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7岁了,巨星从来没有文艺的上过班,明天就开始去手机店上班了,我该怎么做,要注意什么

  “您好,下一站国贸。The next station is Guo mao……”  清脆的女音已经响起,被挤在人群中的我,艰难地用手去推开那隔在我和地铁车门之间的无数个肩膀。今天是入职第一天,绝对绝对不能迟到啊。虽然被人踩了好几脚,但是这一阵人潮总算把我也拱出了车厢。  走出C口,一阵冷风劈头盖脸地拍下来,身上单薄的大衣瞬间被吹透了。  这是我结婚时买的那件灰色的薄呢大衣,本来不想穿这件的,可我实在找不到其他的衣服来搭配身上的套装。  顶着大风走十几分钟,风把我浑身每个角落都吹得透透的,让我差点以为自己没穿衣服。看看周围,哪个人不是穿着圆滚滚的羽绒服?  大厦到了,我却有点踌躇没有立刻进去。晶亮的玻璃门映出我的样子,细脚伶仃的身影,新剪的短发却蓬了起来。用手捋捋,头发却因为静电飞得更高。  怎么办?第一天上班就是这个样子。  推开玻璃大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尽头有四部电梯A、B、C、D四个电梯,分别通向这座大厦的四个部分。应该坐哪个电梯来着?我本来记得好像是A,但是一犹豫,记忆就模糊起来了。  后面一阵高跟鞋“咯”、“咯”直响,我回头一看,真巧,是洛克的前台赵小姐,招牌似地粗黑眼线,美瞳衬得眼睛无比地大。  她看到我时微微一笑。这克制的笑容让我知道我的头发现在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心里发虚,我急忙向她打招呼。  “赵小姐。”  她看了看我:“哦,你好。今天第一天上班吗?”  我点头:“我忘了是哪部电梯?”  她牵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回应我,走到C电梯门口伸出涂着油光鉴亮的蓝色指甲的手按了一下键,同时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的英文名叫芭比,你就叫我芭比好了。在外企,我们都是叫英文名字的。”她的话说得嘎嘣利脆像一块块碎玻璃渣子,带着客气又明显让你觉得矮她一头。  走进电梯,她又问我。  “你的英文名字叫什么?”  嗯?我没想过这个问题。脑子里一个个英文名字滚过去,海伦、劳拉、琳达、杰西卡……我的英文水平还停留在大学6级的水平,但是多年不用,早就忘得只剩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了。这些英文名字还是靠各种美国电影才记住的。比如,《金刚》的女主人公的名字好像叫Anne。  《金刚》?那时他的胳膊还在环绕着我,我们一起依偎在沙发上看电影。我的心一阵牵痛。  “哦,你没有英文名字啊。你原来不在外企工作吗?”碎玻璃似的声音又把我拉回了现实。  “哦,我没有英文名。”我有点不自在,看来在这里没有英文名就像光着身子似的。  “你叫刘西溪,对吧?那我叫你小刘吧。”  我想说,我比你大吧?可是犹豫了一下,话终究没有出口。  “叮”的一声,19层到了。电梯门打开了,电话铃铃声、打印机的呲呲声,人们的说话声汇成一片声浪覆盖过来。一个属于外企的世界近在眼前。洛克标志性的蓝色大logo映入眼帘,里面是繁忙的办公间。  洛克公司占据了这座大厦的19和20层。前台在19层,而我们销售部门则在20层。  宽大的办公区被一条主要走廊隔成两个部分,我们这边是一个个格子间,属于我们这些“小刘”、“芭比”之类的人,而走廊另一边则是一间间办公室应该是给各位总们的。  赵芭比还算负责地把我带到了人力资源部。格子间里各人我都不认识。茫然间,突然看见人力资源那天跟我签合同的Alice端着杯咖啡走来。我求救似地冲她招手微笑。她冲我点点头又指了指我后面的座位。  “来得挺早啊。我一会儿带你去把手续办了。你先在这儿等会儿。”  于是,我坐在指定的办公位上等着,一等就是半天。渐渐地,我局促起来。两手闲着,抱着我的羊皮小包,干瞪眼看着周围的人们走来走去。  等了很久,实在熬不住了就去厕所呆会儿。外企的厕所真好啊,一排排射灯照着锃明瓦亮的镜子,黑色大理石的洗手台和亮晶晶的自动感应水龙头。我坐在马桶上,摸着绵软厚实的卫生纸,应该是比较贵的那种吧?  突然,门外一阵笑声传来伴随着哗哗地流水声,几个女孩说笑着。  “今天又有新来的人了。”  “外面坐着那个头发乱七八糟的人?”  我悚然一惊,用手摸摸自己的头发。糟糕,忘了。  “HR怎么招的人,这样的人也要?”  “穿得也够村的,居然还穿套装,要是宝姿的也就算了。我看她的套装像是从金五星买的。”  “她拿的什么包?”  “包上面印着一只狼还是狗?不会是七匹狼吧?”  “七匹狼还做女包啊?哈哈”  “她一点妆都没化,真狠哪!”  “嗯,看不出她哪点敢对自己的样子这么自信?”  “哎,你这指甲哪儿做的?”  “楼下新开的店啊。哎,我有会员卡,你要是去的话……”  在马桶上坐太久有点坐不住了,但我却不敢当着她们的面开门出去。  那样的尴尬,谁也承受不了。  我坐在马桶上觉得有些冷了。在新的环境里真有点像乌龟一样,总是想缩在壳里。可是我知道,我总得站起来,走出去,去工作去赚钱。  眼前浮现急救中心那一幕,收费员拿着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瞥了瞥旁边人们手里攥着的一把一把的大票子,只带一千块来看急诊的人恐怕只有我了吧?  钱哪!  刚出卫生间,一个穿短裙和过膝长靴的女孩走过来,自我介绍说是人力专员吕艺晶,英文名是Amanda,她来带我去办入职手续。我脸木木地刚要绽出一个微笑,Amanda的细腰一扭已经只留个背影给我了。  接下来是一系列令人昏头昏脑地过程,领门卡、领钥匙、领电脑、领办公用品、领饭卡,设置公司邮箱,设置指纹打卡,签保密协议……  填个人信息卡的时候,填到“婚姻状况”一栏,我犹豫了。感觉到旁边别人射过来的目光,笔停顿了一下,然后下了决心似地用力写上两个字“未婚”。  Amanda一边摆弄笔记本,一边回身问我:“你的英文名字叫什么?”  “我没有英文名字。”  “那就想一个。设置邮箱必须得用英文名啊。”  心念一动,一个名字浮现出来。  “那我就叫Anne吧。”  她的手指动了几下,我的邮箱设置好,Anne@em.lock.com。  原来外企这么繁琐,真是领教了。  各种程序“哗”、“哗”走完了,感觉我像是刚进屠宰场的鸡,热水浇过,鸡毛拔完,内脏除去,终于可以正式上案板了。  Amanda优雅地摆动着长腿,高跟靴子在大理石地板上“咯哒”、“咯哒”地响着,我则抱着一大堆东西亦步亦趋地在她身后跟着。她走上楼,对着一个正对着电脑的矮胖男人说:“George,这是新来的销售助理刘西溪,英文名是Anne。”  然后又回过头对着我说:“这是销售部的屈国才经理,英文名是George。你应该见过的吧?”  男人站起来,地中海式的发型略有点乱,两只大胖手互相拍了一下,仿佛在掸掉一些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向我伸过来。  “啊,小刘啊,我们见过的。我面试过你,记得不?”他胖胖的脸上满是笑意。  我觉得心里有点暖和。在这个春节刚过的寒天里,这是我进洛克公司以来第一次有人对我微笑。我忙把手伸过去。  “记得,记得。屈经理,真是谢谢你啊。”  “哎呀,没什么,正常的招聘流程。你叫我George就行。”接着,他转头对Amanda说:“谢谢你啊Amanda。”  Amanda点点头走了。  George转过头来对我说:“你的英文名叫什么来着?”  “哦,我叫Anne。”  心里突然又想起《金刚》里那个在巨型大猩猩面前翻着跟头的矫捷身影。那时候,他的手还握着我的手。  “哦。这样吧,今天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你先熟悉熟悉。来,我带你转转。”  说着,他一个转身,他身上没有拉拉链的夹克把一个文件夹带倒了,文件夹把一个大不锈钢杯子又给扑倒了。他杂乱无章的桌子上的东西像多米诺骨牌似的,纷纷倒了。  “哗啦”一下子,一大泼茶水撒在地板上。我刚要蹲身去替他收拾,他连忙摆摆手,走到外边喊了一声“周姐”。一个穿着保洁服的中年女人出现了,他指指地上说:“麻烦替我收拾一下。”  女人消失了,再出现时手里拿着墩布和水桶。  “咱们走吧。”George冲我摆了摆手。  他把我带到旁边的格子间,这张桌子与George的截然不同。桌面异常干净整洁。各种文件整整齐齐地插在文件夹里,便签纸摞在小筐里,旁边居然摆了一盆粉色的小花。George指了一下说:“这是肖兵经理的座位,你可以叫他Billy。他是负责南方区域的销售经理。他出差了,明天回来。喏。这就是他。”他一指桌上的一张嵌在相框里的照片。我拿起相框,照片里的男人理着小平头,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儿,一个烫着头发的女人站在他们旁边。应该是家庭合照。但是三人脸上一点幸福的表情都没有,只是木然地望向镜头。  见我拿着照片细看,George说:“哦,那是他的老婆孩子。可惜啊,听说他儿子有自闭症,现在三岁多了还不大说话。唉,也是不容易啊。你以后跟他相处的时候,可千万别问他家里的情况。哦,对了,你结婚了没有啊?”  我心里一痛,嘴上却不停顿地接嘴道:“没有。”  George嘿嘿一笑,说:“小姑娘不着急,慢慢挑。”我不知怎么回答,勉强笑一笑。他却自顾自地往前走了,我急忙跟上去。  他带我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前。玻璃门紧紧关着,门后的办公室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办公桌,一张转椅和墙角的一张沙发和靠墙的一个书架。  桌上、书架上一点东西都没有,显然这个办公室没人使用。George扶着玻璃门,插着腰对我说:“嗯,这个办公室是给咱们新来的销售总监的。他明天入职。待会儿我给你讲讲咱们的产品……”他转身回自己座位上去了,一个大油手印留在了玻璃上。  洛克公司是一家美国公司,总部在波士顿,亚洲区总部设在香港。洛克公司旗下有多种产品,其中一些产品是军用产品,不在英美等国以外的地区销售。而在民用产品中,安检产品是他们最主要的业务。  在中国接近200个机场中,每时每刻上下着几十万位旅客以及他们的行李。用安检机器检查旅客和行李中的可疑物品或爆炸装置,这是保障航空安全最重要的一道屏障。  George的大胖手一挥:“总之,我们的产品是一道防线,航空安全就靠我们了。”  说着,他的眼睛望着远处,脸上的肥肉仍在微微颤抖。我似乎也被热气烘烤着,眼前浮现出人群川流不息的机场,巨龙一般的传送带上满是行李。所有的这些都要经过洛克的产品进行检查吗?  接着,他的语调略低:“当然,洛克进入中国也才八九年而已,我们的产品在市场上占得份额还不大。”  “哦,每年能卖多少台?”我平时从不乱说乱问,但受George高昂情绪的感染,我这次真的有点好奇了。  “这个,每年平均十几台吧。有的标会大一些。”他的声音更低,仿佛有点底气不足。然后他的语调正常起来,吩咐我说:“你不用管这些。你作为销售助理的主要职责就是订机票、翻译标书、提醒报销、安排会议、整理报价。”