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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这时,他不能不到蕙姑的家里去看一趟。他看一看他的表,时候已经八时,但他的良心使他非常不安,他就一直向蕙姑的家奔走来了。他在她的门外敲了约有二十分钟的门,里面总是没有人答应。他疑心走错了,又向左右邻舍望了一望,分明是不错的。于是他又敲,里面才有一种声音了,“你是哪个?”“请开门。”“你是哪个?”声音更重,听来是陌生的。他又问:“这里是藐姑女士住的么?”“是。”门内的声音。“请你开门罢!”可是里面说:“你有事明天来,我们夜里是不开门的!”他着急了,说:“我姓章,是你们很熟的人。”这样,门才开了。开门的是一位脸孔黄瘦的约三十岁的妇人。他们互相惊骇的一看,他疑心姑母不知到哪里去了,同时仍和以前一样,直向内走,立刻就遇见藐姑呆呆地向外站着,注视他。他走上前,疯狂一般问道:“你是莲姑呢,还是蕙姑?”“都不是!”藐姑的眼珠狠狠地吐出光来。他说,狞笑的:“那末你当然是藐姑了?”藐姑不答。接着重声的问他:“你是谁?”“章——”“谁啊?”实在,她是认得了。他答:“是你叫过一百回的章哥哥!”“胡说!”藐姑悲痛地骂了一声,涌出泪来,转向房中走了。他呆立了半晌,一时想:“到此我总要问个明白。”随即跟她到房内。藐姑冰冷地坐在灯下,脸色惨白。他立在她前面,哀求的说道:“藐姑,请你告诉我罢!”“什么?”“你的蕙姊哪里去了?”“哼!还有蕙姊么?你在做梦呢!”“她哪里去了?”他又颓丧的哀求着。藐姑凛凛的说:“早已出嫁了!两年多了!”“又出嫁了么?”“谁知道你没有良心,离开了就没个消息。”他一时也不知从何处说起,恍恍惚惚的呆立了一回,又问道:“你的姑母呢?”“早已死了!”他随着叫:“死了?”“已经三年了!”她垂着头答,一息又说:“假如姑母不死,二姊或一时不至出嫁。但姑母竟为忧愁我们而死去了!姑母也是为你而死去的,你知道么?姑母临死时还骂你,她说你假如还活着,她做鬼一定追寻你!你昏了么?”他真的要晕去了。同时他向房中一看,觉得房中非常凄凉了。以前所有的较好的桌子用具等,现在都没有了。房内只有一张旧桌,一张旧床,两把破椅子,两只旧箱,——这都是他以前未曾看见过的。此外就是空虚的四壁,照着黝黯的灯光,反射出悲惨的颜色来。他又看了一看藐姑,藐姑也和四年以前完全两样了,由一位伶俐活泼的姑娘,变做沉思忧郁而冷酷的女子。虽则她的两眼还有秀丽的光,她的两唇还有娇美的色,可是一种经验的痛苦不住地在她的全脸上浮荡着。他低一低头又说:“藐姑,你必须告诉我,你的两位姊姊眼前的生活究竟怎样?”“告诉你做什么?”她睁一睁她的大眼。“假如我能帮忙的时候,我当尽力帮忙。我到现在还没有妻子,也没有家,是成了一个漂流的人了!”藐姑抬起头来,呼吸紧张地说:“告诉你,因为我姊姊的幸福,全是你赐给她们的!”喘了一口气,“大姊已经是寡妇了!姊夫在打仗的一年,因为逃难就死去。现在大姊是受四面人的白眼,吞着冷饭过生活。二姊呢,姊夫是一位工人,非常凶狠,品性又不好的,他却天天骂二姊是坏人,二姊时常被打的!今天下午又有人来说,几乎被打的死去!你想罢,我的二位姊姊为什么到这样?”“藐姑,是我给她们受苦的了!”“不是么?”她很重的问一句。他说:“那末你呢?”“你不必问了!”“告诉我,你现在怎样?你还不曾出嫁么?”“我永远不想嫁了!”这样,他呆了许久,又向房内徘徊了一息,他的心苦痛着,颠倒着,一时,他又走近藐姑的身前,一手放在她的肩上说:“藐姑!请你看我罢!”“看你做什么?”他哀求而迷惑地说:“藐姑,这已经无法了,你的两位姊姊。现在,我只有使你幸福,过快乐而安适的日子。藐姑,你嫁给我罢!”“什么?你发昏了!”她全身抖起来,惊怕的身向后退。而他又紧急的说:“藐姑,你无论怎样要爱我!你岂不是以前也曾爱过我么?我求你现在再爱我。我要在你的身上,使你有姊妹们三位的幸福,将你姊姊们所失去的快乐,完全补填在你的身上!你的房内是怎样的凄凉,简直使我一分钟都站立不住,我从没有见过姑娘的绣阁是如此的。藐姑,你再爱我。你用你自己的爱来嫁给我,也继续你姊姊的爱来嫁给我!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出嫁的理由,你还可以等待我。你很年青,你不该将你的青春失去。我忘记你的年龄了,但一计算就会明白,你少我八岁,我今年是,是,是三十岁。藐姑,你为什么发怒?你为什么流起泪来?你的面孔完全青白了!藐姑,你不相信我的话么?我可对你发誓,我以后是一心爱你了!藐姑,你爱我,我明天就可以送过聘金,后天就可以同你结婚,不是草率的,我们当阔绰一下,拣一个大旅馆,请极阔的人主婚,这都是我现在能力所能做得到的。你爱我,不要想到过去,过去了的有什么办法呢?抬起你的眼儿来,你看我一看罢!”同时,他将手扳她的脸去,她怒道:“你发昏了么?你做梦么?请你出去!”他继续说:“藐姑,你为什么怕我?你为什么如此对待我?我是完全明白的,我非这样做不可!我已得过你的两位姊姊了,我完全占领过她们;可是她们离弃我,从我的梦想中,一个个的漏去了!现在剩着你了,我的唯一的人,求你爱我,以你十八岁那一年的心来爱我,不,以你十四岁那一年的心来爱我,我们可以继续百年,我们可以白头偕老。藐姑,我是清楚的,你为什么不答?你为什么如此凶狠的?”“请你出去!”她站了起来。“你为什么不说爱我?假如你不说,我是不走的。”“你要在深夜来强迫人么?”“断不,我还是今天上午到杭州的,我一到杭州,就想到你们了。现在你不爱我么?你不能嫁我了么?”他昏迷了,他不自知他的话是怎样说的。“哼!”“藐姑,我无论怎样也爱你。你若实在不说爱我,我明天可以将你掳去,可以将你的房子封掉。但我终使你快乐的,我将和爱护一只小鸟一般的爱护你。你还不说爱我么?你非说不可,因你以前曾经说过的!”“你不走出去么?”“你想,叫我怎样走出去呢?”“你是禽兽!”同时,她一边将桌子上的茶杯,打在他的额上,一边哭起来。茶杯似炸弹地在他的额上碎裂开,粉碎的落到地下。他几乎昏倒,血立刻注射出来,流在他的脸上。可是他还是笑微微的说:“藐姑,我是应得你打,这一打可算是发泄了你过去对我的怨恨!现在,你可说句爱我了。”她却一边哭,一边叫:“张妈!张妈!”一边用手推他出去,他这时完全无力,苦脸的被她推到房外。张妈自从他走进来,就立在门边看,现在是看得发抖了。她们又把他推出门外,好似推一个乞丐一样。藐姑一边哭道:“你明天将我杀死好了!今夜你要出去,我的家不要你站!”这样,他就完全被逐于门外,而且门关上了。十四他被她们赶出以后,昏沉地在她们的阶沿上坐了一息。以后,他不想回到司令部去,就一直向湖滨走了。现在,他一坐一走的将他和她们的关系全部想过了。这一夜,确是他八年来苦痛最深的一夜。血还是不住的流出来,似乎报酬他的回忆似的。这八年来的生活,梦一般地过去,他想,这好象一串罪恶。他看四年前的蕙姑,就是八年前的莲姑;而现在的藐姑,就是四年前的蕙姑。一个妹子的长大,恰恰替代了一位姊姊的地位和美,好象她们三姊妹只是一个人,并没有三姊妹。他计算,他和莲姑相爱的时候,莲姑是二十岁;他和蕙姑相爱的时候,蕙姑是二十一岁;现在的藐姑呢,正是二十二岁。她们不过过了三年,因此,他今夜还向藐姑求爱了!可是这时他想,他衰老了,他堕落了,以前的纯洁而天真的心是朽腐了!莲姑成了寡妇,蕙姑天天被丈夫殴打着,她们的前途是完全黑暗的,地狱似的!藐姑呢,她不要嫁了,她的青春也伤破了!