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上有人请人摘破除封建迷信信,要每户出二百元,如果这家不出钱以后有任何事情就不许别人帮忙,这是强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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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 10:19
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当代纪实文学)--作者:看山人 &&
zyesheng 发表在
华声论坛 http://bbs.voc.com.cn/forum-134-1.html
圈 (之一)
夕阳的余晖中,我们背着书包放学,经常在村里的街道上听到这样的消息:大块地开圈了!八道格开圈了!或者,高家坟开圈了!大块地、八道格、高家坟,都是地块的名字,村里人无论年纪大小,都耳熟能详。而“开圈”的含义,则连穿开裆裤的孩子都知道,队里把地里的白薯、花生或小麦都收完了,允许社员们去刨遗留下的白薯、花生或拣拾残留在地上的麦穗,便意为“开圈”。那年月粮食紧缺,家家都不够吃,拣拾的粮食能补贴一大块生活。有关开圈的信息,其实就跟眼下的爆炸性新闻差不多。
新华字典中对“圈”字有四种解释。(1)圈儿:铁圈,项圈。(2)圈子:圈内圈外。(3)在四周加上限制:围,圈地。(4)划圈做记号:圈选。我反复比照,开圈的意思应该符合第三点,即:打破限制,允许人们自由出入。说是乡村俗语,却也准确形象。新华字典没有做“开圈”这样的解释,足见这个命名该属于乡村自己,是创造。
我们那个时候年龄小,可对开圈也同样关切和敏感。书包随便往炕上一丢,根本不用大人招呼,提着筐拎着镐就往地里跑。气喘吁吁跑到田间,地里黑压压都是躬起腰背忙活的人。除了我们队我们村的,还有周围邻村的,大人孩子都干得热火朝天。因为开圈的时候基本上都在傍晚,通常是人们干得意犹未尽,天就黑了。晚秋的天黑得早,寒气随暮霭裹挟而来,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人们陆续回家了,但总有那不甘心的摸黑也要多刨几镐,他们大都来得晚,是消息知道得晚。或者消息有误,明明开圈的是大块地却误跑了一趟高家坟,不多刨几镐觉得吃亏。旷野中经常有野兔或田鼠出没,有时候野兔会撞在人腿上,顶多“哎呦”一声,都想不起给它一镐。野兔没粮食大紧,去田野中捕猎的人都是村里游手好闲的人。
转天一大早,掂着昨晚开圈地块的人披着星星出门了。起得最早的人能拣个大便宜,甭管拣白薯还是拣花生,昨晚摸黑挥镐的人都会有遗漏,东西刨出来了,自己却看不见。我就不只一次地跟随父亲星夜出门。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我,在高低不平的街道上拐来拐去,“砰”地一声,自行车撞在了电线杆上。父亲骑车再走,居然不知道把我丢了。我也懵懂地似乎还在睡梦里,呼喊的声音像蚊子,父亲骑出了好一段路,偶然一摸后边,才发现后车座上没人了。
父亲挥镐刨地,我提着篮子满地游走。我有收获会惊喜地告诉父亲,父亲有收获时也会告诉我。刨白薯时我喜欢找“贼根”,有些白薯不长在自己的垄背上,而是顺着贼根在别处安营,要花费许多力气掏洞,才会在远远的地下找到它。白薯有时很大,有时却很小,与花费的力气根本不成比例。再小我也喜欢找“贼根”,因为这有点像做游戏。
开圈的信息总是比风走的还快,人们口口相传,也难免传走了样。有一次,地里的麦子还没收完呢,地边儿已经布满了虎视眈眈的人群。队长派出精壮劳力四边把守,无奈地块太大,战线太长,就是撒豆成兵,也无济于事。人们总是拣看守薄弱的地方一拥而上,不光拣地上遗留下的麦穗,还抢整个的麦捆儿,把队长急得满头大汗,沿着地边儿亲自驱赶闯入者,还不时高喊:“这里没开圈,谁告诉你们这里开圈了!”队长这个时候说些什么人们都听不见,大家眼里只有粮食,所有的思想和意志都在为如何获得更多的粮食服务。麻绳在口兜掖着在腰间揣着,能把大捆的麦子背回家,这是比天都大的诱惑。人们跟队长玩游击战术,你往东,我就往西。你刚跑到南边,人们又迂回到了北面。看守的社员貌似跟队长一条心,也这里轰一下那里轰一下,可力度小多了,因为人群中也许就有他们的兄弟姐妹。人们逐渐往腹地深入,队长看着实在轰不过来,就撒手不管了。原本应该装满一车的麦捆儿,却连三分之一也没有。队长这个时候一点也不着急了,他也像别人一样成了进入“开圈”领地的第一批人,而这第一批人,是令人羡慕的。
其实现在想一想,开圈的地块之所以有那么大的诱惑,是因为遗漏下的粮食太多了。
宿,在方言中与“休”同音,其实是指借宿在别人家里。借宿肯定不是长久的,是偶尔为之,所以有新鲜、新到之意。即使是在乡村,现在也很难听到这样的说法了,是“新宿”所涵概的内容不存在了。
我的印象中,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简直是一个新宿的年代。我们大规模地住在别人家,别人也大规模地住在我们家。说是大规模,是指一铺炕上睡了不知多少人。先说我新宿的那个人家,前后两层土坯房。女主人我们都叫她石头婶子,她生了一堆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说石头婶子会讲鬼故事,我搬着铺盖卷就住到她家来了。我那年大概有十岁吧,自诩是不怕鬼的,可风吹动门帘时,能让我半宿睡不着觉。我从石头婶子嘴里趸来的鬼故事,再贩卖给其他小朋友,那些小朋友听了不满足,也搬到石头婶子家炕上来了。她们有的人带来了铺盖卷,有的就来了光杆一个人,我们就两个人、三个人挤一个被窝,小燕一样从被窝里仰着头,专心致志地听石头婶子讲。石头婶子讲鬼的故事,也讲不是鬼的故事,其实现在知道了,石头婶子的许多故事都是戏文里的内容,比如铡美案、三凤求凰,我们却都以为是石头婶子肚儿编的。问她,她也说是自己编的。
新宿的原因多种多样,姐姐有两个伙伴,在我们家住好多年。一直到临出嫁,才搬回自己家里去。那年月家家房子都不够住,尤其哥们儿多的人家,再有一两房娶了媳妇的,家里的女儿就恨不得像画一样被挂在墙上。姐姐的两个伙伴都是这样的处境,她们仨凑在一台油灯下纳鞋底,说知心话。说到害羞处会红了脸,会一齐扭过头来看我,我赶忙闭紧眼睛,假装睡着了。其实我哪里睡得着呢,她们说的那些话我也爱听,有时候她们也伙着去做坏事,去生产队的地里扒些花生或掰些青玉米,放到灶堂里烧着吃。这个时候我想装睡也装不成了,烧东西的那种香气满屋子乱窜,让人根本无法抵挡。我假装起夜爬起身,把她们吓得不轻,一个劲叮嘱我别告诉别人。
我去石头婶子家新宿,我的位置马上就有人占领了。姐姐明显是希望我去新宿的,告诉我在外面住得时间越长越好,最好过年再搬回家来。顺便说一句,过年对宿的人是个坎,不管你多不想回来,不管客家留得多紧,过年这天是一定要搬回家住,否则所有的人都会认为你不懂事,大过年的还留在外面,哪怕初一再搬回去呢。因为姐姐的那句话,我差一点就不走了。我的铺盖卷还在炕沿上顺着,她的又一个要好的姐妹已经搬着铺盖进门了。如果不是石头婶子的鬼故事实在吸引我,我才不会住在外面呢。来的人家里有地方住,她到我家是来就伴的,带来了许多花样子,摆了一炕。姐姐她们几个趴在炕上研究半天,什么样的花样子适合绣什么,有争论也有妥协。后来她们都不纳鞋底了,改绣花了。老实说,她们绣的花不是很好看,花花绿绿的有颜色而已。可就是那些颜色,让灰仆仆的生活明亮了许多。
也有新宿“新”出姻缘的,我们队的辫儿头就是其中之一。她仗着自己模样好,平时不怎么合群。辫子总像帽盔一样盘在头顶上,说话做事都显得漫不经心。有一年冬天,大顺被派到遥远的地方出工,他妈心脏不好,他请辫儿头去自己家新宿,给他妈做伴。这件事换作别人是不会去的,只有辫儿头犯傻,把铺盖搬了过去。模样好的人有时候会犯傻,村里人都这么说。大顺家是富农,他爸是吊死的,她妈焦黄的额头总像公章一样盖着紫印子,拔火罐儿拔的,大人们都说那是没病装病。辫儿头在大顺家住了一冬,过年大顺回家了,她却不回,非要跟大顺结婚。差点把她爸妈气死。大顺模样、身高、手艺哪哪都好,可是比辫儿头大17岁,已经是老光棍了,家里怎么可能同意这样的婚事呢。可辫儿头的爸妈想尽办法也阻止不了,只得断绝了跟女儿的关系。后来辨儿头的几个妹妹宁可在家里住柴禾棚子,父母也不许她们在外新宿,他们让辨儿头新宿给新怕了。
辨儿头婚后生了一儿一女,都是重点大学毕业,都在城市有了不错的工作。辨儿头两口子也从村里搬了出来,在城里做小商品批发生意。辨儿头每次在街上见到我,都夸大顺的种种好,那种知足溢于言表。都快五十的人了,说起自己的男人来,跟刚结婚的小媳妇一样。当然也不忘记表一表自己如何惦记父母,市面上刚流行保暖内衣,辨儿头就拣名牌给父母一人买了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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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青这活儿,是从庄稼半熟不熟的时候开始。庄稼半熟不熟的时候,也是庄户人家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个时候有个成语,叫“偷青捋穗”,说的是手脚不干净的人,把还没成熟的粮食偷回家。广播喇叭里每天都有消息播报,谁谁又“偷青捋穗”了,被看青人逮着了,扣工分,罚粮食,开批判会接受批判。无论多重的惩罚,谁都不当回事。因为这种行为几乎人人都有,区别只是没被看青人抓到。或者抓到了,与看青人私下达成了某种协议。再或者,与看青人有什么瓜葛,被看青人做了顺水人情。
乡间的许多词语都精确得十分了得,我觉得看青就是一例。“青”字就用的很讲究,本来是所有的庄稼的统称。都知道庄稼小的时候都是绿的,快要成熟的时候,才由绿转黄。看守庄稼的这一职业,即不叫看绿,也不叫看黄。细细想来,庄稼其实是有第三种色调的,那就是“青”。庄稼绿时还是禾苗,黄时则表示成熟在望。绿转黄之间是一段青森森的颜色,玉米在那个阶段犹为明显,正是挂浆时,尤其有看的必要。
