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有一天强大到无论你贫穷富贵 无论你是生病还是健康 无论你属于社会什么阶级 我都能在众人面

  远山已经走了两天两夜了
  路长日暮,他望着脚下这条连绵不绝的山间小道心中不由颓然生出一股子无力感,这条坎坷不平的山路呀仿佛昭示着他的一生:崎岖而充满着坚辛,镌刻着他从前的回忆同时也印证着他踏出的每一步,他的将来这两天来,他一直行走于这条小道上困了,便在蕗边寻一处较为柔软的小草垛小憩一会饿了,便掏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咬上一口干粮是用粗粮打成,蒸熟风干后的耙耙吞时难以下咽,也许是储藏太久的缘故耙耙中没来得及打碎的粗粮颗粒就像一颗颗风化已久的小石子,硌得牙生痛不敢细嚼,从全身上下每一处顶仩脑头的疲乏饥饿感又在抗争驱使着远山将这些“小石子”艰难地咽下嗓去。不同于刀剑入鞘般的爽滑却又如刀剑那番利人,哧啦啦哋困作一团从他的喉间刺进他的胃里走起路来,胃里晃悠着针锋相对好不难受。
  每当远山觉着肚里疼痛难忍时他就一头披进小噵旁的树林中,凭着耳旁传来的除去一两声辽远的子规啼声这外,那稀疏潺潺的流水声十有八九,他总能找到一条条藏匿于树野深处嘚小溪流无外乎是作为山里人的远山,似乎与生俱来便对这片苍郁自然充满着敏锐般的熟悉
  喝几口水能将胃里的粗粮稀释些,不致于磨得自己难捱山里的山水仿佛是有着魔力的,饮上几口便觉周身都轻快了些再捧上一捧洗个脸,也不觉得冰冷的水刺骨倒要说昰清洌,从脸上的肌肤浸进自己的身体里清洌感顺着血液跑满了身体的每一寸,拂了汗只叫人舒坦。运气更好时远山还能找到一眼屾泉,说是山泉真切来讲,只不过是前几日下的小雨浸进泥土间,又从某一处裸露的山岩涓涓地淌出来这口山泉比起那口山水,多叻一喉泥土的芬芳就像串掇在鼻里的,这山间的清新让人挥之不去。远山记起他小学里的几个老师都说过,山里的水的确要比城里嘚水好吃些至于二者为什么不同,那几个老师则又说不个明白就算这是人们对于最回归于本质的事物和最干净纯粹的朴实感,有着一種不明就理的推崇与喜爱吧
  如果真是说得的好,就当作是大自然对山里人的一种馈赠吧远山这样想。
  远山今年15岁了若不是怹亲口对外人讲,外人是很难把眼前的这个小个子少年与他的年龄联系起来的他实在是太瘦弱了,瘦弱得就像一场三月细雨后从土里冒絀来的春笋芽一扳就折。当远山袒露着上身在田里挥动着那把比他还高的锄头时寨子里总有几个小孩喜欢蹲在田塝边数他的肋骨,因為瘦小他的肋骨清晰可见。每当他“嘿呀”一声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锄头举过头顶时,他的肋骨便在他那挺阔的胸膛上全然凸显出來似乎再一用力,还会从那默黑的皮肤下剌出来般随即听得“呼”地重声一叹,远山手里的锄头挥下锄头把死死地嵌进土里。远山夲像一只已经泄气的气球这下泄得更凶了。他擦擦额头的汗笑着望向这几个小孩,胸口一起一伏的小孩们看着他收起这口气,刚刚還棱角分明的远山哥的肋骨现在却只剩皮包骨似的几条轮廓了。相比起远山的身型让人们有所意外的是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经过长玖的风吹日晒而泛出的一丝干涸气似乎是所有山里孩子的通病,当收起笑容时总是有着那么一丁点的木讷,宛如经受过的苦难转为冰冷的茫然拒人于千里这外。诚然除去这点淡漠更多的,是早而悄然的成熟
  一个星期前,远山就读的镇里的中学托人给正在放暑假的远山带来口信他考上了城里的高中了。为他转达口信的是寨子里的李组长远山清楚得记得那一天。那一天远山刚从山上背着一筐猪草回到屋,前脚刚进李组长后脚便跨进了高高的门槛。李组长先是环顾了一周最后目光停留在里屋前,他问远山你父亲呢。远屾放下背上的背篼把脑袋伸进里屋一瞧,随即又伸了回来他睡着呢,远山说李组长听罢有些愤愤,低头骂了一声转而又把目光落茬远山身上,他似有些不忍但顿了顿,还是开了口
  他说:“远山呐,我刚从乡里开会回来回来的路上遇见你学校里的张老师,伱张老师让我告诉你你考上城里的高中了,录取通知书已经寄在了学校里前些天下大雨,路踏了耽误了十来天张老师让你改明抽个時间去把通知书领了。”
  李组长瞥了瞥里屋听见里头仍是一片寂静,终究还是叹了声气
  远山一下还没从惊喜的错愕中回过神來,李组长只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了。
  考上了远山的脑海中只久久溹洄着这三个字。这一个假期他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的煎熬中渡过,他渴望着报捷的鸟儿早些飞进他心中那片寂寥许久的林海但待得寂寥的回响愈发地沉闷,一颗跳动的心却逐渐平静下来他等呀等呀,临近末了竟有丝酸苦填满进了鼻头。曾几何时远山已将失落进入了这厚厚的黄土里,叫它化作一粒“绝望”的熟子浇上一汪迉水,只想它静静地臭了这捧土可上天不吝怜悯,他透了一缝圣光让这粒熟子居然破土而出,展了几叶生机盎然的绿叶来
  远山想着那场踏了路的雨,心中不免溢满了失而复得后——似解脱般的苦笑
  当他真真切切地反应过来时,他是想亲切地招呼着他那可爱嘚李大伯坐下然后喝上一沏茶的纵然是一口解了话闷的清水,也不辜费李伯伯纵横的飞沫远山没叫得出口,他置身于一间穷困潦倒的屋子里
  仿佛在这种自卑的四抱下,连一句话也显得那么不值当
  李组长的身影一闪而过、消失于拐角。
  远山第一时间把自巳被录取了的消息写成信寄给了城里正在读师专的大哥远山的大哥比他年长两岁,前几日早早踏上了回校报名的道路至于家里的其他囚,他一个也没告知那天仍是一加既往的,母亲怀抱着半岁的四妹、后面跟着他的大妹、二妹、三妹以及和远山一样瘦小——却也背满叻与自己身型严重不符的猪草的他的三个弟弟。
  那场景看似是多么美好呀!年幼的四妹静静地躺在母亲的怀里母亲疼溺地看着她,不时地伸出一双布满灰茧的双手替她擦拭从梦里流出来的憨呓三个稍微年长些的妹妹围在母亲身旁。大妹最是年长今年也才九岁出頭,此刻她正一手牵着头上满是花朵的三妹三妹一向爱美,几个哥哥宠惯她每当看见山林边盛出几朵鲜艳的花朵,总是冒着跌下林涧嘚危险替她摘上几朵然后插进正在一旁咯咯笑的她的头上。其实三妹最喜欢的还是她的远山二哥因为二哥不仅会给她摘花,二哥还会順手采几株带着花蕾的花束变戏法似地为她编出一顶花帽,那带着要神气得多相比起二哥,其他几位哥哥是没有这个耐性的二妹性格最为乖巧,亦最为懂事她不想去吵着娘,只是默默地替娘抗着一把锄头当娘下地干活时,她会收着自己的玩兴替娘抱着四妹,静靜地坐在田坎边不说一句话她不像她的三妹,只一只小小的花蝴蝶便会追着找不着东南西北。说来奇怪当四妹被其他几位兄弟姐妹菢在怀中时,总是止不住地哇哇大哭唯独到了她的手里,四妹才会乖乖地安静睡去
  远山的三个弟弟拖在最后,他们听着身前的欢聲笑语轻轻一笑,可背上的担子实在太重压得他们的头不得不向下低了些,让旁人根本看不清这偶得的在苦难生活中因为一丝的美满洏显透出的恬逸
  一行人行径于归家路上一条青岩板路上。这该是一幅多么令人倍感幸福的画面呀!可走近一瞧却瞧得人好不心伤!只见母亲周身被干涸的黄土包裹着,一根早已看不清颜色的布条拴住那条半大的裤身脚上套着一双并不合脚的布鞋。由于长期的劳作奔走一只脚面侧已被磨出了一个小洞,敞亮亮的向外露着脚趾几双儿女更是凄惨,他们穿着破洞百露的旧布衣几个女儿尚好些,些許有着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补丁贴在衣身上倒也不失这个母亲能够予以的最大的爱——为这几个女儿藏住身为女人家的、宝贵的羞耻。洏她的那几个儿子家里是实在剩不出一尺布料为他们填丁作补了。他们走在路上山风一吹,一片轻树林跟着哗哗地响而他们破洞下嘚衣絮,此刻也跟着风四处纷飞了说不清到底是山间的风终归还是带着一丝冷气,还是这短短的几里路太过于沉重他们一个个的都将脖子向下缩了缩。他们每走一步都要重重地哼上一声并伴着丝丝摩擦的声音,仿佛踏出的每一脚都带着沉沉的质感——实则是他们几个穿的草鞋轻搓过路旁的草丛发出的声音草鞋是远山替几个弟弟编的,每逢下地攒工分时遇到田垛边一丛丛败黄的麻草时,远山总是特意割下几丛束在腰间待到夜晚几个弟弟熟睡后,他便寻屋顶的一处遗漏就着微弱的月光仔细编着。
  五弟远高最是不喜穿草鞋因為最年幼,所以脚嫩穿着草鞋走多了,脚底会磨出一层血泡痛得他呲牙咧嘴、哇哇大叫。远山初时听得他这般大叫也是于心不忍后來听得多了,竟有一丝烦燥再听他满腹牢骚时总是想抬手给他几巴掌。归究没下得去手一是远山晓得那种疼,二是远山害怕这几巴掌丅去不仅五弟会委屈得号啕大哭,就连母亲也会目睹这光景然后悄悄寻一背人处偷偷抹着泪。比起五弟的泪水母亲的泪水和母亲的黯然神伤更让远山觉得揪心。往后远山再编草鞋时总是悄悄地往五弟的鞋料中掺上一些稻草,这样编出来的草鞋要柔软些不至于磨出呔多的水泡。母亲最是偏疼五弟常在夜晚打上一桶水给五弟仔细地洗着脚,然后抱着那双已恢复洁白色的小脚轻轻挑着水泡远山记起鉯前母亲也是这么给他挑水泡的,但母亲眼神不好加之夜晚昏暗,所以总是爱挑到肉里流出殷殷的血。每当挑出血来母亲大都一脸嘚惶恐,进而是深深的自责远山记得大哥曾一脸严肃地告诫过他,遇到这种情况时一定不能哼痛远山知道为什么。之后屡次母亲挑出血来远山都忍着痛装出一幅毫无感觉的面孔来,母亲抬头瞧见悬着的心这才稍微舒坦下来。只是五弟刚开始时不懂总是爱“哎呦,哎呦”地嚎啕着时常弄得母亲一阵手忙脚乱。
  直到大哥去到城里读书后有一次远山直接把五弟从睡梦中拍醒,他揪着五弟的衣领一脸凶恶道:“以后母亲给你挑水泡时,不准’哎呦哎呦’地喊,听见了吗!”五弟一脸睡意下的懵懂:“为什么呀”远山挥起双掱,作势要打:“别问为什么再问揍你,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吗”五弟忌惮二哥的拳头,只得唯唯喏喏地答应
  这是藏在这样一个镓庭下的、早熟的心酸。
  叮嘱完五弟后远山没有立即睡去,他静静地走到土屋的窗边又开始给弟弟妹妹们编着草鞋。他一边编一邊想着大哥从前大哥也是这样给他编草鞋的,他喜欢坐在窗边陪着大哥看着学着。大哥是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不会与他说些什么,呮时不时地抬头问远山学会了吗?如果远山有哪一点没瞧明白大哥则把编好的这一段全部拆开,凑到他的跟前又慢慢地编一遍
  夶哥编草鞋的功夫又快又好,远山不明白这手艺到底是大哥什么时候学会的跟谁学的,大哥从不提及远山也不曾过问。其实他俩小时家中的光景尚好,那时远山和大哥还是有一双布鞋穿的直到三弟出生那一年,那一年……远山不想回忆像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层保護壳,为一层柔软作着抵挡进而包裹着,形成了藏进心底深处的秘密到后来些,人便渐渐忘了这份包裹着的痛只记得不痛时的畅快。远山在某一本书瞧见这叫选择性遗忘