我心里有点发虚,这些听起来鸡毛蒜皮的事会比写稿子、采访明星更难吗?   “按人事规定我应该对你进行入职培训的。不过咱们就不用了吧?你简历上写,你原来在一家贸易公司干销售助理都三四年了。这些对你来说都是小意思。”George说。  我心里虚得慌,不知怎么回答。看着他毫不怀疑的笑脸,差点脱口而出“其实我以前是在杂志社做编辑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嗯,不需要,这些我都懂。”  “太好了,正好我下午有事出去。反正你都会,培训的过程咱就省了。别看洛克是美国公司,其实早就全盘中化了。只有一个John和Radford是正经八百的美国人,其他从老万到前台芭比都是中国人,财务规章什么的也跟其他公司一样。你既然是做惯的就按以前的做就行了,没什么特别的。”  “老万、John和Radford都是谁?”  “哦,老万是首代啊,也就相当于洛克中国区的老板。我们都叫他万先生。John是我们亚太区总裁,波士顿、香港、北京、台北和日韩他都要跑,所以他不常来我们这儿。Radford是技术总监,他常驻香港,也不常来我们这儿。”  回到座位上,我心里是虚浮的。拼命地回忆着刚才他交代的销售助理的工作内容。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内把一切都学会。绝对不能让人看出来,绝对不能。老天爷,求求你原谅我说谎,你知道我逼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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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企的工作似乎很悠闲。吃了午饭,屈经理也就是George真的消失了,整个销售部的办公区就我一个新兵不尴不尬地在那儿杵着。  洛克的午饭确实丰盛,除了正餐以外我还领了一个苹果和一杯酸奶。  饭后有点犯困,突然想起茶水间有咖啡机,去喝一杯咖啡提提神吧。茶水间里一片静谧,咖啡机正在自己“咕咕”地响着。我还没准备自己的水杯,只能找一个纸杯放在我估摸着应该出咖啡的地方。  咖啡机上至少有十来个键,一个个闪闪发亮让我不知从何下手。喝个咖啡而已,为什么要像发射火箭似的。  我琢磨着按了一个键,一股棕色的液体带着白烟流了下来,滴滴答答的,恰好错开了我放的杯子。我慌忙移动杯子去接,却不小心被一滴滴棕色的液体烫了手,一股灼痛蔓延开来。  “我来帮你。”后面一个声音响起,我回头一看一个男人站在我身后。他比我大不了几岁,略长的头发有点凌乱,格子衬衫胡乱掖在牛仔裤里,胸前挂着公司的员工牌。他用手扶了一下眼镜,笑得有点腼腆,牙齿很白。  “新来的吗?”他一边走过来帮我把那些棕色的液体制止住,一边问我。  “是啊。”  “哪个部门的?”  “我今天刚入职的,是销售助理。”“销售助理”这四个字让我微微有点自豪。当我离开家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地方可去,终于也能加入地铁里那些疲惫、愁苦、身心踏实却又欲求不满的上班族了。  而且属于我的这个工位并不是在那些隐身于居民楼里形迹可疑、风雨飘摇的公司里,这是一个在金光闪闪的高大上写字楼里金光闪闪外企里的工位。我再也不能找到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在家闲了快半年,我终于又得到了一份工作。这亮堂堂的大理石地板,这透亮得像没有一样的玻璃门窗,包括眼前这咕咚咕咚的咖啡机都让我自豪。有工作真好!  “哦,我是这里的技术支持,我叫陆海峰。”他已经帮我接好了一杯咖啡。  “我叫刘西溪,英文名字叫Anne,你的英文名字叫?”   他笑了。  “他们都叫我陆海空,你要愿意也叫我陆海空吧。我的英文名字叫Hank。一般只有Radford才叫我的英文名。”  “哦。”我不知该说什么,讪讪地笑笑。  “我的办公区在19层,以后你在标书、产品规格指标等方面有不会的就来问我。”  我再次笑了,真心的。谁说外企的人都是势利眼儿?  端着咖啡,打开配给我的电脑。心里有点闲闲地得意,我现在真的像一个外企人了,悠闲地品着咖啡看着电脑。  然而电脑里的内容我只看一眼就晕了,“CBP合同”、“dept of state 100XDX 23 units ”、“L机场X射线检查装置规格表” ……  家里的电脑里还保留着原来的那些“插画文件夹”、“二校文件夹”、“文字作者联系名录”、“摄影师联系名录”……  我真的能把这工作干下去吗?看着窗外国贸桥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我问自己。我真的能挣到那每月6000块的工资吗?刮了一整天大风的北京,此刻澄静透明。我的问题没有答案。  好容易熬到下班时间,我离开了空荡荡的办公区准备回家。在电梯里遇到芭比,碎玻璃碴似的声音又响起了:“今天下午销售部就你一个人吧?”  我点点头。  “哼, George他们都趁着今天最后的机会溜了,明天新总监来了,他们就没这么自由喽。”  新总监?这让我的恐惧更深一分。仿佛多来一个人就多一分戳破我的可能性。  用假简历得到一份完全不会做的工作。这个巨大的秘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幽暗的地铁通道里很冷,我却涔涔地出汗。  回到家,桌上已经摆好了红烧茄子和鸡蛋西红柿汤。洗手,坐下,一碗白饭递过来。我和妈妈沉默地吃饭。  要是在以前,我妈早就喋喋不休地报告老年舞蹈队里的那些事情了。谁的儿子出国啦,谁的闺女考博啦、谁谁炒股赔了……我总戏称她为“小雷达”,小雷达一转,各种信息悉收眼底。  但是自从那件事以后,她沉默多了。我时常努力挑起话题但也没用。看来某些事情虽然已经结束了,但是它带来的影响却永远不会结束。  收碗时,我问她:“今天药都按时吃了吧?康复操做了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问我:“新公司怎么样?”  “很好,非常好。”我努力想说得夸张些,却发现自己词汇如此贫乏。  “那就好。好好干,别像以前似的。”  我楞了,张嘴想说什么,她人已经走向厨房了,腿脚仍然不太灵便。她的背影里透着疲惫。  出了事以后,她从没怨过我。但是她的每一丝皱纹、每一声叹气、每一个茫然倦怠的眼神都在责备我。再痛苦也得把这份工作干下去,没有退路。  早上,到公司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到处一片忙碌慌乱。到赵芭比那儿去打卡,她正忙着打电话呢,看见我她一把把话筒捂住,冲我低声说:“怎么才来,大老板和你们新总监都到了。”  我冲到楼上,只见昨天那间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挤满了人,而且我全都不认识。其间有个矮胖的身影我是熟悉的,那是George。  赵芭比也打完电话走上来,眼前的阵势也让她感觉有点犯难。  过了一会儿,众人纷纷向两边退让,人群中空出一条道。一个身材颀长挺拔、头发微白的中年男人以优雅的姿态走了出来。  他的出现让众人的唧唧喳喳声安静了。男人站定,目光威严地扫视众人。“我看大家都先让开一点位置吧。”他说。  他嗓音深沉富有磁性。他接着指挥:“芭比,把楼下技术部门、业务发展部和市场部的人也请来一下。”芭比应声就走。  众人哗啦啦潮水一般涌了出来,各就各位,向日葵一样望着那个男人。过了几分钟,楼下的人们也都涌上来,气氛顿时隆重起来。  在人们的簇拥之中,男人越发显得卓而不群。微微发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下巴上和嘴唇上的胡须修剪成很讲究的形状。他的浅灰色西服挺括收身。听陈晓月说过,只有订做的西服才能有这么修身的剪裁。讲话时,他抬起手露出雪白的衬衣袖口一颗晶亮的袖扣。电影里的低调富豪都是他这种做派。  我忙拉住旁边的George:“他是新来的总监吗?”  “他是万先生啊。你没看过公司的网站?”  哦,难怪!  万先生的嗓音浑厚,大提琴一样的声音舒服地熨帖了每一个人的耳朵:“今天对于洛克公司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美国洛克进入中国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很多业务开展缓慢,因为什么?因为我们一直缺乏这个领域最好的人才。今天我们洛克注入了非常强有力的新鲜血液,我相信这新鲜血液能够给我们公司带来质的飞跃。让我们欢迎新任的销售总监Chris,李乐永先生……”  我觉得周身血液开始发冷,四周的嘈杂都被抽离了,脑袋里像被塞进了一万只蜜蜂“嗡”、“嗡”地乱飞乱撞,腿软得站不住,手死死地撑着桌边,眼前好像起了雾,朦胧模糊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到了万先生的身边。
  一年以前  虽然是早晨,窗外的天却是昏黄的,这说明今天要起沙尘暴。已经三月份了,这正是起沙尘暴的时节。  “开会了,开会了……”杨慧霞边走边喊,众人连忙起身拿着文件夹走向会议室。主编早就端着茶杯等在那里了。他一边喝茶,一边把茶叶“噗”、“噗”地吐回水里,一边眯着眼睛看着我们鱼贯而入。  这是一个月一次的选题会,又称挨宰会。大家纷纷供上自己的选题等待主编的首肯。得到批准的选题就可以联系作者、摄影师开始操作了,等选题上了版面,财务那里就会计算相应的工资报酬。  如果选题没有通过,不但绩效工资没有,还得挨主编的批评和众人沉默的鄙夷。此刻大家屏声静气,心里盘算着自己选题的通过率。  我正翻着手里刚打印出来的文稿,心里琢磨着几个选题的噱头好不好。手机叮铃一响,是我妈发的短信。  “闺女,妈今天有重大好消息,今天下班早点回来。”  我妈除了跳跳老年迪斯科、练练先天自然功之外,最大的乐趣就是给我找对象相亲了。从开始的一月一次,慢慢发展为两周一次,目前正在向一周两次的频率迈进。  这些大妈们就像篦子一样,把各色人等慢慢梳理,什么犄角旮旯里的人物都能翻出来,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象都能安排到一起。你真得佩服她们的创造力、想象力和执行力。  “嗨,快到你啦。”陈晓月捅捅我。我飞快地把手机收起来,正襟危坐,然而主编的眼睛已经定在我身上了。  “刘西溪,散会后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主编把茶杯放在桌子上说。我心里一沉,赶紧把这段时间的事情捋一遍,不知道哪颗雷炸了。  走进主编的办公室。“嗯,你坐。”主编拿着茶杯盖一指。我在他对面的皮沙发坐下来,不敢使劲,屁股悬空着,心里也虚悬着。  主编那张胖得连脖子都没有的脸,与和蔼毫不沾边。拿缝衣针随便在南瓜上戳两个眼儿,这就是他眼睛的面积。此刻,这两条被厚重的眼皮沉甸甸压着的裂缝里正射出精光盯着我。  “小刘啊,你来社里工作有三年了吧,时间也不短了。你的努力大家都是看见的。”  听到这样的开场白,我心里像有一面小鼓使劲儿敲着,胆战心惊地等着那两个字“但是”。然而,他并没有说。  “你可能听说了,最近社里有一点人事变动,杨慧霞因为私事要辞职了。