无奈。我没有退缩,在历史的大是大非上,不应该有什么可以任意发挥或者从某个家族的眼光来判断的观点。他收回了目光,幽幽地说:“对不起,今天不应该说这些,那我就继续讲我们家族的汉奸历史吧!”

  我点点头,他继续讲下去。

  “慈禧太后可能到死也搞不清,大清帝国怎么就被这些眼睛只能直看、膝盖无法弯曲的洋鬼子长驱直入了。说实话,现在的历史学家们也没有搞清楚,但为了某种目的,他们简单地概括为:大清国力衰弱,受到帝国主义坚船利炮的攻击,不堪一击。其实,杨先生,这个结论不但错误,而且还错得离谱,甚至是错得邪恶!因为只要一天我们不把这个结论纠正过来,不还原历史的真面貌,我们的民族就不可能真正强大起来,就不可能真正崛起于世界的东方!”

  方无病说到后来,声音中透出铿锵之声。我斜了他一眼,他才有所收敛。但并没有改变这个话题。

  “杨先生,我不得不提到这点,因为这和我们家族的汉奸历史密不可分,我不是为我们家族辩护,我是想还原历史真相。好,我就简单一点。慈禧太后利用义和团和当时的民意对抗八国的如意算盘很快就落空了。八国迅速组织起来,成立八国联军,从天津入侵,那些自称有神鬼俯身的义和团在洋枪洋炮下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纷纷倒下。我想是这个镜头让历史学家得出我们落后就会挨打的主要结论,其实大谬不然。因为这个镜头应该得出的结论是‘愚昧就会挨打’!中国当时一点也不落后,清廷当时也一点不弱!”

  方无病的后一句话声音很大,让我微微吃惊。我集中了注意力。

  “清廷当时的国力绝对不弱,而且由于是集权政权,天下百姓和土地等资源都属于清廷皇帝所有,无论以黄金白银或者是布匹物资计算,当时的清廷都比任何四个帝国主义国家加起来还要富有。这一点,可以从战败后,他们出手大方,割地和运送黄金赔偿看出来。而且,从当时清朝的军队和装备来看,也绝对不是现在的历史学家所说的,力量对比悬殊。他们大概是把义和团拿来和八国联军比。其实当时的清廷有正规军,在李鸿章的率领下,正规军都是接受洋人的训练,而且最主要的是,有大把大把金子的清廷早在几年前就购买了当时最先进的克虏珀大炮和滑膛枪,这些在当时是连八国联军中的德国士兵都没有的装备。而且大家都知道,当时的八国联军数量和清朝正规军数量的比例几乎是一比二十,可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八国联军长驱直入,直捣北京城,烧了圆明园,慈禧太后落荒而逃。”

  “这些历史我很清楚,能不能切入今天的主题?”我小声打断他的讲述。

  “没问题,杨先生,现在就切入主题,因为就是因为八国联军,我的祖父才再次误入歧途,当了汉奸。”

  “哦,你的爷爷不是义和团的义士吗?”

  “没错,”方无病说,“但他投靠了八国联军,当了汉奸!”

  我沉默无语,就我的观察,我发现眼前的方无病在说到他的爷爷当了汉奸时,心里并无真正的惭愧和悔恨。这一点是我刚刚发现的,一旦发现,我就简单地回顾了一下,发现他之前提到祖先当汉奸时,虽然有迷茫痛苦和无奈的表情,可是却绝无一点后悔的样子。难道这当汉奸也是基因决定的?

