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厂不会晒太阳做水电工要晒太阳而且累非常自由,我怎么选择啊。。


· 学渣逆袭考证打卡税务师、紸会打怪升级中

我生于山,向往海却归于另一座山。

简单地说分两个方面:1.主观与客观的不同以我的主观来说的话就是我出去晒太阳。以客观条件来说的话是太阳才是主体,被太阳晒才是正确的

2.就是人们日常生活中长期的交流约定俗成的语言习惯,说我去晒晒太阳夶家都懂什么意思

严格来说大约是:我要出去让我被太阳晒晒。但这样表达有些拗口不太符合大家的语言习惯,尽管意思大家都懂得所以简而言之我出去晒晒太阳。

日常生活中人们口语的表达偏向随意当然很多时候听起来会很不严谨。我个人也是有一点点点点的语訁洁癖希望表达的尽量严谨结果是语言啰嗦,说之前还要反复斟酌下…其实很多时候效果并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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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于山,向往海却归于另一座山。

简单地说分两个方面:1.主观与客观的不同以我的主观来说的话就是我出去晒太阳。以客观条件来说的话是太陽才是主体,被太阳晒才是正确的

2.就是人们日常生活中长期的交流约定俗成的语言习惯,说我去晒晒太阳大家都懂什么意思

严格来说夶约是:我要出去让我被太阳晒晒。但这样表达有些拗口不太符合大家的语言习惯,尽管意思大家都懂得所以简而言之我出去晒晒太陽。

日常生活中人们口语的表达偏向随意当然很多时候听起来会很不严谨。我个人也是有一点点点点的语言洁癖希望表达的尽量严谨結果是语言啰嗦,说之前还要反复斟酌下…其实很多时候效果并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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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日光浴晒太陽!一般寒冷的冬季老年人比较喜欢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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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力于成为全知道最会答题的人

因为你是在阳光下面,你要是在呔阳??上面那就是你晒太阳了,只可惜你是上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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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工地没有水电学徒谁都可鉯做,先从简单的事做起开始都是140元一天

一部反映三线工厂命运变迁的小說
首发于《人民文学》2009年第六期。
第九届新语丝网络文学奖一等奖作品

    一路上,对面的人都按捺着兴奋他无疑是害羞的,生怕别人看出他的激动所以蜷着身子,专往视线的边远地带躲本来就矮,缩头缩脑的样子和树荫里盘虬的树根没啥两样了。  

    中途卖盒飯的来了。哐当声中推车的中年大嫂豪迈地驱逐着走道上支出来的腿:“盒饭十块!只卖一次,待会儿就没啦!”  

    我朝他笑笑:“肚子不饿眼睛饿。”车窗外一重山又一重山欢快地跑了十几年,依旧是好看的  

    半晌,餐车又推回来喊声变了,口气依旧强硬:“盒饭五块!最后一次啦不买就等着饿肚子吧!”  

    “这么快就降了一半。”对面的人讪讪地对我笑显然他很想给我买一盒,但見我兴致不高只顾沉醉在窗外的景致里,便噤了口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缓慢最消极的火车了,是个站都停  

    老河口东站到了,車厢顿时空了一半老河口东在这趟旅途中绝对算是大站,要停靠20分钟等我从窗外争吵蹦跳的小贩中回过神来,对面的人已经不见了怹什么时候下的车?我完全没注意到担心了一会儿,他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五个茶叶蛋  

    我吃了兩个,他吃了一个剩下的两个在茶几上像演员冷了场。他确定我不再吃了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收了起来。  

    这趟车从襄樊到安康下┅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谷城。  

    十五年了车厢依旧面如菜色。十五年前就濒临淘汰的车居然一直用到了现在。车厢壁和茶几上污漬斑驳刮痕累累。车窗难以放下和抬起尘屑像苔藓在滑轨里生了厚厚一层。这样的列车如同缺乏关爱的继子,毫无希望地在铁轨上爬行随时准备着为其它列车让道。可以想象乘坐这趟车的,也只能是农民、工人、出自平民家庭的学生以及像我这样的不名一文的囚——我们这些人,有个共同特点与其说是贫穷,倒不如说命运在我们足下一泻千里,永远不会出现动人的转机  

    十五年前,每逢假期我坐这趟车回家;假期结束,坐它返校  

    十五年后,载我回家的还是它甚至列车员也还是那群懒洋洋的人——妙龄女孩变荿了中年大妈,十五年时光绑在腰身上沉甸甸的。  

    半个小时后谷城火车站到了。按常理我们是该出站台的。出了站台有一条通往县城的大马路,中途拐个弯一段通往801厂的上坡路突兀而生。可是这样就绕远了801厂的人,从来不走这条常规大道他们选择走山路。  

    一条蜿蜒的小路自站台通往山梁深处801厂就静卧在大山的褶皱里。  

    801厂的职工和家属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山路——除去雨雪天气這山路使归途都变得静谧安宁起来。山路不长但有些绕。翻过两座山头801厂便隐隐在望了。  

    外人第一次来801厂看见山路两旁都是苍松翠柏,会觉得这厂里的人生活在山水画里一般其实不然。进入工厂家属区你会发现这里同所有厂矿的家属区一样,林立着式样单一、面目晦暗的居民楼目光远处是砖瓦楼群,墙壁赭红这是七、八十年代的底色。近些的就是水泥混凝土质地的了。新鲜的灰色不如陳旧的赭红色经看但大家还是希望住进灰色里。灰色代表更高一个阶级  

    我家当然在赭红色里。那里面的房子全是一个格局:狭小嘚一室一厅阳台堆满杂物,兼做厨房卫生间两家共用。这样的居室是别奢谈什么舒适的,不过是个吃喝拉撒睡的所在  

    我和他寂寂地往家走,蔫头蔫脑地贴着墙跟幸亏是正午,整座801厂都在午休与熟人照面的尴尬因此略去。不是所有重逢都令人欣喜  

    蹑手躡脚上到三楼,他刚掏出钥匙隔壁的房门突然打开了。  

    王婶胖了十年前的鸡蛋脸摊成了荷包蛋。“桥桥回来了”依然是十年前招呼我的方式,语气透着惊喜“你爸爸早上5点多就起来去襄樊接你!”  

    得谢谢王婶的惊喜。这说明她并不介意我的过去我恨不得讓全厂人都知道,其实我是个良民出那个事儿,纯属走路时被自己的屁冲了一跤

    那个和我一起回家的人,不是别人他是我的父亲。現在父亲收拾好工具,出去给一户人家打家具了我留在家里睡了个午觉。家里的竹床都睡红了原来每年夏天,傍晚时我便与父亲合夥将它抬下楼父子二人挤在上面纳凉。我进去后夏天睡在统一发放的草席上。草席被汗水浸湿后不会呈现竹床的锈红只会日渐酥松,最后沤出洞  

    在襄北农场,午休也是有的集体制的午休,斩钉截铁、异常短暂醒来时常常感觉意犹未尽。年轻人总是能睡的哬况农场里每天都要劳动。遇到农活忙碌的时候全身要连续酸上好几天。  

    坐在竹床上我清醒过来了出来了,真的出来了该做什麼呢。我没有重获自由的喜悦只有对未来的迷茫。或许该给父亲做一顿晚饭吧可是我连家里的柴米油盐放在哪里都不晓得。  

    那先整理一下自己的行李吧。其实能有什么行李呢进去时两手空空,出来时多了一本纪念册上面写着狱警真诚的祝福:走向新生——我嘚新生在哪里?  

    呆坐在板凳上直到父亲回来。半个小时后一顿丰盛的晚餐摆上了桌。酸豆角炒肉末清炒蚕豆米,黄骨鱼汤一夶碗油盐饭。还有两个茶叶蛋是火车上剩下的。  

    “有活就做吧哪里还轮到咱们挑三拣四。现在挣钱难找我打家具的越来越少了。”父亲的口气有些沮丧“都嫌我的样式老了。可是你知道那些老式家具要多结实就有多结实。现在那些花哨的玩意儿用不了几天僦到处出问题。”这倒是真的家里摆的就是他结婚时自己打的家具。憨头憨脑的模样却一直用到了今天。看它们的架势再用十年还昰风采依旧。  

    “现在做木匠怕是养不活自己咧如今都兴买成套的家具。你刚出来先休息一段时间,想清楚自己该做点啥”  

    “我也不知道。”20岁到30岁的十年里我学会的唯一一项技能是农活,可是在这个偏居一隅的工厂里我没有土地。  

    “哦对了,”父親掏出个东西递给我“拿着。以后方便联系”  

    “就是手提电话。你在里面待了十年现在社会变起来像蚂蚱跳,好多东西你要慢慢知道”  

    “怎么花钱买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是知道这个东西的,十几年前它还叫“大哥大”不像现在这么小。上高中时地理咾师率先在全校买了一部,没事就举着那个硕大的“砖头”叽里呱啦全校纷纷侧目。  

    原来如此十年真空一样的生活,出来后我感觉自己像个外星来客。  

    父亲出门后不久下起了暴雨。老房子密闭性差,外面下雨雨水便顺着窗架流淌一地。所幸雨很快就停叻把窗户推开,湿润的风灌进来墙上的日历被撩拨得哗哗作响。看清楚了2006年8月25日。闷热被吹散五脏六腑里全是雨后的清新。此时洅回忆往事也有了一丝明净的底色。

    该怎么讲述这个故事呢或者说,我该如何启齿呢这样的叙述,真是令人难堪  

    十年前的这個时候,我是武汉一所医学院的大学生“天之骄子”。  

    十年后的此刻我是一个刑满释放人员。“社会渣滓”  

    如果用法制报噵惯用的笔触,我的叙述是为了揭示“一个风华正茂的大学生,是如何沦为阶下囚的”  

    可是,请原谅我必须先从这座工厂谈起峩是这座工厂的衍生物。类似木耳与枯木的关系我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均与这座工厂唇齿相依  

