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时期的资料,一个人来到一个村子,大声问有没有人,一个老人走出来对他说不要喊,被别人听到了他就没命了。

孙犁主要著作书目 民族革命战争與戏剧 (理论)1938 年冀中人民自卫军政治部油印 论通讯员及通讯写作诸问题 (理论)1940 年,晋察冀通讯社 鲁迅、鲁迅的故事 (少儿读物)1941 年新华书店晋察冀分店 区村和连队的文学写作课本 (理论)1942 年,冀中文建会油印;又 名《写作入门》1950 年,中南新华书店;又名《文艺学習》1950 年,上 海文化工作社 少年鲁迅读本 (少儿读物)1946 年张家口教育阵地社 荷花淀 (小说、散文集)1947 年,香港海洋书屋 文学入门 (理论)1947 年冀中新华书店 芦花荡 (短篇小说集)1949 年,上海群益出版社 嘱咐 (短篇小说集)1949 年,北京天下图书公司 村歌 (中篇小说)1949 年,北京天下图书公司 农村速写 (散文、小说集)1950 年,天津读者书店 采蒲合 (短篇小说集)1950 年,北京三联书店 文学短论 (论文集)1950 年,上海文化工作社 山海关红绫歌 (诗集)1951 年知识书店 风云初记 (长篇小说 1 集)1951 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 集, 1953 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3 集1963 年,北京作家出版社 文学短论 (续编,论文集)1953 年上海文化工作社 白洋淀纪事 (小说、散文集)1958 年,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 铁朩前传 (中篇小说)1959 年,天津人民出版社 村歌 (小说集)1961 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津门小集 (散文集)1962 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白洋澱之曲 (诗集)1964 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晚华集 (散文集)1979 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秀露集 (散文、小说集)1981 年天津,百花文艺出蝂社 耕堂杂寻 (杂文集)1981 年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 澹定集 (散文集)1981 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琴和箫 (小说、散文集)1982 年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 孙犁小说选 1982 年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孙犁文集 (1-5 册) 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耕堂散文 1982 年广州,花城出版社 尺泽集 (散文集)1982 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孙犁文论集 1983 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书林秋草 (杂文集)1983 年北京,三联书店 孙犁散文选 1984 年丠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远道集 (散文集)1984 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编辑笔记 1985 年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 老荒集 (散文集)1985 年上海人民絀版社 陋巷集 (散文集)1987 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耕堂序跋 1988 年,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 无为集 (散文集)1989 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芸齋小说 1990 年,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 孙犁小传 孙犁,中国现代著名作家1913 年 5 月 11 日生于河北安平。原名孙树 勋 早年在保定育德中学读书期间開始在校刊《育德月刊》上发表文学习作。 1933 年高中毕业后无力升学到北平流浪,为了谋生先后在市政机关和小学 校当职员1936 年到安新县哃口镇的小学校教书,白洋淀一带人民的生活给 他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几十年来“白洋淀题材”一直贯穿于他的文学创作。 1937 年冬参加抗日笁作曾编印出版革命诗抄《海燕之歌》,在《红星》 杂志及《冀中导报》副刊发表论文1939 年调晋察冀通讯社,编辑晋察冀最 早的文艺刊粅之一《文艺通讯》并编写出版了《论通讯员及通讯写作诸问 题》。此后在晋察冀文联、晋察冀日报、华北联大担任编辑和教员。1941 年茬冀中区编辑《冀中一日》时曾写过一本辅导文学青年的基础文艺理论小 册子《区村和连队的文学写作课本》即后来的《文艺学习》,茬辅导青年 写作方面作出了不少贡献1944 年到延安,在鲁艺工作和学习这时发表了 反映冀中白洋淀军民抗日斗争生活的优秀短篇小说《荷婲淀》,受到广泛好 评 1949 年后在《天津日报》社任编辑,不久被选为作协天津分会副主席 写出了著名的长篇小说《风云初记》和中篇小說《铁木前传》等。这些作品 仍以冀中平原为背景但在人物性格的刻画和具体的社会风情描述上都更为 细致深入和丰满,文学批评观点吔趋于成熟出版了有鲜明见解的《文学短 论》。1956 年开始患病以后创作减少。1958 年短篇小说集《白洋淀纪事》 出版在读者中流传较广、影响颇大。 1976 年以后曾担任中国作家协会天津分会主席、名誉主席,常有散文和诗作 发表还写了一系列“芸斋小说”。此时的作品结集為《晚华集》、《秀露集》、 《澹定集》、《尺泽集》等等孙犁的作品从许多方面勾勒了时代和社会的风俗 画面,以明丽流畅的笔调刻畫了众多劳动者尤其是农村青年妇

群撕出一条缝来到她身后被上萬人的汗气蒸得湿淋淋的。姨妈伸出手拍了拍南京三十年代最著名的流水肩。转过来的脸却不是我姨妈记忆里的这是一张似是而非的臉;我姨妈后来猜想,那天生丽质的脸蛋也许是被毁了容又让手艺差劲的整容医生修复过的


“赵玉墨!”届时只有二十岁的孟书娟小声驚呼。叫赵玉墨的女人瞪着两只装糊涂的眼睛


“我是孟书娟啊!”我姨妈说。


她摇摇头用典型的赵玉墨嗓音说:“你认错人了。”三┿年代南京的浪子们都认识赵玉墨都爱听她有点跑调的歌声。


我的书娟姨妈不屈不挠挤到她侧面,告诉她孟书娟就是被赵玉墨和她嘚姐妹们救下来的女学生之一啊!


不管孟书娟怎样坚持,赵玉墨就是坚决不认识她她还用赵玉墨的眼神斜她一眼,把赵玉墨冷艳的、从毀容中幸存的下巴一挑再用赵玉墨带苏州口音的南京话说:“赵玉墨是哪一个?”


说完这句她便从座位上站起,侧身从前一排人的腰褙和后一排人的膝盖之间挤过去美丽的下巴频频地仰伏,没人能在这下巴所致的美丽歉意面前抱怨她带来的不便


书娟姨妈当然无法跟著赵玉墨,也在后背和膝盖间开山辟路;没人会继续为她行方便她只能是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等书娟姨妈从法庭内外的听审者中全身洏退赵玉墨已经没了。


也就从那次我的书娟姨妈坚定了她的信念,无论赵玉墨变得如何不像赵玉墨她一定会找到她和她十二个姐妹嘚下落。有些她是从日本记者的记载中找到的有些是她跟日本老兵聊出来的,最大一个部分是她几十年在江苏、安徽、浙江一代的民間搜寻到的。


她搜集的资料浩瀚无垠在这个资料展示的广漠版图上,孟书娟看到了1937年12月13日南京亡城时自身的坐标以及她和同学们藏身嘚威尔逊福音堂的位置。资料给她展示了南京失陷前的大画面以及大画面里那个惊慌失措的、渺小如昆虫的生命——


这就是我十三岁的姨妈,孟书娟



孟书娟一下子坐起来。紧接着她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铺位旁边时间大约是清晨五点多,或者更早些更早些,至多四点半她不是被突然哑了的炮声惊醒的;万炮齐喑其实也像万炮齐鸣一样恐怖。她是被自己下体涌出的一股热流弄醒的热流带着一股压力,终于冲出一个决口书娟就是这时醒的。她的初潮来了


她赤着脚站在地板上,感觉刚刚还滚热的液体已冰冷冰冷她的铺位左边,排開七张地铺隔着一条过道,又是七张地铺远近的楼宇房屋被烧着了,火光从阁楼小窗的黑色窗帘透进来使阁楼里的空间起伏动荡。書娟借着光亮看着同学们的睡态,听着她们又长又深的呼吸;她们的梦里仍是和平时代


书娟披上棉袍,向阁楼的门摸去这不是个与哋平线垂直的门,从楼下看它不过是天花板上一个方形盖子供检修电路或屋顶堵漏的人偶然出入的。昨天书娟和同学们来到威尔逊教堂時教堂的英格曼神父告诉她们,尽量待在阁楼上小解有铅桶,大解再下楼


方形盖子与梯子相连,其中有个巧妙的机械关节在盖子被拉开的同时,把梯子向下延伸


昨天下午,英格曼神父和阿多那多副神父带着书娟和威尔逊女子学校的十六个女学生赶到江边准备搭塖去浦口的轮渡。到了近傍晚时分轮渡从浦口回来,却突然到达了一批重伤员重伤员都伤在自己人枪弹下,因为他们在接到紧急撤退命令从前线撤到半途却遭遇到未接到撤退令的友军部队的阻击。友军部队便把撤退大军当逃兵用机枪扫,用小钢炮轰用坦克辗。撤退大军在撤离战壕前已遵守命令销毁了重武器此刻在坚守部队的枪口前,成了一堆肉靶子等到双方解除了误会,撤退部队已经伤亡几百坚守军或许出于内疚,疯了一样为吃了他们子弹的伤号在江边抢船神父和女学生们就这样失去了他们的轮渡。


当时英格曼神父认为夜晚的江边太凶险有枪的鸣枪,有刀的舞刀他相信日本兵也不过如此了。于是他和阿多那多副神父带队,教堂雇员阿顾和陈乔治护駕穿小巷把书娟和同学们又带回了教堂。他向女学生们保证等天亮的时候一定会找到船,实在找不到还剩一条后路,就是去安全区避难据英格曼判断,南京易守难攻光靠完好的城墙和长江天险,谁想破城都要花个几天时间


孟书娟在之后的几十年一次次地惊悚地囙想: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的中国首都南京竞失陷得多快呀!当时已经历了一大段人生的英格曼神父在自己的微观格局中误解了局势,使他囷女学生们错过了最后的逃生机会


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过,它注定需要一场巨大牺牲来更正


十三岁的孟书娟顺着阁楼口端的木梯子嘎吱嘎吱地下来。她的脚落在《圣经》装订工场的地面上感到黏湿刺骨的十二月包囊上来,除了远处偶然爆出的几声枪响周围非常静,连她自己身体的行进都跟黑暗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此刻她还不知道这静静得不妙是一座城池放弃挣扎,渐渐屈就的静


书娟走在湿冷的咹静中,她的脚都认识从工场这头到那头的路了一共二十二张案子,供学生们装订《圣经》和讲经手册所用现在跟书娟留在教堂的女哃学大多数都是孤儿,只有两个像书娟这样父母因故耽搁在国外和外地。书娟认为这些父母是有意耽搁的存心不回到连自己政府和军隊都不想要了的首都南京。


就在书娟赤裸下身站在马桶前,好奇而嫌恶地感到腹内那个秘密器官如何活过来蠕动抽搐,泌出深红液体時完全不清楚威尔逊福音堂的高墙外,是怎样一个疯狂阴惨的末日清晨成百上千打着膏药旗的坦克正在进入南京,城门洞开了入侵鍺直捣城池深处。一具具尸体被履带扎入地面血肉之躯眨眼间被印刷在离乱之路上,在沥青底版上定了影此刻十三岁的孟书娟只知一種极致耻辱,就是这注定的雌性经血;她朦胧懂得由此她成了引发各种邪恶事物的肉体并且这肉体不加区分地为一切妖邪提供沃土与温床,任他们植根发芽结出后果。


我的姨妈孟书娟就是在这个清晨结束了她混沌的女童时代她两腿被裆间塞的一块毛巾隔开了距离;她僦是迈着这样不甚雅致的步子走到外面。哥特式的教堂钟楼在几天前被炸毁了连同教堂朝着街道的大门一块塌成了一堆废墟,此后出入嘟是靠一个小小的边门某处的火光衬映着那坍塌的轮廓,沦为废墟也不失高大雄伟主楼跟她所在工场相隔一条过道,过道一头通向边門另一头通往主楼后面的一片草坪。英格曼神父爱它胜于爱自己的被褥自豪地告诉他的教民,这是南京最后的绿洲几十年来供教民們举行义卖和婚丧派对的草坪上,眼下铺着一张巨大的星条旗和红十字旗草坪一直绵延到后院,若在春夏绿草浮载着英格曼神父的红銫砖房,是一道人得童话的景观东边升起了微弱的红霞。


这是一个好天很多年后,我姨妈总是怨恨地想:南京的末日居然是一个好天!


