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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株小草的力量。袁志邦深明这个道理。所以他没有直接进行干涉,他只是把那盒记录着“一三零劫持案”真相的录音带交给了女孩,他要让爱徒自己做出选择。

  后来发生的事情似乎证明:袁志邦的补救措施是有效的。新一代的Eumenides在听到那盒录音之后,毅然离开那个女孩,走上了老师为他设计好的道路。

  罗飞原以为年轻人再也不会回头,可是刚刚发生的越狱行为似乎又在动摇罗飞的观点。他有些难以捉摸那个人的真实心理,所以他才要向专家求助。

  “你觉得Eumenides还会去找那个女孩吗?”罗飞直截了当地问慕剑云。

  慕剑云不答反问:“如果不是的话,他为什么要越狱?你以为他会害怕那个女孩?他只是害怕对方看到他的容貌!”

  Eumenides为什么要越狱?这正是自己在早晨会议上提出,此后一直在追询的问题。这个问题随着阿华的开口似乎有了答案。

  阿华曾告诉郑佳:杀害她父亲的凶手已经入狱,但因为证据不足,并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郑佳的视力正在恢复,当她完全复明之后,她必然会到监狱里去寻找自己的杀父仇人,她会牢牢记住对方的相貌,以此保留为父亲报仇的希望。

  阿华正是利用这样的预期来逼迫Eumenides越狱。从既发的事实来看,他成功了。

  Eumenides不惜用越狱的方式来躲避郑佳,因为他不敢让对方看到自己。他惧怕的,并不是郑佳对Eumenides的寻仇,他害怕的是自己的另外一个角色受到牵连——那个在女孩心中温柔而又知心的朋友。

  如果郑佳看到了Eumenides的真实面貌,那年轻人就再也无法以另外一个角色出现在郑佳面前。这件事情反过有一个推论:Eumenides冒着极大的风险越狱,即意味着他仍然存有要与那个女孩相聚的幻想。

  这其中的逻辑显而易见。阿华正是利用这个逻辑去逼迫Eumenides,现在慕剑云也认同这个逻辑,只有罗飞仍存有疑虑。

  看着罗飞沉默的样子,慕剑云感觉到他的犹疑,便试探着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只是有些奇怪——Eumenides明明已经选择了他的方向。”罗飞微微皱眉说道,“要继续承担Eumenides的使命,就必须斩断正常人的情 感,尤其是和那个女孩之间。而他还帮助郑佳恢复视力,更应该做好了永不与对方相见的准备。可他为什么又会反复?如此犹犹豫豫,首鼠两端,正是行事者的大 忌,他难道不明白?”

  慕剑云品味着罗飞的意思——确实也有道理:就像甘蔗没有两头甜,那年轻人也不可能同时在女孩面前扮演仇人和爱人的 双重角色。当他下定决心成为Eumenides的时候,就必须切断和女孩之间的联系。尤其是现在罗飞已经盯住了郑佳,你身为Eumenides的传承者, 怎还能奢望与那女孩继续相处?一个历尽磨难的杀手,不该犯下这样的错误。

  片刻之后,慕剑云又斟酌着说道:“或许他改变了呢?”

  罗飞目光一亮,立刻问:“怎么改变?为什么会改变?”

  慕剑云略歪着脑袋道:“当然是为了郑佳,他不愿再当Eumenides,他想当一个普通人。”

  罗飞摇摇头:“可他刚刚又执行了三起新的刑罚。”

   “那些刑罚只是他越狱计划的一部分,并不代表他今后的道路选择。”慕剑云一边猜测一边展开想象,“或许Eumenides从此便销声匿迹。直到多年以 后,当相关的档案再次封存,大部分人已经将Eumenides淡忘,郑佳心中的复仇之火也被时间的洪流浇灭……也许忽然有一天,他会来把郑佳带走,他们会 在某个地方,幸福且永远不被打扰——以那个人的本领,他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件事情。即便是你——罗飞,你也不可能阻止他。”

  “是的,我阻止不了。”罗飞摊摊手说,“我不可能一辈子都盯着那个女孩。”

  慕剑云忽然用明亮的目光看着罗飞,换了种语调问:“如果你能够阻止的话,你会阻止吗?我的意思是那个人已经完全放弃了Eumenides之路,他只想做回一个普通人。”

  罗飞愣住了,许久也没有回答。

  慕剑云便微微一笑,说:“沉默已经是一种答案了。”

  罗飞也笑了笑,神色间却有三分尴尬,三分迷惘。

   慕剑云则继续盯着罗飞,像要用目光将对方剖开似的:“你是Eumenides最大的敌人,但你和Eumenides却坚守着某个共同的立场——那就是痛 恨一切罪恶。你放任邓骅之死,挑起阿华和高德森之间的生死拼杀,都证明了这一点。只是你恪守游戏规则,决不会做出任何超越法律范畴的事情。十八年前,是你 创造了Eumenides;现在,你穷尽你的努力去追捕Eumenides;但在你的心中,却永远隐藏着另一个Eumenides——这个 Eumenides被法律的红线紧紧束缚着,他无法扭曲你的行为,但是影响着你的情感。至少你对那个年轻人并不厌恶,你怜悯他,甚至还带着一点点的欣赏。 只要他终止作案,你情愿永远也抓不到他吧?”

  罗飞低头聆听着慕剑云的话语,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人能如此精准地锲入到他的内心深 处。在这样的红颜知己面前,他也不想再隐藏什么,便用最坦然的方式回复道:“我确实不讨厌那个孩子,他用自己的方式去制裁罪恶,这或许正是我想做但又无法 去做的事情。当然了,他也伤害过无辜的人,杀死郑郝明便是他难以洗刷的罪行,不过他真要全意地照顾那个女孩,这或许正是他赎罪的最好方式。所以当你问我: 如果他现在停止杀戮,只求在那女孩身边当一个普通人,我会不会阻止?我难以回答,我处在情感和法律的夹缝中左右彷徨。你一定要我做出某种选择,我最希望的 结果是:他能够击败我,而我并没有主动要放过他。”

  “你在逃避。”慕剑云一语点中罗飞的要害,“你情愿被动地承受失败的结果,也不愿主动去挑战束缚着自己的行为准则。”

  罗飞长叹一声:“是的……在很多时候,我的确是个被动的人。”

  “你还是个多情的人。”慕剑云更进一步,直要揭开罗飞心口上的最后一层幕纱,“只可惜你的情感也被太多的规则束缚着,不敢越雷池半步。”

   这话说得罗飞心中一痛,难免要想起一些往事。在他多年的单身生活中,怎么可能没有情感上的需求?可是自己的情感确实被太多理性的东西压制着,始终未能痛 快地释放。他敢于直面最凶残的罪犯,却怯于正视这个可能会困扰自己一生的问题。现在慕剑云帮他点了出来,他竟然难以抑制心中的潮动,眼角也有些湿润。

  慕剑云不再说什么,她只是专注地看着罗飞,捕捉着对方情感上的每一丝波动。片刻后,她的右手紧贴在桌面上,慢慢地向着对方的身体探去。在即将接触到罗飞胳膊的时候,那只手却停了下来,同时手腕翻转,露出白皙的掌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罗飞犹豫了一下,终于也伸出自己的右手,盖向对方的手掌。慕剑云便宛然一笑,扬腕略往上迎了迎,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俩人有好几分钟没有说话。慕剑云看着罗飞,罗飞则看着握在一起的那两只手。慕剑云的眼睛如白云一样平静,罗飞的心却像大海一样彭湃。

  最终是慕剑云主动把手抽了回来,同时她笑着提醒罗飞:“这里是公共场合,随时会有人进来的。”

  罗飞也笑了,他抬起眼睛,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然而又亲近的眼神看着慕剑云。可他的脸色却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并且说道:“我不否认你是个出色的心理学者,但你毕竟是个女人。”

  “哦?”慕剑云知道对方还有下文,便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女人相信爱情可以改变一切,但是男人们知道:有些事情却是永远都无法改变的。”

  “你什么意思?”慕剑云搞不清罗飞指的是什么,一时间竟有些紧张。

  “Eumenides是不会停手的。”罗飞认真地说道,“所以你设想的那种理想结局并不会发生。”

  原来对方的思维又回到了先前讨论的案子。慕剑云松了口气,她也跟着把思维转了过来,问:“为什么?”

  罗飞没有正面回答,只耸了耸肩道:“你觉得我会不会停止追捕罪犯?”

  “不会。从你进入警校的那一刻起,这已经成为你毕生的追求。”

  “他也不会。他曾经在十字路口犹豫过,但当他又一次举起屠刀的时候,他就再也停不下来了。这不仅仅是他的追求,甚至已成为他的宿命。”

  “那他还惦记着那个女孩?”慕剑云撇了撇嘴,“一方面无法停止杀戮,一方面又有难以割断的牵挂——这根本就是在刀尖上跳舞,离覆灭不远了!”

  话说了一大圈,似乎又回到了原点。罗飞既然不相信Eumenides会停手,那后者对郑佳的挂念就是某种极不理智的行为,这样的行为显然与Eumenides素有的判断和控制力自相矛盾。

  对Eumenides的越狱动机的分析到现在,逻辑似乎并不复杂,但中间总还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这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罗飞和慕剑云都说不清楚。

  罗飞这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看了看手表,然后歉意地说道:“都快两点了,我们找个地方吃午饭吧。”

  “好啊。”慕剑云表示赞同,不过她又觉得有些奇怪,便问罗飞,“你怎么不着急了?”

   自从得知Eumenides越狱的消息之后,罗飞一直火急火撩地追查对方越狱的原因。其间别说吃饭了,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现在总算从阿华嘴里得到了关 键信息,按理该立刻针对性地展开行动才对,可罗飞却反而稳坐钓鱼台,不慌不忙地张罗起吃饭的事情,也难怪慕剑云会心生困惑。

  “着急也没有用啊。”罗飞笑了笑,反问对方,“你觉得现在能做什么?”

