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落泪,地含伤,远去找到你的灵魂伴侣可否找到方向

内容简介:    
这是一副关于可可西里的生存全景图,这也是一部关于生命与信仰的悲凉挽歌。  
《可可西里哭泣》的命题无疑是悲壮与形而上的,它包含了生命、信仰、环境和谐等诸多元素。一些触目惊心的数字记录了曾经的存在与永远的消失。上万人签名推荐,只是希望这本书能唤起人类最后的良知,同时谨以此书铭记曾有过这样的一群人,他们远离世俗喧嚣来到可可西里,用生命去诠释道德、存在与信仰。    
小说写了“我”离开大黑后孤身去了可可西里,在那里遇到了英籍记者周青。周青为拍摄藏羚羊的生死之谜,并准备拿到英国进行展出,立志唤醒全世界人民保护野生动物的良心,而我也跟随她的镜头慢慢了解到藏羚羊的屠杀之谜,在生与死的关头,一个代号为“暴风”的志愿者组织救了他们,随后他们也加入了反盗猎组织——他们在绝境中的挣扎,与自然抗争,与盗猎者抗争,与自我抗争。死亡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杀一只羊和杀一个人没有区别,没有仪式的天葬,往往是他们最终的归宿,也是雇佣盗猎者的宿命……    
这是灵魂与信仰的世界,纯粹得令人敬而生畏,作者没有歌颂,没有讽刺,没有批判,没有鞭笞,只是真实记录来自生命和存在的巨大张力。     
  媒体推荐    藏羚羊早于人类几万年生存在可可西里这片美丽与寂静的土地上,而如今,藏羚羊的家园被人类肆意践踏,藏羚羊也被人类残酷蹂躏,数量从多万到如今的不到5万只。在可可西里,流传着这样的一个故事,一只怀孕的藏羚羊用下跪的方式向人祈求放它一条生路,可欲望的猎枪自然不会放过这只乞求的藏羚羊,藏羚羊中弹倒下,流下了眼泪,死得还不够彻底,盗猎者就对它进行活剥羊皮,人性残忍得不加掩饰。当我在可可西里和作者华文庸说这些的时候,作者流下了眼泪。后她写《可可西里的哭泣》,我们征集到了一万多个签名支持她这本书的出版,同时借她这本书,向全世界呼吁:请还藏羚羊一片宁静,黑洞洞的枪口终将引领我们走向死亡。  
——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协会会长 杨欣  可可西里,是天堂,是地狱,还是见证生命与信仰的圣地!  ——执导《可可西里》《南京南极》 陆川    这是一场贪婪与高尚的较量,这是一阙雄浑阳刚的壮烈纪实,这是一部信仰与生命的挽歌。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张颐武    荒凉而辽阔的生命禁区,那是信仰者的真境花园。当对生命的尊重成为信仰,那么为此付出的代价,往往却是生命。《可可西里的哭泣》的反盗猎志愿者带给了我太多的震撼,我的灵魂很轻,抑不住地悲伤。  ——保护藏羚羊志愿者 凌泽述
    当一件藏羚羊皮可以在欧美卖出天价的时候,可可西里就已经注定要被欲望、罪恶、死亡笼罩。雇佣的盗猎者,为了廉价的报酬,和志愿者以命相拼,道德屈于生存,孩子的学费,就是他们冒险的理由。请原谅我的不可理喻,今夜,我的眼泪为雇佣盗猎者而流。    ——知名作者 何马    这里不是每个生命都能停留的地方。而停留下来的每个生命都必将有他不同寻常的生命史。    
——作家,中国青年报记者 吴宓雯    关注可可西里,就是关注人类自我生存状况,这是一个世界性的话题。    ——华谊兄弟影业公司总裁 王中磊    《可可西里的哭泣》在当当网:/product.aspx?product_id=    《可可西里的哭泣》在卓越网:/mn/detailApp?prodid=bkbk958829&source=baidubkbkbktuozhan9    《可可西里的哭泣》在豆瓣网:/subject/3813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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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走进可可西里        一等候        可可西里的气候相比平原地区来说算是十分恶劣的了,现在已经是四月了,我认为应该很快要步入夏季,来的时候虽然准备了很多的衣服,但没想到,竟然还是那样的冷。我把最厚的那件棉大衣裹在身上之后,钻到小饭馆的厨房里和老板搭话,其实是想借着那燃烧得并不十分明亮的炉火取取暖。        小饭馆的老板长得很和气,因为高原苦寒和过于强烈的紫外线辐射,一张胖乎乎的脸上各有两团晒红,又因为人长得胖,脸也就胖,看起来更像是两颗“红富士”。        在这高海拔地区,氧气含量可能还不到平原地区的二分之一,因此炉火燃烧得并不旺,火苗闪着漂亮的蓝光,无力地灼烧着锅底。锅里的油轻微地响了一声,鸡蛋倒进去没有立即起泡,在锅铲的翻搅下,炒得烂乎乎一团,想必吃起来味道不怎么样。在这个地方,开水最多只能烧到八十度,饭菜的滋味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因为客人少,老板亲自下厨,一边炒着菜一边告诉我,说:“现在青藏铁路完工了,人也少了,以前这儿可热闹着呢!附近有很多饭馆,每天都有很多客人来这儿吃饭,现在可不行了,铁路一完工,能拆的饭馆子都拆了,现在再来这儿的,除了很少一些路过的游客,也就是来这儿考察的,像你这样一个人来的,少见。”        我嗅了嗅鼻子,把棉大衣往身上裹了裹,透过厨房的玻璃窗,望见外面的天空,今天没有太阳,天色看起来灰蒙蒙的,有些阴冷。我本不想呆在这个地方,但是没办法,因为和周青他们错过了时间。听饭馆老板说,我到这儿的时候,周青他们的车队刚走没一会儿,因为没见到我,周青就让饭馆老板捎话,叫我在这儿等一晚,等他们去采办物资回来,再和他们一块儿进山。        周青他们的驻地已经离开了人烟稍多些的居住区,在靠近可可西里腹地的一处山脚下扎了营,营地旁有条小河从山脚旁边流过。听饭馆老板说,越往里面去气候越寒冷,路况也更糟,不过现在四月份了,比起冬季来还是要好许多。        我吃完饭后准备休息,听说很多人到了高原以后都会出现高原反应,这个地方比多吉大叔家所在的海拔要高得多,气候也更加恶劣,我也算是去过高原的人,刚到这儿的头一天也没什么反应,还以为真的会就此平安无事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才发觉上了当。火炉子一点也不暖和,这且不说,还要打开窗子透气,风硬是从窗缝子往屋里挤,电热毯插上很久还是没有一丝毛温,我估计是坏掉了,把所有能铺能盖的都裹到了身上,脚底板还是冻得发痛。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听外面风的呼啸,感觉很苍凉,而且孤独。        白天站在小饭馆门口,放眼望出去,一片苍茫,远处是尖棱挺立的雪峰,像一群林立在遥远秘境边缘的怪兽,张牙舞爪地遥望着。脚下的戈壁在无边地向四周漫延,苍凉得让人想落泪。我怀疑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心里最初的那种激动与兴奋在一瞬间被寒风卷得无影无踪。也不知道周青他们是怎样在靠近可可西里腹地的地方熬过了整整两年半的时间,听说在他们队员中还有时间更长的,已经在这儿呆了快十年。我渴望见一见那位为可可西里坚守了十年的老人,心潮起伏,更难入眠。        早上的时候,仿佛刚闭上眼还没怎么睡就醒了。刷牙的时候水冷得刺骨,牙根子被冻得像拔牙一样的痛。洗脸就更不敢怎么大洗了,随便用湿毛巾抹了一把,一边心想,怪不得看这儿的人都脏兮兮的,不晓得见到周青他们,又会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是满面尘土,一嘴黄牙,顶一头乱糟糟的毛发,因为长久无法洗澡,从油黑的衣领子中露出来的半截脖子也是黑乎乎的?        正想着,一阵车轮子与戈壁摩擦的“嗤嗤”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可能是坐得太久的缘故,起身的时候,感觉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一晃,眼前一花,一口气堵在了胸口,等我清醒过来再跑出去的时候,一辆装满各种物资的解放牌大卡车已经在饭馆门口停下了。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皮棉衣的年轻小伙子垂着头,正站在车门前一边拍打着胳膊,一边狠劲儿地跺着脚,我还没看清他的脸,旁边一个年轻文静的姑娘正从车上走下来,她一头黑色短发,皮肤白净,鼻梁挺直,眼眶有些深邃,眼珠透着漂亮的淡蓝色,有点像新疆人或是外国人。这一男一女看起来都很干净利落,满面神采,一点儿也不像我想象中那种在荒滩上生活了两年半的人,我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就准备转身回屋里去。        “你是肖兵吗?咋这么见生呢?一路上开车开得我手都麻了,不仔细数数,还真不知道自己长了几根手指头,来,快帮我捏捏。”年轻小伙子开了腔,冲我嬉皮笑脸,咧开一张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我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两个人就是我要等的人,迟疑了一下,因为高寒缺氧,大脑的思维速度明显减慢,我想,还是看一下再说吧。这时,年轻的姑娘开了口,一边拍打着她那件红外套上的灰尘,一边说:“别听他贫嘴,他这人就这样,见谁都喜欢套近乎,蹬着鼻子就上脸。你叫肖兵是吗?你好,我叫周青。”        周青?!        我大吃一惊,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棒。当初与“暴风”联系上的时候,听说“暴风”的现任领导者叫周青,一直以为是个退役下来的非常勇猛的老兵,别的不说,至少也得是个男人吧?可眼前这位气质文静又有些纤弱的年轻姑娘却狠狠地给我泼了一盆凉水,我心里原本就像是一个充满了气体的气球,现在却被突如其来的一根针扎了一下,“噗”的一声就泄完了储备许久的希望,整个人都空瘪瘪地在寒风中飘浮起来,第一感觉就是被欺骗了,然后心底剩下的就是无尽的失望。        一个在可可西里腹地无人区呆了两年半,与盗猎者针锋相对,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每天抱着枪,行走在苦寒缺氧的高原上,像这样一个组织,它的领导者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年轻又文弱的姑娘家呢?