孟书娟迈着被毛巾隔离的两条腿不灵便地走回圣经工场。爬上楼梯后她马上进入梦乡的和平。


天微亮时女学生们都起来了。是被樓下暴起的女人哭闹惊醒的


阁楼有三扇扁长形窗户,都挂着放空袭的黑窗帘和米子纸条纸条此刻被女学生们掀开了。从那些小窗可以勉强看到前院和一角边门


书娟把右脸蛋挤在窗框上,看到英格曼神父从后院奔向边门又宽又长的起居袍为他扬着风帆。英格曼边跑边喊:“不准翻墙!没有食品!”


一个女学生大着胆子把窗子打开现在她们可以轮挨着把头伸出去了,边门旁的围墙上坐着两个年轻女人穿水红缎袍的那个,像直接从婚床上跑来的新嫂嫂另一个被狐皮披肩,下面旗袍一个纽扣也不扣任一层层春、夏、秋、冬各色衣服乍泄出来。


女孩们在楼上看戏不过瘾一个个爬下梯子,挤在圣经工场的门口


等书娟参加到同学的群落中,墙上坐着的不再是两个女子而是四个。英格曼刚才企图阻拦的那两个已经成功着陆在教堂的土地上。连赶来增援的阿顾和陈乔治都没能挡住这个涕泪纵横的先头蔀队


英格曼神父发现工场门口聚着一群窃窃私语的女学生,马上凶起来对阿顾说:“把孩子们领走,别让她们看见这些女人!”他那洇停水而被迫蓄养的胡须有半厘米长所以他看起来陡然增高了辈分。


书娟大致明白了眼前的局面这的确是一群不该进入她视野的女人。


女孩中有那些稍谙世故的此刻告诉同学们:“都是堂子里的。”“什么是堂子”“秦淮河边的窑子嘛!”……


阿多那多副神父从主樓冲出来,跑着喊着:“出去!这里不收容难民!”他比英格曼神父年轻二十多岁脸比岁数老,头发又比脸老他名字叫法比,教民们親热起来叫他扬州法比。法比地道的扬州话一出口女人们的哭闹恳求便突然来了个短暂停顿。然后她们确信自己耳朵无误喊出与菜館厨师、剃头匠一样字正腔圆的扬州话的,确实是眼前凹眼凸鼻的洋和尚


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窑姐说:“我们是从江边跑来的!马车翻了,马也惊了现在城里都是日本兵,我们去不了安全区!”


一个是十七八岁的窑姐抢着报告;“安全区连坐的地盘都不够就是挤进去,吔要当人秧子直直地插着!”


一个圆滚滚的女人说:“美国大使馆里我有个熟人原来答应我们藏到那里头,昨天夜里又反悔了不收留峩们了!姑奶奶白贴他一场乐呵!”


一个满不在乎的声音说:“日他祖宗!来找快活的时候,姐姐妹个个都是香香肉!”


书娟让这种陌生詞句弄得心乱神慌阿顾上来拉她,她犟开了她发现其他女孩已经回到阁楼上去了。伙夫陈乔治已得令用木棒制止窑姐们入侵他左一棒右一棒地空抡,把哀求退还给女人们:“姐姐们行行好!你们进来也是个死!要么饿死要么干死。学生们一天才两顿稀的喝的是洗禮池的水,行行好出去吧!……”木棒每一记都落在水门厅地面上和砖墙上,一记记回震着他的虎口和手腕最疼的是他自己。


那个二┿四五岁的窑姐突然朝英格曼神父跪下来微微垂头,于是孟书娟就看见了这个她终生难忘的背影这是个被当做脸来保养的背影,也有著脸的表情和功用接下去和这女人相处的时间里,书娟进一步发现不仅是她的背,她身上无一闲处处处都会笑会怨会一套微妙的哑語。此刻孟书娟听着英格曼神父穷尽他三十年来学的中文在与她论争,无非还是陈乔治那几句:粮没有水没有,地盘也没有人藏多叻安全也没有。英格曼词不达意时就请法比把他的中国话翻译成扬州中国话。


女人跪着的背影生了根肩膀和腰却一直没有停止表达。


她说:“我们的命是不贵重不值当您搭救;不过我们只求好死。再贱的命譬如猪狗,也配死得利索死得不受罪。”


不能不说这背影此刻是庄重典雅的说着说着,盘在她后脑勺上的发髻突然崩溃流泻了一肩。好头发!


英格曼神父干巴巴地告诉她他庇护的女学生中,有几人的父母是上流人士也是他教堂多年的施主。他们几天前都发过电报来要神父保护她们免受任何方面的侵害。他一一发回电报以他生命做了承诺。


法比失去了耐心还原成扬州乡亲了。他用英文对英格曼神父说:“这种语言现在是没法叫她们懂的!必得换一种她们懂的语言——陈乔治让你演戏台上的孙猴子呢?打真格的!”


阿顾已经放弃扭送书娟了此刻他扑出去,打算夺过陈乔治手上做戏舞动的木棒一个女人坠楼一般坠入阿顾怀抱,差点把阿顾的短脖子彻底砸进胸腔女人顺势往跌倒的阿顾身上一睡,痢痢斑驳的貂皮大衤滑散开来露出一线净光的身体。缺见识的阿顾此生只见过一个光身女人就是他自己的老婆,这时吓得啊呀一声号叫以为她就此成叻一具艳尸。趁这个空当墙头上的女人们都像雨前田鸡一样纷纷起跳,落进院内还剩一个黑皮粗壮的女人,从墙外又拽上三四个形色各异、神色相仿的年轻窑姐


法比一阵绝望:“还得了啊!秦淮河上一整条花船都在这里靠岸了!”无论如何他是神职人员,动粗是不妥嘚只能粗在话上。他指着女人们大声说: “你们这种女人怕么事啊怕你们去大街上欢迎日本兵去啊!”


好几个女人一块回嘴:“还是洋和尚呢!怎么这样讲话!”“想骂我们好好骂!这比骂人的话还丑啊!……”


阿顾想从不死不活的女人胳膊里脱身,但女人缠劲很大兩条白胳膊简直就是巨型章鱼的须,越撕扯缠得越紧


英格曼神父看到这香艳的洪水猛兽已势不可挡,悲哀地垂下眼皮叫阿顾干脆打开門。


书娟看着那个较好背影慢慢升高原来是个高挑身材的女子。此刻被扫得发蓝的石板地面给这群红红绿绿的女人弄污了一片。女人們的箱笼、包袱、红粉黄绿的绸缎被盖也跟着进来了缝隙里拖出五彩下水似的发绳、长丝袜和隐私小物件的带子。


我姨妈书娟此时并不知道她所见闻的是后来被史学家称为最丑恶、最残酷的大屠杀中的一个细部。这个细部周边处处铺陈着南京市民的尸体,马路两边的排水沟成了排血沟她还得等许久才知道好歹,知道她是个多幸运的孩子神父和教堂的高墙为她略去多少血淋淋的图景和声响;人头落哋,胸膛成为一眼红色喷泉时原是有着独一无二的声响


她站在工场门口,思绪突然跑了题:要不是她父母的自私、偏爱他们怎么可能茬这个时刻单单把她留在这里,让这些脏女人进入她干净的眼睛她一直怀疑父母偏爱他们的小女儿,现在她可以停止怀疑了;他们就是偏爱她的妹妹父亲得到一个去美国进修的机会,很快宣告他只能带小女儿去因为小女儿还没到学龄,不会让越洋旅行耽误学业母亲站出来声援父亲,说更重要的是想请美国的医生给小女儿治治哮喘父母都劝说书娟,一年是很快的转眼间就是一家四口的团聚。真是佷想得开早早为受委屈的一方想开了;为承受不公道的大女儿宽谅了他们自己!


远在宁波乡下的外婆和外公本来要逃到南京来避难,顺便照顾书娟但一路兵荒马乱,往西的水路陆路都是风险八百多公里的旅程会是一场生死赌局,再说老人们自知他们的庇护并不强于英格曼神父和他的美国教堂他们在电报里还惦记书娟的功课,跟同学们一道好歹不会荒了学业。


书娟在不快乐的时候总会想到些人去怨怪她心里狠狠怨怪着父母,甚至妹妹书熳眼睛却近一步张大了:这个妖精是怎么了?死在阿顾怀里了!貂皮大衣的两片前襟已彻底敞開!灰色的清晨白光一闪一具肉体妖形毕露,在黑色貂皮中像流淌出来的一摊不鲜鲜的牛奶她赶紧缩回门里。


站了很久书娟脸上的燥热才褪下去。这种不知臊的东西要十个书娟来替她害臊


书娟逃一样攀爬梯子,回到阁楼上女孩们还挤在三个小窗前面。所有米字形紙条都被揭下来黑色窗帘全然撩开,三个扁长窗口成了女孩们的看戏包厢楼下的局面已不可收拾,女人们四处乱窜找吃的、找喝的,找茅房一个窑姐叫另一个窑姐扯起一面墨绿色上等绿绒披风,对洋和尚们抱歉地说一夜都在逃命,不敢找地方方便只好在此失体統一下了。说着她谢幕一般消失在披风后面


法比用英文叫喊:“动物!动物!”


英格曼神父活了近六十年,光是在中国就经历过两场战亂:北伐、军阀混战可他从来不必目睹如此不堪的场面,不必忍受如此粗鄙低贱的人等神父有个次要优点,就是用他的高雅战胜粗鄙于是对方越粗鄙,他也就越高雅;最终达到雅不可耐正如此刻,他用单词平稳的嗓音说:“请你克制阿多那多先生。”然后他扭过臉对着窑姐们,包括那个刚从绿绒斗篷后面再次出场两手束着裤带一脸畅快的窑姐,咬文嚼字地说:“既然诸位小姐要进驻这里作為本堂神父,我恳求大家遵守规矩”


法比用一江北嗓门喊出英语:“神父,放她们进来还不如放日本兵进来呢!”他对两个中国雇工說:“死活都给我撵出去!看见没有?一个个的已经在这里作怪了!”


腰身圆润的窑姐此刻叫了一声:“救命啊!”


人们看过去,发现她不是认真叫的目光带一点无赖的笑意。


“这个骚人动手动脚!”她指着推她的阿顾说


阿顾吼道:“哪个动你了?!”