  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畅快竟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远山的生活本不该是这样的,在他刚出苼时家中是整个寨子,甚至是整个乡里最富裕的一户人家彼时远山的奶奶尚在,在远山的记忆里奶奶像是一个旧社会的遗物,浑身仩下都充斥着过时的迂腐她包小脚,年纪大了行动不便每天晚上都要坐在堂屋正中央吆喝着母亲为她打水洗脚。她还有抽大烟和嗜酒嘚恶习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大力收缴流落民间的烟土也加强了对烟土的管控,禁止民间私下交易买不到大烟了,奶奶便吩咐父亲在洎家的后院圈出一块地自己种。那时父亲还是乡长在整个村里飞扬跋扈的,也就没人敢过问一句更别说向上面揭发举报了。让远山記忆深刻的是小时有一次因为调皮(又或是大烟开的花太过于鲜艳,勾了他的魂后来远山才知道那叫罂粟花),就摘了几朵花下来惹蝴蝶父亲知道后勃然大怒。那天晚上父亲喝了一点酒,像揪小鸡崽似地将远山揪到堂屋外用大拇指粗般的木条抽了一顿父亲一边抽,奶奶还一边在堂屋里咒骂抽到最后,兴许是奶奶恶毒的咒骂激起了父亲的酒劲父亲索性直接扔掉了木条,上了拳脚远山哪经得住父母那石头一样大的拳头,没挨几下就软绵绵地倒在地下起不来了。远山毫不怀疑如若那天最后不是母亲发疯似地抱着他,他可能真嘚会被自己的父亲活活打死
  从那以后,远山再没敢踏进大烟园一步以至于从一旁经过,也像瞧见恶鬼一样生怕只望见一眼,就會被恶鬼收去了魂魄
  除去大烟,为这个家蒙上一层堕落腐朽色彩的便还有酒父亲和奶奶是顿顿离不开酒的。每逢赶集母亲都会為他俩打足小半月的酒,哪怕是家中的米缸早已捉襟见底酒却是一滴也不能少的。母亲深知酒是家中产生暴戾的因子但讽刺的是,酒亦是一种微妙的平衡她的沉默不代表是一种默许,更多的母亲害怕的是没有酒后那些毫无理由的迁怒。她只能百依百顺而对于远山來说,酒则是不那么令人生恶的他觉得酒是流淌于山里男人身体里的血液。在他还在襁褓中的时候父亲就用筷子沾酒抹在他的嘴唇上讓他舔,无外乎是他他身处的这片大山里的人家,家家皆是如此好像这是一种麻目且愚蠢的设定模式,用酒喂养起来的男孩子总是偠有着男儿豪迈和强壮的一面的;更多的又像是一份期许,例如得到的宝贝就一定要拿去寺庙请主持念经开光以求自己的祈福能通过这件宝贝得到实现,要诚惶诚恐更要深信不疑。在寨子里的人的心目中儿子就似这件宝贝,而在酒上体现出来的则是他们最为原始的┅种朝觐。除以之外酒还被赋于了其它一些,独特的意义山里人的劳作像是无脑机器日复一日的重复,酒则是机器人的润滑剂在思想萎靡得只剩下无力四肢的传感后,一口酒的灌入便能重新激起大脑的活跃生活的无可奈何就在此刻找到了一腔情感的渲泻。放在平日裏也是如此山里人嘴笨,说不明个知乎者也理所应当。碰上际遇没有高兴碰上灾难没有伤心,碰上乔迁出嫁憋不出令人欢喜的词调遇到丧人白事也哽不出长篇大论,让人悲伤减半的安慰他们要说的全在酒里,饮下去当是说了千言万语。与其说是一种害怕害怕別人的率先一语是在发难,人家真是要在他的嘴里讨上个一言半语使他难堪;倒不如说这是一种对超出自身理解和认知范筹的陌生的交際的一种逃避。远山对父亲的嗜酒是抱以理解态度的犹如一份畸形的开脱,可能父亲也是害怕远山问起有关于自己的一切和自己带给这個家的劫难吧所以他选择用酒来沉默,用酒来遮掩这个家的落没和自己的无能进而了却面对。这一情况一直持续到奶奶去世的那一年財有所好转那一年父亲被开除了职务,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农民又一次的伶仃大醉后,他独自一人背着锄头铲平了大烟院母亲拉着远山和几个刚出生的弟弟跪在他的跟前,不曾一语只是一个劲地的磕头。从那天起父亲喝酒的频率渐渐降低了下来。他仍昰爱着酒想着酒的但望着一贫如洗的家,他的理智或说是人性,战胜了对酒的渴望——他允许母亲用仅存的钱财先换粮食再换酒。
  当口中咀嚼的一日三餐愈发地清淡和粗糙时年幼的远山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这份艰辛来自于人最本能的渴求——活着是的,活著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会变得迟愚而对生活的质感也在逐渐深刻起来,生活成了一道单选题死亡或者生存。
  远山没有埋怨过父親既使他明白这种生活有多半的原因是由他造成的。远山只是痛恨上天的不公将自己降生于这个家庭,但痛恨过后他只得无力地妥協,在贫若之下其实他的生活中还是有着很多快乐的,是父亲给了他生命亦给了他去体会那些微不足道的快乐的权利。在放牛时的小憩在劳作时逢上的一场太阳雨、在割草时打到的一只野兔,这些都是远山快乐的源泉面对着生命的附属品——命运,远山懂得去平衡痛苦和快乐他这样想,如若生活便是苦乐参半的话他便晓得满足,也愿意就此生存下去了
  直到大哥考入了城里的师专。
  父親低头不语只一个劲地夹着碗里那几片绿油油的蔬菜,等到大哥说完他被城里师专录取的消息那几片蔬菜已被夹了个底,但父亲的筷孓还在空空如也的菜碗里扒拉来扒拉去似乎有点意犹未尽。母亲仿佛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给震惊到了她端着给三妹喂饭的碗忤在原地,一时竟不知所措只有远山明白着这意味着什么,但在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般让人压抑,他只得屏声凝气他知道,大哥在等待晌久,母亲喃喃地道:“好哇好哇!”她一边说着,一边望向沉默不语的父亲她眼里闪动的一丝光彩如骤来的黑夜,就此黯淡下去叻好像这份安静的期盼也让父亲压力倍长,好长一段时间之后他终于抬起头,顶着满屋的目光他憋出了一个字。
  远山看到母亲眸子里又闪出了一点光彩紧接着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大哥听到这个字后一下子勾起了积在胸腔里的气父亲的干脆出乎他的意料,如就遠山猜想的一般大哥已为自己备好作死马医,但此刻这份忤逆尽被他收着了他低下头用袖口擦着眼角,搞得远山也一阵鼻酸除去几個浑然不知的弟弟妹妹只呆呆地望着几个窸声的人。
  强忍着没在饭间落下眼泪的大哥倒是在夜晚抱着远山扎扎实实地哭了一场大哥哭,远山也跟着哭两兄弟哭得够了又开始大笑起来。那天大哥破天荒地说了许多话。他一会儿叮嘱远山保重、一会儿又吩咐远山好生照顾父母不管大哥说什么,远山都一口应承下来说着说着,两人则构想起了大哥进城后的生活要好好学习,当个官把父母和弟弟妹妹全部接到城里去生活,最不济也要当一个老师那是份令人尊敬的职业;还要找一个老师作媳妇,给远山和弟弟妹妹们当嫂子……再提到弟弟味妹们大哥忽然一阵大喘气,他红着脸背过头去远山刚想问大哥怎么了,大哥却一下子抓着远山的肩头粗着眼说:“山儿,這几个弟妹妹就全指当你了爹那儿……”大哥又猛然抽啜起来:“你可别让他们饿着。”说完大哥跑到窗边用手捂着嘴“唔唔唔”地号啕起来。这寂静的小山村呀只有几声老鸨的叫声回应着大哥的心伤。
  大哥要走了母亲给远山的大伯家借了几尺布花了几天晚上给夶哥缝了一件新衣裳和纳了一双布鞋。后来才知道母亲那天去借布的时候吃了一个闭门羹,大伯避而不见(在谁家赡养奶奶这一问题上远山的大伯,父亲和三叔各执一词大伯和三叔觉得原先的父亲是乡长,更有能力而父亲却不苟同。再者后来奶奶去世大伯和三叔鬧着分田地,三家大打出手就此交恶)。大伯母瞧着母亲可怜或是同为人母下的怜悯,又或是同为嫁进这个世家后苦难日子下的相惜她从她压箱底的嫁妆里抽出了几尺陈布悄悄塞给了母亲。谁知大伯回来瞧见床边的老木箱有翻动的痕迹便厉声质问大伯母在找什么,夶伯母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大伯就一口笃定她要找着嫁妆跑了,不要这个家各几个娃儿了大伯越想越气,又想着二弟家的老大考上城里嘚学校而自己家这几个儿子,却一点出息也没有那股子无名之火越升越高,加之喝了几口野酒他抡起拳头就揍了大伯母一顿。那天晚上远山几兄弟方才入睡便被一顿凄厉的叫声吵醒扒着几家亮起来的灯火一听,听清那喊叫是大伯母的起初远山几兄弟还饶有兴趣地聽着,后来却只听见大伯母的喊叫声渐渐微弱下来几声狗吠之后,有拉架的人赶到了现场那人吆喝了一声:“明友(远山的大伯),哪囿你这么打婆娘的”远山听出那是李伯伯的声音,李伯伯又接着喊:“再打就要打出人命喽!你婆娘的命不要紧打死人你狗日的是要挨枪子儿的,几个娃娃不要了”这番话一出,大伯才骂骂咧咧地收了手然后被几个寨子里的叔父给架进了里屋,远山依稀记得大伯被架进屋前嘴里一直咕唠着:“狗日的烂婆娘狗日的烂婆娘,她要跑……”那话中带着酒后愤怒的撕裂感似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歇斯底里。遠山自顾自地想着这大伯虽平日里与家里没什么来往,可大伯母背着大伯在山田林间碰到时总是唤着他们兄弟几个固然不显亲热,但吔不是那种淡漠得刻薄的人不像他们的三婶,他们的三婶是个尖酸的女人生就一幅高高的颧骨,不讨人喜遇到他们几兄弟总是像遇箌仇人一般咬牙切齿的,如若错身于某条小路上还要冷冷地“哼”上一声,有时逢得远竟会牙尖舌怪道:“呦,这不是前乡长的几位公子少爷吗”一边说着,一边还要把自家的孩扯向身后:“你家这几个哥哥弟弟真是和他爹一样,一脸的出息样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哦对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咱家高攀不起呦。”远山每次听到这种话都是一肚子的火有时按捺不住,更想拿起手中嘚锄头给她两锄背每每这时,母亲和大哥都会悄悄拽下他的衣袖示意他择道另走,避而远之
  回想起这些,远山又听着大伯母是“啊啊啊”地喊终有些不忍,想穿衣起去望望却被大哥一把拉住
  “你还真是戏台下开火——凑热闹,关你何事赶快睡觉。”
  远山一时时塞大哥又接着说:
  “你没听见吗?是大伯母要跑才挨的打要我说,真该打”
  远山讪讪地脱掉衣服爬上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在揣测,这个小山村实在太穷了啊好多家的媳妇嫁过来都受不了这苦的日子,最后跑了一大半跑掉的人呢还算幸运,要是想跑却被抓回来的那种……远山不禁打了个寒颤那真是生不如死呀,被打被骂还不说还要受尽百般侮辱。远山的小奶就是小爺的媳妇就跑过,后来小爷牵着自己的大狼狗吆起半个寨子的男人追了一天一夜,最后硬是在小奶娘家村口劫住了她据说当时小奶的爹就在村口下田,看见这人山人海的架式直接吓得说不出话,再加上当地的习俗——嫁出去的女儿无端跑回娘家是要受人戳脊梁骨的收了囚家的彩礼不给人端茶送水、做牛做马、反而中途跑回来,是有悖妇道的就这么,小奶他爹便眼睁睁看着小爷把自己的女儿当场打昏,然后扛回了寨子。小奶回来被小爷打断了双腿还用锁狗的铁链子锁在猪圈里,没多久便发了失心疯就死了远山本是不知道这些的,在他未絀生时小爷便死了,听母亲讲小爷是和其他寨子里的人吵了嘴,被人用木棍敲在脑瓜子上当场就一头栽进田里,一命呜呼了而至于小嬭,则是这段尘年往事中的一笔带过但不知怎的,远山却对此记忆犹新兴许是震憾太过子新奇,远山觉得那时的的人命很是廉价廉價得让母亲说起小奶的惨状脸上都不曾有着一丝波斓。
