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2012年出生男孩起名,7月,5日,出生的男孩叫金庆乔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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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都很喜欢她的书
发现在读书版块我居然我没发过她的书
7月出生的巨蟹座女子
  安妮宝贝,自由作家。98年开始发表小说,因作品风格独特引起广泛关注。題材多围绕宿命,自由,漂泊等命题思考,创作工业化大城市中游离者的生活,他们在爱和幻觉中的决然出行,及对自我的追寻。
  从事过的职业:金融、广告、编辑
  现在的职业:网络编辑,自由专栏撰稿和写作者
  喜欢:爱尔兰音乐,长途旅行,鸢尾,电影,散步
  2000年起出版小说集《告别薇安》,《八月未央》,长篇小说《彼岸花》。所有作品均持续登上书店系统销售排行榜,并进入全国文艺类书籍畅销排行榜前十名。作品在众多读者中深具影响。并已介入香港,台湾,日本,德国等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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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若不醉 于 07-7-17 11:08 编辑
One season a record a silence all the way walk memories
看见的,熄灭了
  消失的,记住了
  ——彼岸花
  如果时间倒退五年
  如果时间倒退五年。
  我觉得我应该按照自己最初的决定,去报考幼儿师范。做一个幼儿园老师,每天和那些柔软透明的小生物在一起。他们无邪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纯粹。他们清澈的眼神像雪山一样遥远。
  我要在他们躺在绿色的小木床上午睡的时候,一个人坐在窗台边的地板上,看樱花树在风中摆动。黄昏的雨天,最后一个孩子被母亲接走,然后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弹钢琴。
  可以在一个小城市里,一直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
  我要嫁给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他的睫毛就像华丽而伤感的威尼斯。我们曾经相爱。我要在他的身边,不离开他。告诉他,我愿意和他相守到老。
  ROSE在EMAIL里要我用两百字写一篇“倒退五年”,在半小时之内发给她。
  她常有诸如此类的要求,因为她是我的编辑。我所有的爱情小说都交由她处理,然后每个月去邮局支取她的杂志社寄给我的稿费,用以维持我的生活。
  这些钱可以缴付房租,水电煤和电话网络费用。每周一次去超市采购,在冰箱里放上脱脂牛奶,鲜橙汁,燕麦,苹果,新鲜蔬菜和鸡肉……还有出去逛街泡吧。在咖啡店里喝双份ESPRESSO,给自己买新款香水和粗布裤子。
  ROSE在北京。我在上海。我们一直以EMAIL联系,从未见面或致电。我不知道她的性别,只能暂时认定她为女性。也不知道她是否比我年轻,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有时候身边很多熟悉的人,他们却只如空气般的存在。
  请看她在我发出EMAIL5分钟之后给我的回复。亲爱的VIVIAN,我如此依赖你,你好象在我隔壁办公,而且从不曾让我失望。
  我微笑。此时已过深夜11点,别人看完电视,许是打着哈欠洗脸刷牙准备上床。而我一天的工作,刚刚开场。窗外的天很蓝很深,五月的夜风清凉里面已经有醺然的暖意。光着脚坐在大藤椅上,一杯泡得浓黑的咖啡,红双喜的特醇香烟,还有空白的电脑文档。我的工作就是在寂静的空气里,听着自己的手指敲击在键盘上,直到把眼前的那一面空白用黑字填满。
  我是以卖字为生的女子。在我25岁的时候。
  如果时间倒退五年……也许依然只能如此。
  遇见绢生纯属偶然
  很多女子的25岁,应该会有一个自己的家。即使是小小的家,只要放得下自己的一橱衣服和从小抱着睡的枕头,也会心安。有一个男人。临睡之前他的手指抚摸在头发上,可以闻着他脖子皮肤上的味道闭上眼睛。还会有一个孩子,从此这颗心就放在了身外,跟着另一个人晃晃悠悠。
  而我的25岁。我单身。靠着一台电脑和数位杂志编辑的电子信箱生活,并养了一缸热带鱼。
  那些美丽的小鱼,它们睡觉的时候也睁着眼睛。不需要爱情,亦从不哭泣。它们是我的榜样。
  ROSE偶尔在EMAIL里对我说,亲爱的VIVIAN,为什么你的爱情小说总是以分离告终,虽然我喜欢你的文章,但依然困惑不已……我给她回信,亲爱的ROSE,那是因为我曾经被很多男人欺骗,遭受种种劫难,心如死灰……一边打字与她调侃,一边笑着抚摸自己裸露在空气里的冰凉的脚趾。
  爱情,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15岁的时候,和班里的男生恋爱。纯纯的恋情。冬天的黄昏,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他的手笨拙地伸入到胸前,他的呼吸有柠檬的清香。还有他喀哒喀哒响的旧单车,坐在前面的横杠上,他的嘴唇轻轻贴在头发上。美丽的诺言让人看到海枯石烂……10年过去,如果再对爱情欢天喜地,执迷不悟,那才叫可怕。
  我想我的生活估计是到不了头。
  我所要的,只是一个人。能在我睡觉的时候,轻轻抚摸我的膝盖,把我蜷缩起来的身体扳直。
  如果没有,那么一切继续。
  虽然有时候我恐惧白雪茫茫般空洞的生活到不了头。
  直到我遇见绢生。
  遇见绢生纯属偶然,但非虚构。虚构是我文字里的概念,如果没有虚构,我就无法得到食物和住所,无法像任何一个正常的路人,行走在城市高楼耸立的大街上,即使不踌躇满志,也可以心定气闲。
  我喜欢城市的阳光透过污浊的空气和阴冷的楼缝,轻轻抚摸在脸上。
  我喜欢在吃完一顿丰富的晚餐以后,想起还可以去哈根达斯买一杯瑞士杏仁香草冰激凌。
  自然有时候我的生活也会变得糟糕,比如在这三个月里,一共:抽掉30包红双喜,平均每三天一包烟。由于买烟的地点杂乱,常常抽到假烟。假烟带来的灾难是头痛和呕吐。可是独自在深夜的时候,它像一场往事,让人镇静,并带来泛滥。
  逛了80次街。每天下午醒来,在深夜之前的这段空白,时间必须大量挥霍。坐车到陕西路,然后步行至淮海路。有时候只是坐在太平洋前面的石阶上,看着陌生人走来走去。然后在STARBUCK买咖啡。然后往回走。
  泡吧50次。有2次因为滥醉而爬到桌子上。5次被人拖上出租车送回家。
  约会过10个男人。无疾而终。
  卖力地写作。写了40万个字,卖掉30万个字。
  吃掉镇静剂3瓶。
  从冬天开始,我的生活就是这样。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觉得应该找个人同居。仅仅是想更温暖地生活,迎接这个美好的季节。
  因为我要努力写稿,争取得到更多的享受,包括我向往已久的去越南和泰国的旅行。或者还可以更远一点,印度或者埃及。我的地点和其他人有所不同。
  我决定搬到离市区较近的地方。我在网络上登了一则征求室友的广告。我们可以分担费用。
One season a record a silence all the way walk memories
失眠的时候还能找到一个人说话,即使仅仅是听到彼此发出的声音。万籁俱寂,仿佛失聪。可是我有因为独处而过分灵敏的听觉。
  卧室分开。客厅,厨房和卫生间共用。
  我留下自己的EMIAL
  和电话号码。三天以后收到回音10条。只有一条是对方打电话过来。
  你好,VIVIAN,我是绢生。她说。
  她的声音仿佛16岁少女一样的清醇。外省人。在一家德国电器公司做事。
  我记得我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我说,你现在住哪里。
  北京西路。
  那里地段很好。
  但是晚上找不到水果摊和有热鱼丸出售的小超市。
  我会尊重你的自由。包括养宠物或者男人。
  前者我没有时间。后者我没有机会。她笑。
  这是我喜欢的女子。聪明有流转,说话简洁至极。
  我们决定一起去看房子,房子的主人是一个老教授,准备去德国两年,所以想把房子租出去。
  我们约在北京西路。
  时间不会走了
  那天下雨,阴冷潮湿。春天缠绵的雨季,使本来已经污浊不堪的城市空气更加粘稠。
  我早到20分钟,独自站在大厦门口避雨。作为高级的写字楼,里面汇聚多家著名的集团公司。
  现在已到下班时间,旋转门不断有人进出。很多人衣冠楚楚,然而神情困顿。我已经过了很多年没有工作的生活,不太清楚工作的意义和目的。
  18岁的时候我去街头冷饮店打工,每天夜晚工作三个小时,推销冰激凌兼收钱送货,月底能拿到几百块钱。迫不及待地去买看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碎花裙子……
  毕业以后,进入大机构。很快辞职。
  从此不再有工作。多年的无业生涯,很快使我变成一个邋遢的女子。神情时而萎靡时而激越无比。
  绢生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盆绿色的羊齿植物。她很瘦,眼睛漆黑。神情冷淡的时候像沧桑的的妇人,笑起来则变成甜美的孩子。大抵只有内心纯真而又经历坎坷的人,才会如此。她穿织锦缎的暗红牡丹短旗袍,下面是破洞的牛仔裤和褐色麂皮靴子。一头海藻般的长发,光泽明亮。
  她的名贵靴子一脚就踏进了泥泞里面。
  平时喜欢养花?