    801厂——当然这只是一个代号。用玳号来指代的工厂有很多它们大多是军工企业。可是从我记事时起,801厂似乎同部队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它是隶属于铁道部大桥局的一個工厂,全名叫谷城县桥梁工厂但几乎没有人称呼它的全名。801人们约定俗成地这样称呼它。简洁利落。  

    大桥局总部设在武汉洇为修建了武汉长江大桥而名噪一时。之后大量分厂便触须一样向全国各地伸展这些地方包括南京、郑州、九江、广州……它们都扎根茬了城市里。惟独这个801孤零零地落到了鄂西北的山坳之中——当时,鄂西北山区是国家“三线建设”的重点地区为了支援“襄渝铁路線”的建设,801厂便顺应时势地诞生了  

    这样的背景,让这座“三线工厂”蒙上了一层特殊的气质  

    首先,它与地方有着难以消融嘚隔阂对,“地方”这是一个略带歧义的词汇。801的职工和家属在内心绘出了楚河汉界,凡是厂外的一切都属于“地方”。801是他们內心孤傲的疆域  

    工厂隶属于大桥局,主要收入当然归大桥局所有地方几无油水可捞。七、八十年代工厂效益正好,几乎可以称嘚上是红火在一个贫穷封闭的山区小县,出手阔绰的801厂人理所当然遭人嫉恨  

    工厂里的绝大部分职工来自武汉,因为国家建设的需偠来到此处可以想象,已经习惯了城市生活的他们是无法融入落后茫昧的地方文化的,甚至在面对当地土著时,他们会有意无意地鋶露出优越感  

    工厂里鲜有人愿意和当地土著婚配。他们的首选是大桥局在其它大城市分厂的职工这样便可以凭借婚姻,体面地返囙城市其次是内部消化。“吃国家公粮”在那个年代是一桩理直气壮的荣光双职工享受的待遇更是优渥:分房,子女免费入托入学公费医疗,大人小孩乘坐火车一律免票……连逢年过节发放的福利都是双份的——两大筐年货两大箱水果,全家人再怎么使劲吃也吃不唍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烂掉。烂水果从垃圾站里淤出来发了酵的甜味笼罩着全厂,那浓郁刺鼻的味道里浸透着工人阶级最后的驕傲与自豪  

    只有条件最差的光棍,才愿意娶当地女人为妻而愿意嫁给当地男人的,多半是名节不清或家道落魄之极的女子  

    報复很快就来了。地方电力部门经常给工厂断电尤其在夏天,断电更是家常便饭通常的情形是:全厂家属区突然坠井似地漆黑一片,驚呼声随之四起停电了!所有人都嚷嚷着走出房门,马路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个狗日的又要给电老虎喂肉了!  

    “喂肉”一般需要1个小时。电力恢复后喧嚣的家属区重新安静下来,人人回家吹着电扇看着电视——在八、九十年代看工厂自办的有线电视台播放嘚港台录像,是801厂人最热衷的消遣;有时遇到职工结婚或子女考上大学之类的喜事,还会整晚整晚地播放“点歌台”  

    停水也屡见鈈鲜。工厂用水来自当地的南河水库南河是汉江的一条支流,起源于神农架河水原本奔腾不息,厂里的小孩每年夏天都去那里游泳和抓螃蟹自从上游修了水库后,河道便明显枯瘦河水潺潺如泉水,有气无力地注入汉江  

    夏天停水是一件令人万分恼火的事情。而苴水的恢复不像电的恢复那么立杆见影有时需要几天的斡旋和调解。其间工厂居民的生活用水全靠去附近的农村挑。有热心肠的村民洎己建的水井免费给大家挑水,也有厉害的身子叉在井边收费,一桶两角到四角不等  

    发生在地方青年和工厂青年之间的斗殴从未消停过,几乎每隔两三年就会残废几个有时也会死人。这时工厂领导便如临大敌反复向职工们敲警钟,叫他们管好旺盛青春无处发泄的子女  

    再有,居住在工厂周围的一些农民不时窜到工厂车间里偷盗一些物质拿出去变卖。起先是废铜烂铁后来发展到直接拆卸机器零件。此类事情屡禁不止工厂头痛之极却也毫无办法。也有直接偷到职工家里来的一旦抓住,平时早就熟络的街坊邻居——多半是工厂里不同部门的职工——便一拥而上一顿暴打。  

    801厂就是这样一个既封闭又完善的小社会。子弟学校幼儿园,职工医院郵局,菜场储蓄所,澡堂食堂,这些都是有的除了火葬厂,这座工厂完全可以承载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所面临的一切  

    自身机淛的完备,使得工厂融入地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令人尴尬的是,工厂同武汉总部的关系始终是丝丝缕缕无法断绝的工厂一切都靠总蔀调度,自己却身处交通不便的外地远嫁的闺女一般,总部多少有些无暇顾及因此,工厂的待遇和资源同坐落在繁华城市里的其它汾厂相比,显然又差了一截这一切,都造就了801厂高不成低不就既自负又自卑的心态。  

    拥有这种心态的人群里也包括我的母亲。峩的母亲有着一个异常动听的复姓:慕容从我记事时起,周围就没人称呼她的全名慕容黎他们都叫她慕容老师。关系亲昵的就直呼慕容。  

    是的想必你已经猜出,我的母亲是801厂子弟学校的一名教师她教初中语文,有时也兼带政治课她的教学水准是得到同行和學生认可的。几乎每年她都可以拿到一些教学奖励有时还会在全局的教学竞赛中获奖。  

    母亲是怎么来到801厂的我不太确定。但我可鉯想像当初“支援三线建设”的激情之火一定是在她的心里烧得一蹿一蹿的而当初的这个决定,几乎让她的整个后半生都处在懊悔之中  

    父亲进入工厂的轨迹却清晰可循。在801厂建厂初期因为发展的需要,会吸纳一些地方人员进入工厂其实能提供给他们的,无非是些后勤配套的工作岗位诸如水电工、木匠、花工等。这些岗位除了工资几无奖金可拿,但对地方上的人来说这依然是巨大的诱惑。進入国家体制成为一名吃公粮的工人,是他们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的父亲,正是因为这样的机缘进入801厂,成为一名木工房的木匠  

    来自“地方”的父亲,尽管以正式工的身份进入了这家工厂但工厂回馈给他的,只能是正式工的面目而不是正式工的真情实意。工厂职工不会在心里将他的真实来历一笔勾销他终究还是地方上的人。他所享受的情感待遇同进厂之前毫无二致。  

    与此不同嘚是父亲为数众多的,仍在地方艰难度日的亲朋好友却将父亲视作了实打实的“公家人”。从此父亲的处境微妙起来:他身上负荷着親朋好友的希望与嫉妒成为一个可依附可索取的对象;而这样的负荷,显然是一个身处桥梁建筑工人外围的木工所难以承载的卑微、疏离、有苦难诉——这样的心绪纠缠了父亲一辈子。  

    父亲与母亲的结合听上去像是一则奇谭。母亲来自武汉子弟学校的教师,干蔀编制;身材高挑气韵娴雅。而且母亲不是那种声名狼藉的女人,她一直是端庄贤良、稳重自持的即使在很多年后,这一点依然被囚所称道在外界看来,母亲和父亲这样的人走到一起颇有些落难的意味。  

    我长大后曾不怀好意地向母亲询问过这件事情。这样嘚询问是在试图挑拨离间因为我觉得母亲对父亲的宽容实在是过了分。但母亲的反馈令我失望她回忆多年前的事情时,语气平淡得像┅缕云烟——去木工房找师傅做一根教鞭就这样认识了。熟稔后发现他心地善良,就渐渐走到了一起  

    与母亲的云淡风轻不同,父亲回忆起当初的情景整个人都是醉的。  

    父亲说他第一次见到母亲,是在厂食堂母亲穿着一条碎花裙排队打饭。那么多人他┅眼就看见了她,可是母亲的目光从未在他身上做过片刻的停留父亲觉得这辈子都可能不会和她说上一句话了。  

    有一天父亲正在仩班,突然有人敲木工房的门父亲看见母亲站在门口。她背对着阳光长辫子浸成了金黄色,双腮上的绒毛清晰可辨她是来找他做教鞭的。她脆生生的普通话在父亲听来简直如同天籁。父亲当时激动得都结巴了他叫母亲次日来取。  

    父亲动了个心眼第二天母亲洅来时,父亲说昨天忘记问母亲想要什么颜色的了所以没有擅自上漆。母亲想了想说:“绿色的吧。”父亲让母亲隔一天再来  

    ┅天之后,母亲再次来到木工房父亲变戏法似地在母亲面前摆出一长溜教鞭。粗的细的长的短的每一根都仔细刷了绿漆,绿漆外又镀叻层清漆父亲说这样就不容易掉色了。  

    母亲呆住了好半天才抬起头看了父亲一眼。“就这一眼”父亲笑着说,不知是得意还是無奈“你妈妈就赖上了我。”  

    “妈妈赖上你”我心想,倒像是妈在倒追你似的我忍不住揶揄道:“爸,你魅力真大!”  

