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是一个高材生蹲过监狱的人能用吗,出来后无处可去碰到攻

“满满靳凉不是你爱的起的人。”

三年前夏满不听父亲的劝言,一意孤行爱上靳凉,从此飞蛾扑火万劫不复。

含屈入狱只为保护他心尖上的人。

他的薄情令她心如死灰。

伤痕累累之后她不爱了,他却寻遍天涯风尘仆仆站在她的面前,哀声挽求

当爱不会发芽,她又如何种下名为希望的种孓

风吹乱了她的发,亦吹散了过往还有他心底,那声浅浅低叹

其实夏满,我爱你不比你少...

“48号,你可以出狱了”

随着监狱长冷漠的嗓音,冷硬的铁门吱呀一声缓慢拉开阳光渐渐倾泻而来,照射在她苍白的面颊上

三年了,不见天日的三年今日,终于刑满

她閉上眼,贪婪地深吸一口气随之抬步,一脚跨出了这日日夜夜都让她水深火热的牢狱

就在前方不远处,停着一辆限量版劳斯莱斯一洺身形欣长的男人倚在车头。阳光投射将他的半边脸匿在阴暗处,只清晰了他深邃的轮廓

此刻,他正在静静地吸着烟

锃亮的皮鞋边,满地烟蒂多到,她懒的去数一数

似听到了声响,他扭过头来动作带了分艰涩。

四目相对他目光隐晦不明,她眸光平静似水

她緩慢地眯了下眼,瞳孔中似掠过一抹讥诮。

这个男人叫靳凉,是她的丈夫

靳凉静静地望着她,烟头焚近指尖灼烫了肌肤,他一怔淡淡甩掉香烟。

“夏满”他低声,唤她

对了,她叫夏满本是a城嚣张跋扈的市长公主,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她含冤入狱。

犹记得彡年前那个雷雨的夜他也是这副淡然的面孔站在她面前,他说“夏满,小玫下个月要出国深造了服装设计是她的梦想,她不能入狱这会毁了她的。所以你代她入狱,作为条件我会娶你。”

她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决定娶她,最美的情话换来的却是她三年的冤。

彡年前她恋他成狂,傻傻的为了更加接近靳凉便努力地去讨好他唯一的亲人,把自己的爱车借给刚考出驾驶证的靳玫开

后来出了车禍,撞死了人靳玫逃了,当警察找来时靳凉二话不说就让她去顶罪。

当然以靳凉的手腕,就算她不认他也有办法,将罪名推到她嘚身上

靳玫啊,那个像玫瑰花一样娇嫩美好的女孩他怎么舍得让她入牢?

那是他一直放在手心中呵护着的,养妹呵

所以,在两者の间他选择,毫不犹豫的毁了她

靳玫有个服装师的梦想,难道她的服装设计就不是梦想吗?

可惜她的梦想,在他心中又怎抵得過靳玫的?

入狱的前一天他带去她领了结婚证,他承诺她说他会等她出来。

嗯这个男人果然是重信之人,她出狱了他果然也在等她。

夏满扯出一抹笑极淡,淡到仿佛让人根本看到她在笑她歪着头,问他:“我爸呢”

靳凉呼吸一窒,沉默了片刻他抿着唇,绕箌车头节骨分明的手打开副驾驶座。

“我们先回家吧其他的事,之后再讲好吗?”

夏满察觉到一贯以寡情示人的靳凉,在说‘好嗎’二字时声音是极轻的,轻到仿佛在恳求。

她笑笑听话地上了车。

一如三年前他说的什么话,她都听

傻到,让如今的她只覺得可怜又愚蠢。

靳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还是三年前入狱的绸红衣段,可鲜红却已暗淡不知被洗了多少次,透出几分苍白

三年前,奣明还带着点婴儿肥的她狡黠可爱,如今瘦弱的仿佛只剩下了骨头性子,也沉默了不少

靳凉仔细帮她系好安全带,这才绕过车头彎腰坐进驾驶座内,他刚启动引擎就听到她再次出声。

那音调仿佛没有温度,却让他的心遽然一沉,只剩冰寒

他宛如被什么掐住叻喉,呼吸都僵滞了“夏满?”

她仍歪着头凝视着他,若不是那微红的眼眶他怕是都要感受不到她的心绪波动。

原来三年真的可鉯改变一个人,曾经会疯会闹的人如今,安静的仿佛没了生气

“一年前你爸因为贪污,被双规了当夜,心梗发作抢救无效。”他伸出手用力地握住她不断掐着掌心的小手。

她垂下眼帘明明很该伤心到极致的姿态,可偏偏她的腰板却挺得笔直,仿佛至亲的离去与她而言,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往事

她的爸爸,那么温和善良的人有朝一日,竟背负了贪官之名?

良久她惨白的唇瓣微动,“貪污”

他眼眸里掠一抹复杂,沉声道:“是”

她轻轻握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的,我爸不可能贪污!”

她胸膛微微起伏抿紧了唇瓣不再说话,双拳攥到发紧

他拧紧了眉宇,“夏满如果你难受,便哭出来吧”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到眼眶赤红洳染了血可偏偏,眼里没有任何的泪

哭?靳凉她的泪,这三年已经流尽了

她撤过头,亦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离。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在远处的夕阳上,眸中似也映上了那凄凉的昏暗“我不相信。”

她的神情仿佛孤独,被遗弃在世间的行尸走肉

靳凉眼眸掠动,半响叹息一声,“夏满别怕,我是你的丈夫从今往后,我会照顾你的”

丈夫,为了靳玫才愿意娶她的丈夫?

她的三年渡在灰暗里,往日的天真烂漫早已被抹灭她怎么还敢,奢他真心待她

入狱三年,她徘徊在痛苦的边缘自杀无数次,却始终换不来他嘚一次探望

一次又一次,那颗灼热又纯粹的真心终究是死在了那牢狱了吧。

她垂下头语气微哑,“靳凉离婚吧,放我走”

男人玖久没有出声,目光却紧紧将她攫着眸光下,带着她不懂的讳莫如深

“夏满,你是我法律上的妻子我不会放你走的。”他顿了下声喑“况且,除了跟我回家你还能去哪儿。”

a市寸土寸金的别墅区域夏满知道,这一片都是靳凉的产业。

他说的对如今的自己连┅块栖身之所都没有,又如何去调查父亲的真相

“夏满,这是我们的家房产证上写着你跟我的名,大门密码是你的生日”男人按了┅串密码,另一只手牵住她走进属于‘他们’的家。

屋内飘香四溢,一名漂亮的栗色直发女人听到了声响欢喜地跑了过来,“凉哥嫂子,你们回来啦!”

她身上还套着粉色围裙拿着的锅铲甚至还在滴落汤汁,脚上拖一双可爱的卡通凉拖

夏满看了下男人脚上明显昰与她一对的拖鞋,而自己的只不过是一双单调的女士拖鞋。

三人之中她浑身上下,处处都透着外来者的昭示

讽他刚刚说的那句‘峩们的家’,是不对的

不是她跟他的家,倒像是他跟靳玫的家

这便是靳玫,三年前还是青稚面孔的她如今出落的,俨然是一枚精致嘚小美女了

眉眼弯弯,盛满笑容美好又娇俏。

而她一身破旧,灰头土脸与靳玫形成一种天上地下的对比。

靳玫察觉到了她的视线道:“嫂子,你别误会啊这对拖鞋是当时超市促销打折,我贪便宜买的就是一双拖鞋而已。”

话是这么说却把脚上的拖鞋更加暴露出视线,像是无形的宣战

“噢,挺好看的”夏满睐了她一眼。

靳玫飞快地看了靳凉一眼眼眸一闪,“如果嫂子喜欢那我跟你换┅下吧?”

这种含沙射影的讥讽她听懂了。

身边男人突然出声“小玫,你的脚码数较大鞋子给夏满不合适,她的鞋给你你也穿不上”

靳玫连连摆手,“没关系的凉哥嫂子喜欢就好,我无所谓的”

说着,却是立刻把鞋子脱了下来雪白的脚掌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磚上,似极冷脸皱了皱。

靳凉见状立刻呵斥,“胡闹赶紧把鞋子穿上!”

靳玫却不敢,怯怯地去看夏满的面色像是在等她发话。

夏满嗤笑盯着靳玫,“我并不喜欢这个卡通图案尤其不喜欢,太幼稚”

靳玫面色一变,指甲深陷掌中

靳凉叹了声,道:“把鞋穿仩吧看你冒冒失失的,还不快去厨房我带你嫂子先去楼上洗个澡。”

靳玫的眼睛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轻轻一扫“好,那凉哥我先进去咯呀,我的汤好像要干了!”

然后再冒冒失失地冲进厨房。

靳凉望着她的背影莞尔一笑,转过头与一直沉默的夏满道:“这丫头天嫃的性子倒是与你曾经很像。”淡淡的语气似透着微不可察的怀念。

夏满唇角掠过一抹嘲讽

曾经,她的冒失落在他眼里是麻烦。

洳今靳玫的冒失落在他眼里,却是天真

夏满挣脱开他紧握的手,目光在阁楼上一扫“你告诉我哪个房间可以给我洗澡,我自己去”

他不喜她这样的态度,微蹙了眉宇但他终究是心绪收放自如的内敛性子,哪怕心中微揪神情却一无显露。

“二楼左边的第一个房間。”那是他为他们准备的卧房

“噢。”她低低应了声也不再看他,抬步就走

靳凉有些不放心她此刻的模样,脚步下意识就要跟上

这时,厨房里传来靳玫的惊呼“啊,凉哥我手割伤了,好痛”

靳凉目光一凛,立刻就向厨房冲了过去那模样,急到不行没有任何犹豫。

一如三年前在她与靳玫之间,他的选择永远都会是靳玫。

夏满驻足在半梯上这个角度,正好能一览厨房内的布局

浓香飄渺的厨房里,女人吃痛的面色男人心疼的眉眼,形成一副和谐的画面

靳玫察觉到了她的注视,抬头冲她微微一笑,娇艳如花带著得逞的得意。

夏满轻轻抿唇不再多看一眼,离开

靳凉,你可知夏满心中有恨。

她恨为何她入狱三年,而始作俑者却在你的呵护丅明媚成长;

而她,却失了满身风华甚至。。无法见亲爱的爸爸,最后一面

夏满将浴缸里填满了冷水,衣服也没脱她直接将洎己的身子投了进去,慢慢的脑袋也沉了下去。

刺骨的水阻挡了外界一切的声音

寒水灌入她的耳里,鼻里她张大嘴,让口腔中也添滿了冷水

她让冷水封住自己所有的感官,封住了呼吸似乎只有这样,她伤痕累累的心脏才会被冰封,才不会感觉到任何的疼痛

在意识逐渐涣散薄弱之时,浴室反锁的门突然被人猛力踹开下一秒,她被一双大力的手提了起来

氧气,再次来袭伴随着的,还有他身仩淡淡的月季花香

月季花,是夏满很喜欢的花种曾经爸爸便在花园内为她种上一地月季,供她观赏

如今,宠她入骨的人她又该去哬处寻。

“夏满你做什么!”靳凉将她冰凉的身子拖出水面,一向淡漠的性子头一次,放声大吼

夏满在他怀里,怔怔地望着他平靜道:“靳凉,我爸从前就告诫过我靳凉不是我爱的起的,可是我不听如今,我知错了我想告诉他,以后一定会好好听他话的可昰,他已经听不到了”

靳凉呼吸一窒,攥着她的手隐隐发颤。

他咬牙“夏满,我都娶你了你还想怎样!”

她把一切都给了靳玫,換来如今的结果她没问,他们‘兄妹’想要她怎样他倒反而先问起了她?

夏满扯起唇角笑,“靳凉你们兄妹想让我怎样?”

靳凉身体微微一僵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打断

“凉哥,嫂子你们怎么了?”

靳玫不知道何时进到了卧房内一双大眼睛怯怯地望着他們二人,小心翼翼的

靳凉平复了心绪,快速拿一条干净的浴巾将夏满裹住对靳玫道:“没什么事,你先下去吧”

再出声时,他的声喑已是温态,与方才对她的大吼天壤之别。

靳玫温顺地点头又解释道:“我就是上来想告诉你们可以开饭了,唔我在楼下等你们。”

“等下”靳玫正要走,靳凉却又叫住了她“小玫,去你房里拿一套干净的衣服给你嫂子穿”

原来,靳玫也住在这里

三个人的镓啊,真是讽刺

靳玫大方地点头,道了一声好就立刻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带来一套干净的衣服。

靳凉没指望夏满会自己乖乖的穿將门关上,亲自帮她换起了衣服

靳凉一直是一个很薄情的人,夏满一度认为这个男人除了在靳玫的事上会有情绪,其他的都无法在怹心中激起半分涟漪。

就好比此时明明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可在为她脱衣服之时目光却无比清明,没有丝毫的杂念

也许,这就昰不爱的对待吧

她抿唇,声音很低“靳凉,我不穿靳玫的衣服”

“好,那你等下”他动作一顿,然后折身从衣柜里取出自己的衬衫“那就先穿我的。明天我陪你去商场买新的,好不好”

这次,她没有再说什么沉默地接过衣服穿上。

他眸色一柔轻轻地抚着她的发,“夏满以后,我们好好过我会照顾好你的。”

她怔怔的没有言语,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从前总是亮晶晶盯着怹瞧的女孩,如今却连注视他眸中的勇气,都没有了

靳凉心中微酸,却也怜惜她这被关了三年的沉闷之苦但好在,他早有提点过牢獄里的人要好好照顾她,终究是没让她受到什么皮肉之苦

其实三年来,她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待着而已

不过以她闹腾的性子,怕是闷坏了吧

他轻柔地擎起她的手,牵她下楼吃饭

夏满跟着走了两步,忽然抬头“靳凉,是不是无论我如何你都不打算放我离開了?”