  不。今天在花市看到,非常喜欢,所以想买下来。她从包里拿出一盒烟。她说,你抽烟吗。
  我看到她手里的烟,是一盒红双喜。8块钱的特醇。我笑。两个人互相低着头点燃了烟。她手里的绿色大叶子轻轻碰在我的皮肤上。
  是在接下来的一秒钟。我刚刚直起身体,吐出第一口烟的时候。
  那个男人突然掉落下来。他没有任何声音地随着犀利的风速下滑,撞击在前面停留出租车的宽敞空地上。就像一只沉重的米袋子。爆裂的是他的脑壳。白色的红色的液体混杂在一起飞溅。
  雨下得不大,他的白色衬衣被泥水包裹。
  我惊叫一声。绢生的手迅速地控制住我的肩,一把将我拉到后面。
  我们目睹了此后的过程。保安报警,警察封锁现场,众人围观。死者是某广告公司的副经理。那个男人因为涉嫌贿赂和贪污,已经被调查了一段时间。绢生和我坐在台阶上,看着那具破碎的尸体被装进黑色的塑胶袋里拖走。
  他的一只鞋子还在那里。绢生说。
  一只黑色的男式皮鞋,孤零零地掉在花坛偏僻的角落里。
  不知道他在丧失思维之前,是否会后悔自己穿着鞋子。如果光脚的话,去天堂的路途会走得比较轻松。她说。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笑。这样诡异的笑容。我记得那个男人的脸,是像突然伸过来的手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的眼睛睁开着。空白的眼睛。
  你害怕死亡吗。她看着我。小时候,家里死人,我站在棺材旁边看,不明白一切为什么可以这样完美地停顿。
  手指不会动了,眼泪不会流了,时间不会走了。
  有些人的生命是有阴影的
  我们租下的那套老房子很陈旧。房间光线阴暗,前后院子里种了大片茂盛的橘子树,叶子暗绿得发亮。还有鸢尾,雏菊和玫瑰。绢生把她的羊齿放在卫生间的窗台上。那盆小植物长得很野性。卫生间铺洁白的马赛克,虽然狭小但是干净。可以在里面喝酒,发呆,洗澡的时候收听音乐。
  露台的铁栏杆已经完全发锈。有一张厚重的红木雕花书桌,手抚摩上面冰凉光滑,散发隐约的木头清香。
  我的同居伙伴。深夜她光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散乱着海藻般的黑色长发,湿湿的脖子。像在地穴里穿行的寄生昆虫。当我在电脑前抽烟和写作的时候,她坐在地板上看卡夫卡。
  周末的深夜,挤到我的床上,一起看电视的经典黑白老片回放。然后喝威士忌加冰块,配新西兰起士。常常会看得流泪。红着眼睛在那里抽泣。电影打出了END,于是狠狠咒骂一句,愤然地进卫生间洗脸。
  她是那种会把手指甲剪得短而干净的女子。喜欢奢华的黑色蕾丝内衣。并且果然是没有宠物和男人。
  一早起床。洗澡,在衣橱里选衣服。她的衣服排列在熏衣草的芳香里,丝缎,纯棉,细麻,麂皮等所有昂贵而难以服伺的天然料子,颜色大部分为黑,白,暗玫瑰红。细细的蕾丝花边,精致的手工刺绣,大红大绿的民俗风情。她的生活极尽奢华。但我知道这里面的缺陷。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以自己的工作获得。
  一个没有男人可以依靠的女人。公司里的工作忙碌,常日夜颠倒地加班。有时候打电话过去,话筒里始终是杂乱的声音,电脑,电话,传真,打印机……每天喝泡得浓黑的咖啡来维持睡眠不足的体力。商业社会,不进则退,一旦失去被利用的价值,就是沦落。绢生在销售界的名声刚刚有好的开始。我相信这是她以天分获得,她是散漫的人,性情纯真然而并无上进心。
  我曾去参加过她公司的庆祝酒会。绢生的销售业绩做得如此之好,众人均过来和她招呼寒暄。
  她端着酒杯站在她的外籍老板旁边,穿黑色丝绸长裙,肩上的细吊带均为水钻,长发柔滑,胸前别一小束风信子。我看着她在人群里得体地微笑,身体微微有些僵直。可是她是能够控制自己的。
  我知道。这是她的外壳,她柔软纯白的灵魂躲藏在里面,小心翼翼地爬行。
  半夜她回家。踢掉鞋子先开始洗澡,在卫生间里一泡就是几个小时,在里面香薰沐浴,看小说,听收音机,不亦乐乎。这是绢生放松的时候。我亦知道她在公司里为工作和同事争辩,回来后因为气愤胸痛难忍。
  有时候独自衣锦夜行,涂发亮的唇膏,抹了兰蔻的香水,花枝招展地出去。快凌晨的时候回来。手里拿着从超市买来的威士忌和大块起士。卸妆,洗澡,穿着内衣半夜看旧片,一个人坐在阴影里,对着威士忌和香烟。长长的头发披泻在胸前,眼神疲倦。
  大部分人的生活未必象我这样目的明确,因为我知道如果不写作就无法生存。而绢生,她是可以有选择的机会。自然她也曾对我说起那些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她与他们吃饭,跳舞,看电影,深夜回家,却始终只有一个人。她从不带男人回家或在外留宿。亦不要他们买东西给她。吃饭也要坚持AA制度。因为不爱,所以分得很清楚。
  为什么你似乎不是很快乐呢。我问。
  他们想玩的,我未必想奉陪。我想玩的,他们又玩不起。
  玩不起吗。
  比如诺言,比如责任,这是比金钱更奢侈的东西。她笑。我是很传统的女人,VIVIAN.
