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人类能发明那么多东西还是不能改造自己的身体?

《世界上最强大的思想》这本书把发生在英国的工业革命作为大背景来讨论蒸汽机的发明和推广利用。蒸汽机这个发明大家都知道,它是整个工业革命的动力来源。这本书的名字其实是一语双关:你可以理解为发明蒸汽机的那些思想很“强大”(powerful),也可以理解为发明蒸汽机的思想,就是有关“动力”(power)的。

人类何以能走出马尔萨斯陷阱

马尔萨斯在《人口论》一书中提出两个增长级数:食物是以算术级数增长的,而人口是以几何级数增长的。如果人口增长速度超过食物增长速度,那么人均食物量就会下降。人均数量下降到一定程度,满足不了人的基本生存需要,一个人不能得到足够的食物,就会生病或死掉,甚至出现瘟疫大规模流行。而且,人群之间的关系也会变得紧张,一个部落或者一个国家去抢夺另外的部落或国家的人们生存必需的食物,就会发生战争。所以,瘟疫、战争就变成减少人口最有效,也是不得已的方法。由此人口总量下去,人均食物量提高,社会回到平衡点,然后又再次进入这个过程,循环往复,这就是马尔萨斯陷阱。过去从经验意义来讲,粮食的增加主要依靠土地开发,不断地把荒地开发出来种粮食。但是随着人类逐渐散布到世界各地,能够开发的荒地越来越少。即便技术再提高,这个问题始终难以解决。工业革命前,人类陷入马尔萨斯陷阱之中,世界各地的人均收入水平长期停滞。直到工业革命的发生,人类才真正摆脱了马尔萨斯陷阱。

工业革命带来了个人所拥有的有用知识的不断增加,从而使得人的经济价值不断提高,单个劳动者的产出不断提高。这个变化首先发生在英国,后来逐步蔓延到全世界,让全世界的产出增长速度超越了人口增长速度,使得越来越多的民族和国家从马尔萨斯陷阱中走出来,走上了更快发展的道路。

为什么我们人类的生产能力过去不能有这么快速的提高?工业革命时期到底发生了什么与众不同的事情?

英国经济学家马歇尔指出,19世纪的财富和收入都能增长,主要是因为某些观念或者创意,这些创意或观念有利于经济发展,在让它们的创造者得益的同时,外溢成了全社会的财富,全社会可以不必为这些创意、观念、技术支付成本,就可以分享技术带来的好处。逐步地,技术创新的积极作用就可以为全社会所享用。他特别强调观念、创意,也就是思想这种看不见的东西,在经济发展中所起的重要的作用。

又过了60年,美国经济学家罗伯特·索洛,把这个思想正式化约为一个公式,我们叫经济增长核算等式。经济增长的一个简单的关系就是,Y代表经济总量,放在左边。右边K代表资本,一个国家的资本存量越大,它带来的经济产出量越大;L代表劳动力,资本和劳动力相结合从事生产,就会有产出。但是创意在哪里?或者说技术在哪里?在A这里。所谓的K和L结合在一起,为什么等量的K和L在有的国家可以带来更多的Y,而在有的国家只能带来更少的Y?如果一个国家的技术水准或者创意观念越先进发达,A就会越大;越落后,这个A就会越小,对应的Y就也会比较小。基于这个等式,索洛对美国经济进行了核算,看看美国经济的增长到底是由什么推动的。他发现,当他把资本存量、劳动力估算好,然后按照单位资本和单位劳动对应一个固定产出对Y进行分配以后,还有一块剩余的部分,索洛说这一部分一定是技术进步的结果,后来被称为索洛余值。

索洛让大家注意到,马歇尔的思想很可能是对的。索洛对美国的经济增长进行核算,发现了观念和技术的重要性。技术就是脑子里的想法被物化成设备、机器,当然首先要有观念和想法,否则新的机器设备怎么出来?还有更多经济学家对全人类18世纪以来的经济增长做了核算,发现比美国还厉害,有人算出来,整体经济增长中的四分之三都是索洛余值,只有四分之一是资本的积累和劳动力的增加。观念和技术的作用之大,真的是不可小觑。假设我们把1800年以来四分之三的经济都砍掉,我们人类不就又掉进马尔萨斯陷阱里去了吗?所以,真正帮我们走出马尔萨斯陷阱的,是有用知识的增长以及由此带来的生产效率提高。人均GDP增长能够这么快,根本原因是生产效率的提高。这个提高可以用有用知识的增长率代表,A可以理解为知识的存量,ΔA代表的是每一年知识的增量,增长的速度越快,下一期的A就会越大。如果增长很慢,上一期的A和下一期的A差别就很小。经济增长率为ΔY除以Y,即年经济增长率,可以分解为这一年当中,资本增加多少,劳动力增加多少,再加上技术进步了多少。说来说去,我们发现,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是我们要理解技术进步是怎么来的。否则,我们也只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换句话讲,真正的问题是:工业革命以后,是什么使得知识的增长第一次在人类历史上超过了人口的增长?因为如果它的增长速度低于人口的增长,把它除过来的话,索洛的经济增长核算公式中的A就会小于1,知识增长越来越慢,就又跑不过人口的增长了。所以,为什么知识能够在18世纪的英国开始出现爆炸式的增长?索洛其实没有给出很好的解释,他说不知道知识怎么增长的,但可以看到知识以一个固定的速度在增长。这个增长率可以是外生的。比方说每年5%或6%的增长。但这个5%、6%怎么来的?索洛说,不妨假设是天上掉下来的。索洛还做了一些猜测,他说可能跟一个国家的人口规模有关系,人口规模越大,有聪明才智的人会越多,这些人会产生更多好想法,而更多好想法会溢出到全社会,这个国家经济发展就会更快。古代中国的人口从来就是特别多的,可是在很长时间里,并没有表现出比别的国家更好的经济增长。索洛的猜测肯定不对。

1986年,当时还是博士生的保罗·罗默提出一个理论,说有用的知识不会自动按照某个速度积累,有用的知识也跟国家的人口规模、经济规模无关,而完全取决于个人的决策,取决于个人为了寻求自己的经济利益所采取的知识生产行动。只有人们觉得把钱和时间等资源投入知识创造能够给个人带来好处,才会去创造知识。所以,知识创造内生于一个国家、一个经济体,内生于人的行为。只有人们普遍从事创造知识的活动,这个国家或地区的知识积累才会越来越多。没有对知识的创造和积累,知识不会越变越多。索洛认为知识一定会按照某一速度增长,并没有任何依据。

有用知识的创造对经济环境是高度敏感的。如果一个人创造了对整个社会有用的知识,越能够获得个人好处,知识创造就会越多。否则,大家就都不去做这件事。这个理论能够很好地解释不同国家在知识积累方面的巨大差别。罗默给出了非常复杂的模型推导和非常完美的解释。后来这个经济增长理论被称为内生增长理论,就是知识的创造过程,那个A的变化是能够被解释的,而不是我们随机设定的,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贡献。

以上勾勒了一个大的理论框架,一言以蔽之,知识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它一定要有相应的激励机制和环境。

以科学为基础的技术创新:蒸汽机案例

作为工业革命的代表,蒸汽机车的产生可以被保罗·罗默的理论所解释——它是人类有意识地追求自己经济利益的创新活动的结果。蒸汽机车上的很多东西,比如气缸用旋转的轴来带动的原理,还有为什么轮子不会从铁轨上滑下,反映的是力学、科学方面的新知识。这些都是现代社会、现代世界起源的象征。剖析是怎样的一系列活动汇总到最后导致出现了“火箭号”蒸汽机车,能够帮我们更好地理解内生增长理论。“火箭号”蒸汽机车之所以能被造出来,是因为此前200年里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是在为它做细致准备。可以看到,这个过程经历了科学进步、观念变化、制度创新,还经历了产业革命,才有了这个结果。

首先是科学方面的变化。科学方面很重要的变化是什么?过去人类生活在地球上,很长时间不知道周围有空气,也不知道空气有压力,因为感觉不到这个压力。要说空气有压力,大家肯定会问,为什么没有把我压得喘不过气呢?凭直觉、凭经验,人们不知道有气压的存在,当然更不知道把空气抽掉会产生所谓真空状态。从17世纪开始,通过水银柱实验、半球实验等一系列的实验,真空被科学家发现,大气压的压力值也得到了测算。这一科学方面的重大突破为后续的技术创新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理论基础。

然而,科学研究如果没有稳定的资助来源,完全靠市场,恐怕也难以完成。尤其是那些不能直接转化为生产力的纯学术、纯科学的基础研究。比如关于大气压的知识,不能直接带来收益。如果因为带来不了收益就没有人资助,这种知识怎么会产生?因此,更好的安排应该是,要有一个机构——比如说政府——来资助这种纯粹的理论研究。