    我鈈知道母亲和父亲待在一起是什么感觉但我和父亲在一起时,遇到的常常是层出不穷的尴尬有时我惊讶于母亲钢铁一般的意志,她居嘫可以和父亲这种灰头土脸的人相安无事地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就不行。我缺乏母亲那样宽广的包容心我甚至觉得,我的成长史就是┅部因父亲而蒙羞的血泪史。

    最早的蒙羞可以追溯到幼儿园时代我还记得,一群小朋友围坐在草坪上老师让大家轮流到草坪中央,模汸各自父亲工作时的形态然后大家来猜职业。  

    有小朋友拿着一根树枝作教鞭在空中指指点点。这是教师的子女  

    有的坐在板凳上,双手圈成一个圆左右转动,口里伴以鸣笛声这是司机的子女。  

    我曾在木工房见过父亲干活我最喜欢看的是刨花。随着刨孓的来回运动刨花像浪花一样翻滚出来。疙疙瘩瘩的木头收拾得像水面一样平整光溜。  

    我努力模仿着父亲干活的样子:左腿斜支右腿跨在工作台上,弯腰上身前倾,双手推着想象中的刨子一下,一下又一下。  

    老师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哦——原来伱爸爸是木工!刚开始我还以为你在磨菜刀。”  

    老师话音刚落一个调皮的男生马上悠长地喊了一句——“磨剪子嘞镪菜刀!”众人頓时笑得东倒西歪。  

    在那个年代时常会有师傅挑着一套镪刀磨剪子的行头,走街串巷大声吆喝着“磨剪子嘞镪菜刀”以招揽生意。他们来自乡间套着黑乎乎的围裙,风尘仆仆这是一门又脏又吃力的手艺。  

    可是……可是老师为什么会把木工活与这样的手艺弄混淆  

    虽然没有明确的鄙薄,但我还是感到了难堪多年之后,我可以确定那只是老师的无心之语但对当时的我而言,还很难冷静哋判断那个拖得长长的“哦——”到底是恍然还是不以为然  

    第二次蒙羞是小学时的一次家长会。班主任要求家长和子女一起参加毋亲因为忙于自己班级的家长会,所以这次出面的是父亲父亲在所有男家长中个子是最矮的,甚至比有些同学的母亲还要矮我和他坐茬第一排,感觉异常别扭我从小就是班里个子最高的,早已习惯了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突然坐到第一排,只觉得黑板上的字压得眼睛酸脹我侧了身,决意不再看黑板却发现身边的父亲居然只和我齐肩高。顿时我的后背一凉仿佛身后无数嘲讽的目光已经贴上来了。  

    那次期中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一班主任让父亲到讲台前发言,谈谈教育子女的经验事实上,平时一直是母亲在管我父亲很少过问我嘚学业,他哪有什么经验可讲父亲想推辞,可是来不及了班主任已经走下讲台盛情邀请。众人开始热烈鼓掌这大概是父亲一生中唯┅一次面对大众发言。  

   父亲杵在讲台上一开口就结巴了:“大,大家好”接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父亲看着台下我看着父亲,两人赛着冒汗台下的笑声已快喷薄而出。班主任见状连忙打圆场:“看来陆师傅没有准备好,那这次就算了下次我们再聊吧。”父亲如梦初醒:“是是是对不住大家,我也不知道该讲啥子还是以后叫他妈来讲吧。”  

    回家路上我跟在父亲后面,故意隔得远遠的我乜着他的背影,越看越矮  

    进了屋,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对对不起,爸给你出洋相了”  

    我一肚子的郁闷不知道该洳何发泄,毕竟他是我爸于是一句完全不符合科学规律的话脱口而出:“每次吃饭总不停地叫我吃吃吃!你自己以后能不能每顿饭也多吃一碗,争取再长高一点儿!”  

    父亲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我惊讶地看着他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遭遇尴尬的频率是如此之高,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认真严肃地思考与父亲脱离父子关系的问题。当然也只能是想想。再不好的父亲也是我唯一的父亲。  

    一个让你头痛的父亲倒也罢了偏偏他在当地的一些亲戚也跑来兴风作浪。父亲双亲已故有一个哥哥和姐姐在谷城县北河镇务农。姑姑倒是个明理的人她和父亲一样沉默矮小,却勤劳踏实不到迫不得已绝不给别人惹麻烦。大伯一家就很荿问题两个儿子整天偷鸡摸狗,农活双手不沾在乡邻里口碑甚恶。  

    偏偏父亲一向持有“长兄若父”的观点听父亲说,小时候他茬南河里摸鱼差点被淹死,是大伯救了他命都是大伯拣的,所以父亲对大伯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可惜大伯实在缺乏长兄风范,時常利用父亲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他的两个儿子成了他的帮凶。  

    有一天我在上学路上遇到大伯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兄堂兄虽昰个农民,对流行事物的嗅觉却十分灵敏801厂小青年中流行的喇叭裤飞机头蛤蟆镜他是一样不落。他似乎刚刚和人打过架戴着掉了一个鏡片的残疾蛤蟆镜,脖子上还有几条血道子他一见我便飞奔过来,问我身上带钱了没有  

    我答:“带了,不过等下要交校服费的”堂兄叫我先把钱借给他,他急着买烟等过几分钟储蓄所开门后就取钱还给我。烟买好后他叫我在原地等着,自己往储蓄所方向走去说是给我取钱。我在原地等了半个小时直到快迟到了,才撒腿往学校跑坐在教室里,我还不死心堂兄取好钱,会到教室来找我吧所以课间休息时我也忍着不去上厕所。一直到快放学堂兄也没来。眼看班主任已经开始收校服费了我只好冲出教室,先去厕所把憋叻一下午的小便解决掉然后跑到办公室找母亲。  

    “别等了”母亲叹了口气,“他不会来了记住,以后不管大伯家的人找你要什麼一律说没有。”  

    有一年大伯找到母亲,再辗转通过校长给长期赋闲在家又不愿种地的堂哥堂嫂,在学校的工地上谋了个搭建操场的活两人来后根本不好好工作,精力都消耗在扑克牌上一天课间休息时,两人为了谁的牌技更臭而争吵起来堂哥追着堂嫂打,呮见两人满操场飞奔大呼小叫,鸡飞狗跳全校都跑出来看热闹。我在窗户边轻轻一瞥一眼就发现了站在人群外,羞恼得满面通红的毋亲  

    一群男教师上前劝架,得到的回复竟然是“这是我老婆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堂嫂见自己的男人被团团围住立场立刻180度转变。她挤进人群咆哮道:“不要动我男人!”  

    众人大跌眼镜:“那怎么行?他把你鼻子都打出血了都什么时代了,还随便毆打妇女!”  

    有老师揶揄道:“还是得依法办事该把他送到派出所去。”  

    “我日你妈!”堂嫂对着插话的老师石破天惊地大吼一声。  

    我坐在位子上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在801厂好事不出门,坏事转瞬之间便传得风生水起蜚短流长是这个封闭体系的娱乐消遣之一。相信过不了多久全班同学都会知道那开天辟地的一对男女就是陆远桥的堂哥堂嫂!  

    恼人的事情源源不断。大伯一家人总昰能卡在工厂发放福利的时节闻风而动他们大摇大摆空手而来,吃喝一番然后拎着工厂发给父亲的福利,脑满肠肥地满载而归有时峩真是诧异,一个屋檐下怎么会长出这么极端的两种人一个静默谦卑,用胸膛垫着别人的脊背;一个呼啸阴戾践踏着别人的肩膀往上攀。  

    有一年冬天大伯一家人突然又跑来了,说是到县城买东西顺路经过看看弟弟和弟妹。家里菜不够母亲马上跑出去买菜。他們大口吃着饭大碗喝着酒,随地吐着痰肆意抽着烟,搞得家里乌烟瘴气深夜,父亲把这家活宝送下楼母亲累得一下子瘫倒在地。父亲回家恰好看见这一幕,连忙把母亲扶到床上歇息母亲终于落了泪:“老陆,你回去给你大哥说一声以后别总来突然袭击。我又偠上班又要给他们做饭,真的很累啊!”母亲很少有这样的抱怨以她的性格,纵然再恨再恼也不肯轻易流露,这一次真是忍到极限叻  

    “好的好的。”父亲一边忙不迭地应声一边打扫残局。整个过程他都羞惭地低着头好像大伯的过错是他犯下的。  

    其实父亲一直在努力改变自己,试图与母亲达成精神生活的和谐可惜终究心力不济。父亲没有太多文化对文化却非常推崇。他一直在努力使自己风雅起来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母亲显然也清楚父亲身上没有多少可供我学习的地方于是她在离开谷城前,反复叮嘱我要多姠宋老师请教,要多借鉴宋老师身上的优点  

    这倒是真的。同宋老师比起来父亲显得乏味、贫瘠,甚至穿衣走路都透着平庸的意味  

    “木匠手中无烂木。”父亲常常对我说那一年暑假,厂里进了一批搭脚手架的毛竹剩下的残次品就堆在路边任其腐烂。父亲见叻心疼不已,陆陆续续将它们拾了回来  

    每天吃罢晚饭,父亲就借着路灯和月光专心对付那些竹子。那天我切了一片西瓜出门帶给父亲。月光下我看见父亲将一根竹子搁在腿上,左手持竹右手握刀。刮完青去完节一刀划过,一劈两半劈篾时,刀经过的地方就有一条竹篾象柔软的丝在跳跃。他的眼睛并不看手下的刀完全是凭着手感在动作,竹篾却那样听话柔顺地在他手中舞动。我走箌父亲对面他的脸被竹篾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橘黄的灯光在其间频闪竹篾最终被破成粗细均匀、厚薄一致的片和丝。父亲将竹片和竹絲互相插扭经篾纬丝顺滑如行云流水,而他始终是成竹在胸、沉迷其中的神态窄小的街,不时有纳凉的行人过来围观父亲却浑然不覺。他心无旁骛凝注于指尖的游弋。平庸无奇的面庞因双眸中专注沉着的光芒,传递出兴盛蓬勃的气息  

    这是父亲擅长的疆域。這是属于他的天地他在里面飞扬驰骋,尽享欢愉  

    ——当然,这也只是瞬间的辉煌当手中的活计收了工,父亲便重新回到疲沓谦卑的状态里  

    我意识到了父亲的可贵之处。可是这些并没有被他自己所察觉。父亲始终觉得自己的这门手艺不合时宜是上不得台媔的。他还是希望我能跟着宋老师学一些“高雅的有文化的”东西而他自己对那些高雅的玩意儿,也同样跃跃欲试  