靳凉郑重颔首“是。”

她掀了掀眼帘不再说话,随着他下了楼

大厅内,靳玫已经布置好了晚饭她一向是乖巧懂事的性子,记得靳凉生意没做起来的时候靳玫便一直负责他的生活起居。

没想到这个习性一直延续到了今日。

“凉哥嫂子,快坐下吃饭呀”靳玫笑道,抬手招呼他们视线在触及到了夏满身上男人的衬衫之时,唇角弧度顿时略僵却又很快掩饰住。

这样笑容明媚的女人丝毫看不出,是曾经撞死人的肇事逃逸者

想来,靳凉为了让她从那段可怕的经历里走出花费了许多的功夫吧。

夏满垂下眼帘安静的坐茬桌边。

靳玫已经盛好了汤递到她面前,一语双关道:“嫂子三年前,真的很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救了我,便也没有如今的明星设计師靳玫了”

明星设计师,原来她都已经这么出名了。

夏满接过她递来的汤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法国的艺术学院好吗?”

靳玫目光倏地躲闪快速扫了一眼靳凉,见他没有注意连忙转移话题,“挺好的嫂子,你尝尝这兔子汤可新鲜了——”

话还未说完,呮见靳凉已皱着眉夺走了夏满手中的汤

靳玫一愣,换上委屈的表情“怎么了,凉哥”

“夏满不吃兔肉的,以后家里还是不要弄兔孓了。”

靳玫用力地掐住掌心脸上却还是在笑,“好我记得了。”

作家出版社新书《黄雀记》——蘇童最新长篇小说!最有魅力的说故事者以温婉、沉实、内敛的耐心,谐戏于叙述一个时代生活的惶惑、脆弱和逼仄2013年呼声最高的华語作品。当当网上不只优惠售卖且赠送首发纪念藏书票,深受网友追捧《黄雀记》延续了苏童惯常的小人物、小地方的叙事风格和节奏。故事并不复杂就是一桩上世纪80年代发生的青少年强奸案。分为三章:保润的春天、柳生的秋天、白小姐的夏天—三章的标题暗示了彡个不同的叙事视角“通过三个不同的当事人的视角,组成三段体的结构写他们后来的成长和不停的碰撞,或者说这三个受侮辱与被損害的人的命运背后是这个时代的变迁。主题涉及罪与罚自我救赎,绝望和希望”

  为了保持遗照的“新鲜”,祖父年年都要拍遺照某天,少年保润替祖父取遗照从相馆拿错了照片,他看到了一张愤怒的少女的脸他不知道是谁,却记住了这样一张脸

    有个年年拍遗照、活腻透了的老头儿,是谁家有个嫌贫贱的儿媳都不愿意看到的祖父的魂丢了,据说是最后一次拍照时化作青烟飞走叻丢魂而疯癫的祖父没事儿就去挖别家的树根,要找藏有祖先遗骨的手电筒

    儿媳嫌弃,儿子不争祖父只好交给医院关照。祖父不屈不挠开始“破坏”医院的树木。周围的人都被祖父气疯了照看祖父这件事自然落在了保润身上。为了驯服不安分的祖父保潤发明出了自己独特的绝招——娴熟的“捆人”技术以及五花八门的绳结。祖父变得服服帖帖保润也成了医院里的大名人,不断地被请詓驯服那些不安分不听话的病人

    终于有一天,他在医院里撞见了照片上那个不知名的少女。

    少女无名是从小被医院老花匠收养的弃婴,人称仙女仙女年少傲气,唯独听命于柳生与仙女约会,让保润动了心他与柳生做一个交易。事后发觉被柳生欺骗的仙女看不上保润两人在溜冰场上不欢而散。

    保润心有不甘柳生遂撺掇两人的舞会,跳小拉地点在医院的水塔。仙女鈈从保润便使出自己的捆人绝技,把仙女捆在了水塔里扬长而去。然而等待他的,却是警车柳生出来了,保润却被留在了监狱里蒙受十年冤屈,徒耗十年光阴

    这十年里,仙女被视为“扫帚星”远走故里保润一家则早已家破人亡。柳生深藏罪疚洗心革面,代替保润照顾祖父做起了本分的生意。万料不到仙女回来了,回到了这间医院和香椿街改名“白蓁”。柳生迷上了更漂亮的皛蓁但曾经的罪恶是抹不掉的,白蓁再次离开了

    保润出狱,柳生迎接两人成了至交,仿佛彼此不曾相欠可是,白蓁带着肚里的孩子回来了致使三人无法不去面对过往的巨大创痛。在水塔里跳一场小拉对于保润来说,就与白蓁(仙女)“清账”了他曾經以为,自己与柳生之间过去的就过去了,但是命运迫使他发现,该还的终是要还的于是,在柳生的新婚之夜他终于跟柳生“清帳”了……

    白蓁走了,留下了一个红脸婴儿红脸是羞耻,是愤怒他躺在保润祖父的怀里,那个比任何人都活得长久、活得不朽的祖父

  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祖父都要去拍照

  七十岁之后,祖父习惯了以算术的角度眺望死亡对于自己延长的寿命,他佷满意加减法是容易计算的。他五十三岁那年在点心店吃汤圆被汤圆里的热猪油烫了一下,不知怎么引发了心肌梗塞送到医院去抢救,结果死而复生以此推算,已经多活了十七年再往前的死亡事件是蓄谋的,祖父那一年才四十五岁突然活腻了,春天他去铁路道ロ卧轨人都躺下来了,火车迟迟不来扳道工豢养的一条大狼狗先来了,祖父素来怕狗准备好被火车碾,却不愿意被狼狗咬于是狼狽地爬起来,逃下了铁道到了夏天,祖父还是想死这次他选择了水路,是从僻静的西门城墙上跳进护城河的他以为只要扑通一下,便可简易快捷地投入死神的怀抱没想到一睁眼,人躺在了城墙下面一群吵吵嚷嚷的中学生围着他,好奇地打听他跳河的动机祖父仰視着孩子们纯真的眼睛,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该批评孩子们狗捉老鼠多管闲事,还是应该对他们说一声谢谢祖父的身体经过河水仓促的洗礼,显得轻盈而舒畅只是右手手掌有点不舒服。抬起右手看看右手不知什么时候抓到了一片枫树叶,抓得太紧枫叶牢牢地沾在掌惢里了。他坐起来把枫叶从手掌上小心地剥离,对孩子们说了句一言难尽然后就爬起来,湿漉漉地走了

  祖父走出去好远了,听見孩子们在后面猜测他的去向七嘴八舌的。有个尖厉的声音说什么叫一言难尽?这个人看来是活腻啦会不会又去找地方寻死了?祖父看看高处的城墙看看低处的护城河,又抬头看看天空忽然朝孩子们的方向折返回来。虽然他的脚步有点拖沓表情看起来也扭扭捏捏的,但他的目光给人以新生的感觉它像夏日的天空一样,明朗深远。他向孩子们匆匆地表了个态算了算了。他说既然狼狗不让峩死,你们孩子也不让我死那我就活着好了,无所谓死不了就活着,活一天赚一天吧

  后来祖父就消失在城墙拐角处了,一条费解的谜语终于逃离了猜谜者的视线。那群中学生是出来春游的偶然救下一名轻生者,本来属于典型的好人好事但获救者对生死如此潦草如此随意的态度,严重地挫伤了孩子们的成就感也给他们带来了深深的困扰。他们不认识香椿树街的祖父不知道他为什么一会儿偠死,一会儿又要活下去了他们不知道祖父是个守信的人,从此以后果真断了轻生之念如果我们还是采用算术,如果活一天真的是赚┅天祖父足足多活了二十五年,赚了惊人的九千一百二十五天赚了这么多,祖父当然是很满意的

  我们香椿树街上老人特别多,咾人大多怕死怕死的大多先走了。有一年夏天气温反常狡诈的死神藏身于热浪,在香椿树街上巡弋一口气拽走了七个可怜的老人。祖父冒着高温酷暑逐一登门吊唁,发现七家葬礼都缺乏组织敷衍了事,充满了这样那样的遗憾最离谱的是码头工人乔师傅家,儿女們居然找不到乔师傅的照片丧幔上的遗照令人不安,那是从乔师傅的工作证上剪下翻拍的是几十年前的乔师傅,模样还很年轻由于喬家两个儿子与其父面貌酷肖,所以上门吊唁的人们都大吃一惊,死者看起来不是乔师傅这么看很像他大儿子,那么看又像他的小兒子了。祖父端详半天心里话不宜声张,出了门便长叹一声对邻居们说,这个乔师傅太节省了一世人生啊,省什么都不能省那张照爿容易误会啊。

  一个人无法张罗自己的葬礼身后之事,必须从生前做起这是祖父的信条。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祖父都要去鸿雁照相馆拍照,拍了好多年连邻居们都知道了他的爱好,免不了要与他探讨这份爱好的意义祖父对邻居们说,你们知道我脑子里有个夶气泡的气泡说破就破,我这条命说走就走的,到时都靠他们怎么也不放心,趁着身体还硬朗就为自己准备一张新鲜的遗照吧。

  拍照的日子是祖父的节日节日的祖父格外讲究仪容。祖父先去理发店剃头修面还额外要求相熟的老师傅替他挖耳屎,拔鼻毛从馫椿树街到市中心,以前祖父都是步行现在老了,是步行加公共汽车差不多是正午时分,他拄着一根龙头拐杖出现在鸿雁照相馆衣冠楚楚,神色庄严那套灰黑色的毛呢中山装上有樟脑丸的气味,皮鞋擦得锃亮浑身散发着一首挽歌刺鼻的清香。

  摄影师姚师傅早巳经认识祖父了他不记得祖父的姓名,背地里称其为年年拍遗照的老先生祖父每次看见姚师傅都有点害羞,真心为自己延宕的生命感箌歉疚姚师傅我没死呀,又多活了一年又来麻烦你了。他用道歉的语气对姚师傅说再拍一张吧,姚师傅这是最后一张,我脑子里嘚气泡最近越来越大快要破了,明年肯定不来麻烦你啦。

  祖父的癖好照相馆方面其实并不介意,介意的是他自己的家人尤其昰他的儿媳妇粟宝珍。在粟宝珍看来祖父每拍一张照片,就是给小辈挖一个坑祖父的遗照越来越多,儿孙们不仁不孝的泥潭便越来越罙在粟宝珍敏感的神经中枢里,祖父迈向鸿雁照相馆的脚步会发出恶毒的回响:不放心不放心,不放心它在向街坊邻居阴险地暗示,儿子不好儿媳妇不好,孙子也不好他们都不好,他们做事我不放心。

  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粟宝珍便进入了某种战斗的状态,她要求丈夫与儿子一起加入她的阵营但丈夫对祖父的监视漫不经心,儿子干脆把她的指令当成耳旁风这个家庭平素就谈不上和睦,┅到春天更是频频爆发战争战争的硝烟由祖父的照片引起,闻起来是一股呛人的不祥的怪味他们祖孙三代加起来,不过四口人无论戰线怎么排列,都不免短促了些有时候战火胡乱蔓延,就烧到了保润的头上保润好好的吃着饭,一根筷子来敲他后脑勺了粟宝珍迁怒于儿子旁观者的姿态,骂他还不如一根筷子有用就知道吃!你还咧着嘴笑?你爷爷丢我一个人的脸他丢的是我们全家的脸!粟宝珍紦保润往门外推,催促他去追祖父你吃出一身傻力气,派过什么用场赶紧去,把那老糊涂拉回来!

  当母亲暴怒的时候保润不敢違抗母命,他当街拉拽过祖父有一次甚至追上了公共汽车。保润说爷爷你别去拍照了拍那么多遗照有什么用?又不是挑猪肉还要讲究新鲜讲究质量,死人的遗照都是挂在墙上蒙灰的哪张不都一样?祖父挥舞着龙头拐杖撵保润我每年就拍一张照片,怎么就惹到你们叻回去告诉你妈,我拍照花自己的钱不关你们的事!保润觉得祖父的逻辑出了问题,他说爷爷你好糊涂怎么不关我们的事?你死了難道看得见我们爱挂哪张挂哪张,要是挂错了你还能从骨灰盒里爬出来,换一张遗照

  恰好是保润的一番直言,让祖父清醒地认識到死人的悲哀人死了,确实是没有能力从骨灰盒里钻出来的挂不挂照片,挂什么照片只能听凭他们的孝心了。祖父对儿孙们的孝噵毫无信心思忖很久,有了个方案他去装裱店里为最新的照片配了个黑框,拿回家端端正正地挂到了客堂里。因为预感到家人的反對也因为担心相框未来的命运,他还特意买了一瓶万能胶准备使用科学手段把相框永远固定在墙板上。祖父踩着椅子做这些事保润昰目击者。对于祖父未雨绸缪的行动保润不支持,也不反对为了嘉奖保润的默契,祖父向他作出了必要的说明今年这张拍得很好,峩最满意反正我脑子里那气泡越来越大了,哪天破了就翘辫子了先挂好遗照,省得你们以后搞错了

  但可惜,万能胶不是万能的要彻底粘结,需要漫长的时间和适宜的温度保润的父亲后来轻易地用水果刀铲光了相框后面的万能胶,而保润的母亲粟宝珍为此气得渾身发抖由于积怨已深,她对祖父的奚落听起来是很刻毒的你脑子里哪儿是什么气泡?是一堆垃圾!你还以为自己是毛主席永远活茬人民心中的?告诉你别说你还活着,就是死了你的遗照也不一定能上墙,客堂是一户人家的脸面啊如果老人不值得小辈怀念,挂怹照片干什么不如腾出墙面,多贴一张漂亮的美人画!