有一个人叫萨弗里,当时是英国皇家军械处的工程师,他打着开发武器的名义让政府给了很多钱。几乎可以这么说,是他造出了人类第一台蒸汽机。他利用冷凝产生真空、真空产生气压把东西压上去的原理,做了一个蒸汽抽水机,取名为“矿工之友”。他发明的这台机器可以把矿井深处的水抽出来,甚至可以把空气送下去。萨弗里在英国国会给这个发明申请了专利。

萨弗里的这个发明刺激了另一个发明家纽科门,正是纽科门发明了第一台可自动持续运转的蒸汽机。相比于萨弗里的“矿工之友”,纽科门的蒸汽机有很多创新点,比如说冷凝式喷嘴、水平衡量,都是首创的。纽科门蒸汽机迅速在英国很多矿区得到推广,很短时间内就卖出了一百多台。

为什么纽科门能做出这么好的发明?发明的过程是这样的:当一个有用的东西在脑海里浮现,人们会先形成整体的模型架构。但这个整体架构不会马上变成真正有用的装置。能不能想象出这个架构是心智的作用,能不能变成具体的装置而且越来越实用,则要靠触觉、靠手来感应和完成。由此,发明过程往往不是依靠一个人,有的人特别聪明,能够把模型架构想出来,但是这个模型不一定实用,需要靠手特别巧的工匠、工程师去修正他。所以,关键性技术改进是循序渐进的过程,一个有想象力的发明人所想出的这个东西,需要靠其他发明者的修正和强化,尤其要靠手特别灵巧的人,把粗糙的模型打造成精巧实用的东西。这个过程离不开工匠阶层。工匠阶层如果没有知识、理解不了很多道理恐怕不行,一定要有一个接受了良好教育的工匠阶层,才能让一个发明最终变得有用。

“思想即产权”:知识产权观念与制度的形成

前面讲到萨弗里申请了英国的专利,说明专利制度早在工业革命前就已在英国产生。英国怎么会在工业革命前就产生了专利制度呢?专利权是怎么来的?其实,专利的产生是观念变化的结果,这种观念的变化和发明纽科门蒸汽机的观念变化,在人类历史上是同等重要的,甚至更加重要。

专利权早期不过是国王授予某些个人的若干特许权当中的一项而已。特许权本身是并不必然与新发明有关,它仅仅是国王给个人的一种排他性的商业经营权,特别像我们今天的行政垄断。就是国王说了,这个事只能你做,别人都不能做,由此你就能得到别人都得不到的好处。

专利制度到底怎么来的?这与英国历史上一件围绕纸牌贸易特许权的诉讼有关。该案中的首席大法官写了一篇判词,构成了后来英国专利法的法理基础。他说,当一个人并没有能力改进缺乏创新的纸牌贸易时,国王不可以为了这个人的私利而授予其垄断经营权,因为这只会给那些有能力改善这一贸易的人设置进入门槛和障碍,所以这个特许权无效,必须撤销。

到1624年,英国当时最有名的法学家和王座法院大法官柯克代表英国国会起草了一部法律,叫英国的反垄断法,这部法律就是后来我们理解的英国第一部专利法,这部法律把大量特许经营权排除了,而唯独对于发明给予了保护。它禁止任何其他形式的垄断,除非一个人能够为国家带来发明创造,才可以得到国王的嘉奖,这个人必须是首个申请该发明专利并且是真正的发明者。该法把发明专利权以成文法形式确定下来。过去一个人有发明,如果国王不授予,想申请也没门。有了这部法律就可以提出申请,并且把其他不合理的垄断权废掉。这个反垄断法,也可以讲是第一个专利法通过以后,英国开始陆陆续续有人申请专利。这就是非常重要的专利制度的产生过程。对于后面讲到的工业革命的兴起,或者说越来越多的知识被创造出来,这是一个重要的制度基础。

和柯克同时代的培根,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就是人类对未知的领域可以通过实验的方式去发现真理、找到真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进步。培根特别重视有发明能力的科学家、发明家,把他们的地位抬得特别高,他写过一本书叫《新大西岛》,这个岛是政府资助的研究机构,岛上到处竖着那些真正为人类做出发明贡献者名字的纪念碑,要给这批人立碑,他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是推动人类社会前进的最重要群体。他认为科学技术革新的可靠路径要依靠那些只追求好名声而不追求物质回报的人,所以对那些发明家不能用专利权去奖励他们,那是对他们的侮辱。人家搞发明是要追求声誉,要别人认同,承认这个发明是我搞出来的。所以,只有对于荣誉看得比别的东西更重的人,才是推动这个世界不断产生新的发明的人。这是培根的观点。在我看来,这个观点也对也不对。对于纯科学理论的发现,因为本身没有办法直接实现物质回报,科学家们就会把荣誉,把来自于科学家共同体的认可看得比较重。而对于技术创新,恐怕还是要考虑通过物质的回报来激励研发人员。

最后,非常重要的一点是洛克的财产所有权概念。洛克在《政府论》中提出了与众不同的财产所有权观念:“思想即财产。”这个观念在今天也非常先进,思想才是唯一的财产,他提到这个高度,直接挑战了古罗马以来的观念,叫“占有即财产”,你的占有权就是你的财产权。洛克说这个观念是不对的。当然,也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知道为什么在早期,即便是在美国(英国更加不用说),选举权、投票权只给那些有财产的人,有地、有房子的人。因为过去认为政治权利就是为了保护财产,一个人没有地和房子就没必要拥有政治权利。政治投票权最早是在贵族、在有产阶级当中实现的,遵循的正是这种逻辑。

英国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一个政治派别叫平等派,平等派别提出一个革命性观点,强调政治权利不能只给有财产者,人人都应该有政治权利,因为人人都拥有一项财产。什么财产?我自己的身体!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身体,而且只有我自己的身体财产才是最核心的财产,洛克接受了这个观点。当然他做了折衷,他说正当的财产权来自于你和上帝的杰作结合在一起的人类劳动,你只有在上帝杰作之上进行了有价值的劳动以后,才可以对这个东西宣称拥有财产权。所以,自然之物加上人类的劳动之后就不再是自然之物,人类才可以宣称对它拥有产权。劳动包括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思想就是脑力劳动。你的发明、你的想法就是脑力劳动。古典政治经济学里面有一句话,叫“土地是财富之母,劳动是财富之父”,两者结合才能把财产生出来,没有结合怎么能够说拥有这个财产呢?

这个思想深刻影响了亚当·斯密。1776年,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讲到,每个人都对自身的劳动拥有所有权,这个所有权是其他权利的原初基础,因此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为身体属于你,基于你的身体做的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产生的所有成果,才是你真正拥有财产权利的初始权。所以,首先要有劳动的权利,不能剥夺一个人劳动的权利。所以,亚当·斯密的劳动价值论是从洛克那里来的,后来又被马克思所吸收。劳动价值论有非常深厚的思想基础。劳动创造价值,劳动创造的价值以及价值附着的对象才可以成为所占有的对象,才可以成为财物,人们才能对它们申诉财产权。

这一系列观念变化,专利制度、通过实验获得真理、思想即财产,和制度安排一道起作用,使得工匠们终于有一天会发现,脑力劳动能够产生收益,哪怕这个收益权仅仅只有几年——因为专利制度是有年限的,他们就开始对脑力劳动进行投资,增加投入、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做这件事。虽然多数人的知识创造是失败的,但是只要少数人成功了,涓涓细流就会汇成一个洪流。而萨弗里和纽科门就是最早获得劳动收益的先驱。

打通科学与技术需要工匠与科学家的合作

这个过程中还有一件事情特别重要,就是知识市场的形成。如果没有知识市场,知识找不到需求者就没有办法形成收益。经济学家莫克尔认为,从科学革命到工业革命,有一条路要打通,不打通就理解不了知识通道是如何形成的。科学革命产生的科学思想、理论观点怎么成为工业革命的动力?当然,他特别强调,不要把这个理解为是一个机械认知,认为一定是科学革命导致了工业革命,不是这么简单的因果关系,因为工业革命本身会对科学革命提出自己的要求。到底是生产这个知识还是那个知识,不是科学家们在书斋里想出来的,而是市场需要什么知识,就生产什么知识。如果市场需要什么知识才生产什么知识,那就不是科学革命推动工业革命,而是工业革命推动了科学进步,或者说选择了科学技术进步的方向。总之,有一些科学发现跟工业革命没有必然联系,但是,也有很多知识,特别是应用型的知识,只有得到市场的认可才会被创造出来。