看青这个职业,看似溜溜达达,即清闲又干净,很多人却不愿意干,也干不了。看青人需要铁面无私,需要很好的体魄和心理素质,更主要的,看青人要不怕伤人。所以每个生产队选择看青人一般都只用两种人,年龄稍大些的光棍,或那些还没结婚的愣头青。看青人需要下夜,有时甚至要在地头搭窝棚,十天半月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他们通常在裤腰上别一把镰刀,倒背着手,从这块地走到那块地。“偷青捋穗”的人他们要管,小孩子跑到地里割草、剜菜他们也管。因为他们知道,小孩子其实各个都是小“害虫”,他们把那些矮杆高粱撅甜棒吃,能撅出打麦场那样大的一块平地。高粱穗子都藏在草筐里,还脱不出粮食,就拿回家喂兔子。或者像耗子一样,把那些刚有浆水的玉米啃得烂七八糟。玉米还好好地长在那里,胞衣整齐,吐着黄色的缨须,其实里面光剩下玉米骨头了。看青人顶烦这样的小孩子,每天放学的时间,都盯紧各个路口,可小孩子的腿脚比风还快,何况不止一两个小孩子,看青人追了这个顾不了那个,最后落个疲于奔命,小孩子阴谋得逞,得意的心里乐开花。
被捉住的孩子一般都没有好果子吃,挨顿骂是好的,不解气的时候,也许就会挨顿揍。孩子们为了不被捉拿,也想了许多办法,诸如像电影里那样,怀里藏个白灰包,关键时刻扬手甩出去,自己就能脱身。女孩子脱掉裤子装成解手等等,都是好计谋。青纱帐里的游击战年年进行得色彩纷呈,孩子们各个练习得动若脱兔、火眼金睛。
看青人最神气的时候,是配合队长检查有没有社员私藏粮食。队长不亲自动手,他在旁边看着,看青人一个一个的捏衣兜,摸裤腿,甭管是男,是女,身上的犄角旮旯都要翻个遍。私藏粮食的女人居多,她们把豆子挽进裤脚,或者把玉米棒子插进内衣,像子弹荚一样整齐地围在腰间。女人的脸上丰富多彩,乞求、威吓、嘲弄、漫骂,无所不用其极。看青人铁青着脸,众目睽睽之下,当然都不为所动。翻出来的粮食堆放在一边,女人骂看青人绝子绝孙,不得好死,看青人这个时候的修养出奇地好,无论别人骂什么,他们一点不恼。因为他们知道,一年看青的生涯就要结束了,他们很快也要成为一个普通社员了。
他们成为一个普通社员以后,不会有人记得他们曾经看过青,虽然明年看青人的名单中可能还有他们,但那是明年的事。看青人在一夜之间就完成了角色转换,没有什么人跟他们记仇,因为他们之间,无仇可记。
场头的权利仅次于队长,这是我与一个做过场头的人认真探讨得出的结论。队长管春种秋收,而春种秋收得来的粮食,都归场头管。每年地里的伙计忙完以后,所有的家庭妇女都要到场上去,这个时候场上比地里更需要人手。麦秋时的梅雨天最吓人,天上轰隆轰隆雷声一响,场院上就长出许多巨大的蘑菇麦垛。场院里的活计看似简单,其实许多都是技术活。比如把两层楼高的麦垛垛得像个大灯笼,不歪不斜,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每年的麦花飘香时,就是场头走马上任的季节。麦场都是土场,平展宽广。一个冬天的荒芜,足以使场面上积聚厚厚一层浮尘。清场的首要任务,就是要把浮尘碾到地里去。地表均匀铺上含了水的麦壳,毛驴套上碌碡反复碾轧,使场面坚硬如铁。麦场干透时,即是小麦上场时。来场上务工的都是女人,多糙多辣的女人都有。场头带这样一支队伍不容易,首先自己要精通簸、扬、扫、锄等各种活计,撂下杈子就是扫帚,以技艺服人。还要知人善认,把每一个人都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岗位上。遇到调皮调歪的女人,还要有手段制服。女人攀比的心理和行为都很严重,有一个人磨洋工,这一天就不出活儿。
好的庄稼把式不一定是个好场头。好场头往往一个生产队几百号人就出一、两个。领导一群女人的人该是什么性格?整天绷着脸不行,女人天生就是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三个女人一台戏,场上至少三十个女人,该是几台戏?谁绷了脸谁就是遭耍的猴子,女人根本看不上你。看不上你就欺负你,欺负你的方式,就是做活时偷工减料。这是要场头命的事。场里的活不比地里,地里都在明处,场里却在暗处。比如翻晒粮食,手腕上稍微懈松些,粮食就翻不到底,表面晒得咯嘣脆了,里面的却捂出了芽子。整天嬉皮笑脸也不行。人的惰性像伏天的气候一样得寸进尺,场头若是拿捏不准分寸,就很难使动人。坐在我面前的老场头都八十几了,说起过去的岁月,还是一脸的得意。他咧着没有牙齿的嘴巴说,他做了一辈子场头,没结过怨,没伤过人,没误过事。下雨抢场时,所有的妇女都泼出命去干。那一年连阴天,麦子眼瞅着发肿发胀,他让妇女们把炕腾出来让麦子睡,结果没有一粒麦子生芽。麦子晾干后,原封不动地又回了场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老场头仰着脸问我,我说不知道。老场头神秘地说,他摸得准女人的脉。有多少女人,他就能摸准多少人的脉。我想让他仔细说说“摸脉”的事,他轻而易举地就岔开了话题。
场上的风景其实最是风景。女人们每人一条花头巾遮脸,十几二十几把三股木杈呈一字递进排开,麦杆在空中纷扬,像掀起的黄色波浪一样。场院凉晒的麦子原本是一个巨大的圆,在女人的层层剥离中,不断缩小。这就是翻场。翻场多在正午,阳光下的人连影子也没有。空气中散发着烫熟麦子的气味,轻烟袅袅,似乎人的皮肉都被烤焦了。场上的所有活计中,没有比翻场更有诗意更具画面美感的活计了。带头翻场的一准是场头,他手里的木杈轻盈得如蝴蝶上下翻飞,能舞动出一种韵律,一种神采。场头一准是光着脊梁的,窝起的后背与烤红的烙铁一个颜色。间或吼几声酸曲给人提神,那酸曲的词儿,也许就是他现场篡改的,提醒身后的女人他长着透视眼,谁干什么样,他都心知肚明。
场头是要吃住都在场院里的。从入夏小麦进场,到秋后高粱谷子归仓,多半年都不能登家门。家里做下好吃的会送到场院来,更多的时候,场头一个人在自己搭的灶里烧火煮饭。乡下的男人很少有自己做饭吃的,场头能做到这一点,也让人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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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时节,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生产队“挂队”了。挂队就是放假,但放假是工厂工人的说法,社员放假就叫“挂队”。
闲下身子,年纪大的人喜欢串门子。男人倚着墙柜聊天,女人坐在炕尖上纳鞋底,“刺啦刺啦”拽麻绳的声音此起彼伏,针锥偶尔在头发上划一下,为的是蹭些油,扎鞋底的时候可以省些力气。没出嫁的姑娘们喜欢玩纸牌,纸牌不定玩了多长时间,边棱都毛茬茬的,而且缺这个少那个。少的纸牌就自己亲手画,如果少的是大王小王,就用彩纸和烟盒代替。
早晨热气腾腾的玉米粥刚咽下肚去,小伙子就呼朋唤友地去打尜了。尜是用木头削成的两头尖、中间圆的球体,新华字典中解释为儿童玩具,其实不很准确。最起码在我的家乡这种解释不准确。打尜有赌博的性质,虽然那个年月赌资很少,也是一定要分输赢的。尜分两种打法。第一种用尜棒在地上旋个窝,把尜放进去,人偏下身去用尜棒把尜激起来,朝远处打,然后再用尜棒去丈量,远者为胜。第二种名曰“攻城”的玩法则复杂得多。攻城是大游戏,无论有多少人,都可以参与进来。若干个人一组,分若干组,轮流攻城和守城。
在地面上用树枝画个一丈见方的框,就是城池。守城者手持尜棒,在任意一个地方站好,问对方是死攻还是活攻。活攻守城者可在城池里随意走动,选最佳角度把尜打出去。死攻守者则不能动,无论尜从哪个方向来,只能凭借手臂的长度击尜。一般千尺为一局。最先打够一千尺者为胜,胜者叫累人,输者叫挨累。奖惩的方式分两种,累人的问挨累的,要天尜还是要地尜?天尜就是往空中打,挨累的举着帽子到远处接,直到接到为止。地尜则是累人者一棒打下去,尜沿地面朝前滚动。挨累者追在后面,要在尜滚动时追到才作数,裁判就在身后尾随,实施监督。天尜地尜都不容易接到和追到,所以挨累者经常跑得满头大汗,而且一跑就是半天。
这种攻城的游戏不常有,因为只有人多才能玩出气势和水准。所以这一天是村庄的节日,男女老少几乎倾巢而动。地点是某户人家的菜园,白菜收走了,但垄沟依稀可见。一天下来,菜园就被人踩成打麦场了,转年刨地,要费一把子力气。这个活动一搞就是一天,什么时候天黑得看不见了,才会作罢。因为轮流挨累和累人,所有参与者都累走了样,干一年的活,都累不出打尜的水平。有的人家的烟囱这一天都不冒烟,全家人一整天都在打尜现场观战。也有的人一早背着筐出来想去耧些柴草,晚上转回家去,筐还是空的――因为看打尜,把耧草的事忘了。
尜没长眼睛,有的时候它也会被人一棒打出去,正好撞在某个人的额头上。额头顿时会起尜那样大的一个紫包。紫包人捂着额头蹲下身去,对跑过来的肇事者说,你玩你的去,你玩你的去。肇事者继续去打尜,紫包人躲到偏僻处忍过阵痛,扬着惹人眼目的额头又出现在打尜现场
我小的时候听爷爷说过他年轻时打尜,也是在冬闲时,也分守城和攻城。只不过那个时候打尜是为了取暖。草房四处透风,身上衣衫单薄,家里实在冷得无处藏躲,年青人便相约去打尜。有时候即使下了没膝深的雪,他们也愿意在雪地里奔来跑去。那时节不能打地尜,只能打天尜。爷爷说,有个打尜好手一棒打下去,尜就不见了。我问尕去了哪里,爷爷说尜去了天上老天爷那里,老天爷把尜收走了。我问老天爷把尜收走了做什么。爷爷说,老天爷在天上待着闷得慌,他也想打尜了。天上没有树,没有办法削尜。
我那时还没上学,很信爷爷的话。
过了腊月二十三,家家都要忙于过年的准备工作了。青石碾子一天到晚吱吱嘎嘎叫个不停。各家各户都要把平时舍不得的吃的稀罕粮食拿出来碾轧。小黄米,粘高粱,炒黄豆,蒸出来的饽饽或年糕都跟点心差不多。家家的缸里都会储藏许多这样的“点心”。这是孩子们喜欢的吃食,还有不喜欢的。比如,把碾细的玉米面做成蓬松的大包子,里面塞进红豆沙馅,又名“团子”。无论玉米面做成什么样、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对它深恶痛绝,一年到头吃得太多了。
孩子除了被家长扣住推碾子,有点时间就往生产队的饲养厂跑。胆大些的潜伏到队部饲养大牲畜的地方,查看饲养员有没有把炊帚疙瘩遗失在牲口槽子里。牲口槽子都是花岗岩石头凿出来的,模样像一条小水渠,有渠沟和渠背。那年月饲料也金贵,牲口吃东西时挑挑拣拣,把不爱吃的拱到一边,那把小炊帚就负责把渠沟或渠背的东西归拢到一处。女孩子胆小,一遍一遍地往猪圈跑。猪圈都建在队部外面稍远些的地方,喂猪的爷爷已经很老了,穿一条长身的蓝布大围裙,长杆烟袋插在围裙的口袋里,烟袋荷包一摇一摇地拍打他的肚子。桑木扁担两端是两只大号猪食桶,桶里装着满满的猪食,爷爷一点腰都不弯。爷爷老了的标志,就是有时会把秃了毛的炊帚疙瘩落在猪食槽子里,让拣到的孩子欣喜若狂。