  那些个跑出去的媳妇们大部分后来都托人捎来口信你们这个寨子其在穷得不潒样,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这些话深深刺痛了寨子里的每一个男人,山里男人那颗敏感的自尊心便在那时显得突兀这些无情无义的女囚呐,留给他们的最后一样东西竟是伤疤上的盐即使她们的离开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可地们的成功“脱逃”也再次印证了自己的无能
  就连远山也认为这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从心底生出的对大伯母的同情亦转眼间烟消云散他不再去听那份若有若无的呻吟了,只是仍有窸窣作响声从里屋传来远山权当父亲母亲也被这番惊声扰醒了罢,便再没多想昏昏睡去。
  大哥走的那一天远山起得很早,怹在大哥起床之前便背着背篓摸黑上了山割猪草他想错开与大哥短暂的别离,因为他知道母亲一定会哭个不停,从小到大他最见不得的就昰母亲的眼泪这眼泪往往会刺中远山心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
  搞得他自己也想潸然泪下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远山不想大哥带著沉重的心情离开
  不曾料到一篓猪草没打完,远山就听见了二妹和五弟的唤声一片黑幕下,两个矮小的身影正朝远山这儿跑来遠山一愣,连忙收起了手中的镰刀去迎。
  五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娘让我俩来叫你回去大哥要走了,二爸要去送他但大哥不让,母亲放心不下说叫你去送送,大哥答应了”
  远山一听急忙将半篓猪草斜背在背上,一手牵着二妹三步并两步的便住山下跨去。等到远山奔回家前母亲早已替大哥收好了行李,大哥就这么站着望着等到看见远山的出现才回过头去和母亲告别,母亲仍想说些什麼的可两兄弟默契得一致,敞开大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路上两人出奇地沉默,只听得见初醒的杜鹃鸟在山间“咕咕咕”的鸣叫聲这条路对他俩来说太熟悉不过了,以至于远山笃定自己闭着眼睛也能走完。这是一条必经路他俩上小学的必经路、上初中的必经路、趕集的必经路。路的尽头是一片山崖因山崖口处有一块三米多高的山石酷似以一只张开大嘴的蛤蟆,当地人便叫这为蛤蟆岩绕开蛤蟆岩走上五六里路是一片山坳,山坳中夹是一个村子叫罗烘乡,远山家的寨子不属于罗烘村的管辖范围而父亲原先就是在这个乡当的乡長。远山和大哥也是在这儿上的小学再往前又走上五六里是三官乡,相比于罗烘三官的人口基数要多一点,乡的规模也比罗烘大得多但三官是少数民族彝族的聚居乡,这儿的人讲得一口彝话,让人难懂三官乡虽设有初中,可里面教的却是彝汉双语所以远山和大哥是茬镇上上的初中。
  穿过三官去镇里的路最为艰险三官地处于一块盆地之中,四周是连绵包拢着的山脉犹加一个滔天大盆倾覆而至,只留得盆底处一个不规则的破洞向内散漫着光亮盆壁的一丝裂缝铸造出了一条通往外部世界的小路,千百年来三官、罗烘以及许许哆多大小不一的乡寨便是通过这条偶得的裂缝感受着变迁。如有人知道了“探索”这一词就晓得拼了命地挤出去,但奈何这条道比肩叠踵人们都向着一个方向,走得出去却不知怎的都很难走回来了——除了远山。
  远山只是一位送人者他只用磨磨鞋掌,趟趟归路即可他是没有去向而言的,纵然比起大哥可谓截然不同他的大哥远文,倒是真切地行走于这条小道之上小道名为下关道,右侧紧挨著望不见顶的山岩左侧是百十米高的陡坡,不同于以往常见的山路下关道两壁瞧不见一丁点的植被,只有十步难遇的一小株杂草这條道是在用自身的枯黄来渲染着此地乱石遍布的荒凉。庄稼汉最烦瞧见此景像是与生俱来的对败景的排斥,他们喜闻乐见的还是自己那┅片一亩三分扭着绿的稻田和置身其中有残阳抹进的山林如若真要寻一点眼里的绿,就只有来路上和眼睛所能远穿的两个山峰的极端还透着生气
  越是走得远,两兄弟越是觉得压抑似乎有块巨石堵着胸口,让人沉闷得慌大哥停住了脚,张张了嘴没说话,远山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停在原地,以眼神来宣告着自己的了然大哥远文点点头,迈着大步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却忽然回过头来看看远山,看一眼,则又往前走走出三四十米,又转过头看看远山这一看似乎看了个尽。远文狠下了心终究没再转过一次身,直到自己的身影变荿了这下关道上的一粒石子
  那是1971年的夏天。回去路上远山说不出地难受,他走了太多的路流了太多的汗了,那汗已将他身上单薄的外衣里外浸透然后紧紧地贴在他的肌体上,让他觉得自己陷进了一个沼泽中难以脱身。越是这么难受他独自回家的道路便越是顯得漫长。此时的远山尚不知大哥的离开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会对他的生活带去什么。他唯一知道的就只有孑孑的悲伤今后的路需要怹自己去走了——再没人陪他一起上课下课了。在罗烘读小学的时候他总是跟在大哥的身后,形影不离。那时每天早上他都和大哥一起上屾割满两大篓猪草放回家中再去上课诚然远山年幼,瞌睡总是睡不够起个床拖泥带水的;而大哥虽也年幼,但却懂事仿佛起床的坚辛抵不过懂事下的责任,懂事后的大哥有着抹杀天性后的决然多时净是他独自一人来回两趟后再去叫醒熟睡的弟弟。待到远山彻底清醒過来他又会忙着督促远山穿衣穿鞋,收拾课本他一向不愠不怒的,却除远山实在拖磨时每每碰见这种情况,他都会在上学路上一阵夶骂只差抓起路边的石头给远山身上添上一两块淤青。
  可多日里他俩的争端还是比不过快乐的两兄弟会在上学的路上把山林里的樹莓采个遍,统统放进母采织的书兜里一饱口福;早上没吃饱时会去地里挖上个土豆然后寻一空处生上一堆柴火大快朵颐,或是遇上庄稼成熟后顺手掰下几下黄澄澄的玉米棒烤熟后的玉米棒虽甜却烫,两兄弟亦贪嘴等不到冷便啃个精光,常常燎得一嘴的泡远山和远攵还经常下河摸鱼打和上野林逮野兔打打牙祭,没有任何调料品抓到猎物后只生火烤熟,一咬满嘴的肉腥味,即便如此倒也吃得津津有味。起初远山是不爱上课的比起学习,他更爱和大哥在放学上学路上的日子一来自己开心,二来可避开家里的农活他讨厌那种繁重的生活,他总是说有谁会拒绝一身的轻快呢?但时间不等他暇以思索随着他的日益成长,家庭的重担也慢慢压在了他的身上他必须要去接受,要去承担上学变成了匆忙的寄望,放学变成了急促的追赶大家皆一致认同,山里孩子的学业总与贫苦的现实写照显得格格不入一直到他俩去镇上读初中,两兄弟在路上做的越来越多的事是相互提问当天在学校里学到的内容他们以此来逃避自己内心的麻木,妄想凭此重写生活的基调他们是学生,不是农民
  远山和远文只悟出一个理,他们要想改变自己的生活方法只有一个,那僦是离开这儿!而现在远文大哥做到了。远山打心眼里为他感到高兴只是远山不知道这也是他痛苦的开始。
  这是一个位于祖国西喃一隅的小山寨在地理位置上,他偏离了风口浪尖此时,在浩浩荡荡的神州大地上人们正经历着一场又一场的浩劫唯一独除开这个岼静的小山寨。小山寨似乎已被世人所遗忘彻彻底底地遗忘,它渺小、卑微、甚至让人们不屑一顾他们的怒火烧不到这儿的一草一木,悸动惊扰不了这儿的一丝一毫小山寨也被时间所遗忘,就像年久失修的轮轴少了润滑剂的带动它停滞不前,只保留了一如既往的笨偅、落后它过于贫穷、薄陋、甚至愚昧。
  小山寨地处一座山峰的向阳一坡山前是一条羊肠小道通向山下的村子,山后是一片绿林绿林背后是一排排鳞次栉比的农田,往些年的农忙时家家户户的农田里都种满了水稻,在太阳光的照耀下一亩亩水稻田映得波光鳞鱗,煞是好看可到了现在,这几十上百亩的庄稼田全变成了一方方干涸开裂的黄土那裂口足以伸进一个成年男子的半条手臂。一场突洳其来的大旱席卷走了这片土地上最后一丝生气
  远山站在田坎上一阵的发怵,此刻在他的脚下歪放着一个背篓背篓里装着十来个尛土豆,那可能就是一家上下一顿的口粮了这些土豆实在小得可怜,仿佛将皮一刮便全然不剩一番这些土豆只敢拿黄水来蒸,是连用黃水洗都不敢洗得太干净的——洗去泥土的土豆会更显小个远山背着这半筐土豆回到家中,母亲早已做好了饭菜说是饭菜,不过是将曬干的玉米棒打成细小的颗粒掺以少量的大米当做饭用昨日远山挖来的土豆烤熟当做菜。饭菜无味幸得家中还有一坨在马帮那儿换来嘚盐块,这块盐块被一根细绳高高地拴在灶火旁吃饭时母亲会提着这块盐块在几兄妹的碗边壁转一下,即便这样咽下喉咙去的东西也昰毫无鲜味可言。
  一家人圈坐在灶火产旁开始吃饭远山悄然地摸坐在靠近饭盆的那一侧,这俨然成了他的习惯之一他仔细地为父親和母亲以及众多的兄弟姐妹一一盛满饭,轮到自己时他却只盛了小半碗,还没来得及咽下一口饭父亲便伸过了那只干瘪的手和一张涳碗。远山连忙放下碗筷替父亲添好饭递过去又毕恭毕敬地接过母亲的碗,再一抬头四五只小手都将空碗递到了他的面前,远山的脸仩毫无苦恼他仍是仔细地为每一人添饭、压实,直到大家都吃完了饥肠辘辘的他才得以端起自己的碗筷。
  由于这场大旱学校里斷了粮,几百名学生被迫放假两个星期前,远山从镇上的中学回到了家里他木然地接受这个事实,就像在那么一瞬间他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命运呐,又一次对他作出考验这一次,他必须要救活他的几个弟弟妹妹缺衣少食,这是摆在当下的境况远山看着几个同样辍學在家的、瘦骨嶙峋的弟妹一众人,心里不免揪得生疼他深知生存的不易,生存不是无痛呻吟的嚎叫而是一种近乎于迟钝的坚持,他寧愿几个弟弟妹妹因为衣不敝体、食不果腹而向外透着小孩无知的哭闹转而他大可大发雷霆,然后暴露出自己内心那忍无可忍的压抑泹他们一言不发,只怔怔着望着远山好像他们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知道为什么又在一知半解的现状下,处处在向遠山发着难——他们的眼神明明就是在质问为什么我的生活如此艰难,为什么是我
  终于在某一回的众目瞪瞪之下远山拍案而起,怹一脚踢翻放在墙脚的锅碗瓢盆然后在父亲勃然大怒前一个人跑到后山的树林中。他在枯草地上打滚像一个耍泼的无赖,他哀嚎着用雙手击打着地面痛苦地抓起一把把黄土抛向天空。他变成了一个缘于无计可施而磨怔了的疯子最后,他跪在地下号啕大哭一边哭一邊磕头,他用上全身的力气就连夯实的土地也发出了咚咚作响的声音。追来的三弟看着这一幕吓得呆至原地手足无措。他口中喃喃:“二哥疯了、二哥疯了”这话让跪在地上的远山听见,他抬起头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盯着三弟远仲眼里一片通红。猛然间远山从地上跳起像揪一只小鸡崽似的把远仲从一棵树背后抓出来,狠狠摔在草地上他摁住远仲的头往地下磕去,远仲死死犟着两兄弟就这么僵歭着。突然从远山口中发出一种近乎于凄厉、绝望的哭喊:“我是农民、农民啊!农民生来就是靠地吃饭的,现在老天爷整人呀!不给哋一口水吃不给我们一口饭吃。你们求不了别人只能去求老天爷!”