  我要一个男人养我,然后我给他做饭洗衣服生孩子。就跟两千多年来中国女人做的事情一样。
  谁要养你。买条裙子就要一千块钱。
  那是我花自己的钱。如果他养我,扯块棉布自己做就行。
  这未必能让你感觉安全,绢生。
  我现在的感觉更不安全。她说。
  谈话结束。绢生独自坐在黑暗里,继续看片子,喝酒,抽烟,她可以把这样的状态持续到凌晨天亮,然后穿上衣服和鞋子,拦出租车去公司上班。一个失眠的女子,可以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公司里,然后冷静地开始她一天的工作,和同事开会,讨论,打电话,应对……
  半夜她放王菲的《但愿人长久》,这样哀怨的靡靡之音,苏轼的词在王菲的唱腔里让人听着难受。她走来走去,哼着里面的句子,一边轻轻抚摸自己的长发。
  我从来未曾把绢生当作普通的女孩。
  有些人的生命是有阴影的。
One season a record a silence all the way walk memories
我在等待着什么
  七月,绢生去北京参加会议。
  整个夏天是我的休眠期,每天除了睡觉和晚上去酒吧,没有办法写超过两千以上的字。ROSE来信催我,亲爱的VIVIAN,我想念你的故事,但愿你不要从我的隔壁办公室搬走……我微笑。那天,我看到自己开始脱头发。在卫生间的瓷砖上,看到大团大团的黑色头发,纠缠在一起。我蹲在地上玩了一会儿头发,发现自己的心里很冷静。
  在绢生去北京的这段时间里,我要服食比平时多一倍的镇静剂才能入睡。可是副作用也很明显,头晕,出现幻觉。开着空调的房间里,我觉得自己血液的速度开始变得缓慢。黑暗中,万籁俱寂,我痛恨这种失明失聪般的包围。我躺在床上观望着自己的痛恨。
  如果我的背后有一个男人。我希望他抚摸我睡觉时蜷缩起来的膝盖。用温暖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摸我,把我冰冷的身体扳直。我蜷缩得像回到母亲子宫的胎儿……我害怕自己的身体以扭曲的姿势僵硬。他要完全地占据我。这样我才能安全。
  我的眼睛开始出现一团一团的阴影。然后是那个男人。那个坠落下来的男人,他的身体发出犀利的风的声音。白色的红色的液体四处飞溅。
  他脚上的鞋子不见了。
  那个晚上,我去了熟悉的酒吧。白色的木楼,昏暗的淡黄灯光,烟雾弥漫。
  我穿黑色的吊带裙子,趴在吧台上抽烟。凌晨一两点左右,乐队开始唱非常老的英文歌。小小的舞池却已经空无一人。我跳下高脚凳子想去洗手间,丝绒的细跟凉鞋扭了一下,这双漂亮的高跟鞋是绢生的。我踢掉了它们。
  在洗手间的镜子里,我看到自己醺然的脸,红得像一朵蔷薇。
  我想,我在等着谁呢。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笑容,还是甜美。在狭窄的走廊上,靠在墙壁上抽烟。一个男人走过来,说,你好。他有亚麻色的头发,他的睫毛长长地翘起来。他身上浓重而浑浊的香水味道。
  你的中文很好。我醉眼朦胧地看着他。
  我在上海待了四年。他笑。你的鞋子,不应该扔掉。他的手里拎着我踢掉的那两只高跟鞋子。
  我不说话。我头痛欲裂。我只能对着他笑。他的身体靠近过来,他说,你不舒服吗……他的手这样大,烫的,抚摸在我的脸上。
  我说,谢谢。我喝多了一点酒。我可以想象自己的样子。粗布裤子,老球鞋。没有化妆的脸因为失眠和抽烟憔悴不堪。头发潮湿凌乱,像海底的藻类。皮肤粗糙,看过去疲倦而邋遢。一个脸色苍白的东方女子。我仰起脸看着天花板,那上面有模糊的光线在漂浮。我在等待着什么。我问自己。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里一小块巧克力。他说,巧克力是会带来愉快的食物。
  我当着他的面剥掉锡纸,把甜腻柔滑的巧克力放入唇间。他微笑。他笑起来的样子,让我感觉到他应该已经过了35岁。
  他拉住我的手,带我走出地下室。我们在大街上拦出租车。刺眼的路灯光让我安静下来。我看着这个洋人。他的脸是欧洲人沉着的轮廓,他的眼睛是褐色的。他说,我送你回家。他给了我他的名片。JOHN,爱尔兰人。
  你光着脚的样子,像从天堂匆忙地逃下来的天使。他微笑。
  在中国古老的传说里,天上的仙女逃下来是为了给她心爱的男人做妻子,和他生活在一起。
  我说。
  你依然可以这样做。只要你快乐。
  他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我的头发。然后转身离开。
  幸福只是瞬间的片断
  客厅里放着旅行箱。绢生回来了。但是她的房门紧闭。我轻轻扣门,绢生,绢生。她在里面温柔地应声,我累了,我们明天再叙。
  我在房间里辗转反侧。一直听到客厅的声音持续不断。在煮食物,在倒啤酒,在开热水器放热水,在找毛巾……只是没有说话的声音。但我知道,绢生今天是有客人。她第一次,带了一个人回家。
  半夜下起非常大的雨,整个城市淹没在喧嚣的雨声中。我用毯子裹紧自己,用清水吞服下镇静剂。
  凌晨的时候我做梦,梦到那个坠落的男人。他像一只鸟一样,张开手臂从空中缓缓地,缓缓地飞落下来……然后砰然摔在我的面前。他的脸却是绢生。
  我惊醒过来,心跳急速。看看闹钟,是凌晨三点。走到客厅,看到绢生坐在客厅的窗台上,看着深蓝的天空在默默抽烟。她穿着黑色的内衣,头发披散在胸前,脸上有泪,眼睛里却有笑容。
  绢生,他走了吗。
  不,还在睡觉。她微笑,看着我。VIVIAN,过来让我拥抱你。她的语调非常平静。我们拥抱在一起。
  我说,你去休息,绢生。但是她摆出了长谈的姿势,她在这一刻有倾诉的好心情。她从未曾向我披露关于这段往事的细节,但这一刻,她眼角快乐的眼泪,不停地流泻下来。她的声音轻轻的,似乎不忍打破幻觉。
  认识他的时候,那年冬天的上海提前下雪。我们走出餐厅准备去酒吧,天下起大雪,细碎的雪花在暗淡的路灯光下飞旋,一片一片,轻轻跌碎在脸上。寒风刺骨。是那年冬天最寒冷的一个夜晚。我对他说,下雪了。我的手指拉住他的黑色外套,他低下头对我微笑。那时我们相见仅三个小时。三个小时里面,我知道我会跟着他走。而那一天我只是顺道来看看他。
  绢生叹息,然后拿起杯子喝酒。她的眼泪轻轻地滴在酒杯里。
  我说,缘分叵测,我们无从得知下一刻会发生一些什么。
  是为了他才来到这个石头森林的城市。
  他在电话里对她说,我会对你好,一直不离开你。男人的诺言,也就只能说到这个地步。告别的时候,每次他都轻轻说,晚安,绢生。低沉的嗓音有无限宛转。她在枕头上竟发现自己满眼是泪。为这样一个男人。一个没有职业却有6年同居史的男人。而之前,他们都是同样过着混乱生活,习惯了拒绝和逃避的人。
  在这个城市里,不认识任何人,只有他。他是要她的。因为要她,把她带入他的家庭。那一个晚上她在他的家里住下。在他的房间。她听到他在客厅里关灯的声音,然后他推开门进来。他的头发是湿的,他掀起被子靠近她身边。然后他说,让我抱抱你。
  如果有过幸福。幸福只是瞬间的片断,一小段一小段。房间里的黑暗就犹如大海,童年的时候她和父母一起坐船去海岛,夜晚的船在风浪里颠簸,她躺在小小的铺位上感觉自己随着潮水漂向世界的尽头。而那一刻,世界是不存在的。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他们相爱。
  她记得。他的手抚摩在她的皮肤上的温情。他的亲吻像鸟群在天空掠过。他在她身体里面的暴戾和放纵。他入睡时候的样子充满纯真。她记得。清晨她醒过来的一刻,他在她的身边。她睁着眼睛,看曙光透过窗帘一点一点地照射进来。她的心里因为幸福而疼痛。
  她记得。
One season a record a silence all the way walk memories
  也许他是不爱我
  绢生的手臂开始发凉。我让她进去睡觉。她看过去平静如水,和以往的脆弱有很大的区别。
  我想着他们奇异的关系,既然彼此相爱,为什么绢生又独自生活了这么久。那个男人又一直都在何处。
  早上我见到这个男人。绢生在厨房里做饭,她一早出去买了螃蟹和虾。那个男人坐在客厅里看VCD,是港片。他穿着棉T恤,身材高大,留长发。我看绢生,她穿着简单的棉布衬衣和牛仔裤,头发干净地扎起来,很专注地站在厨房里洗菜。她说,今天一起在家里吃饭吧。
  不,我有事情,得出去。我说。我想还是让她多一些时间和他相处。可以去图书馆一趟。
  在这里吃吧。他对我说话。他的声音低沉,但表情还是非常有礼貌。他的嘴唇长得这么好看,好象天生是用来接吻和恋爱的。多情的线条。眉毛浓密。但他给我的感觉非常不安全。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和绢生是没什么关联的人。他们想问题不会有相同的结果,看事情不会有相同的角度。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只是会更加寂寞。最起码,现在他已经让她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我走出门去。我轻声问绢生,他需要一直留下来吗,我可以暂时住到别处,然后另找房子。