社里看好了几个人选接替她,你是其中之一。”  杨慧霞是副主编,要是能接替她,那我就……我的心跳了起来。  我脸上的喜色想必被主编收在眼里,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仍旧把茶叶“噗”、“噗”地吐回茶杯里。  “小王那个选题都搞了两三个月了,选题是个好选题,就是小王可能有点力不从心。太太俱乐部的庄总都有点着急了。你看,你是不是给她接过来。这个选题要是做好了,你不但给社里立了一功,也给你自己加分不少啊。”  领导如此说,我当然点头。心里暗自高兴,这样一来,不但可以竞争副主编,还能多拿不少工资哪。  从主编办公室出来,陈晓月迎了上来。  “主编找你什么事儿?”  “哦,就是让我把小王那个选题接过来。”  陈晓月把我拉到一边,声音低低的。  “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跟你许诺让你接替杨慧霞的位置,然后让你接手小王的选题?”  “你怎么知道?”我刚脱口问道,就突然明白了这问题的多余——主编肯定也跟她说过同样的话。果然,陈晓月又接着说。  “他跟我也说过呗。我找借口推掉了。你答应他了?”  我点头。  “你傻呀,小王那个选题不好写,而且小王不是好惹的。你忘了上回老齐抢了她的选题,让小王整得多惨!”  好像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刚以为自己捡到了宝却总是发现其实是没人要的。大概,我就这个命吧?  中午吃饭的时候,打开手机,有我妈20条短信,刷刷铺满屏幕,跟迫击炮似的。  “闺女,焦阿姨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去过他们家的。妈今天碰到她了。我们聊了好一阵,她家如今搬到志新北里那边去了。”  “他们现在都退休了。他们家的小乐,你还记得吧?小时候长得挺精神的。现在长大了,可出息了,清华毕业,现在在一家什么公司当总监……”  焦阿姨、小乐?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  这个焦阿姨我是永远也忘不了的。她曾经是我妈的同事,曾经频繁出现在我妈的嘴里。  记得有个星期天我妈出去办事,把刚上托儿所的我放在焦阿姨家。在她家里,没什么可玩的。她儿子小乐那时已经上小学6年级了,不屑于跟我这种小屁孩玩。看他在外面跟别的孩子打仗回来,我脑袋一抽拿起一张报纸摇头晃脑地看起来。我记得我妈就是这样看报纸的。  哪知这小子哈哈大笑指着我说:“报纸都拿倒了,你识字儿吗?”极度的尴尬和愤怒让我忘了大哭或满地打滚,我只是瞪着他。真奇怪,三岁的小孩也有这么复杂强烈的情感。  傍晚时,焦阿姨送我回家。路上,她在胡同口给我买了一根雪糕。雪糕,而不是冰棍,真是稀物。我舔了一下,冰凉甜滑的味道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  吃完了雪糕我就一直嘬着雪糕棍儿,指望焦阿姨看见我的可怜样儿再给我买一根。然而经过几个冰棍摊子,她都无动于衷地走了过去。  到了我家,焦阿姨郑重地把我交给了我妈。两个大人像两座山丘一样在我面前立着。接着我听见山丘之间传来这样的谈话:  “谢谢你给小溪吃雪糕啊。”  “没什么。她一路上都在吃雪糕呢。”  啊,一刹那间,我出离愤怒了,从此对这个家庭充满了愤怒和厌恶。后来,我妈调了工作搬了家。我和妈妈坐在装满家具的大卡车上突突开走了,看着下面送行的他们越来越远,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我心里在唱一首欢快的歌。  现在他们居然又碰上了。  我叹了一口气,把电话拨过去。果然,我妈的声音像洪水一样“哗啦”一声灌注了我的耳朵。从她的滔滔不绝中,我逐渐获得了各种信息——  今天家乐福排骨有特价,我妈早早地就坐公车去了。排队的时候,后面有人拍她肩膀,回头一看居然是多年没见的焦阿姨。  两人凑在一起一通畅聊,各买了排骨四五斤,犹嫌不足,接着转战各个特价区。在把装处理苹果的大纸箱翻了个底儿朝天之后,彼此这么多年的经历都了解得差不多了,于是开始聊孩子。在得知我没有男友,她家小乐也没女朋友的时候,两人的眼睛同时亮了。  “人家小乐现在1米81,一表人才,闺女,咱们这回可捡着个宝了……”  “等会儿。一表人才?你怎么知道他一表人才,你见过他了?”  “没见过啊。老焦说的。”  “太可笑了。哪有人夸自己儿子一表人才的?等会儿,慢着。你是不是先跟人吹牛说我清秀可人来着?  我妈的声音略有迟疑,看来被我说中了。  “嗯……哎呀,你本来就长得不错嘛。他小乐优秀,咱家闺女也不差啊。这周五晚上见面啊,我们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  好吧,看来我周五又要送上门去让人挑肥拣瘦了。  接了小王的选题之后,我才发现这的确是个烂选题,难怪小王搞了一个半月,从12月刊推迟到3月刊还没搞出来。  这是一个关于全职太太俱乐部的选题,其实就是为一所高端会所做的软广告。我的任务是采访会所里的几位太太。我好不容易求爷爷告奶奶的,把几位高级全职太太凑齐了,带着录音笔、化妆师、摄影师,想一次把文图都弄齐了,结果还是出了岔子。  所谓太太们,其实一个中老年妇女都没有,全是年轻小姑娘,其中一个居然还比我小。人家一张口:就是我老公是法国人,是XXX公司派来中国的首代。我们家一直在北京住在雅诗阁行政公寓,那里服务是很周到啦,但是没有家的感觉,而这里就像我的家……  另一个姑娘也不示弱,英国留学以后一直香港居住,4个月前才出口转内销随着丈夫搬到北京来。姑娘说,在大陆感受不到那种时尚的气氛,在这里才能找到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第三位太太已经怀孕5个多月了,除了孕妇俱乐部之外,这里是她最常来的消磨时间的地方。  ……  几位太太对拍摄的兴趣远胜于采访,坐在一起唧唧啾啾地讨论光线、角度、服装搭配、首饰佩戴,时不时端起咖啡轻轻啜一口,那姿态优雅极了,每个角度看都像是一幅印在26块钱一本的《时尚丽人》里的那种香气氤氲的照片。  摄影师关哥来了,化妆师奇童也带着助理和强大气场驾临了。奇童照例带着小礼帽,穿着紧身裤子,深紫色的衬衫和白色小西服。他还是一头红发,不过这次又换了新发型,半边是毛茬,半边是长发。  跟以前一样,奇童一进来,又是拍手又是笑,把几位高级全职太太哄得眉开眼笑。然后又是护肤又是彩妆,讲得头头是道,几位太太拨开了我伸出去的录音笔,专心致志地跟化妆师请教起来。  旁边的女助理把两个巨大的行李箱一层层打开,各种型号的粉底、各色眼影、唇彩、棉签、化妆棉、粉扑,小瓶的胶水、假睫毛、假发片、各种发卡、皮筋、卷发棒、吹风机……分门别类地放在小格子里。我知道,这些东西一会儿全都要招呼在各位贵妇们的脸上。  趁着大家一心扑在化妆师身上时,我赶紧再把采访问题整理了一下。这些问题,我自己看着都觉得牙碜。但是这么无聊的问题不问也不行啊,人家俱乐部就要这样的宣传啊。  粉底液扑上了,假睫毛粘上了,眼影和眼线让眼睛大了好几圈都不止,腮红让脸蛋看起来青春无敌。几位太太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很满意。  接下来就是搭配衣服、拍摄,换衣服、换发型、再拍摄。我纯粹变成了小跟班,帮忙换衣服,整理衣服,设计拍摄姿势,找合适的背景……  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一张张照片终于完成了。我赶紧把一个个无聊的问题抛出去,贵妇们有人轻轻托腮思考,回答我的问题。有的人则一句话带过,不作详细回答。  不一会儿,我的问题全问光了,可是却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但是贵妇们纷纷站起来,拿起各种的Hermes、Gucci、Chanel、G&B以及各种我不知道牌子的名牌包包,以轻柔的动作套上羊绒大衣、Burberry风衣,要走了。  我赶紧回想了一下采访的内容,感觉凑一篇文章应该差不多了。  法国归来,住雅诗阁行政公寓的那位转过头跟我说:“等文章写好了,麻烦你发给我看看。我先生他们法国人对个人隐私很看重的。”  我很多事地替她着想:“可是你先生是法国人,能看懂中文吗?”雅诗阁女士对我笑了一下:“我会给他翻译的。”  轰隆隆地,摄影师走了,奇童和他的女助理也拖着两个大箱子奔向电梯,我和各位贵妇们挤进电梯,电梯变得水泄不通。  贵妇们的声音此起彼伏。  “B1,谢谢。”  “B2,谢谢。”  B1和B2两个键被下意识地按了好几回,而1号键却始终黑暗着。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把“1”按亮了。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很多道目光在我身上逡巡着。  我只好装幸福状说:“我男朋友开车来接我。”有人说:“你男朋友真好。”我假装幸福地笑。  终于出了大厦,我抬头看着大楼之间可怜的天空叹了口气,拦住一个过路的人问:“请问地铁站在哪边?”  晚上,写稿子的时候我可真发愁了。静下来仔细一听录音笔里的录音,那些贵妇们的回答全是口水话,一点儿实质内容都没有,里面全是“我觉得”、“我想”之类的废话。更别提什么细节、故事、动人了。  想起这些,我眼前就浮现了主编那张肥嘟嘟的大圆脸:“一定要动人,动人。你的文章不能打动别人,那就是满纸的废话。” 可是,我现在既没有故事更没有细节,哪还谈得上动人啊。  没办法,既然采访不给力,只能生编了。先填上主编那边的窟窿再说。不然,我也变成“没能力的小王”了。