我大睁着两眼,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思绪还在飞快地转,因为寒冷,两只手依然插在棉大衣的口袋里,周青伸出来的那只手便僵在了半空。更令人惊诧的是,周青竟然走近一步,把我的右手从口袋里拽出来,然后使劲地握了一握,说:“你好,欢迎你到可可西里来,也欢迎你能加入我们的反盗猎组织——暴风。”        这不仅仅是那种巾帼英雄似的豪爽,而是一个处事果断、主观悟性很强、头脑又十分冷静的女强人的表现。我很尴尬,只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你好,没想到……在这样一个苦寒的地方……竟然还会有一位英勇的女反盗猎者!”周青平静地笑了一下,说:“还有比我更小的呢!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我们不打算在这里再呆一晚,现在就走,估计回去就有任务呢!”        现在就走?我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是下午了,不排除天气和路况的种种因素,车子在天黑前也开不到驻地,晚上三个人就得在荒滩上过夜了。见我还站着发呆,周青又说:“驻地的物资用完了,就算现在马上赶路,他们明早也要断顿了!”        穿皮大衣的年轻小伙子走过来,一边和我握手一边笑嘻嘻地说:“我叫何涛,没退役前在海军陆战队里混了几年,听说你以前是XX特种大队的?你们那儿训练很苦吧?你小子还真行,竟然没给训趴下,嘿嘿,你房间在几号?行李多不?我帮你拿去!”        虽然我也曾经是个很干练的人,但却被出现在眼前的这个文弱却又强悍的女人给镇住了,一时间心里堵得说不出话来,愣了一会儿,我说:“靠左第一间房,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全是些换穿的衣服。”说着,借着话题跟何涛一起往饭馆里走去。        何涛看起来像是个很热情的人,搭着我的肩,嘻嘻哈哈地说:“哥们,以前在部队里怕洗衣服不?告诉你,到了这儿可以一年不洗衣服,就那样穿呗,外面脏了调个面儿再穿,里面脏了再换外面,嘿嘿。”他说着,提起我一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包,掂了掂,又说:“哟,挺沉的,你小子还真打算在这儿长住啊?准备安家落户不?回头我好帮你联系联系!”        知道他是在开玩笑,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出饭馆,周青重新检查卡车后面的物资是否绑扎牢固,因为上面盖了一层防水布,我也瞧不出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周青已经检查完了,坐在驾驶室里等我们。        我现在才发现何涛是个话痨。嘴巴像是被冻得合不拢了,所以就只好不停地说,借着运动产生的热能来温暖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他也始终不嫌累,诲人不倦地和我唠叨着,即使是在开车的时候,两片嘴皮子也像嗑瓜子似的,吧嗒吧嗒地响个不停。        周青看我有些沉默,不好意思地扭头冲我笑了一下,说:“他是个话痨,别怨他,在这个地方呆上几年,像他这样算是正常的了。”        何涛又开始和我没话找话,一边开车一边问:“肖兵,你咋想到要来可可西里了?”        透过挡风玻璃看过去,外面没有阳光,空气似乎也是灰蒙蒙的,车子在颠簸,沿着昨天他们开过来的车轮印在前行。我没有直接回答何涛的话,眼神仿佛穿透了那层阻隔,向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望去。何涛看了我一眼,又问:“咋不说话?你还没呆几年呢,刚来可可西里就犯毛病了?你该不会和马帅一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吧,那多没意思!”        驾驶室很小,三个人穿得都很臃肿,我被夹在中间,裹了裹身上的棉大衣,把双手往袖筒子里拢了拢,说:“来这儿之前,我在西藏一个偏僻的小村子里呆了半年多,那儿的人生活很苦,碰上个天灾人祸的,衣食就没有着落。”何涛说:“别担心,咱们这儿虽然苦,但饭总是吃得饱的,虽然不咋好吃,总比没吃的强多啦!”        我知道他误会了我的意思,没理他,接着说:“我在那儿认识了一只獒,她的名字叫大黑……”何涛插嘴问:“獒?狗?很大的那种?听说可猛了,以前我战友邻居家养了一只,听我战友说,他有一次去邻居家玩,那獒可凶地站起来要咬他,要不是隔着个铁笼子,那命可就保不住了,哎哟,真他妈厉害,顶着脸地往铁栏杆上撞,要把笼子给拆了似的……”话还没说完,周青瞪了何涛一眼:“别插嘴。”        何涛闭了嘴,我继续说:“那是一只有灵性的獒,全黑的,很威猛,我刚到那儿的时候……”何涛忍不住又插了嘴:“全黑的?纯种吗?那得值多少钱啊?”        我只好说:“有一次,有人专门找到那个地方买獒,就那只黑獒,对方开价就是三十万美元……”何涛惊叹地咂舌,说:“我的个天哟!我以后回家了也要养只獒……乖乖,真值钱,一辈子不愁吃穿咯!”        我知道他在开玩笑,如果何涛是个贪财的人,他也不会把全部的退伍金都捐出来,到可可西里这个地方来。        我说:“以前,我不理解那只獒的时候也曾想过,为什么她的主人不肯卖,都出那么高的价钱了!后来,才渐渐明白,有些东西是金钱买不来的……是那只獒教会我该怎样去做一个人。你说,人活一辈子,要是临死还搞不清楚自己为啥活了一辈子,那该活得多冤啊!是不?”        何涛听明白了我的话,没有直接回应我,反而开玩笑地说:“哟,周青,咱们这儿又来了个哲学家,五花八门的,可都凑齐了,你说,咱们回去是不是该搞个活动庆祝一下?这下子可就好咯,小乐、杨钦他们可就不寂寞咯!”        他正啰嗦着,车身突然猛地一晃,何涛的头被撞到了挡风玻璃上,刚把身子稳住,车身猛地一歪,就听车轮子“嗤嗤”地空响了几下,车子就不动窝了。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周青很老练地说:“陷住了,何涛,你去把车厢里的板子抽出来,肖兵,下去搭把手。”        我打开车门和何涛跳下车。一下车,就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缓缓地往下陷,原本看起来什么情况也没有的路面竟然是片沼泽地。何涛把车厢里一早准备好的厚木板抽出来,说:“现在这天气比起冬天来算是暖和些的了,白天的时候,气温稍高一些,表层的土壤就会解冻,但是你放心,这片沼泽地没有多深的,最深也就一米,一米以下就是永久冻土,来,把车头往上抬。”        我把车头使劲地往上抬,何涛也帮着抬,一边把厚木板往车轮底下垫。这片沼泽区没有多大,可能这里曾经是一小片水湾,后来水干了,便成了沼泽地。刚才开车的时候没留心,车子拐了个弯,不知怎么就给陷进去了。在可可西里这个地方,海拔高,气候特殊而且寒冷,这儿的沼泽地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样可怕,车子在沼泽里陷上三天也不会沉,我们不用担心人和车子会被沼泽没了顶。铺好木板,周青发动车子,我们便走到车屁股后面去推车。        因为载满了物资,车身重量加大,一旦被陷住,再想开出去就很麻烦,周青说:“必须得把车子开出去,不然天黑以后气温骤降,没准车轮子就会被冻住,到时就麻烦了。”        我们费了很大的力,车子还是没能开出去,实在没办法了,何涛说:“要不把车上的东西扔一点下去?”正说着话,远远地从昆仑山口方向开过来两辆草原吉普,还有一辆牵引车,那些人看我们被陷住了,主动停车问要不要帮忙。        我认出他们曾和我在同一家小旅馆住过,他们也认出了我。原来他们是科考队的,来这儿搞地质研究,刚才路上也出了点小状况,听何涛说我们是反盗猎志愿者,就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赶紧过来帮忙,车子总算是开出了那片沼泽地,为了赶时间,打过招呼后便各自开车上路。        一路上,周青有些沉默,我问她在想什么,她没有直接回答我,有些漫不经心地自语着:“或许,有些地区保持它的原始特征会更适合它的发展,人类的过度侵入反而是最大的危害因素,入侵、占领,然后灭亡,这就是一个又一个物种相续灭绝的原因之一。”        我猜想,大概是刚才科考队的出现才引发她如此大的感慨,因为人类的入侵和开发,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将会变得越来越小,我在很早之前就认识到这个问题,那还是和大黑在一起的时候,只是没想到,在可可西里这块被称为“无人区”的荒地上,人类活动的足迹也早已经涉入进来,所谓的中国第一大无人区,已经是名不副实了。        此时天色越来越暗,车子一路颠簸,驾驶室里的温度也越来越低。何涛继续开着车,天色擦黑的时候,气温骤降,驾驶室里冷得像冰窖子。天色终于完全暗了下来,就算打亮了车前灯也无法完全看清前面的路况,我们只好停了车,准备在荒滩上过夜。        周青从随身的小旅行包里掏出面饼、方面便之类的食物,还有一盒牛肉罐头,一瓶水。三个人挤在驾驶室里吃着面饼、啃着方便面,所有的食物咽下肚的时候都是又干又硬。驾驶室里太冷,因为要半开着窗透气,所以就更冷,我们不可能在驾驶室里冻一夜,只好下了车在荒滩上支帐篷。        帐篷是那种军用帐篷,厚实而且透气性好,但是,在可可西里这种高寒地带,再保暖的帐篷也顶不了多大用。拉紧帐篷帘子,铺上厚厚的地垫,再把棉大衣盖在上面,还是觉得冷,从头到脚没感觉到有一丝温暖的地方。        哆嗦着睡了一个晚上,听外面的风在呼呼地吼,也不知道半夜会不会下雪。我睡不着,小声和身边的何涛说话:“装备都还挺全的,就是不管什么用。”        何涛与白天的话痨一反常态,没吭声,沉默了一会儿,用嘴努了努帐篷边上的周青,小声说:“回去以后你才知道装备更全呢!不说了,睡觉,不然明早起来头痛……咦?你刚来咋没有高原反应呢?我刚来那会儿整天吃不下饭,心里堵得慌,整天就像猪一样的死睡。”我小声喘了口气,说:“我也觉得心里堵得慌,不过以前在高原地区呆过半年,所以适应得要快一些。”        何涛点了点头,不说话,蒙头大睡,我还是睡不着,觉得两个耳朵边像是有无数只苍蝇在飞一样,嗡嗡作响,心口闷,手脚冰凉,听着帐篷外呼啸的风声,心里的失望向无边的黑暗中一层层漫延,我在心里想,不知道到了驻地以后又会是什么样子?  