  绢生说,不,他在上海有自己的家,他住家里。
  如果他爱你,他应该过来和你一起住。
  绢生不语。然后说,他不喜欢出来住,他依赖他的家庭。
  这样是不对的。除非他不爱你。我说。
  也许他是不爱我。
  有问题,绢生。如果他要走,走了以后我们好好谈一下。
  但是我没想到晚上他就走了。
  我刻意在酒吧里喝了几杯,深夜十一点多才回家,打开门看到房间里窗帘紧闭,一团漆黑。
  我走到绢生的房间。她坐在床上,没开电视,只是在抽烟。
  我说,他走了?绢生淡淡地说,是的,他走了。
  床边的地板上是空掉的酒瓶和肮脏的烟灰烟头。绢生的手指冰冷。
  空气里到处是他残余的气味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起。绢生又说了一些事情。他的富足而自私的家庭。无法容忍漂泊异乡野性难驯的女孩。自尊和争执。每天加班,忙碌的工作。他颓废而无可挽救的生活,看电视,睡觉,没有收入。曾经也是有过事业的男人,只是太年轻,挥霍加上散漫,很快一无所有。还有多年的同居史,女人的离开让他从此收敛起自己的温柔,变得粗暴而冷漠。
  这么混乱的生活。她的印象里只有四件事情。
  那条上班必须经过的路。路面污浊不堪,旁边是漆黑的死水沟,腐烂的水的臭味能让人呕吐。
  寒冷凛冽,路灯昏暗,不时还有面目模糊的民工慢慢地在那里徘徊。每次她都希望他能来接送她回家,但从不提出,自然他也从未曾了解她心里的期待。
  她希望他送她一个戒指,他没钱的时候没有办法给她买。有钱的时候,忘记给她买。
  只有晚上他们是在一起的。他靠近她,拥抱她。他的手指和皮肤。她看着他,心里柔软而疼痛。她想,她还是爱他。她不想抱怨什么。每天晚上他们都在做爱。她不知道,除了这种接触,她的安全感和温暖,还能从哪里取得。她喜欢那一瞬间。仿佛在黑暗的大海上,漂向世界的尽头。
  能够逃避生命的空虚和寒冷。
  一个月后她怀孕了。她必须得有工作,不能保留这个孩子。
  然后她离开了他的家。
  他在离开后还是打电话给她。基本上每周一个。那时候他已经有了工作,只不过一周有五天在外地。他的电话总是突如其来,低声问她,你过得好吗。我很好。我在出差。我知道。当心身体。要按时吃饭。我知道……他们的对话简练至极,她痛恨自己那时候的语调,像个被当头挨了一个闷棍的人,除了自卫的懦弱,根本无力还击。她不知道可以对他说什么。她的精神已经开始在崩溃中。
  三个月的时间,她没有男人。因为她离开了他。虽然他只是地球上所有男人中的一个。他消失在人潮里的时候,她身边的男人仍然在蓬勃地生长,像永远除之不尽的植物。更何况,那时候她工作顺利,前途也有好的开始。但是她记得他的气味。他的头发和手指的气味。他的纯棉内衣的气味。他衬衣领子上的气味。他隔了一夜之后消褪的阿玛尼香水气味……她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可以这样深刻地怀念和记得另一个人的气味。一个男人离开以后的气味。那些气味在空气中漂浮,像断裂了翅膀的鸟群,无声而缓慢地盘旋。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有些感觉总是很难对别人描述。当无法表达的时候,就只能选择沉默。
  空气里到处是他残余的气味。而这个男人,的确已经消失不见。
  直到她去北京开会,在机场接到他打过来的电话。
  任何东西都可被替代
  他有给予诺言吗。我说。
  他以前给过。我会一直对你好,不离开你。这是他的诺言。绢生微笑。
  我说现在。
  他现在事业刚起步,薪水微薄,而开销却大。
  那就是说他还是无法给你稳定的家庭,只能偶尔来看你。而这偶尔的一天是,他不停地看VCD,你给他煮饭洗衣服,另外再附送做爱和借钱给他,而他甚至都不和你交谈或多陪你一些时间。
  她不做声。
  绢生,何苦如此作践自己。身边这么多男人喜欢你,有些比他好得多。
  我现在已经无法相信身边的男人。我亦不喜欢抛头露面和尔虞我诈的商业。我很疲倦。不愿意做女强人。
  你需要有人陪伴你。绢生。下班以后接你吃饭,偶尔一起看电影在大街上散步,难过的时候给你擦眼泪,失眠的时候抚摸你。能给你家庭,能让你生孩子在家安心做饭洗衣服。你一直挑剔你身边的男人,没有想过他们也许可以带来温暖。
  不。我不挑剔。我只是清楚。清楚这个城市因为生存的不容易,太多暧昧的感情。但是没有任何用处。她低声说。
  所以你宁可相信他。仅仅因为他认识你的时候,你是身无分文,没有任何名利围绕的女子。
  仅仅因为他给过你温暖的瞬间。但这个男人只能给你这么一刻。如此而已。
  我不屑地冷笑。她看着我,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但是她依然在微笑。
  我一直在想我的未来,能否够有一个小小的酒吧,聊以谋生,然后有我爱的男人,在舞池那端沉默地喝着一杯拔兰地,等着我们熟悉的音乐响起,可以邀我共舞……亦或身边有四五个孩子缠绕,每天早上排着队等我给他们煮牛奶……
  她的眼泪轻轻地掉落下来,抚摸着自己的肩头,寂寥的眼神。是,褪掉繁华和名利带给的空洞安慰,她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子。不爱任何人,亦不相信有人会爱她。
  我走过去拥抱她。她抓住我的衣服,把脸深深地埋进去,双肩耸动。
  我说,绢生,我一直依靠酒精,香烟,写作,镇静剂在生活,因为我要生活下去。即使我感觉空洞,但我却要活下去。
  任何东西都可被替代。爱情,往事,记忆,失望,时间……都可以被替代。但是你不能无力自拔。
One season a record a silence all the way walk memories
  还在这里等你
  当日我发新的小说给ROSE,在EMAIL里忍不住感叹:亲爱的ROSE,我觉得分离并不是爱情的终局,绝望才是。为什么对有些人来说,爱情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支柱,而事业理想物质仅仅是一个陪衬,难道后者不是比前者稳定得多吗。比如我明白,爱情是我手里的一块泥土,我揉捏它只为换为生活的物质,所以我选择用写爱情小说来维持生存。
  ROSE回信,亲爱的VIVIAN,那类人看穿生命的本质,选择虚无的爱情做安慰,因为不可拥有,他们的的痛苦和快乐依存于此,才能继续。旁人无法了解。最忌讳的一件事情是,不要去劝导他们。因为已无必要。
  他不在的日子里,绢生稍微平静。有时相约一起吃晚饭。通常是在绢生公司附近的日本料理店。她常常独自在那里吃晚饭。如果是两个人,会点一壶松竹梅,一大盘生鱼片。习惯蘸上很浓的芥末,当辛辣的气味呛进鼻子里,感觉被窒息的快感。
  而清酒是这样通透的液体,可以让人的皮肤和胃温暖,四肢柔软无力,心里再无忧伤。
  店里的灯光很柔和,垂下来的白色布幔在空调吹动下轻轻飘动。偶尔有戴着白色帽子穿白色围裙的男人探出头来,把几碟做好的寿司放在转动带上。音乐杂乱。深夜的时候,放的是哀怨的情歌。我们常逗留到深夜店子里变得空空荡荡。门外,有零星的行人,匆促地走路,赶最后一班地铁。
  抽烟。小小的青花瓷杯子,留着一小口的酒。绢生手上的银镯子在手臂上滑上滑下。
  彼此无言。
  这时候她已经有了严重的神经衰弱。
  国庆节,绢生回家去看望父母。在这之前,她刚获得公司全球系统的一个奖项,拿到一笔可观的奖金,名利双收。她亦准备跳槽去一家著名的广告跨国公司任职。在任何人眼里,绢生都可被称之为踌躇满志。
  那天下雨,她一早就在房间里整理旅行箱。她翻出她买给她父母的礼物给我看,织锦缎的真丝旗袍面料,缀流苏的纯羊毛披肩,全套雅丝兰黛的化妆品。她买礼物从不吝啬,向来出手阔绰。
  她说,我看他们越来越老了,每次回去一趟就觉得不一样。心里总是不舍。
  我们打的去长途汽车站,绢生的家离上海非常近,坐高速大巴只需要几个小时。肮脏狭小的汽车站里,绢生的白色刺绣棉衣明亮得刺眼。水泥地上到处都是潮湿而凌乱的脚印,一群浑身散发着臭味的民工扛着尼龙袋子,在人群里撞来撞去。附近的小买部,卖的是茶叶蛋和黄色小报之类的刊物。
  绢生在那里站了半天,然后要了一瓶矿泉水,塞进她的大包里面。她背着大包挤进排队检票的队伍里,两只手安然地插在她的粗布裤大口袋里。我看着她,她的头发长了,乱乱的辫子搭在背上,橡皮筋有一段是破的。很多时候看起来,她真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可以嫁一个平淡温暖的男人,过完她平淡温暖的一生……可是,在酒会上她那种被簇拥的样子。那一刻她的笑容破碎,身形寒冷。回头看我的时候,她的眼神是空的。
  我说,你要早点回来,知道没有。她说,知道了。那一刻,我的心里像有一只手搭在上面。
  我不清楚这是什么感觉。她是像野生植物一样疯长的女子,一直无人理会,然而开出这样汁液浓稠的花朵来,让人恐惧……她转过头来对我说,我那次来上海,也是一个人背着包在这里下车。