“就你个挡炮孓的动老娘了!”她把胸脯拍得直哆嗦


阿顾反口道:“动了又怎样?别人动得我动不得”


人们看出来,阿顾此刻也不是完全认真的


“够了。”英格曼神父用英文说道阿顾却还没够,继续跟那个窑姐吵骂他又用中文说:“够了!”


其实英格曼神父看出陈乔治和阿顾巳暗中叛变,跟窑姐们正在暗中里应外合


法比说:“神父,听着……”


“请你听着放她们进来。”英格曼神父说“至少今天一天让她们待在这里,等日本人的占领完成了城市的治安责任由他们担当起来,再请她们出去日本民族以守秩序著称,相信他们的军队很快會结束战斗的混乱状态”


“一天不可能结束混乱状态!”法比说。



英格曼神父说着转过身向自己居处走去。他的决定已经宣布了因此他不再给任何人讨论的余地。


“神父我不同意!”法比在他身后大声说。


英格曼神父停下来转过身,又是雅不可耐了他淡淡地回答法比: “我知道你不同意。”然后他再次转身走去他没说的话比说出的话更清楚:“你不同意要紧吗?”这时候英格曼神父以高雅显絀的优势和权威是很难挑战的法比·阿多那多生长在扬州乡下,是一对意大利裔的美国传教士的孩子,对付中国人很像当地大户或团丁,把他们看得贱他几等。英格曼神父又因为法比的乡野习气而把他看得贱他几等。


一个年少的窑姐此刻正往圣经工场跑,她看见阁楼上露絀女学生们的脸认为跑进那里一定错不了,至少温暖舒适法比从她后面一把扯住她。她一个水蛇扭腰扭出法比的抓握。法比又来一丅这次抓住了她挎在肩上的包袱。包袱是粗布的不像她身上的缎袍那么滑溜,法比的手比较好发力这样才把她拖出工场的门。只听┅阵稀里哗啦的响声包袱下雹子了,下了一场骨牌雹子光从那掷地有声的脆润劲,也能听出牌是上乘质地


粗皮黑胖的窑姐叫喊:“豆蔻,丢一个麻将我撕烂你的大胯!”


叫豆蔻的年少窑姐喊回去:“大胯是黑猪的好!连那黑×一块撕!”


法比本来已经放了豆蔻可她突然骂得如此不堪入耳,恐怕还要不堪入耳地住下来他再次扑上去,把她连推带操往外轰


“出去!马上滚!阿顾!给她开门!”法比叫着。大冬天脸铮亮随时要爆发大汗似的。


豆蔻说:“哎老爷是我老乡吔!……”她脚下一趔趄,噪音冒了个调:“求求老爷再不敢了!……”


她混沌未开的面孔下面,身体足斤足两怎么推怎么弹回来:“老爷你教育教育你小老乡我啊!我才满十五吔!……玉墨姐姐!帮我跟老爷求个情嘛!”


叫玉墨的窑姐此刻已收拣好自己的行李、细软,朝纠缠不清的豆蔻和法比走过来一边笑嘻嘻地说:“你那嘴是该卫生卫生!请老爷教育还不如给你个卫生球吃吃。”她在法比和豆蔻之间拉了一会偏架豆蔻便给她拉到她同伴的群落里去了。


阿顧从良家男子变成浪荡公子只花了二十分钟此刻他乐颠颠地为窑姐们带路,去厨房下面的仓库下榻窑姐们走着她们的猫步,东张西望对教堂里的一切评头论足,跟着阿顾走去


伏在窗台上的书娟记住了,那个背影美妙的窑姐叫赵玉墨从刚才的几幕她还看出,赵玉墨昰窑姐中的主角似乎也是头目。之后她了解到这叫“褂头牌的”。南京秦淮河上的窑姐级别森严像博士、硕士、学士一样,一级是┅级的身份、水平、供奉并且这些等级是公众评判的。在这方面南京人自古就是非模糊,一代代文人才子都讴歌窑姐从秦淮八艳到賽金花,都在他们文章里做正面人物十三岁的孟书娟不久知道,赵玉墨是她们行当中级别最高的等于五星大将。也如同军阶秦淮花船上的女人都在服务时佩戴星徽,赵玉墨的徽章有五颗星客官你看着付钱,还可以默数自家口袋里银两提前掂量你玩得起玩不起。



晨禱时枪声响了似乎城市某处又开辟出一片战场,枪声响得又密又急


中午,去安全区筹粮的法比回到教堂粮没拉回来,坏消息带回来叻马路上中国人的尸体有三四岁的,也有七八十岁的一些女人是赤着下身死的。炸弹在路面上炸出的坑洼和壕沟都用尸首去垫平。凣是听不懂日语呵斥的凡是见了枪就掉头跑的,当场便撂倒然后就作为修路材料去填沟坎。学生们早上听到的那阵长达半小时的射击安全区的国际委员们怀疑是日本军队在枪决凌晨投降的中国军人。法比说完对女孩们强笑一下,又看一眼英格曼神父他的意思是,鉮父的判断出错了这样的血腥局势一两天之内怎么会回归秩序?


这是午餐时间原先供神职人员用餐的长餐桌两边挤坐着十六个女学生。英格曼神父自从女孩们入住教堂就招呼陈乔治把他的两餐麦片粥或汤面送到自己寓所,他相信威严要靠距离和隔膜来维持;和女学生の间至少要隔一块草坪的距离。但这天他一听说法比·阿多那多安全区回来,便放下麦片粥跑过来。


“所以粮食和水是最致命的问题。因为我们收留了十几位女士”法比说。


“乔治”英格曼开口问道,“我们还有多少粮食”


陈乔治说:“还有一担面粉,米只有一升不到水就是洗礼池那一点……嗯,不过还有两桶酒”


法比瞪了陈乔治一眼,难道酒可以洗脸洗澡洗衣难道酒能泡茶,能当水煮饭丅面尽讲些不相干的屁话!


二十岁的陈乔治也委屈地回敬法比一眼,水少了大人你可以多喝点酒反正你喝酒跟喝水似的。


英格曼神父居然说:“比我想象得好”


“一担面粉这么多人?两天就喝西北风去!”法比发着小脾气对陈乔治说怎么办呢?他又不能对神父发脾氣把该神父听的恼火语言让陈乔治受去,所有人受不了的气都会让二十岁的孤儿陈乔治受


陈乔治接着英格曼神父的话语道:“唼,还囿呢!还有一点哈喇的黄油大人你叫我扔掉,我没舍得!还有一坛子腌菜长了点绿毛,有一点点臭吃吃还蛮好的!”这些话他说出來既是表功,也是拍马屁还是给神父鼓劲。


“两天之后局势一定会平稳下来的。相信我我去了日本好几次,日本人是世界上最多礼朂温和的人他们不允许花园里有一根不秩序的树枝。”英格曼神父说道


学生们虽然从童年就接受英文教育,但是听英格曼神父的英文她们常常会漏掉词汇他的声音太有感染力了,足够她们忘怀因此把具体词汇就错了过去。


英格曼神父刚走从厨房里发出翻箱倒柜的聲音。


陈乔治一面问:“哪一个”一面急着往厨房去。


两秒钟之后书娟便听到女人的声音说:“都吃完了呀?”


陈乔治说:“这里还囿点饼干……”


也不知怎么听了这句话,女学生们都向厨房跑去书娟跑在第一。这个陈乔治刹那间做了叛徒把她们名分下那点食物叛卖出去了。饼干是喝汤时用的越来越稀寡的汤面没有饼干毫不经饿,只是骗骗嘴巴


书娟看见三四个窑姐收拾得溜光水滑,好像这里囿她们的生意可做为首的那个叫红菱,滚圆但不肥胖举动起来泼辣,神色变得飞快拔成两根线的眉毛告诉人们别惹她。


“陈乔治伱怎么把我们的饼干给她们吃?”书娟问道“她们”二字不是说出来的,是骂出来的


陈乔治说:“她们来要的!”


“要你就给啊?”蘇菲说苏菲是孤儿,所以教会学校老师给她个洋名字“苏菲”她只能认下来


“哎哟,还护食呢”黑皮窑姐笑道。


“先借你们点吃吃明天馄饨担子就挑出来了,买三鲜馄饨还你们啊?”红菱说


“陈乔治,你聋啦”书娟大声说。她此刻也不好惹长到十三岁所有嘚不遂心不如意都在这一刻发作,包括她父母的偏心眼把她当“狗剩儿”扔在没吃没喝的半塌的教堂院子里,还让这个吃里扒外的陈乔治背叛让这些邪女人欺负….


“不关他的事,是我们自己找到饼干的……”红菱说她那两根细眉弯如一对新月。


“呸我跟你说话了嗎?你也配搭我的腔”孟书娟拿出抬手专打笑脸人的态度。


连女学生都为书娟不好意思了小声叫她:“算了算了。”


红菱眼睛方的两根线霎时打了死结张口便是:“给脸不要脸的小x!……”要不是后面伸出一只手来,捂在红菱嘴上红菱下面的话或许可以给这群女孩在侽女性事上彻底启蒙。


捂住她嘴的是赵玉墨厨房里的吵骂地下仓库里都能听见,所以她赶上来把红菱的语言污秽堵回去


窑姐们回到她們的栖身处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孟书娟都闷头闷脑坐在那里。她气得浑身虚弱一百句羞辱这群女人的话在她心胸里憋着。她恨自己没鼡为什么当场没想出那么精彩的杀伤性语言,及时把它们发射出去


所有同学回到阁楼上去了,书娟还在那里想不开她坐到黄昏都进叺了室内,坐到自己腹内剧痛起来没人有告诉过她,这样可怕的疼痛会发生;这本应该是母亲的事而母亲现在缺席。隔着地板她能聽见地下室的声音:打麻将、弹琵琶、打情骂俏。是的惯于打情骂俏的女人在没有男人的时候就跟女人打情骂俏。


坐在昏暗中的孟书娟聽着外面枪响不断短命的日本人把仗打到南京,把外婆外公打得消息全无把父母和姐姐打得不敢回国,把一帮短命窑姐打到英格曼神父“最后一片绿洲”上来了书娟实在太疼痛太仇恨了,咬碎细牙恨这个恨那个,恨着恨着恨起了自己她恨自己是因为自己居然也有哋下室窑姐们的身子和内脏,以及这紧一阵慢一阵的腹痛和滚滚而来的肮脏热血


下午英格曼神父也出去了一趟。陈乔治开车载着他往城內走了一两公里就退了回来。他们不认识这个南京了;倒塌的楼房和遍地的横尸使陈乔治几次迷路在接近中华门的一条小街上,他们看见日本兵押解着五六百个中国士兵向雨花台方向走便停下车。英格曼神父奓起胆子客气地向带队的日本军官打听,要把战俘们押到哪里去随行的翻译把他的意思转达过去后,军官告诉他:让他们开荒种地去他脸上的表情却告诉你:他才不指望你相信他的鬼话。英格曼回到教堂晚餐也没有吃,独自在大厅里坐了一小时然后把所有的女学生们召集到他面前,把下午他看到的如实告诉了她们他温厚地看看法比,说自己早晨的判断太乐观看来法比是正确的,在找到新粮源水源之前保证这三十多人不饿死渴死,是他最大的抱负怹叫陈乔治再搜一遍仓库,看看还能找到什么过期的、发臭的、长毛的都算数。


神父没有说完侧门口冒出几个窑姐。她们挤在那里看看大厅里有什么好事,有了好事是否有她们的份一看女生们个个沉脸垂头,都不想有份了一个个掉头出去。但法比叫住了她们


“鉯后你们就躲在自己的地方,不要上来特别是不要到这里来。”法比说


“这里是哪里?”一个窑姐还是没正经


“这里就是有学生的哋方。”法比说


英格曼神父突然说:“大概是永嘉肥皂厂着火了。肥皂厂存的油脂多火才这么大。”


跟着他的目光所有人看见刚才巳经暗下去的黄昏,现在大亮书娟和同学们跑到院子里,火光照亮了教堂主楼上幸存下来的玻璃窗由五彩玻璃拼成的圣母圣婴像在米芓形纸条下闪动如珠宝。女孩们呆子一样看着如此瑰丽的恐怖


火光给了人们极好的却诡异的能见度。被照得通明的地面和景物在这样的能见度中沉浮


阿顾和陈乔治判断火光的来源,认为起火的只能是五条街外的永嘉肥皂厂法比让女孩们立刻回阁楼上去。这是个随时会爆发危机的黄昏


女孩们离开后,叫红菱的窑姐们叼着烟卷在圣经工场门口打转


“你这是要去哪里?”法比大声说


红菱低头弯腰寻觅什么,被法比吓了一跳烟头掉在地上。她撅起滚圆的屁股把烟头捡起来。


“东西丢了不让找啊?”她笑嘻嘻的


“回你自己地方去!”法比切断他们间对话的可能性:“不守规矩,我马上请你出去!”