16、17世纪的科学革命的确跟工业革命没有太多关系,自然科学的理论都是纯科学理论,像万有引力、磁力学、血液循环理论、细胞理论,以及帮助人们理解这些理论的工具,如微积分、显微镜、概率论等等,这些东西的确是独立于工业革命的。这些知识也没有对当时的工匠阶层产生多大冲击。第一,工匠们那时候不识字,没有很多出版物来帮助他们了解这些知识。第二,当时工匠和科学界之间没有畅通的交换知识的通道。在这个阶段,科学创新的激励有点类似于培根讲的,首先认可的是首位发现权,谁最早发现了太阳不是绕着地球转,而是反过来的呢?哥白尼。所以,科学发现要有同行的认可。要得到同行认可有很多条件。比如要把观察过程、实验过程告诉大家,从这个过程评判你对不对;要坚持开放态度和别人交流,要把研究成果在专业期刊发表出来;而且,要有一个职业共同体,大家要经常在一起开会交流,这个科学家群体对某一个人是不是首位发现者有共识,共同判断。这几个方面是当时得到那些科学发现非常重要的基础。

但是,知识市场到了17、18世纪发生了变化,工匠们和科学界的交流开始多起来了。而且,到这个阶段工匠的阅读能力也提高了,可以读到很多科学家的书,学会了测算技术,掌握了物理学理论、数学理论,而且还把这些理论应用到他们的制造工艺中。这逐渐创造出一个新概念,工匠和科学家的交流不是漫无目的的,而是选择他们认为“有用的知识”进行交流。所以,有用且可靠的知识概念就被提出来,因为科学理论里面有一些是纯理论,但是也有一些理论可以直接转化为技术,为工匠所用。这些技术就逐步形成一个市场,可以进行买卖。而且,知识市场本身迫使科学界把知识的创造规范化、标准化起来,方便大家交流。标准化以后的知识可以在市场上被更多人掌握和接受,知识市场本身又可以反作用于科学界。当然,知识的交流、交换、交易,让更多发明家得到了好处。到17、18世纪,知识市场的形成真正打开了科学和技术中间的通路,技术直接为工业界运用,才构成了工业革命。反过来讲,也可能是工业革命对技术提出了需求,科学家们才提供了更多满足市场需要的技术。

从尤里卡到商业化:理解发明家与企业家的互补职能

1763年,瓦特发现纽科门蒸汽机有一个致命缺陷:因为冷却气缸制造真空必须要喷水进去让气缸冷下来,但是变得太冷了,新的水蒸气进去还会变成水,不会把整个气缸充斥形成压力;而且太冷了要把气缸重新热起来会消耗更多水蒸气,是低效率的,因为要消耗更多燃料。

既要让气缸冷却产生真空,又不要消耗太多能量,这既是技术创新可以努力的方向,也是瓦特眼中绝好的赚钱机会。1765年,瓦特设计出一种新的蒸汽机,最大的技术革新是装了一个分离式冷凝器,从而不需要直接冷凝气缸,而是冷凝和气缸相连的圆柱腔体。由此,蒸汽机可以非常迅速地运转,而不必消耗更多能源反复加热气缸。这个发明今天看起来很简单,却是天才的一个装置发明。瓦特想明白了以后立刻把模型造出来了。

然后,瓦特准备找风险投资人,找谁来做风险投资呢?当时,由于南海公司破产案的发生,英国国会立法禁止民间搞股份公司。瓦特的希望一度破灭,到处找人找不到。他终于等来一个伯乐,这个伯乐是一个企业家,也是一个科学家,叫约翰·罗巴克,他愿意投资瓦特来生产他改良后的蒸汽机。此后瓦特继续改良蒸汽机。经过多次的改良,蒸汽机已经非常精巧和复杂了。

这些都只是科学领域,或者说知识领域的进步。而把知识变成赚钱工具,由此真正影响英国工业革命还要靠另外一种人:企业家。这种企业家并不是前面资助瓦特的罗巴克,他是非常蹩脚的企业家,缺乏企业家才能,做生意亏得很厉害。后来,一个叫博尔顿的人和罗巴克商量,要求其转让对瓦特投资的权益,他愿意出钱帮罗巴克还债。

博尔顿的企业家才能体现为两个方面,典型地反映出企业家既有寻租的才能,又有发现市场、创造市场的能力。他把瓦特发明专利的投资权益拿过来后,第一件事情就去游说英国国会延长对瓦特1769年改良蒸汽机的专利有效期限。当时的有效期是7年,他游说国会把专利有效期限延长到25年,居然成功了。延长专利有效期就使得那些本来在专利到期后可以无偿使用的发明家、企业家不能无偿使用,其实损害了那些人的利益。延长专利期限好不好?这个延长是促进还是阻碍了蒸汽机更多的创新活动,以及相应的工业生产活动呢?对此,迄今都是有争论的。因为延长当时是损害了别人的利益,但是如果不延长,瓦特不能从中获得足够的收益,这个示范效应可能也会阻碍今后其他人从事创新活动,因为创新活动不能获得足够回报。我认为,一定意义上这是一个再分配努力,并不会马上带来新发明,仅仅是让国会把收益权继续保留给瓦特和博尔顿,属于寻租努力。

但是,博尔顿的另一个努力,属于企业家的生产性才能。博尔顿把市场推广重点放在采矿业特别发达的英国康沃尔地区,这个地方产煤,本身需要更好的蒸汽机来抽水、给风。博尔顿提出一个有意思的商业模式,当时纽科门蒸汽机已经被许多矿场采用,要更新为瓦特蒸汽机,矿主不太容易下决心。博尔顿大胆地提出,针对用瓦特蒸汽机的用户,只收取瓦特蒸汽机所节约能源价值的三分之一作为专利收费,因为瓦特蒸汽机比纽科门蒸汽机更节约能源。这相当于对节约下来的收益做了分配。很多矿主乐意接受这个安排,毕竟换了瓦特蒸汽机马上可以省很多成本,而省下成本三分之二归自己,只有三分之一是给博尔顿公司。这个商业模式一经推出,大量的矿企就都更换为瓦特蒸汽机。

瓦特当年突然想到可以把冷凝器和气缸分离,这是何等重要的灵光一闪。一旦他想到了,就像窗户纸被捅破,现在我们都能理解。但在此之前,产生这样的想法非常不容易。这种灵光一闪形成一个新想法的时刻,被称为“尤里卡时刻”。正是人类历史上无数的尤里卡时刻,才使人类拥有了今天这么多天才的发现与发明。“尤里卡”是古希腊语,意思为“我想到了”“我有办法了”。

为什么会有灵光一闪的瞬间?我们必须把这个过程从认知科学上搞清楚,否则,如何让更多的人有灵光一闪呢?瑞典心理学家安德斯·埃里克松研究发现,铸就专家的不是天赋,而是实践的时间。任何一个行业,要想成为专家就一定要在时间上达到一个最低的门槛值,过了这个门槛值才能成为专家。为什么是这样,因为发明创造需要大量的默会知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知识,这些知识是书本上学不来的,只能在实践过程中发现。而默会知识的积累对于灵光一闪的出现作用重大。

灵光一闪的时候,大脑内部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变化?美国的认知科学家做了一个实验,发现灵光一闪时大脑有一个变化,那时会有最大的血液量跑到大脑中一个叫前颞上回的部位。而日常生活中大脑活动都是抑制血液流向那里,为什么?血液流向前颞上回会让人感觉特别放松,从而失去对周围环境的警惕。原来一个人只有在极端放松时才最具有创造力、更容易产生创新思想。如果一个人对自然和社会环境有极度的安全感,身体真的能够放松,便会有更多有创意的思想产生。

卡尼曼讲过类似的观点:快思考、慢思考,人类有两套思考体系、思维方式。什么叫快思考?面对一个问题,你脑子里面立刻呈现一个解决方案,不考虑用其他想法来解决,我们叫不假思索。面临危机时刻人们往往不假思索,这是在进化过程中习得的快速反应。但是,人类还有一种思考是慢思考,放松的时候会想很多长远问题,思考不同的解决方案。当不会被身边那些每天必须面对的琐碎问题烦扰时,人们才会真正形成有创造力的思想。

构建知识生产常规化的制度环境

以上我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把这本书的主要内容串起来。这些内容已经足以带来一些重要的启示。它说明,我们要真正启动内生经济增长,让创新成为社会常规活动、常规现象,成为我们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需要一系列的社会制度环境。

这些启示包括以下方面:第一,科学要成为技术发现的源泉,技术进步要建立在科学基础上,而不是简单地依靠经验。我们读李约瑟的《中国科技史》,会发现基本上讲的是技术史。从远古以来中国的技术是很发达的。但是这些技术是依靠工匠们的经验形成的。中国人多、经验多,所以技术进步在没有科学之前还真比很多国家来得快。但是,以经验为基础的技术创新只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相比于经验,科学作为技术创新的源泉更可靠、更可预期和可举一反三,而且,更有效率,甚至能突破经验所无法实现的技术创新。所以,科学首先要昌明,科学不昌明怎么成为技术创新的源泉呢?!