  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工作,但是有一个男人,在这里等我。她回头张望,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出口处。
  物是人非。她的脸上有怅惘的笑容。
  我说,等你回来的时候,会发现有一个女人,还在这里等你。她笑。她温柔地看着我,伏过来亲吻我的脸颊。她说,别忘记帮我给羊齿浇水。它只需要一点点水。
  然后她上了车。
  她没有回来。
  看一场烟花
  在家里她住了两天。
  没有做什么事情,只是蒙头睡觉。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找一个阴冷的角落,在黑暗中等待疼痛的伤口愈合起来。房间里有许多旧书,包括她十几岁时买的诗集。墙壁上也是以前的照片,穿着白裙子在海滩上快乐地笑。虽然是已经发黄的黑白照片,依然能看到宽阔天空中流云的影子。
  那年她20岁。她知道时间就是这样象水一样,从手指缝间穿过。
  母亲把她原来的房间打扫干净,每天变着花样煮菜煲汤,想让她吃得好一点。在上海每天她只能吃快餐盒饭,已经把胃吃坏。晚上和家人一起围坐着看电视新闻。这在以前是她无法忍受的,但那些个晚上,她很安静地给父母泡茶,递话梅,陪着他们聊天。半夜睡觉的时候,她听到母亲偷偷进来,帮她盖被子。在上海,她和他的家人住在一起的时候,她是外人。寄人篱下,这是她从小被放逐的性格所无法忍受的。然后她搬出来,独自一人,无所依靠,这种孤独带着童年阴影的寒冷。她的生活始终残缺。但是,这个城市她已经无法停留。
  有时候也出去走走。看看以前的学校,街道,小巷……这个城市的确俗气而狭小。很多人有一张被富足狭隘生活麻木的脸。如果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心里要非常平淡才可以。
  那条有法国梧桐的路,曾经有一个人等她。他的笑容她还记得。然后她离开了这个城市,他结婚了。任何人都一直在伤害着或被伤害着。谁又可以抱怨谁。
  她去看了旧日最好的女伴乔。乔刚刚生下一个孩子,身形依然臃肿,全然失去了生育之前的清醇。小小的婴儿,有粉红得近乎透明的小手和耳朵。乔的房子很小,生活境遇也始终未曾好转,但是有疼爱她的男人和可爱的孩子。乔撂起上衣给孩子喂奶,脸上是坦荡的母性而无任何骄矜。
  是的,一个女子的生命已经全然改变。她的心已经不再只属于她自己。
  她抱了那孩子。亲吻她。她笑。这一刻她感觉到快乐和罪恶。她失去过自己的孩子,始终认为自己是罪孽的。但是又能如何呢。她的生活和乔不同。她是始终要往前走的,她是始终只能依靠自己的……
  她在告辞出门,走在夜色中的时候,突然很想给他打电话。
  他是她最后一个男人。她已经累了。但当想停下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停不下来。
  她说,你过来看看我。他不愿意来。他的声音很浑浊,显然是在酒吧喝酒。他说,我不想面对你父母。
  她沉默。然后他说,你来杭州吗。杭州有一个夜晚会放烟花。
  她的眼泪就是这样没有声音地顺着脸颊流下来。她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让它没有任何变化,她问他,你爱我吗。他在闹哄哄的酒吧里,用醉意朦胧的强调,粗着嗓门对她说,你就喜欢说些废话。我身边很多朋友呐。他又是和一大帮身份不明的所谓客户或朋友在一起。他喜欢集体生活。
  只要一安静下来,他就会浑身松散,只能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场接一场,永无止境……可是这是唯一跟她血肉相连的男人。她想放开自己去接纳的男人。
  一切已经注定。他颓废狂野的心也许等10年以后才能安静。可是她的心在缓慢地老去。老得即将破碎……
  她第二天上午在汽车站买到最后一张去杭州的票子。
  在EMAIL里,她对我说:在长时间的彼此伤害和逃避以后,所有的意图和结局已经模糊不清。
  爱情可以仅仅是某种理想的代名词。而我,只是想和他一起看一场烟花。
One season a record a silence all the way walk memories
  去往世界尽头的路途
  高速大巴在公路上飞驰。窗外大片绿色的田野和幽静的乡间房子。有狗在田埂上漫步。阴沉的天空,有大片重叠起来翻卷的云层。她看着这一切,心里如死水一样平静。
  他来车站接她。10月的天气已经萧瑟,她赤脚穿双凉鞋站在街口,手里捏着一瓶矿泉水。海藻一样的长发垂在胸前。他带她到酒店,他洗澡,出来的时候看到她站在窗口前发呆。他说,为什么你总是不能高兴一点,我有虐待你吗。他不看她,开始一个人对着电视抽烟。
  她也想抽烟,被他一把打掉。不许抽烟。他干脆地说。我不喜欢女人抽烟。
  7点40分,外面下起雨。所有机动车没有办法进入西湖边,只能步行进去。大街上挤满了人,雨下得很大,地面潮湿肮脏。空气中有烟花燃放的隆隆的声音,天空被照亮。他们走了一段路,挤进人群里,抬起头看到窜升上去的烟花,在空中绚丽地绽放,然后熄灭。一切非常短暂。
  在某段可以预见的时间里,它在重复和继续。是知道有结束的时候的。每个人都知道。只是在那一刻里,根本无法动弹。站在大雨中,呼吸缓慢地看着它。结束就这样逼近。
  大雨很快把头发和衣服全部淋湿。她冷得浑身颤抖。他把她带到树下,让她站在那里,然后自己挤出去买伞。小店铺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很多人拥挤着买伞。他撑着伞又跑回来。
  他站在她的身后,一只手拥着她在怀里,一只手撑着伞。
  他的嘴唇轻轻贴在她的头发上。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
  他们看烟花。
  差不多是一个小时。隆隆的声音平息,大街上的人群开始疏散。天空黑暗沉寂,似乎未曾发生过任何奇迹。而回家的人群,神情淡然,谈论着回家看电视或者去吃夜宵。他们走在涌动的人群里。街上的公车,自行车和人潮在纠缠中发出刺耳并且喧嚣的声音。
  前面有个男孩把他身边的女孩背了起来,女孩的衣服很短,露出腰部赤裸的洁白皮肤。她放肆地笑,手臂紧紧地环住男孩的肩头。曾经。曾经他们都以为爱情是长久的。
  他在大街上走路的时候从不拉她的手。沿着延安路走。路过一家音像店,她看到新片预告里面的王菲。《寓言》。CD上王菲的新形象让人喜欢。黑色鱼网纹袜子,浓密卷发,纤细的身体。
  她进去看。是正版的。要60多块钱。他来催她走,她突然说,你给我买一张吧,你从没买过东西给我。他拿出钱来付了,一边低声地骂了一句,我操,我的钱不是你的钱的啊?她笑。把CD贴在胸前的衣服上,笑容很甜美。又有人跑到大雨中,用衣服蒙住头接吻。她看着他们笑。
  半路接到一个手机。是上海她准备跳槽的广告公司打来,总经理对她说,如果她过去,将把她升职。她的前景是一片坦途。她没有对他说这些。
  她的生活是可以预见的。更加忙碌,日夜颠倒,某个时刻众人簇拥,繁华似锦衣,一层层褪却后只余荒凉。没有人在她深夜回家的时候拥抱她,没有人能够和她一起看到天荒地老……她是可以绝望的。
  回到酒店。她发现自己在出血。但黑暗中他看不到。她不告诉他。他们开始做爱。
  把身体扭曲成花朵一样的姿势,皮肤和皮肤彼此融化。她所有的恐惧和寒冷就此消失,世界褪去坚硬和冷漠,只剩下缠绵的亲吻和抚摸。这一刻他需要她。他要把她融入到他的骨骼和血液里面。他把自己温暖的液体和气息给她。远离一切伤害和背叛。他的身体,他的意识,他的灵魂。
  都在这里。不需要语言。没有眼泪。他可以把她蹂躏到死……
  粘稠新鲜的血,从她的身体深处流淌出来。缓缓的,温暖的,把她浸润在潮湿的床单上。她觉得疼痛。她感觉到自己在盛放和枯萎之中,一片又一片的花瓣,就这样掉落下来……黑暗的潮水涌动上来。去往世界尽头的路途。童年的海岛在遥远的地方,夜色中的航船,漂泊在无际的大海中。他的诺言。他站在车站的出口,穿一件黑色的T
  恤,手指夹着烟,笑起来可以这样英俊的男人。她在医院里痛失的无法出生的孩子,浑身泡在血泊里面。深夜她哭泣的时候,他躺过来把她抱进他的怀里……那一刻她依然想有他的孩子。她轻声问他,我们还会有孩子吗……
  她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住他。
  烟花。那一夜的烟花。她记得他在大雨的人群中,站在她的背后拥抱住她。
  他温暖的皮肤,他熟悉的味道。烟花照亮她的眼睛。一切无可挽回……
  消失的,记住了
  绢生是在清晨三点多的时候,在酒店里自杀。
  他并不在现场。他凌晨一点和朋友出去,在巴那那夜总会和小姐在玩牌。早上四点回来的时候,发现酒店大厅前门已经被警察封锁。她从30层的酒店房间窗口里跃身而下,当场身亡。房间里的CD机,在重复放的是王菲新专辑里的歌。第五首《彼岸花》。
  看见的,熄灭了
  消失的,记住了
  我站在海角天涯
  听见土壤萌芽
  等待昙花再开
  我对自己说
  我不害怕
  我很爱他
  她穿着一条白裙子。洗旧的白棉布裙。那是她从汽车站出来的夜晚,他等在门口接她去他家里。她那时候是一个瘦的眼睛漆黑明亮的女孩。拎了一个旅行箱来投奔她的爱情和未来。