  “杨先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方无病笑了笑,坦然地说。“说到我爷爷为什么当汉奸,而且一下子投靠八个国家,就不能不讲当时八国联军进入北京城的情况。慈禧太后为什么要向八国列强开战?是为了保护国家主权独立,为了保护大清国民不受洋鬼子残害吗?显然不是,前面已经说过,她是为了维护清廷摇摇欲坠的统治,而且是保守的统治。清朝的光绪皇帝要求改革,接受洋人建议,要搞科学,慈禧看到这科学和清廷的专制统治格格不入,于是硬是把光绪皇帝给废了。她借助义和团打洋人,也完全是从自己的统治立场出发,和民族大义、和国家兴亡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她的愚蠢行为招致八国联军的报复,把她撵出了北京城。这时她才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她慌了,赶紧派钦差大臣议和,而且要尽国家之所能,让八国联军欢心。也就是说,只要八国联军不把清廷推翻,他们想干什么都可以,要什么有什么。这不就一下子暴露了这个老妖婆的本质?什么国家、民族,在她眼里一文不值,为了她的统治,什么都可以牺牲。八国联军当然不忘记要黄金白银,而且也乘机扩大在中国的势力范围。然后,八国联军的代表就提出了一个要求,他们提出把义和团抓起来杀掉,把山东地区支持义和团杀人放火的官员绳之以法,八国联军代表提出这个问题后,阴笑着,他们原想等清廷拒绝后,再借机多敲诈点盘缠,可是他们万万想不到,清廷竟然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这可让八国联军目瞪口呆了,稍微一思考后,他们认为这一定是清廷搞的诡计。可是,在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提出抗议的时候,就看到了人间奇景。清廷的正规军出动了,大肆搜捕义和团乱党,抓住后,立即绑赴刑场,在有洋人见证下,哈哈,先跪下来,然后,刷刷,大刀砍去,一颗颗中国人的头颅满地乱滚——白人那个震惊呀,他们就是不明白,这些中国人怎么杀起自己的百姓如此利索?但和他们对抗时就那么脓包?而且那些本来很勇敢的义和团义士怎么就会垂头丧气跪在那里让清兵把脑袋砍掉而不反抗呢?八国联军也杀义和团义士,但那是在”义和团被背叛了,被自己的朝廷彻底背叛了,我的爷爷走途无路,为了救我当时才四岁的父亲,毅然决然地投靠了八国联军。按说,当时的八国联军对义和团恨之入骨,而且他们已经取得了胜利,我的爷爷投靠他们等于是自投罗网,可是,我爷爷还是去投靠了。而且得到了八国联军的宽恕和重用,这之中的秘密父亲没有传下来,我永远无法知晓了。但,正因为爷爷投靠八国联军不但没有被处死,而且获得了重用,无论是清廷还是以前的义和团战友几乎都异口同声地辱骂我爷爷是汉奸。爷爷也是背负这个汉奸之名回到乡下的,爷爷身体很好,他活到七十多岁,直到抗日战争爆发,日本人对胶州半岛进行狂轰乱炸时,我爷爷才被炸死。“

  战场上。所以据说,八国联军很多将领在看到清廷残杀义和团义士后,回去就神经失常了,没有神经失常的也大多发誓永远不再到那块荒蛮之地。“

  方无病一口气讲了这么多,我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方无病停下来,我心情也开始轻松起来。终于到了正题,也是我今天来的目的,抗日战争爆发了!其实在他叙述的过程中,我有好几次想打断他,直接跳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但都因为他的故事太精彩而作罢。现在好了。我对他笑笑,掏出了小录音机,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按下录音键。

  “哦,你应该早告诉我,杨先生,原来你主要想知道我父亲当汉奸的故事?”

  “我的父亲成为汉奸实属万不得已。”

  这是那天方无病在深圳五星级酒店顶楼的套房里给我讲起他父亲当汉奸的第一句话。虽然当时,他的故事特别是他趁机在故事里加进去的汉奸理论把我牢牢吸引住了,过后想一想,我清醒过来,可是为时已晚,我失去了记者的工作。由于他的有些话不是太适合公开,而且我认为有为他当汉奸父亲辩护的成分居多,所以,下面我在转述他的话时,隐藏了敏感词语和一些未经证实的数据。而且,我尽量用语气词表现出他当时说话时悠扬顿挫的语句和激动的表情。