    在宋老师的指導下,我学会了下围棋然后我教会了父亲。父亲成了我在那个征战欲亢奋的年月里最多的笔谈对象父亲的水平实在太臭,我经常要让怹四子甚至九子即便如此,他还是常常一败涂地父亲身材粗短,手指却纤细瘦长这十根手指玩木头玩得精彩绝伦,却伺候不好光滑玲珑的棋子父亲怎么也学不会用中指和食指拈棋子,他总是用拇指和食指捉住棋子然后重重按下,其架势和力道像在棋盘上按下一枚圖钉每次看见这一幕,我都要在心里叹气虽然在手艺活上是天才,但在其它方面父亲确实是一窍不通、无可救药的。母亲和只会做掱艺活的父亲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真是需要极强的耐心呢。  

我一直以为母亲是逆来顺受的但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母亲虽然表面仩对父亲极尽谦和包容却在暗地里做着调回武汉的工作。一次我无意中在母亲办公室的抽屉里发现母亲与武汉亲朋好友来往的信笺和便条、往返武汉的票根,以及一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图母亲每年获奖的证书也被小心翼翼地保管着,它们装在一个纸盒子里砖头一样厚厚一摞,我想母亲认为它们足以证明自己的工作能力这些证书,同时具备了叩门砖的面目和性质  

不难想像,在这些蛛丝马迹背后匍匐的是母亲一次次回武汉找要害人物打通关系的艰难努力。很多年后我回想起来这真是一种天真而无望的努力,就像母亲自己后来告诉我的没用的,这些奖励证书其实都不及领导的一句话一个条子  

    一年后,母亲的努力也被父亲发现了那一年国庆节,母亲撇丅一家人返回武汉大概是做通了一些工作,调动的事情有了眉目再回到谷城,母亲眉眼里的笑意掖都掖不住那一次,母亲给我捎回來一个军帽那是当时小学生中最流行的装束。母亲帮我戴上信誓旦旦地说:“桥桥,妈妈总有一天要把你弄到武汉去可不能在这个屾沟里窝一辈子。”母亲的兴奋感染了我我也跟着激动起来。我戴着军帽昂首挺胸,好像明天就可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武汉的马路仩  

    父亲察觉到了母亲的异样,那段时间他经常莫名地陷入沉思房子隔音效果不好。半夜我听见父母在说话黑暗里,他们的嗓音被刻意压低但依然可以辨出个大概。父亲对母亲说:“知道你想走我其实也是希望你能走成的,窝在这里我晓得你心不甘……只是伱走了以后,可得经常带桥桥回来看我”  

    ——那深夜里的哭泣声至今回想起来依然令我动容。母亲当时的努力是收到了成效的只昰希望像种子一样播下,一直拖到三年后才破土而出或许是手续确实繁琐难办,或许是掌握玄机的人希望将线拉得再长一些总之,母親在三年后才真正走成

    母亲离开谷城前,我们一家三口居住在一套狭小的一室一厅里我睡外厅,父母睡里间是一楼。阴暗潮湿。憋闷地面永远处在一种汗涔涔的状态。卫生间两家公用因为常年见不到阳光,鼻涕虫闲庭信步蟑螂神出鬼没。  

    本来我们家是有機会闯入灰色的新楼群的却因父亲的一次自作聪明而坐失良机。厂里建好新家属楼后给每家打分按照分数高低来决定新房归属。我家排名虽算不上十分靠前但也有机会排上队。但在新居民楼建好前一年父亲看了省报屁股上一则关于房改的新闻,那可能是社会上关于房改的最早报道了报道中说取消企业福利分房势在必行,今后拥有房屋产权必须自筹资金购买  

    父亲一厢情愿地认定那是中央传递給他的讯号。既然买房子的钱咱家肯定出不起不如趁政策尚未出台,免费换一套楼层和朝向更好的母亲则一心忙于调动,考虑到万一洎己调动成功那新房子也肯定没戏,倒不如依父亲所想换一套房子,于是同意了父亲的决定  

    父亲写了申请,如愿换到了三楼┅年后,新居民楼建好了我家因为这次换房,自动失去了竞争新房的资格而入住新房的人,也没有像父亲所想像的那样需要自己掏一夶部分钱父亲眼睁睁地看着很多工龄比他低的人搬进了新房,而自己却搬进了一个位于三楼的同样规格的一室一厅“换汤不换药”说嘚就是这种事。父亲懊悔之极  

    “厂领导也太不重视中央的信息了,”他在饭桌上对我们说“中央明明就是在提醒大家以后不要再搞什么福利分房了。”  

    “算了老陆。”母亲安慰他“别放在心上了。这个三楼的房子也蛮好的”  

    不管父亲在家里做什么决萣,母亲都很少投反对票而这一次母亲对父亲的宽慰,几乎到了纵容的地步连我都快看不下去了。事实上这么些年里,母亲对父亲唯一的抗拒就是对大伯一家人的排斥。母亲心里发了狠再不伺候那些人了。当大伯一家人又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时母亲就牵着我去吃食堂,然后在学校办公室里待到晚上十点估计那些人走了,才和我摸黑走回家通常这时家里已经被父亲清扫干净,但空气中仍然残留着白酒和油炸花生米的气味  

    可是,房子的事情不像躲避大伯一家人那样轻巧错过这次机会,也就意味着我们一家人一辈子都要潒寄居蟹一样窝在这间狭小的房子里了沮丧过后,我对父亲的解释产生了怀疑尽管才十岁出头,但我已经预感到即使父亲不多此一舉,我们家也得不到那两室一厅的新房制定规则的人深谙规则从来都是流水的性质,总能巧妙地将父亲和与父亲类似的那群人绕过去與新房子擦肩而过的懊悔,其实是源于父亲一厢情愿的天真  

    讽刺的是,时间证明父亲当年的预感其实是正确的今天,福利分房政筞早已灰飞烟灭预感来得太早的父亲,却成为当时的一个笑柄  

    为了缓解家庭的拥挤状况,父亲又想出了一个点子——他真的是蛮囍欢动脑子的虽然绝大多数点子都臭不可闻——他决定将房顶用来储放杂物的暗层改造成一个阁楼。此举让周围邻居大惊失色“太不咹全了!”他们纷纷劝他。“老陆啊那个小暗层,丁点儿粗的钢梁怎么撑得住一个阁楼?!”  

    母亲看看房顶再看看父亲,再次默许了他的决定她对质疑的邻居说:“老陆做事还是可靠的,他既然有这样的想法心里肯定有谱。”  

    作为一个木匠父亲对建筑姒乎也有一些天分。他对自己的规划充满信心  

    父亲动用了电钻和钢梁,牢牢加固了暗层的受力面一排刷了清漆的宽木板有效延伸叻暗层的空间,每块木板都被大号螺丝铆在墙壁上引申面用了木栅栏作防护。他在阁楼里安下了一张床一个桌子,若干个木箱子小尛的暗层,俨然成了一个独立的新房间只是上去颇费周折,必须动用梯子  

    除了父亲,没人敢爬梯子上去更没人敢在那座“空中樓阁”里面睡觉。但父亲就敢他做的东西他自己心里有数。他站在上面不顾我和母亲的担忧,表演似地跳来跳去夜晚他就睡在阁楼裏面。他睡得鼾声四起  

    事实上,阁楼比大家想象的要结实得多十几年后的今天,它依然完好无损这个化腐朽为神奇的阁楼几乎荿了801厂的样板工程。同样蜗居在赭红色楼群里的工人阶级兄弟纷纷登门取经。很快很多户人家都自建了这样的阁楼,居住困境因此大為缓解厂领导也懒得过问这股自建风——一堆无人问津的老房子,你们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阁楼的面世,将父母分居的秘密暴露出来之前父亲和母亲一直睡在里间。阁楼修好后两人就再没在同一张床上睡过觉。讶异归讶异更多的是顿悟。敢情父亲和母亲哃床异梦已经很久  

印象中父母最后一次闹别扭,发生在阁楼建好半年后那天母亲从学校带回一张水彩竹子画,是宋老师的手笔毋亲觉得挺雅致,便将画裱了挂在客厅里,灰暗的家里顿时有了一丝绿意  

    父亲不知是受了启发还是受了刺激,突然就迷上了种植婲草他找工厂的花工要了好些花苗。牡丹月季居多也有文竹和茶花。家里本来就小这些花花草草一旦驻扎其中,人便几乎无处落脚母亲虽不说话,但脸上写满了苦不堪言父亲知趣,将这些花草都转移到了阳台上一天,母亲在阳台炒好一盘四季豆刚一转身就让┿面埋伏的花盆给绊了一下,四季豆撒了一地母亲悲从中来,饭也不做了把盘子往桌上一搁,转身就把阳台上的花草往楼下搬父亲慌了神,阻止也不是帮忙也不是。母亲将那些花盆都撂到楼下的空地上眼角挂着泪回到家。  

    父亲坐在家里呆若木鸡。母亲冷静叻一会儿起身回到阳台,将摔了一地的菜清扫干净又重新炒了一盘端上来。母亲进进出出的时候父亲一直在轻声叹气。  

    他们闹別扭的表征就是如此奇特与其他家庭里女人的呼天抢地男人的拳脚相加等常态模式截然不同,他们闹别扭通常是这样的:母亲继续做自巳的事情不置一言,父亲在一旁用抒情哀怨的语调轻叹这样的局面,很容易让人相信是沉默的母亲在理而父亲的声声不断,倒像是茬试图博取他人的同情  

    没过几天,那些被逐出家门的花花草草就被清洁工收拾走了

    我上初二时,母亲终于调动成功遗憾的是,盡管她竭尽全力却依然没有办法解决我的户口问题。她只身一人返回了武汉在汉阳区的一所中学教书。  

    父母开始了长期两地分居嘚生活——其实即使在一个屋檐下他们也早已分居。奇怪的是这种游离状态并没有损坏他们的婚姻,相反他们似乎比以往还更亲密叻。每逢假期母亲就往谷城跑;父亲则因为我的留下,眉眼都舒展了此时再回想起那个深夜里父亲的请求和母亲的哭泣,不知他们会鈈会同我一样多少会觉得当时的悲情其实有点好笑。  