  她的鞋子,一双白缎子的麻编凉鞋,整齐地放在洞开的窗户面前。
  窗前的地毯上有许多熄灭的烟头,看得出她曾坐在窗台上观望楼下的万家灯火,犹豫了很久。
  手机打开着,放在窗台上,她想打个电话给谁,但不知道可以打给谁。曙光渐渐出现,城市的天空出现了灰白,寂寥的空气有清凉的露水。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她无从回避……
  世界繁华依旧,却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
  她终于是要放弃掉他。那个在她丧失爱的能力之前,爱上的最后一个男人。
  这一年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我终于原谅了她
  生活还是如此美好。
  洗澡的时候,我看窗台上的那盆羊齿。它真的只需要一点点水,就可以活得那么快乐茁壮。
  ROSE希望我写个较长篇幅的小说,并且许诺给我值得惊喜的稿酬,于是我开始写小说《彼岸花》。也许写完以后。明年。我会有钱有时间开始一次长途的旅行。
  我还是一个人住。没有人在黑暗中抚摸我蜷缩的膝盖,没有人把我扭曲的身体扳直……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开始每周周末去健身房锻炼,为我的旅行做准备。
  旅行使人感觉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那个称我为小仙女的爱尔兰巧克力男人,每周约会我一次。有一次他问我是否想去看看他家乡的平原,那里的牧羊女会唱美丽的民谣。他是一个巧克力代理商。来自欧洲那个神秘的濒海国家,那里盛产雨季和美丽的音乐。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想给他出现和失踪的自由。这样才可以保留我自己的自由。
  一个人要得到什么,他就必须先付出什么。这是真理。
  我习惯深夜12点左右给他打电话。我对他说,这是中国传说里的仙女偷偷下凡来洗澡的时间。
  小仙女。他说,你找得到回天堂的路途吗。
  天堂有巧克力可以吃吗。
  也许有。
  那我还回去做什么。这里已经有了。
  我们的对话常常因为彼此的瞌睡而出现沉默。然后醒来,然后又说话。我知道25岁以后的女子遭遇爱情的机会将渐渐减少,但是遭遇到传奇的机会却增加。因为,她们开始再次坚持自己的梦想。
  秋天。上海陈旧的马路边有高大的梧桐树,飘落枯黄的落叶,沙沙有声,令人愉悦。我开始减少酒精,尼古丁,镇静剂的用量,这样晚上可以坚持较长时间的清醒。我一直闷头写字。在我阴暗而寂静的房间里。那里只有中午的时候,才有阳光透过桂花树的叶子,零星地洒落在我的电脑桌上。
  写得头晕眼花的时候,我就把赤裸的脚搁在桌子上,伸展我洁白的脚趾,让它们晒太阳。然后点燃一根烟,看着鱼缸里的热带鱼,没有表情地游来游去。它们有健康而强壮的心,不需要爱情,亦从不流泪。它们始终是我的榜样。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为绢生掉过眼泪。也许对她的死早有预感,或者死亡的阴影一直离绢生太近。看到她血肉模糊的脸,让人感觉她是个玩脏了没来得及洗干净的孩子。一张破碎而天真的脸。
  绢生的所有物品均在我的房子里,她的父母来搬运的时候,哭得数次晕倒在地。诚然绢生以前曾对我提起,她和父母之间关系淡漠,从小一直孤儿般的长大,但看到老人的伤痛,我感觉到的,却是绢生始终对人的怀疑。她需要感情,因为一直未曾得到,所以开始怀疑所有人……
  还有一些东西遗漏,仍留在她的房间里。零散的照片,是她来上海以后拍的。在外滩的旧式建筑前,绢生特有的我行我素的味道,在阳光下淡淡地微笑。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在他的怀里,笑得象个孩子,露出洁白的大颗牙齿……还有日记,每一页记录着她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快乐的,悲哀的,烦恼的。她用流水帐的平淡口吻叙述,简洁的,一句轻轻带过。
  她是透彻的。只是一个容易感觉孤独的人,会想用某些幻觉来麻醉自己。
  一个手里紧抓着空洞的女子,最后总是会让自己失望。
  在她死去的第7天,我半夜写完小说,突然听到绢生的房间里有声音发出。不是我平时在寂静中,常常听到的桂花树叶在风中摩擦的声音。似乎是轻轻地笑声。我没有开灯,摸黑穿过客厅,推开她的房间。洁白的月亮洒在房间中央空荡荡的大床上。
  我看到绢生,穿着她的白裙子,光着脚,坐在床边抽烟。她海藻一样的长发潮湿凌乱,黑眼睛漆黑明亮。她对我笑。我说,你为什么不回来,绢生。你以为你这样就报复他了吗。如果他不爱你,他根本就不在乎。
  绢生笑,在地板上没有声音地走动。她的烟还是红双喜。这是我们常抽的牌子。她似乎是不愿意来和我争辩。她终于对一切释怀。我突然哭了。我说,绢生。最起码你可以爱自己。我恨你从来未曾懂得珍惜。
  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元旦的时候我独自去外滩看烟花,挤在人堆里看漫天的烟花隆隆地绽放。江风寒冷刺骨,空荡荡的高楼显得肃杀。我看了一半,开始害怕,想会不会在人群里碰到那个男人。或者他会带着他的新伴侣出现,从背后拥抱住她,在寒风中亲吻她的头发……人头攒动,似乎没有太大的可能性。后来又笑自己的狷介。每个人有自己的宿命,一切又与他人何干。太多人太多事,只是我们的借口和理由。
  在人群里,一对对年轻的情侣,彼此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旁若无人地接吻。爱情如此美丽,似乎可以拥抱取暖到天明。我们原可以就这样过下去,闭起眼睛,抱住对方,不松手亦不需要分辨。
  因为一旦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是彼岸升起的一朵烟花。无法触摸,亦不可永恒……
  就在这一个瞬间,我体会到了绢生。她在寒冷的大雨中,在那个男人的怀抱里看到繁华似锦,尘烟落尽。她在黑暗的情欲中期盼逃离的世界尽头。她在30层的玻璃窗前,光着脚坐在窗台观望楼下的万家灯火。她的放弃。
  我终于原谅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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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未央。
  我一直在南方城市长大,17岁以前,在南方沿海;17岁以后,来到上海。这是一个阳光充沛,人潮涌动的城市,空气常年污浊,高楼之间寂静的天空却有清澈的颜色。一到晚上,外滩就散发出颓靡的气味,物质的颓靡的气味。时光和破碎的梦想,被埋葬在一起不停地发酵,无法停止。
  还有每年一季的台风,在8月的时候。
  25岁的时候,我告诉自己,要去北方生活。不知道北方会不会有台风。
  台风呼啸而过的时候,带来死亡的窒息。无法预料,自由自在,充满幻觉。
  我想去北方,没有什么原因。
  在陕西路的天桥上,我常常做的一个游戏是,把背靠在栅栏上,慢慢地仰下去仰下去。
  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我的眼睛开始晕眩,我看到天空中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地蔓延过城市。我开始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她并不想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
  我在一家网络公司上班,刚刚离职。独身。
  我曾对乔说,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样的男人。我的判断只需要十分钟。十分钟。会知道我的一生是否会和他有关系。
  如果他能给我带来爱情,那么我的痛苦会受他控制。所以,生命中会邂逅一段一段的十分钟,随时都会有遭受意外之前的预感。所以我相信,每一个有直觉的人,都放不掉他的惶恐。
  乔是一个女子。我们在夜校的英语课上相遇。
  她穿灰绿色的纯棉绣花上衣,那种绿,像潮湿的没有见过阳光的苔藓,寄生在幽凉的墙角里。墙角是能带来安全感的地方,所以我选择坐在她的身边。我们把书本竖起来,埋下头看彼此的手相,恍若回到少年的校园时光。我喜欢她的头发轻轻拂在我的脸上。
  你的手心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纹路。乔说,你是个可怕的人。
  为什么。
  因为上面写着一些夭折和意外。
  很可怕吗?