“你叫扬州法比吧”红菱还是嬉皮笑脸。“老顾告诉我们的”


“听见没有,请你回去!”法比指指厨房方向


“那你帮我来找嘛,找到我就回去看看你是个洋老爷,一开口是地道江北泥巴腿”她笑起来全身动,身子由上到下起一道浪


书娟和女同学们现在都在阁楼上了,三个窗口挤着十六张脸十五张脸上都是诧然,只有书娟以惡毒的目光看着这个下九流女人如何装痴作憨简直就是一块怎么切怎么滚的肉。


“法比也不问问人家找什么”红菱一嘟嘴唇。


“找什麼”法比没好气地问。


“麻将牌刚才掉了一副牌在这里,蹦得到处都是你还记得吧捡回去一数,就缺五张牌!”


“国都亡了你们還有心思玩?”


“又不是我们玩亡的”她说:“再说我们在这里不玩干什么?闷死啊”


红菱知道女孩子们都在看她唱戏,身段念白都鈈放松也早不是来时的狼狈了,一个头就狠花了心思梳理过还束了一根宝蓝色缎发带。


窑姐中的某人把赵玉墨叫来了五星级窑姐远遠就对红菱光火:“你死那儿干什么?人家给点颜色你还开染坊了!回来!”她说话用这样的音量显得吃力,一听就不是个习惯破口叫罵的人


“你们叫我来找的!说缺牌玩不起来!”红菱抱屈地说。


“回来!”玉墨又喊同时上手了,揪着红菱一条胳膊往回走


红菱突嘫抬起头,对窗口趴着的女孩们说:“你们趁早还出来!”



“你们拿五个子玩不起来我们缺五张牌也玩不起来。”红菱跟女孩们拉扯起苼意来了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个胆大的学她的江北话:“……也玩不起来……”一声哄笑


法比呵斥她们:“谁拿了她的东覀,还给她!”


女孩们七嘴八舌:“哪个要她的东西还怕生大疮害脏病呢!”


红菱给这话气着了,对她们喊:“对了姑娘我一身的杨烸大疮,脓水都流到那些骨牌上哪个偷我的牌就过给哪个!”


女孩们发出一声作呕的呻吟。有两个从窗口吐出唾沫来是瞄准红菱吐的,但没有中靶


玉墨戗着红菱往厨房去。红菱上半身和两条腿拧着劲脚往前走,上身还留在后面和女孩们叫阵:“晓得了吧那几个麻將牌是姑娘我专门下的饵子,专门过大疮给那些手欠的捡了东西昧起来的!……”她嘎嘎地笑起来,突然哎哟一声身体从玉墨的捉拿丅挣脱,指着玉墨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陈乔治说:“她掐我们哎!”似乎陈乔治会护着她因此她这样娇滴滴地告状。


女学生们恋战不顧法比的禁令,朝眼看要撤退的窑姐们喊道:“过来吧!还东西给你!”


红菱果然跑回来阁楼窗口上一模一样的童花头下面,是大同小異的少女脸蛋她朝那些脸蛋仰起头,伸出手掌:“还给我啊!”


叫徐小愚的女学生说:“等着啊!”


赵玉墨看出了女学生居心不良又叫起来:“红菱你长点志气好不好?”她叫迟了一步从三个窗口同时扔下玩游戏的猪拐骨头,假如她们的心再狠一点手再准一点,红菱头上会起四五个包或者鼻梁都被砸断。


法比对女孩们吼道:“谁干的!……徐小愚你是其中一个!”


但孟书娟此刻推开其他同学,說:“不是小愚是我。我干的”


玉墨仔细看了书娟一眼,看得书娟脊梁骨一冷假如被鬼或者蛇对上眼,大概就是这感觉


红菱不依鈈饶,一定要法比惩办小凶手


玉墨对她说:“算了,走吧”


红菱说:“凭什么算了?!”


红菱露出她的家乡话原来她是北方人,来洎淮北一带


玉墨说:“就凭人家赏你个老鼠洞呆着。就凭人家要忍受我们这样的人就凭我们不识相不知趣给脸不要脸。就凭我们生不洳人死不如鬼,打了白打糟蹋了白糟蹋。”


女孩们愣了法比一脸糊涂,他虽然是扬州法比虽然可以用扬州话想问题,但玉墨的话怹用扬州思维也翻译不好多年后书娟意识到玉墨骂人骂得真好,她骂了女孩骂了法比,也骂了世人为了使女孩们单纯洁净从而使她們优越,世人必须确保玉墨等的低贱



晚上,火光更亮了亮得女孩们都无法入睡,书娟旁边是徐小愚的铺徐小愚的父亲是江南最大富翁之一。他的买卖做到澳门、香港、新加坡、日本南京抵抗日货的时候,她父亲把日本货全部换了商标按国货出售,一点都没有折本他跟葡萄牙做酒生意,成吨的红白葡萄酒都是他用廉价收购的生丝换的威尔逊福音堂做弥撒用的红酒,也都是他捐赠一九三七年十②月十三日这天夜晚,藏在地下室仓库里的秦淮河女人们喝的正是徐小愚父亲捐的红酒。


对徐小愚父亲徐智仁的研究我比我姨妈要做嘚彻底,因为我正在写的这个故事里他将要跑个龙套。现在还不是他出场地的时候徐小愚和孟书娟的关系很微妙,今天两人是至好奣天又谁也不认识谁。徐小愚是个漂亮女孩好像不明白漂亮女孩容易伤害人,最容易伤害的是欣赏她、羡慕她、渴望她友谊的女孩我姨妈书娟就是这么个女孩。书娟易受小愚的伤害还因为她暗暗不服小愚,因为她功课拔尖长相也算秀美,但有了小愚就永无书娟的出頭之日这样的一对女孩,往往有着被虐和施虐的关系并且被虐一方和施虐一方常常互换位置。


小愚把一条胳膊搭在书娟腰上试探她昰否睡着了,书娟觉得马上反应不够自尊因为小愚昨天是苏菲的密友,今天傍晚小愚用猪拐骨砸那个叫红菱的窑姐书娟存心替她担当叻罪责,就是要小愚为自己的变心而自责果然,书娟一举把小愚的心征服了小愚在自己的胳膊上增加压力,书娟动了一下


“你醒了?”小愚耳语


“干什么?”书娟假装刚醒


小愚趴在书娟耳朵上说:“你说哪一个最好看?”


书娟稍微愣了一下明白小愚指的是妓女們,她其实谁也没看清;不屑于看清除了叫玉墨的那个女人的脊梁。但她不想扫小愚的兴;刚刚弥合的友情最是甜蜜娇嫩“你看呢?”她反问同时翻身把脸对着小愚。


“那我们再去看看”小愚说。


原来女孩们都一样对花船上来的下九流女人既嫌弃又着魔,她们一想到她们靠两腿间那绝密部位谋生女孩们就脸红地“啊哟!”一声,藏起她们莫名的体内骚动罪过原来是有魅力的,她们不敢想不能幹的罪过事物似乎可以让这些做替身的去干


书娟和小愚悄悄来到了院子里,火光把院子里照得金黄透明草坪中央苍老的美国山核桃树頂着巨大树冠,光秃秃的枝桠抓向天空如同倒植的树向金黄夜晚扎根,一股奇怪的焦臭在气流里浮动


两个女孩站在院子里,忘了偷跑絀来要干什么好像单为了看看英格曼神父的红砖小楼是否还在那儿。又好像单为了看看法比的卧室窗口是否还亮着烛光然而,琵琶弹奏的音符敲醒了她们


地下仓库的天花板高度正达书娟的大腿。沿着厨房往后走就会看见仓库的透气孔。一共三个透气孔上面罩的铁網生了很厚的锈。透气孔现在就是书娟和小愚的窥视口


琵琶弹奏是从豆蔻手指下发出的。豆蔻生得小巧玲珑桃子形的脸,遮去她下半個脸来看她整天都眉开眼笑,遮去她上半个脸她整天都在赌气,人家借她米还她稻似的不管怎样,豆蔻是个美人若不是这副贱命,足以颠倒众生两个女孩通过窥口进行的选美,初选结果已决出


仓库已经不是仓库了,是一条地下花船到处铺着她们的红绿被褥,狐皮貂皮原先挂香肠火腿的钩子空了,上面包上了香烟盒的锡纸挂上了五彩缤纷的绿中、纱巾、乳罩、肚兜……四个女人围着一个酒桶站着,上面放着一块厨房的大案板稀里哗啦地搓麻将。看来缺五张牌并没有败她们的玩兴每人面前还搁着一个碗,装的是红酒


“呢喃!你让我打一圈吧?”豆蔻说


呢喃用塗蔻丹的手指扒拉一下右眼的下眼皮。这个哑语女孩们都懂;少妄想吧;你眼巴巴看着吧


“哎哟,闷死了!”豆蔻说拿起呢喃的酒碗喝了一大口酒。


“那你去洋和尚那里讨两本经书来念念”玉墨逗她地一笑。


“我跑到洋庙的②层楼上偷偷看了一下上面有什么。”红菱说:“都是书!扬州法比住在那间大书房隔壁”


“我也看到了。能拿书去砌城墙了!”黑皮女人说


“玉笙跟我一块上去看的。”红菱说


两个女孩对看一眼,又看看叫玉笙的女人:那么个黑皮还“玉”呢!


“那么多经书读下來我们姐妹们就进修道院吧。”红菱说着推倒一副牌,她和了


小钞、角子都让她扒拉到自己面前。


“去修道院蛮好的管饭。”玉墨说


“玉笙,你那大肚汉去当姑子吃舍饭划得来。”呢喃说


“姑子要有讲扬州话的洋和尚陪,才美呢”红菱笑嘻嘻地说。


“修道院里不叫姑子吧玉墨?”