科学昌明是有条件的,比如说科学最大的要求就是科学家不能相信任何权威。科学范式的核心是“易谬”,需不断地证伪,永远要对已有的理论给出挑战,说你可能是错的。所以,英国皇家学会的箴言是“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话”。这个翻译有点硬,换个方式可以说“永远要挑战任何人说的话”!再大的权威、科学家,再了不起的人物,我们也不要认为他所有的东西都是对的。科学要敢于挑战权威。

另外,一个社会需要有科学家共同体治理机制。不承认权威,那谁来对科学发现做判决?就是科学家共同体!科学家共同体认为这个发现是谁首创的,就把这个荣誉归谁。所以,科学家共同体治理机制必须要尽快形成和完善,并且在针对科学家成果的评价中真正发挥核心作用。与此相关的还有要形成开放的交流平台。同一个领域的科学家要经常在一起开会,互相交流、互相挑战,展开质疑与辩驳,这都是科学发现过程所必不可少的。

此外,科学研究必须要有稳定的资助来源。科学发现活动通常难以从市场来获得资助,因为科学是一种无用知识,这不是说科学作为纯粹理论知识不会为社会带来收益,而是这个实现收益的链条太长,单纯依靠市场获得研究经费不但不稳定,而且严重不足。科学家一定要有稳定的资金资助,这些资助首先主要要来自政府,因为科学知识本身是公共财富、公共财产,甚至可以说是最纯的公共品。所以,政府资助科学研究,形成研究成果,为全社会共享是应尽职责。科学研究的第二个主要资助来自社会公益基金,这在很多创新国家已经成为重要资助方式。为做纯理论研究的科学家提供稳定的资金支持,让他们安心搞研究,这是科学能够不断取得突破,成为技术创新来源的重要条件。

第二,科学最终能够为技术创新提供源泉,就要打通科学和技术的边界,这当中工匠阶层的作用非常关键。为什么工匠很重要?工匠往往就是社会当中能够兼具科学的大脑和灵巧双手的人。一个社会的发明家往往主要出自工匠阶层,就像瓦特那样。而发明家正承担着打通科学和技术两个领域的重要职责,他们往往熟悉纯粹科学理论的重大进展,同时又对应用性的工艺和工程技术有着深刻的理解和极强的操作能力。古代的工匠或者中世纪的工匠就是今天的职业技工,中国社会对“工匠”的歧视传统导致我们国家职业技工的培育和发展受到不利影响,职业技工人才的匮乏问题亟需解决。

第三,专利制度和知识产权观念要深入人心。特别要承认人的劳动,尤其是脑力劳动是财富的源泉,而且是财产权利的基础。马克思主义理论强调劳动价值,自然包括脑力劳动所创造的价值,因此,需要尊重脑力劳动所形成的财富——知识——的产权。而我们今天的社会特别看重什么财产呢?买房子、占有一块土地、拥有一块矿产资源——像有人跑到山西去买个小煤矿。如果社会只看重把这些东西作为财产,而忽视知识财产的价值,那知识创新就会失去激励,变得很困难。

第四,要建立更加有效的相互紧密联系的市场体系,尤其是有效的知识市场。这个知识市场不仅仅是专利市场,教育部门也是一个知识市场。高校是最大的知识市场,学生交学费来读书,老师们教知识给学生;专业人才的流动,把那些技术工人、专家挖到自己公司并给他们股权或高工资;当然专利交易本身也是知识市场。知识市场如何才能够有效率?这跟整个市场体系有没有效率是相关联的。因为最终的市场需求要一步一步传递到知识市场,才能最终对知识的创造形成推动力。任何一个环节的市场没有效率都可能导致这个推动力形成不了。政府要通过制度建设,确保各种市场包括企业家市场、资本市场、产品市场的效率,由此激励专业人士投入更多资源和配置更多时间于创造知识的活动。

第五,也是经常被忽视的一点是,要平衡好保护创新者的利益和全社会利益的关系。比如,专利权是授予6年好还是25年好?给6年社会利益多了,创新者利益少了,25年则变成另外一个极端,社会收益太小,个人收益太大。偏向任何一方都可能不利于社会整体利益。如果没有对创新者利益的保护,就没有人去创造知识。如果保护过度,就没有后来者去进一步创造知识,社会便不能得到更大的更持续的创新收益。这对专利制度本身的精确性、准确性提出了更高要求。

第六,知识阶层需要获得更加有尊严的生活。如果他们天天很紧张,想的都是眼前的苟且,哪里还有诗和远方可以追求?不追求诗和远方,就不太容易产生创造性活动。因为只有大脑充分放松、心无旁骛,才能产生创新灵感。怎么给知识阶层创造更好的、生活压力更小的社会环境这一点很重要。

亚伯拉罕·林肯说过一句话,叫“专利制度为天才之火浇上了利益之油”,唯有如此,人类创新活动才会变成日常生活中的常规行为,因为人们可以从创新中获得利益,才会不断为创新活动配置各种资源。由此,知识就会以某种方式、某个速度不断地涌流出来,这些内生的知识增长才会成为经济增长的核心来源。

“人是猴子变的吗?”“人只是基因的奴隶?”“生物间的竞争,是否只有赤裸裸、血淋淋的斗争?”

进化论,这可能是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科学思想。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懂点儿”进化论;但一个很残酷的事实是,大多数人对于进化论的理解充斥着各种过时的、甚至是被颠覆已久的观点。

然而,它却又是一个如此重要的思想工具,“如果要从古往今来的人类科学思想里,找出一个对人类(至少是现代人)影响最大的,非进化论莫属”。

越是形势艰难,“进化”越显示出它颠扑不破的力量。因为相较于生物几十亿年的进化尺度,只有数百万年历史的人类显得就像“沧海一粟”。

从“进化”本身,我们能习得如何从更高维度、更长周期、更接近本质的视角,来理解波诡云谲的环境、理解人本身,甚至是依此“指导”社会发展、商业向前和人的进化。

身处“新旧路径”交替、环境剧变的当下, 从进化论来看人类社会、看商业,或许能给我们带来不同的启发。

口述:王立铭 浙江大学生命科学研究院教授

关于进化论,最容易被误解的两个词

Q:“进化”是目前舆论场、企业界的一个热词,在复杂形势、看不清方向时,很多人会用“进化”勉励自己跟上时代变化、不被拍死在沙滩上。

但就像您在《进化论讲义》这本书里,引用的法国生物学家雅克·莫诺的话,“进化论有个奇怪的特点,就是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懂进化论”。关于进化论,您认为目前最被人们广为引用、但却是误读的认知有哪些?

王立铭:近些年,在生物学之外,会看到大量的人引用、提起进化论的概念。

比如,会把一家公司、组织比喻成生命体,把公司、组织的变化与生物世界的一些变化相类比。

这是个挺有意思的现象,意味着很多人潜意识里,已经认识到人类世界的很多问题没办法用几个简单的规律进行总结、归纳,不像物理学里,有了“牛顿三定律”就可以推演地球上所有物体的运动轨迹。

我们所身处的世界,到底有着一副怎样的面孔?如果让我来描述,它可能有点像节假日的购物广场——有一座主体建筑物,有几个出入口,每层有基本的功能设计,人流的高峰和低谷也有大概的时间规律。

但这个“秩序井然”的广场里,还是充满各种意外:每个人为什么来、几点来、和谁一起来、来了做点什么再走、走的时候是打车还是搭乘地铁,等等。这些都是变化多端、无法预测的。

一个人原本计划晚上7点回家吃饭,路上看到某个店铺做活动,打算多逛会儿再走;两个陌生人一前一后走路踩到脚吵起架来,周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这些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所以我们就需要有一个更复杂的思想体系来帮我们理解这个真实世界。进化论就是一个很好的思想工具。

但我必须得说,当大家引用进化论时,对于它的认知确实存在着不少误解,知识层面的误解倒问题不大,毕竟大家都不是生物专家; 但对于进化论的错误认知,一旦影响到、延伸到对于人类世界的理解,就可能会有问题。

我举两个例子。一个是“自私”这个词。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这本书流行后,“自私的基因”成为一个被广为接受的理论。很多商业组织的领袖经常会引用道金斯的这个观点来说明一些问题。

道金斯认为,生物个体其实是基因的载体和奴隶,是基因为了实现自己的生存繁殖而开发出来的工具。

在科学意义外,这个概念最大的问题在于,它成了很多人价值观和世界观的基点: “既然生命的本质是传递基因,而基因的本质是自私的,那么,当我们撕开文明温情脉脉的面纱,整个生物世界就是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是你死我活的修罗场。一切规则、道德、秩序,都只是遮掩和粉饰,我们的底层本能就是纯粹自私。”

这是一个广为流传、但可能有点问题的概念。

最大的问题出在我们对“自私”的定义上。如果我们仔细看进化论、道金斯的理论,实际上他对自私的定义是非常道德中性的,并不是人类世界“狭隘理解”的带有损人利己的含义,“只管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不惜牺牲他人的利益”。