  二驻地        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睡袋口呼出的热气结成了冰花,伸手一摸脸,脸上竟然结着一层冰霜,鼻子被冻得通红,一钻出帐篷,就立即感觉鼻梁骨里面被冷空气冻得刺痛,像是有人在你鼻子里面插进了一根锥子。我开始收拾帐篷,周青在准备早餐,一旁的何涛开始发动车子,给发动机预热的时候,顺便自己也跟着取取暖。        车子上路了,开出许久,终于驶出了戈壁滩和零零星星的积雪区,前面路上慢慢地现出一些稀疏的草甸,我问何涛:“地上那些小坑是什么东西留下的?”        何涛说:“是鼠洞。”        我数了一下,大概一平方米的地方就有十来个鼠洞,很是吃惊,就问何涛:“你们平时吃肉吗?鲜肉?”        何涛笑了一下,说:“吃,当然吃,不过大多是罐头,在可可西里这块地方吃鲜肉,那可是‘犯法’的,不过老鼠肉除外,就是周青觉得有点恶心。”他说着看了周青一眼,周青没答理我们,拿着望远镜看车窗外两边半青不黄的草甸。        我知道何涛说的吃鲜肉犯法指的是捕食草原上的野生动物,的确,在可可西里这块地方,几乎每一种野生动物都是珍稀物种,只有老鼠除外,因为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按物以稀为贵的标准,老鼠们还挤不上排行榜。        我又小声地问何涛:“经常吃?”        何涛说:“嘴馋了就吃,天气好的时候偶尔也去抓鱼,就是水太冷,没人愿意动手。对了,跟你说个故事。”何涛脸上促狭地一笑,把嘴凑到我耳边,想了想,又说:“算了,还是不跟你说了。”        被他这样一逗,本来对听故事没什么兴趣的我反倒被勾起了兴趣,不知道在可可西里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又会发生什么新奇的故事,于是追着问:“到底什么故事?快说!”        何涛哈哈地笑,然后板起脸来,说:“没啥。”        “肖兵,你别理何涛,他拿你开心呢!”周青说这话的时候头也没回,继续拿着望远镜瞄着远处的草甸。        可可西里的草甸子长得很稀疏,较近些的地方可以看到草与草之间露出的黄土来,不像藏北的大草原,一望无际的绿。这儿的草让人觉得发育不良,像是个在虐待中残喘的旧社会儿童,病怏怏的,让人瞧着就觉得心酸。按理说,在这片中国最大的无人区,草甸应该长得十分茂盛才对,本来我还想着可可西里这块地方会真的像它的名字一样,是“青色的山梁”、“美丽的少女”,也会像藏北大草原一样绿得让人心醉,但现在看起来却只能令人心酸。        “这儿的草长得真慢!”我自言自语着,仿佛心灵的草原也渐渐失去了给养,正在慢慢地荒芜,最后变得就像可可西里的荒滩一样苍凉。        周青举着望远镜继续瞄着远处,随口回答我说:“是啊!本来长得就慢,再一糟践,还没长出头就死掉了,一死就是一大片,环境恶劣,一年两年都恢复不了,青黄不接啊!”        “糟践?谁?”我反问道。        周青放下望远镜,回头看了我一眼,反问道:“你说除了人还能有谁?你、我、他。”        “盗猎的?他们只是捕杀野生动物……”何涛插嘴说:“你刚来,还不了解可可西里,我刚来那会儿也有这个疑问,慢慢你就知道了。”        据说可可西里是野生动物的乐园,但是车子开了那么久,我却连一只野生动物也没有见着,不知道是运气不好还是什么原因,眼前除了荒漠就是半黄的草甸,一望无际的荒凉,除了车身在晃动,看不到半缕人烟。周青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一声不吭地把望远镜递给我。        我接过望远镜,迫不及待地向远处望去。镜头里出现远处半青半黄的山梁,看起来光秃秃的,草甸与荒滩间杂交错,远远地似乎有几个黑点在驻足凝望。        周青知道我在看什么东西,解释说:“那是几只野牦牛,运气好的话或许能看到几只藏羚羊,但不是现在这个时候,就算看到,它们也是远远地就逃跑了,现在这儿的野生动物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看到人和车子就飞快地逃开,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和人类亲近。”我沉默,没说什么,继续瞄着远处,周青似乎有很多的感慨要发泄出来,她叹了口气,又说:“人类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逼着动物们与自己疏远,最后再逼着它们灭亡,再最后,或许当所有的野生动物都灭绝了,最后一个死亡的就是人类自己。”        周青脸色忧郁,她把胳膊支在车窗棂上,托着腮,脸色很凝重,看得出来,她是个比较善感的人,很容易就被别人或自己打动,在这样一张中西合璧的脸上,这种表情就更让人觉得有些酸楚,而我的心头却渐渐起了一层疑惑:这样的人能做好“暴风”的领导者吗?那可是真枪实弹地与盗猎者对抗啊!        没来可可西里之前,我一直对可可西里这片神秘的地方充满了好奇和憧憬,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幻想着它的美丽,但到了这儿之后,一切却又令我觉得无比的伤感,最初在小饭馆里保留下的那么一点好心情也开始变得越来越阴暗。我们都不再说话,车子晃晃荡荡地开着。路上,我终于看到了一群野驴,离得远,看不太清,它们一看到车子,就飞快地逃,但是又摸不清方向,反而与车子越跑越近,倒像是在和我们飙速。        何涛开玩笑地说:“每一种动物都有自己的弱点,就像野驴,它也知道见了人要赶快逃,偏又摸不清方向,结果反而与人越跑越近,再比如藏羚羊吧,一到了晚上,胆子就特别小,哪儿有光就往哪儿挤,肖兵,你的弱点是啥?”我一愣,马上明白过来,反问道:“你说我是动物?”        何涛说:“哪跟哪呢?两条腿的难道不算是动物?你知道啥叫动物吗?动物动物,就是可以不依靠外力自己移动的物体。”我刚想反驳,就听“哗啦啦”一声响,一只灰黑色的猎隼从车前头飞过,打断了我的话。        时间已经过了中午,远远望去,我们似乎已经进入可可西里的腹地边缘,最接近中心地带的边缘区。望远镜里,那座山脚下似乎有一条小河,河边上一排营房在镜头里凝成一排黑点。        我放下望远镜,心头一阵悲凉,我不知道为什么别的反盗猎组织都居住在有人烟的地方或是小镇上,他们只是在巡山的时候才会驱车进入可可西里,而“暴风”的驻地却驻扎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山脚下。这里没有人烟,也没有小镇,不管是气候条件还是环境条件,所有的一切都恶劣到了极点,更令我惊奇的是,这样的一排营房又是怎样建造起来的?材料设备又是如何运到这里?为什么要把驻址选在这个地方?我怀着满腹的疑问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望远镜,镜头越拉越近,营房也越来越近,我看见灰色的砖墙,房顶上架着天线,一根一根的电线也不知从哪间房里拉出来。电线?这片荒滩上哪儿来的电?镜头再一次拉近,我的眼前出现了几张大脸,一张张被高原强烈的紫外线晒得黑红,更显得牙齿的雪白。其中有一张脸令我印象深刻,因为眼睛特别细小,一笑起来,就更显得只见牙不见眼了。那张脸越拉越近,仿佛就贴在望远镜的两块玻璃片上,最后放大成一对挤得瞧不清眼珠的大眼皮。        “喂,兄弟,瞄啥呢?都是大老爷们儿的,哥们可不好这一口啊!”那对眼睛的主人猛地拍了我一下。        我惊然地放下望远镜,才发现车子已经停在了营房外边。周青和何涛已经下了车,我急忙放下望远镜,刚跳出驾驶室,营房门口的人立刻都围了过来,不等周青开口,何涛就急着一一地帮我介绍。        我终于知道那对细眯眼的主人叫许小乐,是东北山里人,小时候喜欢用弹弓子打鸟,曾经是名野战兵,现在是“暴风”里枪法最神的一个,为人也特别开朗,是何涛的老搭档。        杨钦曾经是名空军,但没开过飞机,是名地勤人员,懂机修,很有一手技术。但最初他也并不是名空军,而是在某部队驯养军犬,所以特别喜欢四条腿的动物。        吴凯是陆军工兵退役,当兵前学过厨师,有一手好厨艺,所以现在大伙的一日三餐基本上都是由他来搞定,为人也很和善,就是有些时候爱较真儿,因为经常对着锅灶,脸色被熏得更显黑红。        一直站在最外边、不大爱说话的那个就是马帅了,我一早听何涛说他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的人,果真如此,脸上似笑非笑,远远地站在外面看着我。他虽然不大说话,但凭我的直觉,明显地能感觉到这是个头脑灵活的家伙,看他搓着掌心里厚厚的老茧,我就知道他以前绝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兵,没有多年的磨炼是长不出这么厚实的老茧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才知道,马帅曾经是野战部队的一名侦察兵,和我所在部队的性质差不多。可能是稍微有点本事的人都比较自负,不大爱说话,所以很容易被埋没了才华,我相信马帅的枪法一定不在许小乐之下。我主动走过去打招呼,马帅简简单单地说了句:“你好,欢迎加入。”就转身去帮别人一起搬运车厢上的物资,我也过去一起帮忙。        人多好办事,防水布被拉开,一箱箱的物资被搬下来,吃的用的,应有尽有,车厢最下面是满满一排汽油桶,怪不得开车的时候,觉得车身特别重。        何涛凑到我耳边:“知道这一车东西要花多少钱不?”        我摇摇头,这个没法算计,我也不知道这儿的物价是个什么水平,估计价钱不低,何涛说:“我也没法算,怎么说呢?就咱们这一大帮子人,每个月光吃喝花销也得两三万吧!还不算那些装备子弹啥的。”        我有些吃惊,马帅和吴凯已经跳上车去,往下滚汽油桶,我们就在下面接着,然后把汽油筒滚到营房前的一片空地上,排好,为防晴天时阳光的照射,就用厚厚的防水布一层层地遮盖起来。营房的另一边停放着两辆SUV型北京吉普,一辆切诺基系列的BJ2021E6L,一辆新款JEEP4000,保养工作做得很好,车身擦洗得如同崭新的一般,只是车轮子上沾满了还未来得及清洗掉的黄土,两辆车怎么着也值个六十余万,看样子,当初“暴风”刚组建那会儿资金倒也充足。        我一边干活一边问:“要花这么多钱?你们的退伍金都快用光了吧?”        许小乐滚过来一个汽油桶,笑嘻嘻地说:“还退伍金?那东西一见了光,眨眼就花完啦,还好,咱们这儿有个财神,要不然,大伙儿都得喝西北风去。”        财神?