  “先派人把郑佳监控起来呀。”慕剑云不假思索地说道。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思路:既然Eumenides越狱就是为了和女孩重逢,那么盯住郑佳,岂不就等于盯住了Eumenides?见罗飞是真不着急,慕剑云心念一动,又问:“你是不是早就安排好了?”

  “没有。”罗飞摇摇头,不像是故弄玄虚的样子。

  “那赶紧安排啊。”慕剑云忍不住催促对方,“吃饭着什么急?万一那家伙抢在警方之前把郑佳带走,我们就太被动了。”

  “放心吧,他可不会像你这么着急。”罗飞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招呼慕剑云道,“走吧。先把肚子填饱,吃饭的时候我再和你细说。”

  慕剑云没办法,只好也跟着起身。俩人出了看守所,在附近随意找个小店点了两份快餐。等候的时候,慕剑云手里把玩着筷子,目光则紧盯着罗飞。

  罗飞端起桌上免费的茶水,边喝边说:“你别着急,现在就算我们把郑佳送到Eumenides手上,他也不会要的。”

  慕剑云不太理解:“为什么?”

   “在和郑佳见面之前,他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否则他的越狱行为都会变得毫无意义。”罗飞顿了顿,开始详细解释,“你想,等郑佳的视力完全恢复之后,她 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杀死自己父亲的凶手。现在Eumenides虽然越狱了,但却留下了很多照片资料,包括以杜明强的身份拍摄的各种照片,警方保留 的案件存档照片等等。这些资料不清除干净,Eumenides怎么敢和郑佳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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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剑云点点头。是啊,如果Eumenides和郑佳见面之后,郑佳又找到了与杜明强有关的影像资料,那前者的身份可就全露馅了。在将相关资料清理之前,他确实不敢贸然行动。

  这一层被点明之后,慕剑云急迫的心情总算放松下来。她也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那茶叶虽然粗劣,但用来解渴倒还凑活。然后她的脑筋转了一下,忽然又想到另一个思路,便问罗飞:“他不一定要删除以前的资料吧?或许去做个整容手术呢?”

  “如果他真的去做整容,那我们等待的时间还得更长。我也会考虑在这方面做一些针对性的布控……”罗飞翻了翻眼睛,又道,“不过这个可能性很小。因为一旦整容之后,他所有的合法身份就全都作废了。这对他来说是个无法弥补的巨大损失。”

  慕剑云“嗯”了一声,认同罗飞的这个分析。Eumenides有诸多合法身份,这些身份是他保护自己的最有效的防御外衣,而整容就意味着放弃所有的身份,这会让他今后的一切行动都举步维艰。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Eumenides决不会改变自己的相貌。

  这个疑问被解决之后,慕剑云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我们是不是应该先盯住那些资料,坐等Eumenides上钩?”

  罗飞说:“这倒是个思路。只是相关的资料太多太杂,要想全部盯住不太可能。如果死盯着其中的某一点守株待兔,未免又太过笨拙……只怕还没等到Eumenides,就先把我们自己人拖垮了。”

  慕剑云也觉得颇为头疼。要知道,此前Eumenides派发“死刑通知单”,在限定时间和目标的情况下,警方尚屡屡失手;现在目标如此多杂,时间也不确定,要想守住谈何容易?

  罗飞又道:“所以我们不能着急,得想办法牵着对方的鼻子走。”

  “行了,别卖关子,有什么主意赶紧说。”慕剑云用筷子在茶杯口上敲了敲,以示催促。

   罗飞歉意地笑了笑——要进入正题之前,还得先做些铺垫才行。他边思边说:“其实现在这个局面,不光我们觉得棘手,Eumenides也不好办。因为杜明 强是他真实使用过的一个身份,后来还获刑入狱,相关的身份资料会多次被使用过。尤其现在是电子时代,有的资料不仅仅是书面文档,还会存有电子文档,要想毫 无遗漏地清理干净,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慕剑云赞同地“嗯”了一声。这时饭店的服务员把俩人点的饭菜端了上来,罗飞招呼对方: “快吃吧。”他自己却只把筷子停在空中,继续说道:“如果我是Eumenides,我也不会着急。当然了,我首先要把一些显而易见的资料清除掉,比如说身 份户口信息,个人档案,案卷卷宗等等。这些完成之后,我仍不会和郑佳见面,因为我不敢肯定还有没有资料疏漏。但我会暗中监控郑佳,甚至采用一些特殊的技术 手段。当郑佳复明之后,她会主动去搜寻杜明强的信息。因为她的行动是正大光明的,而且又有先父在警界中的关系,她的搜寻或许会比我更有效果。不过在我的严 密监控下,郑佳搜寻行动反而会成为我的路标。只要她发现新的线索,我就会抢在她之前,将这些线索一一掐断。最终郑佳也会变得无计可施了,这时我才敢打消后 顾之忧,终于能与牵挂中的女孩继续接触了。”

  慕剑云听罗飞说到这里,笑眯眯地抬起头道:“我知道你的思路了,你也可以监控郑佳。Eumenides想抢在郑佳前头,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时候恰好被你逮个正着。”

  罗飞点点头,基本认可了慕剑云的这番分析,不过他又进一步补充说:“我不一定要监控郑佳,我只需要放出我的诱饵就可以了。”

  慕剑云心领神会:“是的,你可以保留杜明强的档案,制造一个让郑佳能够找到的渠道存放起来。然后就等着Eumenides往你的口袋里钻好了。”她的眼睛转了一转,又感慨道:“这可真不公平,像是西西弗斯的惩罚。”

  “嗯?”罗飞对慕剑云的最后一句话略感费解。

   慕剑云说:“西西弗斯也是希腊神话里的人物。他因为触犯众神受到惩罚:众神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但那块巨石每每倒了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 于是西西弗斯只能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着这样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Eumenides也会沦落到同样的境地吧?因为你手里的筹码是用之不尽的。只要他还 想去接触那个女孩,你就可以不断地制造出类似的圈套。他再厉害,也只是在推一块终将滚落的石头而已。”

  罗飞愣了一下,道:“我倒没想这么多——我只需要一次机会就可以把他抓住。”

  慕剑云耸耸肩膀:“反正这是你设计的游戏,他怎么玩都无法获胜了。难怪你不着急,你可真是牵住了他的鼻子。”

  话都说明白了,罗飞这才动筷子准备用餐。不过他吃了一两口之后便又停下来,抬头看着慕剑云,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慕剑云也抬起头来,四目相对。

  罗飞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开口道:“其实我现在不着急,还有一个原因。”

  慕剑云眨了眨眼睛,问:“什么?”

  “我想再等等看——”罗飞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柔的意味,“或许男女间的情感,真的能够改变一切。”


死亡通知单Ⅲ 离别曲 第十三章 收割行动

  吃完一顿简略的午饭之后,罗飞把慕剑云送回了警校,随后自己也回到了刑警队。尹剑似乎正在等他,一见他便迎上来说道:“罗队,你回来啦,刚才宋局长找你呢。”

  罗飞忙问:“什么事?”

  “他没说。他就是打了个电话下来,问你在不在。”

  “也就十来分钟吧。”

  “那我过去看看。”罗飞转身又往楼上的局长办公室快步而去。到了门口,却见门是虚掩着的,罗飞便伸手敲了两声。

  “请进。”屋内人发出洪亮有力的回应,正是宋局长的声音。

  罗飞推门而入,却见宋局长站在衣帽架前面整理着自己的服饰,好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罗飞走上前打了个招呼:“宋局长,您刚才找我?”

  “对。我打了个电话,小尹说你不在。”

  罗飞有些奇怪:“您怎么不打我的手机?”

  “我知道你去查Eumenides的案子了,就没有打扰你。”宋局长解释说,“你是‘四一八专案组’的组长,这个案子影响又那么大,我不想让你分心啊。”

  罗飞点点头,他能感受到领导的期待,肩头的压力似乎又重了几分。

  “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宋局长扣好了脖颈下面的最后一颗警服扣子,转过头来问道。

  罗飞简略地回答说:“已经追踪到了一些线索。”

  “好。”宋局长露出一丝笑容,又道,“有时间我再听你的详细汇报,现在你先和我到看守所走一趟吧。”

  “看守所?去干什么?”罗飞有些不明所以,他可是刚从那边回来的呢。

  “是这样的。”宋局长完全转过身体,正面着罗飞说道,“龙宇集团和高德森的那起案子,我想亲自接过问一下。往后的具体工作则让治安大队来接手。你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Eumenides身上吧。”

   罗飞“哦”了一声,没有表示异议。那起案子的事实比较清楚,阿华也交待得很彻底,本身便没什么难度。虽然豹头一直抵死了不开口,不过这也没什么,一切有 证据说话,那家伙即便是零口供也无法逃脱应有的惩罚。现在把这案子交出去,罗飞应该能够放心,而且他也确实需要腾出手来专心对付Eumenides。

  “我刚才找你也就是这事,你回来得倒是时候,要不然我就自己过去了。”宋局长一边迈步向屋外走去,一边招呼着罗飞,“走吧。你也过去把相关的工作交接一下;到了现场,还会有一个大大的意外给你。”

  “意外?”罗飞忍不住要追问,“是什么?”

  宋局长却像要卖给关子似的,他扫了罗飞一眼,只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罗飞也不是饶舌的人,便不多问,只管跟上领导的步伐。俩人出了办公楼,却见宋局长的专车正在楼前等待。罗飞本想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去,到了近前才发现那里已经坐了一个人。

  “呦,罗队,回来了啊?”那人主动向罗飞打着招呼。罗飞认识对方,原来是治安队的队长石建军。他便客气地回了个礼,然后和宋局长一块钻进了后排车厢。

  宋局长甫一落座便问道:“建军啊,我交给你的文件都带好了吧?”