“自私”其实可以分成3种:双赢的利己又利人、中性的利己不损人,以及比较负面的损人利己。在生物界中,我们会看到很多案例,生物最大化自身的生存繁殖并不是通过影响、损害其他人的利益,反而是通过增加其他人的利益来实现的。

另一个误解是“竞争”。刚才讲到的人们所理解的“自私”,有一个潜台词:一个人的生存、繁殖,必须建立在损害其他人生存繁殖的机会、掠夺其他人利益的基础之上。

这种误解本质上有一个隐含的假设——资源是有限的,不管是生物需要的食物、栖息地、交配对象,还是人类世界中的国土、市场等,都是有限的。

人类的生存空间往往被看作一个大小固定的蛋糕。因此,人类世界的唯一主题就是互相斗争,确认这块蛋糕到底应该属于谁,那么我们就习惯性地把它理解成血淋淋、你死我活的零和游戏。

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就是“社会达尔文主义”。在进化论刚进入中国时,它讲述的生存竞争,被当时的一些人理解成“弱肉强食,丛林社会”的种内竞争关系,并且推广至国家、民族之间的竞争之上。

不光在中国有这个误解,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种片面强调种内竞争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曾经给整个世界带来深重的灾难。它为入侵弱小国家、屠杀落后民族、歧视残障人士等恶劣行为提供了思想基础。

达尔文在《物种起源》里明确指出:生存竞争的含义很宽泛,不光只有这一种血淋淋、赤裸裸的形态。甚至连他本人都避免使用“竞争”这个感情色彩比较强烈的词,原文的说法是“struggle for existence”,直译为“为了生存而努力”。

在进化论的视角下,除了这种你死我活、你胜我败的竞争外,其实还有各种各样的“竞争”是会帮助生物拓展它的生存空间的。

比如斑马和瞪羚这两种食草动物都生活在非洲草原上,生活习惯类似,也共享着相同的食物来源。

按照人类狭隘自私的理解,它们为了争夺同一块草地,应该是你死我活、非此即彼的竞争关系。

但事实上,它们井水不犯河水。原因不在于它们热爱和平,而是它们在漫长的交流中,形成了不同的生存技能:

斑马主要啃食草原表面的嫩草叶子,取食容易,但纤维比较多,营养不丰富;而瞪羚主要啃食青草的根部,吃起来比较费劲,但营养成分更足。

我们看到,竞争已经不再是简单的零和游戏了。因为在这个变化过程中,动物实际能够利用的资源总量在变大,从原来只有草的叶子变成草叶和草根。两种生物在资源总量变大的过程中,逐渐占据不同类型的资源,使之进入一个和平相处的关系。

从这个角度来讲,竞争不一定需要你死我活,还可以有做大蛋糕、双方都得到好处的竞争关系。既然如此,“自私”也不意味着一定要建立在损人利已的基础上。

基业长青,只是一场美梦?

Q:在进化论中,竞争是一个能够同时贯穿生物世界、人类世界和商业世界的概念。

刚才您讲到竞争不一定需要你死我活。但在商界中,我们经常还是会看到,大公司在做大后,时刻会提防小公司“颠覆式创新”,总是想要把希望掐灭在火苗时,不让小公司有发展起来的机会。您怎么看?

王立铭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们得把竞争这个话题稍微展开讲一下。

在达尔文看来,生存竞争有3种形态:一是刚才你说的种内竞争,我们一般把它理解成你死我活的零和游戏;一种是种间竞争,就是斑马和瞪羚的例子;最后一种叫环境竞争,指的是生物和自然环境变化之间的适应关系。

我们必须得承认,任何一个能够存活下来的物种,这3种竞争它都需要经历。这三者之间不是相互取代的关系,某种程度上可以认为是“递进关系”——需要先掌握种内竞争的能力,才谈得上去掌握种间竞争,也只有前两者都有了,才能去适应更大尺度的环境变化。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想象,市场上所有成功的企业一定都是种内竞争的胜利者。赢得种内竞争是生物个体和商业组织生存和发展的基础,只有先活下来才谈得上在更长的时间尺度上创造更多可能性。

一般来说,在商业世界中,一种全新商业业态出现的早期、参赛选手同质化程度很高时,最容易出现商业意义上的种内竞争。

在这些案例中,不同公司提供的产品和服务大同小异,争夺的用户群体也是同一群人,因此资源效率和狼性就成了关键制胜要素。

所以在今天中国的商业世界,商界精英对于竞争的理解,往往还停留在种内竞争的层面。他们习惯于把一切新入局的公司看成潜在的竞争对手,强调狼性文化、效率第一,掀起一场又一场以资本为武器的商业“种内竞争”。

因为要是无法胜利,就谈不上有后面的事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进化带给他们的路径依赖,这本身是一个很难避免的思路——用“种内竞争”的视角去理解其他潜在竞争者。

但对于一家想要基业长青的公司来说,赢得种内竞争还远远不够。相反,有很多事例证明,如果商业组织过度迷恋种内竞争的逻辑、希望把所有潜在竞争者都消灭或者吞噬,反而会出大问题。 我们可以从生物学的角度,来分析一下:

首先,在地球上,没有任何一个生物可以占据所有的生存空间。这是资源的总体约束导致的。因为在任何一个时空里,生物能够获得的能量、资源总是有限的,这也意味着它不可能把所有的生存技能都发展得特别完美。

像刚才斑马和瞪羚的例子。我们可以想象,最完美的生物应该是兼具两种优势——既能吃草叶子,又能吃草根,还能把两者获取食物的能力都拥有,进而可以在更广阔的生存空间里成为胜利者。

但实际上,我们很少在自然环境中看到这样的生物,因为它的能力、能够调动的资源都是有天花板的。这就意味着,如果它所有的能力都想发展,那么它的每个能力都会发展得比较平庸。

既然如此,我们就会看到绝大多数生物只能“被动地选择”,在某种能够帮助它生存和繁衍的技能上投入更多资源、做得更好,然后在其他方面作出妥协。

回到商业世界,可能也是类似的道理,把所有潜在的竞争对手都看成种内竞争、在别人的技能点上都要超过它,这本身就是奢侈品、是无法实现的。

在中国互联网领域也有一个相当有趣的案例:阿里旗下的社交工具“来往”和腾讯的微信正面作战,进行熟人社交领域的种内竞争,输得明明白白。

但阿里转而投入偏工作场景下的社交工具“钉钉”,和微信错位竞争,发挥自己在企业级服务方面的优势,最终取得成功。阿里在社交软件的战场上,就是通过寻找全新的生态位,把种内竞争转换为种间竞争,并因此成功地生存下来。

另外一点,就是“共生”。刚才讲到把所有潜在竞争对手都消灭,一是做不到;二是,即便能做到,也未必需要这么做。

在自然界,我们还可以看到另一种生存策略,与其把所有对手都看成种内竞争的对手、需要消灭;还可以把它看成环境的一部分,和它形成某种程度上的协作关系。

比如,我们都知道蜜蜂和蝴蝶要替许多花传粉。从人类视角来看,蜜蜂和蝴蝶完全是贡献者的角色,只有植物是获益者。 但实际上,两者是双赢关系:植物需要昆虫帮忙传花粉,这样它才可以更好地繁殖;昆虫在传花粉的过程中,也可以吃到花蜜。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有任何一方觉得自己应该攫取更多资源,把另一方当对手,比如昆虫进化出一种能力,只吃花蜜、不传粉;或者植物进化出一种能力,欺骗昆虫来传花粉,但是不生产营养足够丰富的花蜜。

最终的结果就是,它可以占得一时的便宜,但从长期来看,它使相互依存的一个物种灭绝了,结果就是自己会灭绝。

从这个角度来讲,“转变视角”能够帮助生物更好地生存。

Q:下一个问题是关于大公司“强者恒强”“马太效应”的可能性。您在书里写到谷歌的例子。2015年,谷歌宣布调整企业架构——通过创办一家名为Alphabet的“伞形”母公司,把旗下较为成熟的搜索业务与其他较为早期的业务单位分拆,分别作为独立子公司运营。

独立后的子公司除了谷歌之外,还包括专攻生命科学领域的公司Calico和Verily、智能家居公司Nest、深度学习公司Deepmind、投资公司CapitalG、无人驾驶汽车公司Waymo等。

在未来,我们有没有可能看到一种可能性——大公司不断用较少的资源去做创新尝试,进而在大多数领域实现“赢家通吃”,最终成为一个大而不倒、基业长青的“巨无霸”?