我愣了一下,把汽油桶搬起来放好,许小乐一指周青的背影,努了努嘴,小声说:“瞧见没,人家老爸可有钱了,是个英国人,听说在英国各大城市都有他们家开的超市,中国也有连锁。”        我还是有些不大明白,许小乐说话只说了一半,何涛小声告诉我:“周青是中英混血儿,她妈妈祖籍新疆,听说前几年得癌症去世了,她爸爸可疼她了,现在‘暴风’每个月的开销都是周青的爸爸在无偿提供。”        “所以‘暴风’现在的领导者会是周青,就因为资金的原因?”我想了想,还是把在心里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马帅和吴凯已经码完了汽油桶,马帅把车厢板拉上,吴凯过来帮忙,听到我们的谈话就说:“那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暴风’三年前再次成立的时候,我们都还没来呢!那个时候只有周青和木萨两个人,哦,还有木萨的女儿和一只老黄狗。”        什么叫再次成立?木萨又是谁?        我心中堆满了太多太多的疑问,还没有得到答案,杨钦从望远镜里远远地发现了一群盗猎者,有两辆车,五个人,手上都拿着枪,从驻地的远处开过。我刚到驻地,连气还没有大喘一口,就卷进了一场真枪实弹的战斗,虽然手上没有枪,我只能做看客,但一样令我感受到了可可西里的残酷,也多多少少打消了心头的一点失落感。        在那一场激战之后回到驻地,大家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平静地继续着自己手边的工作,许小乐一边把食物箱拆开,一边说:“可算是见到吃的了,我的个亲娘哟!何涛,你们不知道,前儿早上你们一走,昨天晚上我们可就断了顿,一直饿到今天中午,眼睛都绿了,一帮人坐在营房前等你们,等得那叫个望眼欲穿,望断愁肠啊!”        何涛嬉皮笑脸地说:“那也没见把你饿死?还不是照样活蹦乱跳的!”        我忽然想起那位在可可西里坚守了十年的反盗猎者,就问:“听说‘暴风’里有一位队员在这儿呆了十年,是真的吗?”        许小乐说:“现在见不到,老木出去办事了,估计开饭的时候才能回来。”        周青正拿着个数码相机从屋里走出来,听到我们说话,就问:“你们昨天用我的相机了?拍得还不错,小乐,你跟何涛出去看看,看看老木一家子回来没,去接一下。”        许小乐和何涛两个挎着枪出去接老木,吴凯钻到厨房里捣鼓晚饭,杨钦过去给他打下手。在来的路上就听何涛说,马帅是个比较沉默的人,自从来到可可西里之后,就迷上了雕刻,有事没事就喜欢从路上捡些烂石头什么的回来,然后雕呀刻呀。我看见周青搬了张小凳子坐在门前,不知什么时候,腿上已经支开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正把相机的USB插口接上去。        我很意外,在这个地方竟然还有电脑,怪不得何涛说周青的装备挺全的,我凑过去的时候伸头往屋里看了一眼,屋里竟然还有张写字台,一盏台灯,周青以前是记者出身,搞文字的东西当然是必不可少的。        周青忽然说:“我明天打算在附近转两圈,开春了,出来活动的动物也多了,我想拍一组照片,你也一起去吧。”        因为我刚到可可西里,对周围的一切都还充满了好奇,所以周青主动邀请我,停了一会儿,她又问:“你刚来,要不先休息两天?”        我连忙说:“没关系,你是怕我有高原反应吧?我身体好,没事的。”        周青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说:“别以为身体好就不会有高原反应,没听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就是身体好心肺功能强的人,高原反应才更明显,因为身体耗氧量大,而这儿缺的就是氧。”        我一直以为从部队里下来的人身体强壮,体格过硬,挺得过高原反应,现在听周青这么一说才知道,当初刚到多吉大叔家时为什么会恶心得那么厉害。我揉了揉嘴唇说:“没关系,明天就好了,我适应能力强,不管到哪儿都能很快适应,你存了很多照片都是在这附近拍的?”        周青正把相机里的几张照片传入电脑,在她的电脑里面,除了一些自己打印的记录资料,大部分都是拍摄的相片,一组一组的,分门别类。        “嗯!”周青微微地点了点头,说:“有些是在附近拍的,有些是路上,也有很多是在可可西里腹地巡山的时候拍的,你要不要看看?”我点点头。        周青把照片放大,屏幕上先是漆黑一片,慢慢地,一张照片从电脑屏幕的最底端缓缓升起——这是一张辽阔的高寒草原,远远的半黄的草坡上站着一对藏羚羊母子,也可能是母女,由于拍摄角度太远,藏羚羊母子浓缩成两团黑影。照片消失,另一张照片缓缓地淡出,一群藏羚羊站在白皑皑的雪山脚下低头喝水,远处的几只正回首凝望,最近的两只藏羚羊站在积雪融化的浅水边,映出一对美丽清澈的倒影。一张接一张的照片从我眼前升起又消失,一群欢快的藏羚羊蹦跳着,跃过电脑屏幕的另一边,消融进漆黑的暮色中……        突然,一张鲜红的照片刺目地蹦入眼帘,半黄的草甸,大批堆叠在一起的血淋淋的尸体,被剥了皮的藏羚羊一只挨一只地紧靠着,远处,一群秃鹰盘旋在尸体的上空,正俯冲而下,一只母藏羚羊的尸体横在镜头的最近处,她鼓胀的肚子已经被盗猎者残忍地剖开,一只已经长成形的小羊从里面露出半截光溜溜的身子。也许过不了几天,这只小藏羚羊就能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但是,在盗猎者的枪声响过之后,就再也无法成为现实。在那些被剥了皮的尸体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被冲锋枪扫过的弹孔,有些尸体上的弹孔不是一个,而是一片……        我的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一张张血淋淋的、白骨暴露或是尸肉腐烂的照片刺入我的眼帘,又很快地消失,我觉得恶心而且难受,这样血淋淋的事实与南京大屠杀又有什么分别?唯一的分别就是:一个是人屠杀没有还手之力的人,另一个是人屠杀没有还手之力的动物。这时,电脑屏幕闪了一下,周青说:“没电了,我去充电。”        周青转身进屋,屋子里响动了一会儿,我听到营房的另一侧传来嗡嗡的响声,转过去看,发现是一台发电机正在运转。我敲了敲营房的墙壁,并不是很厚,可能只砌了一层砖,墙壁的内侧还钉上了一层保暖的棉垫子。我猜想,当初盖这座营房的时候也是周青的父亲无偿赞助的,作为一个父亲,又怎么忍心自己的女儿在这样的苦寒之地受苦呢?        周青从房间里出来,手上拿着一件皮大衣,递给我说:“这件给你,明天出去的时候穿这个方便点,不过你的枪还没到,我还得想办法。”        对于这个“暴风”现任的领导者,周青能留在可可西里工作,并且她的父亲也愿意为支持女儿的事业无偿地捐助金钱和物资,这些已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事,而且“暴风”现在的所有经费基本上都是周青和她的父亲在承担,我们还能说什么呢?毕竟我们付出的还太少,而目前国家对我们这样的志愿者组织也不会提供任何资助。私人持枪,按道理来讲是犯法的,所以搞一支枪远比运一车物资要困难得多。周青的父亲是开商场的,可不是贩卖黑枪的。我曾经想过在来可可西里之前,要黑子帮我想办法搞一支枪,黑子愁了半天,最后还是没能帮上忙。        我又敲了敲营房的墙壁,问周青:“你父亲怎么会同意让你一个人来可可西里?”        周青笑了一下,笑容里竟包裹着一层苦涩,停了一下,说:“三年前,我母亲得癌症走了,那时我才真正明白,人的一生其实很短暂,我想用我有限的生命去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所以我放弃了在英国的事业,一个人来到这里。我父亲很支持我,因为他出生在中国,也很爱我母亲,可能……他也是想补偿些什么吧?”        这“补偿”二字里面蕴含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虽然我不明白,但也觉得我不应该再深究下去,看到周青一脸的哀伤,原本对她失望透顶的我被那种无私的奉献精神给打动了,正犹豫着要怎么去安慰她两句,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几声狗叫,我知道是木萨他们回来了。        听说那只狗已经跟了木萨有十多年了,从一只刚出生的小狗崽时就跟着木萨,一直到现在。我转过身,听到许小乐和何涛正嘻嘻哈哈地说笑着。突然,一只大黄狗绕过营房的拐角处,猛地窜入我的眼帘。它看见了我这个陌生人,警惕地挡在了它的主人面前,撅着屁股,冲我大声吠叫。这是一只长得还算有些粗壮的老黄狗,虽然四肢有些细瘦,却也精干,只是看起来已经有些苍老,吠叫的声音就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我见惯了大黑的刚烈和凶猛,所以一点也没把这只老黄狗放在眼里,走过去和木萨打招呼。        木萨就是那个在可可西里呆了十年的人,已经四十多岁,看起来并不像我心中所期待的那种英雄式的人物,朴实无华,倒更像个憨厚的老农民,他有个十四岁的女儿,听周青说叫阿依古丽,大伙儿都习惯叫她小丽。木萨是新疆人,早年的时候随着淘金一族来到可可西里,后来便留了下来,现在的他已经被可可西里的风沙吹得满脸沧桑,额头上一条连着一条的皱纹在述说着那些往日的辛酸。        许小乐凑上去,用脚尖挑了下老黄狗的屁股,说:“黄豆,别叫,省口力气留着吃饭。”        黄豆是那条老黄狗的名字,因为长了一身黄毛,连眼珠子都有点土黄色,跟人混熟了以后就会特别黏人,黄豆这名字也不知是谁最先喊起来的,后来喊着喊着就都这么喊了。黄豆是条老狗了,但对它的主人特别忠心,被许小乐踢了屁股,仍然挡在主人面前冲我大声地吼叫。        “老木,瞧瞧你的狗。”何涛喊道。        大伙都喜欢喊木萨叫“老木”,可能这样会更觉得亲近些,也可能是因为木萨在“暴风”的地位确实很老,据说,在周青还没有来到可可西里的时候,木萨就已经在这儿呆了很多年了。        木萨伸手拍了拍黄豆的脑门儿,黄豆回头舔了舔主人的手,又转过头来冲我吠叫,并且往前冲了几步,拦在它的小主人阿依古丽的身前。阿依古丽长得比较瘦小,但是皮肤很白,人也长得漂亮,小小年纪浑身已经散发着一股异域风情,她有点害羞地和我打招呼:“叔叔,你好!”然后就抱着黄豆的脖子,说:“走,我们看马帅叔叔雕东西去。”        阿依古丽很礼貌地管这里的每一个人叫叔叔、阿姨。  