  石建军拿着个档案袋晃了晃,说:“您就放心吧。”罗飞看到那袋口贴着封条,正面还印着两个硕大的红字:绝密。

  宋局长点点头,命令司机说:“开车吧。”汽车随即发动,驶上了前往看守所之路。

  罗飞坐在石建军身后,他想了一会,却想不出那袋子里会是什么样的绝密文件,只依稀感觉那应该和宋局长所说的“意外”有关。不过他也没有多问,因为他知道,到了看守所之后,相关的谜底自然都会揭开。

  下午十五点五十二分。

  阿华独坐在监舍门口,同屋其他的在押舍友都远远地躲到里屋,不敢去招惹他的麻烦。

  省城江湖谁没有听闻过“阿华”这两个字的威名?而百闻不如一见。当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真的出现在一干人面前的时候,大家才真正感受到这个人可怕之处。

  手铐、脚镣,这样的重型械具揭示此人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但在这个人眼中却从未流露出一丝的留恋和恐惧。

   最初的时候,他喜欢静静的坐在监舍的角落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窗外,眼神平淡如水,像是一个临睡前的安静的孩子。但若有舍友们的闲聊或玩闹打扰了他, 这人便会突然转过头来,用目光扫视众人。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眼神,像两道锥子似的,直叫人不寒而栗。于是所有声响和异动都会瞬间止歇,如同被极度的寒流冰 封住一般。

  “我的妈唉,这家伙用眼睛都可以杀人!”这是盗窃惯犯赵老六私下里发出的感慨,这感慨听起来夸张,但却表达出了众人真实的心声。

   而自从今天中午被提审之后,那双眼睛就不仅仅能杀人了,几乎是要吃人。那眼球中泛满了血丝,像是通红炽热的火焰,随时要吞噬目光触及到的一切。眼睛的主 人也不再安居于监舍角落,而是守在门口。他的头颅略略向左侧歪着,维系着十五度左右的角度。在他视线的延长线上是对面的另外一个监舍,而在那里竟也有一个 人一直站在门口。

  那人环睛卷发,像极了一头雄壮的豹子。在整个看守所里,素来只有他敢于和阿华对视,现在更是如此。

  不过与阿华那喷薄欲出的愤怒不同,那人的眼中更多的却是历经沧桑般的感慨。他的目光中似乎藏着太多太多的故事,既想向对方倾诉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俩人的对视已足足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直到看守所的管教将这一幕打断。

  “饶东华,提审!”一个管教扯着嗓子喊道,另外一个管教则掏钥匙打开了号房的铁门。

  “刚审过,又审什么?”阿华的个子比那两个管教都高,说话时带着种居高临下的傲然态度。

  “有什么好废话的?”管教不耐烦地催促着,见阿华懒得动弹的样子,只好又补充了一句,“这次有大领导过来!”

  大领导?阿华淡淡一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邓总在世的时候,自己接触过的“大领导”也不少,那时候他们想要进龙宇大厦见邓总一面,都得经过自己的安排。不过这些往事又何必对眼前的小角色说起?

  阿华昂着头踱出了监舍。那两个管教一前一后地夹着他,一行三人便沿着监舍走廊而去。不过带路的管教并没有直接向外走,他兜了半个圈子后,竟将队伍带到了豹头所在的监舍外。

  “钱要彬,提审!”管教例行公事般地又嚷了一声。而当另一个管教去开门的时候,他肯定没注意到身后阿华那令人恐惧的眼神。

  铁门打开的一刻,豹头还没来得及迈步,阿华的身影已经扑了进来。他奋力举起手上的镣铐,向着豹头的脑袋由下至上地抡了过去。这一下正中对方的下劾,只听“扑”地一声闷响,豹头被打得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又趔趄摔倒。

  “干什么呢?!”两个管教双双上前,掏出警棍架着阿华的脖子,将后者逼退。那边豹头挣扎着爬起来,下劾处红肿一片。饶是他孔武强壮,在阿华愤怒的一击下,也难免有伤筋动骨之虞。

  阿华的身体被管教们制住,眼神却仍在盯着豹头。见对方站起来了,他便啐出一口唾沫,咒骂道:“我他妈的瞎了眼,居然认你做兄弟!”

  豹头用手扶着劾下伤处,苦笑道:“华哥,我确实欠你的,所以我才不躲你这一下。”

  “那又怎么样?”阿华毫不领情,“你这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你就是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面对阿华难遏的怒火,豹头竟往上走了一步。他迎着对方的目光,郑重其事地说道:“你错了。我并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你不是?”阿华怒极反笑,“那你是什么?一个为了利益便可以去残害兄弟的家伙,你到底是什么?!”

  “你错了——我在江湖拼杀了十年,落得一身伤痕,每日与孤独为伴。我从来不是为了什么利益,我只是在坚持自己的信仰!”在说话的同时,豹头的身躯渐渐挺直起来。

  阿华冷冷地看着他:“那我真想知道,你的所谓信仰到底是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豹头凝视着阿华,淡淡说道。

  十分钟之后,这俩人被双双带到了提审室内。一众提审警官早已在那里等待着他们。

  阿华看到居中坐着的“大领导”,他认得那正是省城公安局的宋局长。宋局长的两侧各坐着一名中年警官,对这二人阿华也不陌生,一个是刑警队的罗飞队长,一个是治安队的石建军队长。

  另有一人以主人姿态陪坐在外围,却是看守所的田所长。

  阿华心中暗道:这架势还真不小。不过他也没什么可怵的,大咧咧地往审讯椅上一坐,静观其变。

  那边豹头也坐在了另外一张椅子上。他先是看了罗飞一眼,然后目光便停留在宋局长身上,表面上看起来神色平静,但闪烁的眼神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波澜。

  罗飞这时把身体往宋局长那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道:“是不是先把这俩人分开?”他心想宋局长虽然公务繁忙,但基本的审讯程序应该懂吧,哪有把两个嫌疑人同时押过来会审的道理?

  宋局长抬起右手摇了摇:“不用了——你先介绍一下大概的情况吧。”

  罗飞只好遵命,他先指着阿华道:“这是犯罪嫌疑人饶东华,邓骅生前的贴身保镖。其涉嫌去年十一月间在龙宇大厦发生的密室双尸案,以及上周的纵火案。目前他对这两起案子供认不讳,相关的笔录卷宗我整理一下,最快明天就可以转交。”

  宋局长看着阿华缓缓地点着头,然后又颇为感慨地叹道:“龙宇大厦……凶宅啊。”

  确实,从邓骅到林恒干、蒙方亮,再到高德森,这些曾经或是企图入主龙宇大厦的人,竟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纷纷死于非命,这究竟是这幢大厦的悲哀,还是这些江湖客的悲哀呢?

  罗飞交待完阿华之后,便把手指转向豹头:“这个犯罪嫌疑人名叫钱要彬,此前是邓骅手下的打手,后来又投靠高德森,他涉嫌制造了发生在城里水乡小区的公寓爆炸案。我们对他审讯了好几次,他一直不肯开口。不过警方已经掌握了相当的证人证物,足以坐实他的罪名。”

  听到罗飞的这番话语,豹头忽然“嘿”地干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古怪得很。而坐在他正对面的宋局长则伸手轻缓地抚着桌面,目光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罗飞感觉到气氛有些怪异,却又不明就里。而审讯席上的其他人也都在看着宋局长,等待着后者的指示。

  终于,宋局长抬起食指在桌面上重重一敲,同时把头转向左侧说道:“建军,你把文件打开吧。”

  石建军答应一声,他举起先前那个档案袋先不急着打开,而是冲众人展示着说道:“这份档案封存于一九九二年,封条保存完好,请大家查看核实。”

  宋局长把档案接过来看了看,然后又传给罗飞:“大家都看看吧。”

  罗飞便认真地看着那封条,确实完好无损,封条上用红笔写着一行大字:A市公安局封,一九九二年九月三日。

  罗飞看完后继续把档案袋传给田所长,后者毕竟不是一个系统内的,他只是走马观花地一览,便又扔回给石建军道:“没问题,开封吧。”

  石建军扯住封条下露出的拆封线头,轻轻一拉,封条从中被横切成了两片,档案袋的袋口亦随之敞开。石建军将封存在其中的一叠文件取出来,交到了宋局长手中。

  不远处的豹头紧盯着众人的一举一动,当看到文件被取出的时候,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探向前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牵住了神经一样。

  罗飞注意到豹头的异常举动,心中疑窦更生。坐在豹头旁边的阿华此刻也皱起了眉头,他隐隐感觉到这次提审恐怕不像自己预想中的那么简单。

  宋局长这时从文件抽出一页,交给石建军说:“你先把这份履历念一念。”

  “姓名:钱要彬……”石建军刚念了个开头便忍不住停下来,他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围栏后的豹头,然后又看看履历上的照片。虽然时光已流逝十年有余,但还是分明看出豹头正是这份履历的主人,只是照片上的那个小伙子剃着一头短寸,发型与如今的这个在押嫌犯截然不同。

  不光是石建军,几乎所有的人在听闻这个名字后,都把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豹头身上,只有宋局长心知内情,安坐如山。

  石建军定了定神,继续往下念道:"……性别:男;民族:汉;出生日期:一九七一年五月十三日;学历:初中;政治面貌:党员。

  一九八七年九月毕业于A市第三中学,同年十一月入伍,服役于XX军区特种大队。

  一九九二年八月转业,参与执行A市公安局‘收割行动’。"

  这份履历到此便戛然而止,虽然行文简单,但字句间已透露出惊人的信息。

  “你小子是警察?”阿华瞪起眼睛,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

  豹头没有回答,他挺起胸膛,身体坐得笔直,似乎想用这样的气质与自己多年来的江湖形象划清界限。

  在场的其他人也都听明白了:这个名叫钱要彬的嫌疑人早在十一年前便已是警方的一员。而他此后却浪迹江湖,其履历也被封存在绝密档案中,这一切恐怕都和文末提到的“收割行动”有关。这到底是一次什么样的行动?为什么要让一个特种兵出身的警员潜伏于黑道逾十年之久?