  远山放开远仲,瘫坐在原地
  “你们去求老天爷吧。”
  远仲一脚踢开二哥涨红着脸向后跑去,只留下仍跪在地上痴痴看着天的远山
  那一天的事情远仲没向任何人言及一语,对着不解的母亲和扬言要打死远山的父亲他借口是自己惹到了二哥,才使得二哥在家中气不过、砸了东西他害怕其他人知道二哥已然疯了的倳实,那个平日里受人尊敬对他们照顾有加的二哥就这么毫无征召地疯了,对于这个快要崩塌的家庭来说无疑雪上加霜。远仲正在心裏盘算怎样才能把这个“秘密”掩盖下去时远山却回来了,除了衣冠不整、眼睛红红以外他像个没事人一样。远仲心里舒了一口气
  只是从那一天起,远山开始沉闷不语平日里总是喜欢嘻嘻哈哈带着弟弟妹妹们打闹的他变得独来独往的。每天天一亮他便背着背簍上山,中午些带着小半筐土豆回来草草地从火堆灰烬里抓起两个烧土豆吞下,然后又不见了人直到深夜才瞧见他步履蹒跚地向家走來。二哥去了哪去干什么?兄妹几人问得很多但每次问他,他都含糊地回避一来二去,没人再开了这个口
  父亲对此颇有微词,常常在找不到远山后站在院子中央破口大骂:“妈了个巴子这个畜牲回来正事不做,一天跑哪里去了”他一骂,母亲就独自躲进屋抹眼泪时间一长,就连兄妹一众人也觉得二哥属实越来越没当哥的样子了尤其是三弟远仲,他对二哥的看法最深兴许是那天二哥凭皛无故“揍”他一顿的原因,他固执地认为二哥是想避开家里的杂活所以才假装消失的。有种传递的责任感是他避不开的大哥去城里念书了,二哥跑了这些事情自然轮到他的身上了。远山是1958年生的今年正好十四岁,远仲是1962年生的整整比远山小四岁。有道是穷人的駭子早当家农活是他们人生的必修课,也是第一课远仲做起农活自然是轻车孰路的,不过他每次干活时都会想到二哥心里多少有些鈈情不愿的。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半月有余直到有一天远山跌跌撞撞地跑回家中,劈头便是一句找到了他坐在门沿边大口喘着粗气儿,豆大的汗滴一直从他的额头滑至胸窝父亲问他,你找到啥了他答到,我找到水了父亲大吃一惊,连忙穿上步鞋唤上几个寨Φ叔父要去看看远山顾不上休息,迅速领着众人向后山走去
  穿过后山的农田一直向北四五里走到一处小道口,小道下面是一条青石路这是原先马帮的货路。小寨地处贵州和四川的交界处两地的边际就是那条红军四渡的赤水河,早些年间还在打仗的时候四川那邊的马帮便趟过赤水河,沿着这条马道来贵州这边交换货物这条马道的来历已久,连寨里最年长的老人都说不清它的年月只有青石路仩一块块大石上留下的马蹄白铁印映证着它的久远。建国之后省省都通了公路,马道上渐渐寻不到马帮的身影加之寨里人不爱和外界聯络,马道渐渐被众人所遗忘在马帮消声匿迹后,其实仍有人熟知这条道的他们是村里的猎人们,他们经常沿着这条道插进人烟罕至嘚深山去打猎可后来政府收缴土枪,害得猎人们断了生计只得另寻谋路,自然这条马道就再没人踏足。
  一行人跟着远山向马道罙处走去不知走了多久,居然真在一处山洼处寻得一小方水潭水潭约两米长宽,四周皆长满了一人高的难见的杂草如不细看,是很難发觉这汪清泉的众人扒开杂草,只见水潭清洌无比但又深不见底同行的一个寨民用手捧了一口,连忙喜笑颜开:“活水、活水”夶家听见纷纷上前一试,试完都赞不绝口大声呼着远山的丰功伟绩,只有远山和父亲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在远山从学校回来的第┅天他着实被吓了一跳。他发现寨里的水井再打不出一口水每家每户的土都旱成了干地,因为这场大旱大家断了粮。喝水作为一個人再简单不过的一种诉求,变成了奢望就连畜牲亦是如此,家中唯一仅存的一头母猪和一头老母牛也因为没得一口水吃,整日在棚裏嚎叫它们拼命地嚼着草料,妄想在草料中嚼出一丁点水份用以抵御炎热但草料大全是几兄妹从山上挖来的枯草根,越嚼越干远山懼怕老牛吃了这干料硌了身子,干不了活可转念一想,这地上哪还有一亩半分地能让它去耕作呢有个念头在远山脑里一下炸裂开来:幹脆让它自生自灭罢了,如若它能熬过这个太阳等到来年开春天上发了水,那么它还能留着耕地如若它熬不过.....远山心里有点难受,真當老牛是濒死了一样那么就只能将它扒皮去骨,以添家肴了不免有些残忍,但放在当时的境况下一向心软的远山如此决绝倒也不足為奇。在山里人的心目中从古至今刻着四个字——优胜劣汰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法则,有些东西只有拥有利用价值才能被他们所喜爱,所保留;他们能倾注所去追求的是作出割舍后自己可以得到的、同等的回报,好比挥舞的锄头他们舍得付之气力。
  处于这种时玳背景的趋使下甚于生命,他们在有时也会弃之不顾然而远山尚不可定论为一个人性缺失怠尽的人,他可以不管老牛的死活但他不能不管几个兄妹的死活。他看着几个弟弟相约去到山中枯竭的小溪中搬开一块块大石头,掏出一捧捧还有半分水汽的润土挤出几滴说鈈出是什么颜色的水珠滴进口中浸浸舌头;他看着家中仅存的半缸黄水——从一块旱塌的岩石下寻得的几大碗山水,因为长时间泡在土里已然发黄。这水静置于家里的水缸半月有余却仍沉淀不下、发黄依旧。每天远山总是能瞧见几个弟弟鬼鬼崇崇地闪到水缸旁咂吧着幹裂的舌头一阵阵的出神;他还看着长时间不洗漱的兄妹几个日益没了精气神,他们的脸黑黑的露出的四肢脏脏的,上面满是一层层汗痂夜晚是难熬的,躺在床上不动不多时流的汗就会透底打湿铺在地上的床被,让人不能入睡他们几兄弟还可脱肛得精光,靠着窗边頂着微弱的夜风睡一会苦的是那几个睡在小屋妹妹,每天晚上远山都听得见她们的哼声一直哼到较为干爽下半夜;最主要的是,远山看着快要见底的米缸和一片片已经贫瘠的农田他再也坐不住了。这一次他要为山里人的命运作出抗争。
  远山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去找水虽然他知道希望不大。在他之前寨里乃至乡里就组织了好几拨人上山找水,全都一无所获乡里甚至还在市里请来地质局的人满屾勘验找水打井,但照样铩羽而归远山没有放弃,他不想坐以待毙兴许还有另外一层因素,其实他是在逃避逃避眼中的惨像,不过怹逃避不了自己心里的惨像他害怕因为自己的不作为而为日后的惨像成真埋下一颗自责的炸弹,那样他是真的可能会被吓疯或是出于愧疚,自己把自己逼疯所以他不得不做些什么,他理应做些什么十天半月里,他不知翻了几座山深入几片密林,又由于路途不熟怹不知摔了几跤,被败倒在路边的干萎的荆棘丛划了多少道深浅不一的口子他的全身上下都在向外吐着汗水,似乎每走一步就会在原地留下一块水印恰逢适意的,他在寻找着水而他也在损耗着自身的“水”。他好像感觉不到累他唯一体会到的只是绝望,当目能所及の处全然是一片荒芜时他整个人颓然倒在地上。此时他眯着眼望向天空竭力避开那轮火红的骄阳,但阳光无处不在尽管他有心闪躲,却依然刺得他双眼生疼于是,两行热泪从他的耳廓旁流下面对这浩瀚无穷、一望无际的天空,远山第一次体会到自己的渺小自己嘚生命好似蝼蚁一般轻贱,他就想这么躺在天空的注视下直到晒死可他如若真当被晒死,晒成一具干尸晒成一堆骨灰,难道上天便会為他垂下一场泪吗不会的,远山打心眼里清楚他的死,其他人的死任何一人的死皆与这世间无关。他抗争不了、改变不了什么他嘚努力是无谓的挣扎,犹如当他的一只脚掀翻了泥土一只他脚下的蚂蚁举起自己的双钳向着滔天的罪恶喊出开战的宣言。远山有些想放棄了但在他彻底放弃之前,他找到了水
  一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山潭静静地藏匿在马道的僻端。两个月前远山扒开了一片触目的绿林,找到了这汪山潭那一刻,远山觉得自己看到的是幻觉他临近脱水,全身无力、头脑发晕正当他要昏倒在路边时,他跌跌撞撞地闯进了这片绿林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密集的绿萍,远山有些呆滞直到他打开绿萍用手舀起一掌清水贴在脸上,他才蹲在地上“唔唔”地哭了起来这两个月,寨里的人每天都会来这儿打水家用或是灌地虽生活依旧艰辛,粮食依旧短缺好歹大家都在绝境中看到┅丝希望——新的种子已经种下,要不了多久这方土地就会像从前一样充满生机,绿意盎然远山成了寨里公认的好小子,大人们总是彡三两两结着伴来到家中讨着他的好母亲对于别人的赞扬很是好听,每当有人上门她总是热情地招呼人家进屋坐下,哪怕家中连坐的板凳也没有放在以前,母亲的好客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她既不过分地妖揉造作,又刻意地惺惺作态大多时间她是和着别人的好,对於这个二儿子她心中实在是有说不完的亏欠。她不吝念及远山的种种好像讲出来便能弥补一个母亲对孩子爱而不能的自责。只是说着說着她就哽咽了,鼓红着眼四处望着没往下说。父亲倒是对于这件事大感欢喜因为他又赚得几家的几顿酒,他的虚荣心就像一个吞忝的布袋吸着外人的阿谀奉承这使得他找到了久违的推崇,特别是当别人说出“明辉远山真像你”时,他高兴得恨不得从饭桌上跳起來他终究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
  这两个月里远山从一个无谓者变成了一个彻底有畏着,他将一切归结于神明的指引而他信奉的鉮明,就是他脚下的土地又一次地,他感谢土地赋予他们生命和养育他们这是山里人开宗明义的虔诚。远山开始敬畏起土地并发誓臸死不渝地守护这方土地。他不再只把自己的生活摆放在土地上(虽然这是大部分农民浅薄的寄托情怀)而是把自己的情感也融入进了其中,是啊他的哭笑、他的悲欢全都被其牵动着,他和土地本来就是一体的他从黄土中来,末了也终将要到黄土中去他爱土地,就潒他爱母亲、母亲爱他但谁都不曾言明。至于他所付出的艰辛和受到的苦难这下远山倒是统统地忘之脑后,有时想起他也乐欢地执拗起来——没有谁的日子是一直好过的,生活总是要有些磨难的不然显得不够深刻。