  车厢里有湿漉漉的味道,地板上有雪水混合着泥脚印,这让我万分小心旁边的人迈步时抬起的脚。实在没地方躲了,只能期望自己的上半身别被碰到,至于裤子和鞋,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再过三站,铁狮子坟就要到了。今晚上的相亲地点就是那儿的好伦哥。  一开车门,有人往下冲,有人往上涌。几十个肩膀、胳膊肘、屁股、大腿、膝盖以及沾满泥水的鞋一起相互交错,羽绒服相互摩擦的沙沙声,有人喊叫他被踩了脚。  就在人群刹那间形成一个尺寸刚好的立方体作为填充物贴合无缝地装进车厢时,车门“啪”地合上了。然后,被挤得靠在车门的人轻吐了一口气,放心地将身子贴在车门上,心想等下一站时这场战役该如何攻打,到时再说。反正现在堵车,此时至少有30分钟的中场休息时间。  被挤得透不过气,但我还是费劲地挪出空间举起胳膊,用手摸摸脸,不知道脸上的粉底液还残留几分。我从来不化妆,最隆重的时候也就是抹一层粉底了。  陈晓月屡次劝我化妆。不是不想化妆,当我看见一支眼线笔就要七十几块时,我就发憷了。我安慰自己:素颜好,至少对方爱上的是我本人,而不是我的外貌。  陈晓月嗤嗤冷笑:你化了妆也不见得多招人呢,还素颜?  站在马路对面,我看见好伦哥的绿色招牌灯光闪烁。“好伦哥”,这一定是我妈和焦阿姨想出来的主意,还算实惠还算体面。这是两个买特价排骨和处理苹果的老太太能想出来的最合适的地方。比起金钱豹,我觉得好伦哥已经让我满意了。  我蹲下身,掏出纸巾使劲擦拭靴子上的泥巴。突然,我的手机唱起了歌:“en,en,I’m coming out……out”  应该是那个家伙给我打电话。  我正要站起来,一双穿着考究男式皮鞋的脚在我眼前方踱步,然后停在了我的前面。我不敢抬头看,我知道站在我面前的就是小乐。不知道这个非文盲现在长什么样子了。  积聚了足够的勇气,我还是站了起来。由于动作太猛把对面站着的人吓了一跳,他倒退了几步。  我们定定地互相看着。  天已经黑了,路灯透过光秃秃的树枝射下来照在他的身上。他的脸隐没在阴影中,我看不清楚。  我问:“你是李乐永?”  听到声音,他向我走来。  他的脸从黑暗中逐渐显现,两道剑眉,眉骨略高,这让他的眼睛显得很深邃。高高的鼻梁被侧旁的灯光投下一道深深的阴影。  他的嘴唇很薄,坚毅地抿着,依稀有小时候的影子。  他一身铁灰色的西装,肩线挺括,腰部略略收住,身姿挺拔。  脑中突然滚过我妈的话:“闺女,这回咱们可真是捡到宝啦。”  他向我伸出手来:“你是刘西溪?”  我木讷地跟他握握手,问:“你好。”  几句废话问过,两人都有一点相对无言。  他指了指街对面的好伦哥,说:“走吧。”于是我们俩走上台阶准备过天桥。  他稳稳地走在我的身边,那身西服仿佛非常了解他似的,每一条褶皱都那么优雅。他的身高刚刚合适,如果他抱着我的话,我的头能够正好靠在他的肩上。  哎呀,傻,傻,傻,瞎想什么呢?  走进好伦哥,他付了钱,两个人各拿了一盘食物坐下,却谁也没有吃的意思。我的脸微红,手微汗。  沉默了半晌,他问:“以前交过男朋友吗?”  嗯?我悚然一惊,刚见面就问这么实质的问题!?可是,以我的功力还不会装听不见。我吭吭哧哧地回答:“大学时交过一小个。”  “一小个?”  “对呀,他个子也小,交往时间也短,所以是一小个。”  “现在想交一大个男朋友?”他问。我没说话。他又接着说:“我以前有过一个女朋友。”  “哦。”我没敢问下去。  我们俩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总算又开了腔:“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穿着一条膝盖上绣着红苹果的绿裤子,整天跳来跳去的。”他的手比划着。  “哈,我又不是猴子。我对你小时候也有印象啊,你整天拿着木头枪神气得要命。其实六年级了还玩木头枪,傻死了。”我学着他拿木头枪的样子,手比划着,一只眼瞄准了他,“噗”地放了一枪。  他笑了起来,我楞住了。他不笑时,眉宇间凝重安稳,笑起来时仿佛太阳突然冲破乌云放出万丈金光一样,把我映亮了。  “要冰淇淋吗?”他看见我盯着别人手中的四球冰淇淋问。我点点头。他起身去拿冰淇淋。他走路的样子真好看,双肩平稳,步子迈得又坚实又踏实。  他拿着冰淇淋回来了,走过我身边俯下身来递给我。一阵男性的气息漾过来,干净、清透、温香。一句话闪过脑子,“女人会爱上气味吸引她的男人”。如果我是安妮宝贝之类的人,我得说我是个披着漆黑长发、神情索然的女子,而他是一个目光像一小束洁白月光的男子。可惜我不是,我头发虽然很长但神情渴望,也看不出目光和月光的相似之处。但是我的心跳加快了。  从好伦哥出来,已经八点多了。天桥下几十个脑袋攒动着,人群忽而散开忽而聚拢,就为了一辆辆公交的到来和离去。  我正计算着自己应该坐哪几趟公交车回去最快捷。李乐永突然说:“今天我没开车。我们打出租回去吧。”  “别送了,你赶紧回家吧。再晚就没公共汽车了。”  他笑了笑。  “没事,我打车回去。”  “打车?挺贵的。你还是坐公交吧。”我挺真诚地替他着想。  他又微笑了一下。他为什么总是笑,难道对我感觉不错?我心里有点得意。  “你不知道女孩有被男人送回家的权利吗?别操心钱,尽情享受你的权利吧。”  我感觉自己摇晃了一下,真是个大傻瓜。“那好吧,麻烦你了。”  他沉默着一扬手,一辆出租车戛然停在我们身边。  路上,我们各自沉默。我正努力想出各种话题打破沉闷,但各种话题纷纷涌出来之时,我又拿不定哪个更好。就这么一路沉默着,直到远远看见我们家住的小区。  当计价器“呲呲”响起来时,我下意识地去掏钱包。他按住了我的手,然后拿出一张一百的钞票递给司机。  有个问题一直在我心里翻腾着,要问不敢问,以致全部心思被它占据,踉踉跄跄地被他带着往前走。  站在单元门口,他半身隐在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哦,我该走了,你上去吧。”李乐永说。  “恩……那个……”我支支吾吾地。  “你不会是要邀请我上去坐坐吧?”  “哦,不是。我是想问……”  “什么?”  “你……觉得这次相亲算是浪费时间吗?”我大出一口气,终于把这个折磨我的问题给踢出去了,管他答案是啥呢。  “哦,这个啊,还可以吧。”  “哦。”  我看了看他,他脸上波澜不惊。他到底什么意思?我揣测不出。  “那我上去了?”  “走之前不握个手道个别什么的?”他微笑着说。  我把手伸给他。当两只手握在一起时,一丝冰凉滴到我的手上。我抬起头,黑色的夜里,漫天无声的雨丝飘了下来。春天真的来了。  望着他逐渐消失在黑暗里的背影,我不知道他转身时在想什么,而我将回到我的小屋,躲过我妈的盘问,用尽睡觉前的时间来回味今晚的情形。再用几天的时间来等待他那个可能来也可能不来的电话。  我叹了一口气,转身走进了黑洞洞的单元门。
  我不是职业写手,这个故事是我自己的故事。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的真实经历,但是其中很多情节有真实的影子。小说里的许多情节都真实发生过,但并不是以小说里的逻辑组织起来的。我只是打散了,重新组织。小说里凝结了我多年对于外企销售的观察和对人生的思考。并且在恐怖袭击越来越多的今天,安检行业已经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领域。我的小说已全部写完,并且拿到了版权证书。抄袭者必受法律追究。每日必更新,不会中断。  从事这个行业已经十几年了,现在觉得有必要写写这个故事。我们的真实生活请看  
  现在  大会开过,众人都走了,万先生也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我回到自己座位上,盯着电脑屏幕发呆,脑袋里嗡嗡嗡的响声还在持续着,过了半天,我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嗨,Anne。嗨,刘西溪……”一个声音持续地叫着。这声音像一根小针把我刺破了,钻进耳朵,唤醒了我。接着,一只手摇晃我的胳膊,我彻底清醒了。  我抬眼,一个女孩站在我面前笑意盈盈。她扎着马尾,显得脸很小,细白的脸上两只大眼睛似乎能说话。她的风琴褶衬衫轻轻地掖在优雅的长裤里,没有多余的装饰。但我看得出来,她的这份“简洁”比门口Barbie浑身叮叮当当的那些东西不知要昂贵多少倍。  “想什么呢?叫你半天都没反应。”她的语气亲昵自然,可我根本不认识她。  看到我的反应,她笑了一下。  “我是新来的产品专员,我叫顾雪薇,英文名字叫Vivian。”  我仍然楞楞地看着她。  “李总叫我来叫你去开会。”  “李总?”我喃喃地重复着。  “李乐永啊,咱们新来的总监。快走啦。”她拉着我站起来。  走进会议室时,大家都已经坐好了。我们一进来,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我们。我感到那个人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又移开。  我强做镇定地拉开椅子坐下。  “好,大家都来齐了。”那个人站起来说到,目光仍然深邃。  “我今天刚刚到任,对大家都还不熟悉。有一些新同事也是这两天刚刚入职的。正好借这个机会,我们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彼此认识认识。来,从我开始。我叫李乐永,是销售总监。我做这个行业已经13年了。各种类型的机器我都做过,我相信我的经验和教训能够为咱们公司所用,我也希望各位同事能够相互协作。安检行业的每个项目基本都是大项目,每一个项目都需要大家的通力合作才能拿下来。所以‘合作’是我们这个部门最重要的要求,希望大家支持。”他说完坐下来,众人噼里啪啦地一阵热情鼓掌。  我旁边的Vivian一边点头一边鼓掌,一副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样子,仿佛刚才听到了什么深有同感的话。  接着是George站起来自我介绍,掌声就明显稀疏很多。  再接着是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站起来。  “我是Billy,肖兵。我是销售经理,负责南方区域,昨天刚刚出差回来,今天状态一般,希望大家支持。”  接着,我旁边的Vivian站起来了,声音清脆地说道。  “大家好,我叫顾雪薇,英文名是Vivian。我是今天新入职的产品专员,目前暂时归在销售部,是李总的手下。”她对着李乐永微微一笑,接着说,“我大学毕业工作才两三年,经验很少,但我会尽全力工作,希望大家多多帮助我。谢谢。”她姿态优雅地鞠了一躬,角度恰到好处地介于自然和恭敬之间。  接着,就轮到我。我用尽全身力气支持自己站起来,椅子发出刺耳的刺啦声。  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我相信自己的表情可怕,脸色苍白。因为我看见大家看我时脸上有抑制不住的诧异。管它呢,反正这里是呆不下去了。  “嗯,我叫刘西溪。昨天刚入职的。希望大家多多帮助。”说完,我沉重地坐下,感觉一阵轻松。周围人一阵窃窃私语。只听那个熟悉的声音说:“刘西溪,你的英文名字是什么?你的职位是?”  我猛地抬眼看他,隔着会议桌的他这么遥远。他的表情自然,看我就像看其他同事那么自然,轻轻地微笑着,跟相亲时的微笑一模一样。  Vivian拽拽我,我重新站起来补充说:“哦,我的英文名字是Anne。我是这里的销售助理。”  他的短信来了,不是用公司给他的黑莓手机发的,而是他自己的号码。虽然这个号码我早已经删了,但是这一串数字却无法从我脑中删除。  “晚上有事吗?一起吃个饭吧?”  我看着手机半天没有反应,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心里恨意突起,迅速回复了几个字:“晚上我要去相亲,没有时间。”  一片阴影罩了过来,我一抬头,是Vivian。她正看着我。我忙把手机覆在桌子上。  “嗨,你忙什么呢?”  “哦,没什么。”  “我刚入职什么都不懂,你要教我啊。”  “哦。我也是昨天刚入职的,也什么都不熟悉呢。”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笑容在嘴边微微凝滞了一下。  “哦,你对咱们销售部的情况了解吗?比如李总的情况?”她还是有点不甘心。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拿起来是George的声音:“Anne,我们在小会议室,你给我们送点水来。万先生要黑咖啡。秦总喝毛尖。李总要纯净水就好。我喝可乐,Billy喝红茶。”  “啊?等下,我拿笔记下,万先生喝黑咖啡……”  George的声音不耐烦起来:“你去把Barbie叫来,你们俩一起准备茶水。她都知道。”  我不再理会Vivian。