  宋局长选择了一种最直观的方式来解开众人的困惑。他从那叠文件中又挑出两页来递给石建军:“把这两份也念一下。”

   石建军接过来,首先念的一页是:“省公安厅关于同意A市公安局展开‘收割行动’的批文——经省公安厅党委会讨论决定,现同意A市公安局按计划展开‘收割 行动’。行动由A市公安局肖华局长任总指挥,协调各小组工作。对于打入邓骅涉黑集团内部的人选,务必不要选用本市在编的公安干警,可考虑从兄弟单位借调。 无论如何,要严格做好保密工作,确保潜伏同志的生命安全。XX省公安厅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六日。”

  接下来翻过一页,第二页的内容 是:“XX军区特种大队关于钱要彬同志转业情况的说明——钱要彬同志自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入伍,于我队服役。期间业务素质过硬,政治立场坚定,是我队重点培 养的优秀战士。一九九二年八月,我队接到XX省A市公安局来函,希望借调钱要彬同志回地方参与警方的特殊任务。经大队讨论,军区领导批准,钱要彬同志的专 业手续已经办妥,人事关系转入A市公安局。因警方任务需要,对外宣称钱要彬同志因违反军纪被清除出队,公开的人事档案打回原籍。此函作为日后的证明文件, 留A市公安局妥善保存。XX军区特种大队一九九二年八月十七日。”

  这两份文件一念,情况便更加明了。阿华瞪圆了眼睛盯着豹头,心中纠结一团,难辨滋味。他先前只恨对方见利忘义,现在才知道,原来豹头自始至终就是为了摧毁龙宇集团而来,难道这就是对方所说的“十年来一直坚持的信仰”?

  一时之间,阿华不知道该怎样去认识眼前这个相处了十年的兄弟。他憋了半天,只从牙缝里干干地挤出几个字来:“好,很好……”

  不知是身份披露的缘故,还是受到阿华的情绪感染,豹头的眼角隐隐泛起些些泪光。他转过头来涩咽道:“阿华,你我各司其职……希望你不要恨我。”

  阿华只是苦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关于钱要彬同志的情况,大家现在都了解了吧?”对面的宋局长环视了审讯席一圈,最后把目光停留在田所长身上。

  田所长会意,连忙吩咐那两个押送管教:“快把钱警官放开。”

  管教们不敢怠慢,掏出钥匙给豹头下了械具。其中一人还低声打起招呼:“钱警官,这些天多有得罪,不好意思了。”

  豹头摇摇头,表示不碍事。然后他慢慢站起身,跟着管教向栅栏外走去。

  宋局长这时也起身离席,向着铁门处迎去,其余众人自然都跟在他的身后。当豹头走出铁门的一刹那,宋局长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抑扬顿挫地说道:“钱要彬同志,这些年你辛苦了!你受委屈了!”

  钱要彬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有满腔的话语要说,但此刻的心情又让他实在难以用语言来表达。

  “来,你先坐下,我还有一个文件要宣读。”宋局长一边说一边拉着钱要彬的手,让他去坐自己居中的那个座位。钱要彬忙不迭推辞:“不不,宋局长,您先坐!”

  “嗌,今天我们都是为你而来,你不坐,我们谁也不坐!”宋局长不由分说把钱要彬按在座位上。他自己则站在席前。剩下石建军罗飞等人心知少一个座位,现在这情况谁也不合适先坐,便齐刷刷站了一片,场面颇有些滑稽。

  宋局长拿过自己的黑色公文包,从里面摸出一份文件,大声宣读起来:“任命书——经A市公安局党委会讨论,省公安厅人事处批复,现任命钱要彬同志为A市公安局治安大队副大队长。即日上任。A市公安局二零零三年十月十一日。”

  钱要彬在宋局长开始宣读的时候便已站起来,听完全文后他立刻“啪”地敬了一个警礼,动作苍劲有力。

  “好啊。”宋局长拍着钱要彬的肩膀赞叹道,“当年我就说过,你是我见到过的人里面,敬礼敬得最标准的。现在比以前,还是一点不差。”

  钱要彬接过任命书收好。宋局长把他拉到石建军面前,介绍说:“这是治安大队现任的石建军队长,你们要好好合作,把‘收割计划’的扫尾处理干净。”

  “您就放心吧。”石建军主动抢上来和钱要彬热情握手。

  宋局长又指向不远处的罗飞,半开玩笑般对钱要彬说道,“这个就不用我介绍了吧?你们也算是老相识了。”

  钱要彬转过身来,在与罗飞目光接触的刹那,俩人似乎都有些尴尬。片刻之后,钱要彬主动打了声招呼:“罗队长,以前多有误会……”

  罗飞“嘿”了一声,但终于还是迎上去,与对方把手握在了一起。宋局长看在眼里,微笑点头。

  但有人却偏要打破这番美好的气氛。

  “豹头!”一声呼喊将钱要彬的身份又推回到十年的风雨岁月。这声音如此熟悉,他不用看也知道:喊自己的人正是阿华。

  “你是警察,我们各司其职,我怪不了你背叛邓总,背叛兄弟——这话不错!”阿华昂起头,忽又语调一转道,“不过有句话,我不但要问你,也要问问今天在场的各位警官!”

  众人听阿华说得郑重,便纷纷转过头来看着他,静待下文。

  阿华恨恨地眯着眼睛,咬牙道:“明明的那笔帐,该怎么算?”

  钱要彬铁青着脸,一时无言。片刻的沉寂之后,田所长首先反应过来,冲阿华大声喝道:“闭嘴!你看清楚了,这是治安大队的钱队长,不再是你手下的马仔,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是,我没资格!”阿华先是冷笑,忽而又放肆地大笑起来,而他的目光也在大笑中转换方向,他用蔑然的态度扫视众人,似乎那些人才是受他审讯的囚徒。最终,那目光又长久地停留在罗飞脸上。

  罗飞有种被灼烧的感觉,竟不由自主地低头躲避着对方。而他与钱要彬紧握着的手也在不知不觉中松了开来……

  十月十三日,上午九点整。

  罗飞如约来到了宋局长的办公室,将整理好的案卷资料以及相关的笔录、证据等等都交给了对方。龙宇集团和高德森集团涉黑争斗的案子从此将由宋局长领导下的治安大队来接管,而罗飞则可腾出手来专心应付重出江湖的Eumenides。

  罗飞做了些简短的汇报,然后便要起身离去。宋局长却叫住了他:“你等一下。”

  “嗯?”罗飞重又坐好,“您还有事?”

  宋局长把宽厚的身体靠向椅背,说:“我没事,但你应该有事。”

  罗飞的目光闪动了两下,最终却转头看向窗外,什么也没有说。

  宋局长默然看了罗飞片刻,又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为什么不提出来?”

  罗飞把目光转回,苦笑道:“我不想知道,因为我恐怕无法面对那些答案。”

  宋局长点点头,表示理解:“你在我手下的时间不算长,还不到一年吧?但我对你还是比较了解的。你的优点很明显,软肋也同样明显。所以我才把你从这个案子里面撤出来,因为有些事情你确实处理不了。”

  罗飞叹了口气,又问:“我可以走了吗?”

  “不。”宋局长却再次阻止了他,“我必须解开你心中的那些疑问。”

  罗飞“嘿”了一声,他无辜地看着自己的领导,不知对方为何要如此为难自己。

  “我以前也想要瞒着你。”宋局长抬起右手冲对方指了指,“可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非常愚蠢的想法,导致的结果就是你彻底破坏了我的计划。所以我现在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以便你在适当的时候加以回避。”

   罗飞皱起眉头。当初高德森设计让警方抄了凯旋门大酒店,罗飞便怀疑一场涉黑争斗已拉开帷幕。当时他立即向宋局长做了汇报,但后者却让他不要插手此事,留 给治安队处理便好。看来那时宋局长便已经在提防自己。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即便不听劝,一直盯着这个案子,但又何谈破坏了对方的计划?

  既然宋局长这么坦承,罗飞也只好无奈地耸耸肩膀,表态道:“那您就说吧。”

   宋局长“嗯”了一声,他端起桌面上的一杯热茶,捂在手里却不急着喝,同时用低缓的语气开始讲述:“这事得从头说起了——在十一年前,也就是一九九二年的 时候,邓骅的势力已经在省城渐渐成了气候。当时有不少人给警方写举报信,控诉邓骅集团的违法违规行为。这些举报信引起了公安机关的重视,当时担任市局局长 的肖华同志便组织专案组,并且制定了一个代号为‘收割行动’的作战计划,想要彻底打掉这个涉黑涉恶的势力集团。”

  收割行动——昨天在解 密钱要彬档案的时候,罗飞便接触到了个这个代号。他早知道这是针对邓骅集团的作战计划。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计划实施后的十年中,邓骅集团不仅没有被 扳倒,势力反而越来越大。而潜伏在集团内部的钱要彬十年间寸功未立,反在邓骅死后又跳上舞台中央,并且积极插手于新一轮的恶势力争斗?