在他未和她们认识以前,她们的美丽与灿烂是怎样的啊?人们谁都爱谈她们三姊妹,似乎一谈到她们,舌上就有甜味似的。那时她们所包含的未来的幸福是怎样的啊?她们的希望,简直同园丁的布置春天的花园一样;放在她们的眼前,正是一座异样快乐的天地。唉!于是一接触他的手,就什么都毁坏了!他简直是一个魔鬼,吸收了她们的幸福和美丽,而报还她们以苦痛和罪恶!这样,他又想了一想;他低低的哭了。一边,又向草地上睡了一息。他决定,她们的人生是被他断送了的,他要去追还她们,仍用他的手,设法的使她们快乐。冷风吹着他的头,头痛得不堪,身体也发抖起来。于是他重又立起,徘徊了一息。东方几乎要亮了。第二天很早,他头上裹着一扎白布,脸色苍白的,一直向藐姑的家走去。她的家没有一个人,门也没有锁,景象显然是凄凉。于是他又向藐姑的房内闯进去,脚步很响。藐姑还睡着,身上盖着棉被,她并没有动,也没有向他看。头发蓬乱的,精神很颓丧。她昨夜也整整哭了一夜,想尽了她的人生所有的灰色,但勇气使她这样做,她还是荣耀的。他呆立在她的面前,许久没有说出一句话。藐姑止不住,向他问道:“你又来做什么?”他慢慢的说:“请你恕我,恕我一切的过去。我要同你商量以后正当的事,你必得好好地答我。”“答你做什么呢?”她怒气的。他萎弱的说:“你必得答我,我昨夜思量了一夜,我非如此做不可。”“你一定要娶我么?你又来使我受和我姊姊的同样苦痛么?”她说。同时在床上坐起来。他答:“不,并不是。”“你还想怎样做?”他也坐下床边,眼瞧住她说:“我要娶你的大姊。”“什么呀?”她十分惊骇的。他又说一句:“我要娶你的大姊。”“你以为我的大姊还和以前一样美丽么?你昏了!”“不,无论美丽不美丽,我现在还是爱她。我当使用我的力量,叫你的大姊立刻和那家脱离关系。以后用我的手保护她,使她快乐。”“你不知道我的大姊已经老了么?”“没有关系,在我未死以前,她还应该得到快乐的。”他悲哀的说了,两人沉默一息。一时,他又说:“我也要使你的二姊和那位暴虐的工人离婚。”“做什么?”藐姑突然又惊骇了。他冷冷的说:“自然也是这样。”“怎样呢?”“我娶她。”“你也娶我的二姊?”“是的,以后我也尽心对待她,使她快乐。”藐姑冷笑了一笑说:“你可以醒了!你不要再住在梦里了!你为什么我的姊姊以前等你迎娶的时候,你连影子都没有了,现在却要来娶她们?你或想她们还和以前一样,对你实说罢,她们都老了,丑了,她们也再不会爱你,她们只有怨你,痛恨你,诅咒你!”他冷淡的接着说:“我只要使她们快乐,我去追回她们的幸福。事实已经布置好要这样做了,藐姑,请你即速差一个人去,请你的两位姊姊,来,我们先商量一下,究竟愿意不愿意离婚。”“你有这样的力量么?你能使我的姊姊离婚就离婚么?”“我有的。”“恐怕姊姊未必愿意嫁给你!”“等待以后再说罢。总之,我这几年来,已有一万元钱的积蓄,我当分给你们三姊妹。”“我不要你的,我发誓不要你的!”房内静止了一息,他又说:“藐姑,你为什么这样说呢?你为什么如此怒气对我?事实已叫我如此做,非如此做不可了。人生是为快乐而人生的,莫非你们三姊妹就忍受苦痛到死么?你们以吃苦为人生的真义么?要吃苦,也不该吃这样的苦,这是由别人的指头上随意施给你们的。藐姑,你仔细想一想,有你的勇敢和意志,你应得幸福的报酬的。”息一息又说,“我呢,这是我的错误。我因为要求自己的快乐,竟把别人的快乐拿来断送了。现在,我想做一做,竭力使你的姊姊们快乐,愿意自己成了一位奴隶。你懂得我的意思么?我娶了你的离婚后的两位姊姊,我的名誉恐怕从此不能收拾了,但我不管,我曾经要娶她过的,现在就非娶她不可。事实如此,我们也不必说空话了。”说完,他垂下头去。她说:“我不相信你的话,恐怕姊姊们也不相信你的话了。你自想,你四年前的态度比今日如何?你一离开我们,你就没有心思了。我的姊姊是愿意离婚,但不愿再上你的当。离了婚,你就不会把她们抛掉么?谁相信你!”他摇一摇头又说:“藐姑,请你不要如此盛气罢!你相信我,赶快叫你的两个姊姊来,我当以我的财产担保你们。我锈了的心,昨夜磨了一夜,请你照一照罢。”他苦痛的用手托一托她的颊,她也随即转过脸来,两人仔细地对看着。十五三星期以后,莲姑和蕙姑的脱离夫家的手续完全办好。当然,因为他使用了他的势力,法庭立刻判决了!一面又拿出两百元的钱来还给她们的夫家,好象赎身一样,夫家也满足,事情非常容易的办了。这期间,县长与师长们,却代他愁眉,奇怪,几次向他说,“给她们两百元钱就是;为你着想,还是不判决离婚好些。”而他却坚执的说,“为我着想,还是判决离婚为是,金钱是不能赎我良心的苦痛的。”现在是一切手续办好的下午,在他的公馆内的一间陈设华丽的房内,坐着他和莲姑三姊妹。她们都穿着旧的飞上灰尘的衣服,态度冷淡而凄凉,精神也用的疲乏了似的。一副对于人生有些厌倦,从她们的过程中已经饱尝了苦味的景象,是很浓厚地从她们的脸上反映出来。年最大的一位,就是莲姑,这时坐在房角一把椅上,显然似一位中年妇人了。美丽消退了,脸上不再有彩霞般粉红的颜色,她的脸皮灰白而粗厚的,两边两块颧骨露出来,两颊成了两个窝。眼睛特别的圆大,可是炯炯的光里,含着前途的苍茫之色,不再有迷人的闪烁了。坐在旁边较小的一位是蕙姑,她很似做苦工的女工似的。脸比前瘦长了,下巴尖下来,额角高上去。两眼也深沉的,似乎没有快乐,从此可以瞧着了。藐姑坐在她们对面的沙发上,也异常憔悴,好象病了许久一般。脸比她的姊姊们还青白,完全没有在她年龄应得的光彩。她们没有一句话,沉思着,似从她们的眼前,一直想到极辽远无境界的天边。在她们的前面的一张桌上,放着一只银质的奖章,一只金质的戒指。它们都没有光彩,似埋葬在地底许多年了一样。他坐在桌子的对面,房的中央。两手支着下巴靠在桌面上,似乎一切思路都阻塞了,简直想不出什么来一样。他只有微微的自己觉着,他似乎是个过去时代的浪漫派的英雄。于是他慢慢的苦笑起来。随即,他抬头向莲姑问:“依你的意思要怎样呢?”莲姑也抬头苦笑的答:“假如你还有一分真情对我的时候,请你送我到庵里做尼姑去。”他又低下头去,一息,又抬起来,向蕙姑问:“依你的意思要怎样呢?”蕙姑也抬头凄惨的答:“假如你还有一分真情对我的时候,请你送我到工厂做女工去。”这样,他又静默了一息,向藐姑问:“那末,你告诉我,你的意思要怎样呢?”藐姑目光闪闪的答:“我不想怎样,除出被男人侮辱的事以外,什么都会做,我跟我的两位姊姊。”接着,他摇摇头说:“我不是这样想,我不是这样想。”于是他又站起来,用手去拨一拨戒指和奖章,吐了一口气,在房内愁眉的徘徊起来。疯人事情的发觉在早晨,日中时,他就被逐了!而傍晚,他爱人的死耗传遍我乡。接着,他就发疯了!悲惨而不安定的世界就随这夜幕罩着,在他四周继续了数天,到死神来拉他归阴曹取消了他底罪案时为止!他,——是吾乡望族某家书记。就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底生身父母是谁。自幼即在街坊飘泊。幸(不幸!)于六岁时见怜某家主人于门上,遂收留以养子看待。在当时,当然有一种钟爱,因为他学书学剑,都很有成功。后来以他赋性之高傲与不羁,逆主人耳,遂贬为书记,以此,人也只以书记看他!如是二三年,他不幸的命运,更展拓他底地域了!当然有种种纤少的事故,结成这偌大的苦痛之网;不过最大的,自然要算他和主人底少女底恋爱发觉了!其实,光明正大的恋爱,万无所谓发觉与否,不过在以礼教的兽皮蒙脸者,将何等重大的事哟!疯人我实在没有什么!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晨间起来,人们都变卦了,他们的举动言词,我看来真难受!