急忙去叫了Barbie,她果然对各位的口味了如指掌,就连新来的李乐永她也知道。  端着托盘走进会议室,一干人等坐得笔直。万先生仍然以白杨一般的挺拔姿态站在前面,大提琴一样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嗡嗡作响。  “怎么样?Chris,已经见过你手下的几个兵了?”  李乐永点了点头,刚要欠身。  “你先别忙,”万先生冲他微微做了个手势,“在你讲话之前先请其他部门表个态。”接着他嗓音提高,显然把说话对象扩散到全会议室,“大家知道,洛克中国没有生产部门,技术部门也主要是针对售前售后服务的。所以销售部门是整个洛克中国的核心部门……”  “哎,你送那边,我送这边。”芭比用手指指会议室两边的座位,低声安排道。我顺从地照做,却没想过她凭什么指挥我。  我很庆幸这种安排,因为她送的那边有李乐永,而我的这边有万先生。我无法想象我 把那个人的杯子送到他桌边时的情景。尽管以前在深夜时,我曾经无数次在他专心盯着电脑时,在桌边轻轻放下过一杯冰水或一罐冰啤酒。  “洛克中国的业绩好坏都要看销售部门的。所以我非常恳切地希望其他各个部门都能够全力配合Chris。”万先生的眼神有力地扫视过来,在李乐永身上扫视片刻,又接着说:“来,大家先来表个态。Quentin,秦冠,你们BD部门是给销售部门打前站的。怎么样?你先表个态吧?”  被点名叫“秦冠”的男人站了起来,稳步到了前面。如果说世界上有正人君子脸的话,那么秦冠就是这种长相。浓眉大眼,脸庞端正,线条硬朗。  万先生回到座位时,我正好把一杯咖啡放到他手边。他灰白的头略微侧过来冲我轻轻一点,算是感谢。然后伸手端起咖啡杯放到嘴边抿一口,腕边的金色袖扣闪闪发亮。我看清了,那袖口是菱形的图案。  我送完了茶水,和芭比轻轻退到门边。  “你看他认真的样子好帅啊。”芭比突然轻声感叹。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身材高大的秦冠正在弯腰认真地调试着电脑,他伸着胳膊,衬衣紧绷在肩头,很好地勾勒出他大臂滚圆的肌肉形状。他打开了电脑上的PPT文件,然后一面向后看着一面调节PPT在屏幕上的放映大小。  “以前,秦总是公司里最帅的,可惜他早结婚了。还好,现在李总来了。就不知道李总是不是单身。”芭比自言自语地轻声嘟囔。  我心里一痛,嘴上打岔道:“我觉得数万先生最帅了。”  “万先生的风度当然没得说,可惜岁数太大了。听说他连孙子都有了。”  秦冠感觉一切都很完美了,才直立起身子来,冲我们喊了一句:“芭比,麻烦你把灯关掉。”  “啪”的一声,灯光全灭,黑暗一下子罩了下来。投影幕上一幅大大的中国地图占据了人们全部视线。  我在不起眼的角落,找个空位子坐了下来。秦冠的声音跟万先生低沉有磁性的声音不一样,铿锵激越、抑扬顿挫。  “首先,我代表我们业务发展部门由衷地欢迎Chris的到来。正像万先生之前说的,Chris的到来确实为我们洛克中国注入了新鲜血液。之前就听过了Chris的大名,今天见了感觉总部的选择确实没错。”  他笑了,笑声爽朗,没有理由不相信他是真心高兴。待看到众人表情也跟着轻松愉快起来时,他脸上的笑容却突然一敛,严肃起来。  “好了,现在我们来说说正题了。大家请看。”他两手在胸前抱起,一只手拿着遥控器轻轻一按。  密密麻麻的小红方块跳上了投影幕上的中国地图。  “这一幅中国地图上有173个小方块,代表了中国173个机场。”  他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水,又清了清嗓子,接着说。  “现在我们来假设一下,平均每个机场有20台安检机器。当然,实际上不止这个数,仅仅几个大城市的国际机场就有60多台安检机,而省会城市的机场也不小。Anyway,就假设每个机场平均有20台安检机器好了。这样粗略算下来,在中国一共有3400台安检机。平均每台安检机的更新年限为10年。也就是说,每年要淘汰340台旧机器,购入340台新机器。”  他边说边拿着激光笔在身后的投影墙上指点着,颇有指点江山的豪迈气势。  “另外,如果诸位留心一下新闻的话就会知道,发改委曾经宣布中国未来5年内要兴建50个机场。现在的趋势大家都知道,就算是小城市也要修大机场,所以这50个新机场,我们假设每个机场需要50台安检机。这样的话,一共就是2500台,那么平均每年就是500台。”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身后的投影墙上PPT一张张地转换着,每张图都完美地诠释着他所说的内容。  “这样,340加上500,很简单的算术,一共是每年840台的市场容量。可是,我们目前平均每年的销售只有五六十台。”他的声音在说“五六十台”时高亢起来,其中的强调意味不言自明。  “而且我请大家注意,这只是航空方面。另外,像法院、监狱、体育比赛、政府机构等等还需要多少安检机器呢?没有确切的答案。但是可以肯定地说这个数目绝不会小。比如,去年的北京奥运会,就有100台安检机租赁的项目。这么重大的项目,我们又参与了多少呢……”  他的声音抑扬顿挫,播音员一样好听。但是话里话外的责问和压力是再也遮不住的,字正腔圆的发音反倒为这责问添了新的注脚。迟钝如我,也能听出这不像是欢迎词,更像是批判会。  PPT不断转换着,光影在人们脸上跳动。  我看见万先生嘴角牵起微笑,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手里的咖啡杯放下,杯底轻轻磕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乐永面无表情地抱着胳膊坐着,脸上看不出情绪。但是我看到他面前的水杯已经见底了。他不是这么爱喝水的。  George忽然回过头来,满脸不耐烦地叫我去把烟灰缸拿来。他的烟已经夹在手指上不耐烦地抖动着。  烟灰缸拿来时,秦冠洪亮的声音仍在继续。  “就洛克的技术来说,在行业里是领先的。所以这样的销售成绩与洛克的技术水平并不相配。当然,这些数字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就是Chris来到我们洛克是有很大的空间可以发挥的。”  他停住微笑了一下,眼睛望向李乐永,算是把刚才话里的尖锐抹平了一些。然后,他把眼神收回来,用略微缓和地语调说。  “就我个人来说,当初加入洛克我是有考虑的。航空业无疑是全球经济发展的重要支撑,而安检行业就是航空一道最重要的屏障。洛克是安检行业里数一数二的公司。进入最朝阳的行业,加入技术最好的公司,然后看到自己的公司在这个行业里独占鳌头,这是我的理想。今天,Chris加入洛克,我看到了这个理想实现的可能性。我们业务发展部门会全力支持Chris,我要看见我们洛克一步步领先于同行,我们的市场份额不断扩大。”  他的话在慷慨激昂中结束。万先生带头给予的热情鼓掌似乎让他更加冷静。他不慌不忙地关掉电脑窗口,退出USB,略一点头便走了下来。  万先生站起来,一向低沉的声音也高昂了许多:“谢谢Quentin的一番讲话。他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我相信一切皆有可能。来,Chris,你有什么要说的?”  李乐永站起来了,唧唧喳喳的会议室安静了。众人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他对万先生略一点头:“嗯,我说两句。”然后稳步走上前去。  他瘦了许多,背影如刀削一般。  他走到投影幕前站定,背后投影幕上蓝莹莹的光把他整个也染成蓝莹莹的。会议室里一片安静。我望着他紧紧抿住的嘴,心也提了起来。不知他要说什么才能把今天的场面圆过去。  他嘴唇张了张,却是在叫我:“Anne。”我猝然地望着他。眼神交会的刹那间,似有千言万语。  “麻烦你把灯打开。”他平静地说。  “啪”的一声,光明重回。白炽灯下,众目睽睽之中,他孤零零地站着。刚才Quentin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言犹在耳。高亢的声音似乎仍在空气里回荡。  “十分感谢Quentin的热情欢迎。”他开口了,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从容。用这样的语调来“十分感谢”,恐怕没有多少真心的成分。  “Quentin的统计数字虽然比较粗略,但基本上是正确的。所以,非常感谢Quentin的提醒,我们确实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在万先生那边扫过。  “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的三把火就是今年两个大的项目和夏天即将在深圳举办的全球安全防卫展。这些想必Quentin早就知道了。不知道你们BD部门目前和北方机场以及H省法院的人接触到哪一步了,相关的资源能不能介绍给我们啊。散会后,请你们BD部门的人来我们销售部开个小会。”  众人听了,忍不住转脸去看秦冠。他啜了一口茶。我却觉得他慢悠悠的动作里都是强做镇定。  “我做安检行业已经13年了,从最底层的销售干到了今天。各种安检产品我都做过,像CT、AT、全身扫描仪、X光机、炸药探测 、集装箱扫描等等,这么说好像有点倚老卖老的意思。”他自嘲地笑笑。  “但是,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两件事:第一,信心很重要。这个信心来自于过硬的技术。刚才Quentin的话说得很对,洛克的技术在行业内是领先的。而我们销售部门需要BD和市场部的配合,把这个技术展现在客户面前。万先生,您说是不是呢?”  他的眼睛望向万先生。万先生微笑点头。他的眼睛又望向大家,再次开口。  “第二,任何项目,刚开始看似乎是铁板一块、毫无机会。但是仔细分析,其中必然有许多细小的缝隙。机场的安检部门、技术部门和招标部门因为各自利益不同、职能不同,目标也必然有差异。而这差异正是我们要利用的地方。所以,这就是我能够让很多项目起死回生的原因。  当然,怎么说并不重要,怎么做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们销售部门并不需要什么发言人,业绩就是我们最好的发言人。谢谢大家!”他的讲话在激情昂扬时有力地收尾。  掌声雷动,会议室里一片欢腾,大家似乎都被感染了。万先生微笑点头,秦冠表情萧索,轻轻拍两下手便放下了。我听见前面George对旁边的Billy说:“不容易啊,这个新总监有点儿意思。我看比前两任强。”Billy转着手里的笔,冷笑一声:“哼,说的好听。”  散会了,办公间的一片忙碌。  下午,他的短信又来了。  “我的事情有点急,相亲能不能往后放一放?如果实在不行,那咱们明天找个时间?”  能有什么事情?他不过是一门心思要把我赶出公司吧?  …… ……  记得当我把存折给焦阿姨时,她哭了。拿着一小团卫生纸在脸上不停地蘸着。抽泣了好一会儿,她才拿泪眼望住我,一道鼻涕流到了嘴边。  “为什么?为什么?”她喃喃地问。我心里早已泪如雨下了,但是表面仍然撑着。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他的钱我都还给他了。又怎么肯在他手下讨生活?算了,今天见一面吧。早点了结,各走各路。  于是,我的手指在手机上动了起来:“好吧。几点,在哪?”