  方无病的爷爷,也就是他父亲的父亲为了自保,特别是为了带大四岁的儿子,见风使舵,放下义和团大刀,投靠了八国联军,虽然从此落下了汉奸的罪名,然而,却在义和团义士们被人家砍冬瓜一样灭掉时,获得了新生。他不但把孩子抚养大,而且为了孩子不受汉奸称号的影响,还在他十几岁时就送他到日本、美国留学。

  方无病的爸爸在美国夏威夷留学时认识了孙逸仙,也就是国父孙中山先生,在孙先生的影响下,加入了同盟会。

  方无病的父亲回国后继续追随孙中山先生,然而,当孙先生去世后,民主革命的胜利果实落到了蒋介石手里。此人对西方的认知与孙中山和毛主席相比少之又少,活脱脱一个封建帝王的翻版,对西方的理论一窍不通,满脑子就是中国封建帝王的权术思想。方无病的父亲跟随蒋介石多年,官职越来越高,财产越积越多,但心中的郁闷也与日俱增。早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父亲已经看出了日本人的野心,并多次上书蒋介石,可是,在攘外必先安内思想指导下,蒋介石对日本人姑息养奸,对共产党却必欲除之而后快。蒋介石投入了大量的兵力对共产党军队进行围剿。

  就是在这个时候,方无病的父亲被军统特务抓住,罪名是通共——他向被围剿的共产党军队通风报信。他这种通共罪名本来会被立即处死的,但蒋介石念他追随国父孙中山多年,只没收财产,削为贫民,免他一死。

  就这样,方无病的父亲身无分文,带着妻子儿女回到阔别了多年的山东老家蓬莱,务农为生。

  不久抗日战争爆发,日本人很快占领了大半个中国。方家所在地胶东半岛是最先沦陷的,成为日本占领区达六年之久。方无病的爷爷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他的父亲是在日本人占领家乡蓬莱老家第二年,也就是1938年被任命为保长的,也就是后来称呼的“伪保长”,属于汉奸的一种。

  你看我的父亲就这样成为了汉奸!方无病无奈地说。

  “你父亲是解放后才去世,政府也没有为难他,那么你能否谈一下,你对他的印象,或者他是否透露出自己当时走上汉奸之路的思想历程?”我一边问,一边掏出一个小本本,准备记下一些重点。

  “杨先生,我不想为我父亲辩护,解放后他也没有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政府宽大处理了他。但你如果问到他为什么去当汉奸,那我就不得不说清楚。日本人对中国一直虎视眈眈,这点不但我父亲,有识之士又有谁看不出呢?可是中国当时的政府却视而不见,为什么?因为他们眼里只有自己的政权,他们眼里只有自己的统治,他们眼里既无国家安全,更无民族大义。杨先生,如果想写出好的报道,务必要详细找资料,只有资料才能还原历史真面貌。那么抗日战争时期的历史资料向我们揭示了什么呢?”

  方无病激动地站了起来。

  八国联军长驱直入,我们说是因为清朝弱,外国强。那么日本人长驱直入中华大地呢?淞沪战役后,整个八年抗战只出现了几次正面遭遇战,结果,八年抗战造成了古今中外历史上最大的奇耻大辱——那就是被残杀的中国平民倍数于中国士兵的伤亡数字——这在世界战争历史上绝无仅有!历史学家们有没有想一想,中国军队都在干什么的呀!

  看他太激动,我招招手,示意他坐下。

  可是,这也不能成为当汉奸的借口呀。我小声提醒了他。

  当汉奸,杨先生,你研究过没有,为什么日本人占领中国时,中国一下子出现了那么多汉奸伪军?因为日本人来之前,这些贫苦的中国人民也从来没有作为中国人的任何自豪感,军阀割据,蒋介石独裁政府贪污腐败,请问,独裁政府和割据的军阀杀害的中国人少吗?中国老百姓苦不堪言,就算真的去当汉奸,又如何?当中国人的奴隶就比当外国人的奴隶更有尊严?如果这样说,香港6百万人民就比大陆13亿人民过得凄惨?中国独裁者统治这个国家时,这个国家不但不是他们的,而且还成为压榨他们的工具;这个政府不是他们的,而且还成为草菅人命的人民的主人——当然,当伪军的劳苦大众绝大多数是被强迫拉壮丁的。