那些炊帚都是高粱苗用铁丝绑成的。因为使用的长久,有苗的那一边已经被磨秃了,所以大家才叫它炊帚疙瘩。高粱苗是高粱穗子脱去粮食后的叫法,有红白之说。因为高粱本身亦有红有白。红高粱的壳子是红的,白高粱的壳子却是黑的。我们都喜欢红高粱苗绑成的炊帚,觉得它比白高粱绑成的炊帚好看。那种炊帚其实家家灶台上都有,刷锅用的。可孩子们更愿意到外面去“拣”。家里的东西再烂也是宝贝,谁都不会舍得往外拿。
我曾“拣”到过一把炊帚疙瘩,是红高粱苗绑成的,被我洗净晾干以后,藏在了墙缝里,像藏了宝物一样。每天都要过去看它还在不在,生怕被别人顺手牵羊。每年正月十五的晚上,村里的大小孩子都去村后的河套地里抡火球。高粱苗点燃以后,碎星星一样挤眼睛,不生明火。一端拴上绳子,扬起手臂朝空中抡,火星遇到空气哔哔剥剥作响,即好看,又好玩。
河套地被河水围成了半圆,是很大的一个半圆,半径足有几十米。这样大的地块也不能容纳所有的孩子,胆小的孩子都不敢下到河堤来,他们怕那些四处乱跳的火星。有许多孩子站在河堤上看风景,他们的安静与堤下疯跑的孩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火球偶尔会撞到别人的头上,空气中弥漫着头发的焦糊味。也有些男孩子故意往女孩子的身上抡,把女孩子吓得尖叫不止。
这样的场面我只参与过一次,火球总也不能在我的手上抡成型。我总怕火星落到我的身上或落到别人的身上,我一直胆战心惊。点燃的炊帚只有在剧烈的抡动中借助风的力量才能自燃,所以我的火球三翻五次地灭。我赌气到大堤上做了看客。看客的角色实在是好,夜很黑,星星很亮,火球上遗落的“星子”比天上的星星还璀璨。远处的河水结了冰,冰面上传来各种各样的回声。像看电影一样。
那天有个叫小娟的女孩棉衣被火球抡着了,她尖叫着朝家里跑,结果火苗在她的身上越烧越大。所有的人都傻了眼,也顾不得抡火球了
,排着队追在小娟的后面跟着跑。可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大家只是像小娟一样地惊叫,长长的一串队伍惊动了很多村里人,有大人从家里端出来一盆水,泼到了小娟的身上,总算把火熄灭了。
小娟的身上烧坏了大块的皮肤,衣服都揭不下来。但来年的正月十五,河套里仍然人满为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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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锨磨出亮光,排子车凿凿实实地修整一新,铺盖卷山一样堆放在马车上,这是要出河工了。
男男女女都因为出河工而兴奋,而摩拳擦掌。挨冻受累都可以不计入成本,出河工的人员比在家留守的工分高,这是其一。其二是最重要的,人去口去,整整一个冬天队里免费提供一日三餐,这对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都是天大的事。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两个人一架排子车,一人推车一人坐车。或者男人推车女人坐车。女人其实都是还没结婚的大姑娘,去了挖河工地,就没有性别意识了。工地也许在县境内也许在县境外,几条河流都是古时候留下来的,曾做过通商口岸。现在出河工,则是为了清理淤滞的河床,为了泄洪。
在向阳的地面上挖一米深数平方米的坑,铺上稻草,就是“炕”。男人一铺“炕”女人一铺“炕”。不管有多少人,也全都装在这张“炕”上。铺盖卷颠倒着摆放,是为了能省些地方。夜里起夜十回有八回找不着自己的领地,只有数准脑瓜儿,才能在人堆里扒出缝儿,准确找到属于自己的枕头。灶是临时砌起来的,柴则是从家里拉来的,劈柴,玉米骨头,都是家里舍不得烧的硬柴。铁锅像一眼窑那么大,铲子是一把小型号的铁锨。不论干活多累,看见锅里热气腾腾的样子,浑身的累就都被热气蒸走了。工地上男人和女人自由结合组,一起装车,然后两个人轮流一人推车一人拉纤。男人当然不愿意和女人一个组,女人不示弱,也不愿意跟男人一个组。男人的车装多满,女人的车也能装多满。河床越来越深,冒出的水眨眼就结成了冰,泥里水里女人一点也不含糊,哪怕身上正不方便,干起活来仍生龙活虎。
女人只有一个地方不能跟男人比,那就是吃饭。男人们吃饭是让大师傅眼晕的一件事。大师傅就是厨师,顶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做的饭不够吃,那是他的失职。可男人的肚子都是松紧带,想让大师傅失职是易如反掌的事。有两个男人打赌,说我能吃一扁担馒头。另一个说,你能吃一扁担我就能吃两扁担。扁担多长,把大馒头挨个摆上去,十个都不止。要命的是真有人能吃一扁担,而且不止一个人。很多人都想知道自己的肚子能不能盛“一扁担”馒头,把大师傅吃得挨个求饶。说能吃两扁担的人是吹牛,可两天以后,吹牛人就改正了自己的形象。那天吃“塌锅”,就是把菜油炒以后放入米,用小火慢慢敖。这个饭平时不怎么吃,米不出数菜也不出数。可作为改善生活,偶尔也做一顿。吹牛人用一只大碗装满饭,说自己走十步就能吃一碗,有多少吃多少。大家当然都想见识一下他到底能吃多少碗饭,都鼓励他吃。结果他把另几个人的饭都吃光了,把大师傅气得不轻。
工地离村庄大约有七八里地,村里如果放电影,出河工的人饭咽不利落就往村里跑。男人一群女人一群,吃饭时腿肚子还累得直颤呢,一说看电影,精气神立刻就来了。电影也许是老片,看过两遍、三遍,故事都耳熟能详,演员哪里有个痦子都记得一清二楚。那有什么要紧呢,每看一遍都新鲜,都兴奋。而且那种兴奋能维持好几天。男人喜欢女演员,第一夜几乎人人都做梦,不管梦见的没梦见的,转天一准都会有一串故事挂在嘴边上。女人也喜欢女演员,她们不做梦。也许她们梦到了男演员,但她们不会说。
一场大雪提前结束了出河工。工棚连日被北风撕掳得摇摇欲坠,被大雪一压,就趴了架。放眼望去田野一片白茫茫,只有野兔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远方窜跳。河床也被大雪密封了,人和排子车都很难下到底部。出河工的队伍浩浩荡荡回来了,家家都做好吃的欢迎他们。这一冬他们省下的粮食,可以度转年的春荒了。
老叔是队里有号召力的人,冰天雪地的时候队里没活,他就率十几二十几个人到河里扎王八。鱼叉都是自各儿在镇上铁匠铺里打的,有的两根,中间是抹去了角的半个正方形。有的三根,呈三足鼎立状。开始是小规模,在村庄附近的周河里。那时候水面的冰还不是很厚,人踩在上面,冰面会有炸裂的白痕。待到草房的屋檐下垂挂一尺长的冰锥,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扛着鱼叉就奔t河方向去了。沿路要穿越十几个村庄,有些村庄的人还记得这支奇怪的队伍,响亮地与他们打招呼:又扎王八去了?老叔他们很有气势地答:又扎王八去了!别人都羡慕我们庄上的人心齐,去扎王八还能拉出一支队伍。而且这支队伍年年转战南北,鱼叉在肩上扛着,又细又尖的那一端插向天空。寒风凛冽,北风刺骨,这支队伍却迎风踏雪走得热气腾腾。
在现代汉语词典中雅称“鳖”的这种爬行动物,实在是给我的父辈们沉闷的冬日生活增添了许多情趣。鳖又称甲鱼和团鱼,形状像龟背甲上却有软皮,人人尽知的负面含义大约是来源于此。冬天,甲鱼会沉睡在水底三四寸厚的泥沙里,只把头迎着水流探出泥沙外,怕迷眼睛。老叔他们这个行当做了有二十年,把甲鱼的习性摸得一清二楚。老叔带的这支队伍来到了河边,先做简单的分工。有人用钻头打冰眼。冰眼一般都打成直径15公分左右的圆,像井筒一样。有人用鱼叉探水底情况。水底若是清一色的紫泥,冰眼就意味着被放弃。因为甲鱼喜欢沙子,愿意蛰伏在松软的泥沙里。老叔和那些扎王八的好手岔开腿站在冰眼旁,用手中的鱼叉上上下下去戳河底。如果感觉手中的鱼叉滞重粘稠,那十有八九就有收获了。鱼叉一般就扎在甲鱼背上,有时会扎成透心凉,酱色的血咕嘟咕嘟往外冒,有人拿着旧棉花团专门堵血眼,这样可以维持甲鱼的生命。那个时候也讲究吃活的,如果扎上来时甲鱼死了,就扔掉。堵血眼的人职责就是提着口袋装别人扎上来的甲鱼。只有别人抽袋烟或解手的空闲,他才高兴地用别人的鱼叉叉一会儿,过把瘾。
如果扎上来的是条小甲鱼,就观察它的裙边有没有伤口。甲鱼是性烈动物,霸道蛮横,对同类弱小生命具有攻击性。如果小甲鱼身上有伤口,那么附近肯定就有大甲鱼。这就需要拓展冰眼扩大水域,根据水流方向判断大甲鱼的栖息地。这种判断的准确性很高,几把鱼叉同时在一个冰眼里扎,大甲鱼插翅难逃。
装甲鱼的口袋是纺成的细棉线织成的,有齐胸高。待甲鱼把一只口袋撑满,老叔他们就在冰眼里洗净手,回家了。两个人用木杠轮番抬着口袋,口袋被冻得硬邦邦的,像穿了铠甲一样。刚走出不远,口袋就从中间齐牙牙断裂了,众甲鱼从口袋里掉出来,张牙舞爪四处奔逃。老叔指挥人围圈甲鱼,自己亲自跑到几里外的一个村上借口袋,问准了人家的姓名,答应来年扎王八顺便还上一条新口袋。那户人家也不客气,也不问老叔的姓名,腾出口袋,礼送老叔出门。转年老叔来还口袋,那个人已经故去了,可他的儿子知道这件事,他爸临终时有过交代。
现在的老叔已经七十多岁了,和老婶共同经营一片果园。家里没装电话,他和老婶每人一部手机、一辆电动车。提起当年扎王八的事,老叔还兴奋盎然。我问扎来的王八怎么弄,好不好吃。老叔说,回来大家按人头大小搭配着分,你家几只他家几只,没偏没向。王八洗净以后,放几片猪肉一起炖,大些火,长些时间,炖出王八肉要多好吃有多好吃。尤其是王八那一圈飞边(裙边),柔滑细腻,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我让老叔说实话,当年吃在嘴里,到底是王八肉好吃还是猪肉好吃,老叔呵呵地笑,说要是猪肉管够,就没人跑那么老远去扎王八了。
我小的时候,我们家的一只瓷坛子里经常淹着甲鱼蛋。有一次,姐姐和父亲去采麻叶,见一蓬暄土看着可疑,像是甲鱼刚刚离去。用手拂去暄土,发现了一窝甲鱼蛋,足有一草帽头儿。想来甲鱼也是儿女成群的,只是不知何时,河里的甲鱼绝迹了。
----------------------------------------------世上没有比人心更高的山、世上没有比脚步更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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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有个外号叫二猫的人,谎话总是说得一套一套的。按照现代人的观点,二猫的谎话具有黑色幽默性质,所以村里人都不烦他。夏天,一群妇女在树底下纳鞋底,二猫从此处过,有个妇女招呼他:二猫,说个谎呗。二猫站下挤挤眼,着急地说:我今天没有空,西坑翻坑了,我还忙着捞鱼去呢。话没说完,人就慌慌地走了。妇女们听说翻坑这两个字,麻绳往鞋底上一绕,站起身,连屁股都没来不及拍打一把,也急急地往家走。她们拿了鱼网、笊篱、水瓢、饭盆直往西坑而去,到了那里才知道,西坑水平如镜,根本没有翻坑的迹象。