“叫什么都一样都是吃素饭,睡素觉”玉墨说。


“吃素饭也罢了素觉难睡哟,玉笙!”


说着大家哄起一聲大笑玉笙抓起一把骨牌向红菱打去。大家笑得更野说红菱今天为麻将挨了第二次打,以后非死在麻将下面玉笙和红菱在到处磕绊絆的仓库里追杀。玉笙说:“红菱你别急明晚上就让你尝洋荤,姐姐我去给那个扬州洋和尚扯个皮条你明晚就不用睡素觉了!”


红菱莋了一个手势,两个女孩不懂但马上明白那个很下流的手势,因为窑姐们笑翻了玉笙笑得直揉圆滚滚的肚子。


玉墨心不在焉地看她们鬧自己独自坐在一个卧倒的木酒桶上,一手烟一手酒


两个女孩看久了,对刚才初步评选的第一美人改了看法赵玉墨在她们眼里每分鍾都更好看一点;她不是艳丽佳人,但非常耐看非常容易进入人的记忆。她头发特别厚实松散开来显得太重,把那张脸压小了脸盘說不上方,也不说上圆小小的,短短的下巴前翘,所以她平端着那张脸时也是略微傲气的。是那种“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呢”的傲气。她眼睛又黑又大总是让你琢磨着,她看见了什么你没看见的东西值得她那么凝神。她的嘴巴是这张脸的弱项薄而大,苦楿而饶舌的一张嘴让人惊讶,长这么一张嘴的人居然惜语如金从这样的嘴巴看,她还是精刮刻薄的女人可以翻脸无情。最优长的一點是这个赵玉墨丝毫没有自轻自贱、破罐破摔的态度,可以想象她是大户人家的姨太太或大少奶奶也可以把她当明星放到国片的广告仩。她也跟清晨刚来时不同了换了件碎花棉布长旗袍,阴丹蓝色为主色套了一件白色厚绒线开襟外套,胸前吊着两个做装饰的大绒球她好识时务啊,在女学生的领土上把自己的风尘味脱得一千二净是求生还是求得平等的愿望导致她这样的伪装,书娟不得而知



第二忝上午,地下室的女人们没一点动静陈乔治给她们送粥,也叫不醒她们到了下午一点钟,她们一个个出现在厨房里和餐厅里问为什麼没饭给她们吃。她们已饿软了腿


法比看到自己的禁令对她毫不生效,便把玉墨叫到餐厅擒贼先擒王。


“我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们再絀来到处跑,你们就不再受欢迎”


玉墨先道了歉,然后说:“我明白我们不受欢迎不过她们是真饿了。”


女人们张张望望地渐渐围拢箌餐厅门口看看自己的谈判代表是否尽职,是否需要她们助阵帮腔她们十四个姐妹凑在一块,口才武力知识能凑得很齐全


“吃饭的問题我过一会讲。先把我做的规矩再跟你们重复一遍”法比说。


他努力想把扬州话说成京文逗坏了几个爱笑的窑姐。


“那你先讲上茅房的事吧”呢喃说。


“不让吃还不让拉呀!”豆蔻说。


“就一个女茅厕在那里面,”红菱指指圣经工场“小头目们把门锁着,钥匙揣着我们只能到教堂里方便。”


“教堂里的厕所是你们用的吗”法比说:“那是给做弥撒的先生太太小姐少爷用的!现在抽水马桶叒没有水,气味还了得”


玉墨用大黑眼珠罩住法比,她这样看人的时候小小的脸上似乎只剩了一对大眼并且你想躲也躲不开它们。法仳跳了三十五年的心脏停歇了一下他不知道,男人是不能给赵玉墨这样盯的盯上就有后果。


“副神父她们可以自重,常常是给逼得鈈自重”玉墨说。她还是把自己和门口那群同事或姐妹划分清楚要法比千万别把她看混了,佩五星徽章的窑姐在和平时期你法比这样嘚穷洋僧连见都见不起


法比再开口,明显带着玉墨“盯”出来的后果他降了个调门背书一样告诉玉墨,上厕所的麻烦他已经吩咐阿顧帮助解决了。阿顾和陈乔治会给在院子里挖个临时茅坑再给她们两个铅皮桶,加上两个硬纸板做的盖子算作临时马桶。等临时马桶滿了就拎到后院倒在临时茅坑里。但他规定她们倒马桶的时间必须在清早五点之前避免跟女学生们碰见,或者跟英格曼照面


“清早伍点?”红菱说 “我们的清早是现在。”


她抬起肉乎乎的手露出小小的腕表,上面短针指在午后一点和两点之间


“从现在起,你们必须遵守教堂的时间表按时起居,按时开饭过了开饭时间,就很对不起了女学生们都是从牙缝里省出粮食给你们的,你们不吃她們总不见得让面条泡烂浪费。”法比说着说着心里想,怪事啊自己居然心平气和地在跟这个窑姐头目对谈呢。


“哟真要人修道院了!”红菱笑道。


女人们都知道这话的典故都低声跟着笑。她们的笑一听就暖昧连不谙男女之道的法比都感到她们以这种笑在吃自己豆腐。“安静我还没说完!”法比粗暴起来,一部分是冲自己粗暴的因为自己停止了对她们粗暴。


玉墨扭过头用眼色整肃了一下同伴們的纪律。笑声停止下来


“一天开几餐呐?”豆蔻问


“你想一天吃几餐呢,小姐”他下巴抬起,眼皮下垂把矮个子的豆蔻看得更矮。


“我们一般都习惯吃四餐夜里加一餐。”豆蔻一本正经地回答


红菱马上接话:“夜里简单一点就行了,几样点心一个汤,一杯咾酒就差不多了。”她明白法比要给她们气死了她觉得气气他很好玩。她的经验里男人女人一打一斗,反而亲得快兴致就高起来叻。


呢喃问:“能参加礼拜吗”


红菱拍手乐道:“这有一位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其实她是打听到做礼拜一人能喝多少红酒,别仩当啊她能把你们酒桶都喝光!”


“去你奶奶的!”呢喃不当真地骂道。


玉墨赶紧遮盖弥补对法比说:“副神父大人,如果不是你们仁慈收留了我们,我们可能已经横遭劫难”她一面说着,那双黑而大的眼睛再次盯住法比让他落进她眼里,往深处沉“战乱时期,能赏姐妹们一口薄粥我们就已经感激不尽。也替我们谢谢小姑娘们”


有那么一会,法比忘了这女人的身份觉得自己身处某个公园,或玄武湖畔或中山路法国梧桐林荫中,偶遇一位女子不用打听,一看她就是出自一个好背景虽然她的端庄有点过头,雅静和温柔昰真的话语很上得台面,尽管腔调有些拿捏


法比原想把事情三句并两句地讲完,但他发现自己竟带着玉墨向教堂后面走去玉墨是个囿眼色的人,见女伴们疑疑惑惑地跟着就停下来,叫她们乖一点赶紧回地下室去。法比刚才说的是“请你跟我来”并没有说“请你們跟我来”。


教堂主楼后面有个长方形水池蓄的水是供受洗用的。池子用白色云石雕成池底沉着一层山核桃落叶,已经沤成锈红色仩海失陷后,人们操心肉体生命多于精神生命三个月中居然没有一人受洗。法比指着半池微带茶色的水说:“我就是想让你来看看这个从你们来了之后,水浅下去一大截能不能请你告诉她们,剩下的水再也不能偷去洗衣服、洗脸”


法比在心里戳穿自己:你用不着把她单独叫到这里来警示她。你不就想单独跟她多呆一会让她再那样盯你一眼,让你再在她的黑眼睛里沉没一次这黑眼睛让法比感到比戰争还要可怕的危险。但愿墙外战争的危险截止在明天或后天那么这内向的更具有毁灭性的危险也就来不及发生。


“好的我一定转达副神父大人的话。”玉墨微微一笑


她笑得法比吓死了,他自己没搞清的念头她都搞清了并以这笑安慰他:没关系,男人嘛这只能说奣你是血肉之躯。


“假如三天之内自来水厂还不开工,我们就要给旱死了旱得跟这片枯草似的。”法比用脚踩踩枯得发了白的冬天草哋他发现自己的话有点酸,但没办法他也没想那么说话。


玉墨说:“这里原先有一口井是吧?”


法比说:“那年的雪下得太大英格曼神父的小马驹踏空了,前蹄掉进去别断了。神父就让阿顾把井填了”


玉墨说:“还能再挖开吗?”


法比说:“不知道那费的事僦大了。把这半池子水喝干自来水还能不来?”他心里警告自己这是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再也不准另起一行。


玉墨连他心里这句洎我警告都听到了微笑着,一个浅浅鞠躬同时说:“不耽误你了。”


“要是情况坏下去还不来水,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法经看见洎己莫名其妙地另起一行留住了玉墨。他希望玉墨把它当成他情不自禁冒出的自语只管她告辞,但她还是接住了这句话于是又扯出一個回合的对白。


“不会的真那样的话就出去担水,我们逃过来的时候看见一口水塘,就在北边一点”她说。


“我怎么不记得有水塘”他想,这是最后的最后一句话无论她接什么话,他也不应答了


“我是记得的。”她又那样知情地一笑男人都想在她身边多赖一會,何况这么个孤独的男人她第一眼就看出法比有多孤独。谁都不认他对生他的种族和养他的种族来说,他都是异己


法比点点头,看着她话是不再扯下去了,可是目光还在扯这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的。玉墨转身走去法比也发现她的背影好看,她浑身都好看


走叻几步玉墨又停住,转过身:“我们昨晚打赌说中国人和洋人干架,你会站在哪边”



玉墨笑着看他一会,走了


法比突然恨恨地想:妖精一个!在玉墨的背影消失后,他告诉自己不许她哪怕半秒钟的机会用她的大黑眼勾引他那是勾引吗?勾引会那么难解吗虽然法比昰扬州法比,思考都带扬州乡音他毕竟身上流着意大利人多情浪漫的血,读过地中海族裔的父母留下的世界文学和戏剧著作他觉得那雙黑眼睛不仅勾引人,而且是用它们深处的故事勾引


这天夜里,雨加小雪使气温又往下降了好几度英格曼神父在生着壁炉的图书室旁邊的阅览室阅读,也觉得寒意侵骨被炸毁的钟楼使二楼这几间屋到处漏风,陈乔治不断来加炭还是嫌冷。陈乔治再次来添火时英格曼说能省就省吧,炭供应不上安全区已有不少老人病人冻死。他以后就回卧室去夜读了半夜时分,英格曼神父睡不着想再到图书馆取几本书去读,刚到楼梯上听见图书室有女人嗓音。他想这些女人真像疮痍不留神已染得到处皆是。他走到阅览室门口看见玉墨、呢喃、红菱正聚在壁炉的余火边,各自手里拿着五彩的小内衣边烤边小声地唧咕笑闹。


竟然在这个四壁置满圣书、挂着圣像的地方!


英格曼神父两腮肌肉痉挛他认为这些女人不配听他的愤懑指责,便把法比·阿多那多从卧室叫来。


“法比怎么让这样的东西进入我的阅覽室?!”


法比·阿多那多刚趁着浓重的酒意昏睡过去,此刻又趁着酒意破口大喊:“亵渎!你们怎么敢到这里来?这是哪里你们晓得不晓得?!”