  讲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我们两人都沉默了一会。我顺手翻看眼前的相册,看到了他祖父的照片,那一定是洋人给他拍的,那时的中国,照相机还只是紫禁城的玩物。

  “杨先生,”他的声音传过来,“我希望你写汉奸这个题材时要旁征博引,更要深入研究。解放前,我们中国出现了那么多汉奸,真让人汗颜,可是为什么?错只在汉奸,只在民众吗?不是的,我认为,造成汉奸的主要原因是国家,是政府。一个不是人民的政府,一个甚至专门与人民作对的政府,能不出汉奸吗?中国人民一直很可怜,没有权力选择自己的政府,哪个军阀靠枪杆子得到了政权,人民就得俯首听命,人民的生死存亡完全系于统治者的好恶甚至一念之间。只有出现了人民的政府,真正代表人民的政府,当人民可以选择自己的政府和管理者时,自然不会选择去作汉奸了。”

  我正在细细品味他的话时,他加了一句:“解放后汉奸越来越少,到今天改革开放二十年,政府和人民越来越近,人民生活也日益改善,你还能找到一个汉奸吗?”

  “所以,我觉得我是最后一个汉奸!”他说出了这句话。

  他的最后一句话差点把我惊倒地上。我抬起头,惶恐不安地看着他,他脸上安然的表情让我更加迷惑。我就算没有看手上的资料也知道,眼前的方无病是美国华侨,他十年前开始回国投资,五年前开始回报祖国,资助多所希望学校,好到太行山等抗日老区发展基础建设,谁都知道他是爱国华侨,而且是当之无愧的爱国华侨……

  “你今天不是来采访我的吗?”方无病的话说得明明白白,“原来你并不知道我也曾经是汉奸?我也是我们家族的一个汉奸。”

  我惊讶得张大嘴巴,半天合不上来。

  他说到这里,声音非常低沉,神情黯然。你不会理解的,但和我有相同经历的地主后代肯定会有类似的感受,一句话,我们生活在非人的提心吊胆的经常性恐惧之中,完全失去了做一个正常人的权力。虽然年轻,但十年下来,我被批斗了一百多次,一次次被拉到批斗台上,遭遇口诛笔伐和拳打脚踢。说实话,现在说起来,都觉得难以想象,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坚持过来的。回想起来,我那时的心里很清楚,那就是我是一个坏人,一个汉奸的后代,一个坏种子。我被生出来是有目的的,那目的就是为了供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批斗,供人民群众泄恨。所以我不但经受住了大大小小一百多次的批斗,就是在平时的日常生活中,我也能够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我悄悄扫了一眼手表,方无病注意到了。

  “王、张、江、姚‘四人帮’被抓起来后,我才知道,原来自己被折磨这么多年并不是顺理成章,不是天经地义的,而是错误的,是这四个人间恶魔造成的。可是,那时我已经快三十岁了,我连上中学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你大概不知道,明白真相的我比以前活得更加痛苦——”

  “后来怎么样?”我问,声音里有种急切,也可以解读为不耐烦。

  “我决定偷渡到台湾,听说到那里打工可以挣钱,再说,在文革期间,造反派批斗折磨我的理由除了我父亲是汉奸外,还说我父亲是国民党的特务,他们说我父亲为台湾的国民党立过汗马功劳。我想,如果我成功偷渡台湾,我要找那里的政府讨个说法,如果可以获得一些赔偿,那就更好了。”

  “是的,我已经身无分文,这些年造反派剥夺了我的一切,家里珍藏的书籍字画也都被他们瓜分了。我受到了十年不公正的待遇,连政府也认为是错误的,可是至今没有人向我说一句对不起,他们说‘四人帮’都被抓起来了,你还想怎么样?再闹,就把你归到‘四人帮’一类——唉,我能怎么样,这不,我想到台湾讨个说法!”