奇啊!究竟为什么?连我亲爱的朋友,都个个蹙拢他们底眉宇,深深在忧愁叹息,好似世界从此末日般!当我问“你们愁什么?”他们也就垂下头说不出半句来。我就大笑说——美丽的晨光!射到人们的心上罢!射到我爱人的头上罢!——是的,忘记了,久矣不见伊。真奇怪!伊到那里去了?我去找伊,我要去找伊了!爱人哟,你在那儿?一天不见你,世界会从我底心中消去了!他一边歌着,一边向他主人底家里走去。对面他看见一个朋友——是主人底仆人急急忙忙地走来。他扯住了他问道:——你何用乎这么跄踉?我底爱人在家么?伊无恙么?请你轻些,赶快告诉我,我要送“阳光”给伊戴在头上,多么美丽呵!阳光戴在头上。他惘然的手足乱舞起来,好似为他爱人得着光荣一般。然而他的朋友,也只有以眼泪回答他,闷闷地走开了。疯人一些都使我不懂!碰着亲热的人,个个对我哭泣,和我不相识的人也个个对我忧愁。究竟什么事?我只好呆呆地对他们!而且,我的朋友,郑郑重重地对我说,“你的爱妹早死了!你也竟这样疯下去么?”下半句话我有些不懂,不过“爱妹死了?”这又何稀奇呢?死了?好,好!死了,死了!伊死了,我当然会到伊死后的地方去找,那真好极了!假如我找到伊在一个美丽的天国,月永远是圆的,花永远是香的,清风四季飘着,我同伊住着,多少快乐呢!还有谁来管辖我俩哟?我俩可恣情地谈笑,我俩可率性地游舞,唱痛痛快快的歌,吟淋淋漓漓的诗,还怕谁来窥听而闲说呢?活着的人们底口子,眼睛,耳朵等,真坏哟!是时常——是的,偏说不是的;红的,硬说是绿的;明明一只驴,要喜欢说是马;真坏!一想起我就恨极!多少爱底真和美哟,被他们糟蹋到假和丑了!他不觉流出泪来,默默地盲目的走,口里还咕咕噜噜的说着,一心想找死了并且就在死的当夜已葬了的伊。但又何处去找呢?到这时疯了已完全一天,在这一天之内,他既没有饮过一口水,又没有吃过一粒饭;清秀俊白的形容,已变成枯槁与憔悴!无限生命之悲哀,正如佛光一般,从他的周身辉射出来。主人至此,似乎有几分醒悟,此事不该如此,断送了自己底爱女和一个青年。爱情就是生命,破坏爱情,明明证出是戕残生命,但还有何用哟!一个死的已死,一个疯的正疯,而且死神也急急在后呼他。虽忏悔,又有何用哟!疯人真令我性急!伊究竟到那儿去了?我在伊家墙外环绕了十数圈,眼不转睛的从花园望到楼上窗中,伊底闺阁的一室。窗门总紧紧地关着,竟没有一人来开!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这样的白昼,伊莫非还在睡着么。怎的,连伊的影儿都没有!我真彷徨哟!想一脚跳进,粉墙儿又高似青天;撕破喉咙喊,声浪又透不进那坚壁。只自恨,有何法子呢?以后我轻轻的问一个孩子,他告诉我,伊到城隍庙里去了。我立刻跑到城隍庙,但找遍,没见一个人在烧香。认清了一个个菩萨,都不是,不是!我想,伊一定回避了我罢?小孩的话是不会错的。我就在那边等了,但等了一夜,也没有,没有!冷风真可恶,他偏都都的吹来,使我全身发抖,就是此刻眼睛也还在紧胀胀的痛。一个陌生的朋友,衣服穿的很破,样子也颇可悯。但,咳!和我一见如故。因为现在许多人,都和我话不投机了!所以人倒切实想不通,衣服很破,倒反令人很要亲近。他卧在中堂左楹边,天已黑暗,不过月色有一边在天上。我走向他旁边坐下,而且问他:“阿哥,我是找我底爱人的,你在这里待谁呵?”他缓缓的答:“我不待谁。”我强逼问他:“你不待谁为什么也在这里呢?冷风多么厉害呵!你不回你暖和的家乡,在这里做什么呢?你一定告诉我。”他不得已似的说。“做什么哟!有何待哟!就做的,也是空!就有的,也是死!”我当时跳起叫道:“死?顶好,顶好!将来我们可一块儿死,搀着手到死的天国里去!那边冬季也有蔷薇花,多么美丽哟!”他似乎我不应当这样的说。他说道:“何必如是!你太令人悲伤了!父母生出我们来,本来是大大错误!拿取没爱情的生命之来到世上,好似夏日烈光下无水注灌而枯干的花,安能放葩结子?不过既已如此,我们当一己解释,一己原谅,断祈望,想念,留恋之情,垂首徘徊?两手空空的这和我不相识的世界就是!似你这样,真真当初何必!”“我该完全裸露我底身体么?向清风呼吸,也难被允许的事么?世界中连一草一石,都为占于强者么?”“你不该看作小事这么大哟!什么错误,都从狭义的‘有’里生出来的!自杀与疯狂,就是最烈的表现!”我于是想着了问:“谁有长剑?敬借一支,杀完世上一切而成了空。最后,杀了自己,好么?”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这当然是好,不过这是一个梦!”唉!人类真真误谬哟!除爱情外,世上还有什么存在的东西呢?他们偏抢“无”以为“有”,而且抢别人底“无”以为己“有”何苦!你们快快割掉你们底心脏罢!他请我睡,我何尝要睡呢?我不过辗转我底身体,在冷冰冰的石上朦胧地过了一夜就是。他更疯癫的异样了。忽然,不知从何人手里假来一件袈裟,十二分得意地穿起,赤着两脚,在大街小巷里走。此外还有一串念珠,一面小旗,——上书着一“爱”字,系他亲笔,口里大声唱着歌。大人们只有表示摇头的意义,许多小孩子,爱他悦耳,跟在后面学:天上有云,地上有草,人间有伊,我向伊道:你即是云,你即是草;望草永青,望云永皓。云同天长,草共地久,天长地久,颂伊不朽!遇着妇人他就对她道:——你要什么?你饭可不吃,衣可不穿,“爱”字不可偷偷地被她漏去!因为除了“爱”,人间一切都是“空”,世上什么都是“死”,请你有便,通知我爱人一声,望伊谨守着“爱”,不久,我将去接受她了。——聪明的妇人,对他说个“是”,他就似有无限光荣一般,跳着舞着;假如一声不响的走了,他就唱起这首歌,挥袖扬长而去了。疯人在西关外,松林里寻得许多好花;红,黄,白,何等美丽哟!伊见到不知如何喜欢呢!我托朋友带给伊,不过,朋友的话,很奇怪!他说“我为你撒在她底坟上罢!”“她”,是否即“伊”?“坟”?什么东西呵?这名词在我脑中好新鲜而使我打一寒战!“坟上”,“她底坟上”,“撒在她底坟上”,一堆好听的词句,我一些不懂,一些不懂!我当时急着对他说,“劳你拿去罢,还不要给伊爸爸看见,他要抢去踏碎的!”真好,他也就为我拿去了。朋友们商量医救他的事,他正走来。一个朋友说:“事情太悲伤了!这样下去,究竟怎样好呢?一个虽葬了,一个总望他复原。”他这时真似一个先知,知道了此事之于他,他嚷着说:“与其复原,不如早些葬了!假如给我以空的生命,不若赐我一实的死!你们能获益于我底肉体,而你们不能造福于我底灵魂,你们反是我底仇人罢?你们加我苦痛太深了!不过,伊确是化云升天,入地变草,你们有何法子呢?假如你们能请得医生,令草复为伊;请得道士,令云复为伊,那我愿割股以报你们!然你们又有何法子去请呢?省一笔事,空话不讲,祝你们晚安!我要到城隍庙里寻破衣的朋友算生命之帐去了。”朋友们个个摇摇头,再议了一番,通过医救的案子,也纷纷走了。破衣的朋友,微笑着迎他,而他一见着即启口狂喊:“我底空的影呵!假如你在我已到之前未来时,我将何等抱怨于你哟!而我自己呢,也匆匆的摆脱了许多的缠绕,到你蓝色视线之里来。”这时破衣者,慢慢的取出残杯冷炙,放在石地上。再取出二只酒杯,一只置于身前,一只放在他的前面。提起酒壶,斟满了白酒,怡怡然似与世无忤般答道:“假如你不抱怨我,——请你先不抱怨于一切!一切于我何尤哉!”他恍恍惚惚的说道:“眼见爱人的灵魂入闳时,他可不毁灭他底肉体趋与一救么?”一边举起酒杯,一口喝尽。你真何苦要这样自扰呢?你须知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太阳永远没有太阳自身的影子,何苦你要据微弱渺少的形影而自尊呢?