  一年以前  相亲后的第二天,我妈就接到了焦阿姨的电话,说是他家李乐永对我印象不错。然后在两家家长的安排之下,我们每星期见一两次。有时,李乐永会开车来接我下班。他那辆黑色的奔驰SUV让陈晓月啧啧赞叹了很久。  我妈每隔几天就会跟焦阿姨通电话,双方彼此汇报情况。碰到我恰巧在家时,她会捂着电话小声唧唧喳喳。弄得我似乎总是觉得家里叽喳四起,有那么一段时间我都怀疑自己幻听了。  一个周末,李乐永开车带着焦阿姨和李叔来我家吃饭。饭后,焦阿姨和我妈正热火朝天地讨论扇子舞的走位和动作,讨论得兴起,焦阿姨让我妈把舞蹈扇子拿出来比划着,扇子“啪”、“啪”地甩开抖动着又合上。  李叔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一边剔牙一边用遥控器轮着换台找体育节目。我则拿着一根筷子把鱼刺和鸡骨头悉数赶到垃圾盘里去。  “小溪,一会儿我带你去买戒指吧!”耳边突然响起他的声音,平和自然。我却吓了一跳,一根鸡骨头“吧嗒”一声掉在地上。买戒指?他是那个意思吗?我抬起头来看他,他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  餐桌边,焦阿姨和我妈老谋深算地微笑着看我们。沙发上,李叔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羽毛球锦标赛,这边的事他充耳不闻。  大家尽量装出一副日常的样子,想把这件事的突兀能够减轻一些。  从来不敢期盼的事情突然放在面前,我倒有点糊涂了,懵懵懂懂地总觉得他刚才说的话好像是我幻听。  每次和他约会,每分每秒似乎都过得那样快又过得那样慢。我说话不多,总是在心里揣测他的感情如何,度量自己的表现够不够好。  有一次,他带我去吃牛排,他手把手教我切牛排。我的眼睛没有看他手里的刀叉,却一直凝视着他认真的侧脸,闻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被他手握过的地方一片灼热。那天我第一次喝红酒,头晕晕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被他越搂越紧,感受着他覆盖过来的嘴唇压在我的嘴唇上……  但他从没说过爱我,也很少谈及我们俩。他有时说他公司的趣事,说他喜欢的电影,说时事新闻,说他喜欢的西夏历史,说我们俩小时候的事,说他在海牙街头生吞鲱鱼,在瑞典看公园里的孩子们趴在轮胎上从雪坡上冲下来……有时候他很沉默什么也不说,而这时我就默默地走着。  他真的要娶我了吗?  从小时候算起,我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已经二十多年了。但是从那次相亲算起,我认识他才两三个月而已,会不会太短了?  焦阿姨走过来夺我手里的筷子,“快去吧,快去吧。”   我妈拿起抹布却见我仍然呆立不动,嘴里也催促起来:“哎呀,你倒是快去呀。”同时去阻拦焦阿姨,“老焦,你别动手,我来干吧。”  焦阿姨一阵风似地收拾着碗盘,“哎呀,到现在还分什么你我?咱俩别争了,让孩子们赶紧去办事吧。”  我拿起自己的包,换了鞋,望着他早已等着门边的身影,低声说了句:“走吧。”  春天,正是北京起杨花的时候。漫天的杨花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白得像云一样堆砌在路边。拿脚轻轻一踢,杨花因为太轻太软就四散开去,然后懒洋洋地堆成一个新的云朵。  李乐永拉住我急急地往前走:“快点走行不行?今儿晚上我跟美国总部还有个电话会议。买完戒指你自己回来,行吗?”  看着他匆匆行走的背影,我突然有点意兴阑珊。晴好的春日下午,恋人们亲密地牵手而行,去挑选婚戒,这不应该是最最甜蜜的一件事吗?然而却像现在这样机械匆忙、按部就班……  星期一,我带着新买的戒指去上班。刚刚坐下,主编就脸色凝重地把我叫到主编室。我有点忐忑,难道是主编看出我添枝加叶了?  在皮沙发上坐下,主编严肃的胖脸微有笑意:“刘西溪,我果然没看错你啊。这个太太俱乐部的稿子除了有些小地方要修改,大体上还是很不错的,小王搞了两个月都没搞出来,你一下子就写出来了,很好,很好。”  一句话,让我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又放回肚子里了。主编身后的窗外,一只麻雀站在泛绿的枝条上唧啾着,春光正好。  主编又说:“这次社里让我推荐副主编,我看你很有希望。好好干哪,这么年轻就被提拔,以后前途大好啊。”  我讪笑不已,想不出什么场面上的话来说。如果是陈晓月在,肯定会骂得我笨死,她会说一些“多谢领导栽培”、“都是领导教导有方”之类的话。  主编说:“但是庄总来电话说,希望把这篇稿子压到5月份再发,因为他们俱乐部那个时候正好要搞一个大活动,连同这篇稿子一起造造势。正好,你也把稿子拿回去再琢磨琢磨,争取拿出一篇完美的稿子来。”  本来打算主编对我的稿子点头以后,就把稿子发给那位雅诗阁女士去过目的,但是既然要修改,还是发最后的定稿给她吧。  接下来结婚一系列的事我妈和焦阿姨全都大包大揽了。  新房就用李乐永之前买的房子,刚刚装修完毕,正散味儿呢。大件儿的家具也基本都订了,我们自己再去弄弄软装就好。  彩礼方面,焦阿姨他们给我们10万块钱再加三金。焦阿姨说,我们家的情况她也知道,嫁妆什么的都无所谓了,反正两个孩子过得好就行。  婚纱照,两个老太太去看了几家,最后订的巴黎春天一万块左右的套系。  酒席不用隆重操办,就订的喜福庄,名字喜气,价格适中,环境不错。  我妈和焦阿姨就像游戏里的战士,端着机关枪把我们结婚路上的各种问题都给突突了。我和乐永倒好像事不关己一般,清闲自在得不像样子。  都说北京最美的季节是秋季,但我倒觉得其实春末夏初时才是北京最美时节。  杨絮飘过,大街上一片澄净明快。暖风和煦,阳光骄而不热。拉着陈晓月坐601路去伊利诺伊挑沙发,心情畅快得像要飞起来。陈晓月直撇嘴:“你找了那么好的老公,都舍不得打车去啊?”  “嘿嘿,你看他好吗?”我故意笑嘻嘻地问。  “你老公长得挺帅的,还当什么总监,每个月挣得很多吧?”  我笑而不语。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挣多少钱,只知道应该有很多很多。他给我的额度很大的信用卡已经足够陈晓月羡慕嫉妒了。  但我终究没有说出口。从小到大,我终于有了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却被千叮咛万嘱咐地要求低调。我扭头看窗外,怕自己一不小心被憋在嘴里的话冲破了喉咙。  陈晓月拿起我的手自顾自地欣赏手上的钻戒,嘴里还不停地念叨。  “房子、车子都是现成的。听说美编室的小孟跟她男朋友闹得不可开交,就是因为小孟婆婆说给出房子首付就没钱给聘礼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都没有呀。哎呀,你真是捡了个宝。而且他还对你特好吧?我有时看见他开着奔驰在停车场等你。这回去买沙发,也是刷他的卡吧?还直嘱咐不要买宜家的,真舍得给你花钱哪。天哪,太完美了简直。不行不行,中午你非得好好补偿我一顿,不然我受伤的心灵啊……”  窗外,树木已经非常繁茂了。一片一片的浓荫时不时投进车窗,划过我的脸庞。感觉自己就像鼓涨涨的气球一样,真想飞到那蔚蓝蔚蓝的天空里去翱翔。幸福就是这样,不是你此时此刻多么甜蜜,而是对未来充满了无限期望。  原本以为我的婚礼小王是不会去的,她不但去了,而且还参加了同事们的凑份子。我私下问过陈晓月。她也直挠头:“不对呀 ?上次老齐的那件事,她一直告状,闹得没玩没了的……”我们俩沉默了,感觉似乎有些什么潜在的威胁在蠢蠢欲动。  玲珑裹身的婚纱,旁边站着的乐永深邃的眼睛看起来深情款款。当他在主持人的怂恿下说“我愿意”的时候,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今年春节时我们家终于有亲戚可走了。  新婚的幸福再加上杂志社里关于我要接替杨慧霞的呼声。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心情极其绚烂之时又有一点虚空,我好像忘了什么事。究竟是什么事情呢?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只是个传说
  现在  虽然是晚饭时间,这家正一品却顾客稀少。我和他对面坐着,小火咕嘟着的什锦砂锅端上来,蒸腾的热气让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你剪了短发。”他一坐下就说。  我冷笑了一声。我再不是那个披着一头瀑布般长发的活动人偶。  “阿姨还好吗?”他接着问。  “挺好。”  “你也挺好的吧?”  我有点愤怒了,到底有没有正经事要说。  见我不回答,他又接着说。  “你怎么会到这里工作?没有找到其他杂志社的工作吗?”  怎么会?一切还不是因为你。几万句话涌到嘴边,我反而一句也说不出来。  耳畔响起那个冰冷的声音,声音里的义正辞严像一把刀割得人皮开肉绽,“因为刘西溪个人的疏忽,给我们杂志社造成了巨大的损失,造成了声誉上的伤害,所以我们决定……”  “我找不到。”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简单冷淡的回答。  我拿筷子拨弄着小醋碟子里的姜丝。小笼汤包已经有点冷掉了,薄皮软塌塌地覆着,却没有人吃。  “哦,要不要我帮帮你?”他关切地说。  “何必装得这么对我关心,你不就是想让我从公司离开吗?”我冷笑一声。  “我当然希望你过得好。而且公司也有规定,员工之间不能谈恋爱,更不能有夫妻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我记得我们好像已经离婚了,而且离婚后我们也不可能是朋友。”  “那也不太好。西溪,你得理解我,我的处境很难。今天的欢迎会你也看到了,秦冠上来就给我一个下马威。万敬宇、秦冠这些人哪一个是好对付的?我是一点错也不能出。”  “万先生并没对你怎么样啊?”  他苦笑一声,夹起一个香菇放到自己的碗里。“今天秦冠那一番讲话就是他安排的。”  我吃惊了,眼前浮起万先生那和煦的微笑,微白的两鬓,白杨一般高高挺立的身影。怎么会?  “怎么会?”我不禁脱口问。  “哼,如果不是他授意的,秦冠怎么敢在欢迎会上这样咄咄逼人?”  “可是,如果万先生不信任你,他又何必用你呢?”  “虽然他面试过我,但是猎头公司是跟亚太区总裁John直接联系的。这里面的曲折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知道我前面两任销售总监干的时间都很短。业绩不好是一方面,老万在中间起了什么作用也不好说。总之,我这个工作不好干,多少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  我错愕了。