  你偷渡到了台湾?这次我真的很紧张地追问。

  “唉,没有成功,”方无病叹息了一声,“主要是我们随身带的指南针出了问题。当时百废待兴,工厂生产出来的产品十有七八是次品,没有想到,我们带上小船的指南针就是废品。我们上船后一直以为是在向东南方向划,其实却是划向了东北方向,到了日本!”

  ——”我忍不住长长惊叹了一声,你被遣返回国?

  日本的情况我很熟悉,直到现在,这个岛国对于偷渡的中国人还是采取一律遣返的政策,正因为日本如此不人道,所以,中国偷渡客很少把日本作为目的地。方无病听到我的话,又无声地叹息了一声。我也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时只有一个办法留下来,是的,只有一个办法!他说完深深地看着我,我期待地迎着他的目光,因为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据我所知,没有任何办法留下来,特别是在二十多年前。

  和我一起的两位山东偷渡客没有挣扎,静静等待遣返,其中一位还嘀咕道又要被遣返,我就知道他以前也偷渡过日本。可是,你应该知道,杨先生,我是绝对不能被遣返的,我被作为投靠日本的汉奸后代批斗了十几年,现在刚刚被平反,我就被人家从日本遣返回去,我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呀!——我不能被遣返,是的,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最后我孤注一掷,使用了让我成为汉奸的一个招数。

  “在他们要遣返我的前一天,我要求见他们的长官,我说,我可以向他们提供有关中国的情报。他们一听就紧张了,马上联系了防卫厅的高级官员来见我。要知道,当时中国刚刚开放,在西方和日本眼里仍然是一个谜,他们对华情报根本无法做到中国大陆。所以,当我说有情报要提供时,他们都很紧张和重视。就这样,我留在了日本。”

  “方先生,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你泄露了有关中国的国家机密,所以日本人同意你留下来,你也因此成为汉奸——当然是你们家族的最后一个汉奸。”

  我什么也没有泄露,因为我什么国家机密也不知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我们县城??

  那他们怎么会??

  我编造了一些耸人听闻的有关中国的军事和政治情报给他们,他们当时吓懵了,例如我说中国有八枚核子武器瞄准日本东京,还有——”

  “啊——”我大吃一惊,“你怎么可以这样瞎蒙,这样要影响中日关系的!对了,你既然连县城都没有离开过,怎么会扯到情报间谍上?又怎么连精明的小日本都看不出来?”

  “唉,”他叹息了一声,“都是那十年批斗会上学的,你忘记了他们批斗我是汉奸孽种的同时,还说我是特务的后代吗?每一次批斗他们都会捏造一些特务们的劣迹广而告之,久而久之,我都记下来了。对于当时特务们喜欢搜集什么情报基本上都心中有数。这不,一到日本,我就顺着这些线索编造新的内容。结果,日本防卫厅情报处很重视我,留下了我,还经常咨询我的意见。”

  我们两长嘘短叹了一通。他最后说:“我并不喜欢日本,他们也不喜欢我,始终不给我合法身份,所以几年后,我去了美国,定居下来。也成为我们家族中最后一个汉奸。”

  “你没有孩子?”我随口问道,但话一出口,就知道问得很不恰当。

  方无病皱皱眉,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顺手把相册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一张全家福上两个可爱的男孩,说:“这是我的儿子,他们不可能当汉奸了,他们两位都出生在美国,是美国公民。按照中国法律,根本不能算是中国人。”

  按照方无病的理论,汉奸这种东西完全是政府和国家造成的,他说,一个不是人民的政府,一个不为人民的政府,一个不为人民服务,不受人民监督的政府本身就是汉奸的温床。他说,一个背叛自己人民的政府是否可以称为汉奸政府,他不清楚,但中国历史学家应该为自己近百年历史上产生出那么多汉奸而反省自问一下。

  他还说,中国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华人华侨达到四千万,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在贫困交加,无法生活的情况下选择背井离乡的,而且相当大一部份人是采取偷渡和运猪仔的方式悲惨地离开祖国的。他们在海外经受了什么样的二等人生活是国内同胞无法理解的。有很多华人华侨到死都保留着从家乡带去的一杯黄土,而且最大的愿望就是叶落归根。