多少悲剧,都从这里演现出来!明白举个例,即如这残杯,也是爱情底夭折的苦汁!你知道么?你在滋润你喉咙的滋味,就是祭奠你身外之血的情人底美馔哟!你该明白而悔悟了。分得一瓢羹,在你我之间,——或者会有第三人也在取啖。但我全没觉得,好象地球是眼前刹那间才辟成一样。以此故能安然在肚。否者,非特不饱,将从此饿死矣!请你原谅我——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不过总望你记得“世界以前全没一回事’就是。”疯人心里的火焰,随他底话渐渐轰烈,这时已高冲万丈了!面如纸白,全身疏松的灰一般,唇齿战战的问道:“我底爱人真在天上么?”“天是空空的!”“我底爱人,真在地下么?”“地是坚坚的!”“那么,我底爱人,真在人间消灭了么?”“若你以为不消灭时,谁也不能强伊出人间一步!”“一切神祗哟,你们何必厚于我!”趁着微弱的月光,他箭一般的飞出门外。破衣者立即跳起追逐,已不知他底去向了!但不能不寻求,冀救他生命于万一。他——破衣者,深自懊悔。本欲以一切皆空之理,提起他迷陷在情爱之渊里的苦痛。所以昨晚探得他在城隍庙里的消息。也向这里来作一夜谈话。以后,穿起袈裟,挂着念珠,似乎是他一分醒悟之趋向。但还是手执“爱”字小旗。故今夜早来,欲再进一解,使他了悉人世,忏悔余生,再享受几年生命空空之乐。不料他深信“爱”之外,一无所求;万物纭纭,惟有一“爱”!听这过激的爱情死亡的消息就猛然舍起酒馔而追求这永不回来的情物!所以这回飘然而去,除出得到死神之报告不幸的引诱之惨死的事实发现外,别无所有!灰色的月光照在脸上,显出无限的悲哀,泪珠在脸上,也急急欲堕!他低头叹息,不得不收拾残杯,踏影去寻求这万不免于死亡的疯物。疯人请万物站开!莫令我裹足!我必须寻求我底爱人到我生命底最后一秒。不过,东是大海,南是深林,西是高山,北是荒漠,往何处找?往何处找哟!仰首叩天,天阍难见;低头觅地,地府难通。唉!天呀!莫非终我一生,除了葬身鱼腹外,不见有一纤痕迹之存在么?生命之壳果里,除出挖取些甘美的果肉之爱情外,还有什么东西呢?一副贱壳,一副贱壳,弃在路边,豕犬要啮你肉,鹰就鸟要啄你肠,谁也要呕你,谁也要呕你!你该值一文钱么?爱人呀,你不回来时,青山绿水消灭了,春风秋月停止了,“一点”也空虚了,“半霎”也断绝了。从此,“我”无了,无了,呀!爱人呀,你快回来罢!你快回来救我罢!一个临于“无”的可怜的孩子在叫呀!我求你,万一你在天上时,你插翅飞下罢!万一你在地下时,你缩地走上罢!假如,你在恍恍惚惚的天涯,或在渺渺茫茫的地角,也望你鼓力之来到我底眼前罢!爱人呀!为何没声没息,不回头垂念呀?你永睡着了罢?你长眠着了罢?你从此“已矣”了罢?那你也有三魂,那你还有七魄,你竟忍心不一顾你底垂死的孩子么?唉!月色雾露,压住我底肩很重,我再难前行了!我蹲着呀!阴寒荒寂的旷野,疯人颓然蹲着。是时万籁俱静,只有疏星闪烁,似替他叹息。在他底耳朵里,隐隐地起了一种歌声,清脆婉转而悲哀的歌声,是他爱人底歌声!疯狂的哥哥哟!你来到我底怀中罢!你是我生命底至尊,你是我生命底至宝,——你的心儿如皎洁的秋月,你的身儿如素丽的冬雪,你如方开的花,你如初飞的乌,你如始生的婴儿,你快来到我底怀中罢!我将饮你以甘肥,我将衣你以轻暖,我将令你永远甜甜的睡着哟!你快来到我底怀中罢,疯狂的哥哥哟!他微微昂起头猛然见伊羽衣飘飘的在他前面。轻舞着,曼歌着,还似温温微笑着。他即刻跳起,举张两手,如饿虎扑山羊般捉去。可怜呵,仍是捉不到什么。伊,依然在前面招手他!一个袅娜的影从容飞着。一个枯槁的形踉跄追着。追完了旷野,走入一片森林里,——树荫落在地上面缤纷地舞,他俩如流星般踏着过去,好似一幅仙女渡凡黎的悲惨画图!一转眼,身前是一条汪洋的大河,波涛汹汹的。他明明白白地看见,伊仍是轻歌曼舞着踏浪而去。他,至此大喊道:“爱人哟!你若坚决不回来,我将破江流而追逐了!”从此一声飞浪,人随流水长逝矣!疯人失踪的消息,又哄然传遍我乡。有的说他潜逃他处,有的说他削发为僧,还有的说某家秘密捕回去了。人人猜疑不决,惟也只是将猜疑放在几分的悲念中过去;那有人知道他悲惨的真事,而诚诚举以一番追悼。惟有这破衣的朋友,虽当夜搜寻一夜不得,却洞悉颠末于胸中。故于次日,即购鱼一尾,肉一脔,馒头三只,香烛一副,冥纸锡箔数千,至旷野中,向着西方奠祭,并洒泪而歌曰:维人世之多悲兮汝独为极!奈爱情其真即生命兮谁又为识!一切俱亡兮而今而后,愿安汝于天国兮与世长息。日刽子手的故事“当然!我未杀过头以前,呀,这是天下第一桩残酷的事,可怕呀!可怕呀!和你们现在想的一样。——实在——”一个黑胖秃头,裸着上身的汉子,高声自得地说,一边大喝了一口酒。——这是第三斤酒了。人们围着他,挨满了这一间小酒店,有的坐,有的立,有的靠着柜台,有的皱着眉,有的露着齿,有的……竖起他们的耳朵静听着杀人的故事。店之外,就是酷热的夏天午后。阳光用它最刻毒暴忿的眼看着人间。那汉子又喝了一口酒,晃一晃两颗变红的眼珠。放轻喉咙续道:“实在,你们不要当作大事看,杀下一个人的头,是毫没什么的!而且容易,容易,比杀一只老鸭容易。”接着又大喝一口酒。很像这喝口酒是他讲话里的换气,和乐谱里画上“V”符号相似。“杀一只母鸡,你们有经验的,挣扎的很;假如割不断它的血管,更不得了,吓死小孩,吓死女子,明明死了,会立起来追人,呀!杀鸭是不是常常碰到这样的?杀人呢,断没有这种祸,断没有什么的,只要你刀快,在他后背颈一拍,他头立刻会伸直,一挥,没有不算数的!头一伸直,头骨更脆了,刀去,是和削嫩笋一样,仅仅费些敲碎泥罐的力,这头就会‘噗!’应声跌下。所以‘杀头要拍后背颈’是刽子手的秘诀!”一边又大喝了一口酒,一边叫道:“再打半斤罢。”又晃一晃两颗变红的眼珠,扬扬自得地说道:“有一回,是我杀头最出奇得意的一回,听呀,那个强盗呢,也是好汉,身体和猪一样肥,项颈几乎似吊桶。临上法场的时候,他托我,‘大哥!做做好些。’我说,‘磨了三天刀,怎样?’他脸色一点不变答,‘好!你手腕不可松,这是第一!’临杀了,我刀方去,我又在他后颈一拍,——实在他自己已伸很直了,不用我拍,我戏他说,‘不酸么?要凉快,还……’他强声喝,‘快来!’但说时迟,那时快,他‘快’字刚叫出,我立刻一刀去,他头立刻在三步之前,还说‘来!’人们看呆了,而更呆,是我的刀上,一点血也没有,一点血也没有!以后,顽皮的孩子在我背后喊,‘杀人不见血,下世变虫子虫子!’我一些觉不到什么,这岂不是和游戏一样!”一边又连着喝了几口酒。一班听众,个个在热里打寒,全身浮上一种怕,汗珠在他们额上更涌出来。屋里全是酒气和热气,但他们仍不走开,好似他们对他是一个铁笼里的猛兽,他愈喊,人们愈愿跑去看。这时,立着有一个黄瘦的中年人,他们说他“内功拳”很有研究的,开口问道,——因这时没一个人敢同他说话。“你没有一刀杀不落头,要好几刀才杀落的事么?”“有呀,碰到一回。那真苦死我焉!就是杀那个老红,老红强盗,不知怎样,臂膀不灵,刀去好似碰着钉子一般,只进了半个,吓死人,吓死人,他立刻手脚乱舞起来,尽力挣扎起来,口里吐出血来,以后知道他痛到咬碎舌头!眼珠也裂了,挂出来,全身立刻变作烤茄一般青,呀,要夺我刀了!我的弟兄,都预备着枪,但我奋起生平的力,一砍,再一砍,他大叫了一声,于是头落地了!看的人个个逃,有几个几乎死去!呀,我以后也好几夜梦老红和我作对,但总觉得没有什么。做人有什么呢?”末句他加重地说。好似人生的意义,就是杀人的游戏。一边又喝了一口酒。静寂了几秒钟。