这个时候她们才知道二猫把她们耍了。她们一路笑着骂二猫,又重新回到树下纳鞋底。
村里有十几块水塘,每年夏天都有翻坑的。水塘翻坑时如喷云吐雾,原本是一塘清水,转眼就浑浊不堪。翻坑那天是村里人的节日,男女老少齐上阵,水面白花花漂起的一层死鱼,先去的人捞大鱼,后去的人捞小鱼,连猫狗都能站在岸边伸出爪子捞鱼,打牙祭。一个村的水塘翻坑,邻村的很多亲戚家都可以吃到鱼。翻坑基本上有以下几个原因:水里的野生鱼太多,彼此冲撞搅得水下环境失常。天气热、气压低。还有人为因素也可以导致水塘翻坑,十几二十几个孩子打水仗,在水中奔来跑去,时间一长,忽然见一股泥沙从水底像喷泉一样往上冒,反应机敏的孩子连忙跳到岸上穿衣服――他们是跑回家去拿家什或通知大人,早一些赶回来,能捞到被泥沙呛得晕头转向的活鱼。
孩子比大人更关心水塘什么时候翻坑。溽热的午后,蝉在柳树上嘶鸣,孩子们在树阴下游戏。水面热气蒸腾,偶尔有一条鱼跃出水面,孩子们发出了一片惊叹声。翻坑的日子他们有鱼吃,村里到处弥漫着炸鱼的香气。捞鱼时的快乐也不同于做游戏,他们大都站在水浅些的地方,用笊篱捞那些别人不要的小鱼。小鱼在他们也珍贵,每天都在水塘洗澡,皮肉能被鱼撞疼。可若想逮着一条小鱼,却是比登天都难的事。
村里的十几块水塘各有各的名字,我家门前的那个叫长条坑,坑边长着许多芦苇。芦苇丛中有时会有呱呱鸟,“唰“地飞起来,展翅在天空中滑翔,像小飞机一样。我最早有关长条坑的记忆,是父亲背着我去找赤脚医生,我肚子疼。长条坑里的水溢了出来,把路阻断了。父亲挽着裤脚淌了过去,芦苇水淋淋地朝路上倾斜,苇毛能刮着我的脸,我的脸都被打湿了。这是雨后的情景。几个响晴薄日后,路上的水被长条坑收走了,车辙里会留下毛茸茸的小鱼小虾。它们以为这是新的“家”,一个个在浅水洼里活蹦乱跳。一个午后,太阳又把车辙里的水全都收走了,连一点潮气都没留下。小鱼小虾很快就被晒成干了,只有两只眼睛还黑着,在车辙里看天。
村里最大的水塘就是西坑,差不多有半个村庄大。水多鱼也多,有人曾在西坑里见到过稀罕鱼种,以为那是神怪之物。村里人都看重西坑,所以二猫扯谎要拿西坑说事儿。那么多年,西坑只翻过一次坑,据说是因为附近加工厂里的机器出了故障,整日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把鱼吓惊了。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大概只有鱼知道。西坑翻坑那天天上有一道赤色的光,有人分析是水里的神怪升天了。西坑的富饶令整个村庄的人瞠目结舌,出产过十几斤重的鲤鱼和鲢鱼,形形色色的水族动物应有尽有,癞蛤蟆都有碗口大,让人疑心蛤蟆都成精了。这次翻坑村里人足足打捞了三天三夜,有些人家把炕席都扯了下来,晾鱼虾用。
二十年,最多不过三十年,那些风景就成了村庄的梦了。长条坑上被人盖了房子,它身边的芦苇一根也没有了。每次回家我都留意脚下的那段路,野草到是不少,可连一根苇椎也看不见。春节回家我到西坑边上转了转,坑底被不知多少人家瓜分了。有的种了庄稼,高粱玉米的秸杆立在那里,已经被风吹干了。有的人家种了许多毛白杨,眼下都有拳头粗了。
当年水塘里的那些水,也不知都去了哪里。
生产队的瓜地离村庄都不远。种瓜要用好沙土,长出的瓜甜。若是在远处洼地里的黑土中种瓜,西瓜都能长出倭瓜味儿。村庄周围的地都是沙土地,种瓜不能重茬,今年种在这里,明年种在那里。不论种在哪里,都离村庄近,离河水近。这是不经意间给爬瓜人提供了有利条件。瓜地周围一般不种高杆儿植物,左边是黑豆,右边是黄豆,都只有膝盖高。可爬瓜人潜伏在黑豆或黄豆地里,看瓜人照例很难发现他们。明明那些人的行为是“偷”,乡间却谓之“爬”。一个爬字中,能嚼出许多味道,甚至含有浪漫惊险刺激等诸多元素。除了形容爬瓜人的形态,是否也有对爬瓜人的行为姑息原宥之意呢?
爬瓜也有很多讲究。必得是夜半三更天去,必是还没结婚的小青年(有了媳妇的大概都觉得不好意思)。他们背着筐、提着袋子成群结伙地去偷袭,一队的人去二队的瓜地,二队的人去三队的瓜地,彼此心照不宣。队里的瓜园通常都有几十亩地,看瓜人的瓜棚偏安一隅,甜瓜和香瓜都成熟了,空气中弥漫着甘冽的甜香气。看瓜人的呼噜合着清亮的夜色起伏,这时的瓜园不招人惦记,简直说不过去。
爬瓜人也是有分工的。有两人专门蹲守瓜棚,只要看瓜人听见动静从瓜棚出来,迎面就有一道拌马索。摔跤的工夫,远处的爬瓜人就能从容转移,是转移爬到的瓜。接应的人就在河岸蹲伏,瓜袋到了手里,或是箭步如飞沿河岸快速逃离,或是把瓜袋投进水里,人与瓜同时在水里浮游。纵使看瓜人追过来,除了大骂几声,也无计可施。
爬瓜的乐趣不只是吃到瓜,还有类似运动战的情趣在里边。二大爷是生产队队长,凡事爱讲究子午卯酉。对于瓜园丢瓜,他颇有成见,觉得是看瓜人不尽心。“你整夜睡大觉,哪能不丢瓜呢?”二大爷急扯白脸说。看瓜人便与他打赌,让他亲自看一宿瓜,尝尝滋味。于是二大爷买了个大号手电筒,整夜都围着瓜园转,一宿连眼也没合。天一亮,二大爷傻了眼,瓜园里的瓜丢了大半,都是被人板板眼眼拣熟的大的摘走的。二大爷立时起了一嘴泡。他着急不是因为丢瓜,是因为丢了那样多的瓜他连动静都没听见,丢人。原来是二大爷的手电筒帮了爬瓜人的忙。那天爬瓜人制定了新的爬瓜方案,把人分成四组,把守四个方向。二大爷的手电筒照到东边,西边的人开始行动。手电筒照到南边,北边的人开始行动。爬瓜人就这样从容不迫地与二大爷周旋,爬瓜人与二大爷一样,都是一夜没合眼――他们是兴奋的。
转天看见二大爷嘴起泡抿嘴笑的人,都是爬瓜的,或者,都是知情的。二大爷心里明镜儿似的,可却什么都不能说。爬瓜不算偷,顶多挨顿揍。这是乡间的传统,说的还是孩子。人赃俱获尚且如此,没凭没据的事就更不用说了。
每年开春,河套早年种瓜的地方就冒出一片湖泊――是阳光反射下的塑料薄膜被风吹动时,像水波一样荡漾。堂兄堂嫂把那块土地包了二十年,种了西瓜、棉花、花生、白薯等等。西瓜都是赶在麦收之前上市的,从一块钱一斤开始卖,卖到最后,还要两三毛钱。有时我们吃瓜,就亲自到地里摘。像拍自己孩子的小屁股一样,拍了这个还想拍那个。青皮西瓜在瓜蔓的簇拥下,个个雍容华贵,与在市场上见到时感觉大不一样。我问堂兄是不是还有来爬瓜的,堂兄说,种了十来年的瓜了,一次也没遇到过。个人干点啥不容易,都乡里乡亲的,谁好意思呢。堂兄的瓜棚里只有一些草,我没看见铺盖。说真的,我很想知道他夜里有没有守在瓜园,我不只一次想做个爬瓜人,吓吓他。可每到深夜,都是想法活跃,身子却懒得动。我不知道别的人是不是也和我有一样的想法,或者这个世界上,我是最后一个有爬瓜想法的人了。
打头儿也是个职业。
打头儿这个职业有点像工厂的班组长,管着一拨人干活。与班组长不同的是,打头儿的无论做什么活计,都是身先士卒的那一个。打头儿的不是干部,所以没有说教,离开地边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可往地头一站,锄头拄在手里,他就与一般人不同了。锄地要站在第一垄,大家都瞄着他,不锄他前边去,也监督他锄过的地是否松软、干净。打头儿的都是好庄稼把式,干什么活都都不容别人挑眼。他若干不好,其他人就会干得更稀松。就以锄地为例,锄头扔出去,拉回来,看似人人都在使劲,其实劲使得有真有假。真使劲的人锄过的地土松软得能没鞋帮子。假使劲的人会耧起一层浮土,看着地像锄过的样子,可踩在脚下,还是硬邦邦的,一点也不保墒。
打头儿的也有权利。什么时候歇工、歇多少时间,什么时候收工,都是打头儿说了算。老叔从年轻的时候就打头,一直干到年纪大了,散队了。老叔打头儿与别人不一样,老叔会讲故事,会唱戏文。老叔一张嘴,别人就都被吸引了,为了跟上老叔的节奏,手底下都得加把劲,步调一致。落得稍微远点,老叔讲些什么,就听不清了。听戏文还有一个好处,手底下会忘了使奸耍滑,锄头深了浅了,凭心,而不是凭手。我第一次跟着老叔去干活,是麦收时放麦假,老叔带一顶破草帽,镰刀在腰里别着,脖子上围着旧毛巾,样子也很威武。来到地头先稍事休息,老叔的嘴里叼根麦杆,自己先割了一片麦,捆起来,两横一竖朝上搭,遮出一小片凉阴,告诉我们几个孩子别热着,热了就这样躲进阴凉里歇着。可我们怎么能歇呢,我们就追在老叔的屁股后头拣麦穗,是为了听他唱的几句戏文。那些戏文唱得真正好,有男声还有女声。我至今还记得这样两句:(女声)我后面跟着他呀。(男声)我果子拿两匣呀。(女声)见了妈妈不磕头你拜得什么年啊!老叔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女声,是在直起身打腰子时唱出来的。古铜色的脸庞,神采飞扬。老叔唱时我们就直起眼睛看他,也不懂什么意思,可就是听着入迷,听了这句还想听下一句。麦地里不时会发现鹌鹑蛋,别人拣到都自己收起来,在麦团上做个记号,收工时拿回家。鹌鹑蛋若是在老叔的麦垄里,老叔就喊我们过去,一人一枚,或一人两枚分给我们。还教我们在空中照影儿,看里面是不是有小鹌鹑。在我们心里,老叔就是英雄,打头儿的都是英雄。歇工都愿意挨着他坐,看他嘴里嚼根草,也要找同样一根草放在嘴里嚼。跑到远处用麻叶给他捧水喝。兜里有块糖,也愿意放到他的手心里。别的社员笑话我们小小的年纪先学会了留须,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们是因为崇拜才这样。
谁都没有表,每天收工都听火车在远方鸣笛。火车在河对岸,笛声传过来会带着水音儿。火车鸣笛的时间是11:20分,春夏秋冬风霜雨雪不误。这天我们怎样等,火车都不来。所有的人都认为火车不来了,或者火车过去了,大家没有听见。别人无论说什么,老叔都无动于衷。他就那么煞下腰去干活,别人说的话他都当耳旁风。老叔既不相信火车不来,也不相信火车过去了。火车每天都来,今天怎么会不来呢?火车也不会过去了,三十几个人,六十多只耳朵,还有几个小孩子,怎么会都听不见呢。反正火车不来,老叔就不宣布收工。打了若干年的头儿,老叔从来也不早收工,队长信任他。不宣布收工就都得继续干活。大家明显都没了好声气,说怪话,手底下摔摔打打,麦子割得稀里哗啦。我和几个小伙伴悄悄打赌,打赌的结果是,我们都相信老叔,火车就是还没来,老叔不会错。
麦收的活计多累人啊。最后人都饿得都直不起腰了,脸都跟麦子一个色了,有些人丢下手里的镰刀赌气不干活了。老叔大概也很难坚持,古铜色的皮肤都变浅了。他看天,天是阴阳脸。没有太阳,太阳在云层里被厚厚地裹着,老叔看不见。老叔不甘心,冲着火车的方向啼听,火车还是没动静。在别人复杂的眼神中,老叔颓然挥了下手,收工了。