  三淘金者        黄豆终于不再冲我吠叫了,很听话地跟在阿依古丽身侧向马帅走去,一边回头看我,似乎有些不大放心地用身子紧紧挡在阿依古丽的腿边。阿依古丽平时不大爱说话,小小年纪,眉眼间却似乎总有一层解不开的忧伤,原本应该很单纯的眼神中,也不时流露出一丝悲凉,她有时候会很沉默,所以和马帅很亲近,因为马帅比她还要沉默。        我和木萨握了握手,听说他为了反盗猎事业孤身奋战,在可可西里这种苦寒之地呆了整整十年,虽然心头有些失望,但还是真诚地表示了我对他的敬仰之情。木萨被我的这种热情和赞扬搞得有些手足无措,他苦笑了一下,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不停地说着:“这没有啥,这没有啥。”        场面有些尴尬,杨钦从厨房里露出半个脑袋来,招呼我们进去帮忙端菜,准备开饭了。木萨进屋去摆桌凳,我们七手八脚地把饭菜往屋里端。        周青在另一间屋里打电话,我奇怪地问何涛:“这里还装了电话?”        何涛告诉我,说:“是海事卫星电话,周青的装备之一,估摸着她这会儿是在跟货主谈枪的事儿,你到这地方来,没枪那可怎么行?随时就得把命给搭上。”我一边端菜,一边小声问何涛:“搞黑枪?那可是犯法的!”        何涛反瞪我一眼,说:“不搞黑枪那还能咋的?政府又不给咱们发枪,那盗猎的军火、装备可都比咱们齐全,而且还先进,咱不说别的,最起码也得搞条八一杠吧?既然国家都不支持咱,那咱们就只有搞黑的,毛主席说了,自力更生嘛!邓小平同志也说了,管他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我无奈,不好说什么,更不能说什么,心头除了那些还未消除的失望,又被蒙上了一层苍凉。        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木萨竟然拿出了半瓶酒,而且奇怪地在饭桌上又多备了一副碗筷。我知道,在可可西里这种高海拔的荒漠地带没有人喝酒,就算以前有点酒瘾的,到这儿以后基本也都戒掉了,因为喝酒只会加重心脏负担,在这样极其缺氧的地方,没准儿一觉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今天的气氛有些沉重,木萨拿出那半瓶酒并不是为了给我接风洗尘,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木萨把酒瓶塞子打开,斟上一小杯,放在那副空碗筷前,嘴里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端起酒杯,虔诚地将酒水洒在地上,然后叫大家一起吃饭。看得出来,木萨是在祭奠某位死者,可能是他早年去世的妻子,也或许今天就是他妻子的祭日,许小乐下午的时候说木萨出去办事去了,可能就是去祭奠他的亡妻去了吧?        饭快吃完的时候,饭桌上的气氛才从沉重中缓和过来,通过聊天我才知道,木萨在很早的时候就来到可可西里了,他是“暴风”最早的创建者之一。当时的“暴风”只有三个人,除了木萨,还有两个退伍下来的老兵,当时木萨的妻子已经去世,阿依古丽还小不懂事,黄豆只是一条小狗,不能算是正儿八经的“暴风”成员。        当时,“暴风”的装备很落后,居住条件也极差,三个人只有一条从盗猎者手中缴来的枪和几百发子弹;晚上只能睡帐篷,整晚整晚的被冻得打哆嗦,还要担心盗猎者的偷袭;食物也很紧张,经常断顿,还要顶着风寒窝在山脚下监视过往的盗猎者。有一次,木萨连饿带冻差点就此送了命。后来,三个人陆续死掉了两个,最后就剩下了木萨,只有一条空枪,没有子弹,没有吃,也没有穿,木萨只得返回到小镇上,在一家小加油站,靠给别人加油和修补轮胎过日子——“暴风”名存实亡了。直到后来,也就是三年前,周青背着她的笔记本和相机来到可可西里附近的某个小镇上,她在一家简陋的加油站里找到了木萨,这样,“暴风”才再次组建起来。再后来,陆陆续续又有了吴凯、马帅、许小乐等人的加入。        我现在才知道,吃饭前木萨并不是在祭奠他死去的妻子,而是在为“暴风”组织最早的成员哀悼,听说那个人是被盗猎者打死的,因为当时他们已经弹尽粮绝,双方面对面僵持着,子弹从那个人的脑门打进去,又从后脑勺穿出,听说大半个脑壳都被打开了花……“暴风”组织最早的两名成员陆续死去,木萨就把他们葬在了可可西里的荒漠上,让他们的灵魂永远守着这里,就好像他们从来未曾离开过。我听何涛说,他们的坟地离“暴风”组织的营地不算太远,以后如果有时间,可以带我去看看。至于木萨为什么会成立这个反盗猎组织,我心里还存着太多疑问。因为听周青提起过,木萨最初来到可可西里还是十多年前的事,那个时候,年轻的木萨是追随着一群狂热的淘金者来到这个地方的,而他本人也是疯狂的淘金者之一。        在“暴风”里,每个人身上都有太多太多的故事,我想,等时间长了,自然也就会慢慢地了解每一个人,并且能很融洽地相处,但是,过去的事情不可能重演,我还是很想知道木萨最初的那些淘金故事,据说,就是很久前的那段淘金生活才造就了今天的木萨。        夜晚的气温很低,哪怕是可可西里最暖和的时候,夜里的气温也在零度以下。因为太冷,睡得早反而更睡不着,许小乐他们一个个都裹上了棉大衣围在一起打牌,马帅还在雕他的作品,看上去似乎是一群藏羚羊的雕塑。我想起车子从昆仑山口进入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的时候,路边就有一座象征着可可西里的藏羚羊雕塑,当时没留下太深的印象,倒是那个欢迎的大招牌令我记忆犹新。招牌的正面写着“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欢迎您”,招牌的背面写着“未经批准不得擅自进入保护区”,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这让我觉得很矛盾,当时我和周青说起这个问题时她只是一笑,旁边的何涛打着方向盘就开了过去。        周青在房间里写日记,不是写自己,而是写这里的动物和气候以及所有一切她能理解并感悟的东西,然后整理并存档,她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工作狂,我见到她的每时每刻,她的手边都有事做,不是处理照片就是搜集整理资料,这样的工作态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种时日无多的人,用最后的一点生命之光去普照所能照及的地方,这令我有些感动。我不好意思打扰她,也不好意思打扰马帅,就看许小乐他们四个打牌。        黄豆现在已经不冲我吼叫了,它好像也知道我已经是“暴风”里的一员,所以就想和我凑近乎,讪讪地在我脚边蜷成一个球,借着我的棉裤腿取暖。        阿依古丽趴在周青旁边的小桌子上画画,她画的是一只老藏羚羊和一只小藏羚羊,紧挨着站在一处草坡上,远处的天空上飞着一只猎鹰,正准备俯冲而下。黄豆走过去,用身子蹭了蹭阿依古丽的裤腿,阿依古丽看见我进来,就指着画上的羊说:“这是小羊,这是羊爸爸。”        我随口问她:“羊妈妈呢?”        阿依古丽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脱了靴子,把厚厚的被子裹在身上,蒙住头准备睡觉。周青看了看阿依古丽,又看了我一眼,说:“出去看看,老木这会儿估计正在外面转悠。”        木萨有个习惯,每晚临睡前都要在营房四周转好几圈,尽职尽责地把每一处都检查仔细,然后才会回屋睡觉。这个时候,他正站在外面把汽油桶上盖的防水布重新拉严实,看见我和周青走出来,打了声招呼就向屋里走去,木萨可能知道我想和他说话,就一直不愿和我碰面,也许他不想再回忆起从前的那些事情,那些对他来说是今生最大的痛苦,而我又迫切地想要知道,虽然这样做的确有些残忍。        外面的风很大,气温很低,但屋里人多,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周青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吸了吸鼻子,问我:“小时候你家里还算富裕吗?”        我说:“还行吧。”        周青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给你讲讲穷人的故事吧。你知道在一些偏远的地方,有很多人吃不上饭,穿不暖衣,可是当地的生产力达不到相当的水平,当地政府不能起到很好的改变作用,穷人就只有自己想办法去赚钱,他们也要养家糊口。”        我想起多吉大叔一家并不富裕的生活,以及在那个偏远小村落里所过的穷苦日子,点点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小石子飞出去,弹出一条弧线。        周青接着说:“最初,有一些人听说在可可西里有很多金矿,为了赚钱,他们就来了,有的甚至变卖了家产才来到这里,购置了机器和设备,希望能从此发家致富,这就是可可西里最早的一批淘金者。”        “那后来他们挖到金子了吗?有没有发家致富?”我问。        “的确有金子,但是并不是每一个挖到金子的人都能将金子据为己有,因为大批的淘金者涌入可可西里,他们很自然地形成了组织或帮派,每个帮派都有自己的一个头目,划山占地,并且互相抢夺欺压,为了抢金子,打死人是常有的事儿,当时的地方政府管理不当啊!”周青说着,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一层无奈,她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从小家里就很富有,没有尝过苦日子,我只能将我所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但是却无法亲身体会那些穷人的辛酸和艰苦,其实,人的本性并非险恶,很多只是为生活所迫,为了生存,没办法呀。”        我沉默,不否认也不赞同,更没有接话,周青内心深处太多的善良和仁慈掩盖了她本身具有的那种果敢和强悍,在可可西里残酷的现实面前,这可能就是导致我对她过度失望的原因之一。        周青大概也觉察出了我对她的想法,她不辩解,也不强迫我去认同,只是继续着自己的话题,说:“当然,贪婪的人也不占少数,挖到的金子大多进了金把头的口袋,大批的淘金者最后沦为毫无人身自由的苦力和奴役,他们用双手甚至是生命为别人挖金盗银,自己却穷得一无所有。”说到这里,周青停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木萨就是这些人的其中之一?”