  宋局长要向他解释的,正是这一系列的问题。

   “当时邓骅集团在省城虽然不像后来的如日中天,但其势力已经不容小觑。肖局长明白这一仗并不好打。为了获得邓骅集团违法的证据,专案组决定往敌人内部安 插警方的内线。钱要彬同志正是在这个大背景下从特种部队秘密转业,以违纪军人的身份沦落江湖。他的身手确实了得,很快便被邓骅手下的马仔拉拢,并且也引起 了邓骅的关注。”

  说到这里,宋局长稍稍停歇下来,他把手里的茶杯托起来小啜一口,在品味那缕苦香的同时,也在回味着当年的那些风雨岁月。

   等那口茶悠转入喉之后,宋局长才又继续说道:“当年钱要彬的真实身份是绝对保密的,除了我和肖华这两个局长之外,就算是专案组里的其他成员也不知情。但 我们还是低估了邓骅的手腕和心机。当时‘收割行动’的风声还是泄漏了出去,邓骅变得极为谨慎,除了自己亲手栽培的亲信之外,他几乎不信任任何人。钱要彬虽 然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号,但在邓骅手下却始终得不到重用,‘收割行动’也变得举步维艰。当然了,警方的工作虽然进展缓慢,但也并非毫无成果,在邓骅组建龙宇 集团的时候,警方便在公司内部顺利地安插了几条内线。只是邓骅这时已经开始编织起自己的关系网,他的财富越多,这张网便越大越密,几乎遍布省内的黑白两 道。后来警方虽然掌握了龙宇集团的某些违法证据,却无力再控制局面——这其中深层次的原因不便明说,不过你应该能够理解。”

  罗飞心领神 会,只无奈地评价了四个字:“投鼠忌器。”在邓骅的关系网中,必然会有些触碰不得的“大人物”,这些“大人物”未必涉案很深,只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 他们但凡与邓骅有了瓜葛之后,便决不能让后者翻船。要知道,在险恶的政治斗争中,哪怕是稍微落水沾湿了些衣襟,就有可能被竞争对手踩在脚下,永无翻身之 日。所以到了后期,专案组面对的已不单单是邓骅集团,而是一股庞大的政治力量。

  宋局长点点头,对此事不再深言,只把话题局限在那场代号 为“收割”的行动:“到了一九九五年,肖华局长上调到省厅任常务副厅长,我接替了局长的位置,也接过了对‘收割行动’的指挥权。那时专案组的工作事实上已 陷入停顿状态。我也和钱要彬同志秘密联络过几次,询问他个人的意见:是否要公开身份,回到系统内正常工作?以他多年来在江湖上积累的人脉,不管是治安队还 是刑警队,都是大有可为的。”

  “他自己不愿意回来?”罗飞猜测着问道。

  “他不愿意。”宋局长一边说一边把茶杯放回桌面,“他认为自己的使命并没有完成,没有理由回去。他决定继续潜伏,并且他坚信:总有一天他能够打入邓骅集团的核心圈。”

  “可他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罗飞质疑道,“邓骅的势力已经根深蒂固,就算他赢得对方的信任,恐怕也没有能力将对方扳倒吧?”

  “话是这么说。不过一个人的信念如此坚定,未何不能创造奇迹?就这样,钱要彬同志成了整个‘收割计划’中唯一保留的火种,继续在邓骅集团内部潜伏下去。这一潜又是八年。”

  宋局长说到此处的时候,语气中颇有沧桑之意。罗飞亦感怀其中:逾十年的光阴,对于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来说确实是太长了,那些江湖岁月中孤独和酸楚,除了钱要彬本人之外,又有谁能真的体会?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让他能够如此坚持?

  “不过这些年里,钱要彬的努力倒没有白费。”宋局长又转了欣慰的口吻说道,“‘豹头’已经是省城道上响当当的名字,而且他还和邓骅最亲信的阿华混成了生死弟兄。”

  罗飞却不置可否,只喃喃似自语般道:“那又怎么样呢?”

  “确实,要想扳倒邓骅,这些还远远不够。”宋局长也承认这一点,“如果不是出现了一个意外情况,邓骅的势力恐怕会一直在省城盘踞下去。”

   罗飞当然明白宋局长口中的“意外”指的是什么。那正是Eumenides导演的好戏,而罗飞自己甚至也是那场大戏中一个关键而又隐秘的角色。当时他已经 看破Eumenides将借韩灏之手行刺邓骅,当袁志邦却设计逼迫罗飞在慕剑云和邓骅二人的安危做出唯一的选择。罗飞毫无悬念地选择了慕剑云,邓骅就此丧 命在机场大厅。只是罗飞当时并不知道:邓骅之死却给省城警方近乎夭折的“收割行动”带来了巨大的转机。

  “邓骅死了之后,钱要彬为什么没有立刻配合警方的工作?他多年的潜伏不是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刻吗?”话说到这里,罗飞不能不提出这样的质疑。

   警方对邓骅集团侦查多年,只碍于邓骅的关系网无法下手。邓骅一死,类似的后顾之忧便荡然无存。事实也证明了,在最近的大半年里,警方的经侦力量以秋风扫 落叶之势清算了整个龙宇集团,唯独以阿华为首的势力却一直在苟延残喘,这与钱要彬的不作为有直接的关系。试想一下,在阿华制造龙宇大厦双尸案,以及后来逼 死韩灏,抢夺录音证据的等等过程中,如果钱要彬及时和罗飞联络,那刑警队又怎会陷入束手无策的尴尬局面?

  宋局长注视了罗飞,良久之后才开口道:“是我让钱要彬暂时不要暴露身份,也不要把阿华犯罪的相关信息提供给警方——我这里说到的警方,就是特指由你领导的刑警大队。”

  这样的答复实在让罗飞无法理解,他愕然反问:“为什么?”

  “因为我决定把‘收割行动’一直延续下去。”

  罗飞的脑子飞速转了两下,还是觉得糊涂。“收割行动”不是已经完成了吗?而且获得了彻底的胜利,何谈要继续延续?

  宋局长冲罗飞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却又隐藏着极深的寓意。然后他又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那茶已经凉了许多。

   “你是搞刑侦的。”宋局长将茶水“咕嘟”一声咽进肚子里的同时,又开口说道,“你的工作很难,一般人难以胜任。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的话,你的工作却 又很简单。你接手案件、破案、抓住罪犯,一切按部就班,你不需要去解剖复杂的社会,也不需要去打理纠缠不清的人际关系。”

  “是的。”罗飞并不否认,“混社会,搞人际,这些并不是我的擅长。”

  “就像这次扫黑除恶吧,我并不想让你参与。因为这里面的情况和普通的刑事案件并不一样——这是一个社会治安的大话题。你抓住一两个罪犯,破获一两起案件,对整体局势无法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罗飞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他没有直接驳斥对方,只是反问:“难道因此就不用抓罪犯,案件也没必要破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局长盘弄着手里的茶杯,沉吟说道,“我干了半辈子的警察,在局长这个位置上也呆了七八年了。有些事情我年轻的时候看不清楚,现在却是一目了然。如果把整个社会比作一个人体的话,你,一个刑警,你知道你的角色像是什么?”

  罗飞摇摇头。他并不奢望自己能在片刻之间赶上对方半辈子的思考,他只想洗耳恭听。

  “你是一个外科医生。”宋局长眯缝着一双胖眼看着罗飞,“你在治疗这个人体上已经溃烂的伤口,甚至用手术刀去切除掉某些严重病变的部分。这项工作非常重要,如果没有你,整个社会很快就会病入膏肓,直至一命呜呼。”

  这个比喻并不新鲜,罗飞也不是第一次听说了。不过宋局长紧接着又话锋一转:“可惜你虽然能救人性命,但却算不上是最好的医生。真正的好医生应该能够防范于未然,帮助人体调养生息,避免疾病和伤害的发生。”

  罗飞心念一动。宋局长的这几句话让他想到了曾经的警界传奇——丁科。这个无案不破的刑警在盛年之时悄然退隐,正是因为看破了这层关系。此后的岁月里,他隐匿在社会基层,将所有的精力都用于防止罪案的发生。在他身上的确体现了超越一般人的境界。

  宋局长观察着罗飞的表情,知道对方有所感悟,便又趁热打铁般说道:“所以我们才常常会说:普法比执法更加重要。如果人人都懂法守法,这个社会也就不会再有伤病,那才是我们警察最想看到的局面。到时候,像你这样的刑警,可能就要失业喽。”

  面对这样的打趣,罗飞却笑不出来。他轻轻叹一口气:“人人都懂法守法?这怎么可能呢……”

  “确实不可能。”宋局长这时也收起笑容说道,“而这个问题,正是我今天要对你说的重点。”

  罗飞精神一振,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这个社会,不可能所有的人都不犯法,就像人不可能不生病一样——你再怎么调理都没用,只要是人,谁没有生过病?”宋局长问罗飞道,“你说这是为什么?”

  罗飞不确定对方要把话题引向哪个方向,便闭口不语。

  宋局长略等待了一会,重重吐出两个字来:“环境!”

  “环境?”罗飞轻轻复念着这个词,揣摩其中的深意。

   “没有人能脱离环境而存在——这才是真正困扰你我的因素。放眼我们周围的环境:细菌、病毒,无处不在,它们通过各种渠道在人群中传播,侵蚀你我的身体, 让我们患病,让我们的伤口感染、溃烂,最终不得不求助于医生的苦药和手术刀。同样,我们所处的社会也会被环境中细菌和病毒感染——”宋局长冲罗飞把手一 摊,“所以我刚才的话只是一个玩笑,刑警永远都不会失业。”

  罗飞就此引申:“要保障整个社会的健康,最有意义的工作应该是净化环境,清除掉那些细菌和病毒?”

   “你可以说是‘净化’,真正意义上的‘净化’是不可能实现的。你想达到无菌的理想状态,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和环境彻底隔绝。”宋局长比划着说道,“你看看 我们周围,有哪个地方是真正干净的?那些细菌和病毒会渗入到每一个角落,就算你能杀死一批,很快就有就有新的一批滋生出来。”

  话说到这里,罗飞总算找到了和实际问题的结合点:“您的意思是:龙宇集团这样的黑恶势力就像是滋生在社会中的细菌和病毒,清除一批之后,还会有新的势力出现?”