回家一看,都一点多了。别人都以为这群干活的集体出事了。
看燕子是一种棋艺,只需每人两颗棋子。一个“口”字不关门儿,里面打个十字叉,门口画个圈儿做井,就是看燕子的棋盘。看燕子的棋艺简单,只要棋子不跳井,怎么走都行。待到两个子都无路可走,就分出输赢了。赢棋的人揪着输棋人的耳朵一同看天,什么时候天空有燕子出现,就可以玩下一盘了。有时天空半天也不飞来一只燕子,耳朵就那样持续被揪着,东南西北来回瞅,时间久了,耳朵被揪红了,揪耳朵的那条胳膊也累酸了。
田间地头的许多棋谱,不知道是谁创造的,也不知在民间流传了多少年。没有师傅也没有徒弟,谁都是无师自通。有一种虎棋很有意思,20个人,两只老虎,人频频设防,老虎步步紧逼,最后不是人把老虎困住了,就是老虎把人吃光。虎棋在田头玩,土坷垃当人,瓦片当虎。或是在家里的炕上玩,黄豆当人,蚕豆当虎。虎总比人个子大。还有一种连棋,大口套小口,一共三个口,角角相连,再连数条中线。落子时,像围棋一样你落一粒我落一粒,如果三个子落在了一条线上,便可以吃掉别人的一颗子,这颗子也许正是对方紧要的。地头歇工,或是在家歇阴雨天,经常看到有人捉对厮杀。棋子都可以信手拈来,棋盘又可以随意图画,真是觉得发明者了不起,一切都方便到家了。
下棋讲究棋逢对手,可棋艺差的人总愿意找高手下棋,小四就是其中一个。小四都十七岁了,身量却只有十二三岁的孩子高。为了能跟高手下盘虎棋,他总要替别人多干活。薅苗他紧着往前赶,好回头接别人。挖渠时推车里的土装得比他人都高。他的小脸总是陪着笑,歇工时,他早早画好棋盘找好棋子恭候别人入座。他还特意坐下风一方,把好的座位留给别人。可不知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不愿意跟他下棋,好像还不是与小四的棋艺差有关。他要央求好半天,才有人肯勉强坐在小四的对面。坐下了也下得言不由衷。不管输赢,小四都要挨别人一通骂,可小四不在乎,小四挨骂时脸上也是笑模悠悠的,眼神一闪一闪地打量别人,像是做了错事一样。
我那年刚高中毕业,心里怀了许多跟别人不一样的想法。小四脸上谦卑的笑总让我心里不舒服。我主动邀小四下棋,小四却看也不看我,他瞧不起我。我气坏了,追着小四说,我们下一盘看燕子,不管输赢,我都给你一只苹果。苹果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一直在兜里装着,眼下它就红艳艳地在我的手心里。那年月,手里有一只苹果是件了不起的事,买都没处去买,是我家山里的亲戚送的。也许是苹果起了作用,小四从路边找来了树枝做棋子。三下五除二,小四的棋子被我逼到了角落,小四输了。小四脸色很难看,他常输棋,脸色却从没这么难看过。这让我有点不落忍。他让我揪耳朵,我没揪。正是早春的天气,地还硬邦邦的,没开化。天上飞的只有灰突突的麻雀,哪里有什么燕子啊。小四后来用那只苹果跟别人换了一盘棋,小四都没怎么废话,苹果就被别人赚走了。
小四在苹果出手前狠咬了一口,结果挨了那人一嘴巴。
那些愉快和不愉快,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女儿很小的时候,就跟姥姥学会了虎棋和连棋。那个时候女儿还没上幼儿园,她的棋艺着实让我惊喜了一番。棋盘画在一张硬纸片上,棋子装在茶缸里,都是各种豆子。女儿使白的,姥姥使黑的。我教会了她看燕子,女儿就着了迷,总缠着跟我下棋。可在屋顶下看不见燕子啊。女儿就趴在玻璃窗上往外瞅,喜鹊也算,麻雀也算,蝙蝠也算,会飞的都算。我跟女儿玩得热火朝天,心底却有块地方是凉的。这个时候我总是很容易地想起那个叫小四的人,和他脸上谦卑的笑。他和我同岁,如果也能活到今天,该不会再对下棋着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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碾子的功用,在很长一段岁月中,主导了一个七口之家的全部生活。整个一条街就一台碾子,说碾子主导了一条街人家的生活也不为过。队里分来的所有粮食,都要上碾盘碾轧以后才能下锅。白天大人去队里上工,孩子去学校上学,推碾子的事,都是起早贪晚。晚上在坊间点上油灯,油灯只能照亮碾盘的和碾道的三分之一。另三分之二的地方,都黑如墨染。抱着碾棍走上一圈,人都晕晕乎乎。那样小的一个圆周,一个晚上不定要走多少圈。世界上没有比推碾子更乏味、更机械的工作了。有时候,人都能抱着碾棍睡着了。如果是驴拉碾子,还要给驴戴上捂眼,防止它偷吃碾盘上的粮食。驴的捂眼像两枚大扣子,看着就像驴戴了眼镜一样,人们都戏称它为“驴先生”。其实也知道那个时候的驴有多不堪,只是驴受多大的磨难都不叫唤。文学作品中,有时候形容人的悲惨命运,就称之为“磨道里的驴”。拉碾子的驴,就是受苦受难的象征。
中午母亲吩咐,晚上放学别的先不干,赶紧去占碾子。簸箕里装一把玉米粒儿,端着就往碾道跑。如果碰巧早到了一步,簸箕放到碾盘上,心底就安生了。回家尽可以找吃的,玩。一直等到大人回家,才一齐去推碾子。这个时候前来碾道排个儿的人家就多了。我家的簸箕后边,笤帚是一家,砖头是一家,箩床是一家。谁都知道自己排第几,谁都不会把自己越位往前排。那种秩序,亘古不变。偶尔打发孩子过来瞧一眼,推碾子的是谁家,碾下轧的粮食是什么,就能估算出还有多长时间轮到自己。轧玉米时间短,轧高粱就时间长。高粱面讲究用细箩筛,轧出的面像白面一样细,轧了筛,筛了再轧,往往要重复四、五遍。
最难受的事,是冬天早起推碾子。如果晚上抢不到碾子,就只有转天起大早。去晚了如果再排不到,就有断顿儿的危险了。为了保证中午有饭吃,母亲三四点钟就喊我起床。一家七口人,我是最适合推碾子的年龄。弟弟小,父亲兄姐白天还要出工,母亲不忍惊扰他们。母亲白天也出工,可谁让她是家里的“火头军”呢,缸里有面没面,也只她有发言权。月光像纸一样白,霜雪毛茸茸地铺盖地面,人像寒蝉一样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娘胎。母亲端着簸箕走在前边,“登登登”的脚步,震得地都是疼的。碾棚是队里出面搭得简易草屋,不避寒暑,黑咕隆咚。一圈一圈转下来,除了碾子发出的“吱扭”声,万籁俱寂。我甚至看不清母亲的脸,只是从碾子的转动中感受到她的力量。母亲是我们家里最有力量的人,从来不说累,从来不愁眉苦脸。穷困的日子像碾道一样长无尽头,我甚至都没听到过她发出叹息。
母亲最乐意说那一年,“吃食堂”才刚结束,家里第一次分了粮食,不多,只有一口袋。分粮食的消息肯定比风跑得还快,这一天家里来了三拨客人。那时节来的客人,都是在家饿得受不了,到亲戚家找口饭吃。第一个来的是老舅,母亲喜气洋洋地说,我们家分粮食了!走,推碾子去!母亲端了一簸箕玉米,英姿飒爽往前走。老舅小跑着跟在后面。老舅后来对我们说,他当年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吃上一顿饱饭。母亲贴了一圈玉米饼子,老舅全吃了。老舅刚走,大姑又来了。大姑饿得推不动碾子,眼巴巴地倚墙站着,看着母亲推。大姑刚走,表叔又来了。母亲还是那句话,走,推碾子去!母亲现在学说当年的语气,眼睛还是亮的,声调还是高的,皱纹跳跃着,脸上非常有神采。有碾子可推,在母亲看来是幸福的事。碾子轧出来的东西香,母亲现在也这样认为。
加工厂取代碾子那一年,碾棚那块地方成了我家的宅基地。碾盘和碾砣无处安身,碰巧墙角有个坑,父亲把它们请到了个坑里,埋在了地底下了。那是正二巴经的花岗岩石碾,比一般的碾盘和碾砣都大。我在外面见到过的许多碾子,都比不上它。多少年以后,它们就是文物了。后人挖起它们,还能知道它们的名字么。
铜锤像钟摆一样在两面小锣之间左晃右晃,清脆的敲击声在锤与锣的碰撞中“哗泠泠”地响起来,庄户人就知道,锔盆锔碗的来了。磨刀人吹喇叭,卖香油敲梆子,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可哪一行似乎都没有锔盆锔碗的走俏。有民歌为证:锔盆锔碗锔大缸,大缸里面有姑娘。十几了,十三了,再过二年出嫁了……哪个行当都没有专门传唱的儿歌,而且与姑娘出嫁有关。锔盆锔碗的行业给人的感觉,有点类似国计民生了。
还有一句歇后语,与锔盆锔碗的行当密切相关:没有金刚钻儿,别揽瓷器活。也从侧面说明这个行当的手艺了得。金刚钻是指锔盆锔碗专用的家什,由弓身、钻头和把手组成。把手处扣一个类似酒盅样的瓷器,锔活儿时,用掌心抵着,免得硌手。讲究的弓背是用葛藤做的,弦则是丝绵纺成的线绳。特别值得写一笔的是金刚钻的钻头,钻头可以是一枚铁钉,用钢锯锯开,把一粒金刚石锡焊上去,无论是锔盆锔碗还是锔大缸,都用它打孔。那粒金刚石只有小米粒大,大舅年青时曾为别人从北京捎过两粒。当年掌柜的用锡纸包好,撇着京腔嘱咐大舅半路上别看,看丢了。这一路大舅都走(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徒步)得很郁闷,他疑心捎金刚石的人与京城掌柜的有通通儿,都瞧不起人。几年以后大舅才明白掌柜的意思,不是金刚石怕看,是因为金刚石太小,掌柜的怕打开纸包时,人还没看见金刚石呢,金刚石就已经跑的不知去向。
金刚石落在地上可不是好玩的事,有个锔盆锔碗的在干活时丢了那粒金刚石,借了主家筛白面的细萝筛土,折腾了整整半天才找到那个宝贝。这是我春节给大舅拜年时,大舅亲口告诉我的。大舅还说,他就是因为他亲眼看到了锔盆锔碗的师傅坐在地上筛了半天土,才体会到北京那位掌柜的苦心。当时正是十冬腊月,滴水成冰。锔盆锔碗的师傅戴着毡帽头,鼻子都冻红了,汗珠却从帽缝里朝下挤。锔盆锔碗的师傅说,这粒金刚石是他们家所有家当中最值钱的,如果找不着,他们一家老小都只好喝西北风了。
缝补破盆烂碗的那个东西叫锔子。使用锔子也有讲究,缝补碗的锔子是铜的。缝补盆或缸的锔子是铁的。巧得很,我在老家的储藏间里找到了父亲年青时使过的一把钻,是铁钻,而不是金刚钻。父亲是手巧的人,家里东西坏了,都是他自己学着修理。他自制的铁钻很将就,弓背是柳木的,弓弦是棉花线绳,钻头是一根钢钉。铁钻是他修补瓦盆用的。我问母亲:父亲有没有给家里锔过碗?母亲说那句老生常谈:没有金刚钻,干不了瓷器活。
一个锔在碗上的铜锔子能折合多少钱,不但没有人能说得清楚,甚至也很难猜度它的价值了。脱离了当时的那个时代背景,现代人的理论都成了乌托邦。那天我们就为了这个问题争论了很久,那个时候五分钱就可以买个碗,三个铜锔子价值会超过五分钱么?锔盆锔碗的行当也是养家糊口的,村里会这个手艺的人家日子一直过得滋润――问题是,怎么还会有人家为一只饭碗上几个铜锔子呢?答案在母亲那里找到了。母亲平心静气说,那个时候家里几口人就几只碗,不把摔破的碗锔好,就没法吃饭。