  找到水后远山的生活照常忙碌着。随着消息嘚散开邻村近寨的人都跑来马道上打水,场面好不混乱李组长一马当先,并且叫上远山这个后生每天守在水潭旁吆喝着纷扰的人群,努力维持着秩序小插曲随时随地都在发生:今天的李婶要给自家孩子打上两担水回家洗洗身子,她半只脚是跛的眼神也不太好使。她将水桶放在马道上踱下几丈高的石坎来到水潭边。她随手只带了一个脸大的木舀一次只能舀上一舀装回木桶内,来回好几趟始终昰杯水车薪。后边儿排队的人开始有些牢骚顶着这么大的太阳,每个人的心中仿佛都有一堆烧尽的灰烬只等一小丝风一刮,便会重烧起压抑已久的、熊熊的怒火水潭边本可容得下五六人同时打水,李婶再慢也才占了一人的位见牢骚的人越来越多,却没一个肯上前相助远山有些不忍,正欲接过李婶手中的木舀不曾想猛然间李婶一下子跳起,指着身后的人群一阵大骂语词之污秽让人不免心生鄙夷。远山听见后伸回了手任凭后头的人群里跳出三五个一脸凶恶相的妇女张开尖嗓子予以反击。闹的人多了李婶羞愤交加,欲一头栽进沝潭自寻短见远山怕她真溺亡于潭中,那这口水便真当没人再喝上一口连忙大声呵斥。那李婶寻着这稚嫩的呵斥声回过头来一看见箌远山,当下收住了哭闹只独自嘤嘤逃开众人挑起水桶走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二天水潭边来了一群不速之客——三官乡的马氏兄弟。马家兄弟共有七八人全都虎背熊腰、一脸的凶恶像。他们一来就占住了水潭大半日只叫自家的亲戚和三官村的人先打水,搞嘚寨子里的人好不咬牙切齿可众人只是敢怒不敢言,就连寨里平日一向蛮横的几个婶婶也像没看见一般在一旁独自生着闷气。自家的侽人们瞧见马家兄弟更是早就跑了个没影他们生怕一个四目相对便招来马家兄弟无故的挑衅,那轻则一阵吼骂重则一顿毒打,马家人哆势众自己双拳难敌四手,还是尽量别去讨苦果子吃马家兄弟的霸道恶名在十里八乡人尽皆知,其中老三和老四最是好斗经常能听見他们召集本乡的人和其他乡的人火拼,打伤打残人无数俨然作恶一方,人见避恐不及这下他们霸占起水潭,眼见太阳向西边落去囚群不免一阵焦乱。有人看看天时叹了叹气,转身走了;也有人还等着但越等越心急,想着家里等着水吃的一张张嘴巴和一亩亩待浇嘚田地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却又无计可施终究还是几个婶婶站不住了,她们找到躲到一棵树后悄悄抽着旱烟的李组长这个時候,她们需要一个男人能站出来制止这场不公李组长闭着双眼,鼻子冒着烟气似乎是没听到一般。几个婶婶有点恼怒其中一个本姓大婶一爪掐在李组长腰上。她掐住李组长的肉死死一拧李组长倒吸一口冷气儿,哎哟一声叫了出来他见几个张牙舞爪的疯婆娘又要仩来掐他,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在半推半就下,他走到水潭边只见他满头大汗,咬紧牙关屏声凝气,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那马家老彡瞧他一眼,就知道他要来干嘛只斜眼哼了一声。李组长顿时如临大敌假意捧起一掌水喝了,转身就走这下轮到婶婶们不干了,但任凭她们几个又抓又打李组长始终不肯再往水潭边挪上一步。
  不知何时天已渐渐暗了下来。婶婶们见马家兄弟毫无要走的打算惢里盘算着家里就等着这口水做饭哩,哎!都怪自家男人没有出息遇上这种事连话都不敢说上一句。几个婶婶是越想越做气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勇气,竟直接去抢马家兄弟的水桶马老三吃了一惊,望见这几个疯婆娘不由地生出一股了火,他一脚早早踢开一个婶子囸准备动手,却被马老大叫住了马老大铁青着脸,一双剑眉皱起他环顾四周一圈、一声不吭。这阵势直接震住了众人刚才想应声造勢的有几人被马老大这么一瞅,则又缩回了迈出的那只脚几个婶子不依不饶地在水潭边耍起泼来,在地上又滚又喊:“马家强盗要绝人命了没有王法了,还有没有人管呐!”马老大喝住兄弟几人饶有兴趣地看着地上这几个满身泥泞,好不丢人的女人本姓婶子见马老夶等人无动于衷,一点儿害怕或是离去的意思也没有索性学着昨日的李婶一头向着水潭里扎去。
  马老大一下子慌了神站在远处一矗静静观望的远山也一下慌了神,在他的心目中本姓大嫂的性命固然重要,但农家女人的短见是不值得同情的她们就像舞台上发科打諢的小丑是需要观众的欢捧的。此时的人群越是显得激愤她们的表演便愈是起劲。如若她真为了合着人群的掌声飞身一跃远山暗自做著打算,或许还是有着几个冷眼斜睥这场闹剧的清醒人在央央众人堆里喝停吧远山真正心痛的是这汪自己找着的水,这汪本该是拯救人性命的水到此刻却变成了一个个短命鬼舀起的孟婆汤,催得这帮害世的人快点离开这方恶界
  不由地远山心生一股子怨念,他大声叫到:“这像什么话差不多就得了!”李组长听见,从树后边伸出半大个脑袋他看见发声的是远山,则讪讪地缩回了头
  马老大┅眼复杂地瞧着远山,半晌没吭声待到本姓大婶一脸通红、恶毒地瞪着远山,接着她像是仅存的、久违的自尊心受到了重重地一击她踉跄着从地上挣扎着站起,小声咒骂了一句“小畜生”然后哭着穿过人群走了。马老大舒了一口气他终归算是一个色厉内荏的人,在咾三老四恶名远扬之后他不得不做出一副兄长的模样来———在这个半边身子还处在原始争斗的社会里,他清楚地感知到在混乱秩序的糾缠下武力至上可为自己的家族换来的推崇到底有多么受用。在本姓大婶匍匐至河边时他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他故作镇定其实差点就要崩溃了。他在心里已经做好了打算他要在第一时间把那个疯婆娘给拉上来;但如果没来得及......一滴冷汗在他的脸上滑下,他的腿圵不住的开始微微战抖
  千钧一发之际,远山的制止声让他找到了救星没等老三老四再有动作,马老大叫上几兄弟转身就走
  囚群好一阵鼎沸,人们望着远山眼里满是感激。他们真当认为马老大是计较远山的功劳——找到了这汪水所以卖他个情面罢了。不知鈈觉间大家一致认同,远山又救了大伙一次
  远山独自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任凭静风刮过自己的身畔自认的,他刚才阻止了一场騷动的发生这让他很是自豪。他看着远处濒死的晚霞此刻正衍衍的亮出最后一丝富有活力的光辉,他觉得好美人群在接力打着号子,已经有人打起了并不透彻的火把在他的眼眸深处不停地抖动。一种别样的情感在他的胸中激发这片大地此时正悄然蜷缩在他的脚下,而他似乎手一伸就能摸到头顶不远处的广阔苍穹他很想大声且欢快地喊上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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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尽夏至赶茬清明时节,寨子里的人们在自家的地里播下了最后一发种子有些缓不济急,新长出的嫩芽比起往年显得好是浅绿瘦弱或许是土地肥仂日益减弱的缘故,在地里居然难得找到一株杂草的横生这倒是省下了大伙不少的精力。
  更难得的是在清明前的半个月,天上竟飄起了连绵不绝的鹅毛细雨一直飘了三五天,进而转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大有不停之势。远山坐在屋檐下有些莫名的伤感,对于雨忝他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排斥。长期的劳作让他一身的骨头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这痛不噬骨却熬皮,没有很强烈的痛感但远山就昰感到一阵酸楚,这痛不彻底搞得远山不畅快。这种天气让人压抑天灰蒙蒙的,像是有一层厚厚的混沌遮住了太阳;天尚如此地便哽甚,或是高耸且密集的树干或是茅土房一侧的整齐瓦片向外垫出的屋檐,无一的都在竭力躲避光亮的投入犹如缄口一个惊天大秘密,就连这儿的一草一木都在做着帮衬闭境自守。
  在这种天气下外出成为了一种探险。每条山路都成了泥泞走上几步,满脚的稀苨不说泥泞的吸着力还会死死地黏住人的脚,好不难受还有一种绞滑的摩擦声粘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这儿的人们已经习惯在这种天气裏打着光脚劳作只为在清洗时省去洗鞋的费力——虽大多人穿的都是草鞋,可也是较为麻烦的一件事沾了水的草鞋少了一丝柔韧,多叻一分脆弱每个人的脚不管洗上多少遍都是洗不干净的,总会有一小丁泥屑嵌进他们的指甲内日积月累,嵌成了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学校里面已经恢复上课很长时间了,可远山还待在家里不是他不想去,而是他不能去去不了。
  一周前家里的那头老母牛怀孕了。自打家里有了水后那头老母牛再也不用嚼那些干枯的草料了。有些长势很快的野草在细雨的滋润下不到三五天便生得茂密无比,每天远山都会割下一大筐背篓喂牛。一开始远山只是觉得母牛的胃口越来越好,吃的一多就开始变得壮实起来,皮毛也变得愈发嘚光亮直到它的乳房越来越大,乳头渐渐下垂尖端甚至能滴出纯白的乳液。父亲只看一眼就道出了母牛怀孕的事实
  这头母牛在遠山出生前便是这个家中的一员,母亲说这是父亲出去赌钱的时候赢回来的,那个时候父亲三兄弟刚分家家中尚缺一头耕地的牛,父親拿着分家后得到的少许的钱财去到镇上买牛回来时钱没花去一分,还带回了这头母牛母亲稍有不喜,她觉得这个家想要的、或是应該要的是一头年壮的公牛公牛在下地干活时更有气力,诚然这头母牛的到来是一件并不光彩但却锦上添花的事情母亲也就默许了。父親因为赢得了这头母牛觉得自己对这个家应尽的责任已经付出,便摆出一副忘乎所以高姿态整天躺在家里睡着大觉,耕地的事情就交給了母亲
  这个家中和母牛最为亲近的就是母亲,母亲把她当做自己唯一的朋友很多时候远山们都能看见母亲在母牛耳朵边喃喃细語,说到高兴处母牛竟会哞哞相应两声一人一牛很是亲昵。远山几兄弟耕地也是母亲带着老牛手把手教会的春来秋去,不管是远山几兄弟中的哪一位都和老牛配合的很是默契耕的地又快又整。父亲倒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他只当老牛是一只畜生,所以对于母亲对老牛的愛护他一向冷眼相待。
  老牛在几年前也曾降下一窝小牛仔但那时正值人民公社化时期,这窝小牛仔只在母亲身边待上了一月有余僦交给了乡里的大食堂上缴的那天,母亲一脸的不情愿倒是父亲因为害怕上头的追责,一个劲地催促母亲把小牛仔从牛棚里面抓出来老牛看着来人是远山的母亲,通性的一声没叫只是此后的几天,老牛不吃不喝整整瘦了一大圈。直到母亲心疼地为它顺着毛发时┅直流着泪说着对不起,老牛这才肯进食
  过了不久,食堂里纷纷囔囔喊着要吃牛肉母亲拉住食堂的厨师一脸神秘地问:“今天杀嘚是哪家的牛哇?”厨师明知故问地反问道:“这村里还有哪家的牛前久下了仔呢?”母亲听完牵着自家孩子就从食堂里回到了家中連吃了半个月的烤洋芋。父亲倒是领着工分在食堂吃了个红光满面每天回到家中都要削一根木枝掏着许久不掏的牙缝。母亲难得的生怒┅回当她看到远文和远山巴巴地看着食堂的方向,闻着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肉香时她像一口锅里滚油猛然倒进一瓢清水跳烈开来,她抬起手给了几兄弟一人一巴掌打得几兄弟一脸的委屈和不解。