   宋局长点头道:“事实正是如此。邓骅死了,省城黑道上的人物哪个不是蠢蠢欲动?我们看到的是高德森,看不到的更多。现在高德森也死了,但我毫不怀疑,省 城道上很快又会出现新的大哥。不管是你,还是我,我们都阻止不了。因为在社会环境中存在着供他们滋生的土壤。说得更透彻一点,我们之所以无法彻底地铲除他 们,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社会结构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细菌也是生物圈的要素一样:我们看到细菌在腐烂的垃圾中生存,便心生厌恶。可实际上呢?那些垃 圾正是我们自己创造的,细菌只是在帮我们分解垃圾,实现生命系统中的物质循环。你想彻底消灭它们?除非你能改变整个生物圈运转的模式。”

  罗飞沉默了。他有什么能力去改变这个社会的运转模式?那些伴随着经济飞跃而产生的精神和物质垃圾必然要有相应的角色去消化和清除,他个人的力量再大,也无法阻止这样的客观规律。

  不过罗飞并没有完全妥协,片刻之后,他抬头正色说道:“是的,我们不可能清除所有的细菌。不过我们还是有必要对那些特别危险的细菌进行针对性的灭杀,这也正是警方当年制定‘收割计划’的初衷吧?”

  宋局长用指尖在杯盖轻轻一敲:“你说得很对。完全的‘净化’无法做到,但适度的‘控制’却是可行的。对于特殊的细菌,必须用特殊的方法去对待——比如说培育专门的疫苗来抵抗那些制病性很强的危险病毒。”

  罗飞“嗯”了一声,附和说:“钱要彬就是警方精心培育的疫苗。”

  宋局长微微颔首,却又叹气道:“只可惜这疫苗在邓骅身上始终没能发挥作用。”

  看着宋局长遗憾的表情,罗飞心念一动,忽然间明白了对方为何要把“收割行动”继续下去——对方是想保留钱要彬这支疫苗,用以克制省城社会中新滋生出来的危险病菌。

  想通了这一层,罗飞便摇了摇头,苦笑道:“看来我的确是多此一举了。”

  “哦?”宋局长挑了挑眉头,“你明白了?”

   罗飞点头道:“钱要彬已经成功地潜入到高德森集团内部,有了他的策应,警方很快就能将阿华和高德森的势力双双扫除。我的行动未免操之过急。”在说这番话 的同时,罗飞心中兀自暗想:此前宋局长说我破坏了他的计划,指的就是我抓了钱要彬这件事吧?现在钱要彬的身份被迫公开,等于是毁坏了警方培育了十多年的疫 苗。

  可宋局长却不置可否。他揭开杯盖,又喝了一大口茶,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还是没有真明白。我问你,钱要彬为什么要去杀阿华?”

  罗飞一愣,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把这个问题抛了出来,而这个问题却是自己一直在刻意回避的。因为在罗飞看来,无论钱要彬是什么身份,都不能成为他制造爆炸的理由,更何况那起爆炸还误伤了一个无辜的女子。

   宋局长料到罗飞难以回答。他把茶杯稳稳地端在手里,眼看着杯中微漾的水波渐渐复归平静,这时他又开口道:“我刚才说到两个字——控制。什么叫控制?对于 某种病菌,你如果掌握着相应的疫苗,这就是控制。既然能够控制,你为什么还要消灭这种病菌?要知道新的病菌还会继续滋生,如果处置不当,反而会重回失控的 状态。”

  罗飞是个聪明人,他立刻读懂了对方话语中的潜台词。按照宋局长的思路,既然钱要彬成功潜入了高德森集团,那就不必急着将高德森铲除,因为警方已经具备了控制对方的能力。

  这样的思路完全在罗飞预料之外。他震谔良久,这才苦笑道:“您就这么有信心?凭着一个钱要彬,就能把高德森控制在鼓掌之中?这难道不会成为养虎为患的败笔?”

  “我确实有信心。”宋局长的态度就像杯中的茶水一样沉稳,“因为高德森原本就是我从诸多人选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他是一个利益至上的家伙,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成为阿华那样的亡命之徒。你可以用利益左右他的行为,就像是给一个危险的电匣子配上了保险丝。”

   罗飞越听越是心惊。现在看来,宋局长不仅不想铲除高德森,在新的“收割行动”中,高德森本身甚至成了计划的一部分!宋局长“挑选”了高德森,言外之意, 高德森集团能在省城赫然崛起,幕后的推手竟然就是警方!难怪在高德森与阿华争斗的初期,前者的每一步出招都是如此精准,与警方针对龙宇集团的动作亦步亦 趋,简直就是一对配合默契的搭档。

  “‘收割行动’?”罗飞忍不住“嘿”了一声,“这已经变了味道——这不是‘收割’,而是在‘播种’。”

  宋局长并不生气,他反而微笑着反问:“没有‘播种’,哪来的‘收割’?”

  罗飞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见对方并不理解自己暗示的逻辑,宋局长只好想办法把话说得更加直白。他斟酌了一会,又问罗飞:“我们这次清算龙宇集团,你知不知道有多大的收获。”

  罗飞老实说:“不知道。”他并不关心这些事情。

  “仅仅是罚没的集团资产,总值就达到了二十三点六亿。”

  罗飞咂了咂舌。这的确是个天文般的数字。

   “收割,收割!现在你该明白这两个字的涵义吧?”宋局长把手中的茶杯放回桌面,然后双臂撑着桌子边缘,探过身体向罗飞进一步解释说:“那些游走在法律边 缘的势力,不管是黑色的,还是灰色的,他们都是整个社会的有机组成部分。只要有他们的土壤,你就无法阻止他们生根、发芽、生长,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对此无能 为力。等他们长得又大又肥的时候,我们可以进行收割。他们在生长过程中非法攫取了大量的社会财富,但这些财富最终还是要交出来,返还给整个社会。”

  罗飞道:“那你现在的‘播种’,也是为了将来的‘收割’?高德森就是你选择的种子?”

   “是的。高德森有能力收拢省城黑道,避免各股恶势力之间持续混战。同时他又不像邓骅那样心机深重,今后不至于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所以只要钱要彬能赢得 高德森的信任,我就有把握控制住高德森——”宋局长曲起指节敲击着桌面,满腔遗憾地强调说,“而控制住高德森,也就是控制了整个省城黑道!”

  罗飞看着宋局长,他深知对方的遗憾所在。原本以铲除邓骅黑恶势力为目的的“收割行动”,到了宋局长的手里,已经演变成了一个目标更为宏大的计划。只是这个计划却因为自己的插手而宣告夭折。

  话说到这个份上,罗飞也无需再回避什么。他继续深入问道:“让钱要彬去杀阿华,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件事很难界定。”宋局长把身体靠回到椅背上,神色间略有尴尬,“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在平民区制造爆炸事件都超出了警方行事的底线,我不可能下达这样 的命令。不过对于钱要彬来说,他那么做的确是为了计划大局。当时高德森想要除掉阿华,钱要彬如果抓住这次机会,他就能够一举成为对方的心腹。”

  “所以他就擅自行动了?”罗飞默然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当他再次抬头的时候,他沉着声音感叹道:“真是可怕……”

   “我们应该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宋局长帮钱要彬辩解道,“他潜伏了那么多年却没什么收获,主要原因就是得不到邓骅的信任。这次他临阵倒戈,高德森肯定 也会有所戒备。而干掉阿华正是钱要彬表明立场的最好机会。面对这样的局面,警方的卧底人员可以掌握一定的自行裁量权。当然了,钱要彬采用的方式有待商榷, 而伤及到了无辜,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不幸,确实令人遗憾。”

  罗飞缄默不语。事实上,他所说的“可怕”并不是指爆炸事件的结果,他针对的是“豹头”这个角色的心机。

   “豹头”虽身为警方的卧底,可是在具体行动之时却并没有寻求和警方的配合。他甚至还苦心积虑,使用了诸多手段来逃避警方的侦查。他的心思恐怕并不只在 “收割行动”上,他有着属于自己的更深层次的计划!更深一步去想,“豹头”能够在前景黯淡的情况下,仍然潜伏黑道十一年,恐怕也是有着深不可测的野心作为 支撑吧?

  罗飞隐隐有些后怕:姑且不论宋局长的初衷是否正确,那被扭曲之后的“收割行动”都不会如设想中的那么顺利。这个计划如果深入进行下去,省城极有可能出现第二个“邓骅”,而宋局长也难免会沦落到极为尴尬的境地。

  好在这个计划已经终止了——缘于自己一次无意的插手。罗飞直视着宋局长的眼睛,暗自庆幸。

  “你还在想什么?”宋局长看出对方心里藏着很多东西。

  罗飞摇摇头。有太多的话他不方便说,也没有必要再说了。他只是问了句:“那您准备怎么处理钱要彬?”

  “钱要彬同志卧底十一年,不管行动的结局如何,他都是警方的功臣。”宋局长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他的话语却坚定地表明了他的立场。

  罗飞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默然移开目光,转头看向窗外的秋色。

  “我知道你有保留意见。”宋局长并不介意罗飞的态度,“所以我把你从这个案子里撤出来,免得你左右为难。”

  “我明白。”罗飞把头转回来,又加重语气说道,“我全都明白了。”

  宋局长点点头,再次端起了桌上的茶杯。

  罗飞看出对方送客的意思,便主动询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你忙去吧。”宋局长喝了一口茶,随手翻看着桌上的案卷资料。在罗飞起身的时候,他又问了句:“所有的资料都在这里吧?”