卖碗最近的地方是镇上,离村十几里,也不是你去了就保准有卖的。有一年农业社的一口大缸摔碎了,修没法修,补没法补。镇上县里都跑去看了,也没有卖的。最后队长做决定,派车把式到两百里地以外的唐山去买,三匹马拉一辆车跑了小三天,总算把缸买了回来。
如果那只缸能锔,甭管花多少钱,都不会超过跑这一趟唐山的人吃马喂。
庄稼人是这个计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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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儿。
劳动力还有一个称呼,叫挣分的。挣分的挣来的是口粮,是年底为数不多的分红,是一家老小对生活的所有指望。生产队分口粮是按人头分,分口粮以外的杂粮或农副产品有时会按劳力分,多劳多得。而年底分红,则铁定是按工分分。虽然工分挣得再多的人家到年底也就分百八十块钱,可与倒找队里几十块钱的人家相比,已经是天壤之别了。倒找钱的人家就因为工分少,孩子多,家里没有主要劳动力。那年月经常出现这样一个词:籴粮食。其实就是从黑市买高价粮。新华字典中“籴”与“买”字同解,可在现实生活中,“籴”字的背景却复杂和奥妙得多,因为它只属于过去那个粮食匮乏的年代。现代人也买粮,甭管城里还是乡下,都不会再有人说这个字,这个字在乡下人丰衣足食之后,就已经从人们的日常用语中彻底消失了。
好劳力一天挣十分。那个时候讲究男女同工同酬,一个生产队,总有几个女人与男人工分一样多。工分是大家评出来的,谓之“评分会”。每年的年假过去以后,生产队开始上工,第一件事就是开评分会。会计一个接一个地念名字,每念一个名字,队长就征求大家的意见,这个人给几分?那些公认的好劳力就不用说了,会计一个一个地画圈儿,他们都是毫无争议的十分。那些人也坦然,两只手抱着膝盖,眯着眼看天,一副事不关己的悠闲样。那些心里敲小鼓的人则是另一个样子,面色焦灼,眼神惶恐。她们是一些未婚姑娘或家庭妇女,力气小,身体孱弱,第一个喊出分值的人很关键,因为很多时候就是一锤定音。比如有人喊出六份五,如果没有人提出异议,这个六分五就要伴人一年的时间。同样是干一天活儿,有人挣十分,有人挣八分,有人却只能挣五分六分。平分会也很残酷,我亲眼看见有个媳妇被人叫出六分时晕过去了。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折腾过来,队长主动说,就给个七分吧。于是就给七分。
工分是两套记录方法。社员手里有记工本,是浅蓝色的封皮,比六十四开本略小。封面有“记工本”三个字,下面是一姓名栏。里面的纸页上则都是小方格。社员每天早晨上工,第一件事就是把记工本交到会计手里,由会计在小方格里画个“撇”。记工本在社员自己手里,可以随时统计自己挣了多少工分。会计那里也有底帐。会计的底帐记在一张八仙桌面大小的厚纸上。上面是一排社员的名字,下面是密密麻麻的长方形小格,上工画“撇”,旷工画“叉”。如果哪天夜战加班了,会在一个小框里写上1.5或2,意味着这一天的工可以顶一天半或两天。会计是队里为数不多的识文断字的人,他每天惟一的任务就是趴在桌子上给人记工。早晨上工时来一个记一个。社员把记工本扔到桌子上,会计记完了再揣起来。会计的工作清闲是清闲,但也有麻烦。年底两套记分方法统计出来的若不一样,他的麻烦就大了。
庄稼活中最累的活是起圈。家家都养猪,养猪也挣工分。所以那个时候经常有人跟老光棍开玩笑,说我给你找个媳妇,叫“猪挣分”。七十斤以下的猪每天挣三分,七十斤以上的猪每天挣五分,各队有各队的规定。养母猪的人家挣分多,起圈也累,因为母猪能吃,圈里的粪厚,这样的猪圈就得挣十分的人去起,如果让挣五分的人去,两天都起不完。我们家曾经养过一头“不老猪”,母亲总盼它能长过七十斤,可它总也不长。到年底用秤约,三个月它居然只长一斤,白吃了我们家许多饲料。我们很快把它卖了,又买了一头半大猪,请来兽医给它做绝育手术,兽医发现它居然怀孕了,不久就生下了七只小猪崽。下了小猪的母猪工分高,给了我们一个天大的惊喜。
我爷爷是好劳力,也是挣过十分的。到我记事时,爷爷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可他不愿意离开生产队,队里就照顾他,让他每天坐在队部里搓麻绳,每天给四分五。爷爷是队里工分最少的社员,他曾经说过,给两分他也去。给一分他也去。爷爷喜欢挣工分,不管挣多挣少,给工分爷爷就高兴。
爷爷一直挣到八十岁。
与大队的高音喇叭形成反差的,是家家户户的小喇叭。小喇叭只有一只碗口大,是一种黑色的厚夹纸做成的,中间有一个圆芯片。一根细细的线从外面牵进来,接到扬声器上,喇叭里就传出来一个好听的女声。每天中午十一点半她准来。起初,村里人都不知道喇叭线的那一端连到县里一个叫广播站的地方,他们都觉得喇叭里的女声很神秘,对那种神秘有很多猜测。村里的一个老人说,喊广播的人是在一口大缸里,对着缸底喊,所以有回声,声音好听。他咬着长杆烟袋,翘着白胡子自说自话,居然没人能反驳她。人们不相信他的大缸学说,但也猜不透纸喇叭里怎么会发出声音。因为那里藏不了人。
喇叭里每天喊的内容其实都差不多。有时念一段报纸,有时说一些县里的事。小喇叭就装在我家堂屋的门框上,每天我们家吃中午饭,都是女广播员的播音时间。母亲总也弄不懂,为什么我们吃饭女播音员却不吃饭,一天两天则可,时间长了还不把胃饿坏了?还有人猜测女播音员的年龄和长相,还有人专门跑到县里,蹲在某个地方想见到女播音员。那个人当然是个小伙子,二十几岁。他说他只想知道女播音员是怎么把声音弄进电线里去的,但村里人不这样认为。村里人跟小伙子开玩笑,说他看上画里的人了。
家家户户的小喇叭,给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乡村增添了不少生气和热闹。国际国内每有大事发生,村里人都是通过小喇叭获得信息。有时收工晚了,连颠带跑得往家赶,生怕把广播的时间错过了。我至今仍记得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的消息曾让端着饭碗的父亲一怔,父亲在那一瞬间忘了吃饭,筷子夹了几粒高粱米,迟迟都没有送到嘴里。我不知道那件中国外交史上的大事给当时的父亲带来了怎样的感觉,但父亲在那一瞬间的神态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以及那个叫尼克松的大鼻子。
后来,也不知道小喇叭装了多久,村里出现了第一个通讯员。当小喇叭里第一次传出村里某某某的名字,连小孩子都兴奋。那是一篇表扬稿,说的是某个老社员把从地里拣来的豆子放进生产队的粮仓里。再后来村里人就有了期盼,见到那个通讯员就说,小喇叭里咋还没有你的名字呢?通讯员当年四十几岁,脖子有点歪。他经常歪着脖子到处找做好事的人,可那样的人不是很好找。或者找到了,稿子也写了,小喇叭却没有播出来。村里人都和通讯员一样着急,每天小喇叭一响,不定有多少人竖着耳朵听动静。后来小喇叭又播了通讯员的一篇稿子,说村里谁谁偷砍了公家的一棵榆树,这是自私自利的表现。小喇叭把偷树人的名字传出来,把大家吓了一跳。偷东西的人固然是不对的,可把人家的名字送到小喇叭里,就是通讯员的不对了。家丑不可外扬,村里人都这样认为。见到通讯员就说,你该写村里的好事,咋能把坏事也放到小广播里呢?通讯员特别难为情。
村里有个人是高中生,懂些无线电的常识。有一天,他把小喇叭的线上接了另一根线,居然就能跟邻居说上话,就像打电话一样。后来我们家买了一个半导体,每天晚上都有许多人到我们家里“听戏匣子”。人实在多得屋里装不下,那个高中生就在半导体上接出两根线,在邻家弄了个“分会场”。有一次听电影“地雷战”,听到半截上工时间到了,大家都以为收工以后电影还会接着播,像小喇叭里的小说连播一样。
只有那个高中生知道,“地雷战”肯定早播完了,半导体跟小喇叭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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癔病是一种精神疾患,它的另一个学名叫歇斯底里,是由精神受到重大刺激引起的。但乡间不是这样的说法。乡间的很多说法,都是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或把原本简单的问题弄复杂。比如,旧时乡间多庙宇,除供奉菩萨、关公、土地爷之外,还有诸多神怪也享人间香火。地上跑的除了家禽、家畜,另一些常于草丛、瓦砾之中出没的动物都有传说。人类对未知的世界怀有敬畏感,所以偷鸡的黄鼠狼被称为黄仙,蛇被称为柳仙,狐狸被称为狐仙。还有另一些没有被称为“仙儿”的,同样让人觉得有道行,比如耗子、蛤蟆、猫头鹰,甚至刺猬、狗獾都能与人类发生密切关系。
癔病在乡亲们的口口相传中,就是直接与那些“仙儿”的作用有关。发病的人女人居多,现在回过头来想,那些女人大都因为婚姻不如意,错配了姻缘,导致心态失衡,抑郁成病。但乡亲们不这样说,哪个女人得了精神病,如果有人看见她走路连蹦带跳,就说那是被蛤蟆迷住了。如果说话阴阳怪气,就说被黄鼠狼迷住了。每个村庄几乎都能见到这样的病人,夏天还穿了大棉袄,头发柴禾垛一样蓬蓬着,蜡黄的脸,两只眼球像是能聚光。
村里有一个在外地工作的大龄女子也得了这种病,上不了班,就回老家来休养。据说她出门只能走横道,不能走竖道,走竖道人就疯得不行。村里人都说她是被蛇精迷住了,是一条修炼千年的大蛇,道行深,所以大龄女子疯得吃自己的粪便。后来大龄女子就那样疯得死掉了,过了许多年后我才听说,她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给人当“第三者”,曾让人脱光了游街。
就像有买就有卖一样,乡间得了癔病的人,从没有人去精神病院。乡间自有对付得癔病的人,那就是巫婆和神汉。神汉我只是从电影中看到的过,巫婆却是实实在在地认识一个,还打过几年的交道。她来村里给人治病,就住在我的邻居家。当时她有八十多岁了,胖脸,白头发很少,在炕上盘腿一坐就是半天。她显摆自己的一些“事迹”,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能用意念搬运东西。比如有一户人家对她不恭敬,她就在人家举办婚礼的时候把他们准备的八桌饭菜都搬到了村外边,直到那家人向她告饶,她才告诉人家那些饭菜在哪里。她的许多这样的故事,都让我们深信不疑。每次她来,我们都跑过去听她讲“故事”,那些故事一直都向广阔和深远发展着,跟神话传说差不多。