王立铭: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在自然界也没有这样的事情。

首先,生物都是环境的产物,商业组织也一样。环境又是会发生剧烈变化的,而且总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完全没法预料的方式发生,类似于小行星撞地球这样的事件。

因此,在一个出现剧变的自然环境和商业环境中,什么样的生存技能能够保证生存下来?这是无法提前预料的。

即便像谷歌这样的公司,愿意投入更多资源、更多自由去探索一些新的生存技能,包括像过往安卓的拓展,这固然很好,但要想指望这样的东西,就能帮助它抵抗完全无法预料的、史诗级的环境变化,那肯定是做不到的。

我们想象一下,当有一个全新的、类似于过去互联网这样的东西被发明出来,比如脑机接口等。 我相信在这个领域一定是新的公司会成为新时代的谷歌,而不是谷歌2.0。

其次,还是刚才那个逻辑,占据很多生态位的生物,它在每个细分生态位上可能都不是活得最好的那个。

还是以谷歌为例,安卓系统相当于帮谷歌在移动互联网时代找到“第二曲线”。但是,不管是产品能力,还是盈利能力,安卓系统都不如iOS系统。所以即便谷歌可以做到占据许多生态位,但在每个生态位上,它都无法做到“支配”。

这两点就决定了,能够霸占现在所有生态位、还能保持基业长青、一直不被淘汰的公司,是不会出现的。

Q:您在书里引用了哈耶克“乡间小路”的比喻——“最初田野间并没有路,但每个人穿过田野的时候自然而然会选择一条自己觉得最快、最安全、最舒服的路径来走。一个人如果顺利穿过田野,他留下的脚印就很可能被别人跟随。

如果一条路走的人实在很多,踏出的脚印和路线明晰,也就更容易吸引其他人走上来。正因为每个人都在用脚‘投票’,田野中最终踏出的那条路,往往真的就是最好走的。在整个过程里,没有设计师精心的设计,也没有群众的共同讨论和商议。”

进而得出了一个结论,人类世界里的大多数秩序、组织、规范,都是遵循进化的逻辑自行演化而来的。

但是在商业世界、社会生活中,我们似乎还是会看到“预则立,不预则废”的顶层战略设计的存在,政治家和企业家“远见”的作用还是很明显的,比如任正非20多年前预测“迟早会和美国在山顶相遇”。跟随环境进化,与“周期”“客观规律”等的关系,到底是怎么样的?

王立铭: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因为绝大多数地球生物是没有智慧的,所以它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案就是,只能通过进化的方式来进行无目的的探索、尝试,最终得到一个正确的方案。

就像哈耶克讲的“乡间小路”的例子。在他的案例里,走出这条小路的人是不需要掌握地理测绘、道路设计的知识的;但人不同,人既然有理性、有智慧,当然要拿出来用。

一般来说,解决一个复杂问题或者设计一个复杂系统,有两种思路:

一个就是刚才讲到的这种理性,我称它为“有目的的设计者”,有一个特定目的,要去设计一套东西;另一种思路就是,不代入理性的角色,而是用进化的方式,“乡间小路”就是如此。我管这叫“有边界的推动者”。

这两种思路有不同的使用场景以及不同的优缺点。

我举两个例子: 第一个,在路径清晰与不清晰的不同情况下,两者的使用方式就不太一样。当已经有先行者知道正确的方式是什么时,比如莱特造出一架飞机,这就意味着这条路径已经清晰,后续就是要优化、提高效率、提高安全性。

当路径清晰的时候,利用人的理性去做“有目的的设计”,是效率更高的方式。

但在人类发展历史上、商业世界中,有大量的时间是路径不清晰的,比如某件事情从来没有被证明有效时、环境发生剧变时,可能就像今天的情况,不管是商业环境还是政治环境都在变,意味着过往的成功经验可能失效了。

当遇到这种路径不清晰的情况时,大家依旧很难抑制住理性的冲动,还是想用“有目的的设计”去解决问题,毕竟人长着一颗硕大的脑袋、有很强的智慧。

但最终失败的概率会很大——历史上有大量这样错误的案例,包括设计各式各样的社会制度、经济制度、法律体系、语言和文字,绝大多数类似思路的努力都彻底失败了,有的还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这时,一个看起来比较笨拙、但最终可能能帮助我们得到正确路径的方式,就是进化,也就是我所说的“有边界的推动者”——要明确哪些事不能做,在能做的范围内尝试各种各样的路径,看哪条路能走出哈耶克所讲的“乡间小路”。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中国的改革开放正是如此。一开始搞改革开放时,实际上我们也不知道,这么大一个刚从农业社会转型而来的国家,到底怎样才能发展出现代经济和现代技术。

当时所说的“摸石头过河”,本质上就是在某种边界限定内,比如基本政治制度不能改变的基础下,允许大家走出一些新思路。最终确实更好地帮助我们找出解决方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

现在回过头来看,当我们刚开始搞改革开放时,是不是有人有足够的智慧能够事前设计出一条完美的路径,来解决中国的现代化转型问题?大概率是没有的。

第二个,还是跟“理性设计的冲动很难避免”有关,它有一个基本前提和默许,即认为人的脑子也好、人类世界也罢,是一张白纸,可以随意地作各种文章,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案。

但实际上,我们知道人类世界和生物世界有一个共同特点—— 有强烈的路径依赖,是会受过往环境深刻影响的。

铁路轨道的宽度设定就是一个特别典型的例子。今天全球主要铁路网中,两根铁轨之间的距离是143.5厘米。这个宽度是英国人史蒂芬森在主持修建曼彻斯特和利物浦之间的铁路时制定的,并在之后百年间被很多国家采用。

史蒂芬森制定这个数字,主要是因为在铁轨上跑的,由马车制造商制造的传统马车车厢,车轮之间的距离是143.5厘米。至于马车车厢为什么要做这个设定,大概率可能跟马的体型有关系(比如两匹马并行拉车,那么两匹马屁股宽度的总和就决定了车厢的宽度和车轮的间距)。

结果可能就是,马的身体宽度影响了马车车厢的宽度,又进一步影响火车车厢的宽度,从而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今天全球铁路网的设计参数。

今天,牵动火车的动力装置已经屡次升级,和马没有一丁点关系了;工程师们也明确指出,如果能够增加铁轨的距离,对于铁路的运输效率来说就会有很大的提高。

但是,这种变革大概率是永远也无法发生了。毕竟,改造全球铁路网需要付出的成本实在过于高昂。因此,铁路工程师们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在原有设计上修修补补。

这个联想还可以再进一步:世界各国主要通过铁路进行火箭的运输,而铁路隧道的直径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火箭的粗细,从而限制了人类发射的外太空探测器的尺寸。

如果未来有一天,人类的飞行器在宇宙找到外星文明,外星人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地球人类的飞行器长成这个样子,寻根溯源的话,其实是地球上马匹的屁股大小决定的。

所以说,生物进化不可能是所有方向都探索,只能在原有基础上“小修小补”。比如以“摸着石头过河”为例,一个人摸第8块石头过河的前提,是建立在前7块石头的选择、决定的基础之上的。

人类世界、商业世界的变化也是一样,是受一些历史经验、历史路径约束的,不管是传统思想、文化,还是社会制度、生活习惯,都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消失或者改变。

之前所有选择的积累,决定我们接下来的选择是很有限的、只能朝少数的方向走。而许多做判断、做预见、做理性设计的人是没有意识到这点的,或者说他们低估了这点所造成的困扰。

总的来说,我们需要尊重这些“约束”,而不是随意、轻率地认为这些约束可以被任意抹掉。

信心冰点下,给企业家3点建议

Q:在当前面临巨大不确定性、企业家处于信心冰点的背景下,在进化论中可以给到他们哪些启示?

王立铭:我觉得以下3点,可能会对大家有一些帮助:

第一,生物进化的历史告诉我们,在环境带来的挑战特别剧烈时,比拼的就是生存和繁殖的效率。谁能利用最少的资源来满足生存和繁殖的需要,谁就是最容易胜出的物种。

所以这时,生物的生存策略是什么呢?牺牲效率来换取更多的可能性。

在商业世界里,我们经常听到类似的说法,“在蓝海要高速增长,在红海要苦练内功”,可能也是同样的道理。

还有一个类似的案例是“有性繁殖”。我们知道,有性繁殖其实是一个效率很低的繁殖方式——一雌一雄要在一起,然后繁殖一个后代。

这首先是增加了麻烦,得先找到配偶;其次,繁殖后代的效率降低了一半,因为它只传递自身50%的基因,剩下50%来自于配偶,传递基因的效率降低了一半。

但有一个很反常识的现象是,地球上那些既能有性繁殖、又能无性繁殖的物种,在环境最恶劣的时候,往往会选择有性繁殖。

因为这时候生存压力很大,它不知道哪些基因的组合、哪种生存方式,能在这种环境中活下来,所以它就需要通过有性繁殖的方式,让自己的基因和配偶的基因进行充分重组、排列组合,生出更多样性的后代,进而确保这些后代中有一部分能适应这个残酷的环境、活下来。

第二个经验是“边缘创新”。地球上, 新物种出现速度最快的环境,并不是像热带雨林、草原这样物种已经非常丰富的地方,反而是南北极、沙漠、高山这种看起来非常贫瘠危险的地方。