  罗飞“嗯”了一声,他用右手支撑着桌面,似乎在借力移转身体。他的手心里却攥住了一个小小的证物袋,在起步的同时,他借着整理的衣襟的机会,将那个证物袋悄悄送入了自己的衣兜中。


死亡通知单Ⅲ 离别曲 第十四章 离别曲

  十月二十三日,早晨七点整。

  年轻人从睡梦中醒来。这一觉睡得非常踏实,他感觉神清气爽,精力充沛。

  这套租来的两居室是他在省城的住所之一,也是他特为紧急情况而设置的避风港。那天他从张海峰的警车中逃脱之后,趁雨夜潜入此处,从此开始了深居简出的生活。

  房屋的主人长期在国外定居,而年轻人早就在银行设置了房租定期转存,所以他尽可以放心地呆在这里,没人会来打搅他。

   年轻人下床拉开窗帘,晨光透进屋内,虽然不像春天里那样明媚,但至少是一个晴天。他向窗外远眺了一会,决定今天出门,将一些该办的事情做个了断。拿定主 意之后他便转身来到厨房,这里摆着两台大冰箱,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药物、食品、饮料、罐头,他即使在这里困顿上一两个月,也无需为了生活而发愁。

  年轻人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和一大块干面包,很快便把它们统统塞进了肚子里。然后他认真地洗了手,又来到了卧室对面的小屋中。

  小屋里没有床,只贴墙竖着两大排立式衣架。衣架上挂满了衣帽服饰,不仅包括了警察、医生等等的各类制服,甚至还有女人才会用到的丝袜和长裙。

  衣架旁边有一个梳妆台,年轻人坐在台前的椅子上。他正对着一面光洁锃亮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英俊帅气的面庞。

  年轻人却轻叹着摇了摇头,似乎对这样的容颜很不满意。他盯着那面庞聚精会神地看了良久,然后慢慢拉开了台面下的一个抽屉。当他的右手重又抬上来的时候,手心里多了一把小巧纤细的剪子。

  这剪子通常是女人们修理眉毛用的,年轻人将它捏在手里,像是狮子嘴里叼着根棒棒糖一样滑稽。不过他的神态却认真得很,他眯眼看着镜子,一丝不苟地用那剪子修理起自己的眉毛来。

  原本浓密的,像两弯新月一样的眉毛渐渐变得粗短稀疏,眉间距变宽了,眉型也成了劈开的“八”字。年轻人停下手,他对着镜子左右晃了两下脑袋,自觉还不错,于是便把眉剪放回抽屉里,顺手又拿出一个“8”字型的小盒子放在台面上。

  打开盒盖,里面却是一副隐形眼镜,年轻人撑开眼皮,熟练地将两个镜片贴在了自己的眼球上。于是那双漆黑明亮的眸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对浑浊无光的眼睛,就连瞳孔也灰蒙蒙的,像是得了白内障的病患一般。

  不过对于年轻人来说,一副眼镜还不够,他从抽屉里又摸出第二副来——这一副却是有着硕大黑色边框的玻璃镜。年轻人将这副眼镜架在自己的鼻梁上。镜框里的玻璃片毫无度数,纯属摆设。这副眼镜对于佩戴者真正的意义都隐藏在那一对粗大的黑框支脚上。

  支脚的前后位置各有一个暗扣,前面的暗扣撑住太阳穴附近的皮肤,使得年轻人的眼角向侧上方吊起,眼型由此变得狭长扁平;后面的暗扣则在耳朵后面撑起了耳廓,刻意制造出一对“招风耳”的形态。

  打理好眼眉和耳朵之后,年轻人从抽屉里摸出的第四样东西看起来更为古怪。那东西的主体由一段七八厘米长的坚硬钢丝构成,钢丝中间是两片黄巴巴的假牙,斜斜地撇向下方,钢丝两侧则顶着两个对称的塑料模子,各自约有半个核桃大小。

  年轻人把嘴一张,竟将这古怪的东西塞入了口中。钢丝恰与他上牙床的内表面锲套吻合,原来那东西却是一副牙箍。

  两片发黄的假牙顶起了年轻人的上嘴唇,使他变成了双唇不关风的“呲牙男”,而钢丝两侧的塑料模子则填满了年轻人的两颊,于是原本苍劲的面庞曲线消失了,凭空生出来两块高耸突兀的“颧骨”。

  年轻人看着镜中此刻的容颜,咧开嘴笑了,那两颗龅牙越发从唇齿中跳了出来。现在他的五官除了鼻子之外都已改头换面,丑得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年轻人又站起身,顺手撩起镜子前一团蓬乱的假发,那假发有着长长的鬓角,扣在脑袋上以后,正好能盖住藏有玄机的眼镜支脚。

   容貌算是装点完了,接下来还得挑选相配的衣着。年轻人在衣架前来回遛了两圈,最终挑出了一件厚大的夹克衫。夹克的款式有点过时,而且尺码偏大,穿在身上 显得很不利索。但就是这样的效果才让年轻人满意。他走到换衣镜前,微微佝偻着背,在镜子里便出现了一个容貌丑陋,气质猥琐的男子,那男子的眯缝着小眼睛, 眼神黯淡无光;因为好几天都没洗脸,皮肤干蒙蒙的,毫无弹性;他的夹克衫软然的垂搭着,袖子遮住了大半只手,一副硕大的黑框眼镜有种要把鼻梁压垮的感觉。

  “走吧。”年轻人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他瑟缩着脖子,胆怯而又羞涩,活脱脱便是一个刚从末流大学毕业,混迹在社会底层的无业青年。

  下午十四点四十一分。

  省警校青年教师公寓。

  慕剑云正在书桌前为明天的《犯罪心理学》的课程做着准备,忽然有敲门声响了起来。

  “谁啊?”她一边问一边站起身走出书房。敲门者则简短的回答了一句:“快递。”

  慕剑云过去打开房门。送快递的是个戴着棒球帽的小伙子,他递过一个小小的包裹,同时问道:“你是郑佳吧?”

  “郑佳?”慕剑云一愣,有点出乎意料的样子——她本以为那快递该是送给自己的。

  小伙子便意识到什么,停了动作问:“你不是?”

  慕剑云摇摇头说:“不是。”她向卧房的方向看了一眼。郑佳就在那个屋子了,不过那女孩的视力还没完全复原,行动并不方便。于是她又转过头来问道:“我代签可以吧?”

  “可以。”小伙子还挺痛快的,他把包裹塞到慕剑云手里,提醒说,“把你的身份证出示一下。”

  慕剑云展示了身份证,然后在包裹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并且在名字后面用括号注明了“代收”二字。小伙子揭了回单自行离开,慕剑云则关门向卧室而去。

  卧室门虽然是虚掩着的,但慕剑云还是很礼貌地敲了敲。郑佳清脆的声音立刻在屋内回应道:“请进吧。”

   慕剑云推门而入,却见郑佳正坐在台灯下看着一本小说,脚下则趴着导盲犬牛牛。女孩的视力刚刚恢复,还不能见强光。所以白天时她会拉起窗帘,在灯光下进行 适应性的生活。这些天没事的时候她多半都在看书。因为不到十岁便彻底失明,郑佳的阅读能力只停留在小学低年级的水平,一本普通的小说也需要借助字典才能读 得透彻。

  看到慕剑云进来,郑佳放下小说,笑问道:“慕姐,有事吗?”这两个月来她和慕剑云朝夕相处,颇得对方照料,俩人间的关系已如亲姐妹一般。牛牛也站起身,欢快地直摇尾巴。

   “有你的一个包裹,我帮你签收了。”慕剑云把包裹放在郑佳面前的桌子上,后者也有些奇怪:“我的包裹?怎么寄到这儿来了?”以前身患残疾,郑佳的交际本 就不多,而知道她目前所在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谁会给她寄包裹呢?捡起包裹细看,寄件人一栏竟是空空如也,没有留下任何信息。

  面对这样一个奇怪的包裹,郑佳忽地心中一动:难道是他?如此飘忽不定不正是他的风格吗?想到此处,女孩的心莫名悸动起来,她闪烁着目光看向慕剑云,吞吞吐吐地道:“慕姐,寄包裹的人可能……可能是我一个私密的朋友。”

  慕剑云明白对方的意思,宛尔一笑:“那你慢慢看吧,我先出去了。”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小屋。出来之后她顺手把门带好,然后快步走向自己的书桌。

  书桌上放着一个小巧红色手机,慕剑云拿起手机,在常用通讯录里很快找到罗飞的号码,并且按下了呼叫键。

  振铃刚刚响到第二声,罗飞便在电话那头“喂”了起来。因为彼此之间已非常熟悉,慕剑云也没什么寒暄,直接压着声音悄悄说道:“郑佳刚刚收到一个匿名包裹,可能是那家伙寄来的。”

  罗飞当然知道“那家伙”指的是谁,他立刻敏感起来,飞快地追问:“包裹里是什么东西?”

  “还不知道。郑佳神神秘秘的,似乎不想让我看见,所以我非常怀疑……”

  “我明白了。”罗飞打断慕剑云的话头,“你只管陪着郑佳,就当什么事也没有。我马上过来!”

  慕剑云点头道:“好的。”然后她挂断电话,眼看着卧室的方向,心中感觉踏实了许多。

  与此同时,在一墙之隔的卧室内,郑佳已经拆开了包裹的封口,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除了几张文件纸之外,竟还有一只崭新的手机。她把手机拿在手里,正彷徨不知所措时,那手机却在她掌心中跳动起来。

  郑佳吓了一跳,忙查看手机,发现原来是有来电呼入,而手机模式显然是调在了振动状态。女孩的心也随着那手机“砰砰”地跳动起来,她迫不及待地按下了接听的按钮,却又极缓慢地,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才将手机听在了自己的耳前。

  听筒里没有人说话,但分明有着清晰的呼吸声。

  最终还是郑佳先打了声招呼:“喂?”

  片刻的沉默之后,女孩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回应。

  “你好。”只有短短的两个字。但那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的语调,正如多少个夜晚在梦中听见的一样。

  “你在哪里?”女孩紧紧地攥着那只手机,似乎这样便能抓住那个隐藏在电波中的捉摸不定的影子。

  对方却只是“呵”了一声,并不愿意去回答这个问题。

  女孩感觉到对方的情绪,便苦笑着追问:“你不想见我?”

  这次对方回应得倒很干脆:“是的。”

  女孩失落地咬着嘴唇:“为什么?”

  “因为……”年轻人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的样子。”

  这算什么理由?女孩只能再次追问:“为什么?”

  那人说:“你如果看见我,那我在你心中的形象便彻底毁了。”

  女孩总算摸到些眉目,她小心翼翼地猜测道:“你觉得自己长得很丑?”