她给人治病分两种方法,一种背人,一种不背人。背人的那种方法我也听知情人说过,要蒙上窗,点上香,烧些纸钱,然后在病人身上施魔法。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说人话,一会儿说鬼话,有时甚至冒出来京腔京韵,像唱大鼓一样。后来有了一些阅历,知道她的功夫是口技,可当时迷住了多少人啊!每次她给人治病,那户人家的院子里都挤满了人,虽说什么也看不到,但大家仍拥堵在那里。特别希望疯疯癫癫的那个病人从里面出来,就变成一个伶俐的女子。虽然这种情况一次也没发生过,但所有的人对这一点都深信不疑。
现在说一说她不背人的那种治病方法,是我亲眼得见的。那个病人似乎是一个抑郁症患者,正在上海读大学。那个病人不吵不闹,但就是不跟任何人说话,眼珠只盯着一个地方,许久都不转动一下。巫婆从一个针线板上拿过一根一号针条,朝病人的心口窝猛然扎了下去。我当时就“哎呀”了一声,仿佛挨扎的是我自己。我有限的一点医学知识告诉我,那根针应该消毒,或者,应该换成细细长长的银针,而不是这种又粗又壮扎鞋底的针。后来巫婆又扎了几次,我已经不敢看了。我飞快地睃了那个病人一眼,那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皮肤像纸一样白。显然她与那些得癔病的人不同,她知道自己在治病,很配合。挨扎期间一声不吭。我当时有点害怕她会被扎死,但不久她就站了起来,理理自己的衣裳,踉跄着走出门去。
那个年老的巫婆在我家住过一晚,盖了我的被子。转天我把被子晾晒到外面的铅丝上,细一打量,上面爬了不知多少虱子。从此那个巫婆在我眼里不存半点神秘感,一个每天让虱子吃的人,能有什么法术呢。
多数癔病患者在几年以后都能痊愈。我猜,是因为生活顺遂了,孩子大了,自己心上的伤口也慢慢平复了。但也有那么一两个,生活一直都没有顺遂,或者,自己心上的伤口一直也没有平复,到现在还疯着。有时候我和乡亲谈天儿,顺便问问疯子家里的事,大家争先恐后告诉我疯子家里的种种不幸。不管疯子的行为如何诡异,也不会再有人说她是什么东西迷的。那些“大仙儿”现在连踪影都不见,自己都性命难保,怕也顾不得迷人了。
乡亲们这样对我说。
乡间有句俗语:鬼也怕恶人。这句话的哲学意义用到打黄狼的人身上,是最恰当不过了。
有些人家在墙壁的神龛上给黄狼供着牌位,另一些人却想尽办法谋黄狼的一张皮。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一张黄狼皮就能卖到三五块,抵得上一个好劳力的月收入,而且还能拿到现钱。这样的诱惑,凡是能捕到黄狼的人都根本无法抵挡。
黄狼是乡间的叫法,“狼”字读一音。学名应该叫黄鼬,再通俗一点,就是黄鼠狼。“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这个歇后语地球人都知道,我们小时候还玩这种游戏,两只老母鸡护着小鸡,一个孩子扮成黄鼠狼,把扮成小鸡的孩子一个一个拉走。都知道黄鼠狼是坏东西,不会因为它的毛皮金贵、尾毛能做毛笔而改变对它的印象。其实黄狼还有它有趣的一面,它娶媳妇时讲排场,大概是跟人类学的。据说黄狼是极能模仿的,它遇到危险时的叫声就像婴儿在哭。我还见过那样一支黄鼠狼队伍,大小有三十几只,还有两只抬个驴箍子,里面坐着一只小黄狼。它们是从生产队的谷仓方向出来,往碾道方向去。黄狼各个神情怪异,煞有介事,都不怎么怕人。我回家说给大人听,大人告诉我,这就是黄狼子娶媳妇,坐在驴箍子里的黄狼就是新娘。
黄狼的可恨之处当然是与鸡有关。一只母鸡和它日后下的蛋,能值半个家当,可若遇见黄狼,连根鸡毛都剩不下,几斤重的母鸡,囫囵个儿地就能被黄狼叼走。还有些黄狼更遭恨,它会把一窝母鸡逐个咬死,然后只叼走其中一只。几十只黄狼如果在同一个夜晚突袭一座村庄,就跟一场灾难差不多。黄狼与黄狼也不同,有的胆大,有的胆小。同样是来拉鸡,有的看见窗上灯光亮了,早逃之夭夭了。有的却喜欢与人对峙,还朝人呲牙咧嘴。有一天夜里,我家院子里的鸡叫个不停。我跑出去看,见一只黄狼已经逃到了墙头上。它并不怕我,在墙头上跳来跳去,一会儿头朝东,一会儿头朝西,像演杂技一样,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母亲用一根棍子去捅它,它才越身跑走了。
捕捉黄狼的手段也很多,相临的两座村庄都各有各的不同手法。比如,临村有人会做一种捕鼠器,像开合的两扇门一样,黄狼打此经过,两扇门会自动闭合,把黄狼夹住。还有利用秫秸拍子设置机关的。把秫秸拍子用木棍支起来,上面压上砖,木棍旁放诱饵,黄狼吃诱饵时稍一碰木棍,整个秫秸拍子就会砸下来。还有人利用烧水用的汆子(铁制,平时插在灶眼里烧开水用),在地上掏个洞,把汆子插进去。汆子足有两尺长,腰身与黄狼一般粗细,黄狼进去就出不来。
上述种种手段都还是业余水平,属于有枣一杆子、没枣一棍子。村里的一位二哥却是专业手段,每年都为打黄狼都耗费许多精神。入秋,地里的苍耳熟了,二哥戴上手套捋苍耳。二哥把捋的几麻袋的苍耳统统送到榨油坊,用榨出的油(主要还是为了食用,用香油炸蛤蟆最好,但人们舍不得)炸蛤蟆。蛤蟆炸得焦黄而脆,包到油纸包里待用。上冬时节,二哥在黄狼常出没的地方挖许多细细窄窄的洞,把炸好的蛤蟆放进去。黄狼对油炸蛤蟆情有独钟,前仆后继地朝洞里钻。二哥挖的洞都只有自己的手臂粗,圆圆溜溜,直上直下,两三尺深。黄狼的鼻子尖,油炸蛤蟆放得再隐蔽,黄狼也能找得到。一只油炸蛤蟆能“钓”好几条黄狼,黄狼钻进洞里后,根本没法吃食物,它脑袋朝下被卡在那里,就等着转天早晨二哥来收拾。
二哥是这一条街上荷包最鼓的人,他这一冬天最多能卖几十张黄狼皮。二哥还用黄狼皮给自己做了条披肩,他有肩周炎,怕风。村里人也眼红二哥,酸溜溜地说,黄狼本领大,早晚会找你的麻烦。二哥满不在乎,他说都信黄狼能迷人,让它迷我试试!黄狼果然没有奈何二哥,二哥现在五十多了,身板好,子孙满堂。他的媳妇,就是当年用卖黄狼皮的钱娶来的。我春节回家见了二哥,说起打黄狼,二哥嘬着牙花子说,现在的冬天没事干,难熬。他的表情很寂寞,看上去非常怀念那些打黄狼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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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窑恰似在笼屉里蒸馒头。馒头蒸熟了,砖瓦烧青了。
生产队那年月,几乎村村都有窑地。窑地包括一孔窑,一块巨大的晒坯场。或者,还有掏挖黄土留下的巨大土坑。窑都是土窑,下宽上窄,下面有个一人高的灶,一窑砖瓦要烧熟,都凭这个灶喷云吐雾。在窑地做工的都有些技术,和泥,扣砖坯,扣瓦,都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干的。但那些活能学,一学就会。只是辛苦,怕吃苦的人干不了这一行。学也学不会的是烧窑,灶里的火烧三天三夜,这一窑砖瓦的成色如何,都凭烧窑的看火候。万一把窑烧夹生了,那可是作孽的事。夹生的砖瓦还没砖坯硬度好,让很多人的辛苦打水漂儿。
我小的时候跟姐姐到窑地里玩,对那些码放整整齐齐的砖坯印象深刻。砖坯都小巧,表面光滑,比毛茬茬的土坯好看得多。工人往窑里背砖坯,一次能背十多块。两只手在后面交握,砖坯一块一块往上码,从尾骨一直码到颈椎,整个后背都像弓一样弯着。窑里有人专门码砖坯,砖坯都摆“人”字形,彼此留出空当,这样砖坯容易被烧熟。灶里头两天是黑红的颜色,甭管火多旺,火焰的边沿都是烟熏的痕迹。灶里什么时候像黄金洞一样亮堂了,就意味着窑快要烧好了。
窑顶用土夯严实,专门有人挑水往里浸,此举被称为“闷”。砖坯被烧透以后,原本是通红的颜色,用水一闷,就成青的了。原来青砖比红砖还多一套工序,不知为什么远古和近代的人们都对青色钟情,从秦砖汉瓦开始,一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青色都是官方或民间建筑的主体色调。后来才有了一种紫砂瓦,褚红色,是普通青瓦的两三倍大。这已经不是民间土窑能够烧制的。但土窑开始出产红砖,在一片灰褐色的村落中,突然出现一栋红砖大瓦房,看上去显得特别抢眼。再后来水泥的青色或瓷砖的亮色又取代了红砖的颜色,随着国家明令建筑工地不许使用黏土砖,一种更新型的生产于流水线的紫砂砖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家乡曾经火红的那一座座砖瓦窑,现在都踪迹难寻了。
地震那年,我们家的房子震破了。为了能住上新房而又节省资金,父亲异想天开地要自己烧一窑砖瓦。父亲过去做过此类营生,所以对和泥、扣砖坯瓦坯都不陌生。每天晚上收工、放学,我们一家人就在窑地集齐儿,干这干那。砖坯整整齐齐晾晒了一大片,在阳光的照射下,光滑地像汪着水一样。我们把砖坯搬起来让它侧立通风,阴雨天把它码放整齐,用草帘苫上。晴天了再把它们一块一块搬到地上。整整一个春天的成果终于装窑了,父亲开始跃跃欲试,他终年看别人烧窑,觉得自己也能摸着些诀窍。但最终他还是请了烧窑师傅,全家人辛苦了整整一个春天,万一烧不好,就住不上新房了。烧窑师傅是邻村人,七十多了,脸上长着许多黑麻子。我几乎都没看见他笑过。他的一张脸终日紧绷着。窑都装好了,他发现没有煤。他问父亲烧窑的煤呢?父亲说,没有。父亲知道队里烧窑都使煤,但父亲不想使,造价高,不求人又买不来。父亲准备了许多高粱杆、玉米秸、原木劈柴,父亲想用这些东西烧窑。麻脸师傅脸更黑了,他说不通父亲买煤,就自己先找台阶,他说这些东西可以烧窑,但不能保证把砖瓦烧好。父亲这个时候什么都不能说,他怕烧窑师傅撂挑子。方圆几十里地好师傅也就那么几个,各有各的烧窑场地,把人请来不容易。
父亲相信烧窑师傅能把砖瓦烧好。村里有几户人家,用玉米骨头加柴油,也把砖瓦烧熟了。那些年柴油七分八一斤,家家都用它烧饭用。父亲也买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三天以后,父亲往窑顶浸水,窑顶蒸汽弥漫,那些砖瓦集体发出了嘶鸣。出窑那天我们全家都去了,窑里热浪袭人,砖瓦热得烫手,但那些砖瓦都是我们理想的清湛的颜色,一下子就催生了我们对新生活的所有向往。
农家孩子从七八岁就认得许多种野菜。早春,野菜刚给大地打上补丁,我们成群结伙,就把那些“补丁”剜进篮子里。最早拱出地面的的是“拍黄瓜”,小圆叶,细细的梗儿,组成五分硬币大的一个圆,像一把把没有柄的小雨伞,开在干燥的土地上。春天的土地再干旱,也不影响它作为最早的客人酬劳我们。采一棵放到手心里,用手使劲一拍,一股清新的黄瓜味散发出来,让人怎么闻都闻不够。要知道,那个时候可没有“反季节”一说,黄瓜种子都还在蒙着头睡大觉,那股好闻的黄瓜味,给了我们多少安慰啊!