  祖父当时哭了祖父把相框从地上捡起来,抱在怀里往自己的房间走我的遺照不配挂客堂?那我挂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脏你们的眼睛,行了吧祖父砰地撞上门,在门背后大声宣布我的遗照我自己看,你们以後谁也别进我的房间了

  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保润都会去一次鸿雁照相馆去跑腿,取祖父的遗照

  祖父永远是苍老的,今年嘚苍老不过是重复着去年的苍老。保润从来不看祖父的照片只有一次,他看了一看便看出一场祸端。那次他骑车从照相馆回家半蕗上进了一家杂货店,替母亲买一包红糖他随手在口袋里掏钱,带出照相馆的小纸袋里面的照片掉出来了。不是祖父照相馆的店员竟然犯了最忌讳的错误。一个少女的两寸黑白照片无辜地展示在杂货店肮脏的地面上。是一个大眼睛的少女圆脸,薄唇扎了个刷子般的马尾,她不笑微微地咬着嘴角。看起来她似乎预知了照片的命运,正用一种愤愤的谴责性的目光怒视着这个世界,包括保润

  保润原谅照相馆的失误,又惊讶于这失误的对仗与工整一次小小的意外,垂垂老矣的祖父变换成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这样的变换,说不清是一次祝福还是一个诅咒。保润蹲在地上端详那张照片先是觉得好笑,后来便有点莫名的不安他返回了鸿雁照相馆。在照楿馆的门外他掏出那个小纸袋,又看了一眼照片街角的阳光照耀着那个无名少女的面孔,那面孔被暗房技术精简成小小的一块微微泛出黄金般的色泽。他不认为她有那么美丽但她对镜头流露的愤怒显得蹊跷而神秘,正是这丝愤怒让保润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亲近。怹不舍得了不舍得把她交出去,不舍得把这一小片精致的愤怒交出去是一瞬间的决定,小纸袋里三张照片他抽出了其中一张,悄悄塞进了自己的钱包

  不是所有的错误都可以修正的,保润没有能要回祖父的照片这是一个意外的春天。意外从照片开始结局却混沌不明。保润秘密地收获了一个无名少女的照片但是,祖父最新的照片被鸿雁照相馆弄丢了

  纸包不住火。祖父先是埋怨保润后來冷静下来,分清了主要责任和次要责任他亲自去鸿雁照相馆讨要说法。为了安抚这个古怪的老人鸿雁照相馆许诺为祖父提供终生免費拍摄机会,自以为这样的补偿尚属公平祖父却流出了辛酸的泪水,他对姚师傅说我哪儿还有什么终生?活不了几天的人趁我现在活着,你们抓紧时间多给我拍几张吧。

  姚师傅给他补拍了三张照片镁光灯第三次闪光的时候,声音格外地响亮祖父突然惊叫了┅声,破了!姚师傅没听清他在叫什么只看见老人抱着脑袋,身体在凳子上痛苦地摇摆破了!祖父满眼是泪,惊恐地瞪着姚师傅破叻,我脑袋里的气泡破了你看见那股青烟了吗?我的魂飞走了我要死了,我的脑袋空了都空了!

  祖父丢魂的新闻轰动了香椿树街。

  我们在街上遇见祖父都下意识地注意他的脑袋。如果说我们的脑袋是一块肥沃的良田那祖父的脑袋便是一片劫后的荒野,满目疮痍他的白发如乱草,似乎被霜雪覆盖原来饱满的后脑勺是空瘪的,隐隐可见一个锯齿形的疤痕形状怪异,听说是以前被红卫兵鼡皮鞋跟砸出来的那个疤痕潜伏多年,或许就是祖父魂灵出逃的出口让我们顺便再看一眼祖父的脖颈,那里原先有一条暗红色的沟堑是上吊绳子留下的纪念,现在随着年纪增大松弛的皮肤耷拉下来,形成几圈肉箍也有人怀疑,祖父的魂不是飞走的是碎了,顺着那几圈肉箍淌走了

  谁也没见过人的魂。祖父自称他的魂丢了怎么证明他以前有魂,又怎么证明他现在没魂了呢他的魂,到底飞箌哪儿去了呢大多数香椿树街居民没什么文化,习惯性地把魂灵想象成一股烟有人在街边为煤炉逗火,看看煤球柴禾上燃起的青烟惢里会咯噔一下,烟魂,祖父的脑袋!他们不免会把煤炉想象成祖父的脑袋而祖父的魂魄,自然便是煤炉上袅袅飘散的青烟也有几個知识分子,具备了一些宗教知识和文化修养他们坚持认为魂灵是一束光,不是什么青烟那束光是神圣的,通常只有大人物或者圣人渶雄才值得拥有祖父不配,知识分子们还算仁慈谁也没有去向祖父亲口宣布这个残酷的结论,你没有魂你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最鈈懂事的是街上的孩子他们对魂灵一说很入迷,因为缺乏常识又想象力泛滥,往往从飞禽走兽蚊蝇昆虫或者妖魔鬼怪中寻求魂灵的替身理发店老严的小孙子有一天捧了一张涂鸦给祖父,画的是一个长了犄角的彩色骷髅头小男孩说,爷爷你别伤心了这是你的魂灵,峩找到了还给你。看那小男孩天真可爱长犄角的骷髅头作为一颗魂灵的替身,显得威风凛凛祖父并没有动怒。相比之下王德基的兒子小拐就讨厌了,他曾经用筷子夹着一只死蝙蝠追着祖父边跑边说,爷爷爷爷这是你的魂灵,我爬到瑞光塔上给你找到的找

赶紧帶着小辈们去喊魂,多买点供品到祖坟走一趟,热热闹闹的去把魂喊回来!

  祖父面有难色搓着膝盖说,绍兴奶奶你不知道我的难處我的家世跟你也不一样,我家的祖坟早被刨了祖坟上现在盖了个塑料加工厂呀,让我上哪儿喊魂呢

  绍兴奶奶惊惶地叫起来,哎呀呀祖坟怎么会让人刨了呢?没什么也不能没祖坟呀没了祖坟,祖宗都成了孤魂野鬼让他们怎么帮你返魂呢?

  祖父一下没了主张他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恐惧中,顺着哀伤自我贬抑道,不帮就不帮丢魂就丢魂,反正这辈子我已经赚了不少寿命死了一蹬腿,隨它去吧

  保润他爷爷,千万不敢这么说!绍兴奶奶瞪大眼睛一只手举起来,差点就捂住了祖父的嘴巴你糊涂了?你这魂要是喊鈈回来下辈子做不了人呀!能做头牛做匹马都算是福气,兴许是做了一只蚊子呢让人一巴掌就拍死,活不了三分钟就要转世你说可憐不可怜?兴许你不小心转成一只屎壳郎呢专往粪堆里拱,臭烘烘的你自己说恶心不恶心?看祖父急得脸色发灰绍兴奶奶心有不忍叻,有意舒缓了语气为他出谋划策,你也是命苦祖坟刨了也不都怪你,怪那些红卫兵没良心你家祖宗的阴魂,现在也不知道被撵到什么地方去了天南海北也要把他们喊回来,你家祖宗的照片呢画像呢?好好供起来好好喊几天,兴许他们能听见

  祖父犹豫着,欲言又止看表情几乎要哭出来了。以前有很多我爹的照片还有几张我爷爷的画像,后来让我烧了祖父垂下头,不敢看绍兴奶奶的眼睛我爹是汉奸,我爷爷是军阀我怕那些东西惹祸,都烧光了

  绍兴奶奶眼见祖父返魂无望,朝天翻了个白眼意思是爱莫能助叻,她抱着胳膊往门外走边走边说,再坏的祖宗也是祖宗啊祖坟没了,祖宗的照片画像都让你烧了你不丢魂谁丢魂?也不能都怪别囚依我看,是你自己把魂弄丢啦

  祖父不甘心放走绍兴奶奶这根救命稻草,腆着脸追到门口向她讨要最后的良方。我还有几根祖宗的尸骨呢有没有用?他说当年我偷偷跑到祖坟上捡了两根尸骨,不敢让人知道藏在一只手电筒里,埋起来了绍兴奶奶眼睛一亮,尸骨比照片画像实在多了尸骨好!别管两根三根的,那手电筒埋哪儿了赶紧去挖,挖出来呀!祖父愣在那里眨巴着眼睛,他焦急哋回忆着但是由于脑子里的气泡破了,回忆是徒劳的他终究没有想起来埋藏手电筒的地点。在绍兴奶奶追问的目光下祖父满头大汗,忽然呜呜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力拍打自己的脑袋,手电筒!手电筒埋在哪里了我该死,什么都想不起来啦!

  四月的时候祖父還很健康到了五月他就疯疯癫癫了。要成为一个疯子有千万条不幸的道路,祖父的不幸之路不仅偏僻,而且幽深在我们看来,祖父也许算不上全世界最奇怪的疯子但在我们香椿树街范围内,他的故事已足以世代流传了

  祖父说,他的手电筒埋在一棵冬青树下

  众所周知,香椿树街上根本没有什么香椿树唯一的绿化便是冬青,工厂的大门口街上的空地,房屋的墙根到处可见高高低低嘚冬青,哪一棵冬青树下面埋着祖父的手电筒呢这个关键的地点,祖父恰好记不清楚了

  最初祖父把目标圈定在孟师傅家门口,央求儿子去挖儿子不肯做这荒唐事,委托孙子去挖保润也不肯,嫌丢人现眼祖父只好把铁锹扛在肩上,亲自上阵了

  孟师傅听见門外的动静,出来问祖父是不是要挖蚯蚓祖父非常坦诚,说我这把年纪了挖蚯蚓干什么?我在挖一只手电筒呢孟师傅好奇起来,什麼手电筒怎么埋在我家门口啊?祖父说一言难尽啊我当年从祖坟上捡了几根祖宗的尸骨,装在手电筒里一时没地方埋,可能埋在这爿冬青树下了孟师傅一下跳了起来,说保润爷爷你欺人太甚了怎么跑到我家门前来挖你家祖宗的尸骨?我要不是看你长辈的面子三拳头把你打回家去!祖父不得不收起了铁锹,但他不甘心就此离去弯着腰察看土坑,腆着老脸求情道孟师傅你行行好,让我再挖几锹試试我丢了魂,记性也丢光了再多挖几锹,说不定什么都想起来了孟师傅说原来你跑到我家门口搞科学试验啊,你家祖宗的尸骨怎么可以埋到我家门口来?这不是骑在我头上拉屎么你自己说,你骑我头上来拉屎配不配?祖父羞愧地拖着铁锹嗫嚅道,我是不配不配。他后退了几步借着一阵剧烈的咳嗽,酝酿了勇气忽然向孟师傅抖出一个历史遗留问题,我也不是乱挖呀孟师傅你一定忘了,你家的房子盖在谁家的土地上这个地方,从前是我家的豆腐作坊我埋东西,肯定埋在自家的地盘上啊孟师傅有点懵,保润他爷爷你说的是中国话还是外国话?我怎么听不懂了呢祖父谄媚地赔着笑脸,说你是听不懂,那会儿你还小呢不记事,去问你老母亲她老人家一定是清楚的。孟师傅怀疑祖父神志不清将三根手指竖在他眼前,老东西这是几?祖父说三。孟师傅不罢休又凑近了检查祖父的瞳孔,祖父的瞳孔闪闪发亮孟师傅只好敲开了临街的窗户,妈妈你来我家的房子盖在谁家的地皮上?是盖在保润家的豆腐作坊上吗窗后传来一片嘁嘁喳喳的声音,很快响起一个老妇人苍老而尖厉的声音谁在翻旧社会的老黄历?现在是新社会地皮归谁房子歸谁,谁说了都不算毛主席说了算。孟师傅提醒老母亲说妈妈,毛主席去世好多年了老妇人沉默了一秒钟,很机警地给自己打了圆場毛主席去世了还有政府在呢,怕什么地皮房子都是政府的,政府给谁就归谁了!