  “是的。”那人重重地强调说,“——非常丑。”

  “那又怎么样?”女孩坦诚说道,“如果我喜欢一个人,我看重的是他的本质,而不是他的外貌。”

  可那人并不认同这样的说法。

  “当你双目失明的时候,是这样的……可行你的视力已经恢复了,情况便会不同。”他悲伤地说着,“你不会喜欢我的,你只喜欢那个看不到的人。”

  女孩从对方的话语中读出既自卑又留恋的味道。她心急如焚,不知该怎样才能劝服对方。忽然间,她心念一动,想到了一个主意。

  那人竟是自觉长得太丑,所以不愿见面。对方既已抱定了这样的想法,自己再怎么解释也难以令他释怀。但如果双方能够见面,自己倒可以用真诚而又热情态度向对方证明心迹。这方法既简单又直接,胜过任何言语上的雄辩。

  想到了这一层,女孩决定向对方抛出一个善意的谎言。她说:“我的眼睛现在还不能看东西呢,就算我们见面,我也看不见你的。”

  电话那端的人沉默着,不置可否。

  “我眼睛上的纱布还需要一周才能拆开。”女孩怕对方不相信,便多解释了一句,然后她又劝说道,“你不想来见我最后一面吗?等我的视力完全恢复之后,可能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女孩觉得对方没有理由拒绝自己的建议。只要那人同意见面,她就可以蒙着纱布赴约,然后再出其不意地将纱布解开。那人只是不敢让自己看到他的容貌,但如果真的看见了,而自己却仍然喜欢他,他的心结也就荡然无存了吧。

  可惜这只是女孩一厢情愿的想法。那人却苦笑着说:“你骗我,你的眼睛已经能看见东西了。”

  女孩忙辩解:“不,我真的看不见。”

  那人“嘿”了一声,忽然反问道:“一个眼睛上缠着纱布的人,有什么必要在大白天还拉着窗帘?”

  女孩愕然怔住,转头往卧室窗口处看去——那里的窗帘严严实实的拉着,确实是个难以辩驳的破绽。

  可那人怎么会发现这个破绽呢?女孩略一思忖,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她快步冲到窗前,撩起窗帘的一角,从三楼窗口向外看去。

  此刻正是一天中日照最强的时分,阳光刺入女孩的双眼,带来一阵酸瑟的痛感。但女孩已顾不上爱惜自己的眼睛,她的目光往楼下扫了半圈,很快便直直地定在了某个方位上。

   在距离公寓楼不远的绿化带中站着一个长相丑陋的年轻男子,他拿着一部手机保持着通话的状态,目光则正与窗口的女孩相对。女孩的出现似乎在男子的预料之 外,他的神色有些慌乱,手机也离开了耳边,随着手掌慢慢滑落下来。与此同时,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则牢牢地控制住了他的身体。

  那力量来自女孩的眼睛,明亮的、漆黑的、充满了神彩的眼睛,一股动人的波光在那双眼睛中流动着,就像小提琴的乐曲声一样优美。这样的眼睛镶嵌在女孩秀美的面庞上,沐浴着明媚的阳光,构成了年轻人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画面。他贪婪地享受着这幅画面,难舍难离。

  女孩也把手机垂在胸前。此时此刻,言语交流已成了多余的累赘。她只需要和那男子对视着,便能感受到对方的心绪。

  俩人就这样互相看着,整个世界似乎都随着他们的目光而静止。也不知过了多久,楼下的男人首先从沉迷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拘促地低下了头,似乎在躲避着什么。他的这个动作立刻刺激到了女孩,令后者紧张而又焦急。

  “你不用躲!我根本不在意你的相貌!”女孩忍不住叫出了声。

  年轻人重又抬起头来看着女孩,不过这次却只是匆匆的一瞥。随即他便转身向着远离楼宇的方向而去,步履坚决。

  “你别走!”女孩徒劳地呼喊着,却无法阻止对方的脚步。情急之下,她也转身离开窗前,直往卧室门外奔去。

  客厅里的慕剑云被突然冲出来的郑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问了句:“怎么了?”后者却顾不上回答,开门就往楼下跑。慕剑云连忙也跟着追出去。俩人一前一后,很快便冲到了楼前的空地上,只可惜视力所及之处已经没有了那个年轻男子的身影。

  郑佳停下脚步,茫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追赶。片刻后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匆匆地按动掌心中的手机。

  可是听筒里却传来毫无情感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郑佳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炫目的阳光照射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上,刺激起了一层透明的泪水。

  慕剑云这时也追到了郑佳身旁,她用手轻扶着女孩的肩头,再次追问道:“你怎么了?”

  郑佳黯然答道:“是我的一个朋友……他不愿意再见我了。”

  慕剑云隐隐猜到些什么,她转而拉住女孩的手,柔声劝道:“先上楼去吧,外面的光线这么强——到家里把你朋友的故事讲给我听,好不好?”

  郑佳无声地点点头。她心里确有好多话想找人倾诉,而慕剑云看起来正是最合适的对象。

  大约二十分钟后,罗飞赶到了慕剑云的公寓。他看到公寓的门敞开着,而慕剑云正站在门口等他。

  “什么情况?”罗飞一边问一边往屋内张望着,不过他并没有看到那个女孩。

  “郑佳在卧室里呢。”慕剑云冲罗飞做了个回避的手势,低声说,“我们出来谈。”

  罗飞会意,和慕剑云一同来到了楼道的拐角处。站定之后,慕剑云神色郑重地说道:“我刚刚和郑佳聊了一会,情况和你当初的猜想恐怕不太一样。”

  “哦?”罗飞的心一沉,对方的表情让他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Eumenides已经来过了,他和郑佳见了一面。”慕剑云略做停顿后,又格外强调般地说道,“——而这次见面在我看来,应该是俩人之间的诀别。”

  “他们见面了?”罗飞有些不相信似的。难道那人不怕被郑佳识破他的真实身份?

   “是见面,但不是正常的见面。”慕剑云抱着胳膊解释说,“那个包裹里面有一只手机。Eumenides先是在电话里和郑佳道别,然后又把郑佳引到窗口处 ——而他就站在楼下的绿化带里。不过郑佳看到的是一个相貌极丑的年轻男子,并且他就是以自己相貌丑陋为借口,拒绝再与郑佳相处。郑佳后来追到楼下的时候, 他已经消失不见了,电话从此也无法接通。”

  罗飞深知Eumenides的真实相貌绝对和“丑陋”两个字不沾边,立刻又问:“他做了易容伪装?”

  “应该是的。”慕剑云点着头分析道,“所以他只敢让郑佳远远地看到自己。”

  罗飞认同这个逻辑。要知道,再精妙的易容,近距离相处的时候也难免露出破绽。那人把郑佳引到窗口,又在对方下楼之前离开,其目的明显就是在掩饰自己的真容。可他为什么要突然前来?将这样一种经不起检验的虚假面容展示在女孩面前,他的用意何在?

  在罗飞思索的同时,慕剑云却反过来问他:“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嗯?”罗飞挑了挑眉头,不明对方所指。

  “你不是说Eumenides会清除掉和杜明强有关的图像资料吗?他有没有开始行动?”

   “应该是开始了。”罗飞斟酌着说道,“前两天省城电视台遭窃,丢失了一些原始素材,其中就包括杜明强接受庭审时的现场录像。窃贼手法高明,很像是那家伙 的所为。我估计他下一步的目标应该就是警方系统内的图像资料了。我也做了一些特别的安排,包括让曾日华设置了一个网络陷阱,如果他试图从远程攻击警方的资 料管理系统,立刻就会暴露出他的行迹。”

  慕剑云却摇摇头说:“这都没用的。”

  罗飞皱起眉头,不知对方为何如此肯定。慕剑云则很快用事实加以解释,她将手中的一页文件纸递给罗飞,接着说道:“这是那个人寄给郑佳的资料,你自己看看吧。”

   罗飞接过那页纸,展开一看,却见占据了绝大部分版面的竟是一张杜明强的近身照片。而照片下还有一段小字,阐明了照中人的身份:“杜明强,男,25岁。二 零零二年被刑警队罗飞逮捕,被指控为系列凶杀案的主角Eumenides。但因证据不足,仅被判处五年徒刑。二零零三年十月十一日从省城监狱越狱,越狱过 程中以Eumenides之名继续行凶,致二人死亡,一人重伤。”

  罗飞愣住了:“怎么会这样?”他以为Eumenides会全力销毁自己在杜明强一案中留下的图像资料,以便在郑佳面前隐藏住自己的身份。可没想人家居然主动把自己的照片寄给了郑佳,这到底是什么路数?

  “那个人不会再和郑佳见面了。这张照片就是他写下的诀别书,包括今天他故意让郑佳看到那副丑陋的容貌,也是在配合这个目的——他要切断自己的退路。换句话说,在那两个分裂的角色中,他已经坚定地选择了Eumenides。”

   慕剑云的语调有着森然的感觉,像冰流一样慢慢没过了罗飞的心胸。他明白了:那个年轻人就是要把自己的容貌和Eumenides的身份牢牢地绑定在一起; 同时,他的声音和另外一个灵魂则配合着丑陋的容貌,幻化成一个虚拟的形象,这个形象只能存在于女孩的心中,却永远无法触摸。

  的确,这张照片就像是一封诀别书,已彻底斩断了年轻人和女孩之间的联系,同时也斩断了罗飞期盼那孩子回头的最后一丝希望。

  罗飞心中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苦涩感觉,同时他又有些不甘心似地,喃喃自问:“既然他已经决定了分别,他又何必越狱呢?”

  慕剑云已经提前想明了这层关系,苦笑着答道:“他确已铁了心要走Eumenides之路,但他仍然想保留自己在郑佳心中的另外一个形象。所以他越狱,并不是害怕郑佳看到他的容貌,他只是不想让对方认出自己的声音。”

   罗飞终于恍然。是的,那个年轻人并没有试图将自己的两个身份融合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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