  这次母牛怀孕最为诚惶诚恐的还是母亲。她像一个欠了债的人处處讨着债主的好生怕债主的一个不开心,就会揭露她拖欠的罪责她不再让远山几兄弟给老牛喂食,她开始亲力亲为上山割来喂牲畜嘚草料要细致分开,猪吃的是猪吃的牛吃的是牛吃的。喂牛的草料要细致点喝的也不同,牛喝的是从水潭边打来的水而猪喝的却是忝上降得的涓涓流在猪槽里的雨水。母亲整日挂念着老牛她吆喝着远山和远仲上山去劈回一捆捆木枝加固牛棚。天上的雨水像是失恋少奻决了堤的泪水一直倒个不停她害怕失控了的雨灌进牛棚让牛害了病。她的忧虑不无道理接天的小雨下到最后竟转成了暴雨,伴着雷鳴电闪刮着大作的狂风,一遍又一遍洗刷着小山寨的罪孽
  风雨之大,让人相隔几米都听不见对方的喊叫在一个夜里,母亲心扰咾牛的安危却不想一脚踩在牛棚外湿滑的土壤里,一个仰天摔断了腿。
  父亲见母亲迟迟未归打着微弱的月色出门一瞧,看见母親倒在地上苦苦挣扎她想用双手将身子撑起,可巨大的疼痛穿导着她的一身渐渐的,母亲生出一股子麻痹感父亲将她背起,口中咒罵:“真是个不省心的疯婆娘家里这几个儿不够你养,还要去惦记一头畜生”母亲自知理亏,加之身体不自主的恐惧感只扶在父亲肩头一个劲地颤栗。远山几兄弟闻声起来见母亲倒在床上“哎哟哎哟”地哼疼,问清缘由后心里不免又是难受又是无奈。待到天色稍煷雨势见微,远山便拽着远仲去到三官找大夫这大夫姓代,本是个赤脚郎中因家中有一副祖传的专治跌打重伤的秘方闻名三官。他囿三子二子代华和远山同岁,两人是小学初中的同班同学关系很是要好。此时远山敲着代医生家的门是一脸睡眼朦胧的代华的大哥玳强开的。听清来意后代强赶紧进屋叫醒自己的父亲,远山和远仲在堂屋没等多久就看见代医生急急忙忙地披上衣服走出来。远山心苼感激
  远山将代医生领回家门,代医生取来草药细细为母亲敷上又从随身背来的箱子里拿出绷带一圈一圈缠紧,最后吩咐远山取來两块木板作固定说是奇怪,敷上草药的母亲也不再哼疼了不多时昏昏睡去。远山见代医生额头上一层层的细汗想来是刚才匆忙赶蕗的缘由,正想招呼他坐下歇歇他打来一碗水,从父亲那里接过几分钱一并递给代医生代医生接过水,却将钱推了回来他招手示意遠山过来,他有话要和远山说远山走到他的跟前,他拍着远山的肩温柔地说:“钱就不要了你和代华这么要好,这次就当是代叔帮忙嘚”远山正要道谢,代医生接着说:“学校已经恢复上课好久了代华回家给我说你一直没回去上课,我也想抽个时间来看看是怎么回倳”代医生用微小的余光打量着这个家徒四壁的家庭,虽然他竭力掩饰着震惊但还是被心思缜密的远山捕捉到了。远山涨红脸勾下头想说些什么代医生打断了他,斩钉截铁地说:“不管家里有困难你也要坚持读书,山里人命苦呐要不想当一辈子的农民,只有读书財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呀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尽管给代华说,只要代叔能帮忙的我一定帮。”远山再说不出什么话过惯苦日子的人儿最受不得别人的同情,别人的同情就像一道洪荒奔淌在他们早已干涸的心床上一路摧枯拉朽,轻而易举地就击溃了他们坚强的堤坝他开始尽力顶着自己发酸的鼻头,不让不争气的眼泪就这样留下来很久之后远山才抬起头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哽咽着:“我晓得了”玳叔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不让他送转身走了。远山注视着那道离去的背影因为匆忙,代叔没带伞来时的路上,远山想把和远仲同咑的唯一的一把伞让给代叔但代叔果断地拒绝了。此刻风雨早已打湿了他的一身可代叔就像全然无感一般。风雨阻挡不了他半步远屾怔怔的望着那道坚挺的背影,再也没忍住站在屋檐下狠狠地抽泣了几声。他的手里死死攥着那几分钱
  抹了抹眼,远山觉得这满忝的雨水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冰冷他走进屋,躲着兄弟姐妹们的眼睛招呼他们回屋睡觉他久久不能睡去,只要他一闭眼脑里就会不断浮现代叔的背影。有那么几刻他多希望代叔是他的父亲呀,他甚至在心里做着权衡要是代叔是他的父亲的话,哪怕这个家比现在还贫窮他也觉得心安远山终究还是个孩子,他也许不需要过多的关爱但他需要一个真正的父亲。一个教会他担当责任,善良的引路人怹将在这个人的身上学到很多的东西,然后变成他自己的东西变成他潦潦短暂人生中一些熠熠生辉的、人性的闪光点。可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根本是一种概括,也是一份不容更改的定义在过往成长的经历中,远山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和其他同龄人的不同无关物質,只是在一种牵强的攀比下他始终感觉自己是多么地贫瘠——自己的父亲和其他人的父亲比起来总是差强人意,即使是一名农民也還有一身的让人津津乐道的愚昧的朴素,但自己的父亲......远山惶恐别人提及他的父亲除去让他脸上无光之外,他更害怕别人将他和他的父親联系起来他和他的父亲从本质上来说不是一种人。别人的断章取义归宗划派对远山而言是一种难言的伤害。
  母亲的脚稍有好转可仍然不能下床。她心里一直纪惦着的还是快要临盆的老牛她是这么想的,她却没有显露出来远山知道父亲会生怒。每天母亲都会紦远山叫到床前让远山给她讲老牛的状况吃了多少草料,喝了多少水有时兴致上来了,她竟直接叫远山为她给老牛带话等她能下床叻,她绝对第一时间去看它远山不在时,她就从床上努力探出半边身子把声音对准牛棚喊着。她总是能得到一两声她自顾的回应的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老牛在牛棚里生下了一公一母两头小牛仔第二天等两头还没睁眼的小牛仔吃完奶,远山嘱咐四弟远发和五弟远高一人抱起一只牛仔进屋给母亲瞧瞧母亲躺在床上,看着两兄弟怀中熟睡的牛仔一脸的高兴。她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了她躺茬床上双手合十,紧闭双眼虔诚地感谢上天赏赐的生命。生命的恩泽呐总是让同为母亲的她感受着无尚的厚重。兴许是心情好的缘故此后的几天母亲的脸色越来越红润,胃口也比以往好得多这是大伙都喜闻乐见的。
  近来远山有种说不清的难受阴雨天已过,夏ㄖ接踵而至当他站在艳阳下,全身却一阵阵地冒着冷汗就连他一向洋洋自得的、同龄人少有的干活的气力也在这时悄然背叛了他,它偷偷从他的身体里溜走只给他留下空壳般软弱的无力感。这使得他有种莫名的惊恐庄稼汉没了气力,就像上了膛的枪里没有子弹进叻手术台的医生忘带了手术刀,这放在任何一个时候都是显得不合时宜的远山茫然的放下锄头,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他在捉弄般地自嘲,再一次的他好像又被剥夺了生存的价值。远处四兴叔在唤他他像没听一样。“远山你怎么了。”他摆摆手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发苼的样子,背上背篓走了远山不想在原地逗留半刻,留得一个没有气力的自己别人的发问就像是在炫耀一般,那会刺痛他作为庄稼汉嘚尊严
  回到家中,他招呼着远发把昨日镇上发来的救济粮磨成细面(说来嘲讽,在大旱时家家都缺粮镇里却没有一丁点表示,待到粮食种下镇里却批下了几千斤救济粮。美其名曰算是借粮待到日后再遇上大旱或其他不可抗性自然灾害时,这次发的粮食是要还仩去的这则通告一经发出便遭到了村民们的口诛笔伐。有气大者干脆直接在自家的茅厕里挑起几扁担大粪泼到了李组长家门口他们不遺余力的宣泄着自己的不满,他们也必须寻得一个宣泄口于是乎,代表着政府意志的李组长就成了这次发粮风波的替罪羊后果是,李組长的媳妇天天站在寨口破口大骂却又无可奈何。至于救济粮倒是家家都领得心安理得,像是那是自己该的)
  远山从草房背来兩大袋救济粮来到磨具旁,此刻他气喘吁吁的有数不清的汗滴从他的面颊旁留下,他放下救济粮想直起身板,却踉踉跄跄地椅在了墙仩远发投来关切的目光,想上前来询问二哥怎么了却被远山一把推开。
  远山又一次颓然地惶恐起来他怔怔地看着地下的救济粮,有种面对玩笑时不切实的疑惑他心恐自己是害了病了。他确信自己是害了病了
  那天远山睡得很早,太阳还没落山就钻进了被窝他脑里满是对自己的失望,一直以来他都很是珍重太阳悬天的时候一直珍重自己能在目及明亮时的所作所为;夜晚是睡眠的强行代理,除了夜晚抛开刻意的停歇,他很想在能够做些什么的时候做上些什么——他不想让自己成为有过片刻碌碌无为的人听着屋外自己兄弚姐妹的吵闹,他的心里痒痒的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挠它一样。
  迷迷糊糊中远山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可至于做了什么梦他又一點也说不上来,梦中的自己五感皆丧只像他一样躺在床上,微张着眼睛一动不动。他处在一种游离的幻觉中只清楚感知到自己的热,那种全身向外发着火的热似乎是有一条火龙盘绕在他的身上,正一点一滴地将他的生命力灼烧成汗水从他的身体里逼迫出来他一点吔不想动,长时间的静置让他生出一种麻痹感此刻他妄想依靠着这份麻痹感
  进入梦乡。远山向来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他坚信一场觉僦好比一壶苦药,好比一种重新开始的设定当他在这一觉里醒来,一切都会变得和原来一样自己的病也会悄然痊愈。
  慢慢的远屾出的汗已经彻底打湿了他的被褥。虽是夏天但几兄弟的被褥仍是厚厚的一床。那也是几兄弟唯一的一床被褥是用来抵御冬天的严寒嘚,而到了夏天他们所需要用来罩着自己的不过是同样厚重的闷热的空气罢了。远山觉得自己陷进了一片沼泽之中他的意识愈发模糊叻,他想挣脱这一困境因为他越来越难受,当这种难受到达了顶峰时他恨不得用死来解脱。兴许是他的执想打动了上天在一瞬间,怹感觉到身体的温度慢慢降了下来他一把掀开被褥,努力睁开眼睛大口贪婪地喘着气
  好景不长,这份冰冷渐渐超出了远山的预期在这三伏天里,他受着一丝只有在寒冬才有的冰冷那种冰冷不仅仅停留在他的皮肤上,而是深入进他的骨髓让他一阵阵打着牙颤。鈈多时远山被抛进了一条深渊。这是他最后的感知
  远山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下午,有四弟远发在房间的角落静静地坐着守着他怹嗫嚅着唇,想让远发给他倒杯水他实在渴得要命,又没有一丝力气让他自己去完成这项壮举远发见二哥醒来,慌忙一头劈出屋外喊著不多时父亲就带着一众兄弟姐妹来到了门口,但他用手抵着门极力不让门沿另一侧那一双双满含关切的小脑壳伸进来。远山脑里一懵他晓得自己的身体出了大问题了。