  也许。她的脸上有震慑。
  我淡淡一笑,反捏住她的手指。女人的皮肤柔软清香。就像花瓣。
  上完课,我们去酒吧喝酒,或者只是站在小店铺旁边,买上一杯加冰的可乐。她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有一个做软件的男友,她叫他朝颜。
  我们认识十年了。她说,睡觉的时候我要抓着他的手才可以。你要嫁给他吗?
  是。我要嫁给他。肯定。我想给他生10个孩子。她笑。天真无邪地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肩上。
  我看着她,微笑,抽烟,不说话。
  小时候我是个沉默的孩子。一个沉默无语的孩子会带来恐惧。如果她在该笑的时候没有快乐,该哭泣的时候没有眼泪,该相信的时候没有诺言。她有残疾的嫌疑。
  我喜欢花朵,喜欢把它们的花瓣一片片撕扯下来,留下指甲的掐痕,或把它们揉成汁水。
  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会没有血液。这是不知道疼痛的生命,让人陡生恨意。
  母亲常常在一边,独自抽烟,神情淡漠地看着我。她是个眼睛幽蓝,笑容悲凉的女子,她把我当成她的同龄人,而非孩子,因为她是与众不同的母亲。
  第一,她很孤独。第二,她没有结婚,第三,她在我12岁的时候死了。
  那个夜晚我第一次看见朝颜。他是一个短发喜欢穿黑色衬衣使用爱立信手机的男人。他是乔的男人。
  他告诉我他喜欢爱立信的原因。因为它的辐射大。他说。我想让自己早点长脑癌,然后可以颠倒地思考这个世界。他的牙齿很白,笑起来的时候,唇角温柔地倾斜。他有干净的眼神。水一样干净而流动的眼神。
  我笑。乔也笑。我们三个人走在夜校放学后的路上。她左手搂着我的肩膀,右手搂着朝颜的脖子,有时候她快乐得似乎歇斯底里。我知道这样的纵情下面隐藏着什么。乔是毫无预感的女子,所以她的眼角下面有泪痣。但我能识别眼睛幽蓝的女子。她们是苔藓。黑暗给她们水分,生命甜美而脆弱。
  我们去的酒吧叫LIFE.生命是幻觉。我问老板要威士忌加冰和555香烟,然后坐在吧台边,看乔在舞动的人群里像鱼一样游动。
  朝颜说,我和她十年。
  我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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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想我是否真的能够给她带来幸福。
  很多事情不需要预测。预测会带来犹豫。因为心里会有恐惧。
  你看起来好象从来不会有恐惧。他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我。
  那是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情在劫难逃。
  在劫难逃?
  是。打个比方,比如你遇到乔,乔遇到我,然后我又遇到你。
  我笑,对他举起手中的酒杯,轻轻碰他的啤酒瓶,cheers,朝颜。
  他也笑,抬起头喝酒。
  第一次跟着朝颜去他在西区的房子的时候,是台风的天气。
  我对他没有任何目的。只是我想我的时间无多,10月份乔将有可能成为别人的新娘。但是她不应该离我而去。
  那幢颓败破旧的法式洋楼,走上木楼梯的时候能听到咯咯扭曲的声音。为了不吵醒房东,我把鞋子脱下来拎在手里。
  黑暗中听到风和云层掠过城市天空的声音。寂静无声,让我想起童年时通往母亲房间的那段楼道。她从不拥抱亲吻我,她带陌生的男人回家,她不会告诉我原因。在失眠的时候,我光着脚走在沾满灰尘的楼道上,听到她房间里的声音或者她歇斯底里的哭泣,犹豫着,徘徊着,最终只能蹲在墙角捂住自己的耳朵。我渴望她的皮肤靠近我。
  我转过头看朝颜。我的眼睛凝望着他。
  朝颜的神情带着狼狈,他说,未央,我没有想过要爱上你。
  我微笑,我也没有。我说。
  但是我已经知道什么叫在劫难逃。他叹息。他的嘴唇轻轻地压在我的眼睛上。他的气息和拥抱覆盖了我。我听到自己手里的鞋子,陡然地掉落在地板上。
  那是一双有白色丝带的麻编凉鞋。
  我从不穿高跟鞋。
  母亲有很多双高跟鞋。她把它们一双一双地排在柜子里,有丝绒的,绸缎的,软皮的,刺绣的,珠片的……细高的鞋跟流泻突兀的凄艳。她光着脚穿它们,有时候她独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地板发出寂寞的扣击声。她是美丽的女子,可是在她最美好的时候,她爱的男人不在她的身边。
  那个男人是什么样的,她没有告诉过我。可是我知道,他曾经喜欢她穿着高跟鞋的样子。
  他给过她无法遗忘的记忆。除了承担和诺言。
  我想抓住一些东西,她笑,所以我抓住你,但后来才发现我的后悔。因为对不爱我们的人,不能付出。一旦付出,就罪孽深重。
  你就是我难以逃脱的罪。她会突然地尖叫,失去控制,然后她的鞋子一只一只地扔在我的身上。她追着我跑。她的脸上都是泪水。她的浑身都在颤抖。
  这样的愤怒不断地循环。她除了孤独,就是我。我是她唯一的爱人,敌人,对手,朋友。
  终于她疯了。
  凌晨的时候我回家。朝颜睡得像个孩子,我没有亲吻他。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发现风势凌厉,树叶满地打转。天空被吹洗得清澈异常,大群大群白色的云层急速地掠过,掠过这个孤独的城市。我躲到街角的夹缝里,给自己点燃了一枝烟,然后沿着空荡荡地大街往前走。
  冰凉的雨滴,大滴大滴地,间断地,打在我的脸上。
  在公用电话亭,我给乔打手机。她在睡觉,声音模糊。我说,乔,你准备在10月结婚吗。
  10月的确是好天气。
  不要和我在台风夜晚商量这个问题。乔懒散的声音。
  男人不爱女人。他们只是需要女人。比如他生病了,明天一早你得去看他。
  他打电话给你?