那个黄瘦的人又问道,——他问时眼斜斜地向人们瞧了一瞧,好似很凶恶有理由一般。“你究竟怎样杀第一个人?”“呀!难说,难说!”一边他又在喝酒,但酒已完了。“再打半斤么?”店主人问。“也好。”他说。一边摇了两摇头,好似打划什么似的。一边用了一条发汗臭的手巾,揩一揩脸上和身上的汗。酒打来了,他又大喝了一口。“你们想不到,我自己也想不到,一个人会杀起人来。——这其间很似有定数般的!”他又止住,一回又立起来,用扇子扇了扇屁股,又重坐下。“阎罗叫我杀人,我逃不了不杀人,否则,第一案子为什么会发生呢?哈,有趣!”他们仍是一声不响听着。虽则脸上所表出的悲乐不同,却同一的汗珠挂在额上。“想一想你们不知道么?——宣统三年的三月里,金臣川老爷的第四个姨太太和他第一个儿子,是不是忽然同死的么?虽则有谣言,死得太奇怪,人疑是臣川老爷谋害的,他们二人生前很相好,死后也同葬一块,怎样没有可疑的痕迹呢?但谁知啊!天!现在我说罢,是我杀死的!正是正三月初三夜半更!阎罗簿上注定的,一个24岁的少爷,一个22岁的姨太太,花一对的人,做我开锋的刀下鬼了!”他们又一齐起悚起来。而他又大喝了一口酒续说道,“那夜火神庙的戏,正演的热闹。我因为没有去看戏,坐在杀人老郑的家里,——他去看戏了。我想走,而臣川老爷气死急死地跳进门,一手捻着一盏灯笼,一见我,立刻一手捻着我,拉我出去。他认错我是老郑了,就将这笔要杀人的生意,重重地交托我,使我推辞不得,说也奇怪,我一个从来没杀过人的人,突然听了十来句的话,说有200元钱,‘杀人的狠’就立刻会冲上心来!当时呢,他只说一仆一婢,想谋害他,他并没说是儿子和妾。我呢,就会拿了刀,立刻喝了半斤烧酒,什么也没有了,不想了,不怕了,好似现在一样,一个杀人的老手。算命先生说我那时有地煞星照到,真一点不错。当杀了以后,也到各处流离了一月,也有些捣鬼的样子。现在想起,一些没有什么!杀人是一些没有什么的事情,简直和玩一样。否则,我看杀人和你们现在一样,杀一个强盗是2元钱,前清倒还有4元——你们会干么?”个个惊骇了!没一个人敢说一句话。一刻以后,还是那个黄瘦的人问了一句。“你看杀人时的人,不是人么?”“什么人不人,”一边接连地喝完了酒,付了钱,打算走了,续说道:“和猪羊差不多的。”他去了。他们哗然说起来了。有的说金臣川用心太黑,杀了儿妾,且教一个从未杀过人的人,去走上杀人的路,所以背生毒疮而死。有的说这种人是地煞星,良心铁换的,下世一定要变虫子虫子。而那黄瘦的人却慢慢地说:“当杀人是件游戏,世界是没法变善了!”日一个春天的午后这是一个春天的下午,阳光的泼辣是毫无情面地激动着上帝底儿女们。人类底隐约的心被蠕动了,萌芽了,似不能忍制的匍匐青草地下底毒蝎一样。紧张而凶恶的空气中,气喘着他和她二人,在一间宽阔的书房般陈设的房内。阳光还是照着满地的和使人踏着软软的地毯一样。她在他底眼里,当然是一位可怜的无依的姑娘,20岁而智识又仅仅有限的弱女子。现在,他是用人类底同情心来保护她生活下去,尊重她底不可预卜的前途,还希望由他底手间接地递给她以无量的幸福。而她的看他呢?他是一位完全有学问的可信托的“先生”,而且有了妻和子的“男子”;虽则年龄告诉她他也还正在青春的阶段上留宿,但总是一位可尊敬的几乎等于偶像一般的“人”了。这时女用人送进一封信来,他接过一看就交给她,——两人是背面坐着做事的——一边微笑地向她说:“你底,不知是谁写的。我希望在这里面封着爱你的高贵而真挚的心。”“我也还有信么?——先生不要说笑话罢。”她欢欣地一笑,信底封口就被剪刀裁开了。但她读这信是完全苦痛的,纠葛好似突来的火焰,焚烧着她底心屋,她气愤,暴怒,而且哭泣了。“怎么一回事?”他不能不停笔,由狐疑而奇怪地问她。“先生,我们女子生来就应该被人欺侮的么?我不愿爱他,也值得别人来骂我没人格么?男子永远想做女子底父亲么?”她随即将信一条一条地撕作纷片;他一时默然。他跟她同移坐到床边,她底泪在她底眼角上,他将他底手帕递给她,同时说:“拭了罢,算她来了一张白纸就完了。为这一点小事要流泪,你底前途的泪要用蓄水池蓄着才好。一笑置之,介意他犯不着。”“先生,他骂我住在你家里是堕落的行为,同时又骂我底批评熙是我堕落后的事实表现。我亦何曾批评熙,不过是说:我和他是不会发生爱情的,请他以后不要片面的再给我以肉麻的信。这就算没人格吗?一定要依他以前所说,这个春天搬到熙底家里去住,——去补习——他说熙底家里房子大,人口多;莫非住在房子大的人们底家里,就保持得人格了么?他又不是我底父亲,不听他底话就没有人格?——先生,我气极了!”“随他去说罢,你真还是一个孩子。”“先生,我一定要写信去责问他,他所说的可是负责任的话!”“随他说去罢,是毫无意思的。”他蹙着眉似心内受着疼痛地说。“不肯,”他扭一扭身子,“这关系我底人格,也关系你底的!”一边垂下他底头。“先拭了泪罢;朋友们偶一来看见,以为我和你斗嘴了,不好意思的。”他仍递过手帕去。她向他横瞧一眼,受过手帕,没心思地拭了一拭眼泪。泪还在她底眼角上,第二场的泪了;胸膛一起一伏地紧紧呼吸着,低头坐在他底前面。——因为她和我同住,别人就骂她没人格,我是吞人的狼么?——他深深地回味到这几句话底意义上来了。——现在,她岂不是坐在我底前面么?而且妻已带了孩子到娘家去了。这样他突然地呼吸急迫起来,一边更苦痛地默默地沉思起来。他底眼望着窗外的青天,他底心想着一种人类底神秘的关系,普遍的,有力的。什么呢?他不能明显地说出来。总之,他提着笔,呆着,许久没有写下一个字。她当然也觉察出这种滋味的盈溢了,空气似温香的温泉一般漾涤着她底周身。她抬起她刚落下的泪眼向他问:“先生,这封信也妨害了你么?”“我是毫不介意的。”他无心的眼不瞬地答。“那你为什么这样呢?”“什么?”他微笑,同时眼注视着她。“你,你,你无聊罢?”她讷讷地说不出地问了。“我思我底谜,请你演你底代数题目罢!”他语气严厉地,好似理性嘱咐他应这样的回答。但她底代数题目演的没有一题对的,完全错了,完全错了!在第一行底X3方到第二行会写作3X;25Y乘上12会等于30Y。他微皱着眉说:“25乘2已经是50了,现在乘12,倒反只30了么?”“呵,先生,落掉一个圈了!”她大笑起来。“你底心呢?我要打你底手心。”她底脸很红,同时他将她底手握住很紧。两人默默半分钟,同时两人听着各人底心底跳动。“不要算了罢,我们随便谈一回好了。”“你也不做事么?”“我似乎也无心做事了。”南风从窗外吹进来;春天底温存与滋味同时就带进来,美丽底火焰烧着各人底脸孔,火焰底力也激荡着各人底心内。这时他向她问:“你究竟怎样呢?”“我倒一点没有什么,”她表面冷淡地答,“也因我不想起,前途,希望,一点不想起。假如一想起,我还能坐的安定么?东海早已是我底归宿处了!现在,先生是不会吝惜我底一口饭的,我觉得非常快乐。我在先生底翼下受各种的指导,过着和平而有进步的时间,我幸福极了。”“假如我底生活眼前没有变化,那么你可以坐在这里等待你心爱的人到来牵你走出这门外。万一我底生活变动了,——因为我现在的地位有动摇的倾向,那么你也再跟我回到乡下去住不成么?”静默一息,又说,“不要悲伤,我们应讨论点事实问题,”不要为感情的冲激将事实抹煞了。我,终究是你底先生,在先生这一点的力量上,我是可以绝对帮助于你的;不过你底,你也不需要你底爱么?”她立刻睁大眼睛,气馁地叫:“先生!”“什么?”“你按一按我底胸罢!我全身感到沸腾了!”接着,她眼珠迸裂的忿恨地叫:“什么是爱!还有什么是爱!除了先生对于我!”她将她底头紧靠在他底肩膀上,气几乎塞住呼不出来。他一手搂着她底头一手压在她底胸上。但这是无力来制止她底苦痛。