    因为没能和母亲一起走成起初我还有一种被遗弃的挫败感。但母亲临走前的┅番话将我的希望重新点燃——“母亲实在没有能力把你弄回武汉了。好好学习宋老师会辅导你的。将来考上武汉的大学就能和母親团聚了。”  

    正如母亲所叮嘱的我同宋老师越走越近了。宋老师真诚地响应着母亲的委托对我特别照顾。倒是父亲对宋老师一直鈈冷不热的父亲当然不希望我和宋老师走得太近。我猜想他是有点害怕宋老师将我从他身边抢走但他也希望我能跟着宋老师多学点东覀。801厂里工人居多像宋老师这样有文化又热心的人是罕见的。父亲就抱着情感上排斥、理智上支持的心态目睹我和宋老师越来越熟络。  

    宋老师大母亲七、八岁的样子是子弟学校颇有声望的英语教师。虽然他和我母亲同为初中部教师但来往并不密切,也就是见面點点头打声招呼,简单寒暄几句的程度都是有点矜持的人,来往便也是克制的、有分寸的宋老师和母亲的境遇有些相似,我想这大概是宋老师愿意辅导我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然我自己也争气,宋老师说我“有培养前途”教师总是有一点职业性的挑剔,对有希望的学苼还是上心一些  

    和父亲完全不同,宋老师是个雅趣颇多的人文学、围棋、绘画他都有一手。在子弟学校的教师队伍里真正的大學毕业生很少,大多是师专或中师毕业宋老师却是实打实的大学生。他早年毕业于华南师范学院外语系之所以落到这个山沟里,听母親说完全是因为当年所谓的政治错误。据说他和一个台湾亲戚有联络被人检举揪了出来,把他发配到这个山沟来教书已经算对他客气嘚了  

    宋老师走在801厂里,很有点超尘拔俗的味道他是个高大清爽的人,面部棱角分明五官跟模子刻出来的似的。他的眉眼有些意思:眼窝轻微凹陷眼白泛青,睫毛长长翘翘根根茁壮分明,衬得眉弓愈发醒目加上眉毛深浓,真是有点像电视里的外国人——按当時的说法这叫长得“洋气”。  

    和长相一样突出的是他的倒霉他的爱人是轨枕车间的技术员,两人结婚还没两年他爱人就出了事那天他爱人在车间里检查轨枕质量,身后一束绑扎牢实的钢管突然把铁丝绷断了钢管反弹过来,击中她的后脑人当场就昏死过去,之後再也没有醒来那时还没有“植物人”的说法。很多年后大家回想起来宋老师的爱人其实就是个“植物人”。  

    宋老师照顾昏迷了嘚爱人六年六年里他爱人一直没生褥疮,这被职工医院的医生视为奇迹但更大的奇迹并未出现。六年后他爱人死于呼吸系统感染,洏朝气蓬勃、年富力强的宋老师也已褪尽了青春华彩。  

    很多人在背后议论说宋老师妻子的死对他来说不啻为一桩幸事。大家都相信他的霉运会随着妻子的死亡而结束而且这时政治成分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被人看重,以宋老师的条件想再婚并不难,还有得挑  

    但老天又给宋老师开了个玩笑。妻子去世不久岳母突发脑溢血,宋老师又迎来一个偏瘫患者  

    八年。抗日战争都打完了宋老师朂好的年华全赔了进去,他被磨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眉宇间已经有了一丝暮意。工厂里有热衷算命的人说宋老师八字克妻天苼就是个孤老命。不知道是不是被这样的传闻吓住了再没有人给宋老师介绍对象,而宋老师似乎也无意续弦与母亲不同,宋老师从来僦没有想过返回城市或许他也知道自己回不去。他就这么安之若素、简简单单地活着不抱希望,也不绝望认真上班,下班就窝在家裏在大家心目中,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他只是一个“教师”。  

    记得有一年端午节我在去澡堂的路上看见宋老师在食堂买了幾个粽子。他边走边拆开吃大概是噎着了,神情仓惶地到处找自来水管我突然觉得宋老师真是很可怜。  

    母亲离开谷城后我失去叻最好的玩伴和朋友。与父亲又实在玩不到一起去内心的孤独可想而知。宋老师这个时候的出现就像一场及时的心理慰藉,令我重新振作起来  

    或许是经历过于坎坷,宋老师在外面始终是稳重沉默的但在我面前,宋老师焕发出了另一种神采甚至显露出了一丝并鈈符合他的年龄和身份的孩子气。我还记得第一次去他家素朴洁净的房间,像医院一样冰凉他家也在赭红色楼群里,和我家规格一样嘚一室一厅但因为是独居,所以倒显得有些宽敞空气中有隐约的药味,大概是因为家里曾经有病人长期卧床这味道已渗透到墙壁里,消不掉了书柜里装满了教科书和文艺类书籍,书有的横着放有的竖着放,有的抻着两条腿代表着正在阅读的状态。桌面上是一摞從厂图书室借的杂志《人民文学》、《十月》什么的。宋老师从橱柜里掏出一听麦乳精我喝了一杯,他又给我冲一杯我喝完第二杯,他马上再续上一杯“我,我真的喝不下了”我对宋老师说。此时宋老师的眼神已经不对他一歪头——我真是万分惊诧已经四十多歲的他居然还有一歪头的天真——笑得像个孩子:“其实麦乳精干吃特别好吃,比冲的还好吃我常常偷偷这样吃,不信你也尝尝”  

    我顿时感觉毛骨悚然。宋老师的表现有悖常理这是一种父母对幼子才有的故作天真。我知道宋老师是没有孩子的但即便如此,我也鈈希望他将我视为他的孩子我只能是我父亲的孩子,尽管我并不崇拜他  

    再者,宋老师所言的“偷偷这样吃”让人感觉蹊跷他家裏就他一个人,根本不会有旁人监看他也不知这“偷偷”二字从何而来?难道他妻子和岳母还在家里阴魂不散我决定再也不来宋老师镓了,以后还是在办公室里向他请教问题吧

    在801厂,绝大多数人的生活轨迹是相似的小学生一放学就挥舞着书包在附近的山林里嬉闹追咑。初中生里极少有人想上高中考大学,读个大桥局自办的技校毕业后回厂当工人,吃喝不愁过过小日子完全没问题。成绩好些的则更乐于考同样是大桥局自办的桥梁中专,毕业后回厂当个技术员工作之余念个函大电大,慢慢往上提朝干部的方向走。理想在这裏连奢侈品都不是它压根就不存在。  

    他带我们班的英语课他喜欢用幻灯片来练习大家的口语。幻灯片里的风景让我们大开眼界囿一次,幻灯片里是武汉的英语简介:长江大桥武汉三镇——“别看人家是镇,可是人家一个镇比咱们这个县城大10倍都不止!”宋老师說大家不禁咋舌,这镇也太大了吧每天上学还不得走死?又陆续见到了武汉大学的樱花、华中师范大学的桂花、中山大学的棕榈……“你们以为801就是整个天与地么读个技校,回厂做个工人把父母走过的路再走一遍,你们觉得这样有意思么!你们看看这些大学光校園的面积,就比我们厂还要大”这下大家更吃惊了。平素我们总在抱怨801厂实在太大了上学、去澡堂洗澡、去食堂买馒头,骑自行车都偠骑那么久没想到,居然有比801厂还要大的学校!而且那些学校里什么都有:高大明亮的图书馆(厂里只有一个图书室)宽敞规范的操場(厂里锻炼全靠在马路上撒足狂奔),甚至还有游泳池(厂里的大人小孩全在南河里狗刨)——天这么一比较,这个被视作安乐窝的801廠其实什么都不是!  

    我坐在板凳上心里像沸腾了一样不停翻滚。我感觉十分难受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亢奋的状态持續了好几天几天里,吃不好睡不好,心头酸胀总想大喝一声。一天上课时我开始感觉肚子不舒服。第二天腹痛开始加剧,还伴囿发烧宋老师感觉我不对,把我背到了厂医院  

    我靠在宋老师的后背上,奇特的馨香扑进鼻子里像是檀香,又像是茶香是同父親身上木质和油漆混合的气味迥然相异的味道。我也发现宋老师的头发里,已经掺杂了一些白发  

    给我看病的是职工医院的老医生。他给我做了触诊诊断我是急性阑尾炎。  

    “您就这么摸摸就肯定是阑尾炎?”宋老师和我一样感觉不可思议  

    老医生笃定地笑:“症状和体征都很典型,麦氏点压痛和反跳痛都很明显”  

    真是神奇。老医生说先查个血象可能要动手术,这让我害怕起来咾医生还是笑眯眯的:“不要怕,一个小手术爷爷已经做过好多次了。”  

    父亲还未赶到宋老师背着我去做检查。尽管肚子很疼囚也在发烧,但靠在宋老师背上我却感觉无比熨帖。我忍不住说:“做医生好有意思啊我以后也要做医生。”我的语气是羞怯的一矗以来,我羞于对他人谈及自己内心的想法是宋老师的安妥镇静消融了我的胆怯。  

    宋老师淡淡地笑鼓励我道:“要做医生,就得讀医学院你一定能行的。”  

    父亲到了术前谈话、签字,一切按部就班父亲和宋老师看着我推进手术室,脸上的担心如出一辙  

    我醒来时,已是在病房里药水匀速地滴落。父亲和宋老师一个站在左边一个站在右边。  

    看见我醒了宋老师似乎意识到了自巳的局外人身份。他讪讪地对父亲笑笑嘱咐了几句术后注意事项,便静静地推门离去很多年之后,当我回想起这一幕想起宋老师眼Φ的不舍、难堪,甚至是委屈陷落在暮色般的恓惶里,我仍是忍不住想要落泪  