我问。        周青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接着往下讲淘金者的故事,反而突然问我:“你知道在可可西里,什么东西被世界上的人们称作‘软黄金’吗?它不但是软黄金,而且比黄金还要值钱。”        我来到可可西里,只是因为胸中的一腔热忱和难灭的激情,可实际上,我对可可西里了解得还很少很少。我摇了摇头,周青告诉我,说:“那是藏羚羊的羊绒,印度人将它们织成披肩,再交易到欧美销售,平均每三头藏羚羊的羊绒才可以织成一条女士披肩,而一条披肩的价格竟然可以最高售卖到五万美元左右,织成这种披肩的原料只有在中国才能找到,那就是中国独有的高原物种——藏羚羊。”        “所以,这些淘金者放弃了挖金,改而捕杀藏羚羊?”我惊叹道,心情沉重。        周青点点头,说:“对,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时候,一张藏羚羊皮最少也可以卖到五百元,短短几年时间,藏羚羊由近一百万只锐减到只有两三万只,现在经过严格控制盗猎,盗猎者的机会减少,藏羚羊的羊皮就卖得更贵,平均一张皮子可以达到两千元左右,这也就是为什么现在严禁盗猎,却仍然屡禁屡猎的原因之一。”        我想了一会儿,语气沉重地说:“其实,只是禁止盗猎并不是一个解决根本的办法,根本的办法是要切断藏羚羊绒交易的源头……”周青打断了我的话,插口说:“对,所以我们才要来到这个地方,所以才有了‘暴风’,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将驻地选在这个地方的原因,这也是我们和其他反盗猎组织不同的地方。”        周青似乎是想借此向我传递“暴风”的宗旨和精神,她可能像担心最初的每一个新成员一样,担心我会有某种激进的想法或是太过英雄主义的行为,所以先给我打一剂预防针,告诫我时刻必须以组织为中心,以团体为方向。英雄主义是一个男人不成熟的行为和想法,虽然在所经历的世事上,我还不能算是个成熟的男人,但至少我还理智,从心里赞成周青的这种做法。的确,组织一个团体不容易,而要让这个团体能够很好地运作下去,就更不容易了,这不光需要花费许多的财力、物力、人力,还需要更多的精力、责任和热情。        周青看起来很年轻,体质有些虚弱,虽然她不是一个纯粹的中国人,但她为“暴风”的成立和发展付出了许多心血。就眼前的情况看来,她似乎已经有些体力透支,我忽然觉得我应该帮助她完成这份事业,不为什么,就为那晚她和我说的那句话——“藏羚羊是中国独有的物种,在中国灭绝了,在全世界也就灭绝了。”        虽然我对周青作为“暴风”的领导者来说仍存有一些失望,但我敬佩一个小女人竟然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做这些不平凡的事,这需要她以自己的家庭甚至自己将来一生的幸福为代价,我打算和她再聊一会儿,这时木萨走出来说:“有你电话。”        电话是找周青的,好像是关于枪和弹药的事情,周青聊了一会儿,出来说:“对方又涨价了,没办法,在这个地方,饭可以少吃一口,但枪和子弹却必不可少,这些人只要一有赚钱的机会,就要敲诈一笔,可恶!”        周青没告诉我这些装备需要花多少钱,一切都是她免费为我们提供,包括吃、穿、住、用、行,所有的所有,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和她一起完成反盗猎事业。这更让我从心底里感动和敬佩,现在还有谁肯为了保护野生动物而付出自己所有的财富呢?        晚上睡觉,“暴风”的规矩是必须留下一个人值班,今天正巧,晚上值班守夜的是木萨,我决定陪他一起守夜。木萨不大想和我说话,大概是怕我问他有关他以前的事情,就屋里屋外来回地转悠,故意避开与我碰面。        屋外漆黑一片,荒野上的风声响成一片,像海浪一样一波接一波地铺天盖地而来,风一旦刮起来,就呼呼地吹个没完,屋外的气温很低,屋内也暖和不了多少。黄豆陪着它的主人在外面巡视了一圈后,从半开的门缝里挤进来,给它的主人开道,一阵风卷进来,木萨拍了拍头上的尘土,那是荒滩上吹起的沙尘。这附近的植被长得不怎么样,一半是草甸一半是荒滩,风一吹,就会满面烟土色。        木萨被冻得直打哆嗦,不停地搓着两只苍老的手,我一半想和木萨套近乎,另一半是从心底里对他的敬佩。我翻开自己的行李袋,找出一双羊羔子皮手套。那是央金离开草原时最后送我的礼物,因为缝制得太精细,我一直没舍得戴,觉得戴在我这样一双没有生活沉淀的手上实在是一种奢侈,现在,我准备把它转送给木萨。        木萨不肯接受我送他的礼物,嘴里一直说着担当不起,缩了缩脖子,把两只手拢进棉大衣的袖筒子里,再也不肯伸出来。木萨是新疆人,小时候跟随父亲迁居到青海省境内,没读过几年书,也没什么文化,但心地却还善良,当初追随最早的一批淘金者来到可可西里,也只是为了将来一家人能过上个好日子,其实他并不贪心,也从不会轻易接受别人额外的赠送。木萨他不吸烟,也不酗酒,很朴实的一个农民,为了拉近我和他的关系,我就跟着大伙一块喊他老木,我说:“老木,你们家以前也种地不?”        他听我话中说了个“也”字,就反问:“你家种地不?”        我笑了笑说:“没种过,想去体验一下呢,这不,现在也不流行知青下放了,没那个机会呢!”        木萨点点头,说:“嗯,那倒也是。”        木萨不大爱说话,很有些沉默,尤其是在我面前,不但不说话,也不想多看我一眼。        屋外的气温也不知降到了零下几度,我总觉得屋子里冷得像冰库,嘴里哈出的热气喷在棉大衣竖起的领子上,马上就结成一层薄薄的冰霜。屋里静得让人觉得寂寞、孤独,屁股已经坐得麻木,因为冷,又不大想挪窝,可能木萨也觉得冷落了我,有些不大好意思,过了半天嘴巴才动了两下,说:“种地的可辛苦啊!一年到头,还混不到个温饱。”        我不是农林家,也没研究过农业,属于没有生活基础和农业常识的人,就问:“你们那地多不?一年种几季小麦?”        木萨叹了口气,说:“我们那个村子就在黄河边上,地少,一个人分的地还不到半亩,一年也只种一季小麦,剩下春闲,啥事也没得做,还要饿肚子。”说到春闲,木萨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淡了下去,随后被一层死亡般的阴影笼罩住,我看见他伸手擦拭眼角。我猜想,一提到春闲,木萨可能是想起了当初自己那段地狱般的淘金生活,因为心里的悲苦和对死亡的恐惧而落泪,这也是生活在社会底层最朴实的劳动者的辛酸泪。        我不想再继续问下去了,我看见木萨用双手抱住了头,深深地把头埋进了棉大衣的领子里。记忆的闸门被打开,所有的伤心事一股脑地涌上心头,木萨开始絮絮地向我诉说他的那段血泪淘金史,也许,他是不想让我这个新来的成员把他看作一个疯狂的淘金者,在痛苦和沉默面前,他宁愿选择前者。        我相信木萨是一个憨厚且朴实的人,他不懂玩用心计,更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情感,没说几句话就已经泪流满面。他弯着腰,耸起的肩骨把棉大衣支出两个棱角,在寒冷的空气中伤心地颤动。        “听别人说,可可西里有金矿,为了给家里多赚点钱,我们就变卖了所有值钱的家当,买了辆手扶拖拉机,在春闲的时候进了山,因为想多赚点钱,所以开始的时候我们没敢找别人一起,只有我父亲、我,还有我老婆三个人。我们没进过可可西里,也不大识路,半路上车子陷了,因为没带足衣服和棉被,我父亲因此就病了,后来,我们遇到了一群和我们一样进山挖金的人,就结伙组了队,我们三个才进了可可西里。”说到这里,木萨想了一会儿,把头从大衣领子里伸出来,眼神空空地望着房门,仿佛穿透了门板,望向了某处遥不可及的地方,也许,此时在他的眼前正一幕幕地浮现着当初挖金时的画面。        木萨又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说着:“去的大部分都是穷人,进山的时候都没带多少东西,缺吃少穿,里面有些人算是比较有钱的,就给我们发帐篷,还管我们吃,叫我们帮他挖金,然后按劳分钱,我们都相信他,也就同意这样干,谁知到最后……唉,穷人还是穷人,富人却越来越富。”        “我们一挖到金子,马上就被把头们给收走了,我们当时管那些头头叫把头,不但抢我们挖出来的金子,而且到月底也不给分钱,谁反抗就打谁,打死了就地埋了,有些在深山里埋都不埋,裹着草垫子,往荒地里一扔,完事。”        “我父亲……后来病得很重……我们想早点回去,就找把头算钱,把头不让走,也不给钱,我父亲逼着问他要钱,就被打死了,也不知扔到哪块山头上去了,金把头看着不让我们去找,还叫人用鞭子抽我们。”        “我老婆那时怀了孕,不能再挖金了,我们就想偷偷跑回去,但是后来没有成功,被把头抓住了……”木萨抹了把鼻涕,把棉大衣袖子往上一捋,给我看他胳膊上的伤痕。在他的胳膊上到处是一条条宽宽的印子,木萨说是皮鞭子抽的,把肉都抽烂了,后来结了疤,身上还有很多,肩膀上也是。        我问他:“你老婆怀了孕,可可西里这地方可不能再待了啊!后来你们怎么出去的?”        “出去?出不去了!”木萨的眼睛一红,眼泪哗地就涌了出来,他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又说:“我们根本逃不出去,我老婆后来肚子很大了,把头就让她管做饭,我们天天在山里挖金,自己却一点儿也分不到。有一次,有人偷偷藏了一小块金子,被把头知道后就活活地把他打死了,那个时候,死个人就跟死只鸟一样,没人知道。开始还埋,后来都懒得埋了,秃鹰们把尸体啃得只剩骨头,哪还用埋啊?”        “后来,把头们为了能挖到更多的金子,就划分界线,他们没谈拢,双方打了起来,又死了好多人。还有一次,有一个势力更大的把头想抢我们界内的金矿,双方又打了起来,我们只好退出去,另外找地方再挖。”        我的心里像压了块千斤重的巨石,如果木萨不说,我还真的不了解这些事情,很有点像旧社会里那些煤矿的老板们,抢资源、扣工钱、随意糟践工人们的性命,我问木萨:“难道当地政府不管这些事吗?”        “哪管得了啊?”木萨叹了口气,抹了把眼泪,说:“你们不知道,因为有高原反应,当时我们几个人挖一个坑,动一动就要喘粗气,天寒地冻的,因为要带吃的和工具进山,还要带汽油,能保暖的东西就不多,有些人睡到半夜不知怎么就死掉了。”        “当时我们进山的时候,当地也有设立哨卡,不让我们随意挖金。我记得进山的时候有个哨卡的人过来喊我们去办手续,被把头一巴掌把嘴都打烂了,就算那人手里有枪,一个人也不抵用啊!”  