他从她底头发起,眼光一直从眼,鼻子,口,溜下去,经过他底手放着的胸部,到腿,到两脚。他觉得无论如何,她底美丽是令人心醉的。——但他能爱这心醉的美丽么?或者,只要他那时向她说一句“我领受你”,同时轻轻地向她底腰肢一搂,她底无力的绵羊似的一切,就会立刻供献给他了。但他是绝对没有理由可做她底爱人,也再没有权利可收受她底爱而使未来底苦痛来谴责他们了。“那么怎样下去呢?”他暗暗地自问,“莫非我利用这个机会来欺负她一回么?呀,就应该将她底前途看得明白!”她还是沉思地伏在他底肩膀上,将蜕化了一般,一动没有动。“我当从此看出人类底理性来。也当从此看出我自己底理想与尊严来。莫非我尊重少女底青春,是弱者底行为不成么?还是旧传统底遗害使我不能解放的呢?哼,哼,完全不是!她现在是有被我侵夺的可能;在这可能中我却估计着她神圣的青春底价值,同自己底人格的色彩来!”这样,他推动她底肩,慢慢地说:“妹妹,我想出去走一回,你继续演习数题罢。”于是她没精打采地走到她那把椅边去。“先生,你到那里去呢?”“你去吗?我们同去散步一回。”“我不去,我似乎很无力。”“鼓起一点勇气来,不要这样柔弱罢。你们女子都是被这种柔弱弄糟糕的!”“你有些忿怒么?”“不,我为什么忿怒?我不过自己觉得此刻有些无聊。”“那么你去散步一回很好。”“又不想去。”“为什么?”“独自一人去散步也是无聊的。”“师母又走了。”她似妒忌而讥笑地说。“你说什么话?我从来有和她同去散步过一回么?”这样两人又深深地陷入于荒凉的国土中了。房内底空气是更紧张的异常。一种不能宣泄的春情之毒焰,在他底身内身外延烧着。这时,他就从写字台上无心地拿来一张剃刀片,他恨恨地将它啪的一声折作两段了。他似要从各方面找寻发泄他底忿激的路,但他底忿激却仍从各方面向他紧逼拢来。他一边将断刀片在手掌上往还地刮,一边想起了他底妻!“但眼前是一位处女,一位完全纯洁的处女!”他想,他立刻心肠如绞索地,万重的罪恶加在他头上一样,随手,他用力将断刀片向手掌上深深地一割,一条约一寸长的裂痕,就神速地喷出血来了!他两眼不瞬地注视着这血。“先生,怎么?”她惊急地问,跑近他。他似从睡梦中醒回来一样,苦笑着脸答道:“我玩出血来了。”满手是血的手捧在她底两手内。血涌着不止,由她底手指间溜下,涔涔地滴在地上。她仓皇地不知所措,只不住地向他问:“痛么?痛么?”他苦笑地说:“你也割它一下罢!究竟痛否?”一息又自语的。“这血真美丽呀!无穷的美丽呀!有谁知道这美丽是值多少价值呢!”她用橡皮膏与绑布捆着他底手,捆的像锣槌一样。疲倦而苦笑地睡着。地板上的血是斑斑的。阳光依旧泼辣的,春之毒气仍向人间到处的飘流。但在这座房内,血已经洗得它们宽驰,倦息,而冰冷了。1928年8月V之环行每餐晚饭后,V必定从他的寓所D西一弄出来,绕过东M路转弯,兜一个圈子回来。这个圈子约一千数百步,假如走的快,不消五分钟就够了,但V却费了30分钟,才是他满足的需要的时间。从6时10分左右出来,到6时40分左右返寓,——这已成了他的习惯与规则了。表面的理由是饭后散步。他走的慢极了。低下头,长头发披到两耳及肩,两手放在背后,长衫只长到膝盖,而裤脚倒拖到皮鞋后跟,似蔽盖他的破袜似的。他一步一步地走,好像十分无心,又像十分有力的。体态有些飘然,又有些庄重。这样,同寓的人叫他哲学家;现在又叫他为诗人了。兜全个圈子,他都用这个沉思的绵密的垂头的态度,惟有这三处,他不能不变动一下样子了。东M路的转角处,有一家小糖食店。管理这店的是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婆婆,年纪约60岁以外。她是非常地和气,对什么顾客都是语轻轻地微笑着。V有饭后吃几块糖的习惯,因此,当他绕到这里的时候,他就向这小店买了八枚铜子的四块糖。V是不喜欢说话的,他买糖的时候也只用指在糖瓶内一指。而这位聪明的老婆婆,却见他买过三次以后,就认识主顾了。见V走来,她就笑迎着,用她落了齿的下巴向上钩,一边揭开糖瓶的玻璃盖,任这位冷静的顾客拿取。这个买卖是非常公平的,顺利的,有意思的,而且准时刻板的。不过在V的散步中,算个第一回的扰乱他的脚步罢了。再北过去有一家烟纸店。这已是冷静偏僻的街道了,而这烟纸店里的一位中年商人,却时刻忙碌着,好象生意是非常的兴隆似的。V的准时的踏过门口,必定抬起头来向店内的红色电灯光下看一看这位脸色天天在转换的商人。——看他有时坐在帐桌前把着算盘子算帐,统计他一天的收入,样子是像煞有介事,非常严重而剥削地。他在算盘上加上一个子,就好象在他全部的人生上加上一分幸福的保障似的。而有时则愁容满脸,呶呶不休,大概对他的一位白脸的小学生泼了火油或卖进铅角的反应。手指着这样,又指着那样,好像命令这位小学生要在三分钟以内,什么都要收拾的成就了一样。而有时则见他怡然地泰然地坐在柜台前面的一把高椅上,一手放在靠背后,一手执着纸烟,纸烟的烟在他的耳根缭绕着。脸色也润滑微红,眉眼间真显出生命已经满足而得所了的颜色。V这时,必定抬冷眼看一看他,心想:“他是一位王呀;他自以为是一位店国之王呀!生命在他再也没有问题了。”但烟纸店的门口经过是很快的,他也随手仍垂下头去了。于是他行到西一弄对过后面的X里了。这是他最愿意走过的一块地,好像环行全世界的旅行家定要经过罗马似的。他无意间被牵动了,引诱了,使他饭后的散步成为不断的,准确的,心愿的,实际说一句,或者就是这个力驾驭着他罢了。当他走到这X里的时候,一定有三位美丽的小姑娘,和一位清秀的小弟弟在里口游戏着,歌唱或嬉笑的,——四对小手对拍着,四个小脸对看着呢!三位小姑娘,一位约16岁,她的胸前已经怀着两朵可爱的绣球花。一位约13岁,她常穿着红色的半身的长衫,露着她的两腿和小脚。一位约10岁,是一位很肥白的小囡,脸,身小,两臂,都似天鹅绒裹在里面似的。小弟弟约14岁,学生装,革履,十分英俊活泼,这样,V很像鸦片上瘾一般对她们起了兴奋了。他停止了两足,看她们在门前活动,她们好似花园中小朵的玫瑰,她们也似动物园内的伶俐的金丝雀。她们的唱歌的声音,震动着V的心弦起一种温柔愉美的跳跃;她们的游戏的姿态,竟在V的眼内作起春天的烁动了。当初,V和她们还不过是过客的偶视,以后,也由注意到了互相微笑了。于是V之散步到此,不能不作一个目的的表示,他的头微斜了一斜,慧光之眼轻轻做笑了一笑。这样的环行,从开始,一天,二天,竟一月,二月,经过三个月了。除有一次大风雨,将这个黄昏完全吞落去以外,V从没有间断过一天。但是奇迹与哲理开始发现了。三四辆救火车停止在那家烟纸店的门首,喷水管猛力地向店内注射。这家烟纸店的一切货物,就被火神劫取光了,仅留一间店面。“这位店国之王呀,又不知怎样地改变他命运的意向了!”V想。事实是实在的,从此,这位商人就没有昂然地自得的态度,他不过皱着眉,在灯下柜前呆立罢了!继之,那位糖食店的老婆婆不见了。糖几次由别人的手递给他,V很不乐意地接受过来。以后无法的问。你们这位老婆婆那里去了?“唉,先生,她死了!”“死了?”V大骇。“是,她算是过去了!”店内的人答。V就沉思起来。从此也就不再吃他的糖。这样,V沉思的低头的散步,更低头而沉思了。“命运”,“生死”,这是偶然的么?在V的心内萦环着,来代替微笑的买糖与抬头冷眼之一看了。但环行还是环行的,不过提早十分钟回寓罢了。最近的不久,一天不见了X里口的三位小姑娘了,第2天也不见,第3天,第4天,一星期到了,小弟弟小姑娘们,她们是天使一般,杳无影踪的飞呀,飞呀,不知飞到何处去了!V走过她们的里口,只回想四个活泼可爱的影子,在他脑内,也在门前空空地闪动罢了。