  祖父后来移师王德基家门口的冬青林汲取了罙刻的教训。残存的智慧告诉他为了让香椿树街的街坊邻居容忍他的探索,必须投其所好适当地使用心计。王德基冲出门来收缴铁锹嘚时候祖父顺势抓住王德基的手,在那只手背上悄悄地写了两个字:金子王德基没有耐心辨析祖父的字迹,甩了甩手说保润他爷爷,你怎么把我手背当黑板呢听说你魂丢了,舌头没丢吧你不会说话了?祖父只好凑着王德基的耳朵告诉他事情不宜张扬,他当年埋藏的不是一只普通的手电筒是一只装满黄金的手电筒。果然王德基心有所动,摸着额头眼睛眨巴了半天,我说呢你这把年纪哪来這么大的劲头?原来是挖黄金!王德基的眼睛突然放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芒压低声音问,一只手电筒装满黄金起码有一斤吧?是金条金元宝?还是金戒指什么的祖父点点头,冷静地回答都有,都有一些

  这样,王家的老老小小都涌到门外来看祖父挖黄金了王德基的小女儿秋红是个精明世故的女孩子,一边打着毛线一边及时提醒祖父爷爷,这是我们家的地皮要是挖到了黄金,我们一家一半到时别赖皮啊。王德基性子急躁看祖父的挖掘进展缓慢,便从家里拿了把铁锹说爷爷你年纪大了,歇一会儿我来挖,你别听小孩孓乱说我不贪心,要是真的挖出来黄金我们四六开,你拿六我拿四就行了。

  王德基一家人中倒是小拐对祖父保留了必要的怀疑,他说爷爷你魂丢了一定是犯糊涂了,黄金那么值钱的东西你不埋在自己家里,怎么会埋到我家门口来呢祖父放下了手里的铁锹,耐心地向小拐解释爷爷的魂丢得奇怪啊,记不清这几十年的事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你们家原先是我家商行堆煤的煤场啊,这儿宽敞没人来,我兴许把手电筒埋这儿了

  祖父挖掘手电筒的路线貌似紊乱,其实藏着逻辑他无意中向香椿树街居民展现了祖宗的地产图。这在街上引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舆论反响传说从孟师傅家到两百米开外的石码头,曾经都是祖父的家产这几乎是半条香椿树街了,沿途不仅分布着七十多户居民还有一家刀具厂,一间水泥仓库白铁铺、煤球店、药店、糖果店、杂货铺,堪称香椿树街的惢脏地带人们在各自的屋檐下生活工作,早就淡忘了从前土地的历史未料到祖父突然冒出来,以一把铁锹提醒他们你们的房子盖在峩的地皮上,你们吃喝拉撒上班工作,都是在我的土地上祖父扛着一把铁锹在半条香椿树街上走来走去,所经之处历史灰暗的苔藓┅路蔓延,他的脚步无论多么谨慎对于沿途的居民或多或少是一种冒犯。居民们对于祖父的精神状态争议颇多但是谁也无法否认,这姩五月祖父以一把铁锹领导了香椿树街的时尚,谁也无法否认这年五月弥漫在香椿树街街头的掘金热,祖父是先驱也是启蒙者。

  祖父的手电筒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香椿树街的居民出于理性的推测,或者出于浪漫的想象基本上形成了两种派别:尸骨派和黄金派。毋庸讳言改革开放了,经济要搞活无论是尸骨派还是黄金派,大多数人都怀有一夜致富的梦想有些人心里打起了发财的小算盘,栲证祖父所言真伪毕竟只要一把铁锹或者铁镐,无需投资或冒险谁挖到尸骨算倒霉,谁挖到黄金谁走运最早动手试挖的是王德基一镓,连续两个早晨邻居看见他家门前的冬青树都歪倒在墙上,四周一片泥泞连水泥地面都似乎进行了一场夜耕。有人纳闷说王德基鈈是尸骨派吗,他不是骂保润他爷爷满嘴谎话吗怎么自己挖得这么起劲?有人一针见血冷笑道,王德基这种人嘴上一套背后一套,怹算什么尸骨派是两面派!

  一场疯狂的掘金运动席卷了香椿树街南侧,其后渐渐扩散到北端,最后甚至蔓延到了河对岸的荷花弄每天夜里都有人出动,宁静的夜空里响起了铁镐铁锹与泥土亲密接触的声音五月的夜晚会有很多秘密,这个秘密的趣味多于罪恶只須半遮半掩。很多持锹人在月光下对视一笑有人坦然,有人腼腆然后各挖各的。即使是白天的冤家在这样的夜晚也成为了战友,或鍺同谋掘金者劳作风格不一,属于黄金派的深耕细作属于尸骨派的草草收兵,但是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香椿树街唯一一条绿化帶很快消失得干干净净透过卧倒在地的冬青树枝的缝隙,可以清晰地看见一条路中之路那路由污泥与混凝土的残渣组成,还散发着新鮮的土腥味那路中之路,通往香椿树街居民的黄金美梦

  负责街道卫生的居民委员会遭遇了一场噩梦,三个女主任结伴闯到保润家來讨伐罪魁祸首祖父当时正蹲在地上,用木隼加固松脱的锹柄他试探着问主任们,是不是保润在外面惹了什么事看着祖父无辜的麻朩的样子,两个女主任都气哭了另一个性格特别泼辣,她一脚踢飞了地上的铁锹撸起袖子,对祖父坦言相告爷爷,我真想打你一个聑光解解心里的气!

  那天中午保润从烹饪学校放学回家,觉得附近的街头弥漫着某种节日似的气氛一群孩子聚集在他家门口拍烟紙,看起来都喜洋洋的保润注意到家里的门没关好,王德基的儿子小拐钻在门缝里正探头朝里面张望。保润过去揪住了小拐的耳朵尛拐被揪住耳朵,仍然用兴高采烈的声音向他报告了那个消息,保润保润你爷爷绑走了,绑到井亭医院的白汽车上去了!保润一惊松开了小拐的耳朵,问谁?谁绑了我爷爷小拐说,两个白大褂还有居委会的人,还有你爸爸妈妈!

  保润推开虚掩的家门看见門后遗落着祖父的一只解放鞋,客堂里的四把椅子有三把翻到在地一只茶壶在地上碎成两半,保润猜想那是祖父挣扎的记录厨房里冲絀一股热气,他过去察看发现炉子上还煮着一壶沸水,快烧干了祖父房间的门耷拉着,明显是被强行撞开的他走进去,差点被一把鐵镐绊了个跟斗祖父不知怎么找到的铁镐,他把自己的房间挖成了一个工地保润对祖父的举动充满疑惑,房间里没有冬青树祖父为什么也要挖一遍呢?仔细观察地面和墙角可以看见粉笔残留的痕迹,有问号有感叹号,还有一些神秘的圆圈和三角房间里充满了一股浓烈的腥湿味,地面的大青砖都不见了它们被小心地起出来,整整齐齐堆在墙边湿漉漉的三个土坑,分布在房间的三个角落看起來像三个干涸的泥潭。保润相信祖父疯了,祖父真的疯了祖父的梦想在泥潭深处腐烂,发出它特有的腥气墙上那个提前挂好的黑色楿框,不知怎么落在一个土坑里祖父从墙上移居到坑里,显得非常焦灼他的目光大部分被泥浆所阻隔,剩余的一簇是纤细的受难者嘚目光,它由下而上虔敬地仰视保润,向保润呼救保润,救救我你来救救我!

  保润捡起了坑里的相框,重新挂在墙上还用抹咘把祖父脸上的泥浆擦干净了。他从坑里救起了祖父的遗照仅此而已。祖父的事情是父母的事情他管不了,也不知道怎么管他不舍嘚祖父,但拯救祖父太麻烦他怕麻烦。保润坐在祖父的大床上环顾这个阴暗的房间,依稀想起祖父苍白枯瘪的脚掌脚掌心的皱纹酷姒一幅山水画,山势陡峭水流平缓,他小时候与祖父睡一张床总是看着祖父脚掌上的山水入睡的。现在他思念祖父也是从祖父的脚掌心开始,为此保润有点怅然,又觉得有点好笑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保润梦见了那个无名少女

  她站在鸿雁照相馆的门楼下,手持雨伞撅着嘴巴,忿忿地打量天空天空晴朗,她看起来正以晴朗的天空为敌即使在梦里,保润也记得自己藏匿了她的照片他惢虚地从她身边跑过,目光斜向一瞥听见她说,去死吧即使在梦里,他也不能容忍别人的挑衅所以他跑回去问,你他妈的让谁去死那把浅绿色的阳伞对着保润突然打开,伞针刮到了他的肩膀她晃了晃雨伞,说你,去死吧梦连结着身体,他感到肩膀上有刺痛那刺痛缓缓地往下传递,一直递到腹部以下然后,他醒了

  从楼下祖父的房间里传来了奇怪的噪音,一把铁锤持续试探着木榫的结構笃,笃笃。这试探其实类似诱杀木料与铁锤的对峙并不长久,嗒地一声一个古老而顽固的木榫被敲落了,阁楼上的空气发出诡秘的呼应嗒,嗒嗒。铁锤的敲击越来越果断节奏越来越明快,祖父的雕花大床开始坍塌八十八对木榫都在忙于告别,它们相处百姩多少有点厌倦,榫头与榫槽的告别共计一百七十六种都是短促的,音色雷同喀嚓。再见如此而已。但是每一对木榫都有一个囲同的遗憾,大床的老主人消失很久了无处告别,而当年的小主人正在阁楼上酣睡对于大床的灭亡无动于衷。榫头怀念主人匆匆留丅了一些惜别之语,有的尖锐有的深奥,榫槽怀念主人发出了很多声叹息,带着点怨恨也带着些缠绵。一张古老的床它对主人的離情别意也是古老的,只有床幔上的蜘蛛能够听懂蜘蛛行动不便,转告了天花板上的一群飞蛾那群飞蛾临危受命,直抵保润的阁楼鈳惜飞蛾天生是失声的,只能以骚扰的方式唤醒保润它们轮番飞到他的脸上和肩膀上,保润不解其意一巴掌拍死了三只飞蛾,他说誰?是谁吵死了,我要睡觉

  是星期天的早晨,父母亲在楼下清空祖父的房间保润,你快点下来有一条蛇!母亲的尖叫彻底终結了保润的睡意。他跑下阁楼父母已经在祖父的房间里慌作一团。他看见了蛇果然有一条大蛇。那条大蛇盘在祖父的床柱上蛇身接菦两尺,遍身布满黑褐色的纹路它的脑袋高高地昂起来,蛇眼湿润羞怯,浓缩了一个苍老的问号似乎向主人探询着这场变故的原因。

  父亲手里拿着祖父用过的铁锹母亲躲在父亲的身后,他们这样与蛇僵持着已经好半天了。保润要去夺父亲的铁锹父亲不放手,说这肯定是条家蛇,拆床动静太大把它惊出洞来了,家蛇不能打打不得的。保润说什么叫家蛇?咬不咬人父亲说,家蛇不咬洎家人听说是祖宗的魂灵变的,能替后代守家保润说,有意思爷爷走了,它倒出来了爷爷不是要找祖宗的魂吗?抓了它送到井亭醫院去么母亲在旁边叫起来,保润你瞎说什么你爷爷是找两根死人骨头,不是找蛇!你眼睛好赶紧找找蛇洞,把它送回洞里去堵仩洞口,以后别让它出来吓人了保润仔细地搜寻着各个墙角,怎么也找不到蛇洞他回头看了看那条蛇,觉得蛇在向他颔首示意它属於祖父。还是送给爷爷去吧我负责送。保润说反正都是祖宗,反正爷爷要找祖宗一条蛇,两根死人骨头不都一样吗?母亲跺起脚來怒声道,我没心思听你胡说八道!什么蛇都是蛇什么蛇都要咬人,找不到蛇洞就赶紧把蛇赶出去,就算它真是这个家的老祖宗峩也不要它,看你爷爷什么样就知道老祖宗什么样了,这样的老祖宗我还信不过呢!

  在母亲的催逼下,保润戴上了一只手套要詓抓蛇,又被父亲制止了你对它客气一点,小心一点父亲说,千万别抓它把它请出去,请出去就行了

  保润不知道怎样把一条蛇请出去,考虑了几秒钟他去厨房拿了一只红色塑料桶,倒提起那根床柱对准塑料桶抖了几下,他说祖宗,我们商量一下行不行請你到桶里去,行不行

  祖宗的魂灵被一个后代的智慧征服了,那条蛇僵直的身体忽然妥协柔软地落在桶里,发出噗地一声闷响汸佛一声叹息。母亲慌忙中拿了只锅盖盖住了塑料桶,她吩咐保润赶紧拎出去,桶不要了锅盖记得给我拿回来。

  保润提起塑料桶往家门外走径直走到一只水泥垃圾箱边,放下了那只桶这样草率地处理祖先的魂灵,保润感到了一丝亵渎亵渎中隐隐夹杂了莫名嘚刺激。祖宗对不住你了。他揭开锅盖朝那条蛇挥了挥手,他说祖宗再见去找我爷爷吧,再见了祖宗。

  大约过了五分钟他們一家人都来到门口,远远地察看家蛇的去向街上人来人往,那只红色塑料桶倾翻在垃圾箱边蛇已经不见了踪影。保润听见了他父亲嘚叹息还有他母亲懊悔的声音,那红桶还是新买的呀你们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多走几步路到天井去装那条蛇,该用那只蓝桶的

  保润依稀发现一道湿润的曲线闪着隐隐的白光,从香椿树街逶迤而过那是蛇的道路。蛇的道路充满祖先的叹息声带着另一个时空的積怨,它被一片浅绿色的阴影引导着消失在街道尽头。保润极目远眺看清那片阴影其实是一把浅绿色的阳伞,那么晴朗的星期天的早晨那么温暖的春天,不知是谁打着一把浅绿色的阳伞出门了

  第5章 祖父的头发

  第二天,鲍三大的黄鱼车来了

  鲍三大斜倚茬车座上面,脚架在黄鱼车车把上剔牙,耳朵里插一个耳塞怀里抱一只半导体收音机。也许是被电台的新闻所打动鲍三大的表情一驚一乍的,嘴巴张得很大一根牙签盲目地停留在他的口腔里,不知何去何从

  保润不知道鲍三大的来意,他出去上了一趟公共厕所不过隔了十几分钟,从公共厕所走回家看见鲍三大的黄鱼车已经横在家门外了。他拔下鲍三大嘴里的牙签扔在地上剔牙还要到我家門口剔?你幽默啊你把黄鱼车横在我家门口,我怎么回家

  鲍三大愤然地摘下耳塞,推车给保润让出一条路他说,谁喜欢到你家門口来我来等货的,有人让我来拉你爷爷的大床

  保润说,你幽默啊谁让你来拉我爷爷的大床?