  四Shatoosh披肩        木萨正说着话,我忽然听到门外有响动,好像有脚步声过来,我急忙起身开门一看,是周青。她身上裹着件棉大衣,正从营房的对面走过来。她一直在整理资料,做档案记录,而且还要计算每个月的花销账目,安排下个月的资金流动,可以说是“暴风”里最辛苦的一个人。        “这么晚还没睡?进来暖暖。”看见周青这么晚还在工作,我为自己当初对她的那种失望感而觉得歉疚,笑着把周青让进屋里,屋里的小火盆里烧着队友们平时没事捡来的野牦牛粪,晒干以后用来取暖或者做饭。        周青走进屋,跺了跺脚,看见木萨满脸泪痕,就瞅了我一眼,小声问:“聊天?”我点点头,低声说:“老木在和我说他以前的事,你说,当时事情闹那么大,当地政府怎么就不管管呢?”        周青轻轻地咳了一声,搓了搓手,蹲下身,把手放到小火盆上暖着,说:“肖兵,你没有调查过那些资料,现在就无法理解,其实当时从青海省省重工厅黄金管理局到市、县黄金管理局都有相关政策,没有采金证是不允许采金的,还给金农划分了区域、派管理干部。”        我反问:“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金把头?还会死那么多人?”        周青看了我一眼,说:“天高皇帝远啊!你没听说过那句话吗?‘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为了赚钱,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归根结底,还是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啊!有谁会吃饱穿暖了还冒那个风险进山?”        我不吭声,周青暖了一会儿手,伸手拍了拍木萨的膝头,像是在安慰他忘记那些往日的辛酸。        木萨吸了吸鼻子,抹了把眼泪,说:“就是现在,有些人还想着进山挖金子呢!因为家里没钱,谁不想着一夜暴富呢?”        周青说:“当时当地政府的想法是‘管理必须跟上去’,但政策到了下面很难真正贯彻执行,按照政策规定,金子由人民银行统一收购,但很多金农和金把头都在格尔木通过黑市销售,黑市价格高出国家收购价的一两倍。那时候,格尔木的很多地方都有专人负责联通黑市,就像后来的藏羚羊绒销售一样。”        一提到藏羚羊,周青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接着往下说,然后又把话题转回到挖金上面,说:“这种情况在1989年达到巅峰,上万金农被困在可可西里,死伤很多,直到最后政府出动飞机救援,格尔木政府不少相关人员也因为淘金案被捕入狱。后来,很多管理者不敢轻易碰黄金,稍微有点举动,就会有人猜测你是不是受贿,到后来也没人敢管理了,政策从一个极端又走向另一个极端,挖金又回到了最初的无政府状态。青海境内地广人稀,资源丰富,单纯靠政府监管很难,甚至很多地质队利用自己的先天技术优势,发现金矿后与当地政府部门签订合作开采协议,双方分成,就开始开采,根本不经过省黄金主管部门。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可可西里保护区管理局成立后,相关政府部门才开始清山。”        木萨叹了口气,说:“是啊!那时候有当兵的来赶我们出山,可把头们不肯走啊!一声喊,上千人拿着锄头工具就围过来了,那些当兵的又不敢开枪,被围在中间,也不晓得后来打起来没有,我是受够了苦,就带着老婆趁乱逃出去了。”说到这里,木萨的眼眶一下子又红了,他不停地伸手抹着眼角,声音悲沉,结巴着说:“我老婆……就……就死在路上,在一个哨卡……等不及要生了,外面又冷……大出血……”        我知道木萨说的当兵的是指当地的武警部队,心里正想着他说的话,木萨忽然站了起来,他强忍着悲痛,一边抹着眼泪,抽泣着说:“我……我去外面看看。”        木萨借口巡夜出去了,我和周青都知道,他是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地痛哭一场。因为老婆的死,他一直无法原谅自己,直到现在,每当阿依古丽问起自己的妈妈时,木萨就会忍不住掉眼泪。我有点担心他,想跟出去看看,周青拦住我说:“让他去吧,憋在心里还不如哭出来好受些。”        周青用小棍子拔了拔牛粪火,低声说:“以前听木萨说,阿依古丽和她妈妈长得可像呢!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看看阿依古丽,就能想象出当初木萨的老婆有多漂亮,木萨长得也不丑呢!年轻的时候可帅了,是生活把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想着心事,刚想张嘴说话,周青忽然问我:“你是不是想问淘金后来的事情?”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周青站起来,轻轻地跺了两下脚,说:“你跟我来,给你看样东西。”        我很好奇,在这大冷天里,又是漆黑的半夜,会有什么东西要给我看?我反手关好值班室的房门,还是跟着她去了房间。        阿依古丽和周青住一间房,小姑娘已经沉沉地入睡,呼吸很均匀,周青拧亮桌上的小台灯,从皮箱里翻出了一条丝巾,递给我。乍一看,我以为是丝巾,周青轻声告诉我:“这是披肩,在国外市场上叫做Shatoosh披肩,中文音译为‘沙图仕’,看起来是华美的披肩,其实却被人称作‘裹尸布’!”        听说这就是用藏羚羊绒织成的价值可达数万美元的沙图仕披肩,我大吃了一惊,周青怎么会有一条这样的披肩?我把披肩轻轻地挂在胳膊上,披肩一下子就从我的胳膊弯里滑落下去,又轻又柔,飘落时像一片唯美的树叶,紧紧地握在手心里,仿佛能感觉到披肩透出来的一股暖意,披肩很轻薄,把它叠起来放在掌心里,就像是一小块压缩饼干,又轻又暖又华美。        为了不吵醒阿依古丽,周青把披肩收起来,我们回到值班室说话,我问她:“这披肩哪里来的?”        周青说:“这是我爸爸在结婚十周年纪念那天送给我妈妈的礼物,我妈妈一直没有披过,她在临死的时候就给了我,她告诉我说,英国人卖披肩的时候告诉人们,说这是中国西北荒原一种叫藏羚羊的动物在换季脱毛的时候,当地人将那些脱落的毛收集起来才织成的披肩,可我知道这是个谎言,因为我小时候是在那里长大的,知道那种动物脱落的毛根本就无法捡起来,风一吹,就散了。”        “就因为你妈妈临终前跟你说的这些话,所以你才来到了可可西里?”我看了周青一眼,对周青的故事更加好奇。        周青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说:“最初,我只是想搞明白,这样价格昂贵的披肩到底是怎样生产出来的,后来,到了这儿之后我才渐渐明白,很多事情并不是像人们想象中的那样简单,一个美丽事物的背后隐藏的却是另一个事物的悲剧。”        我赞同周青的话,她的话不无道理,忽然,周青问我:“听说你的英文不错,知道藏羚羊的英文单词怎么拼吗?”        其实,我不知道藏羚羊的英文单词应该怎样说,但来可可西里之前,特意查了下资料:“是‘Tibetanantelope’!”        周青说:“但是,还有一种说法,普通的英汉辞典上面查不到,念‘Chiru’,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竟与中文的‘耻辱’同音。”她低声地说着,伸脚踢了下火盆,里面快要灭的牛粪火又忽地亮了一下,一些牛粪灰飘扬起来。        沉默过后,她又望向窗外,低声说:“我不知道这是谁为藏羚羊取的名字,也不知道这是中国人的耻辱还是英国人的耻辱,或者是把买卖藏羚羊绒视为合法的印度人?也或者是全世界的耻辱?”        周青喜欢用这种思索的方式来说话,她自顾自地说着,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感觉到反盗猎任务的任重道远,接口说:“算是全世界的吧!你不是说,藏羚羊是中国独有的物种,只有在可可西里这块地方才有,中国没了,全世界也就都没了。”        周青叹了口气,用脚踢了下火盆,站起来说:“光抓几个盗猎的有什么用?还是得抓源头啊!如果当初国家法律能严一点,如果全世界都能更早地意识到这个问题,如果很多的事情都能在最早得到控制,比如淘金的人、气候、生态……也可能,藏羚羊这个物种的生存环境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窘迫。”        周青想得很多,她可以透过表象看出很多实质上的问题,远不像她这个年龄段的人应该具有的智慧,这也许是她曾经的职业留给她的习惯,是令许多人所不能及的。我对周青的失望开始渐渐消淡,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敬佩,如果能多一些像周青这样的人,那该是多么令人感到欣慰的一件事。        我们都说了太多的话,我看见周青沉默的脸上露出一丝哀伤又有些坚毅的神色,最初见到她的那种失望和不信任感也随之慢慢地淡化,我想着明天要出去巡山,就问:“明天巡山要带什么东西?”        周青正想着事情,被我的话一惊,笑了笑,说:“明天不是去巡山,只是在附近转转,带你熟悉一下这里的地形,顺便拍些照片,再说了,藏羚羊一般是在六月底才去太阳湖和卓乃湖畔产崽,那个时候的盗猎活动才是最猖狂的,现在盗猎的还没有上来,就是有也只是一两个打游击的。”        我刚到可可西里,可能是被这里的气候和环境所影响,再加上刚才听了木萨的故事,心里就有一种迫切想要融入可可西里的冲动,对于不知道的事情,就想一次搞个明白,然而周青却没有再回答我的提问,她倒更像个沉得住气的管理者,很善于调动队员的情绪和干劲,又能在恰当的时候给队员浇上一盆清醒的凉水。她站起来,跺了跺脚,说:“今天晚上没什么事,你也去睡吧,明天还要进山呢。在这个地方,保存体力是最好的生存方法。”        我被安排和马帅同屋。两个大男人挤一张床,一晚没睡着,想着木萨和周青说的话,思绪如翻江倒海般,眼前浮现着木萨抱头痛哭的样子,又想想被称作裹尸布的沙图仕披肩,心里对可可西里的热情迅速就被点燃了。        后半夜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只模糊地记得,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马帅却被我搅醒了,他叹了口气,翻过身来看了我一眼,我知道马帅并不是因为我分了他一半的床位,这里条件并不好,都是两个人挤一张床的,我想他是有心事。也许,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心事,只是白天的时候大家都把心事深埋在心底,也只有在夜晚,才会把心事掏出来晾一晾,喘口气。        第二天,吉普车发动的时候,吴凯正在山脚下的小河边上打水,黄豆看见我们要出门,有些兴奋,嗖一下子就跳到了吉普车的后座上,本来挺宽松的位置,一下被占掉了一半。今天是杨钦开车,何涛说昨天太累了,赖在屋里不肯出来,只有许小乐肯陪我们一同出去。周青坐在副驾上,我和许小乐就坐在后面,许小乐说:“瞧瞧,这就是老木养的狗,又懒又馋又滑头,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似的。”        杨钦发动车子,听见许小乐又在编派那只老黄狗,就忍不住回头插嘴:“小乐,我看你跟那狗比,确实是比狗要强多了。”        “你说啥?”许小乐伸脚踹了下杨钦的椅后背,说:“咋的?说你兄弟两句你心里就不舒坦了?不许和狗拉帮结派啊,欺负弱小。”        许小乐是我们这一队男人里面最瘦小的一个,个子虽然不算太矮,人却长得精瘦,操着一口东北话却不像是个东北人,倒是何涛那个陕北来的家伙,却长得人高马大,又粗又壮的。