如此,V的环行之愿完全消失了。变做沙漠上的旅行,冰冷的,孤寂的。勉强支持着盼望过半月以后,一天,他回寓向他的同伴们说:“我要搬家了。”“为什么?哲学家。”一位奇怪的问。“住不下去,我要搬家了。”V的语气是凄凉的。于是又一位追问:“那为什么呀?诗人。”“总之,”V答,“变故不绝地来,环境改更了,我的思路也断了!”“什么意思呀?”“命运,死生,迅速的变迁——过分扰乱了我的心曲。”“又是什么一回事?你是一位哲学家,这些念头是会随着你搬到那里去的。”“不,我无心在这里住下去了。被困在这个不是书本上范围内的问题中,我苦痛极了。”朋友们默然。V的环行,就到此终结。日会合阿翠是凤翔里著名的私娼。在她的房内,有一位身体肥胖的男子,年约四十岁,穿着绸的马褂与缎的长袍,昂然挺着他的胸腹,坐在一把安乐椅上吸着雪茄烟。烟气一口口的从他的口里喷出来,一圈圈的上升,成一种青色的云雾的样子。一边他心里这么计算:“我又兼了多个差使,正薪虽然不过每月多了130元,然而额外的进款,至少八九倍正薪总有的,哈,哈,哈。”一边他又在房内大声的叫:“阿翠!阿翠!”随即,一位十八九岁的美貌的姑娘跳进来,她袅着身子,叫一声老爷。“你在那儿?”他问着,吸了一口烟,骄傲的样子,“我想将麻布巷那座房子买来怎样?”她跳到他的膝上,撒娇的说:“买它来,王老爷,买它来。”他一边就眼眯细的将香烟塞在她的口内,好像不许她再说似的。一边用手摸到她的腿上。突然,门口出现了一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一身漂亮的西装,立着。王老爷一眼看见便发呆了,两人一动也不动,各用眼睛钉一般彼此钉视着。王老爷的心动荡的想:“这人就是李——,做什么?……莫非来报仇吗?……”阿翠赶紧跳到青年的前面,叫道:“李少爷,进来,这位就是王老爷,现在政府里做大官,都是自己人呢。”同时又转过脸向王老爷说:“王老爷,李少爷是革命家,从前是党员,现在是委员,也是大官呢。”王老爷马上立起来,同他打一个招呼,说:“李先生,你怎会到这里呢?”“怎会到这里?我正要问你,你还能捉我去吗?哼!”那青年又惊诧,又愤怒,恶声地反问。王老爷和气起来,近于谦卑的说:“是,是,是,李同志,请坐,请坐。这里又香又暖,我们坐坐谈谈罢。过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抱着一肚子旧仇新恨的李少爷,愤愤地在一只沙发上坐了下来。王老爷献一支香烟给他,阿翠马上忙着划火柴,给他点着。王老爷自己也换了一支香烟,两人对坐着吸起来。阿翠左右为人难,站了一忽儿,便溜了出去了。房间内陷入一种沉默而带着严肃的状态。李少爷低着头,皱着眉,他回想起一年前,他被军阀捉去,现在眼前的人,便是当时军阀手下的走狗,要枪毙他的人。李少爷抬起眼来向他狠狠地注视了一眼,看见他现在是满脸笑容了,但是当时呀,当他在法庭上审问他时呀,他的相貌是那么的凶,他的声气是那么的恶!他一点也不容情,一定要判决枪毙他,他站在堂下在绝望中是多么的苦。……李少爷想到这里,一股愤恨不平之气从他的心底涌起来,他把剩下的半截香烟狠狠地掷到痰盂里去。王老爷眼瞪瞪地看着他,似乎窥见了他的心事。“哈,哈,李同志,你有什么心事呀?”他狡猾地问。李少爷并不作答,愤愤地又拿了一支香烟,猛吸起来。房间里依然是一种严肃的沉默。王老爷用他的阅历丰富的眼睛,不绝地看看李少爷的脸色,看看窗外的天色,他好象在思量着要解决什么难事似的。忽然,王老爷放声高唤了起来:“哈哈,李同志,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一次国民革命成功的道理吗?”李少爷心里有点诧异,但他仍不睬他。“原来就是中庸之道呀!”王老爷深深吐了一口青烟,一字一顿的解说他的道理,好像是开导一个顽皮的孩子似的:“是的,就这两个字呀!你以前的态度是太过激了,谁都说你是共产党,我们指摘你的地方也在赤化。现在,你好了,你当然是我们党的忠实同志。我以前是帝国主义;现在,也好了,我当然也是我们党的忠实同志。所以革命成功的意义就在这一点……,”他又吐了一口烟:“你们以前是个太新的青年,现在是倒退一步;我们以前是太旧的老年,现在赶上一步;我们都成了信奉总理遗嘱的党员。这就是所谓中庸之道呀。我们中国人的精神,国民性,就在中庸二字。所谓不偏不倚,不太过,不太多。你以前太过,我以前不及。现在好了,我们同努力于三民主义,已经中庸了。照此做去,孔子的道理,孙中山先生的方法,何患国不强?何患家不富?何患洋人不服?何患倭奴不死?哈,哈,哈,李同志,你以为何如?”青年听得莫名其妙,但仍闷声不响,他又向青年横一横眼说:“譬如这种地方,是我们以前常来玩玩的;现在李同志也来玩玩,很好的,这就证明我的中庸的理论之确实。”他顿了顿,吁了一口气说:“人生几何,寻些快乐是应当的。”这时青年的脸上略微露一点微笑,但马上仍旧回复到严肃的神色,仍一句话也不说。他又问:“李同志有什么高见?”“没有什么。”青年懒懒地答。“我们还是寻点快乐罢。我们以后是同党的同志了。李同志,我们打四圈牌何如?”“……”青年并不回答可否,但是王老爷马上便高声叫起来:“阿翠!阿翠!”当阿翠应声进来的时候,王老爷便吩咐她道:“我和李先生要打牌,你再去唤一个妹妹来。”2分钟后,阿翠便把桌子放好。泼喇一声,136只牙牌倒在桌上。那又香又暖的房间里,接着便劈拍,劈拍的响起来,其间还常常杂着得意,欢笑,懊恼,怨艾的语声,但这种语声只从三人发出的,那李少爷是除了作劈拍的牌声而外,一言也不发的,他总是没有别人那么高兴,也可以说是一点也不高兴的。直到他和了一副三番,那时,他对面的王老爷恰做着第三次的头家。他才哈哈大笑,兴高采烈了起来,似乎他从前的一切仇恨统都在这一副三番的牌中报复了,同时,他还得到了桌子下面阿翠的一条火热的腿搁到他的膝上来,更添加了他不少的兴致。1928年10月没有人听完她底哀诉尖利的北风。巍峨古旧的城下。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婆子,坐在地上,哭她生命末路的悲哀:“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哭声有了半小时。几个孩子听得悲伤。向城门边跑去。他们都是住在城脚的茅舍中的穷孩子。在这北风中,也还穿着单裤,破夹衣,没有鞋子。可是他们都同情地围在她底面前。钉住眼睛看她涌流出来的大泪。食指放在口里,不发笑声。老婆子继续哭道:“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三四个贵胄式的妇人走进城来。也听得她哭声悲哀,驻足问她道:“老婆子,什么事?”老婆子也就诉说:“太太呀!可怜可怜我罢!我有一个60岁的白发的丈夫,我还有三个儿子……”于是贵妇人们互相一笑。有的说:“还说可怜可怜她呢!我只有一个儿子,她倒有三个。”有的说:“她还不满意,她底丈夫已经陪她到60岁了。我底丈夫陪我到五十岁就死去。”一边说着,一边走远了。眼前仍留着几个孩子,呆呆地。老婆子又哭。“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哭声又过去半小时。一班学生走出城。他们也听得她哭声的凄怆,驻足问她什么事。老婆子继续诉说道:“少爷呀!可怜可怜我罢!我底大儿子,前年22岁。兵爷打仗,将我底儿子拉去搬炮弹。可怜从此就没有回来了!一年,两年,我底眼睛望花了。可怜从此就没有回来!