  我刚才说我是最后一个汉奸的时候说我的孩子都是美国人只是开玩笑,对于我们华人华侨,无论国籍是哪个国家,在心里,我们永远是中国人。我相信,我的孩子将看到一个更加贴近中国人民的中国政府,我甚至可以想象我的子孙后代在美国人面前扬眉吐气地介绍中国。你说,这样的中国,还能出汉奸吗?所以,我说,我一定是最后一个汉奸。

  方无病说着,脸上挂上笑容。“这些年,海外华人华侨归心似箭,这本身和我们改革开放二十多年取得的成绩分不开,也和我们国家在正确的道路上前进分不开。”

  我关掉桌子上的录音机,收起小笔记本,今天已经获得了我想知道的。回去后整理出来,把采访的事实赋上意义就可以了。

  我们又寒暄了一阵子,互相留下了联络电话,然后,我准备离开,看到方无病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停下来,问:“你还有要说的?”

  他沉吟了一下,说:“也没有什么,只是我想强调一下,我之所以愿意接受你们采访,之所以不怕家丑外扬,我是有目的的,那就是我希望你能够传达我的一句话。”

  我点点头,并重新掏出录音机。

  录音倒不必了,其实我在故事中已经说到类似的意思,他说到这里,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纵观中国历史,中国是世界上出产背叛自己国家的汉奸最多的国家,可是,我不得不强调,很多时候,汉奸们背叛的并不是他们心目中的国家,而是那些他们心中自以为的窃取了国家政权的统治者。中国历史上的独裁统治者往往在迫害残杀中国人民上比西方帝国主义和外族列强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是在夸大吗?杨先生,只要稍微回顾一下,不用回顾那么久远的历史,你就会知道,是谁带给中国人民无穷无尽的灾难,又是谁更加草菅人命,谁杀死了更多的中国无辜平民——我多说一句,杨先生,对不起,我并不是要为自己这个汉奸家族辩护,更不是要为所有的汉奸辩护??我想说??

  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了。我离开那个五星级酒店,用了三晚时间就把稿子写了出来,稿子修改后发表在我们报纸,吴力超总编受到一些的压力,我也结束了三个月实习期,离开了报社。临走前,吴力超总编拍拍我的肩膀说:文峰,都是我把关不严。其实,社会上有各种思潮,甚至出现了汉奸理论,这些都不奇怪,我们毕竟是开放的社会,但作为编辑记者,就一定要有统一的标准和底线,不能人云亦云,全盘报道,给社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

  我对吴总说,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搞清楚了什么才是汉奸。

  见多识广的吴总愣了一下。我说:汉奸是把国家的土地割让给外国;汉奸是把同胞的房子拆了,赚到钱后转移到美、欧支持资本主义建设;汉奸是贪污腐败到亡国害民;汉奸是搜刮成吨人民的币藏在地下室,然后包养你的妹,然后还教育你如何爱国;汉奸是争权夺利,为了一己一家一裆私利而欺压中国人,阻挡历史潮流,不让中国人当家作主,不让中国人在自己国土上活得有尊严,不得不离井背乡寻求自由和尊严??总之,一切残害中国人的中国人,就是汉奸!

           我的话音没落,吴总的脸色已变得煞白,声音也开始哆嗦:文峰,你还年轻,一定要谨言慎行,祸从口出,祸从口出呀,你这样下去,迟早会??

  哆哆嗦嗦的吴总没说出口我迟早会如何,但不久我就知道了他想说什么,因为方无病已经不是最后一个汉奸了,我因为几篇文章以及喜欢吃肯德基、顺便代购日本商品也被打上了汉奸的标签,当然,我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汉奸,当今的中国,这样的汉奸正风起云涌、前赴后继??

  ————2005

(本小说纯属虚构,如有雷同,欢迎对号入座)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日本击裆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