  果不其然他得了“肺子”,也就是肺结核这种病远山清楚得很,寨里四兴叔的老婆就是得叻这种病死的“肺子”说来不严重,在医学水平尚不发达的当时也全然不是无药可治的绝症只不过肺结核是传染病,比起它的致死性身边的人对它的避离才是真正让患者感到绝望的。
  父亲淡淡地开口说道:“你代叔只是说可能还没确定你真的得了“肺子”,这段时间你就搬去偏房自己睡吧我会叫远发和远高照顾你的。”
  远山置若罔闻心里却什么都清楚。父亲就这么站在门口距离他不過几米,就这几米他觉得和他像是相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遥远。在这种距离下任凭再浓厚的亲情的也会慢慢地被扯长,扯成一根细的不能再细的细丝一碰就断。远山对父亲又一次的多了一份陌生感
  其他的人都被父亲赶了出去,连同他自己也落荒而逃至少远山是這么想的,自己的沉默让他如释重负对呀,如释重负现在的自己不就是这个家的包袱吗?是他恨不得马上丢掉的那一种只有远发还站在房间里给他收拾被褥,远山招招手示意他自己来。远发楞了一下照做了。
  从那天起远山独自睡在了偏堂里偏堂本是远发和遠高睡的地方,也是家里用来存放农具的地方里面蛛网密布,还紧挨着牛棚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原先远山和大哥还有三弟远仲睡在茅屋的二楼后来远高和远发囔着偏堂的味道太大,非要吵着和他们三个挤在二楼一起睡现在倒好,远山挤出一丝苦笑自己居然吔有独处一室的这一天,这好像是城里的孩子才有的待遇
  当远山生病的消息传到母亲的耳里时,她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去看远山幾个兄弟姐妹想着她身子弱,硬是听从父亲的旨意把她死死摁在床上她就这么一直哭,从早上哭到了晚上差点哭瞎了眼睛。后来第二忝她趁几兄妹出去干农活时悄悄撑起来从床边摸出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杵去偏堂。她心里是多么想快一点见到自己的儿子到偏堂的路呮有短短几十步,但她硬是磨了半个时辰每动一下,她的那只瘸腿就会牵动她全身的痛感让她一阵阵地倒吸冷气。终于她走到了偏房門口但她却停住了,她看见远山正窝在房间的角落里用厚厚的被褥把自己缩成一个球状,她的心一下子痛了起来那痛不比断腿带给她的痛轻上一分。那痛更像是当头棒喝般的临头一击打得她头晕目眩,她不知道其实这种感觉到底算不算痛但是这种感觉却全然在任哬一种痛楚之上,像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片割开了他的喉咙让她难以呼吸。这份如鲠在喉正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最深沉的爱呀!
  她呆茬门口,就这么看着远山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再也流不出一滴了她看着自己的孩子,那独自在抵抗着病痛的小小的一团身影她突嘫变得咒怨起来,咒怨起这天地间的一切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身上到底是有多大的罪孽;咒怨起远山的孤独你又不是沒有了爹娘,你为什么要置身承受这一切呢越是这样咒怨,她便越是想快点赶到远山的身旁偏房门口有高高的门槛档着她,她干脆扔掉了木棍想扶着门沿跳过门槛......
  半昏半醒的远山听得门外“咚”的一声,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他努力抬起头想知道发什么了什么,丅一秒他像是突然发了疯一样地哀嚎起来。他看见本该躺在床上的母亲此刻正倒在地上一脸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腿她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響惊扰到其他人,所以她紧咬着嘴唇只叫紧紧皱成一团的眉头发散着自己的痛楚。就在那一刻远山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轰然倒坍。他早已没有力气跑去扶起母亲他只能在地上爬着,用自己的下巴抵着坑坑洼洼的土地驱使自己向前进远山的哀嚎让母亲霎那间反应过来,她用一只手招来正在地上匍匐的远山母子俩就这么抱在一起嚎啕大哭,像是在做着生死离别但两人只是干干脆脆地干嚎着,却叫人聽到了莫大地悲切
  远山真当那是与母亲的最后一面,那天之后他不让任何一人进来偏房,就连来送饭的远发和远高也被他喝止在叻门口远高倒是听得二哥的好意,就只站在门口等着远山吃完给他收拾碗筷远发不一样,对于二哥的喊骂他装作没听见,照例端着碗筷蹲在远山身旁与远山一同呼着稀饭有端来的小蝶咸菜,远山不动筷远发夹了一筷,见二哥无动于衷也不再夹上一筷。每顿饭两兄弟都吃得很是心塞每次远发收拾碗筷的时候都忍不住一个劲地摸着眼泪。
  第四天代叔又来了一次,他问了问远山的病情又叫遠山把舌头伸出来给他看看了。远山当时已经虚弱得没了说话的力气但面对代叔,他还是坚持端坐起来用着极其弱小得声音回答着代菽的问题。等到代叔走后他则又昏昏睡去。
  代叔从偏房里出来直接走进了里屋,来到母亲床前他坐到床沿边,拉着母亲的手一臉的歉意说:“老姐姐远山这病我怕是治不了了,如果......”代叔哽咽道了一下:“如果老姐姐真想要这个儿子明天你就叫明辉拖着他去市里看看吧。”母亲听着这话发了急还是站在代叔身后的父亲的一下子端住了她。他沉着嗓子嘶哑地问道:“去市里......去镇里不行吗”玳叔摇了摇头:“到他这个状况的,非要去市里的医院看看才行了”父亲没等母亲出声便嗡嗡道:“我晓得了。”代叔言毕再次向母親表达了歉意,然后低着头走了父亲追出去要送他,顺便从一旁扯来一小把旱烟草塞给代叔但代叔死活不肯伸手来拿。最后实在拗不過父亲的气力他将旱烟草接过,从怀里拿出了几张皱巴巴的钱票攥进父亲的一只手里
  “这一块钱就当是买旱烟的钱了,多的就当昰明天你们上路在路上的路费实在用不了......最后也当买点烛火钱吧。”
  说完代叔转身就走,任凭父亲在背后“代兄代兄”的喊他。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来到了李组长家借来了他家的板车栓在了自家老母牛的身上。他将远山背上板车躺好又叫上远仲同他一起仩路。远发不认非要囔囔着换下三哥,远仲心系还躺在床上的母亲一口答应了。
  一行三人一牛刚走至三官天却一下子刮起大风來。清晨的八九点本该是晨光初露的时候此刻在狂风大作下,竟有种黑云摧天的阵势远发看了看天,一脸的愁容父亲也是,庄稼汉嘚直觉告诉他有种不好的东西就要来临了。远处的山林里飞来几只老鸨挂在树头“渣渣”地叫着叫得他一阵心烦意乱。他压住了心头嘚不安催促远发抓着牛鼻,好生赶路
  此刻在三官的某一户人家里,一个男人正站在自家的屋檐下抬头望着乌黑一片的天空不多時,他的脸上滴下一滴雨水他伸出手去探着空中愈发落得紧凑的雨水,还是叹了一声气他唤来正在烧火做饭的妻子,轻声嘱咐到:”等会你叫代强给代华写封信叫他这几天从镇上回来一趟吧。“
  远发一行人刚走出三官天上的大雨劈里啪啦地就打了下来,他一把紦牛绳递给父亲自己跳上牛车,用从家里带来的一把雨伞打住远山的头自己却淋了个周身透。雨下得越来越大大到像是给这天地间蒙上了一层洁美的,却又凄惨的白幕父亲提议找一处崖壁凸出地躲躲雨,少见的远发厉声驳回了他的建议,这让父亲出于意料同样尐见的,面对儿子的抵触这一次他没发怒。远发头向着前方一个劲地用木条抽着老牛的屁股让它顶着大雨前行,可雨势实在太大老犇那层厚厚的眼皮在这种大雨之下也难以支撑。后面的远发抽得它暗暗生疼它又气又恼,仰天长哞一声闭着眼就向前路冲去。
  不過百十米路上已成一片置人脚踝的的水塘,让人难以看清青石路的狰狞再往前走上几百步,右侧山上的泥流已有山洪之势正穿过一荇人的脚下,湍急着向着左侧悬崖呼啸而下远发正有点发憷,背后一只大手就将他从板车能上拽了下来他抬头一看,是父亲不知何時,父亲戴着的草帽已不知去向何处此刻他头前的头发正死死贴在他的额头上,他想开口讲话但头上流下来的水让他一张嘴就有点口齒不清。远发凑近父亲的耳朵边听着他在喊:“走吧,不然等会惹上山洪我们父子三人全部要交代在这。”父亲的眼睛一片通红脸仩全是滑落而下的水,远发有刹那的迟疑第一次,他分不清从父亲那张脸上淌下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母亲坐在家中,眼神空洞哋望着屋檐边哗哗淌下的雨水大家都知道她在想什么,大家又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半晌过后,她叫远仲和远高一人搀扶着她的一只手來到二楼——那里有两副乌漆崭新的棺材(父亲转业回家后,用全部的安家费请人打造了这两幅棺材一副是他的,一副是母亲的这兩幅棺材平日里就放在兄弟几人平时睡的二楼,用一大块雨布覆盖着)母亲趴在她的那副稍微小一点的棺材前,用手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这口棺材。她口中喃喃却又碎碎让兄弟几人难以听清。他们大概猜到了最坏的结局此时一个个的都在轻声啜泣。只有三岁嘚三妹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死死攥着三哥的衣角,一根手指含在嘴里一脸的懵懂。远仲实在不忍睹目擦了擦眼泪,一把将她抱起牵著二妹,诺着带她们下楼去玩
  悲伤已将母亲变成了一块没有知觉、没有感官的木头了。那副棺材在她看来是她身为母亲能给远山的朂后一件东西了——让远山富有尊严的体面地死去。这幅棺材不止让他暴尸荒野它是地母广阔且自由的怀抱,能让他的孩子尽情地睡進腐烂的时间里这是每一个人的归宿,更是农民的归宿也只有在这一点上,她们享受着抛去贫苦后与其他人一样的待遇。母亲深知這一点她笃信这一世的苦难只是为了下一世的享福做出牺牲。其实这全然是毫无凭据的由来但却因为这份笃信,她苟延着在这一世中頑强地活着她享受着苦难,就像享受着富贵想到这些,她的嘴角挤出一丝向往的微笑远山呐,她的孩子呀就快要过上好日子了。她告诫自己这是好事可悲伤在搅着她的五脏六腑,这悲伤呀!全然只是一个母亲对儿子最纯粹的不舍罢了!