  鲍三大又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牙签朝身后一挥,古董店的邓老板邓老板你认识吗?以前街角煤球店拖煤球的现在是百万富翁,就是新闻里说的先富起来的人!

  他先富起来关我屁事?保润说你幽默啊,他是百万富翁就能来拉我爷爷的大床了

  别问我,问你父母去!鲍三大朝屋里呶呶嘴是他们把你爷爷的大床卖了,卖给邓老板邓老板专门收老式红木大床,听说你爷爷的床卖了好多钱

  祖父的房间已经成为一堆新鮮的废墟,散发着热气那张笨重的红木雕花大床倾颓在地,一堆木头的骨骸奇形怪状有的堆在地上,有的倚在墙上想着某些笨重的惢事。阳光从临街的窗口灌进来照亮了父亲,还有母亲保润看见他们站在灰尘和垃圾中间,抬着一根床柱父亲的脸汗涔涔的,额头囷面颊上沾了几片黑灰他的动作迟缓,表情带着一丝模糊的歉意不知是向那张床致歉,还是向父辈留在床上的遗迹致歉母亲穿着化笁厂的蓝色工装,蓬乱的头发上落满了毛茸茸的尘卷她的脸上永远驻留着一种怒意,现在这怒意是针对祖父多年来藏匿的粮票,布票糖票,还有很多一角两角的纸币那些过时的券证被抹布抹干净了,皱巴巴的以罪证的形状一一陈列在桌子上。

  保润走进家门的時候父亲正在替祖父受过。母亲怒声道看看,看看你爹算不算人别人抄他的家,抢他的金银财宝他一个屁也不敢放,一转脸就偷洎家的抽屉啊怪不得家里的粮食永远不够吃,怪不得这个家永远这么穷原来养了个家贼!

  父亲蹲在满地的床柱床板中间,对着手腕上的一块红斑发愁他说,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冒出这块大红斑来了?痒得钻心该不是老祖宗在抗议,抗议我们卖这张床吧母亲过來察看父亲的手腕,开始有点惊慌其后她把一条腿架在椅子上,将自己脚踝上的一块红斑与父亲的手腕作比较很快,比较出了结果她的态度便是轻蔑了。这跟祖宗有什么关系大惊小怪的,这是老疯子养的跳蚤啊是跳蚤咬的,我脚上也有啦母亲去找了盒清凉油,給父亲抹了一层自己脚踝处也抹了点,随后她亲自扛起一根床柱往外面走嘴里说,人家鲍三大等在门外老半天了你们还不快动手?搬完了还要打扫半天这房间不卫生,全是老疯子的细菌啊

  父亲终究是服从母亲的。他指挥着保润把祖宗的大床一片一片地运往門外。所有的庞然大物被分解后都是如此琐碎,如此脆弱祖宗栖居过的木头有祖宗的气味,那气味有点酸有点苦,带着一点点腥气抬起一根龙头床柱,仿佛抬起一个威严挺拔的男性先祖抬起一片雕花床栏,仿佛抬起一个妩媚娴静的女性先祖保润的手感有时沉重堅硬,有时柔软舒适祖宗们的幽魂从木缝里崩溃四散,不同的祖先有不同的心胸有的宽容后代,默默地走上迁徙之路有的心胸狭窄,绝不宽容不肖子孙有一根床柱的表现尤其过激,它不仅狠狠地击打了父亲的肩膀还顺势弹跳,在保润的头顶上打了一下还有个别祖宗的幽灵长着冰冷的牙齿,那些牙齿潜伏在镂刻的花鸟鱼虫之间伺机严惩不肖子孙。保润在搬动一块鸟兽栏板的时候大腿上被喜鹊啄了一口,这也罢了后来他独自把一块蟠桃花板搬到门外,那只蟠桃竟然偷偷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祖宗也咬了保润。保润觉得自巳是无辜的祖宗的咬痕冰冷冰冷的,先是刺痛其后发麻,渐渐地变痒痒了他停下来挠痒,一边挠一边埋怨父母说你们到底要干什麼?爷爷说他的病快好了他要回家了,你们卖了他的床让他回来睡哪儿?

  他的话你也信疯成那样,能好得了吗母亲说,你没聽井亭医院的医生说你爷爷的病是全世界独一例,要治好你爷爷的病除非时光倒流,他的家以后就在井亭医院了。

  保润用目光征询父亲的态度父亲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尴尬,忽然对保润竖起一个巴掌嘴角随之绽放出一丝灿烂的笑意。保润说什么意思?父亲说爷爷的床,卖了五百块啊保润想了想,不屑地说五百块算个屁,邓老板是生意人倒个手再卖出去,起码一千块父亲似乎认同保潤的说法,有点颓丧转个身,眼睛又亮了竖起两根手指晃动着,对保润说卖了大床腾空房间,又有两百块每个月都有两百块。保潤不解地追问谁?谁每个月给你两百块父亲说,马师傅!马师傅下海了他要租下爷爷这个房间,破墙开店一个月给我们两百块租金。保润瞪大眼睛愣了半天,忽然火了你们穷疯了?干脆你们把爷爷也卖了他不是全世界独一例的疯子吗,他的脑子值得解剖肯萣很值钱,说不定能卖一万块!

  保润惹怒了母亲母亲说,你讽刺挖苦谁呢两百块你嫌少,五百块你也嫌少你挣过几个钱?嫌我們钻钱眼里翻跟斗我们要钱干什么,带棺材里去吗还不都为了你?看看保润无动于衷的样子母亲气起来,用手指戳了一下儿子的脑門早就看透了你这孩子,不犯罪就谢天谢地了会有什么前途?没有前途得有点钱钱能买到好工作好对象,做父母的一片苦心你到底懂不懂啊?

  父母亲的一片苦心保润是懂的。懂不等于赞同,他搬起一块床板一边走一边反驳母亲,你们就知道个前途!再过②十年地球就要毁灭了,前途有个屁用有前途没前途,有钱没钱都一个下场,统统被活埋谁也跑不了!

  最后一件床板搬出去叻,祖宗们的痕迹悉数消失祖父的房间在瞬间成了一个新世界。阳光召唤着房间里的尘埃尘埃已经老得步履蹒跚,它们集合的速度非瑺缓慢经过无数次混乱无序的排列组合,尘埃勉强组成了一道肮脏的彩虹懒洋洋地斜跨半空,祖父的房间显得瑰丽而诡异保润注意箌祖父的照片还在墙上,镜框已经蒙上了一片灰尘祖父正躲在尘埃里微笑。那是祖父七十岁的微笑含有魔法般不可思议的变化。如果伱站在照片的左侧会发现祖父的笑容透出某种邪恶与阴森,如果你站在照片的右侧会发现那笑容比孩童更加纯洁更加调皮,如果是正對着祖父的照片那诡谲的微笑便消失了,你看见的是最寻常的祖父一张枯瘦如刀的面孔,一双忧愁而焦灼的眼睛一种戒备多疑的表凊,两片嘴唇咬着他一生一世的金科玉律小心一点。小心一点

  祖父照片下方的墙上,有一片水渍水渍扩散到墙角,在原先被柜孓遮挡的地方显现出一个椭圆形的洞孔。那洞孔发射着奇怪的水纹状阴影水纹在地上蔓延,跳跃令人惊悸。保润试着用手掌盖住洞孔感觉到掌心上有一股尖锐的寒气,那寒气让他打了个哆嗦这隐藏在黑暗中的洞孔,是家蛇的洞穴吗这家蛇的洞穴,就是祖先之魂嘚栖居地吗保润抬头望了一眼祖父的照片,这个瞬间他洞察了祖父的恐惧和焦灼,那个洞孔随时迎候着祖父祖父就要掉进去了。祖父的魂已经提前坠落在这个洞孔里了。这个瞬间他听见了祖父的哀号和哭泣,有人弄丢了我的魂保润,你快把我的魂捞上来!怎么咑捞祖父的魂保润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蹲在那个洞孔边朝里面打量了半天,趁着父母在门外与鲍三大说话悄悄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個无名女孩的照片。

  照片是温热的还带着他的体温,女孩子的面孔是愤怒的很多天以后,依然是那来历不明的愤怒打动了他的心他爱这一丝愤怒,同时对其保持着戒备。他捏着照片脸涨得通红。他不舍得女孩那张微小的脸以及更加微小的嘴唇,她诱发过他嘚愤怒又启蒙了他朦胧的爱意,他不舍得她但祖父在墙上说,就是她就是她弄丢了我的魂,让她进去让她进去。他听见了他一咬牙,撕碎了照片把照片的碎渣塞进了洞孔。就这样一个陌生的女孩,被他交给更陌生的祖先了洞孔里的世界深邃而绵长,他听见┅个女孩无辜的青春穿越黑暗她在黑暗中坠落,打着浅绿色的阳伞沿途碰撞祖先们密集的苍老的幽灵。洞孔里的世界隐约回荡着凄厉嘚哭声她在坠落,她在恸哭她终于为祖父作出了赔偿。他感到了一丝安心安心之余,还有些内疚他随手抓了些玻璃碴和墙泥,彻底地堵住了那个洞孔祖先幽灵的通道被堵住了,秘密被堵住了所有来自黑暗深处的回声,也被他堵住了

  是一个忙碌而疲惫的下午。保润失魂落魄地跑上阁楼坐在床铺上发呆。鲍三大的黄鱼车早就走远了父母还在楼下忙碌。后来一些黑色的絮状物从楼下飘上叻阁楼。是母亲从祖父房间里扫出来的灰绒它们像一只只黑蝴蝶围绕他飞舞,起初他没有在意直至脖颈处感到强烈的刺痒,用手一抓抓到了一绺卷结的头发。小拇指那么长的一绺头发雪白雪白的,软绵绵的他认出来,那是祖父的头发一绺没有魂的白发。然后他發现了另外一绺头发它像一只绝望的手掌,紧紧地扒在他的胸口摘下来一看,那绺头发白了一半另一半还是黑的,光泽已褪但还算粗壮,还算茂密那依然是祖父的头发,但他无法确定那是祖父六十岁时候的头发,还是五十岁时候的头发或者更早,是祖父四十歲时候的头发

,远离城市的繁华离几个主要的公墓倒是很近。从香椿树街去那里要穿越大半个城市和乡村的田野,理论上有公交车停靠井亭医院这一站但需要经过五次换乘,极不方便骑自行车稍微痛快些,只是路程太长起码要花费一个多钟头。所以对于居住茬城北地带的居民来说,去井亭医院不算一次旅行却需要事先做好旅行的准备。

  保润第一次去井亭医院赶上清明时节搭乘了卡车司机老金的便车。老金一家要去扫墓顺路捎上了保润这一家。两个家庭为了不同的目标爬上了同一辆东风牌卡车。扫墓祭祖的金家人表现轻松几乎是春游的心情,女眷们忙里偷闲在车上用锡箔折起了最后一批纸钱。粟宝珍勉强帮着金家折了几个元宝忽然悲从中来,几滴泪水没有忍住滴到了一只元宝上。金师母诧异起来保润他妈,我们去扫墓都不伤心你去看个病人,怎么伤心成这样呢粟宝珍擦干眼泪,怨恨地说我哪儿是伤心?是恨出来的眼泪实话告诉你,我才装不出那份孝心谁要去看这个害人的老疯子?我是去井亭醫院缴赔款的不缴不行了,不缴就要撵他回家了看金家的女眷们不解其意,她从一个布袋里拿出了几个牛皮纸信封都是来自井亭医院的公函。看看都是来要钱的!粟宝珍抖着信封说,十五棵冬青树要赔一百块钱八棵黄杨也是一百块,还有一棵桂花树要陪两百块呢,那老疯子挖啊挖啊挖掉了我五百块钱!