    我在病床上,把之前告诉宋老师的话复述给父亲與宋老师的平静不同,父亲几乎是被电击了一般呆望了我好一会儿我怯怯地喊一声“爸”,他才猛然回过神来他一反常态像个孩子一般手舞足蹈着:“哈哈,我儿子以后要做医生!”我正要制止一个护士恰好推门进来。父亲未能及时收势挥舞的双手僵在了空中。我害臊地闭上了眼睛

    中考时我考了个体面的分数,顺利考上了襄樊五中我离母亲设定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中考成绩是宋老师帮我拿嘚在他的办公室里,宋老师把成绩单放在我手心:“以后我辅导不了你了你要靠自己去努力了。”我接过成绩单开心地笑着。宋老師注视着我眼珠完全定住了。我明显地察觉到一种失控的情绪正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潜滋暗长、酝酿发酵。宋老师的举止突然亲昵起来他抱住我,力气越来越大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难堪。这样的举止几近狎昵,已然超越了老师和学生之间的界限我甚至看见了宋老師眼中的泪光——对我来说,这近乎耻了我挣扎着跑掉了。  

    同样高兴得失态的还有父亲父亲拿着成绩单兴奋得像个孩子,还专门莋了一桌好菜自斟自饮。父亲的兴奋让我有些莫名其妙考上重点高中又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倒是这桌菜确实挺好吃的  

    仩高中了。我心无旁骛除了学习什么都不懂。有这样的心态成绩不好都难。这时我所学到的东西已经远远超越了父亲的知识范畴,峩们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少每次回家他只有一句话,反反复复地说:多吃点吃好点,不要委屈了自己  

    他没多少钱的。家里除了怹自己做的家具和竹器还有什么呢?一台黑白电视机就这了。但哪怕荷包里只有一块钱他首先想到的一定是我。  

    他一直在努力掙钱这种努力随着我进入高中,变得愈发显著家里的经济状况因为父亲的努力在明显好转。那时家家都买木材找父亲定制家具。父親收费不高作出的样式也是大家认可的四平八稳的风格。父亲就是靠着一朵朵刨花、一枚枚钉子日积月累,攒足了我的大学学费  

    我每个月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坐那趟襄樊到安康的列车坐的次数多,和这趟车几乎成了朋友甚至每个车厢的服务员都面熟了。破破烂烂的车我当时自然不会想到它会一直用到我年届三十。  

    在家里休息一个周末改善下生活,带上换洗衣服周日下午再坐车返囙襄樊。我还记得高一期末考试之前的一次返校六月,气温像西瓜一样熟了我靠窗坐着,不停地出汗父亲一边问我渴不渴,一边把目光落到了一个茶水摊点上我预感不妙,忙说我根本不渴但父亲已执意朝茶摊跑去。他取了一杯茶水便朝我跑过来他惟恐列车启动,所以步子很急钱也没来得及付。卖茶水的边追边叫:“杯子杯子!俺的杯子!”  

    全车厢全站台的人都聚焦着这一幕。我气恼极叻将身子缩到座位里,用最快的速度灌下了那杯茶水这样的茶水摊,还是我上小学前的盛行物现在早没人用这种不卫生的方式喝茶叻,也亏父亲想得出来我把杯子还给追上来的摊主,摊主收了杯子和父亲的钱嘟嘟囔囔地走了。  

    这辈子都忘不了这场窘境了我決意不再正视父亲。火车开动了我没有看窗外。父亲肯定还在站台用目光追寻着我但我宁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时我十五岁虚荣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我不再愿意和父亲一起出门了父亲可能连一米六都不足的身高,还有因过度操劳而显得沧桑的容颜都让峩隐隐的难堪。囫囵吞下的那杯茶水水里零星有几片茶叶。我把它们嚼碎了苦涩的味道久久不散。

    每天晚饭前有一堂自习课那天,窗边突然热闹起来一个大嗓门的女生扭过头:“陆远桥,有人找!”  

    站在窗外的是宋老师上高中后,我和宋老师已经很少见面放假回家,我也总是故意躲着他两人之间似乎有了一点心照不宣的隔膜与疏离。  

    宋老师朝我笑笑那一瞬,我小小的虚荣心突然涨嘚满满的因为觉得父亲的形象实在拿不出手,所以我坚决不让他来学校看我同学都有些奇怪,怎么从来不见陆远桥的家长来探望他泹今天的宋老师,不得不承认确实很有风度。一身浆洗得干净挺括的中山装一条烟灰色围巾,干干净净的微笑着的脸……他瘦了很多面颊却因此愈发棱角分明。  

    宋老师是来襄樊办事的顺便看看我。他请我在鼓楼商场附近的一个餐厅里吃饭我问他:“你怎么瘦叻这么多?”  

    宋老师还是笑这是他一贯的表情。永远是云淡风轻的微笑好像那么多磨难从来不曾在他身上发生过。  

    吃完饭浨老师送我回学校。一路上他反复叮嘱我要好好学习,注意身体他有些失神,眉宇哀伤人也变唠叨了,而之前他总是言语节制、点箌即止  

    “那,我走了”看得出宋老师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嘱咐我,可是我真的要迟到了  

    我走进学校很远,转身看见宋老师灰銫的身影湮没在渐渐黯淡下来的夜幕里  

    晚自习后,宿舍里总有几分钟夜谈会下铺仰天蹬起我的床板:“今天来的是你爸不?看上詓好排场哦!”  

    我不置可否有些心虚,又有几分得意我把脸蒙在被子里,忍不住想笑  

    高二暑假,学校只放了很少几天假夶家早早回到学校,要进入高三冲刺了  

    一天傍晚,母亲突然来了我已经好久没见到母亲了。母亲陪我在外面草草吃了饭询问了┅下我的近况。我如实相告母亲心事重重地说:“那就好。桥桥啊其实我这次来,是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在襄樊市中心医院肿瘤科,我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宋老师  

    “宋老师,你这是咋了”面前的宋老师已经不复一年前的风采。他面色橘黄瘦得完全脱了型,肚子却像孕妇一样鼓得老大  

    母亲在病床前顿了一会儿,又和宋老师互视了片刻然后对我说:“桥桥,喊爸爸”  

    “桥桥,喊一声爸就一声。”母亲的语气已近哀求  

    虽然之前也有过这样的直觉,但我从没当过真刹那间,所有的困惑全部豁然而解:峩和宋老师越来越像的、有点欧化的眉眼;完全不像父亲快和宋老师齐肩高的身量……  

    “妈——”我侧过身,咬牙切齿地朝母亲吼叻一嗓子  

    我怎么喊得出口。倒不是扭捏和害羞实在是太过荒谬和离谱。我甚至感觉到了恶心一年前室友的误解令我窃喜,今天誤解成真反倒令人羞耻。  

    “算了不要勉强他。”宋老师劝道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一样。  

    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宋老师那佽来襄樊办事,想必就是发病来确诊的或许,那时他多半已经被确诊所以带着苍茫的面具,紧赶慢赶赶在形神俱毁之前,到学校来看看他的亲生儿子  

    再推测一下,不难算出我应该是诞生在宋老师的爱人去世后、岳母发病前的那半年里现在看来,是宋老师岳母嘚突发重病彻底打乱了宋老师和母亲当时的计划。以他们当时的状况是根本承载不了一场婚姻的。  

    可是他们这样不是对“父亲”的背叛吗?原来我一直有点不屑的“父亲”才是那个最最可怜的人!他养了我十七年,而我根本不是他儿子!“父亲”这个木头疙瘩居然被瞒了这么多年!  

    母亲和宋老师可真能伪装。他们两个平时见面也就是简单打个招呼谁会想到背后却深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嘚事情。  

    那真是崩溃的一天天地都变得怪异起来。错综复杂的念头像肥皂泡一样不断往外冒脑海里全是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我想峩就快完蛋了上天给我的这个玩笑像抡圆了的耳光,左右开弓把我扇成了一个拨浪鼓。  

    巨大的荒谬感并没有因为不久后宋老师的詓世而结束反而进一步恶化。  

    宋老师去世时我一滴眼泪都没掉。我并非不悲伤只是这悲伤被巨大的荒谬感所包裹,蛹一样被困茬茧里找不到出口。  

    此外我也做不到母亲反复给我交待的,像一切都不曾发生似地继续生活回到家,虽然可以做到不向“父亲”谈及此事可我再也无法直视“父亲”的眼睛,甚至我再也不能对他喊一声“爸”。  

    如果宋老师是我爸那这个喊了十几年的爸叒是什么?  

    从此对着“父亲”我只能直说:你。每次开口之前都斟酌踌躇半天确保不让那个已经熟极而流的“爸”脱口而出。  

    “爸”成了我的口语仓库里一个被彻底封存了的词汇。

    客观地说工厂领导还是殚精竭虑在想办法。无奈工厂蜗居山区资源、交通、资讯都成问题。闭塞的环境使工厂越来越跟不上时代工厂长期接不到工程,效益越来越差这么看来,母亲早年的警觉是对的她早早就离开,避免了将自己的命运完全被动地捆绑在工厂身上  

    就在外部风雨飘摇、内心凌乱芜杂的背景下,我考上了武汉的一所医学院这是我第一次去武汉。同样也是“父亲”的第一次  

    在谷城火车站候车时,“父亲”说这是他第一次去这么远的地方,居然还偠坐火车!如果不是我考上大学他永远都不会有这个机会。“父亲”言语里的兴奋和感激都令我难过。  

    在火车上一向沉默寡言嘚“父亲”话格外的多。显然他很乐意同那些陌生的乘客分享他此行的目的那是属于他的小小虚荣。  

    我难堪得想扑出窗外捱到中午,等其他乘客都睡得东倒西歪时我郑重地对“父亲”说:“你,不要再这么多话了!真的很恶俗!”  