这个看似反常识的现象之所以会发生,可能是因为在这些物种贫瘠的地区,现存生物种类有限,因此生存竞争不是太激烈,留出的空白生存空间、生态位比较多,有益的变异相对容易出现。

所以在环境非常残酷时,虽然会导致灭绝和淘汰,但它也带来全新的、大量的生存空间可能催生新物种的诞生。这也是一个经验,或者至少是一个安慰。

第三,在这种残酷的环境里,我们要找全新的生存方式。但前面我们讲过的“路径依赖”告诉我们,在进化历史上,生物要想做大胆的、革命性的创新,是很难的。因为它自身已经是一个非常完备、精密的系统,而创新在很大概率上会导致真正的破坏,而不是创新。

那怎么给创新更多的机会、降低创新的代价呢?就需要适度地“浪费”资源,储备看似可有可无的冗余。

在很多时候,冗余会被认为是一件降低效率的事情,毕竟多养一些人、多干一些事、多建立几个组织最终可能并没有什么用。

但进化历史告诉我们,冗余的基因也好、冗余的器官也罢,甚至是冗余的生物个体,往往意味着在冗余上面做突变、做探索、做尝试的代价是很低的。

毕竟冗余的意思就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哪怕真的破坏了也无所谓,但在这个基础上产生创新的概率就会更大。

对于这一点,从事基础研究的科学工作者们应该是最感同身受的。科学史上大量的发现和发明来自意外,比如X射线、原子核、宇宙微波背景辐射、青霉素,等等。

这恰恰是因为原始创新无法提前规划,支持科学探索最好的办法就不是重点盯住几个众望所归的人并期待他们产生突破,而是支持一定规模的科学家在相对自由的条件下开展研究工作。

这可能也是为什么在人类历史上,高强度的竞争一般都会导致“内卷”,而相对宽松的环境才是能够实现创新的一个原因。

在残酷和多变的环境里,这也是一个反常识的结论。很多人可能会认为,在环境剧变下,需要精兵简政、提高效率,但其实要想酝酿真正的创新,还是需要有一些“闲人”、有一些冗余才可以的。

许多社会问题,其实是人脑进化留下的历史包袱

Q:在人类几千、上万年的进化过程中,是否诞生了哪些自己没有意识到的“弱点”?

王立铭:人在进化过程中,有没有留下什么弱点?这个当然是有的。

首先,我得讲一个基本原则,“进化是一个唯结果论者”。它只管结果——一个生物只要能够成功地生存和繁殖,它都会被自然选择定义成“胜利者”。

自然选择是不会关心哪个具体参数是不是优化到了什么程度,它只看结果,所以这就导致一定会有许多缺陷被积累下来,只要不会干扰到生存和繁殖都是“无伤大雅”的;同时,也有许多曾经的“优点”,当环境变化后就变成缺陷,还没有来得及被淘汰。

这两个因素带来的结果就是,在任何一个时刻、任何一种环境下,看任何一种生物,一定都是充满了缺陷的。人当然也不例外。

从生物学特征来说,人有一个巨大缺陷,就是新生儿出生后,没有任何独立生存的能力,除了吃奶、除了哭以外,什么也干不了。可想而知在野外生存时,是会有巨大问题的,这意味着父母要花许多精力照顾他。

但这种“缺陷”,实际上是某些巨大优势所带来的必然代价。巨大的优势包括两个:

一个是人的直立行走。大概在600万年前,我们的祖先开始从四条腿变成两条腿的直立行走,这带来许多优势,包括视野的拓宽、解放双手等;

第二个就是我们的脑容量、大脑体积在变大,过去600万年时间里增大了差不多3倍,导致人类智慧的出现,在物理上具备了可能的条件。

这两个优势结合在一起就决定了,如果人的胎儿的脑袋长得太过大,妈妈是生不出来他的。因为直立行走导致人的骨盆结构没办法去生那么大脑袋的孩子。“妥协”的结果就是只能在孩子还比较弱小的时候,先把他生出来,之后再进行大脑的发育。

我们看,为了更好地执行直立行走和大脑袋这两个优势,人就不得不承担相当惨痛的代价——出生后非常脆弱的生存能力。

一般来说,当我们看到一个巨大缺陷的时候,往往会有更大的好处去“掩盖”这个缺陷,这才使得它能够留存下来。

其次,刚才我们也讲到第二种可能性——当环境变化时,原来的生存优势可能会变成劣势。这点在人身上体现得很明显。

我举两个例子。人在一万年前开辟了农业时代之后,人的文明进化速度是远超人在生物层面的进化速度的, 所以可想而知,人在进入文明时代之前的生存技能就变成一种负担,甚至是缺陷。

比如,人的社交能力是在采集狩猎时代、甚至是更早前就已经形成了。现在我们认为,人脑能够处理的熟人关系差不多在150-250人之间,可以记住他们每个人的具体特征,和他们进行比较有效的信任和社交。这个数量和采集狩猎时代的人群的数量是基本一致的。

但人发展到今天,所需要打交道的人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这个数量级,可能每个人的微信朋友圈都有上千人,更不要说在社交媒体上经常需要看到成千上万人的消息,并且与他们互动。

实际上,要想和这么多人建立信任、建立有效交流是非常困难的。今天互联网时代所出现的一些社会问题,比如信息茧房、互联网上大量的言语暴力、选边站队、“后真相时代”,等等,本质上都是和这个有关系的。

因为我们的社交能力相当于停留在了采集狩猎时代,它没有随着文明的进化而快速发展。这当然就会导致一些缺陷。

还有一个例子是人脑。所有动物的脑袋都会“学习”,这也意味着它能够响应环境的变化。

但问题是,包括人脑在内的所有动物的脑袋,它响应环境变化的能力、方式,都可以认为是“线性外推”的;或者说,它会默认环境变化是以一种缓慢的、可预测的方式在发生。

这本身没什么问题。因为在人类出现以前,地球环境的变化从来都是非常缓慢的,即便是像小行星撞击地球这种史诗级的灾难,实际上它所导致的生物灭绝也是发生在百万年的尺度上,并非一夜之间发生的。

但是,在人类建立文明以后,环境变化的速度相比过往是远远提速了的。比如我们曾经说“代沟”是几十年跨度上的人无法互相理解,而今天可能我们和晚几年出生的人之间都已经无法互相理解了。

人的能力被限制在“线性外推”所默认的缓慢变化的环境里,而这种认知体系是很难适应目前这种飞快的环境变化的。

这是进化留给人类的两个历史包袱,一个是社交能力,另一个是适应环境变化的能力。

所以这时候,“讨伐”其他人没有受到很好的教育、被洗脑、被谣言误导了,或者是批评某个社会制度没有建立好、信息过滤和审查得不够严格,等等,这些其实都是没有用的。

我们要意识到,当这个问题如此根深蒂固、根植于科技发展和生物本能之间时,我们首先得对这个问题的长期性、以及改变它的艰难性,有一个更充分的认识,然后才谈得上怎么去解决它。

它本质上都是因为,习惯了在一个非常小的圈子里处理变化非常缓慢的信息、然后又只会对这些信息进行“线性外推”的人脑,在进入到一个快速变化、拥有亿万成员的一个信息环境时,所必然会发生的情况。

Q:那我们岂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王立铭:确实很难说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我们很有效地去克服。

我们今天看到的人类社会的许多社会问题,实际上有着很本质的生物学原因,很难完全克服,包括像精神疾病的高发可能也是现代生活的一个必然结果。

但我觉得,我们首先需要认识到这一点、认识到这些问题,它不是因为我们现代人有多笨、有多蠢,或者现代制度有多坏,而是人脑的进化历史所留给我们的一个历史包袱。只有承认这个基础,才谈得上去解决这些问题。

其实如果延伸到真实世界中的其他问题,包括怎么和陌生人相处、怎么建立一个能够有效沟通的组织、怎么在陌生社会中建立信任、怎么保证信息有效且准确地传播、怎么建立真正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等等。

所有这些问题都需要建立在刚才所说的两个前提之上: 人的社交能力和认知能力,实际上都是在文明时代来临前就已经形成了的。

Q:您在《进化论讲义》里写到,“如果说人类生物学层面的进步最终将依靠基因科学,那么人类文明层面的进步也有一个终极版本——脑机接口技术”。

前阵子,马斯克投资的脑机接口公司宣布有了新进展,5年内使用脑机接口治愈耳鸣,10年内解决大脑和脊椎损伤。目前在这个领域,有哪些前沿的进展可以与我们分享一下?