杂志社里大家各司其职尚且都有那么多争斗,公司里的腥风血雨就更多了。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感觉自己的脊背一软,声音也有些颤抖。  “你怎么会来这里上班?你原来的公司不是要升你当总经理吗?是不是因为我……”  他突然打断我:“跟你没关系。洛克是行业里顶尖的公司,我跳到这里来,虽然职位没变,但是跟过去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而且package的数字也增加了很多。”  他们把工资不叫工资,叫package,指的是底薪加上提成的总数。  以前,他从不打断人说话。无论吵架时我说的话再伤人,他都山一样沉默。如果他有反驳,也会等我说完才说自己的理由。  我看着他紧紧抿住的嘴,突然感觉他深湖一样的平静下面不知有怎样的漩涡。  “好,我走。”我说。  “工作很难找吗?我可以帮你。我在媒体也有一些朋友……”  “不用。”我斩钉截铁地说。  他看了看我:“好。”  “我找好工作再辞职,行吗?我……多干几天还能多拿几天的工资。”  “当然。”  早上,坐在电脑前脑袋昏昏沉沉的。昨天晚上,一直投简历到12点半。  几大招聘网站去年的网页都被我翻出来了。眼皮实在太沉了,懒得仔细琢磨,干脆点了“全选”。  办公室里一片忙碌,耳边Vivian娇柔的声音响个不停,“谢谢你哦,我自己还真不知道怎么弄呢”。陆海空被她抓了来,正在教她进入系统查询以前的报价。  我拿起手机看看,怎么没人给我面试电话呢?虽然知道不会这么快,但心里还是着急。  “啪”的一声,一大叠单据撩在我面前。我忙放下手机抬起头,是Billy面无表情的脸。“这些是出差的发票和最近招待客户的发票,帮我拿去找李总签字报销。”  拿起那些纸,我完全一头雾水。从来没有干过这个啊。原来在杂志社也有招待费用,但是把发票交给流程员就行了,她会把一切搞定。  我站起身茫然四顾,大家忙忙碌碌的,不知谁能帮我。忽然见Billy从楼下走上来,手里拿着一杯红茶。那沁人的香气给了我一点勇气,我拿着单据赶了上去。  看见我的样子,他错愕地停住了脚步。  “有什么问题吗?”  “哦,我……”一时之间,我竟然张不了嘴。  他看看我手里的东西,眼睛睁大,接着眯起来,嘴边露出一丝笑容,然后笑容立刻收住现出阴沉沉的表情。表情之微妙像是我的幻觉,变化之快就在刹那之间。他喝了口手里的红茶,待把脸上的表情放定,才开口说:“别告诉我你不会啊。”  我伸出去的手立刻缩回来了。“哦,没事。我马上给您办。”我谦卑地让开了路。  怎么办?我抬眼望了一眼George的桌子,是空的。看看玻璃门后的李乐永,他仰面靠在转椅上打电话,手揉着太阳穴,似乎正在犯难。  我咽了口唾沫,还是坐下了。怎么办?怎么办?  Vivian正和陆海空看着电脑说着什么,一眼瞥见我拿着一叠单子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于是捅了捅他,让他看我。陆海空一看这情形,赶紧过来点拨一两句:“去财务要报销单子,然后把各种票据贴在后面,算出总金额写上,然后进去找李总签字。签了字交给财务就行了。”  心里一块大石总算落地。我对着他和Vivian微笑点头,起身正要去财务,手机却响了。陌生的电话,座机号码。我喜不自胜地接起了手机,这一定是找我去面试的。  “请问,是刘西溪小姐吗?”  “是我,您好。”  “我是政协世界杂志社的,我们看到了你的简历,感觉你可能适合我们招聘的岗位。不知你下午有没有空?”  “哦,有空有空。”  “好的,请下午两点整到太平桥大街辟才胡同XX号来。”  “好的,谢谢。”  要报销的单据很多,我整整贴了四张报销单子。交给李乐永时,报销单背面的单据飘飘洒洒地垂下来,像万国旗一样。他皱着眉头翻看那些报销单。  我无心管这些,说:“下午我想出去一趟,行吗?”  “嗯?”  “下午有个面试。”  “好。”  哼,他巴不得我赶紧滚。  政协世界杂志,听起来不错。  我照着记下的地址坐车到了太平街。巍峨耸立的政协大礼堂,巨大的柱子,精神奕奕的武警,以后可以在这里上班吗?威风!  我上前正要走进去,却被武警拦住。于是,我掏出记着地址的纸条询问,武警不说话只是往旁边指了指。  礼堂旁边有一个小胡同,我走进去,竟然七拐八弯的。我慌忙退出来,再三确认自己没有走错,才又进去。  胡同再接着胡同,经过了几条我认为我不可能通过的狭窄走道,终于在一幢普通的单元楼里,在买菜归来的大妈的怀疑目光中,在一扇普通的防盗铁门后面找到了我要找的杂志社。  刚要敲门时,楼梯口一阵脚步声。一个胖胖的女孩正顺着楼梯走上来。我以为她是这里的居民,于是侧开身子让她过去。没想到她却也伸手过来敲门。  我们对望了一眼,女孩先开口了:“你也是来面试的?”我点点头。  女孩警觉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绽开笑容说:“你好,你好,我也是来面试的。”这一下子就定下来了我们表面和谐、暗暗较劲的基调。  屋里装着蓝色的百褶塑料窗帘,老旧的皮沙发,桌子上、地上堆得满是杂志,几台破旧电脑和一个正吭吭哧哧工作的复印机表明,这里的确是杂志社。  一个一米五几的瘦小姑娘接待了我们。她推了推眼镜说:“王主任要过一会儿才能来。你们先坐。”  我不知道王主任是谁,只是纳闷:既然这套普通的单元房是一个杂志社的所在地,为什么没有人办公?除了这位接待我们的瘦小女孩,另外就只剩我们这俩来面试的人了。我们俩略带不知所措地坐在皮沙发上。  过了一会儿,一位中年男人推门而入,他应该就是眼镜姑娘嘴里的“王主任”了。  王主任和蔼可亲,招呼我们走进另外一个小房间里坐下。这个房间还是上世纪70年代装修风格,刷着绿墙围、破旧的窗框用刷着黄漆的木头条围起来,看来这里就是他的办公室了。  王主任待我们坐下以后,问了我们几个基本问题:名字、籍贯、学历、工作经历。他一边听一边戴上花镜看我们的简历。  我旁边的胖姑娘语气朗朗地介绍自己是国际政治学院的应届硕士生,支部书记和班长。我心里暗叫不好,毕业后我一直在都市类杂志工作,怎么看起来也和这里不搭界。  问完以后,王主任笑眯眯地说:“最近,国际形势不太平哪。美元贬值,欧元走低,经济形势的不平衡也导致了国际政治的不平衡。怎么样?你们俩给我分析分析?”  国际政治姑娘和我都不开口,屋子里一片寂静。我脑子嗡的一下陷入一片空白,完全没了主意。此时我已经想走人了,可是又不能在国际政治姑娘面前跌份吧?  沉默还在尴尬地继续。王主任看看她又看看我,笑眯眯地等着我们开口。我熬不住了只得先开口说道:“嗯,我觉得吧……”瞎侃了一番,一边说一边涔涔出汗,我知道自己的话漏洞百出。  我的话音刚落,国际政治姑娘就激动地发言了。她语调结巴地阐述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她并不结巴,她的不顺畅是因为太多话要出来,结果反而堵住了出口。国际政治姑娘顿了一下,镇定自己,然后开始从容不迫、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王主任一边听一边点头,不时还提几个问题。这更激发了姑娘的斗志,她嘴里的洪水彻底爆发了。  我知道再坐下去毫无意义,又不好站起来就走。终于呵欠连天地听完了一段类似于人民日报社论的话以后,听见王主任说:  “这样,我们杂志社的情况你们也看见了,简陋是简陋了一点。等政协大楼修好以后,我们就要搬家了,到时会有非常漂亮的办公室和现代化的办公设备。我们政协世界杂志是隶属于政协的,工资不高,一个月两千多元,但是我们待遇是非常好的。  小刘、小白,你们俩说得都不错,我们综合考虑一下你们的情况,尽快给你们一个答复,好吗?”  我不懂“工资不高而待遇很好”是什么逻辑,但是我的确该走了。  国际政治姑娘和我一起出门的。自打那扇防盗门轻轻关上,她就再没说一句话。在居民楼前分手时,我虽然想着不会再见,但还是微笑冲她挥挥手说“再见”。  她没有回应,轻蔑地看了看我,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转身走了,背影里都透着不屑。  2000块的工作都有人争抢,而且还互相倾轧,这个世界我真就不懂了。  坐在地铁里,我忽然感觉非常疲惫,身体瘫软着,随着车厢晃动。这段时间找工作以来,什么诡异的地方没去过,什么奇葩的规定没听过,什么不讲理的要求没强迫自己接受过?  我到处撞得头破血流才得到了现在这个工作,这是我所有选择当中最好的一个。为了他而放弃值得吗?  回到公司,Billy阴沉的脸迎面而来。“报销单据弄好了吗?下午去哪儿了?你这可是擅自脱岗!”他的声音如同刀砍斧凿一般,一字一坑,周遭顿时安静下来。  一股凉气从脚底升上来一直窜到脑子里。我呆立当场,不知怎么回应。周围人也目瞪口呆,没有一个人来救我。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哦,我让她去帮我取护照了。报销单子已经给财务了。”回过头,是他。  李乐永平静地看了一眼Billy,然后对我说:“Anne,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办公室里一片解冻的声音,大家又重新忙碌起来。Billy“哼”了一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刚才麻木的身体逐渐恢复活动,我虚弱地跟在他身后走进办公室。他回头嘱咐我:“把门关上。”  关上门,坐在他办公室里的沙发上,看着大班台后面的他,我颇为踌躇。  昨天晚上那么志气昂扬地决绝,今天又低声下气地求他。太难了。  “那个,我能不能不走?”一闭眼、一咬牙,这句话还是扔出来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我。  “我实在找不到其他工作,而且我需要钱。”我说得语无伦次。  “到底怎么回事?”  “我丢了工作,这你知道的。你说的没错,他们不整死我不会罢休的。有几家杂志社本来都谈好了,一到背景调查时就卡壳了。后来就算不做背景调查也不行,他们到处说尽了我的坏话。我找了很多工作都不成。家里太需要钱了。我没办法,只能换行业。于是我就做了一份虚假的简历,来了这里……”我的声音越来越低。  心里一个声音暗骂,都离婚了,怎么在他面前还是胆怯如初。  “喏。”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张金色的卡要递给我。“这是储蓄卡,里面有8万的活期。密码是你生日。”  我抬起头望着他。脑子里各种画面交织着,那张只剩603块的存折,我妈每天跑去捡瓶子的身影。虽然她还不到佝偻的年纪,但是那背影里的辛酸总是让我红了眼睛。  她脱离了她心爱的老年迪斯科队。我曾暗暗发誓要让她满脸阳光、无忧无虑地重回广场舞队列。  8万啊!我只要伸出手去,各种困难就会迎刃而解。