然后便是二月兰,开紫丢丢的花,结椭圆形的小果实。我们都叫它野茄子,能吃。里面是细碎的籽儿,有一股清香味。猪也是有口福的,那些鲜嫩的野菜,在早春的季节吃到嘴里,不是幸福是什么!然后便是学名为小蓟的起起牙,曲曲菜,燕春苗,酸菜柳。起起牙长白毛刺,摸着扎手,却是一味中药,猪爱吃。曲曲菜味苦,却是所有食草动物的珍馐。燕春苗根和叶子一样鲜嫩,是一种“不老”菜。它像藤一样在地上爬行,开淡粉色的花,花与叶片的形状差不多。酸菜柳顶奇特,一根紫红色的茎直直地朝上长。叶子呈深绿色,揪两片叶子嚼在嘴里,酸倒牙。村里的一个小妹妹吃酸菜柳上瘾,她那时还小,不会采野菜。看见我们谁的筐里有,会直着眼睛在后面跟着。那些野菜的种种神奇,什么时候想起,都觉得心里好舒服。
到麦苗长到半尺高,凳儿菜就把垄沟挤满了。你想象不出土地里有多少凳儿菜的种子,比麦苗还多,稍不留神,凳儿菜就抽出一尺长的颈,开雪白的花,在麦苗头上招招摇摇,像浮上去的一层雪。水边有水灵棵,有太阳花。车辙里有车前子。白薯地里有落落菜和人揪菜。落落菜有长叶和圆叶的,按照乡间的说法,圆叶的落落菜有毒,人吃了会浮肿。长叶的却可以凉拌、吃馅或熬着吃。多年以后,圆叶的落落菜被正名,城里的许多人都把路边的野菜采走了,回家包饺子吃。人揪菜却是好吃得无可争议,而且能长得像棵树一样,不断从枝杈里滋生出新的叶片,要不怎么叫人揪菜呢。过去猪爱吃,现在人也爱吃。街上常年有人卖一种玉米面的馅饼子,馅就是人揪菜做的。还有很多根本就叫不上名字的菜,可我们却知道哪些菜兔子爱吃哪些菜羊爱吃。每晚放学,我们背筐提篮往土地的深处走,微风吹拂,满目翠绿。丫头小子都像行吟诗人一样。我们也会有许多诗意的举动,唱歌,跳舞,开朗诵会,讲故事,在麦田里翻跟头,腰练得柔软异常,几十年以后,自己还能感受到那样一份柔韧。
还有一些野菜,不知它们生来是干什么的,人不能吃,猪不能吃,羊和兔子也不能吃。它们自己把自己催生得肥肥大大,比如大药。叶片有一层白膜,下面藏着暗绿色,看着就阴险。大药经常像牛屎一样开成一大摊,专门长在惹人眼目的地方。可谁都不会理它。小弟弟、小妹妹刚学会采野菜,第一件事就是告诉他们,千万不能采大药,据说猪吃了大药以后瞎眼睛。这也许不是真的,可谁又肯冒这个险呢。
水渠在麦田里像蛇一样穿行,清亮的水打着旋涡流向远处。这是麦穗扬花时的那遍水,小麦的颗粒重能达到多少,这遍水很关键。看水的人扛着木锨在远处,水渠战线太长,他根本看不过来。我们采菜经常沿着渠边走,看到水渠开了口子,我们丢下草筐镰刀就去堵口子。草,土块,石头,都从远处搬了来,堵到出水处。若还是堵不住,就要有人坐到那里,用身体去堵了。水是生产队的,麦子都饥渴着,这都不是我们堵口子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其实只有一个,上学要写作文。那个时候写作文就讲究写好人好事,你不做好事,就没得可写。所以我们每天都希望自己能拣到钱包。既然拣不到钱包,既然碰到了水渠开口子,哪有不堵的道理呢。
春天又来了。每年春天我都要采几回野菜,给自己和家人打牙祭。但与小时侯采野菜心境大不相同了,最起码,没有那种行吟诗人的感觉了。
(二十一)
车把式是队里的老大。
队里最值钱的家当,当数那挂马车了。当然不单指车,还有拉车的那三匹马。老马驾辕,两匹二青子马拉套。车当然不止一挂,还有驴车,还有牛车。但驴车和牛车都只能干些零碎活,所以赶驴车和牛车的人都不能称把式,他们只能叫赶车的。赶马车的人就不同了。“一等人跑外交,恒大烟卷嘴里叼。二等人赶大车,小鞭儿一摇一块多……十等人上海河,小车一推没有折,两季不去没法活”。这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民间流行的顺口溜,都是社员凑在一起编着玩的,属自娱自乐。车把式的地位甚至高过队长,因为每天除了挣工分,还有一块多的补助。过了几年,新的歌谣出现了,赶大车的在十等人当中下排到了第五,可惜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但车把式还是一个上“等”的职业,在生产队炙手可热。
大哥从十七岁跟车,有膀子力气,人又勤快,甭管装啥货物,他都让车把式歇着,他干。条件就是他要偶尔摸一摸鞭杆子。大哥天生就是喜欢大牲口的人,喜欢赶大车。两年以后,大哥如愿以偿当了车把式,大哥高兴,我也高兴。大哥第一次出车,是从北山往宝坻拉柿子,我知道马车会从一个十字路口过,就早早跑到那里等他,其实是想看看大哥赶车时的风采。一直等到晌午歪,大哥和他的三匹马拉着的车才跑过来,“得得得”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大哥跟着马车跑,他穿着蓝布大袄,敞着怀,就像电影里的人物一样。大哥告诉我,柿子是给采购股送的,一毛五一斤。这一胶皮车的柿子,上千斤。我问大哥咋不坐在车上,大哥说,他喜欢和马赛跑,马看着他跑,自己也跑得起劲儿。
大哥一年中多一半的时间都在外拉脚。那年月运输主要靠马车,把山里的石头、水果拉到平原。把平原的粮食和其他一些物资运到山里,有时会连续半个月不着家。交通局修路,大哥的车拉水泥石料。外贸局往码头走货,大哥拉核桃栗子。更多的时候,大哥从盘山往火车站拉沙子,每年都会拉很长时间。大哥给自己挣补助,也给生产队挣外快。社员年终分红的钱,有一部分就是大哥挣来的。
车把式对大牲口的感情,就跟对自己的孩子差不多。大哥是这样,其他车把式也是这样。不拉脚的日子,大车显眼地停在队部的场院里,驾辕的马和拉套的马在一个槽子里吃料。它们吃的草料也与别个不同。是精饲料,里面有豆饼。大哥上工走进队部,第一件事不是像别人那样,拿着记工本去记工分。他是先去牲口棚,逐个摸摸马的脸,捏捏它们的耳朵,或捂住它们的鼻子,让它们把热气喷到自己的手上。大哥的眼睛与马的眼睛偶尔会交流,你会发现它们的眼神中有很多情素。
大、麦两秋,车把式在家里拉庄稼。车把式不出门的日子,简直就是社员的节日。队里的地都在大洼深处,离村庄十几里。除了极少数人有自行车,大部分人都是走着去走着回。有马车的日子就不一样了,不管有多少人,统统都挤到一辆车上,车帮、车辕上都坐着人。如果还是坐不下,还有人坐到了别人的腿上。不管车上坐了多少人,三匹马都能步调一致地往前跑。马倒腾着小碎步,蹄声清脆,马铃儿悠扬,车厢有节奏地颠簸,把一车人晃得心旷神怡。女人夸张地大声说笑,尖叫声能传到三里以外的地方。车把式也来劲儿,长鞭扬得高,甩得响,拉一车人毕竟与拉一车货物不同,带劲儿多了。偶尔还会趁人不注意来个急刹车,车上的人像是下河的饺子一样往下掉。掉下去的人又爬上车来,捶车把式的背,骂车把式的娘,车把式只是呵呵地笑,还不忘送上句“打是亲、骂是爱”之类的至理名言,把吃亏的事送给别人。
大哥从十九岁赶大车,一直干到生产队散队。如果有人问队里谁的人缘儿最好,百分之百的人都会投大哥的票。大哥有空就帮别人拉东拉西,给闺女送彩礼,给姑爷接丈母娘的事都干过。村里那样多的人家,大哥几乎在每户人家都吃过饭。那年月不讲报酬,你帮了我的忙,我管你一顿饭。一壶高粱酒,几只炒鸡蛋,往热炕头上一坐,吃着喝着说着,就什么情谊都有了。土地联产承包以后,大哥买了台拖拉机运送货物。大哥的观念更新了,钱也赚得多了,可对那辆马车却一直都很怀念。他说如果有可能,他还是愿意赶大车,马的两只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你,你会觉得它什么都懂。
----------------------------------------------世上没有比人心更高的山、世上没有比脚步更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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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我没上小学之前,就有不只一年拣麦穗的经历了。那时拣麦穗要到大洼深处,大洼离村庄十几里,宽阔得一眼望不到边,土地黑得冒油,是盛产小麦的地方。去那样远的地方,家里都不会放小孩子自己去,怕遇见“拍花”人。说来也奇怪,那个年月却流行这样一个说法,说“拍花”人有一种药,他从小孩子的身边过,小孩子就不由自主地跟他走,连家都不知道回。至于“拍花”人把小孩“拍”走做什么,谁都说不出所以然。但我们都惧怕“拍花”人,有时还臆想曾与“拍花”人擦肩而过,如果旁边不是有大人,就被“拍花”人拍走了。
早上临上工之前,妈妈把我领到老奶奶家。老奶奶是爷爷的弟媳妇,是父亲的婶婶,跟我们并不远。母亲对老奶奶说,今天您去拣麦穗不?把二丫带上。乡下的孩子有名,但家里人都不叫,行几就叫几丫。待小琴妈把小琴送了来,我们一老二少三个人的队伍就可以出发了。老奶奶一路给我们讲鬼故事,讲狐狸精怎么迷人,讲死人不能晒太阳,太阳一照死人就能变成妖怪,所以人死总要蒙上脸,听得我们身上冷飕飕的。家里附近也有麦地,但那些地块不定被人篦了多少遍,干净得连麦秸都看不见。要想这一天能有收获,就走得越远越好。最好走到所有人都走不到的地方――。
小琴只比我小三个月,却远没我懂事早――这是老奶奶说的。小琴这一天不定要哭多少遍,累了哭,麦芒扎了手也哭。我不反对小琴哭,因为我打小就要强,有了眼泪也要憋回去。可我愿意看见小琴畅快地流眼泪的样子,泪珠劈啪地往下掉,像天上下了雨一样。小琴除了爱哭,还有力气。在洼里走,经常迎面会遇见水渠,我和小琴脱了鞋子就能淌过去,可奶奶不行,她的脚比粽子还小,在水里根本站不稳。过水渠的时候都是小琴背着奶奶,小琴人高马大,背上的奶奶轻得就像片荷叶一样。可奶奶在我的背上却能把我压趴下。难怪小琴长大以后能开大吊车,我却只能舞文弄墨。
大洼宽广得无边无涯,一棵树也没有。一片凉阴也没有。皮肉都被太阳烤焦了,我不只一次看见胳膊上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我们早出晚归这一天,不带一滴水,不带一点干粮。我们自己不知道带,大人好像也把这事忘记了。奶奶的兜里有时会藏着一块饼,每次分给我和小琴指甲大一块。或者一块糖,都跟糖纸化到一起了,奶奶也不舍得放到我们嘴里,而只是允许我们舔一舔。实在渴得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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