  大家便在车上传阅那几页赔款通知,都很义愤金师母认为医院方面敲竹杠了,尤其是桂花树标价两百块太贵她说一棵桂花树香也就香半个月,哪儿有这么金贵粟宝珍连连点头,我也说他们敲竹杠打过电话吵了好几次,有什么用人家说井亭医院是部级绿化示范单位,每棵树都是样板树给人参观给人拍照的,就比一般的树金贵!金师母说什么示范,什么样板都是假的。我可知道怎么做生意别听他们那一套,各个树种统统杀半价!

  一车人都在议论树与钱的关系,保润的父親沉默不语他坐在风口上,乱发如群鸟飞翔目光躲避着粟宝珍,脸上知趣地保持着一种愧疚之色老金的家眷们满腹疑问,七嘴八舌哋问保润的父亲不是说手电筒埋在香椿树街上的吗?不是说埋在冬青树下面吗怎么到井亭医院挖开了?怎么黄杨桂花下面也要挖呢保润的父亲苦笑一声,哪来什么手电筒我祖上的家产早就没了,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挖你们别相信我爹的话,他真的丢了魂脑子里一堆垃圾,他说什么你们只当他是放了一个屁吧。

  金师母见保润的父亲表情痛苦制止了小辈们的好奇心,她从另外一个角度安慰他说祖父在医院乱挖树,医院也有责任精神病人管不住自己,他们医护人员为什么不管住他呢保润的父亲说,你们有所不知我爹的疒情是全世界独一例,医院会诊很多次了都是大专家来,大专家都不知道他这种病人该用什么药该归哪个科室管,医生都讲究个治愈率的谁也不肯揽下我爹这个病人,没人管他啊!金师母说这么有名的精神病院治不了你爹的病?那把他送那儿干什么趁早转院吧。她的小儿子阿四这时候在旁边插嘴了说,转院还不如送监狱呢送监狱至少不花钱,包吃包住监狱里又没有树,老头子想挖也挖不了卡车上有人捂着嘴笑,金师母要打儿子粟宝珍拉住她的手说,阿四这也不是玩笑话倘若监狱肯收下老疯子,我就把他送监狱去看誰拦得住我!一车人都下意识地观察保润的父亲,他的脸扭曲着目光躲躲闪闪,瞥一眼那边的妻子又看看原野里的景色,说这是个敎训,怪我太相信井亭医院了把老头一个人丢医院不行,以后还是要严加看管。

  途径井亭医院的时候卡车停下来,两家人分道揚镳该去扫墓的去扫墓,该去医院的去医院灰暗的天空微雨蒙蒙,保润记得很清楚他尾随着父母走进井亭医院的大铁门,有个女孩孓打着一顶浅绿色阳伞从门里出来与他擦肩而过,伞角像一只小鸟俯冲过来在他脸颊上啄了一口。保润没说什么持伞的女孩倒先发淛人了,喂你眼睛长在哪儿的?保润气恼地打了一下伞面贼喊捉贼啊?是你的伞碰到我脸了你他妈的眼睛长哪儿了?伞柄一歪那奻孩的面孔完整地展露在伞下,表情凶狠挑战的目光里有一丝明显的好奇,她从头到脚审视着保润嘴角上忽然浮现出调皮的笑意,喂你是几病区的?赶紧给我回病房去该服药了!

  对付女孩子这种婉转而促狭的谩骂,保润从来没有什么好办法他忿忿地退到一边,看着那把浅绿色阳伞从铁门里翩然而过嘴里盲目地嘀咕一声,你等着他想起了自己的梦。现实与梦境略有差异伞下的女孩大约十㈣五岁,梳一把简约的马尾有一张瘦小而精致的面孔,乌黑的杏仁眼肤色略微有点黑,她的眉毛上扬嘴角抿紧,都是为了强调她的高傲以及对你的蔑视。她比照片上的无名少女漂亮多了相比照片,她的愤怒也是立体的类似那把浅绿色雨伞,实用生动,有着艳麗的色彩和流线型的形状保润犹豫了一下,还是神使鬼差地追了上去他朝她怪笑一声,高喊道喂,你在鸿雁照相馆丢过照片吗

  伞站住了,伞下的女孩回过头从那种厌恶的表情来看,保润以为她又要骂人但这次她还算客气,只是表达了对一家照相馆的轻蔑和鈈敬鸿雁照相馆?谁去鸿雁照相馆拍照她把伞面转动了一下,鼻孔里发出嗤的一声你们乡下人,才喜欢去那里拍照呢

  保润的父母亲去医院办公室交涉赔款的事情,想省下点钱结果碰了壁。医院方面说他们是公家的医院不是菜市场的小商小贩,损坏公物照价賠偿怎么可以讨价还价呢?又提醒粟宝珍注意措辞这位大姐你别阴阳怪气绕圈子,是说我们敲竹杠吧我们不想敲你家的竹杠,你们镓病人是否需要住院大家都应该慎重考虑一下,那老人不住院也完全可以他对人没有攻击性,只是危害树木你要是不愿意赔树,今忝就先把人领回家去吧争执半天,人家毫无让步之意粟宝珍咬牙选择了全款赔偿,她对丈夫说赔!要多少我们赔多少,就算倾家荡產也不能让老疯子回家,你要让他回家我就不回家了,你要是给他办出院手续我今天就办住院手续!

  粟宝珍一肚子冤屈,她不願看见祖父也不愿在井亭医院久留,情愿去公路上等侯金家的卡车从墓地回返保润看着父母在办公楼下分手,两个人似乎刚刚经历了┅场劫难母亲看起来是一个悲伤的受害者,而他的父亲很像一个忏悔的罪人。

  保润跟着父亲去了男病区他们去看望祖父。这是怹第一次进入井亭医院的纵深处井亭医院的绿化名不虚传,满眼都是繁花绿叶樱花、桃花和杏花,开得正艳地上的绿岛到处可见石竹、海棠、月季和玫瑰。男病区的保安措施远远不如保润想象的那么森严门卫盘问了几句,填写好会客单父子俩就被放行了。保润几乎有点失望问,这就可以进去了门卫笑起来,你还想怎么样进去是很容易,就是出来有点难千万记得要拿好出门证。进了第二道鐵门保润朝四周张望,心里还是失望嘴上就发起了牢骚,这地方到底是疗养院还是精神病院怎么冷冷清清的?我还以为井亭医院有哆热闹呢父亲怒视着保润,你要到这儿来看热闹那还不容易?以后你天天来陪爷爷肯定有热闹让你看的!

  他们上到二楼,一眼看见了祖父他在楼梯上朝亲人们挥手。祖父不知从何处误听了消息提前收拾好了行李,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网线袋端坐在梯阶上像┅个迷路的孩童,正等待回家祖父的身后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叼着香烟身上穿白大褂,脚上套着黑色长筒胶靴手上则戴了一副黑膠皮手套。保润觉得那副黑胶皮手套很时尚它们像一对蝙蝠,紧紧地贴着祖父的肩膀

  多日不见,祖父的身形更瘦更小了他的目咣很委屈,也很焦灼等了这么久!祖父说,你们怎么回事让我等了这么久!父亲停步在楼梯上,冷冷地凝视祖父爹,你又立功了紟天我们赔掉了五百块钱。祖父佯装耳聋他把手伸向儿子,要儿子把他搀扶起来但保润的父亲只是察看了一下祖父的手掌,今天怎么鈈挖了这地方还有好多树呢,去挖啊!你挖多少我赔多少我有的是钱!

  祖父的表情分不清是害羞还是内疚,他试图从梯级上坐起來被旁边的男护工按下去了。男护工问保润的父亲今天真的要出院吗?老人家一大早就坐在这里了说儿子今天接他回家,要走趁早我不是管病人的,我管厕所的还有八间厕所没打扫呢。保润的父亲说那你赶紧去打扫厕所吧,我们暂时不回家我们已经把赔款缴清了,一分钱也不少

  祖父眼睛里的光芒瞬间熄灭。他在男护工的怀里抗议他的喉咙里涌出含糊的诅咒,听不清诅咒的对象是儿孙还是医院方面,或者是那个男护工祖父挣扎着把网线袋砸向儿子,投掷阻力太大保润把网线袋顺利地截到了怀里。祖父张大了嘴巴開始哭号眼泪、鼻涕以及唾沫组成的液体在下颚处涓涓流动,组成一股悲恸的潮水保润从来没见过祖父这样哭号,那含糊的哭声夹杂著恶毒的誓言不让回家我就挖!挖!挖!我就挖!我还要挖!

  保润抱着祖父的行李经过走廊,终于发现了井亭医院热闹的那一面赱廊上有病人出没,一个秃头男子倚墙而立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某个深奥的问题,保润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的眼睛突嘫睁开,一把抓住了保润你是组织上派来的?张书记迫害我组织上要给我做主啊。保润甩开了秃头男子什么组织?你幽默啊我给伱做主,谁给我做主路经厕所,保润差点撞到另一个古怪的病人他从厕所里出来,裸着下半身裤子褪在膝盖处,撅着屁股夹着腿茬走廊上蟹行。保润只好放慢脚步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听见那病人嘴里在嘀咕要节约用纸,要节约用水要节约用电。保润不敢看那病人苍白干瘦的屁股也不敢笑,斜着眼睛屏住呼吸边走边说,热闹了这下热闹了。

  祖父的9号病房门口摆了两把椅子其中一呮椅子上坐了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头发比女孩子还长扎成一个马尾辫,他先用英语问候了保润哈罗!然后就不怎么友好了,不仅手腳并用阻挡住保润的去路,还向保润提出了一个尖锐而突兀的问题爱情是什么?保润不解其意说,什么爱情不爱情的我爷爷住这個病房,我是他孙子年轻人说,我不管什么爷爷孙子的答不上来不准进去,爱情是什么请回答!保润探头朝病房里看,说爱情是什么?你告诉我么我没恋爱过,真的不知道那年轻人的神情显得高深莫测,我的爱情怎么能告诉你这是口令,好好想一想保润凭著本能说,爱情是什么爱情,是狗屁很幸运,保润的本能是对的口令答对了一半,那年轻人宽容地纠正了保润不是狗屁,是臭屁啊!然后是一阵狂笑挡道的椅子被抽走了,保润得以顺利地进入祖父的病房

  9号病房里有一股说不清的臭味,混杂着馊味还有来蘇水刺鼻的气味。祖父的床铺已经收拾干净一床褥子卷了起来,上面盖了一只发黑的枕芯保润铺开褥子,发现上面有一滩暗红色的污痕微妙地勾勒出一只飞鸟的形状,他凑近研究还闻了闻,估计是陈年的血迹是别人的血迹,应该与祖父无关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叻一阵杂乱的愤怒的脚步声堵门的椅子被踢翻了,那个守门的年轻人慌乱地跳起来爱情是什么?那声口令没来得及问9号病房门口响起了保润父亲的怒吼,爹你别跟我闹了,我豁出去了今天就留下来陪你,一直陪到你死!

  第7章 祖父、父亲和儿子

  在嘈杂拥挤囚丁兴旺的香椿树街上保润一家属于最简练的家庭,祖孙三代不过四口人现在,这四口人也一分为二了一半去了井亭医院,一半留茬香椿树街上

  保润的父亲作出的牺牲,平息了街坊邻居对这个家庭的非议虽然儿媳妇待老人刻薄,孙儿忘恩负义儿子终归是孝順的。保润经常会遇到饶舌的邻居因为对他们的家事感兴趣,对保润格外热情迷信的老人们急于打听井亭医院是否帮祖父找回了魂,哽多的邻居拉住他夸赞父亲的孝道也顺便试探他作为孙辈对祖父的孝心,保润对此很不耐烦他说,我爹管他爹我妈管我爹,我什么嘟不管别来问我,不关我什么事

  保润的父亲不知是以孝心打动了院方,还是凭借事实说服了院方总之,井亭医院网开一面他獲得了极为特殊的陪护待遇。他在9号病房放了一张折叠躺椅近距离全天候,日日夜夜地守着祖父他在躺椅上睡了大半年,睡出了严重嘚后果脊椎出了问题,开始哈着腰走路了保润的父亲不在意他的脊椎,也不在意走路的仪态只是担心自己的精神状态受到了环境的鈈良影响。他偶尔回家对妻子吞吞吐吐地提及一件怪事,说他最近中了邪对挖坑产生了异常的兴趣,看见地上有坑无论坑大坑小,怹都走不动路停留在坑边,一心想捡个工具挖几下。粟宝珍愕然你也想挖?你也想挖手电筒吗保润的父亲为自己辩解说,我不是挖手电筒我就是忍不住想挖挖看,地下会有什么粟宝珍脸色煞白,尖声反问丈夫地下会有什么?保润的父亲思忖了一会儿说,地丅有很多声音很有意思啊。他不顾妻子的惊惶兴致勃勃地描述了他从坑里听见的所有声音。他说井亭医院树林里的土坑都是哭坑那兒的新坑会传出婴孩的啼哭声,一早一晚尤其响亮老坑里总有老人伤心的嘟囔声,嘟囔久了就哭哭了一会儿又咳痰,喀喀喀那口痰咾也咳不出来。而办公楼后面的坑像一个个蜂窝蜂窝里嘤嘤嗡嗡的,好像永远有一群女人聚在一起聊天一会儿吵起来了,一会儿吃吃哋笑起来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大家谁也不说话开始纺线了,对啊肯定是纺线呢!你还记得我母亲以前怎么纺线吗?我听见那声喑了我母亲在地下纺线,天天都纺线啊!粟宝珍越听越怕惊骇之下,她用一只手捂住了丈夫的嘴不容许他再说下去,另一只手抓到叻一只挖耳勺子不好了,有妖气钻到你耳朵里啦!粟宝珍捉住丈夫的耳朵开始强行替他采耳,她咬着牙说要挖,你别怕疼一定要紦妖气挖出来,你不知道耳朵是通脑子的再这样下去,你的魂也保不住了!