除了还债、交各种费用,剩下的钱够我们过很长时间了,我可以从从容容地找个合适的工作。  但是耳边响起我妈心酸的声音,“钱能买很多东西,但也不能买很多东西。如果你能用这钱买一些钱本来买不到的东西,那你赚了。不是我们的,我们不要。”如果拿了这钱,我要怎么跟她说?说我们的物业费都有着落了?说陈晓月和老薛头的钱立刻能还上了?  我咽了口唾沫,硬逼着自己把冲动咽了下去。  “不用,谢谢。”我听见自己说。  “你这种倔强完全没必要。等你有钱的时候再还我。”  “我攒不出8万来还你。”我实话实说。  “那就别还。”  “不,我不想用你的钱。”我的话里透着哭腔,“而且也不能。”  他看了看我没再说话,把卡放在桌子上。  “我认识一些人,可以帮你安排一个别的工作。”沉默一会儿,他又说。  “不。你要怎么跟别人说咱们的关系,朋友吗?还是前妻?我找了接近半年的工作,到处碰壁让我都快疯了。这个工作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是我凭自己得到的。虽然简历做了假,但是我为面试也费了很多功夫,我……”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让我的话截然而止。我下意识转过身体背对门口,同时拿手在脸上胡乱地揩抹着,妄图消除那些泪水的痕迹。  “请进。”李乐永轻轻拿一张纸压住那张卡才说。  门开了,Vivian站在门口。  “李总,您有空吗?我有个事想问问您。”  “等会儿,行吗?我这边还有点事。”李乐永仍然那么镇定自若。  “好的。”Vivian清脆地回答,目光往我这边飘了飘,然后轻轻地把门带上了。  沉默一会儿,李乐永再次开口。  “你确定要做这个工作吗?你完全没有当销售助理的经验,而且这个工作上升空间也有限……”国贸桥的夕阳把余晖射进落地窗,给他的轮廓镶上了金边。  我看着他,坚定地回答:“我确定。”  他没有说话。  我怕他不死心,不由地追加说:“我在杂志圈干不下去了,实在没办法了才换行业的。但是你放心,我只要在这里有了经验、站稳脚跟,我一定马上找别的工作离开。一年,最多一年,好吗?”  他不说话了,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再次张口:“好吧。你在这里好好干吧,以后再说其他。至于我们俩……”  我飞快地接口道:“我绝对保密。从今以后,我们俩就是普通上下属的关系。我跟别人一样,叫你李总。”  他愣住,没再说话。
  一年以前  “哗”、“哗”,海浪涌上来又退下去。南戴河的夏夜宁静安谧,借着远处的灯光能看到一道道白线,那是一层层翻涌而来的浪花。  我挽着他走在沙滩上,两个人的脚踩在沙滩上,细软无声。我们俩静静地走着,似乎要走到地老天荒。  这就是我们的蜜月之旅了。  在海淀区婚姻登记处墙外的林荫道上,手里拿着红色的小本本,两脚像是踏在云上一样软绵绵的。这是真的吗?我的一生就是他吗?  他自顾自地在前面走着。夏日的阳光穿过浓荫落在他的身上,白衬衫被照得发亮。他发现我没有跟上来,停下来等我。  “想去哪儿度蜜月啊?小姑娘。”他脸上的笑容特别明亮动人。  一句“小姑娘”让我的心突然柔软了一下,不再有距离感了,我跑上去把手伸到他的手里让他牵着。然后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想去荷兰看海。”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这样理直气壮地提出过我的要求。我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来都是。当我看着玻璃柜台后面的腊肠小肚咽口水时,我明白我兜里的钱只够买一块豆腐和一兜小白菜的。我妈叫我去买菜时,给的钱都是刚刚好的。  每当暑假结束,同学从黄山、泰山、烟台、秦皇岛等地方旅游回来时,他们眉飞色舞地描述着,我非常羡慕,但也只能羡慕。而我能做的就是攒下一本本印着美丽风景的挂历。在开学时,在新书发下来后,精心地用挂历包着散发着油墨味的新书。我总是把最美丽的风景图片留着来包我最喜欢科目的课本。巴黎的艾菲尔铁塔、美国的金门大桥、荷兰的风车郁金香都服帖细致地包裹着我的书。  那时,我总想:等我长大就好了。“长大”像一个魔咒,似乎能带来所有美好的东西。  而现在,我已经长大了。   我仰着脸期待地看着他。他的脸在斑驳的树荫里也变得斑驳起来。  “我前段时间刚把房子全款拿下。现在手边的钱不多,而且公司最近准备提拔我,太长时间离开也不好。我只有三天的休假。如果你想看海的话,我们可以先去南戴河玩玩。”  他的回答轻描淡写,仿佛我的提议只是在哪里吃晚饭而已。  我愣住了,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他表情认真,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样子。我咽下委屈,轻轻跟上前去。我是个懂事的人,一向如此。  夜晚的海滩没有一个人。一层层白线涌到我们的脚边停住,然后退下。我的头靠他坚实的胸脯上。那种让人心旌荡漾的气息包裹着我。所谓幸福,就是这一刻吧。  “想来点宵夜吗?”他问。  我点点头。  牵手来到一家大排档,门口的音响正放着林俊杰的《一千年以后》。塑料桌椅上有几桌人正就着花生毛豆炒蛏子拼酒。桌子旁边的地上放着一大溜玻璃水缸,象拔蚌、海肠子和叫不出名字的花蛤在里面吞吐着,替老板招揽生意。  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吃过饭,这么热闹。乐永拿过菜单点了几样,服务员点头而去。我笑着、说着,指着玻璃缸里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问着。他也笑着回答我。  音乐结束了,周遭安静下来。老板娘带着油腻腻的袖套,踩着一双拖鞋,踢踢踏踏地走出来换了张碟。于是,一个沧桑的男人声音让这个海滩大排档之夜顷刻之间变得悲凉起来。  “不要再想你  不要再爱你  让时间悄悄的飞逝  抹去我俩的回忆  对于你的名字  从今不会再提起  不再让悲伤  将我心占据  ……”  他脸上一怔,接着温柔的手僵了,眼神穿过我落在不知名的某处。我不知所措。发生了什么事情?瞬间欣喜,瞬间忧伤,他心里的起起伏伏,我竟一无所知。  从北戴河回来,星期一上班时,登有贵妇们照片的那期杂志已经出了。流程员已经拿了一本放在我的桌上。随手翻开,贵妇们的笑靥盛开在杂志上,铜板印刷让这笑容更加流光溢彩。  陈晓月凑上来,笑容诡秘。  “怎么样?老实交代,蜜月旅行是不是甜蜜到爆?”  我心里一阵彷徨,脸上却只是微笑。  “来来,具体说说。”陈晓月双手托腮,看样子准备好好聆听一个艳情故事。我不知所措。  “叮铃”桌上一阵电话响,及时解救了我,我抓起了电话。  “您好。”  “我要找你们于主编。”  “请问,您是?”  “你们杂志曾经采访过我,我要求文稿发表前给我过目核实。结果你们的记者居然忽略我的要求从而导致报道不实,我要投诉。如果你们不公开道歉、消除影响并做出赔偿的话,就等着接我的律师函吧。”  电话里的声音我想起来了,记忆里这个声音虽然做作但还算优雅动听,而此刻却充满了杀气。  我的脑中轰然一声巨响,我终于想起我忘记什么了。  主编的会开得很及时,小范围地对我进行了通报批评。整个过程,我做低头认罪状。主编别看平时严厉,关键时刻却不掉链子。我看得出来,他并不打算牺牲我来平息这件事情。  散会后,小王过来安慰我。我诧异而感激地看着她。这本来应该是落井下石的最佳时机,但她好像并没抓住。  回到家,我如同虚脱一般坐在门边换鞋的椅子上,久久不能起身。过了良久,想起来冰箱里还有几个西红柿,就做西红柿炒鸡蛋吧。勉强站起身,电话响了。手机里传来李乐永兴奋的声音:  “小妞,回家了吗?”  “嗯,正要做饭。”  “别做了。那个两千万的标中了,晚上咱们出去吃。你准备一下,我一回家咱们就走。”  今天总算有点好消息。  当乐永回家时,我已经打扮好了。说是打扮,其实也就是挑一条裙子穿上,把焦阿姨送我的一条周大福的细链子带上,脸上抹了一层粉底液,再把头发在脑后扎了个马尾就算打扮好了。  我极力挤出笑容站在门边迎接他。  他问:“可以走了吗?”  “好了,走吧。”  我随着他出门,转身要把门带上。他却站在门边不动。  “你没化妆吗?”他上下打量着我,“耳朵也光秃秃的,没穿高跟鞋。”他的脸离我很近,我以为他要吻我,而他只是闻一闻。“你从来不用香水吧?”  我有点瑟缩地回答:  “我不会化妆啊,也没有化妆品。我不太适应那些东西。咱俩拍结婚照的时候,化妆师给我画眼线弄得我眼睛直流眼泪。我一穿高跟鞋就摔跤。至于耳环和香水,我碰都没碰过。我怕扎耳朵眼疼,香水总是弄得我鼻子痒痒,打喷嚏……”  我越说越小声,他嘴角的笑渐渐止住,脸变得严肃起来。  我知道,这是他生气的前兆。  我抬眼看他,眼睛酸涩模糊,应该是眼泪涌出来了吧?  他吓了一跳,无奈又略带不快地说:“好啦,好啦。大概是你妈把你管得太死了。以后慢慢接触就好了。那你把头发放下来总可以吧。我喜欢看你长发披散的样子。”我温顺地把皮筋从头上顺下来。瀑布般的头发散开披在肩上。  “这才乖嘛。”他笑着说,上前拥住我走向电梯,我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结婚前朦胧的感觉在这一刹那间突然清晰起来:我和他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车子滑向五道口。远远的,半黑的夜幕里,大厦的墙上有巨大的霓虹灯在闪烁,上面两个闪闪发亮的大字“醉爱”。  停好车走进门里。大门里是一尊两人高的金蛤蟆,嘴里衔着像圆桌面一样大的铜币。我们进了门,立刻有穿着水红色旗袍的迎宾小姐袅袅婷婷地走过来问:
  “先生,几位?”  “两位。”  “这边请。”  她胳膊优雅地一抬,然后领我们走进全玻璃的观光电梯。  电梯门一打开,立刻就有人迎过来,“先生,这边请。”  二楼才是餐厅的大堂。这是一个粉红纱幔的世界。每张或圆或方的桌子都被粉红色的纱幔包围着,纱幔里的人朦胧看不清。  我们在一张靠窗边的桌子坐下,服务员无声地递上菜单。我一翻开那本厚重的菜单就觉得脊梁骨发凉:菜名大部分都没听说过,菜价全都贵得恐怖。  一份杭椒牛柳要103,一份豆腐煲也要68,其他的菜也大都在100往上。  “老公,太贵了。我觉得咱们家旁边的烧烤店就挺好的。”我为难地看着他。  乐永还没回答,一个女人却过来了:“哟,你们来了。”  她苗条的身子裹在深蓝色套装里,黑色的眼线恰到好处,晶莹水润的唇彩滟滟生光。她冲乐永微笑,又转过头来对我点点头。  乐永边看菜单边随意地说着,“你今天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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