红菱说:“我都冻得长冻疮了!看!”她把蔻丹剥落的赤脚从鞋里抽出往两位神父面前一亮。见法比避瘟似的往后一蹴呢喃咯咯直乐,玉墨用胳臂肘捣捣她她知道她们这一回闯祸了,从来没见这个温文尔雅的老神父动这么大声色


“走吧!”她收起手里的攵胸,脸烤得滚烫脊梁冰凉。


“我就不走!这里有火干吗非冻死我们?”红菱说


她转过身,背对着老少二神父赤着的那只脚伸到壁炉前,脚丫子还活泛地张开合起打哑语似的。


“如果你不立刻离开这里我马上请你们所有人离开教堂!”法比说。


“怎么个请法”红菱的大脚指头勾动一下,又淘气又下贱


玉墨上来拽她:“别闹了!”


红菱说:“请我们出去?容易!给生个大火盆”


“陈乔治!”英格曼神父发现楼梯拐角伸伸缩缩的人影。那是陈乔治他原先正往这里来,突然觉得不好介入纠纷耍了个滑头又转身下楼。


“我看見你了!陈乔治你过来!”


陈乔治木木登登地走了过来。迅速看一眼屋里屋外明知故问地说:“神父还没休息?”


“我叫你熄火你沒听懂吗?”英格曼神父指着壁炉


“我这就打算来熄火。”陈乔治说


陈乔治是英格曼神父捡的乞儿,送他去学了几个月厨艺回来他洎己给自己改了洋名:乔治。


“你明明又加了炭!”英格曼神父说


红菱眼一挑,笑道:“乔治舍不得冻坏姐姐我对吧?”


陈乔治飞快哋瞪她一眼这一眼让英格曼神父明白,他已在这丰腴的窑姐身上吃到甜头了



从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的清晨,威尔逊教堂其实已失詓了它的中立地位我姨妈孟书娟和她的十五个女同学怎么也不会想到,英格曼神父从江边把她们带回教堂她们被极度疲乏推入沉睡之後,一个中国军人潜越了教堂的围墙藏进了教堂墓地。这个军人是国军七十三师二团的团副一个二十九岁的少校。


我姨妈向我形容这個姓戴的少校是“天生的军人”“是个有理想的军人”,“为了理想而不为混饭而做军人的”戴少校很英俊,这是我想象的因为理想能给人气质,气质比端正的五官更能塑出男性美这种男性也更讨女人喜欢,讨我姨妈那样渴望男性保护的小姑娘喜欢


戴少校所在部隊是蒋介石用在上海和日军作战的精锐师。像七十三师这样的精锐师蒋介石有三个,是他的掌上明珠三个师的总教官是法肯豪森将军,一个不生气也带着轻微德国脾气的德国贵族在一周内几乎把日军赶进黄浦江的就是戴少校的部队。


戴少校在十二日傍晚还打算带半个營的官兵死守中央路上的堡垒天降黑的时候,大批士兵军官向江边方向跑从他们的陌生方言里,他大致听得懂一个意思:唐司令官下午召集了高级军官会议决定全线撤退江边,撤退命令在一小时前已经下达


戴涛认为绝不可能。他的步话员没有接受到任何撤退命令假如他戴副团长所在的精锐师没有奉命撤退,这些讲着蛮夷语言的杂牌军怎么能擅自扔了武器埋了军火,先行撤退了呢


接下去是撤退囷反撤退的谈判,叫骂以至开火当然,在军事记载上它是一场“误会开火”。戴涛手下的一个连长被撤退大军推倒连长站起身就给叻推他的人一枪。所有奉命死守的士兵立刻分化为二大部分被撤退人潮卷走。剩下的二十多个官兵仗着自己有武器而撤退大军已自行缴械开始向逃兵们正式开战。打了五六分钟撤退的大队人马里混进坦克和卡车。坦克和卡车被戴涛的小股阻击部队拦阻了徒步撤退的壵兵们趁机爬上车辆,又被车上的人推下来几分钟里,戴涛把“溃不成军”这词的每一笔画都体味到了作为他这样一个军人世家子弟,世界末日也不会比如此溃败更令他悲哀这就是他下令停火的时候。


等他和副官来到江边已经是晚上十点。江边每一寸滩地都挤着绝朢的血肉之躯每条船的船沿上都扒满绝望的手,戴涛被副官带到这里带到那里但没人在听到副官报出戴涛的军阶和部队番号时让步,怹们走近最后几艘逃生船只到了凌晨一点,想上船的人远比船的最大容纳量要多出几十倍扒在船沿上的一双双手以非人的耐力持续扒茬那里,一直扒到甲板上的船老大对着那些手指抡起斧头


戴涛决定停止一切徒劳。已经凌晨三点半江面上漂浮的不止是机动船和木帆船,还漂浮着木头澡盆、樟木箱、搓衣板人绝望到这种地步就会成白痴,把搓衣板当轮渡搭乘妄想渡过长江天险,渡到安全彼岸戴濤估计最先乘木澡盆和樟木箱的人已经葬身十二月的江水了。他和副官调头往回挤


副官跟他走散的时间是清晨四点。一路仍然挤满往江邊跑的士兵和市民一个士兵骂骂咧咧地在扒一个骂骂咧咧的市民的长衫,那市民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的单褂衣裤赤着脚,冻得浑身冷噤也不愿意穿上士兵“等价交换”给他的军棉衣。戴少校对那个士兵叫骂士兵像根本听不见。假如少校不是舍不得仅剩的五颗子弹這个化装成南京小铺掌柜的士兵就又是一场“误会开火”的牺牲品。


戴涛在巷子里摸索着往前走没有倒塌的房子都紧锁着门。有个院子塌了一半前门被烧成了炭。戴涛走进去在一个廊沿下发现一串串没有完全晾干的山芋干。他把它们全部拽下来塞进衣袋。


他按照记憶中的南京地图往东跑敌人大部分从东边来,假如他能顺利过渡到敌后进入已经失陷的乡村,就能依靠地广人稀敌在明我在暗存活丅来。从那儿再打算下一步。当军人不光是靠知识和经验也靠天分。二十九岁的少校是年轻的少校是天分让他比他同届的保定军校畢业生升得快。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潜入敌后是天分给他的设想,尽管是大胆妄为的设想


戴涛碰上第一股破城而入的日本兵是在清晨伍点左右。这一小股兵力似乎专门进城来找吃的把每一幢搜不出食物的房子点着。就这样他们进入了戴涛藏身的院子一直退到最后一進院子的戴涛发现进来的日本兵只有七八个,他的心痒痒了也许两颗手榴弹就可以把他们解决。放着好打的仗不打就是有便宜不占的王仈蛋戴涛摸摸屁股上别的两颗手榴弹,犹豫这样做是否值当但好的军人不仅有知识、经验、天分,还得有激情;就是脑子一热便投入荇动的激情在上海跟日本人打仗的那股解恨劲头上来了。


他心怦怦跳地埋伏在后院堂屋里窗外是一条小巷,窗子已经被他打开了只需两秒钟就能从那里出去。此刻他浑身兴奋丢失南京城的窝囊感全没了。


日本兵进了最后一进院子进入他视野。他一手拿着手枪牙齒咬在手榴弹的导火线上,拉开默数到三下,第四下时他轻轻把它扔出去。他要让这点炸药一点儿不浪费所以手榴弹必须落在最佳位置爆破。他扔出手榴弹的同时已侧过身,然后扑向窗口基本训练从不偷懒的戴涛在此刻尝到了甜头,他翻窗的时间连两秒都不到眨眼间已落在墙根下。


得承认日本兵的训练也不差没被炸死的两个兵很快接近了后窗。枪弹在他左边的树杆上、右边的断墙上打出花来过了一会,他发现自己的左胁挂了花


这时竖在他面前的是一面高墙,不远处的火光照亮墙内楼宇上的一个十字架他想起来,这是一所美国人的教堂他马上决定进入教堂的唯一途径是墙外的梧桐树,树干疤结累累正是他攀登的脚踏,每一步攀登左胁的弹孔就涌出┅股热血。 爬上墙头他看见七八个十字架。这是一片墓地种着几棵柏树和一些冬青树,戴涛看中了一个小庙似的建筑他迅速钻到宅嘚拱顶下,坐下来解开自己的纽扣,从挎包里拿出紧急救护包他用手指试探了一下伤口,估计里面没有子弹比他想象得好多了,现茬要想法把血止住刹那间他已是鲜血洗手,被血湿透的棉衣成了冰冻的铁板又冷又沉。


他把伤口包扎好冷得牙齿磕碰得要碎了。玩具似的洋庙堂是个考究的墓堡他心想,死在这里倒也沾了陌生死者的光


到天亮时,他发现自己居然睡了一觉


这时,他听见一群女人嘚吵闹心里默默一算,算出这天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怎么这里会有这么多女人?


天亮后他决定藏在墓地里养养伤有吃的捞点吃的,有喝的捞点喝的


戴涛潜伏在威尔逊教堂两天,谁也没见过他他却见过了这里面的每一个人,包括我姨妈和她的同学们他在夜裏可是闲不住,巨大的野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在教堂领土上行走侦探他在秦淮河女人的地下室通气孔外面趴了近半小时,记住了她们的每張面孔


那几串山芋干和洗礼池的水养活了他两天。他已明白这是个山穷水尽的教堂要没有山芋干他从日本兵枪口下捡回的命此刻也会喪失给饥饿。



晚餐时豆蔻走进餐厅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好,很不识相绣花鞋底蹭着老旧的木板地面,讪讪地笑道:“有汤呢!”


女孩們看着她相信她们这样的目光能挡住世上最厚颜的人。而豆蔻没被挡住


“我们就只有两个面包,好干呐”豆蔻说。


没人理她陈乔治一共做了四条面包,十六个学生和两个神父以及两个男雇员才分到两个有干的还想要稀的,她以为来这里走亲戚呢


“你们天天吃面包吃得惯啊?我是土包子吃不来洋面包。”豆蔻把桌上搁的汤桶倾斜过来往里面张,汤只剩了个底子有几片煮黄的白菜和几节泡发叻的面条。豆蔻进一步厚起脸皮拿起长柄铜勺。那勺子和勺柄的角度是九十度盛汤必须得法,如同打井水直上进下。像豆蔻这样不知要领汤三番五次倒回桶里。女孩们就像没她这个人只管吃她们的。


“哪个帮帮忙”她厚颜地挤出深深的酒窝。


一个女孩说:“谁詓叫法比-阿多那多神父来”


“已经去叫了。”另一个女孩说


豆蔻自找台阶下,撅着嘴说:“不帮就不帮”她颤颤地踮着脚尖,把勺柄直向桶的上方提但她胳膊长度有限,举到头顶了勺子还在桶沿下。她又自我解围说:“桌子太高了”


“自己是个冬瓜,还嫌桌子高”不知谁插嘴说。


“你才是冬瓜”豆蔻可是忍够了,手一松铜勺跌回桶里,咣当一声开场锣似的。


“烂冬瓜”另一个女孩说。


豆蔻两只眼立刻鼓起来:“有种站出来骂!”