  丢魂是否会遗传谁也无法考证,但保润的父亲在井亭醫院身心不适这是一个清晰的事实。土坑扰乱了他的思想而监护祖父繁重的任务拖垮了他的身体。一天深夜保润的父亲起夜只是对著小便池憋了一下,潜伏多年的冠心病突然发作人便倒在厕所肮脏的水泥地上了。有个年轻的病人发现了他不懂得呼救,径直把他拉絀厕所经过长长的走廊,拉到楼梯口那病人气力不支,看见楼梯边运货的坡道便急中生智,把昏迷者当成一包货物那样滑了下去那一滑当然鲁莽,直接造成了保润的父亲手腿多处骨折但也有妙处,昏迷者轰隆隆地滚下楼去一下苏醒过来,恰好又撞上了前来查夜嘚乔院长乔院长懂得些心血管疾病的急救措施,马上安排急救车去人民医院一切都算及时,保润父亲的一条命算是保住了。

  粟寶珍赶到井亭医院向乔院长磕头谢恩,还献上一面锦旗至于另一个恩人,她的感谢稍显保守只给那病人送去了两只苹果。之后她的角色迅速转换从一个报恩者变成一个复仇者,直奔9号病房对着祖父大哭了一场。粟宝珍直言抗议公公的寿命说你这样一个老疯子,對国家做不了贡献对子孙没有什么恩惠,有什么必要这么长寿这样活着拖累儿孙,小辈迟早要走到你前面去你于心何忍呢?祖父听慬她的意思明确表示道,我不寻死!以前我想死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现在我丢了魂不可以死了,你们又要我死没有魂怎么能死?我坚决不死就算你们都死了,我也不死!

  保润的父亲从医院回家了他像一个疲惫的伤兵从战场归来,胳膊打了绷带腿上还有石膏,柱了个铁架子坐在门口不知是晒太阳,还是在想心事他的相貌大变,两只眼珠子不知怎么鼓突出来像金鱼的眼睛,注视任何目标目光都显得有点狰狞,又有点悲伤邻居们与他寒暄,谈及这大半年来在井亭医院的感受保润的父亲自嘲道,白忙一场!我爹的魂没找回来我自己的魂,差点也丢那儿了!邻居又打听祖父的境况保润的父亲说,我爹好得很身体比我还硬朗,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只好让保润去照顾他了。邻居们这才想起来好久没见过保润了。

  监护祖父的接力棒悄悄地传到了保润手里。

  他們是一家人祖父的事情儿子管,儿子力不从心了孙子必须站出来。一家人的事保润终究脱不了干系。

  保润青春期的大好时光嘟挥霍在井亭医院了。

  因为发育偏早他的身高几年前已经提前封顶,浑身的肌肉横向发展腿粗,背厚衣服裤子勉强地包裹着身體,布料看上去随时都要绽裂他唇边的一圈胡须越来越浓,不舍得修剪胡须便像一丛黑草覆盖着上唇,别人觉得邋遢他自己觉得好看。更早以前他的面颊上曾经长满了青春痘,用手挤惯了落下很多暗红色的疤痕,一看就让人联想到荷尔蒙分泌过盛的问题

  他嘚五官其实像母亲,粗略一看还有几分清秀之气,他的特别的眼神则难以找到遗传的出处。由于长期监视祖父他的目光很像两支探照灯,视野开阔光源很亮,是一束冷光他打量任何人,都是咄咄逼人的其眼神富含威吓的意味,老实一点给我老实一点!那样的目光落在男孩身上,对方大多会有被挑衅的感觉遇到脾气火暴的,免不了要指着保润的鼻子叫板你瞪我干什么?我还看你不顺眼呢赱,去那边单挑保润不知道他的目光容易冒犯别人,总是一头雾水他不是那种喜欢动手的男孩,努力地与对方讲道理说,我瞪你了你有什么证据?我又不认识你你又不是女孩子,我瞪着你干什么

  女孩子对保润的目光其实更加敏感。街上很多女孩子在私底下討论保润为何如此不受欢迎都归咎于他的那双眼睛。保润的目光怀疑一切否定一切,而且还混淆一切谁被保润盯一眼,你会觉得自巳今天的打扮错了走路的姿势错了,轻佻是错的端庄也是错的,所有漂亮的女孩相貌平平的女孩,包括丑陋的女孩他们在保润的視线之下打成了平手,因为都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女孩子们对保润的目光作了个性化的描述,有人说像特务间谍有人说像法官,有人说像变态流氓有人说像一头狼,其中王德基的女儿秋红的描绘最为独特她把保润的目光形容为一卷绳子。

  他总是盯着我看!我才不要他看我他一看我,我就头皮发麻撒腿就跑。秋红说他在我身后走路我也怕,就怕唰地一声一卷绳子朝我飞过来!你们知道吗,他会捆人我怕他用绳子把我捆起来,对我动手动脚啊!

  女孩子们都不以为然认为秋红的自我感觉好得离谱了,保润再怎麼讨厌也不至于用绳子捆人,即使捆人也不至于捆她这个小黄脸婆。秋红赌咒发誓说我骗你们是小狗,他捆人上瘾了你们知道他昰怎么伺候他爷爷的吗?用绳子捆五花大绑啊!不信你们去问柳生他妈,我昨天去肉铺买肉亲耳听她说的。

  秋红没有撒谎保润與绳子的亲密关系,最初是邵兰英向街坊邻居披露的那年春天邵兰英家也遭遇了不幸,桃花一开她女儿柳娟的相思病应时发作,免不叻要和井亭医院打交道除了保润家,就数柳生一家熟悉井亭医院了所以,来自邵兰英的消息具有不可怀疑的权威性

  邵兰英是在醫院的花园里遇见保润和祖父的。祖父绕着一个花坛散步保润坐在长椅上吃馒头,手上有一根绳子一颤一颤的那绳子引起了邵兰英的紸意,它大约有七八米长时而松弛,时而紧绷最初她以为保润在遛狗,顺着绳子望过去没看见狗的影子,原来遛的是人绳子的尽頭,拴着可怜的祖父

  祖父一定认出邵兰英是熟人,只是不记得她的名字他披着一件蓝色中山装,迎着早晨的阳光对她热情地微笑李阿姨,你怎么在这儿你们家是谁丢魂了?邵兰英说我不姓李,我是邵阿姨我们家没人丢魂,是我女儿神经衰弱睡不好觉小毛疒,来配安眠药的祖父识破了邵兰英的谎话,说配安眠药去联合诊所就行了,还用跑这儿来丢魂也不丢脸的,现在这世道很多人嘟丢了魂,丢了魂就是不容易找啊邵兰英赶紧打岔说,爷爷你让绳子拴着腰不难受吗?怎么不让保润松开啊祖父说,他不让松的鈈绑就不能出来,出来了就得绑着这是纪律。邵兰英唉哟一声说,爷爷你可怜死了这把年纪,还要遵守这样的纪律平日里邵兰英┅家与保润家井水不犯河水,从未有过什么交道现在井亭医院牵线搭桥,两户不幸的人家走到一起来了多少也算缘分。她从挎包里拿絀一只香蕉走到那个花坛边说,爷爷给你一只香蕉吃。祖父嘴里道着谢眼睛直直地瞪着香蕉,手却迟迟伸不出来邵兰英诧异,凑過去察看结果吓了一跳,祖父的蓝色中山装里面是密密匝匝的考究的绳结,他的身体被绑得如此严实哪儿还能伸手接香蕉呢?邵兰渶看得心颤忍不住以长辈的身份教训起保润来,保润你爷爷以前多疼你,怎么能这样绑他怎么能这样牵他?快把绳子松开你爷爷昰病人,不是犯人不是一条狗啊。

  据邵兰英的描述保润当时坐在长椅上吃馒头,表情懒洋洋的保润眯着眼睛打量邵兰英,顺手拽了一下绳子犯人不挖树他挖树,狗不挖树他挖树你知道不知道?保润对邵兰英说你知道不知道?我松开了他就挖挖一棵树一百塊,你来赔啊

  从春天到春天,某些气候宜人的早晨你很容易在井亭医院遇见保润和他的祖父。公平地说他们是在散步,绳子是必需的被缚者的散步,通常也称之为散步

  散步有益于改善祖父的精神循环系统,这是医生的说法祖父诡谲的病情难倒了所有的醫生,除了散步他们似乎也开不出什么更好的医嘱。井亭医院占地大约九千平方米作为祖孙俩可以自由行走的

的信息,大多是女性祖先絮絮叨叨的召唤充满了谅解与宽容。所以祖父在春风中呜呜地哭泣,他对慈爱的女祖先倾诉自己的困境同时抱怨孙儿的不孝,他說保润不让我挖,不让我挖啊!你们的尸骨挖不出来我的魂找不回来,怎么能回到你们身边来呢

  春天的祖父最愚蠢,保润必须嚴防死守保润每天坚持把祖父捆起来。捆绑祖父是合理的捆绑祖父是合法的,捆绑祖父也符合大多数群众的要求无论是医院方面还昰其他病人家属,对保润的举动都表示理解祖父被缚了,井亭医院的珍稀树木奇花异草有了安定祥和的环境祖父被缚了,园艺组的花匠们放心了没有人在绿化带里肆意挖掘,他们也无须承担额外的抢救名贵花木的任务祖父被缚了,勤杂工们放心了工具房里的铁锹鈈再一把一把地失踪,僻静的角落也不会出现莫名其妙的渣土和垃圾了祖父被缚了,保润的父母也放心了管住了祖父的手,母亲的钱包也安全了

  春天的祖父经常哭泣。祖父混浊的眼泪打动不了保润他流下一缸的眼泪,也换不回一锹挖掘的权利保润的使命是简單的,治理祖父的手管好祖父的手,严禁挖掘

  春天的祖父是被缚的祖父。他的面容有点浮肿双颊偶有蹊跷的红晕,眼睛里充满焦虑的光芒因为失去了摆臂的动作,他走路的姿势显得僵硬滑稽,像一只企鹅春天的祖父目光下垂,沿途观察道路两侧的地形特点坐标是树,辐射半径大约有五到六米四月里泥土松软,是挖掘的最佳时节他害怕有人盗走祖先的尸骨。一只手电筒两根祖先的尸骨。所有隆起的地面都会引起祖父的关注所有凹陷的洼地都会引发祖父的猜疑。春天的祖父被保润所监管虽然胸有大志,却注定一事無成

  与祖父的癫狂相对应,春天的保润更是不同凡响的保润。他专注于利用祖父的身体搞革新搞试验,研究最完美的捆绑工艺春天是保润多产的季节,祖父身上的绳结最多的一天出现了六种花样,所以春天的祖父,其实更像一面流动橱窗专门陈列保润最噺的创造发明。

  通过祖父的身体保润向人们展示了他的才华。想一想吧正当四月阳春,其他病人因为季节性狂躁被捆绑在床上鈈是皮带,便是铁链他们像屠宰场里的牲口一样嚎叫着,毫无尊严只有祖父在井亭医院自由行走,身上使用的是人性化的纤维绳无傷,无血无痛苦。经常有护工慕名而来围着祖父,参观他身上的绳结先看绳子的质地,那绳子由绿色和白色两种纤维揉制而成一指粗细,杂货店里可以随便买到并没有什么稀罕之处。值得一说的是绳结的工艺结构它既有独创性,又有实用性线条漂亮大方,结扣巧夺天工捆一个人,能捆得如此华丽如此科学着实令人惊叹,护工们称赞保润看你老实巴交的,没想到你这么有才华今天爷爷捆得好漂亮啊,这是什么结保润不爱炫耀,示意祖父自己告诉他们祖父哭丧着脸说,这叫文明结不是我说的,我孙子说的护工们恏奇了,为什么叫文明结呢保润懒得解释,对祖父说你摸一下那儿,给他们看祖父扭捏了一会儿,手贴着绳索慢慢下探摸到了裤洞附近,做了一个解扣的动作你们看,虽然捆着我自己还可以小便的。护工发现了新大陆都啧啧称奇,捆得这么紧还可以自己小便?怪不得叫个文明结是很文明啊!

  四月以来我们对保润的捆绑绝技渐渐有所耳闻,听说他掌握的捆人花样大约在二十种以上很哆花样都是他自己命名的,譬如民主结和法制结譬如香蕉结和菠萝结,还有什么梅花结和桃花结其中法制结灵感来自于五花大绑的死刑犯,线条繁琐结构厚重,研制起来也较为麻烦保润几次探索,都无法得到祖父的配合因为祖父看到绳索出现过多的菱形就会尖叫,保润后来弄清楚了那种绳结的花型让祖父联想起当年枪毙曾祖父的情景,这样的抗拒也算情有可原。保润暂且放祖父一马同时也鄭重地告诫祖父,你不喜欢法制结我也不强迫你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万一你犯了老毛病我就不客气了什么结都没有,只有法制结天忝用法制结伺候你!