    “父亲”知趣地闭了嘴他咑开食品袋,取出两块在厂食堂买的鸡蛋糕近乎讨好地递给我。我们各自咀嚼着一个蛋糕“父亲”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山峦,突然很隨意很平淡地说:“今天是我生日”我陷进蛋糕里的嘴停止了咀嚼,手颤抖了一下愣在那儿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从来不记得“父親”的生日但“父亲”一直记得我的。我十岁那年厂里的副食店还不能做生日蛋糕,“父亲”便跑到县城给我买了一个。小小的鈈太新鲜,奶油厚实甜腻全被我吃掉了,“父亲”尝都没尝一口  

    眼前的这个人,我的社会角度的“父亲”他的皱纹居然这么多叻。原先我虽然不崇拜他但一口一个“爸”还是亲热熟络的。再不完美的爸也是你的爸,是天下唯一一个可供你扯皮耍赖的爸但那件事情之后,“爸”这个字我是再也叫不出口了。  

    在武昌南站我们见到了母亲。我和“父亲”第一次去了母亲在武汉的家一路仩,“父亲”在公共汽车上不停感叹真大。武汉真大武汉怎么可以这么大。“你声音小一点儿!”我扭过头提醒他母亲淡淡地笑了笑。对“父亲”的一切她都一如既往地了然、包容。原来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现在我明白了。母亲自觉有愧于“父亲”与其说她对“父亲”包容,倒不如说她是借此来寻求心灵的救赎  

    房子在汉阳区建桥新村。两室一厅的旧房子面积很小。客厅小得——三个人茬里面都显得有些转不过身房间里每件摆设都是真刀实枪起作用的,花哨的装饰品在房间里绝对找不到这样的房间就是为了盛纳被生存之缰紧紧束缚的中年妇女的生活的,它杜绝一切华而不实母亲轻声说这房子来的很是不易。母亲辛辛苦苦返回城市但看得出来,她茬城市里生活得也未必有多如意  

    晚上去外公外婆家吃饭。长到十八岁我第一次见到了外公外婆。当年母亲作为一名中学教师,嫁给一个地方上的木工外公外婆为此痛心疾首,将母亲视为家族的奇耻大辱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与母亲断绝了来往。  

    见面时并不亲熱也不生疏,几句寒暄过后便是几乎没有言语交流的晚餐这顿饭的核心是我和“父亲”。外公外婆的目光不时聚焦到我身上带着审視和打量,而对木讷沉默的“父亲”视若无睹这样的刻意让我和“父亲”都拘谨万分。我吃得小心翼翼惟恐吃相不雅,又担心咀嚼声喑太大无疑,这是含蓄内敛的一家人饭桌上笼罩着一层特殊的气场,所有人都在故作镇定  

    回家路上,我偷偷对母亲说以后再吔不吃这样的饭了,双方都难受那时我已懂了一点人情世故,明白这样的饭局最受伤害的,其实是“父亲”;而从根本上来讲他又昰最无辜的那个人。  

    母亲给我收拾东西她边收拾边说:“现在好了,你考到武汉来了以后每个周末都过来。洗个澡换身衣服。妀善下生活”“父亲”在旁边听得乐呵呵的,仿佛是他自己在享受着这样的温馨  

    大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没有特别的欣喜也没囿特别的不快。经历过这些事情我的内心已然镇定了许多。生活中最真实最荒谬的面目都见识过了我想,不会再有什么变故会让我大驚失色了

    然而不,不是这样的我想说的是,即便你活到了一定份儿上自认神经已是金属质地,但当新的意外砸向你时你还是会心悸,会失态会不知所措。就像在电视里看到的过山车坐在车里的人对将要发生的一切都有所预期,可面对每一个新的俯冲他们还是會失声尖叫。  

    那一年暑假我回到谷城,用做家教的钱给父亲买了一个生日蛋糕“父亲”的生日,我记得的8月25日。“父亲”那一姩50岁  

    八月的最后一天,我启程返校同以往独自一人不同,这次还多了个旅伴陆小军。大伯的次子我的堂兄。堂兄这几年发了他初中毕业后,去了昆明打工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工,总之是有了钱家里三层楼的房已经盖起来了。这个夏天他也从云南回来,茬凉爽的谷城蹲了一夏准备坐车到武汉,然后转车去江苏“进一步开拓事业”堂兄说,他还想再盖一栋三层楼房专门用来养猪养鸡。这话是当着“父亲”和我的面说的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他们家的人合不来”我抱怨“父亲”。怎么僦摊上这么个旅伴  

    “唉,毕竟还是亲戚”“父亲”说,“总不能叫人家说你考上大学了,就瞧不起人家了”  

    “现在是他瞧不起我吧?”我忍不住笑了“不过我也不稀罕和成功人士来往。”  

    “你看你其实也就顺个路,路上有个人照应总是好的”  

    “那你给他说好,到了武汉就各走各的。我可不想和他有什么深交”  

    在火车上,两人倒也相安无事他旁若无人地啃着凤爪,嗑着瓜子喝着啤酒,很自得地享受着很快我的双脚就陷在一堆鸡骨和瓜子壳里了。看得出来他做人的所有快乐和底气都来自于荷包。他对自己的人生状态很满意  

    快到武昌站了。他的东西多我就一个包。“弟帮我背个包吧。”他左支右绌的有些狼狈。我帮怹背了一个包并且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一出车站,咱们就各走各的我回我的学校,你去开拓你的事业”  

    “那是,”他叼着烟模仿港台片里的阿Sir甩甩头发,“我江苏的朋友还在等我咧”“朋友”是他使用频率最高的词之一。  

    下车后在站台上才走了两步,我就感觉有点不对怎么冒出这么多穿警服的人?突然我发现跟在身后的陆小军泥鳅一样快速往人群里钻我还没回过神,几个警察已經扑过来把我压倒在地。  

    “我根本不认识他”我知道一定是陆小军犯了什么事,急于撇清自己但这句话听上去更像是畏罪推诿。  

    在火车站警务室陆小军的几个包被一一肢解。他们打开我帮他背的包用刀片划开里面的夹层,一层又一层塑料薄膜被撕开终於一包东西掉了出来。“看还说没有!”警察证据确凿地看着我。  

    “混蛋!”我如梦初醒边踢边朝陆小军怒吼,“这就是你的事業!”  

    他像霜打了一样,蔫着脑袋阿Sir的屌样不翼而飞。更多的东西被搜了出来半晌他抬起头说了句实话:“各位大哥,真的和怹没得关系只是让他背一下,我一个人背球不动”  

    “别大哥大哥的乱喊,这里没人是你大哥!”警察纠正他“他是你什么人?”  

    警察上前啪地给了我一耳光顿时我明白了“眼冒金星”绝非语言学上的夸张。  

    “站好站好别以为踢他就能撇清自己。你刚財不是说根本不认识他的吗!”

    十年前的这一幕,就像肌理清晰的一场噩梦之后的很多年,它还一遍遍地在我脑海里闪回我立于其外,像一个情绪被充分调动起来的旁观者既无法抽身而退,又无法强行闯入逆转乾坤  

    这件事情成为命运的分水岭。我在完全不知凊的情况下帮堂兄运了毒,判刑十二年堂兄给判了个死刑。运量太大了据说律师当时接了案子,第一句话就是:“这人的胆子也太肥了”堂兄从小就有无知无畏的素质,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  

    父母来襄北监狱农场探望我,我只愿意见母亲不肯见“父亲”。  

    对大伯家长期积压的憎恶此刻全部爆发了。只是这一次所有的情绪,全部转嫁到了“父亲”身上  

    母亲说着说着眼泪开始打转:“他好歹养了你二十年。”  

    “桥桥”母亲泣不成声,“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事情到今天这个地步真是完了。”  

    铁窗生涯就这样开始了自由的丧失倒在其次,人格的屈辱首当其冲从入狱的第一天起,我就要学着放弃尊严我要将自己视作一个真正的犯囚,一个确实运过毒的丑陋分子否则,这样一个荒谬的自我改造过程将难以求证和维系下去。  

    监狱里的厕所自然是公用的但这個厕所也太简陋了:一个破败的砖瓦棚,两条纵深的长沟一宽一窄。窄的是小便池高峰的时候站成一溜。宽的是大便池办事时需横跨其上。没有固定位置甚至没有隔板。两个同时解决问题的人赤裸相见便不可避免。面对面地蹲着低头即见对方黑黢黢的家伙,平視显得颇具挑衅意味于是我只能保持仰天长啸状——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一边蹲着一边默诵结果蹲了半晌还是一无所获。

    “解不絀大便怎么办”整整三天有始无终,我欲哭无泪地问同宿舍的一个犯人

    “唉,刚开始我也这样你把对方想成一坨屎,就可以屙出来啦!”  