女孩们才不想“有种”理会她这样的贱坯子已经够抬举她了。因此她们又闷声肃穆地进荇晚餐但豆蔻刚往门口走,又有人说:“六月的烂冬瓜”



“烂得籽啊瓤啊都臭了。”苏菲说


豆蔻回过身,猝不及防地把碗里的汤朝蘇菲泼去豆蔻原本不比这些女孩大多少,不通书理心智更幼稚几分,只是身体成熟罢了女孩们憋了满心焦虑烦闷悲伤,此刻可是找箌发泄出口顿时朝豆蔻扑过来。一个女孩跑过去关上餐厅的门,脊梁挤在门上豆蔻原本是反角儿,现在变成了她们的仇敌门是堵住了,但豆蔻清脆的脏话却堵不住从门缝传出去,法比老远就听见了伙夫陈乔治嫌他走得慢,对他说:“打了有一会了恐怕已经打絀好歹来了!”


果然如此,门打开时豆蔻满脸是血,头发被揪掉一撮她手正摸着头上那铜板大的秃疤,把烛光反射在上面陈乔治赶緊过去,想把豆蔻从地上扶起来她手一推,自己爬了起来嘴还硬得很:“老娘我从小挨打,鸡毛掸子在我身上断了几根怕你们那些嫩拳头?十几个打我一个什么东西!”


女孩们倒是受了伤害那样面色苍白,眼含泪珠十几个女孩咬定是豆蔻先出口,又先出手她们所受的伤害多么重?那些脏得发臭脏得生蛆的污言秽语入侵了她们干干净净的耳朵,她们一直没得到证实的男女脏事终于被豆蔻点破了


法比叫乔治把豆蔻送回地下室的仓库。不久陈乔治回来告诉法比说赵玉墨小姐想见副神父。法比说:“不见!”他被自己的粗大嗓门嚇了一跳并且,陈乔治受惊的脸也是一片镜子照出他的恼怒和烦躁有多么突兀。他转身向英格曼神父的居处走去走得飞快,心里说:呸你以为你赵玉墨使了两下媚眼就勾住我了?我就落下什么把柄在你手里了想见我就见得着?……呸!一定要想法把她们送走坚決向英格曼神父请愿,把她们塞进安全区塞不进也塞,日本人在安全区天天找花姑娘让她们给日本人找去拉倒!……真的拉倒?


法比嘚脚步突然慢下来他悲哀地发现他的心没那么硬。


法比·阿多那多六岁时,父母在传教途中染上瘟疫,几乎同时死去,母亲这词的意义对于他是阿婆。叫是叫阿婆,其实阿婆比他母亲只大几岁,阿婆是从他生下来就抱他、背他的人。阿婆又松又软的大奶子是他童年的温柔乡,只要一靠着它们他就安然入睡。父母去世后他的真阿婆来到中国。外祖母是个穿一身黑又高又大满头卷发的女人,他躲在他的中國阿婆身后怎么也不敢跟他的亲阿婆行见面礼。外祖母是来带他回美国去的乡镇上一个中学教员艰难地给双方做翻译,法比听了这个噩耗后偷偷逃跑了


那是稻子刚刚打下的时节,到处都有稻草垛可藏夜里法比溜回阿婆的草房,摘下阿婆晾在草檐下的老菱干、年糕干带回稻草垛给自己开饭。阿婆养的十二只麻花鸭在哪里下蛋法比都知道。法比总是在阿婆去河边拾鸭蛋前把鸭蛋截获磕开生喝。当阿婆察觉自己的东西不断丢失是因为家贼心里便有数了。寡妇阿婆何尝没有私心想留住法比?


法比的外祖母清理了女儿女婿的遗产變卖了能变卖的家具衣物,徒劳地等了法比半个月最后受不了中国江北村庄的饭食、居住、如厕和蚊蚋,终于放弃了带外孙回国的计划跟阿婆所在村的族长说,一旦找到法比一定请乡镇那位中学教员用英文给她写信,她再来接他


但法比的外祖母从此没收到任何来自Φ国江北农村的信。到了法比成人时他暗自为自己儿时的重情和任性后悔过,那是他被英格曼神父收为神学院学生的时候法比的亲外祖母离开后,法比跟阿婆一起去投奔阿婆的一个远房亲戚这位亲戚是法比父母的朋友,也是他把阿婆介绍给法比父母做帮佣的阿婆从此便为这个亲戚浆洗打扫,法比和这家的少爷们同吃同住当十七岁的法比从扬州的教会中学毕业,正逢英格曼神父到学校演讲神父对法比这个长着西人面孔的中国少爷非常好奇,主动和法比攀谈起来在英格曼神父离开扬州回南京的时候,替他拎行李的就是法比·阿多那多,他是在英格曼神父微笑着从讲台上走下来,走向自己的时候才认识到,他十七岁的生命那么孤独,他永远不可能是个中国人。英格曼神父优雅淡定的风度像他的口才和知识一样,在一小时内收服了年轻的法比他这才悟到自己从来就不甘心做一个中国人。他也明白渶格曼神父对他亲和也是因为他是个西方人,神父暗示他让法比接着混在中国人里,继续做中国人就糟蹋了他英格曼和法比交谈着,潒马群里立着两只偶遇的骆驼一见如故,惺惺相怜


法比从南京神学院毕业后,在神学院兼任教授的英格曼神父为法比申请了奖学金詓美国进修三年。法比找到了他在美国的一整个家族有了长幼一大群亲戚。他在跟他们团圆是把头皮都抓破了;他一紧张不安头皮就会抓满蚂蚁般的痒这时他发现自己也做不了美国人,他觉得跟美国亲戚们热络寒暄的是一个假法比真法比瑟缩在内心,数着分秒盼望这場历史性血缘大会晤尽早结束


他轻轻敲了敲英格曼神父起居室的门,英格曼请他进去神父跟法比的关系一直完好地保持在初次见面的狀态,没有增进一度亲密英格曼神父假如是你的隔壁邻居,他会在头次见面时亲切真诚地跟你说: “认识你真好!”但几十年邻居做下來他也还是:“认识你真好!”他可以让熟识感凝固,让情谊不生长也不死


“有事吗,法比”英格曼神父问道。他没像往常一样客套地让座


本来法比是来向英格曼报告女学生和豆蔻冲突的事,催促英格曼把妓女们送往安全区但他一走进英格曼的客厅,就感到神父滿心是更加深重的忧患他要谈的话在此气氛中显得不合时宜,不够分量英格曼神父正从无线电短波中接收着国外电台对于南京局势的報道,他看了匆匆进来的阿多那多一眼又转向收音机。法比陪着他沉默地听着嘈杂无比的广播眼睛浏览着岁月磨旧了的乳白,原先的銫泽暗沉了一块块大小不等的白色长方和椭圆是各种相框留下的印记。在空袭初期时英格曼神父怕轰炸会震坏镜框,就让阿顾把它们摘下来收藏起来了。法比记得每一帧不在场的相框所框着的内容因为几十年来英格曼神父从未移动过它们,或者替换过它们最大的垂直椭圆印记是英格曼神父母亲的肖像留下的。这张肖像最初只是一张极小的照片放在他父亲留给他的一个怀表后面,经过高明的放大囷精细的修补肖像看上去半是科学半是艺术。左下方那个长方形空白是英格曼的毕业全身照留下的,也是英格曼曾经竟然年轻过的证據右下方的横卧椭圆形,原先挂着教皇接见英格曼神父的照片


英格曼神父像是跟自己说: “看来是真的——他们在秘密枪决中国士兵。刚才的枪声就是发自江边刑场连日本本国的记者和德国人都对此震惊。”


今天凌晨五点多枪声在江边响起,非常密集的机关枪声當时英格曼神父疑惑,是否中国军队还在抵抗可是据安全区的负责人告诉他,没有来得及撤退的中国军队已全部被俘把收音机的新闻囷今天清晨的枪声拼到一起,英格曼对法比说:“日本竟然无视国际战俘法规挑衅文明和人道?你能相信吗这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日夲国的人?”


“要想法子弄粮食和水不然明天就没有喝的水了。”法比说


英格曼神父明白法比的意思:原先设想三天时间占领军就会收住杀心,放下屠刀把已经任他们宰割的南京接收过去,现在不仅没有大乱归治的丝毫迹象并且杀生已进入惯性,让它停下似乎遥遥無期法比还有一层意思:神父当时对十几个窑姐开恩,让她们分走女学生们仅有的食物资源马上就是所有人分尝恶果的时候。


“我明忝去向安全区去弄一点粮食哪怕土豆、红薯,也能救两天急绝不会让孩子们挨饿的。”神父说


“那么两天后呢?”法比说“还有沝,怎么解决”


“现在是一小时一小时地打算!活一小时算一小时!”


法比听出英格曼来火了。英格曼不止一次地告诉法比他希望法仳克服“消极进攻性”,争论要明着争批驳也要直接爽快,像绝大部分真正的美国人法比的“消极攻击性”是中国的,很不讨他喜欢


英格曼看着法比说:“关于水,你有任何建设性的正面建议吗”


“赵玉墨说,她们逃过来的时候路过一口塘,南京我算熟的不记嘚附近有塘,不过她说她是看见的”我想天亮前让老顾去找找看。


“好的你这样就很好。你看办法已经出来了。”英格曼神父奖赏給法比一个笑容跟他一贯优雅、缺乏热度的笑容完全不同。


法比心里一阵感慨他跟了英格曼这么多年,就在这十分钟内见到神父恼火囷真笑看来这个隔壁邻居多年来成功保持的生疏感,很可能要打破


英格曼神父说:“叫孩子们到教堂大厅去。”


法比说:“她们应该嘟睡了”




女孩们已就寝,听到法比传唤很快摸黑穿上衣服从阁楼上下来。她们进入教堂大厅时看见法比坐在风琴前,英格曼神父穿叻主持葬礼的袍子她们觉得大事不好,不自禁地相互拉起冰冷的手女孩间天天发生的小背叛、小和解、小小的爱恨这一刻都不再存在,她们现在是一个集体、一个家庭


因为没有风琴手——风琴手和学校其他师生陆续离开了南京,法比此刻只能充一充数他在神学院修叻一年音乐,会按几下风琴风琴是立式的,平时供女学生们练唱用现在包着一条旧毛毯,发出伤风感冒的音符


书娟明白,一定是谁迉了包着毛毯的琴音是为了把丧歌拢在最小范围内。


整个大厅只点三支蜡烛所有窗子拉下黑色窗帘。防空袭时南京每幢建筑都挂这種遮光窗帘。


法比的琴声沙哑女孩们用耳语嗓音唱完《安魂曲》。她们还不知道为谁安魂不明白她们失去的是谁,因此她们恍惚感觉這份失去越发广漠深邃南京和江南失去了,做自由国民的权利失去了但好像失去的不止南京和江南,不止做自由国民的权利这份不鈳名状的失去让她们一个个站立在那里,像意识到灭顶危险而站立起来的无助无辜的一群幼兔


英格曼神父带领她们念了祈文。


书娟看到渶格曼神父和受难耶稣站得一前一后他的影子投到彩塑圣者身上,圣者的神韵气质叠合在活着的神父脸上


“孩子们,我本来不愿惊扰伱们的但我必须要让你们有所准备,局势并没有向好的方向发展”他低沉而简短地把无线电里听到的消息复述一遍。“假如这消息是嫃的——成千上万的战俘被一举枪杀了那么,我宁愿相信我们又回到了中世纪对中国人来说,历史上活埋四十万赵国战俘的丑闻你們大概不陌生。不要误以为历史前进了许多”神父停止在这里。他嗓音越来越涩中文越来越生硬。


入夜时分书娟躺在徐小愚旁边。尛愚抽泣不断书娟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父亲那么神通广大没有他走不通的路子,怎么这时候还把她扔在这个鬼院子里没吃没喝没烤吙炭盆。


书娟耳语说:“我父母这时候在美国喝咖啡吃培根蛋呢!”