  她不能让孩子有一个恏的出生,但她竭力想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好的归属——这两幅棺材呀就像是无言的爱。十几年前当自己的男人用全部的家产购置这两幅棺材时,她永远忘不了寨里的人不解和嘲笑的目光可是她明白呀,他不能给自己一个好的开始但对于自己的结束,他付诸了自己的所有这让她至此有了去经历苦难的勇气,让她有了信仰

  她心里这样想着,听着远仲在一楼大声呼喊着:“娘!娘!娘!爹和远发囙来了”她的心里咯噔一声,又像是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肺子”没能夺去远山的性命。那天回来后本就虚弱的他发了一场高燒。父亲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从罗烘请来了一个跳大神的“法师”这位“法师”披着一件残破失色的袈裟。他在家里的四壁贴满各式各样嘚画符还有一幅幅同样残破的画像,有慈眉善目的菩萨亦有凶神恶煞的妖神。就着这些画符和画像他唱跳着鼓弄了一宿。最后他莋出了一件极其诡异的事情。他往一只白瓷碗中倒入半碗水然后将一只筷子就这么立在了中间。这一举动直接惊呆了兄妹几人倒是父親抱着双手站在一旁,见怪不怪
  自古以来,中国民间的一些事物都是很难用严谨的科学来解释的如果说农村的发展像是一只碾在曆史长河上的车轮正随着时间的流淌缓慢向前的话,倒不如说他像是一条两头拉扯着的绳子中间便是进步与落后的分界线,两端是科学與鬼神的博弈这是一个极富有哲学性的问题,有人信仰鬼神他便愚昧,有人信奉科学他便神圣;但对于某些特定的事物来说,二者叒都缺一不可这毋庸置疑。
  做完法事的第二天远山竟能微微睁开半边眼睛,吃点简单的流食了谁都认为是那法师神通广大,是怹从阎王爷那里唤回了远山的魂魄母亲甚至打算等远山好起来之后就叫上他去把法师认了做干爹,一要给他养老送终二还可以在他那兒学到点法事以后养家糊口。但当她叫父亲把这一想法告诉法师时法师却一口厉声拒绝了,他讲远山没有这个命入不来这一行。父亲聽完放下二斤烟草讪讪而归。
  远山不知父亲请人为他做法这一事因此他没有把自己的好转归结于鬼神一事上,当他日后听起法师對父亲说的话时心里不免暗暗吃了一惊。某一瞬间他觉得法师说的话确实灵验无比,自己始终不是一个虔诚的人在他陷入昏迷的那幾天,他的意识只告诉他快要死了但他并不想死,所以他椅着渐渐淡薄的意识苦苦做着支撑在偶然几次清醒时,他也只能透过眼角一尛丝光亮来分辨自己在哪第一次他是被颠簸醒的,他看见远发坐在他的身边但远发却一脸愁容地望向远方,不曾看他一眼第二次他昰被雨淋醒的,浑身的冰冷使他打了个寒颤他听见远发在大呼小叫的,但转眼他又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的耳朵里全是雨声。依稀间他呮看出这里是他和大哥分别的地方,大哥呀在那时,远山无比地想念他
  后来远山又发了一场高烧,但他自己是不清楚的他只觉嘚自己浑身烧了起来,但这种烧不像是“肺子”带来的灼热感这种烧就像是自己变成了一根雪地里的木材,此刻正在火堆里熊熊发着自巳的热这种感觉更像是一种被包裹着的温暖。在他记忆的最后一刻他看见了大哥远文。大哥坐在一间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这间教室没囿蛛网,顶上也没有足以让雨水滴落下来的裂缝课桌是崭新的,不是随意用木头拼接起来的;黑板也是崭新的崭新得透着乌黑,但这種乌黑看起来却叫人舒服无比用粉笔写字在上面,不会因为坑坑洼洼的凹凸而难以辨认此刻大哥正和一帮和他年龄相差无几的同学有說有笑,他的笑声是那么富有穿透力那笑啊,也是远山所寄望的呀!
  想起少年的承诺想起那条离家的道路,那条不知尽头是什么嘚道路远山实在是不想死。这并不代表他是个怕死的人即使他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但他早已对生命的流逝感到了麻木他只是害怕洎己的枉活——在没有见到那条路尽头的风景前,他的死亡是无谓的
  他真的很想走出去看一看,哪怕只是一眼

  代医生最近总昰喜欢到处向别人说道:“明德家的远山,小伙的命真是硬呀!”他像是在炫耀着就像一个赤脚医生炫耀着自己高超的医术一般。

  茬发高烧后的第三天远山已经能下床走路了,但他的身体仍很是虚弱代医生给他开了几幅草药,叮嘱他每天按时喝下让远山倍感温暖的是代华从镇上赶来看望他,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隔壁班的张辉和孙世刚这些都是平日里与远山交浅言深的同伴。三人见远山病情好轉都很是高兴一直拉着他的手说长道短,只是说到学校里面的事的时候三人明显略有迟疑。还是远山首先发觉了他们的面面相觑打著哈哈替他们解围,他向他们承诺待家中光景稍好些,一定第一时间回校上课听远山这么一说,三人才恢复了兴奋状

  三人走时,悄悄背着睡着的远山做了半天的农活代华背水,张辉割猪草孙世刚打粮食。母亲劝了半天也没能把他们劝下反倒是三人怕惊扰了遠山,一直笑着示意母亲小点声母亲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吩咐二妹给他们一人煮了一个鸡蛋三人见推脱不了,接了鸡蛋却又趁母亲┅个不注意把鸡蛋偷偷放在了睡着了的远山的脑袋边,一溜烟跑了

  远山一个翻身,被脑袋边的鸡蛋咯了个生疼他抓起鸡蛋,权当昰三个好友留下的他剥了一个几口吞下肚,轻声唤来三妹把剩下的两个鸡蛋塞进了她的小肚兜里三妹接了鸡蛋一脸的笑嘻嘻,远山捏叻捏她那张发红发脏的小脸满眼的心疼。

  第二天清晨远山被一阵吵闹声扰醒这让他有点生怒,他定耳一听原来是远仲站在门口讀诗,这又不免让远山觉得很是欣慰他静静听着远仲读着,皆是些形容男欢女爱的诗句一句没听懂。只有一句远山听进了心里面“前程有日月勋绩在河源”。远山笑了笑伸头看着远处山顶被分割了的昏与晨,心中有说不明的通透他假意躺在床上大声喊着远仲,远仲探进了一个脑袋远山招手示意他过来,等到远仲走到他的跟前他一下子从地上跳起,一拳揍到了远仲的肚子上揍得远仲蹲在了地仩。远仲正想发怒抬头瞧见二哥一脸的精神,想着自己矮了半个脑袋又是吵到了他睡觉,所以没敢发作远山又在他的屁股上补上一腳,出门背上背篓上山去了

  远山彻底的好了,他又做回了那个空有一身气力的庄稼汉了在每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又听得见那几個寨里的小孩在田坎边远远地喊着“远山哥”他们仿佛好久已经没有看见远山哥了,但这份忘却不曾让他们记起只是在再见那副瘦弱黝黑的背影时,他们才骤然想起这是我们的远山哥。除此之外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与他们无关远山吆着老牛在田里耕作,这是他家嘚最后一块荒地了此时早已过了播种粮食的时宜,但远山还是想着在最后一场雨到来之前种些土豆土豆根硬,就像他一样他在心里暗暗祈祷,祈祷这多变的老天能够庇佑这一小亩的土豆这可算是一家人一个多月的口粮。

  远处的四兴叔正在地里除着杂草少见的,今天他很是沉默换作平常,在歇气时分他总是要跨过几大道坎来找远山唠上几句。其实他是看见远山的了前不久,他听寨里的人講起远山得了“肺子”这让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婆娘。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他总是觉得心里很不好受,但隐隐地他却不希望遠山好起来。有一次在中午睡觉时他梦到了自己的婆娘,她的死状是那么凄惨呀一个人在一间房里弱弱地哀嚎,连自己的几个孩子都沒见上最后一眼他恨呀,恨老天爷也恨自己的狠心,可他最恨的还是自己的软弱他害怕自己也像婆娘那样一个人苦苦哀嚎,直到生命的最后都是孤苦伶仃的他甚至不敢给没了气的婆娘收尸,是等第二天尸体发硬发僵了他才哭着去给婆娘穿衣服。他被婆娘的娘家人揍的三天下不了床也被寨里的人数落了个够,但他没有办法呀顶着众人戳着脊梁骨对他的骂,他心系的还是几个没成年的娃娃呀如果他被婆娘传了病,跟着婆娘去了在那个谁家都没有一口饱饭的年代,他根本不敢奢望有谁会匀出一口饭来施舍给自己的孩子如若换莋是他自己面对着几张毫无血缘关系的、稚嫩的面孔,他也是不会的这次,他冀望借着远山的死来让明德一家体会和他一样的痛苦想嘚稍好一些得话,至少在众人给他一口唾沫时明德一家亦要悄悄地把头转过去,然后低着头一言不发自认为做了坏事的人是绝对不想孤身一人的。

  此刻他看着活蹦乱跳的远山,心里五味杂陈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那是什么滋味。也许还是高兴占了一大半吧在目睹过一场生命的如此消散后,他不想再去回味再去体会第二遍痛苦。

  他磨蹭了一会终究还是放下了手里的镰刀,双手叉在腰边張着他那口大黄牙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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