王立铭:其实在脑机接口的科学突破上,马斯克并没有多少值得一提的贡献。他做的那个工作——在猴子脑袋里插个电机,进而可以控制光标的移动,早在20年前神经科学家们就能够实现了。不光是猴子,在人身上也可以实现。

当然,他在技术上还是有一些贡献的,比如把植入电机的电极和装置都做到高度工程化和创伤尽可能小。

从概念上来讲,我们知道,人类大脑是一个由大约860亿个神经细胞组成的器官。这么多神经细胞,彼此之间建立了差不多100万亿个连接。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把人类大脑想象成一个由860亿个晶体管组成的、拥有100万亿个节点的CPU。

理论上说,如果我们能精确采集这860亿个晶体管、100万亿个节点上每时每刻发生的活动,应该能够从中解读出人类智慧,解读出我们大脑此时此刻正在想什么、做什么;也应该能直接向大脑输入电信号,改变大脑的工作状态。

要是再能利用模型把这些电信号还原成人的思想意识、输入电脑的话,甚至还可以实现大脑和电脑的联网,或者大脑和大脑的联网。

等这一切实现之后,人类文明的进化速度将提高到一个无法想象的水平,甚至可以让人类脱离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存,直接定居于虚拟数字世界,实现“长生不老”。

这确实是一个长期的理想,在很多科幻小说里都有这样的情节。但今天距离我们实现它,还有着无比遥远的距离。

我们现在所谓的“脑机接口”技术,所能够读取的神经细胞的电活动,大致在几百个到几千个神经细胞左右,距离860亿个还有着巨大的鸿沟。

更重要的是,我们还不太能理解这些电活动是怎么编码意识、情感、思考等东西的。它是一个极其长远的愿景,在今天还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

目前它唯一有价值的应用,仅仅是可以帮助帕金森患者控制自己身体的运动、帮助瘫痪患者控制机械臂,等等,大概处于这么一个水平。

Q:英国《自然》杂志5月中旬发表了一份新的研究成果,利用脑脊液内关键靶点Fgf17因子,将年轻小鼠的脑脊液注射至老年小鼠的大脑中,能够逆转后者的记忆衰退,提升记忆力。

您在书里也曾写到,“在未来,基因科学的发展会让我们看到一种更终极的可能:人类可以直接操纵基因、直接主导自身的进化”。

但如果从长远来看,掌握更多社会资源的人岂不是有更多机会、更多样的选择不断地让自己变得“更好”,与普通人之间的鸿沟将越拉越大。您怎么看这种技术进步带来的“偏向性”?

王立铭:确实有这种可能。实际上,大家一直不太愿意承认这么一件事:人类一直有一个理想,通过技术进步帮助我们实现世界大同,尤其是那种低成本、推广起来比较容易的技术。

有一些东西确实也做到了。比如生产出来的廉价工业用品,它们保证了全世界相当一批人的生活比中世纪的贵族都要好得多,生活水平有了非常显著的提升。

但我们确实也得承认,大部分技术在刚刚进入人类世界时,往往是扩大而非缩小阶层分化和人群的割裂的。毕竟技术总是有门槛和成本,通常是认知能力、财力最顶尖的那部分人会先享受到,过去像汽车、互联网的发明都是如此。

基因编辑技术当然也不例外。等它真正成熟后,肯定也还是最有钱、对这项技术前沿掌握最敏锐的那部分人,会最先得到它的好处,不管是通过投资,还是亲身体会到对自己疾病、健康的影响。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当然,随着时间推移,它的成本逐渐降低,就会有更多的人享受到它。唯一需要我们注意的一点是,与其他技术不同,基因编辑技术是“可遗传的”。其他技术,比如互联网,上一代使用后,不意味着下一代也同样会使用,还是得重新学习。但基因编辑导致的能力提升,是可以直接遗传给孩子的。它会放大一个新技术进入人类社会中导致阶层分化进一步加剧的危险。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今天人类在讨论基因编辑时,凡是涉及到修改人类生物学性状的技术,都会非常小心。 它不仅仅是一个纯粹的伦理讨论,可能会对整个人类的世界观、社会结构都产生非常深远的影响。

我目前可以接受的是,比如要是后代真的有严重的遗传疾病,携带某种威胁健康乃至生命的基因变异,直接在胎儿阶段修改,或者通过这种方式治疗疾病。这是一个道德上、监管上都可以接受的合理诉求。但要是指望通过它来提升某个性状,比如让孩子变得更聪明、提高身体的强壮度,创造一批很厉害的富二代出来,目前这在伦理上还是无法接受的。

当然,我们现在其实也不需要那么担心,因为人体这些复杂的特性,包括智商、情绪、健康水平等,虽然它确实是由基因决定的,比如,ABO基因的变异决定人的血型、FTO基因的变异会影响我们是不是肥胖、ALDH2基因的变异决定我们喝酒会不会脸红,等等。

但它往往不是由一个基因决定的,而是大量基因相互作用的结果。因此,通过改变单个基因是不是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以及改变某个基因会不会产生副作用等,实际上我们现在离把这件事情搞清楚还有很远。

所以它是一个长远需要担心的事情,但今天可能还没有到特别值得担心的时候。

作为一个科学家,对于这样一个非常强有力、也确实对人类有益的技术,我还是比较乐观的。我觉得它会给我们人类带来各种各样的好处。

所以最重要的其实是,怎么为这些新技术找到一个对人更有好处的应用场景,发挥正向作用。

Q:最后一个问题,您在书的最后提到,人类目前进入到一个范式转移的关键时期,传统的经验和路径正在快速失效,而新经验和新路径还没有建立起来。很多默认有标准答案和现成解题思路的问题,比如和平与发展、全球化等,似乎需要重新检讨。这注定会是一段充满希望、也充满混乱和迷茫的探索期。

就像梁济一百多年前的那个疑问,“这个世界会好吗?”您有什么看法?

王立铭:我想说两点。第一点,这个世界既不会好,也不会坏。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我们很多时候,会用“理性”来默认人类社会有一个比较理想的社会结构和发展模式存在。比如福山的“历史终结论”。

他这个结论肯定是错的。但是他的论证过程,实际上能反映很多人的潜台词,即通过比较人类社会、世界各国不同制度的发展和演变,最终我们能找到一个最完美、最理想的社会制度。这样一来,历史就终结了,大家都往那儿发展去了。

实际上,从进化论的视角来看,历史从未终结。它既不会变好,也不会变坏,它只会变,不以人的客观意志为转移;而且这个世界的变化,包括客观环境的变化、你的对手的变化,是永远不会停歇的。

就像进化论里非常有名的一个概念“红皇后效应”:你只有不停奔跑,才能停在原地。环境的变化从来都是多变和不可预期的,因此你也只能不断求变,可能表现出来像是一切在变好,也可能表现出来一切在变坏,甚至表现出来你一直在原地绕圈、没有任何进步,瞎忙一场。无论如何,这个变化是不可避免的。

我觉得,在今天这个世界,可能很多人都开始意识到这件事,人类社会的发展没有灯塔、没有终点。它就是一个在混沌中长期震荡发展、变化的过程。

我们能够得到的经验和教训是, 首先,我们必须认识到这是个客观规律。与其怨天尤人,不如承认这个环境从来都是这样的。甚至我们说得悲观一点,人类历史过去这几十年和平与发展的主题,可能本身就是一个偶然,更必然的结果是大尺度上的不可预期。

所以谁最先认识到环境的多变是一个硬约束、一个大前提,那谁才有可能抛弃幻想,真正找出自己在这个环境里新的生存方式、把自己协调到正确的发展方向上去。

第二点,在“历史从未终结”的这种持续变化的世界里,每个人面临的选择并非无限的,而是受过往经历和环境的双重约束。但很多人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我经常讲,“进化是一个保守主义者”。它从来不会做革命。在进化历史上,不可能有一个生物为了学习另一个和它毫无关系的生存技能,而突然间舍弃掉自己原本的生存技能。因为在舍弃和学习的过程中,它就已经被淘汰掉了。

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的生存技能上“小修小补”,将就着、得过且过地往下走。

所以在永远变化的世界里,我们可能也只有这样的生存方式,只能基于自己过去的资源禀赋和路径,在这个基础上“小修小补”,找到在多变环境里的任何一个时间断面上的生存技能。

我们的选择比我们想象的要少。

但稍微值得乐观的是,这本身也创造了机会,这时恰恰也是创新最容易萌芽的时候——很多传统方式被打破、许多优势物种被淘汰,因此不管是新的生存空间、新的生存技能,还是新的商业实体,可能都会在这个环境里诞生出来。

总的来说,地球生物进化永远都处在“现在进行时”,一方面,要在现有的环境约束下持续优化和改善;另一方面,要被动地等待可能随时从天而降的环境变化。既要因地制宜,还要拥抱变化,这是地球生命一直在努力,但永远也无法彻底解决的难题。

「双关语,一为“礼物”,一为“当下”」的原因)。

这句话,我想也能送给亿万年来始终努力求存的地球生命。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正和岛(ID:zhenghedao)新媒体。面向中国商界决策者的新媒体,解析商界大势,聚焦商业价值,助力企业家持续成功,让新商业文明的曙光温暖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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