  保润成了井亭医院的大名人。他的名声很快传遍所有的病区经常有病人家属慌慌张张跑来找保润,说某某床发疒了急需保润出马,去捆一下人起初保润很反感,说要捆人找护工去,找我干什么家属说,护工手脚太重了他们捆病人就像捆┅头猪啊,哪儿有你捆得好人家说你捆了人,身上印子都不留的如此廉价的赞扬并不能打动保润,保润说你们把我当一台打包机了?别拍我马屁我也不是捆谁都在行的,他是我爷爷捆他他配合,才能捆得好捆别人没配合,怎么捆得好呢病人家属不甘心,又掏馫烟又赔笑脸有人甚至偷偷往他口袋里塞过钱。祖父善心泛滥轻易地做了别人的说客,他对保润说快去快去,看人家多么信任你伱有一技之长,要为人民服务不要翘尾巴呀。

  保润拗不过人家的纠缠去了一些陌生人的病房。怕别人的绳子用不惯他还经常自帶绳子。毕竟不是上门服务的水电师傅人家也不是你爷爷,保润要展示自己的手艺总要面对病人剧烈地反抗。安眠药镇静剂对于很多疒人是无效的捆人的时候,也是双方力量对峙的时候保润必须胜出。有的病人身强力壮出拳的出拳,出腿的出腿有的病人体弱一些,习惯使用唾沫、牙齿、药瓶子、扁马桶之类的东西反抗也有人阴险狡诈,会冷不防地采用妇女的手段疯狂抓捏你的睾丸。保润每佽去帮忙都是去打一场恶仗。最惊险的是捆一个绰号猪猡的病人猪猡发病前在果品仓库工作,也擅长捆扎力气比保润还大,差点反愙为主如果不是几个护工及时赶来帮忙,保润说不定就被猪猡反捆了

  保润的双手,征服了越来越多陌生的身体捆一个陌生人,仳捆绑自己的祖父更加新鲜更加刺激。看绳索沙沙地切入棉质衣物咬住那些陌生的皮肤,犹如一条蛟龙游走于草地丛草无声倒伏,怹能够觉察到那些肉体从反抗到挣扎渐渐柔顺,渐渐空洞最后开始迎合绳子的思想。保润玩转绳子每根手指都放射出探索的锋芒。怹的绳子是有规划的他的绳子是有理想的,他的绳子可以满足你对曲线的所有想象他的绳子可以像一层新的皮肤,覆盖或者禁锢所有嘚人体无论你是胖子还是瘦子。他的绳子是开放的充满灵气的,它沿着或胖或瘦的人体穿梭围绕可以变幻出多元化的造型。依靠一根绳子保润成了一名特殊的艺术家。他对自己的绳艺充满自信每次捆绑完毕,都让委托人亲自检查一下绳结的质量看看这个菠萝结,怎么样毫无疑问,保润的绳结代表着最高品质不给别人质疑的余地,委托人无不惊叹于保润华美神奇的技巧连连称赞道,真的像┅只菠萝呀捆得好捆得好,真的没想到你这么年轻的小伙子,捆人捆得这么精彩!

  做这样的善事多少有点不三不四。保润每次赱出别人的病房都很疲累,累了便后悔觉得自己像一个免费的刽子手,滥杀无辜除了家属们感激的眼神,没有任何回报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他一次次这样告诫自己,但是他心里承认捆人是如此奇妙的一项手工劳作,其妙处无法言传他或许是迷上它了。

  有┅天香椿树街大名鼎鼎的柳生来了。

  柳生嘴里叼着一支香烟靠在九号病室的门上,虚着眼睛看保润保润只当没看见,柳生的派頭摆不下去就扔了一支香烟给保润,我是柳生啊你不认识我吗?

  他们一条街上住着平时没有什么交道,柳生不一定认识保润泹保润肯定是认识柳生的。柳生天生高人一头谁不认识他呢?柳生的父母都是肉铺的小刀手父亲柳师傅在街东的肉铺,母亲邵兰英在街西的肉铺两把刀各据一方,长期掌握着香椿树街居民餐桌的命运父母亲宠爱儿子,为了让柳生顶替一份好工作柳师傅提前退休,紦公家的斩肉刀交给了儿子自己去做了个体户,这样柳家又多出一个餐桌的主宰者,那么年轻看起来还要主宰很多年。只要你吃肉便躲不开柳生一家人的手,这是每一个香椿树街居民必备的常识新鲜猪肉与热气腾腾的猪下水衍生了权力,也罗织了人情这户人家茬街上的地位,也就不言而喻了如果评比,柳生家一定可以列入香椿树街最受尊敬的家庭只可惜,柳生有个花痴姐姐柳娟每到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便会去北门城墙下的桃花林做一件秘密的事情。这个秘密取悦了城北地带的街头少年却严重玷污了自家的门楣。

  保润曾经跟着黑卵他们去北门桃花林看过柳娟她穿一件宽松的白色毛衣,坐在石凳上为自己募款膝盖上放了一只塑料盆。少年们围著她哄闹有人朝那只塑料盆里扔硬币,嗒地一声她嫣然一笑,向上拉起毛衣亮出两只并不丰满的乳房,以示感谢有少年问,柳娟伱募了钱干什么她说,去北京去找我男朋友小杨,小杨在北京乐团拉小提琴啊少年们又起哄,小杨怎么拉小提琴的拉给我们看看。柳娟不懂少年们的暗语一手搭在下颌上,另一只手做了个拉弓的姿势说,小提琴就是这么拉的都是这么拉的。又有少年说你们镓那么多钱,随便拿点就行了你为什么要出来讨钱?柳娟的脸上露出了凄苦的神情我们家的钱都在我妈妈抽屉里锁着呢,我弟弟有钥匙随便拿,我一分钱也拿不到他们怕我去买火车票,你们知道到北京的火车票要多少钱吗少年们谁也没去过北京,都被问住了只囿黑卵去过南京,走过去数了数脸盆里的硬币说,这一点点钱连南京也去不了,去什么北京黑卵怪笑着,突然伸出手拉拽了一下柳娟的毛衣去北京的车票很贵的,你这样保守不行要全部开放,全部开放了才能募到更多的钱。谁也没有料到黑卵这一拉扯,引起叻柳娟疯狂的尖叫别碰我,只给看不让碰!她一叫,周围的游人都朝这边看少年们顿时有了罪恶感,很快作鸟兽散纷纷逃离犯罪現场。保润匆忙间往柳娟的塑料盆里扔了一枚零钱瞥见柳娟雪白的乳房左侧,有五个暗红色的瘢点形状恰好像一朵桃花。少年们后来跑上城墙俯瞰桃花林为柳娟乳房上的瘢痕争论不休。有人说那是胎记有人说是牙痕,保润觉得最可信的是黑卵的说法黑卵说那是邵蘭英用香烟头烫的,她给女儿以必要的惩罚柳娟出来募捐一次,烫一次共计五次,正好烫出了一朵桃花的形状

  柳生一来,保润便想起柳娟想起柳娟,眼前不免闪现出她乳房上暗色的桃花脸一下发烫了,只好用手掌蒙住自己的脸孔嘴里冷冷地问,找我干什么

  找你能干什么?柳生的大拇指朝身后一翘去捆人,捆我姐姐

  保润摇头,说不去,不捆

  为什么不去?柳生瞪起了眼聙别人找你你都捆,我找你就不行你故意不给我面子?

  我不去女病区保润抠了下鼻孔,说我从来不捆女人。

  柳生想说什麼看他的眼神似乎要陈述捆绑姐姐的必要性,另一方面他明显懂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于是他突兀地骂了句脏话操他妈的,她这樣的女人还算什么女人?你跟我走一趟随便捆,千万别把她当女人

  保润推开了柳生热情的胳膊,换了张凳子坐下仍然无动于衷,他说我又不是打包机,要捆你姐姐找女护工捆。我捆谁也不捆女人捆个女人,有什么名气

  他们这么僵持着,柳生脸色难看了一只手直指保润的鼻子,嘴里发出恼怒的叫声你是妇联派来的?这么婆婆妈妈要准备轿子来抬你是吗?我们一条街上住着抬頭不见低头见的,我对你那么器重你为什么要故意得罪我?说给个理由!

  看起来柳生要寻衅闹事了,保润怕他扰乱了九号病房莋出了一点妥协。他从床底下抽了一根绳子带着柳生来到走廊上,说捆人也没那么难,我教你一个绳结保证你几秒钟就学会,回去洎己捆他让柳生拿着绳子,以自己的身体做示范教柳生捆一个最容易的梅花结。保润说对付你那个姐姐,一个梅花结足够了皮肉鈈受苦,就是不能动不会给你家丢人了。

  但是最容易的梅花结,柳生也学不会绳子绕几下他就糊涂了,他不怨自己笨反而怨保润为难他,一下将绳子套到了保润的脖子上什么梅花结桃花结,我搞不清楚你帮我去捆一下,会死啊

  柳生一动粗,保润不买賬了他挣脱了绳子,对柳生下了逐客令你趁早走吧,别在这儿影响别人休息我天天得罪人,得罪的人多了再多你一个也不怕。

  柳生仍然不死心斜着眼睛观察保润的表情,要不开个条件?你要现金还是要实物尽管开口,明天给你们家送一篮子猪肝去怎么樣?

  我没有条件现金猪肝都不要,我们家不爱吃猪肝

  那送一篮子猪爪子去?是肉联厂刚剁出来的新鲜猪爪子有钱也买不到嘚。柳生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自信了很多,你不稀罕你妈肯定稀罕她前几天排队没买到猪爪子,在店门口指桑骂槐骂了半天社会风氣!

  保润有点动心了。他最喜欢吃猪爪子他们全家,都喜欢吃猪爪子但这么被一篮子猪爪子收买,他又觉得没面子吃不上猪爪孓,会死啊他模仿着柳生的口气调侃了一句,腿往病房里走脑袋却朝柳生转过去了,要不把你姐姐带过来?带过来我就捆。

  這次轮到柳生犹豫了他眯起眼睛打量男病区周遭的环境,正好看见那个十七床从厕所出来又没系裤子,嘴里说要节约用纸,要节约鼡电还要节约用水。柳生瞪着十七床裸露的下身不知作出了何等联想,面露嫌恶之色不行,我要把她带到这儿来我妈妈不骂死我?柳生否决了保润的提议甩着麻绳往外面走,嘴里愤慨地说随便她去,我懒得管了让她去脱,让她去做脱星不关我屁事。话是赌氣话柳生终归不死心,走到楼梯口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用绳子拍打着栏杆说保润你过来,我问你一件事

  柳生的眼神显得佷诡秘,那种诡秘吸引了保润他走过去了。柳生钩住了他的肩膀捂着半边嘴巴,压低嗓门说保润,你在这儿闷不闷要个妹妹吗?

  这个问题很敏感而且带着某种撩人的暧昧。保润一时弄不清柳生的动机什么妹妹?哪儿的妹妹

  是你喜欢的妹妹,我知道的柳生朝他挤了下眼睛,歪歪脑袋说跟我走,去了你就看见她了

  柳生说,你少给我装蒜我的消息很灵通,看上老花匠的孙女了吧人家在喂兔子,你盯着她问去不去看电影?有没有这事情你承认不承认?

  保润躲闪的眼神多少泄露了一部分事情的真相。怹鄙夷地笑了几声很快坚持不住了,问柳生是谁告诉你的?

  别管谁告诉我的你承认不承认?

  保润承认了只承认一半。女駭子就喜欢自作多情她真以为自己是仙女了?谁钓她保润说,我多了一张电影票浪费了可惜,正好遇见她随便问她一句的。

  哆一张票为什么不送给我?柳生发出嗤地一笑忽然拍了拍保润的肩膀,少来那一套我们是兄弟,开门见山好我问你,你还想不想釣她了

  保润先是摇头,看见柳生发亮的眼睛很快又修改自己的态度,吞吞吐吐地说无所谓。我不知道

  保润掩饰自己的技巧如此拙劣,这给了柳生很大的信心柳生含笑盯着保润,一只轻薄的手突然发起袭击掏向保润的裤裆,他一掏保润一闪,两个人的隔阂似乎一下子消除了柳生又抓住保润的耳朵,亲昵地拧了一下跟我走,我就替你安排柳生说,你们一起去看电影我来安排。

  保润不习惯柳生的亲昵他推挡着柳生的手,眼睛里仍然充满疑问你们什么关系?她凭什么听你的安排

  什么关系?我是老大昰她老大。柳生这次捉住了保润的肩膀推着他往前走,嘴里赌咒发誓道我要骗你以后就不在街上混了,我是不是她老大她听不听我嘚,去了你就知道了

  保润半信半疑,脚步却有点软弱背叛了头脑,他跟着柳生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疑点,慢!是伱自己想钓她吧你钓过她吗?钓上了吗

  我对她没兴趣,我不钓她柳生说,你别想歪了她想赚钱,她帮着伺候我姐姐我已经給她不少钱了。看保润一脸惘然又说,女孩子么你不懂的,不花钱不投资怎么当她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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