……”悲哀噎住了她底喉咙。没有等她说完,学生们气愤愤地昂头走散。有的叫,“我们应当反对战争!”有的叫,“我们应当提倡非战论!”有的叫,“战争的罪恶呀!落到老婆子底身上了!”可是她底眼前,仍是几个孩子。老婆子又哭:“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哭声又连续半小时。几个农人从田野中进城。他们也听得她哭声的酸悲。放下锄问她什么事。老婆子带泪继续哭诉道:“兄弟呀!可怜可怜我罢!我底第二个儿子,去年13岁。到山上去砍柴。不知怎样一失脚,跌下岩壁来。别人抬他回家。血流太多了。到家也就死了!……”老婆子呜咽地说不成声。农人们听的不满意,有的说:“不小心,不小心。山上我们一年要去整百次,那里会跌落岩壁?”有的说:“这是一个13岁的第二个儿子,不要紧,还有大儿子在哩。”一边互相拿起锄,又走远了。她底眼前仍剩着几个痴孩子。老婆子更悲伤地哭了:“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哭声又经过半小时。一群工人走出城。也听得她哭声的悲伤,走近去问她为什么这样哭。老婆子硬咽地说不清楚的继续说:“伯叔呀!可怜可怜我罢!我底第三个儿子,6岁的一个。三个月前,我和我丈夫到田野上拔瓜藤。留他在家里玩。等我们回来,他却不见了。门口有一堆血。我们踏血迹寻去,却是深山。唉!被狼吞去了!……”工人互相一惊。嘈杂的叹着:“山里还有狼呀!”“狼竟会到村庄来吃人么?”“不过这是一个小儿子,她总还该有两个大儿子在的。”一边也匆忙地走去了。只回过一两次的头来,但不想续知她底哭诉了。黄昏开始落下来。在老婆子的眼前,仍是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她仰头向着密布天空的阴云,失望地放声大哭:“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城门往来的人儿稀少了。哭声又消逝半小时。两三个商人从乡间收帐回来。钱袋在他们底肩膀上琅琅地响。他们也听得她哭声的凄楚。脚步停到她底前面,问:“老婆子,什么事?”孩子们也抬头看着商人底脸孔。她似有一线光明的诉说道:唉!老板!可怜可怜我,舍我几个钱罢!我底60岁的老丈夫,自从第三个儿子死后就病了!到现在有三个月,将死了!……商人们互相说:“夜了,夜了,我们要回去了。否则可以给她两角钱。虽则事情是常常如此的。”一边又匆匆地没去他们底影子。老婆子一时昏去了。一时又慢慢地向看呆了的孩子们说:“小弟弟们!可怜罢!我因为乡下没处讨钱,远远跑到城内来。想讨几个钱买一服药回去。……唉!虽则我底丈夫,此刻或者已经死了!可是小弟弟们,你们也有钱么?”老婆子酸苦的说不成别的话。而这几位听呆的孩子:有的抖抖他底衣袋,表示袋内只有一把蚕豆。有的翻转裤腰,表示身上只有一个肚脐。个个摇摇头,不声响。老婆子却突然发狂似的问:“你们也有毒药么?你们也有刀么?我不想回家去了!”孩子们一听到问有刀,惊怕了。逃散了。黑夜如棉被一般盖在她底身上。朔风一阵阵地在扫清她身上底尘埃和她胸中底苦痛。她气息奄奄地睡在城脚下,她心底未曾全灭的光,为她家中的白发丈夫似乎还得望着明日。1929年12月死猫每天晚上木匠就照例到这家酒店来喝酒,两位小伙计招待他,笑眯眯的用酒放在他的身边,就请他说起关于命运的事情来。他说:“做人若照你们这般,一天一天的苦干,一钱一钱的节省下来,这是做不好的!譬如皇帝,若都要自己亲身去杀贼,他还做得成皇帝么?大财主是财神光顾他的,命运里就是大财主。”一边他举起杯来,大喝了几口酒。一位小伙计笑着问他:“那么你究竟几时会发财呢?”他答,“快了。我今年四十九年,总在五十岁以内的。”一边他又喝了几口酒。小伙计没有再说,两人耳语了一些什么,又看他如看呆子一样的笑了一阵。他当夜酒醉醺醺的回到家,睡在一张旧床上想:“唉!我究竟几时会发财呢?莫非我的命运欺骗了我一生不成么?整包的金子,这才可以给我娶妻养子,成家立业,现在我给别人造房子,将来我要别人来造我的房子,什么时候呢?……但总有时候的罢?……哼,也叫别人看看我文土一生阔气几时,才得舒服!……也许今夜,财神会来叫我了,文土!……金子,银子,宝贝,”一边,他随将灭未灭的灯光睡去了。正是半夜,他却突然醒来。他听得很清楚,门外有人高叫他的名字。他逆着气听了一息,又什么声响也没有,他以为他自己的神经恍惚,又睡下去。果然门外又叫了:“文土!快起来!银杏树下有银子!”他急忙点亮了灯,披上衣服。但不知怎样,全身发起抖来。口里嗫嚅的自语,“财神爷爷,是你叫我么?”一边立直两条无力的腿,手拿了油灯,光幽暗而闪动的。他恨这盏灯光太黝黯,但想,也许明天可用洋灯了。而门外又叫:“文土!快起来!银杏树下有金子!”他呆站了一忽,决计走动了。他的心脏搏跳的非常厉害,他又将一件大马褂披上。于是将门开了。门外更郑重而严厉地叫:“文土!你不来,银子金子没有了!”他立刻冲向门外,黑暗如大熊一般的站在他前面。银杏树在他的门外约十丈路,他不敢立刻走近去,只两目紧张的注视着。忽然,银杏树下发了一阵火光,银杏树也如五丈金身的恶魔般现一现它的凶相。这时,他伸一伸腰,拍一拍胸,决计放大胆向前走去。但只走两步,火光又发了一阵,隐隐中还有嘈杂的语声。于是他又吓退了。一时,第三次的火光又爆发,在火光中,他似还见一位和善的老人,但倏忽又没有了。他重又回到房内,取了一盏满是灰尘的灯笼,点亮,光古铜色的。他不顾生命的一直跑到银杏树下,他依着树根的四周照了一遍,但什么也没有。于是揣拟方才火光所爆发的地方,近着一园地的墙边,他走去,提心吊胆的。在手里发抖的灯笼照到一墙角,果然,一口布袋倒放着。袋口扎的紧紧的,这显然是金子银子了。他俯下身子去一摸,呀,袋内忽然动一下。这一动他几乎吓死,呆了想:“什么?里面究竟是什么?动了,金子银子么?”一息,他又轻叫:“神爷;显示罢——。”他提着灯又向四近照了一遍,四近是什么也没有,又回到原处,一口布袋仍放着。这样,他跪下,捧起两手来向这布袋拜两拜。就将这袋子的绳解了,很费力地解了。但一看里面,又几乎吓死去,里面是什么?——一只将死的猫!猫已经不会叫了,但两颗碧绿的眼仍向他射一射碧绿的光。他立刻丢下袋,跑回到他自家的门边。不料正是死猫所在的地方,又爆发了火光,一阵,二阵,三阵。他恐惧地坐守在门边,不敢就将死猫去拿来,虽则他想——死猫是可能的会变成宝贝。但他没有勇气去探取,他只有等待;他想,等待到天亮,再去找住这个罢。一边,他拿烟管吸起烟来。东方起了霞色,大地的白光,辨得一切在清晨的寒气里战抖。银杏树庄严而盛气地站在他门前。他走去,先向银杏树的四周一看,还是什么也没有;于是又忙向墙角去拿布袋,但布袋呢?“唉!”他喊了!死猫已经载着布袋逃去了,没有了!他回到屋内痴痴的仰卧在床上想:“假如将这口布袋拿来,死猫一定会变成金子,银子,宝物,可是我的命运过去了!”第二天晚上,他又到这家酒店去喝酒,两位小伙计照样招待他,可是一边笑个不住。他眼向小伙计看,他并没有向任何人说出昨夜经过的事,只没精打采的喝他的酒。一位小伙计又问他:“文土!你究竟几时会发财呢!”他吃吃的说:“过去了!我恐怕不会发财了!以后只得我自己用力挣扎了?”小伙计又不禁要笑声冲出口来。1928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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