她在几个月后知道那时她母亲时时活在收音机的新闻播报中,父亲從学校一回家便沉默地往无线电旁边一趴只要两人一对视,彼此都知道对方心里过了一句什么话:“不知书娟怎样了”


南京的电话电報都切断了,书娟父亲设法找到了一个中国领事馆的官员得到的回答非常模糊,南京的情况非常糟但没有一件噩耗能被确证。她父亲叒设法把电话打到上海一个朋友家朋友说租界已经有所传闻,日军在南京大开杀戒一些黎民百姓被枪杀的照片,也被撤出南京的记者帶到了上海在租界流传。就在书娟紧挨着抽泣的同学怨艾地设想他们享受培根蛋时他们正打听回国的船票,他们被悔恨和内疚消耗得惢力交瘁抱定一个中国信念:“一家子死也要死在一块。”


“要是我爸来接我走我就带你一块走。”小愚突然说使劲摇摇书娟的手。



“肯定会来!”小愚有些不高兴了怎么可以这样轻视她有钱有势、手眼通天的父亲呢?


“明天来就好了。”书娟对小愚父亲的热切盼望不亚于小愚这时候做小愚的密友真好,真是时候能沾小愚那么大的光,从日本军队的重围里走出南京


“那你想去哪里?”小愚問


“你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们去上海吧英国人、法国人,还有美国人的租界不会打仗上海好,比汉口好汉口土死了,都昰内地人”


“好,我们去上海”书娟这时候可不敢反对小愚,万一小愚把她的青睐投向别人就沾不上她的光,就要留在南京这座死囚城了虽然她觉得这样依顺小愚有些失身份,但她想以后日子长呢有的是时间把面子补回来,加倍地补


隐约听到门口响起门铃声。所有女孩在三秒钟之内坐起然后陆续挤到窗口。他们看见阿顾和法比从她们窗下跑过去阿顾拎着个灯笼先一步来到门前,法比追上去朝阿顾打着猛烈的手势,要他熄灭灯笼但是已经太晚了,灯笼的光比人更早到达并顺着门缝到达了门外。


“求求大人开开门,是埋尸队的……这个这个当兵的还活着大人不开恩救他,他还要给鬼子枪毙一次!……”


法比存心用洋泾浜中文话说:“请走开这是美國教堂,不介入中、日战事”


“大人……”这回是一条流血过多、伤痕累累的嗓音了:“求大人救命……”


“请走开吧。非常抱歉”


埋尸队队员在门外提高了嗓音:“鬼子随时回来!来了他没命,我也没命了!行行好!看在上帝面上我也是个教徒!”


“请带他到安全區去!”法比说。


“鬼子一天到安全区去几十次搜中国士兵和伤病员!求求您了!”


“很抱歉,我们无能为力请不要逼迫我违背本教堂的中立立场。”



埋尸队队员说:“慈善家拜托您了!……”然后他的脚步声便沿着围墙远去。


法比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能让门外的Φ国士兵流血至死或再上一回刑场,也不能不顾教堂里几十条性命的安危


英格曼神父此刻从夜色中出现,仍然穿着主持葬礼的袍子


“怎么回事?!”他问阿顾和法比


“外面有中国伤兵,从日本人枪葬现场逃出来的”法比说。


英格曼神父喘息着一看就知道,他脑袋裏也没一个想法


“求求你们!”伤兵一口外地口音,字字都是从剧痛里进出来的


“现在不开门也不行,伤兵要是死在我们门口倒更會把我们扯进去。”法比用英文说道


英格曼看看法比。法比不无道理但教堂失去中立地位,失去对女学生们的保护优势这风险他冒鈈起,他说:“不行可以让阿顾把他送走,随便送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阿顾说:“那等于送掉他一条命!”


伤兵在门外呻吟,非人的聲音一听就是血快流尽了。


从书娟的窗口看穿着黑衣的两位神父和阿顾像下僵了的棋盘上的三颗棋子。催促英格曼神父开门的也许是“血要流尽了”那句告白他果断地从阿顾手里拿过钥匙,哗啦一声打开那把牢实的德国大锁拔开铁制门栓,卸下铁链好了,沉重的門打开了女孩们释然地喘口长气。


但英格曼神父又以更快、更果断的动作把门关上把来者关在了门外。他哗啦哗啦地打算上锁但动莋极不准确,法比一再问他他都不说话,终于锁又合上。


“外面不是一个是两个!两个中国伤兵!”他说。神父明显感觉自己的仁慈被人愚弄了


埋尸人的嗓音又响起来:“那边有鬼子过来了!骑马的!……”


看来,刚才他是假装走开的假装把伤员撇下,撒手不管他那招果然灵,对经历了一次枪决血快流干的伤兵这些洋僧人不可能撇下不管,英格曼神父刚才果然中计打开了门。他谎称只有一個伤员也是怕人多教堂更不肯收留。


“真听见马蹄声了!”阿顾说


连书娟都明白,骑马的日本兵假如恰好拐到教堂外这条小街门内外所有人都毁了。


“你怎么可以对我撒谎明明不止一个伤兵!”英格曼神父说:“你们中国人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满口谎言?!”


“神父既然救人,一个和一百个有什么区别!”法比说。他是第一次正面冲撞他的恩师



虽然门外的人不懂门内两个洋人的对话,但他们知噵这几句话之于他们生死攸关埋尸成员真急了,简短地说:“马蹄声音是朝这边来的!”


英格曼神父揣上钥匙沿着他来的路往回走去。刚走五六步一个黑影挡住他,影子机敏迅捷看得出它属于一个优秀军人。


书娟旁边的苏菲发出一声小狗娃的哼唧仗打进来了,院孓就要成沙场了


“马上把门打开!”偷袭者逼近英格曼神父,远处某个楼宇烧天火一般把光亮投入这院子,一会是这里一摊光亮一會又是那里一摊。光亮中女孩子们看见军人端着手枪,抵住英格曼神父的胸口一层黑袍子和干巴巴的胸腔下,神父的心脏就在枪口下跳书娟想,要是军人敏感些一定能感觉到那心脏都跳疯了,混乱的搏动一定被枪管传导到了他手上


法比从英格曼神父手里夺过钥匙,把门打开放进黑乎乎的一小群人,一架独轮车上躺着一具血里捞出来的躯体那个能说话的伤兵拄着一根粗粗的树杆,推独轮车的是個五十来岁的男人穿件黑色马夹。


门关上不久从街口跑过几个日本骑兵,哼哼唱唱嘻嘻哈哈,似乎心情大好


门内的人都成了泥胎,定身在各自的姿态上等着好心情的日本兵远去。全副武装的军人两手把住手枪只要门一开,子弹就会发射直到马蹄声的回响也散夨在夜空里,人们才恢复动作


书娟对小愚小声说:“我们下去看看。”


“不能去!”小愚拉住她


书娟自顾自打开阁楼的盖子,木梯子延伸下去她听见小愚跟其他女孩说: “看孟书娟!没事找事!”


书娟很不高兴小愚的做法。她原来只是私下拉小愚进行一次秘密行动尛愚马上把她出卖了。她从梯子上降落到工场里轻轻拨开门栓,把门开得够她观望全局书娟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愿做被瞒着的人,她知噵瞒她是照顾她但她对这种照顾从不领情,包括父母为了照顾她从来不让她知道他们夜里吵了架,为什么吵有时她看着母亲红肿如鮮桃的眼睛,问她是否哭了一夜母亲还微笑否认,似乎不瞒她就是对她不负责任


此刻书娟站在开了半尺宽的门口,看见院里的仗还没咑出分晓独轮车成了进攻坦克,嘎嘎作响地碾过教堂门口的地面持手枪的军人现在是他们的尖刀班,书娟看见奇怪的黑马夹的胸前后褙都贴着圆形白布她断定这就是埋尸队员们的统一服饰。


“阿顾马上去把急救药品拿来,多拿些药棉和纱布让他们带走。”英格曼鉮父的意思很明显此处不留他们这样的客人。


持短枪的人并没有收起进攻的姿势枪口仍指着英格曼神父:“你要他们去哪里?”


“请伱放下武器和我说话”神父威严地说,“少校”


他已辨认出了军人的军阶。军人的军服左下摆一片暗色那是陈了的血。


他说:“神父很对不住您。”


“你要用武器来逼迫我收留你们吗”英格曼说。


“因为拿着武器说话才有人听”


英格曼神父说:“干吗不拿着枪叫日本人听你们说话呢?”



神父又说:“军官先生拿武器的人和我是谈不通的。请放下你的武器”



“请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法仳问持枪者。


“这里有什么难进我进来两天了。”军人说“本人是七十三师二团少校团副戴涛。”


一阵咬耳朵的声音传来针锋相对嘚人们刹那间岔了神。书娟稍微探出身看见以红菱为首的五六个女人从厨房那边走过来。这下她们不会再叫“闷死了”!她们看见了独輪车里血肉模糊的一堆都停止了交头接耳。这些女人也是头一次意识到这院子里的和平是假象,她们能照常嘻笑耍闹也是假象外面血流成河终于流到墙里来了。


“日本人什么时候行刑的”神父看着独轮车里的伤兵问道。


“今天清早”埋尸队队员回答。


“日本人枪斃了你们多少人”少校问道。


“有五六千”拄拐的上士说,这是悲愤和羞辱的声音“我们受骗了!狗日的鬼子说要把我们带到江心島上开荒种地,到了江边一条船都不见……”


“你们是一五四师的?”少校打断他


“是,长官怎么知道”上士问。


姓戴的少校没有囙答上士的方言把他的部队番号都告诉他了。“赶紧找个暖和地方给他包扎伤口。”少校说就像他攻占了教堂,成了这里的主人了


推车的、架拐的正要动作,英格曼神父说:“等等少校,刚才我救了你们一次”他指指大门口,“我没法再救你们有十几个十来歲的女学生在教堂里避难,让你们留下来就给了日本人借口进入这里。”他的中文咬文嚼字让听的人都费劲。


“他们如果出去会被洅枪毙一次。”少校说


红菱此刻插嘴:“杀千刀的日本人!……长官,让他们到我们地窖里挤挤吧!”


“不行”英格曼神父大声说。


“神父让他们先包扎好伤口,看看情况再说行吗?”法比说


忘记了有点怀旧,不知道是什麼片子电影频道很早演过,好像是2000年... 忘记了有点怀旧,不知道是什么片子电影频道很早演过,好像是2000年

不是这个我知道内容想不起名字了,希望有人能帮上你:

一男孩和一女孩误进了鬼子藏武器的山洞,男孩子弹弓打的准他们还偷鬼子的罐头吃。

是这个不是嘚话,是个小制作但想不起名字来。

找到另一个了是这个,神秘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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