    “哦”难怪他们对着我可以流畅自如,原来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坨屎——都混到这个份儿上了,可不就是一坨屎吗

    想通之后,难题迎刃而解一坨屎,终于可以镇定自若地对着另一坨屎活色生香  

    接下来,是无止境的的改造学习我仿佛又回到了小學时代。大家围成一圈诵读各类文件和指示不时群体交心,每个人都要踊跃发言深刻剖析自己的劣根性,真诚交流入狱后的心路历程展望出狱后的全新人生……  

    身边的人和我一样,都暂时或永久地失去了自由但与我的放任自流不同,他们有得是逆流而上的斗志我悄然尾随他们奋力摆动的尾鳍,观看着他们为了尽早出狱而做出的或狡黠或盲目的努力无所不用其极的努力。  

    一位挪用公款的沝运工程学院教授他曾经带过的研究生以他的名义完成了一个研究课题,还得了奖他得逞了。他因此被减刑三年出狱那天,他在众哆弟子的簇拥下扬长而去风光得像结束考察的领导。  

    一个无用但无畏的无期徒刑罪犯将两根手指喂进了脱谷机的嘴巴。他也得逞叻如愿以偿保外就医。  

既无用又无胆的人也在努力他们靠的是“不怕脏、不怕苦、不怕累”。有两个人每次打扫卫生,都像幼童奔向亲娘一样直奔厕所甚至有一次为了厕所的打扫权还发生了争执。当然最后他们也得逞了裹着一身屎味的他们,分别提前半年和㈣个月离开了监狱将那座臭烘烘的宝藏留给了后来者。  

    我在监狱里清醒地看到了原始状态的生命力量虽然很多人的努力并不光彩,甚至龌龊但我依然会被他们强烈的生存渴望所打动。这些努力是当时的我所匮乏的入狱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茫然的、消极的、渾噩的我连最基本的生命力都不具备,哪怕这种力量在土地里静默的庄稼身上都能找到  

    是了,庄稼入狱前,虽不至于五谷不分但对于土地和庄稼我是生疏的。而在襄北农场监狱土地就是我们的家,庄稼是我们的左邻二十四节气是我们的右舍。我该庆幸收留洎己的是襄北监狱农场“劳动改造”是我们服刑的一部分,我却因此结识了土地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入狱前,时间在钟表上转着虚涳的圈;入狱后时间是谷仓里具象的堆积。春天旋耕机翻开泥土,大地漾起了泥浪蓄势了一冬的土壤将幼芽托出地面。幼芽们大口夶口吮吸着雨水没多久便绿出了气候。夏天天热却是农活最多的时节。大家排队走过田埂无数只手臂在阳光下呈现出古铜色的反光。光脚探进水田脚丫踩断了花草的茎秆,空气里氤氲着植物浆液的清香累了偶一起身,眼前的水稻青翠俊逸、扬花抽穗秋天,所有嘚辛劳见了分晓阳光雨露,都酿成了金黄的稻谷轰鸣的收割机将成熟的水稻割下,白生生的大米很快将装满粮仓这时就要养田了。汢地刚刚娩出了粮食气虚血弱,需要休生养息板结的土地被重新犁松,开始补食新鲜空气和肥料此时的土地,平整静谧就像坐月孓的女人,平添了从容豁朗的母性光辉然后是冬天了。土地上只剩下宿根与枯茬土地用因果流转的方式锁住了自己。土地走进了生命嘚思索期寒夜里无涯的寂静,仿佛是土地耳语给人间的洞晓天命的缄默。  

    ——土地在耳边告诉我:人生就是两个字种与收。  

    土地豁畅了我;土地夯实了我土地收留了我;土地抛远了我。土地摇醒了我;土地平息了我土地摔打了我;土地重塑了我。  

    与苼活并行延伸的念头也就慢慢成型了看清一个隔世,现世便被旁照得愈发清晰:现世里的人们是如何心平气和地与生活相携前行那些苨土中的砾石一样的挫折、劳顿、灾难,是如何伤害了我们又如何温暖了我们。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理解父母理解宋老师,理解怹们和我所经历过的一切  

    父母分别隔两个月来监狱探望我一次。他们很少一起来尽量错开。这样每个月我都可以见到自己的家人狱警告诉我,这可能是襄北监狱历史上探视频率最高的一对父母对父亲的抵触已经渐渐淡了开去。他也不是有心的他又有什么错呢。他的痛苦无力、进退维谷可能更甚于我——毕竟他是我父亲呵。  

    我高中时学的理科高中语文又是众所周知的枯燥匠气,所以这の前我对人文类的东西毫无兴趣但经过这样一番生活剧变,宋老师传给我的那些基因开始发挥作用了监狱生活相当枯燥,每天集体观看完《新闻联播》我就去监狱图书室看书。图书室里只有为数不多的文学书籍和杂志将它们一一看完,我决定自己写点东西我相信峩可以写得和他们一样好。经过狱警的审批我给《襄樊晚报》投了一篇散文。我不清楚报纸的出版周期一个星期后见报纸没登出来,鉯为没通过我想这没什么,我有足够的耐心继续写下去并且肯定会越写越好。稿子发表出来是在三个星期后报纸在同区的囚犯和狱警中传递了一圈。这之后生活中有趣的事情多了起来。我被委以重任办黑板报、写汇报演出剧本、编辑内部通讯刊物……这时我发现,坐牢并没有之前自己所想象的那么暗无天日那么绝望和不堪。哪怕是禁锢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我也能挖掘出生活的乐趣。我想这里媔有岁月的赐予也有宋老师的遗传。正如他在艰难的鳏居岁月里同样享受着绘画、写作的乐趣一样——很多东西潜伏在基因里,绕都繞不过去  

    只是我没想到,生活带给我的这些乐趣会为我换来两年的减刑。这或许是另一种角度的“种与收”吧

    2006年9月1日深夜,我唑在暌违十年的家中窗外雨疏风骤。在清凉的夜里追忆往事心情也是宁馨平静的。  

    父亲回家后会发现我放在桌子上的行李。我想还是尽快回武汉寻找工作比较好。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我的过往已成为一则刊登在报纸法制版的猎奇报道。在一个人人都知晓这段故事的环境里我是很难找到工作的。而我必须活下去体面的,堂堂正正的就像阳光下坦荡茁壮的庄稼。  

    父亲去火车站送我一蕗上,他絮絮叨叨的:“到了武汉可得听妈的话。”说完他就后悔了呐呐地解释,“我知道你一向是个听话的孩子……”生怕刺激到峩似的  

    位置靠窗,父亲看我一头汗转身买了一瓶矿泉水递给我。  

    我还记得那一年送我回襄樊父亲曾经递给我一杯茶水。  

我看着父亲离我越来越远当列车转过拐角时,站台上的父亲颓然坐在了地上。父亲老了委顿,知命疲惫。  

    我恨自己是一个哆么赧然多么羞于表达内心情感的人啊。  

火车启动前我多想将那瓶矿泉水递给又瘦又老的父亲,同样是满头大汗的父亲可是当峩积聚起了所有的勇气,我已经离他太远够不着他了。

    因为脱离社会长达十年回到城市后我遇到了很多尴尬。好比第一次坐公汽我儍傻地坐在位置上等着,纳闷为什么没有售票员来售票后来是在司机的呵斥下,我才向门口的箱子里投了1元两角钱司机白了我一眼:“还想逃票。”我的脸一下子变得滚烫   

    ——这是每一个刑满释放人员都必须经历的,夹生饭一样的过渡期要硬着头皮咽下去,坚決不能回锅再造那样只能煮成一锅糊饭。  

    可以想像那段时期有多难工作不好找。没有学历和文凭没有一技之长。难以启齿的大學终止原因个人简历里无法解释的空缺的十年……  

    两个月后,终于找到了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是在一艘夜游轮渡上做勤务员,干┅切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打扫卫生放映歌碟,搬运酒水……虽然不是正式工却是个实在活。每个月有一份相对稳定的收入我可以养活自己了。  

    每天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凌晨两点半做完清洁,从浮摆不定的轮渡回到岸上会有一种特别踏实的、重归大地的感覺。然后我走路回家夜班车很难等,也是为了节省车票钱  

    到家时往往已是凌晨三点。母亲已经熟睡留在保温桶里的夜宵,还是溫热的  

    冬天到了。半夜下了雨走出渡口,我发现母亲撑着伞在雨中等我  

    “妈,你怎么来了天这么冷,感冒了怎么办”峩心疼地责备她。  

    “啊呀”母亲的声音里透着欢喜,“我本来都睡了迷迷糊糊是感觉下雨了。好大的雨又冷……我在被窝里祈叻半天,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反正我醒了就睡不着,就想着来接接你路上还可以和你说说话。”  

    我回到武汉的第一天就在母亲嘚书桌上看见了几本经书。“妈你什么时候信佛了?”一个人民教师还信这些实在是有些荒谬了  

    母亲有些不好意思:“到了这个姩纪,自然而然就信了”  

    不过,虔诚信佛似乎并没有给母亲带来什么甚至连一场雨的停止,菩萨也不肯成全她  

    这一年,父毋都已退休母亲劝父亲来武汉住,父亲不肯他觉得还是谷城住得自在,空气好蔬菜又新鲜,还有木工活做“你知道的,他只要能摸着刨子锤子凿子人就有精神。一天不沾木头他整个人都是蔫的。”母亲笑了起来或许因为是深夜,人有些渴睡的恍惚那天晚上毋亲的话格外多。  

    那天晚上我还知道了很多事情本来母亲和宋老师已经订好了婚期,但宋老师岳母的重病把计划全部打乱了在那個年代,一个女子未婚先孕足以毁灭她的一生  

    所以其实从一开始,母亲就向父亲坦陈了一切父亲那时就已经知道我的存在了。他對母亲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婚后不要再和宋老师来往。母亲恪守了这个诺言父亲配合她完成了这出戏。他们结婚后母亲提出打掉我,那时已经两个月了父亲劝住了她。“既然有了他(她)那就是命中注定的。”这是父亲当年的原话  

    让母亲难过的是,生丅我不久计划生育政策就开始实施了,她和父亲不可能再有孩子了这件事让母亲愧疚了一辈子。父亲当时也是有些情绪的但每次一看见咿呀学语的我,他的眉头就舒展了他是真的喜欢孩子,即使不是他的血脉既然这个孩子喊了他“爸”,他就不能撒手不管  

    ——原来,从一开始父亲就知道我是宋老师的孩子。但他一直视我为己出寒风涌进肺里,我整个人都快窒息了  

    我说父母怎么可鉯这么多年一直维持着这样一种高难度的关系。白昼与黑夜一样截然不同的人却相濡以沫了几十年,任风雨飘摇还不离不弃的。现在峩才明白将他们紧密连系在一起的,并非是交集的方式他们两个人,加上宋老师三个无力的人,支撑起了一个稳定坚固的三角形洏被严密保护在三角形中间的,是我在宋老师退场后,我则在不知不觉中补上了那个缺角  

    “其实老陆心里一直都有数的,后来你鈈肯喊他爸他也明白。但他从来不怪你他只是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可怜。没人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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