在车子的颠簸下天南海北地闲扯了一会儿,许小乐见杨钦没有回头接话,就扭头跟我说:“知道不?听说杨钦在调到空军搞机修以前是养猪的,后来领导见他猪养得好,就升级让他去养狗,所以这小子一见了狗就觉得亲近,有事没事就把黄豆当军犬驯,你还别说,黄豆还真被他驯得人模狗样的。”        我听出来了,许小乐又在拿杨钦开涮,杨钦没答理他,继续开车,继续闷许小乐。其实也难怪,这帮子家伙整天在荒原上闷得学狼嚎,听说有一次何涛实在憋不住闷了,跑到草甸子上连翻了一百多个跟头。我不知道,我离那样的日子还有多远,但我知道,眼前的这个地方却即将要占去我一半的青春。        从颠簸的车窗望出去,车子正慢慢地往山里开。现在是四月底,算是可可西里比较暖和些的季节了,要是到了五月,就会有零星的雪飘下来。这儿的天气很怪,最暖和的时候也会达到零上十多度,但一眨眼的工夫就可以雪花漫天,气温骤降到零下十多度。        白天车里的温度还可以,甚至闷得我有点出汗,我拉了拉皮大衣的领子,看见两边的山坡上有了些绿色,不像外面荒滩上半黄的一片,在这种高寒荒原上,植被的生长很脆弱,禁不起折腾,车轮子来回多辗几遍,有些生长力较弱的草有可能就会被轧死,然后根也接着枯掉,如果是一大片枯死的草甸,可能一两年都没法恢复过来。也许只有人迹稀少的地方,植被的生长程度才会好一些。还有,草原鼠洞实在是个祸害,到处都是,而且这山里的草坡子上有很多废弃的鼠洞,车轮子一轧过去,被压塌的鼠洞就陷成一个个小坑,所以整个路面看上去也是坑坑洼洼的。        我的大脑还在跟着颠簸的车身一起在摇晃,周青拿出了相机,正在调焦距,我知道她一定是发现了值得拍的东西,就把头伸出车窗去,往远处看。杨钦把车身打转,斜侧着开过去。        原来是几只野牦牛,长了一身长长的黑毛,粗壮有力的角,行动有些迟缓,正站在草坡子上吃草,看见我们的车正从侧面开过去,非但没跑反而大胆地往前走了几步。许小乐憋不住闷,抢着说话:“别看是几头野牦牛,好家伙,真够野的,平时看着挺老实,要是被惹毛了,二话不说,冲上来一脑袋就把你车子顶翻了,特别是你只有一辆车,落单的时候。”杨钦接口说:“上次小乐跟何涛出去,俩家伙平时就不安分,跟野牛打什么招呼,结果车给顶翻了,何涛一条棉裤被顶成了开裆裤,还好后来周青的车跟了上去,不然那小子的屁股现在可就成四瓣的啦!”        我忽然发现那几只野牦牛群中站着一只小牛,可毛色却不是黑色的,已经变成金黄,体形却和普通的野牦牛没什么两样,周青正在拍照,我悄声问她:“看见那只小牛了吗?”        周青没理我,拍完照片后车子打了个弯,离开了那几只野牦牛,周青这才说:“看见了,很少见野牦牛有长成金黄色的,或许是一个比较罕见的品种,也或许是基因突变后的一个变种,至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能就有很多原因了,这个只能等以后的专家来解释。”        周青拍了很多野生动物的照片,对于不同的野生动物她都写有专题的论述,并且整理成了一个庞大的电子档案库。那些都是她私藏的珍贵资料,一直完好地保存着,她说,将来的某一天,她会将这些资料和照片贡献出来,带到世界各地去展出,来唤醒全世界对维护生态环境、保护野生动物的良心和觉悟。        作为一条上了年纪的老狗,黄豆的表现更像个幼崽,听杨钦说,黄豆很喜欢出来兜风,也喜欢在草地上撒欢,混熟以后,就会经常跑到人家面前找人玩,很天真,不像别的老狗们那样安分守己,所以,有时看起来就特讨人嫌似的,但大家都喜欢。        黄豆似乎听出杨钦在夸赞它,从后座上半蹲起来,把两个爪子搭到驾驶椅背上。杨钦说:“来,握个爪。”        黄豆很听话地递过去一只爪子,杨钦抓住,握了一握,黄豆就高兴地仰脖子叫唤。        “瞧见没,这就叫人模狗样。”许小乐是存心找骂。        “你丫能不能闭会嘴?驯狗都比驯你容易。”杨钦说。        我感觉车子颠得有些厉害,周青忽然说:“都闭嘴,下车!”        我终于见识到周青的领导作风。车一停下来,黄豆就兴奋地等不及了,从半开的车窗跳了出去,一出车子,就撒欢儿地转圈儿,追着自己的尾巴咬,转晕了头之后,又开始尥蹶子。        我发现远处的草地上显露出一片移动的小黄点,我的心情一下子兴奋起来,但是慢慢走近之后,才发现有点不大对劲,羊子的屁股后面都有一大块白斑。周青说:“这些不是藏羚羊,叫藏原羚,也叫黄羊,个体比较小,体长不超过一米,体重也不超过二十公斤,比较机警,我们一靠过去,它们就会迅速地逃跑,而且它们和藏羚羊不一样,雌雄老幼都是终年在一起生活的,不像藏羚羊,在产崽期间会雌雄分群。”        周青说着话,我们都远远地站着,欣赏着藏原羚在草地上吃草,本来这种动物在青藏高原上分布是很广泛的,但是后来成为一些人狩猎取乐的对象,分布区的牧民也时有捕食,现在的分布区已经明显在缩小,生存数量也正在大大地减少。        藏原羚这种动物虽然性子机警,但对事物却十分好奇,可能是因为我们身边站着黄豆,黄豆的样子看起来也是细瘦的腿,短尾巴,那群藏原羚本打算飞快地逃跑,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停了下来,驻足向这边观望。        黄豆很喜欢和草原上的野生动物们打交道,它看见那群藏原羚停下来看它,就兴奋得不得了,扔下我们,向羊群中冲去。本来开始还有两只小藏原羚打算凑过来瞧瞧,后来发现黄豆不是它们的同类,就急忙转身后退。黄豆只不过是条狗,而且已经老了,没有锋利的爪子,也没有尖锐的牙齿,藏原羚发现冲过来的只不过是只年老的异类动物,构不成什么威胁,索性停下了脚步,安静地站在原处,依然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黄豆围着那群藏原羚打转,在羊群里钻来钻去,想和那些小羊们玩闹,但藏原羚都很机警,根本不容许黄豆过分地靠近,很快,黄豆还没能兴奋一阵子,那群藏原羚就飞快地逃跑了。它们跑得飞快,而且奔跑的姿势很特别,一颠一颠的,远远望去,很是有趣。我们慢慢地走过去,我看见黄豆很失落,傻乎乎地站在那里,望着那群远去的藏原羚发呆,眼神里很有些茫然和失望,最后垂头丧气地走回来,蹭着杨钦的裤腿。        在以前盗猎活动还没有猖獗的时候,草原上的野生动物还不会这么警惕人类,很容易与人亲近,但是现在,我想,也可能只有黄豆才能与那些草原上的羊子们近距离地接触了,也可能,再往后一段时间,野生动物们看到类似家养的狗都会飞快地逃开,这真是一个莫大的悲哀。        车子在附近的山坡间转了几圈,今天的运气和天气都比较好,我们又发现了几只野牦牛,还有沙狐。我们又转了几圈,周青拍了不少照片,车子开出山,到了一片荒滩上的时候,周青下了车,踩着脚下粗糙的沙土地,用脚踢了踢,忽然问我:“肖兵,你来这儿的时候,有没有在路上发现沙丘?”我说:“有啊,在西大滩附近,靠一座山背面好像有几座沙丘,可能是风太大,把河滩边上的沙土吹过去堆积形成的吧?”        其实,在可可西里这块地方以及附近区域,最初的时候是不应该有沙漠的,但是我却奇怪地发现了沙丘,所以想了想,给自己找了个解释。        周青无奈地说:“等下次你去格尔木的时候就会发现,在格尔木附近已经开始出现一大片被沙化的高寒荒漠地带,不知道的人远远看起来会以为是沙漠,其实,沙漠离可可西里这块地方还有很远,但是,如果那块地方再不妥善保护的话,离变成沙漠也不远了。”        我想起在周青的电脑里存有几张类似沙漠地带的照片,一片黄色的沙土,稀少的几株矮小植物已经枯死,枝叶蜷曲着倒伏在沙地里,风吹过的时候,沙子被扬起来,形成一层沙雾,远处的天是灰褐色的一片,看不到云朵在哪里。忽然,黄豆远远地站在一块荒滩前,回头冲我们叫唤,我看到在黄豆脚边上有一堆白色的东西,急忙跑过去,发现是一堆骨头,骨头的表面被刮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一丝残肉。        杨钦和周青也紧跟了过来,杨钦看了看,说:“看样子,像是旱獭的骨头,学名喜马拉雅旱獭,这儿的人都俗称它们哈拉。”        周青捡起一根骨头瞧了瞧,说:“骨头啃得很干净,这儿肯定有人来过了!”说着,她转头向四周观望,地面上似乎有车轮的印迹,但不是我们留下的,而是通向另一个方向,车轮印子已经被风沙吹得不太清晰,前面又有积雪融化的雪水流过,车轮印就是在那儿被冲断的。        
  五捞卤虫的人        黄豆还在叫唤,然后像军犬找到目标物一样,在骨头边上趴下来,一边嗅着,杨钦拍拍它的头,示意赞赏。        我蹲下去仔细观察,骨头的确是人吃过后留下的,有被火烧过的痕迹,还有牙齿留下的印子,上面的肉也啃得很干净,我猜想,可能是路过这儿的人断了顿或者是打牙祭,趁巧抓了两只旱獭。可是,在这片荒地上没有凑巧路过的人,能深入可可西里腹地的,除了执法者和反盗猎组织,就只有盗猎者。        “上车!跟上去看看。”周青果断地说。        我们跳上车,杨钦追着模糊的车轮印往前开,但是没走多远车轮印就断了,杨钦坚持又往前开了一段路,大家都不说话,连黄豆也不再吠叫,警觉地望着外面,车里的气氛有些凝固。        前面一段路的路况很不好,有荒滩,有水湾,白天积雪融化后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水坑,半夜一冻,又结成冰渣渣,白天一晒,又化成水,车子再往前开了一段路,就被陷在了水坑里。        我们跳下车,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车子抬出来,因为高原缺氧的原因,干完体力活之后队员们都有些喘息。周青看了看四周,路走不下去了,那些人估计是进了山,就是不知道是哪座山。杨钦看看天色,时间已经是下午,就提议先回去,明天再做打算。        周青转头向四周看了一看,仔细思索了一会儿后,说:“也好,先回去,明天组织几个人过来巡山。”        我们把车子开回驻地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木萨蹲在院子里擦皮靴,马帅还在雕他的作品,阿依古丽趴在营房前的一张小凳子上练写字,是周青教她的,听说周青还教她写文章、写诗、算数,像个专职家教。        天色一暗下来,气温就猛地跟着下降,在车里时就觉得冷,跳出车子就更冷,我赶紧跑回屋里,换上了厚厚的棉大衣。何涛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叫我,我走过去,何涛笑嘻嘻地递给我一个小花碗,说:“发扬下精神,帮帮忙,晚上吃炒蛋。”        我问:“鸡蛋放哪儿了?”        吴凯正在炒腊肠,反正这儿火力不足,锅子也不够烫,何涛直接伸手到锅里,捏了片腊肠放进嘴巴里嚼着。        吴凯就骂:“再把爪子伸锅里来,我就铲下来一块儿炒了。”        吴凯没当兵前是个厨子,他自己把手指头伸到锅里试味可以,但不能容忍别人这样做,他觉得那是在玷污他的作品。何涛才不管这些,一边说腊肠炒得太干,一边抹了抹油嘴,指了指厨房一角的纸盒子。        我从纸盒子里掏出几个鸡蛋,冰凉冰凉的,又重,像个铁疙瘩。我第一次在这种环境下帮厨,思想准备不足,拿起鸡蛋就往碗沿上磕。第一下,没动静,再用力磕一下,就听“当”的一声响,鸡蛋没破,冻得又薄又脆的小花碗倒是裂开了一条大缝,从碗口一直裂到碗底。        何涛瞪着眼,转身盯着我看,问:“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到了这儿,打蛋之前得先暖蛋,知道不?要是那么容易打,我还不早干了,叫你来就是叫你暖蛋的。”        我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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