  是。因为他找不到你。我轻轻地吐出烟雾。9月我要带你去北京。
  我们去北方。乔。记得我的话。
  我挂上了电话。
  我有把握第二天的下午会有人来找我。打电话过来的是朝颜,他的声音很疲惫。乔看到放在我床上的手镯。我不敢告诉她,这是你的东西。
  这的确不是我的东西。我说。我从不戴首饰,她知道。
  她要离开我。
  我无能为力,朝颜。
  你爱我吗。他说。
  这是我不愿意回答的问题,抱歉。
  我想娶你为妻。我沉默。他深深叹息,然后他说,我知道你的孤独。
  电话里响起断线的盲音。消失不见。
  晚上乔来找我。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躺在床上蜷缩着身体。黑暗中她有轻微的颤抖,我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我说,乔,离别有这么痛苦吗。如果我们一直是在离别中,比如和爱的人,和伤害,甚至和时光……一切又有什么不同。
  乔背对着我,冷冷地说,我讨厌欺骗。
  12岁的时候,我曾祈祷上天能让我迅速长大,这样我可以控制母亲,这个眼睛幽蓝,笑容悲凉的女子。我爱她。可是她疯了。她每天都会突然地爆发,把高跟鞋到处乱砸,我的头上脸上常有伤疤。我要读书,我要恋爱,我要有人亲吻和抚摸我,我要升上大学有一份工作有自己的家,我要去远方看看大海……。我听到无声的哀求把我的心脏顶得破碎。我独自在黑暗中握着满手心的花瓣,用力把它揉干揉碎,满手汁液……
  母亲一星期以后死了。她穿着她的高跟鞋走路,刚走到楼梯口,鞋跟断了。
  她尖叫着伸出双手,想抓住能够阻止下滑的物体,但什么也没有抓住。摔到楼梯下面的瞬间,她的头碰撞在墙上。她的血喷射在墙上,在此后的5年里,那面被洗得斑驳的墙壁每天散发出浓稠的腥味。我每天夜晚一边流泪一边用湿布擦洗它,直到我终于17岁了。我长大了。
  我离开了那个南方小城,来到上海。17岁以后我再没有眼泪。
  有谁能够相信我的第一个男人是朝颜。
  我没有让他看到我身体里面流出的血,我怕它是蓝色的。暗蓝暗蓝的颜色充满孤独的负罪。我已经不是童年的小女孩,我想我在憔悴和苍老中。可是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爱的人不在我的身边。
  朝颜。我想起他的气息和身体,他温暖的手覆盖着我的皮肤。从来没有人拥抱我,没有人亲吻我……这是我唯一的男人。
  9月终于来临。他打电话给我,他说,公司想公派我去日本工作两年。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就留下来。
  我说,你错了。我爱的是乔。
  如果你想让我走,我会离开。两年以后如果你还没有嫁人,我要娶你。
  我挂掉了电话。
  台风过去。秋天的天空是清澈的蓝,阳光温暖,空气凉爽。我想去北方。
  乔变得憔悴和颓丧,每天晚上流落在都市夜店,快天亮的时候才醉醺醺地回来。我喜欢所有眼睛幽蓝,笑容悲凉的女子,她们像我的母亲。包括母亲手指皮肤上的清香。那曾经在我的手心里被揉出汁液的花瓣。
  我脱下她脚上的高跟鞋。我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扔出去。我说,我的母亲穿着高跟鞋摔死了。因为她曾经爱过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喜欢她穿这种鞋子。她为他孤独,为孤独而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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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了?乔把脸埋在床上模糊地发出声音。
  是的。她必须死。因为生命对她已经没有意义。
  是你要她死?
  我只想让她脱下那些鞋子。那些会突然地打破我的头的鞋子。那些已经不再有爱情残留的鞋子。
  乔伸出手拥抱住我。她的长发盖住了我的脸。她哭泣。她说,我知道,是你杀了她。
  我尖叫:我没有,我没有。我说,我只是不想让她痛苦,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一直穿着那些鞋子?!!
  乔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的头。她把我的脸压在她的肩头上,她说,不要恐惧,不要害怕,亲爱的,我在这里……她的嘴唇贴在我的头发上。
  我推开她。我说,我不相信你。我拉住她的头发,把她拖到阳台上,然后让她的身体仰后靠在铁栏杆上。当风吹散她的长发,乔发出恐惧的叫声。
  我说,告诉你自己,男人是不可靠的。你要和我在一起。
  乔在恐惧中哭叫,可是我爱朝颜,我每天都在想念他,我想和他结婚。她的眼泪飘落在大风中。
  我放掉了她。看着她掩住脸跪倒在地上,我说,他爱的是我,不是你。他要去日本了。
  你永远不再会见到他。
  朝颜离开上海的时候已经是深秋。我去送他。
  他伫立在机场的人群里,背着包,寥落的样子。他把他的手机递给我,这个留给你用吧。
  我打开盖子,看到上面还留着一张发黄的即拍得的小照片,乔甜美的笑容,朝颜从背后拥住她,下巴贴着她的耳朵。我笑。轻轻地盖上盖子。
  我说,乔现在留在我的身边,你可以放心。
  他说,我能为力,你知道,未央。
  我说,我知道。
  遇到你是我的劫难。朝颜说。你是一个破碎的女子,未央。你所有没有来得及付出的感情。
  我微笑。可是你要娶我。
  是的。我要娶你。
  两年以后你还会这样想吗。
  他低下头,抬起脸的时候眼睛泪光闪动。
  200年以后我还会记得那个台风的夜晚,楼道上你回过头来看我。
  你光着脚。
  我微笑。在任何我难过或者快乐的时候,我只剩下微笑。他又拥抱我。呵,有很久没有人拥抱我。我把脸紧紧地埋入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强劲有力,他的气息温暖清晰。我唯一的一个男人。他走了。
  可是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我决定去北方。要带着乔走。
  在上海我会有可能失去她。因为她日渐憔悴。
  每天晚上她四处游荡,一次在酒吧喝酒闹事,被警察抓走。我去拘留所带她回家,一个人转了很多车,冒着雨跑到那里。乔一声不吭地蹲在墙角。她的浓妆残缺肮脏。披散着头发,裙子被撕破,脸上有玻璃碎片划过的血痕。
  乔,跟我回家。
  她慢慢抬起头,她说,为什么你一定要和我在一起。
  因为你像我的母亲。
  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是的,她死了。她是因为孤独而死的。所以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我要带你走。
  你和她一摸一样。我爱她,乔,你明白吗。她是我唯一的朋友,唯一的亲人。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选择我?乔推开我,她流着泪笑。
  因为这是宿命。乔。
  这是你逃不开的宿命。
  你以为你能控制我吗?她冷笑。
  我的耳光用力地扇过去。我说,我能够控制你,乔,你要清楚这件事情,我能控制全部。
  她的脸靠在墙上发出崩溃的哭泣。
  我们的机票订在晚上。从上海到北京。
  乔和我坐在候车大厅上。我的肚子稍微有些隆起,所以我已经不再穿牛仔裤。
  我穿淡粉色的厚粗布裙子。我已经找好房子和工作,我也依然能够写作。还有乔。
  我爱的人。
  那天她还是穿着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件刺绣的灰绿棉布上衣。
  她抹了口红。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到精心打扮自己。我喜欢看到她自然健康的样子,她似乎接受了新的开始。她明白照颜离开以后,我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未央,你看好多人。
  是的。很多人彼此都不认识。
  认识了又如何,还是会分离。
  但分离的人有些会永远留在我们的生命里,不会遗忘。
  她不响。她说她想去洗手间,她把她在听的耳机塞到我的耳朵里。
  她的眼睛看住我。
  未央,那天为什么会坐在一起听课呢。
  因为你穿了件灰绿颜色的上衣,我喜欢。我拍拍她的脸。
  未央,你爱我吗。
  是,我爱你。
  朝颜也曾经说他爱我,但后来不爱了。
  那是因为时间太长了,爱会变化。除非时间停住。
  她点头。她的笑容很灿烂,好,我去去就来,然后她蹦跳着向前面走过去。
  她是我喜欢的女子,像苔藓一样潮湿清凉,自由自在。我把手搭
在自己的腹部,我习惯了这个姿势。我还没有告诉她,我有了孩子。
  我想她会喜欢。这是我们的孩子。
  耳机里放的是她喜欢的蔡健雅。淡淡地唱着,他的样子已改变,有新伴侣的气味,那一瞬间,你终于发现,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心中的爱和思念,都只是属于自己,曾经拥有过的记念。
  那首歌是在翻来覆去地唱。唱了很久。我忘记了时间。直到前面突然出现混乱,很多的人开始往前面跑,然后有保安出现。我摘下耳机,艰难地拖着沉重地大包往前面移动。我想乔应该回来帮我一把了,说不定是飞机要延误或换票。
One season a record a silence all the way walk memor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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