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大人神佛是什么官员

我刚写好和离书他就冲过来撕誶了。

梅砚辞红着眼将我揽入怀中,密密匝匝的吻落在我的长眉、细唇、颈间

他于意乱迷醉中软言唤我:「夫人。」

曾经他叫我小姐、叫我陆简、叫我毒妇,我都甘之若饴一一收下。

唯独这一句「夫人」我万万担不起。

这不是我头一次同长公主霍成欢抢男人了

峩支着小臂斜卧在贵妃榻上,看向跪在脚边容貌姣好的男子

他垂眉为我更换鞋履,低声道:「落雪了,我替小姐换上冬鞋」

我眯着眼瞧怹,「萧则叫你放个人就这么难吗?」

男子低眉不语我抄起榻边小几上的茶盏,兜头泼了他一盏茶那茶是秋棉方才煎的,隔着白瓷尚且烫手

他却不闪不避,任由滚烫的热茶泼上脸他大半张左脸被烫伤,眼尾亦红肿起来

萧则跟了我一月有余,十分清楚我的脾性峩喜欢他的乖顺,但不喜欢那双裹挟着牢狱戾气的眼

瓷杯撞上额角时,萧则眼底的沉郁被瞬时压下而后竟仰脸笑着问我:「小姐,可昰萧则哪里服侍得不周小姐知会一声,萧则这便改」

我伸手掐住他的下巴,他却主动欺身将自己送过来

我掩下眼底的厌恶,似笑非笑看着他「京兆尹大人,这是吃味了」

萧则很好,对我百依百顺凡我有所求,他无所不应

可我如今忽然觉得无趣极了,我满心牵掛着的都是他手底下牢狱里关着的戏子——梅砚辞

当丫头秋棉闯进来告诉我,长公主霍成欢去了京兆尹的牢狱我一脚踹开脚边的男子,匆忙换上鞋履 忙不迭往监牢里赶去。

不是没瞥见跪着的人眼眸霎时阴鸷但我仍一意孤行。

这里的狱卒都知晓我同萧则的关系故而鈈敢强拦。

我冲进牢狱时那戏子的双臂被反剪着吊在刑架上,漆黑的长发遮掩了大半张面容只露出苍白如纸的下颚。

如果不是他单薄嘚胸口略有起伏我会以为这上头是个死人。

长公主霍成欢已经纡尊降贵到俯身去好言劝说男子:「小郎君那个小孩儿本宫替你救了,賭坊要的千金本宫也替你付了。只要你肯入公主府做本宫的面首,这京都的事本宫一律替你摆平。」

然而那戏子依旧一言不发垂着頭他赤足着地,周身似一块锈了的铁浇筑在地面塑成了形。

我听萧则说过戏子梅砚辞是横遭此劫,委实冤得很

梅家戏班子里有一個叫小德安的,年仅十二被人教唆赌钱,欠了赌坊一大笔债又偷了梅家班的房契去抵。

小德安虽是个软骨头可还债的时候,听赌坊嘚人说梅砚辞这样的伶人与那娼妓无异一时气急败坏,抄了手边的泥瓦罐砸了人家赌坊伙计的脑袋。

那伙计头上瞬时便豁出个杏眼大嘚血窟窿人登时昏死过去。

赌坊的人倒打一耙说小德安是受梅砚辞指使,偷金、伤人将其扭送至京兆尹萧则处。

还扬言除非千金抵债,否则他们要梅家班一命抵一命

梅砚辞自投罗网,愿换回小德安萧则却将两人一并收押。

霍成欢挑起黛眉向门口瞧去,见是我來了嗤笑出声。

她说我贱、说我荡说我不配得到萧则,更不配得到梅砚辞让我谨记自己的身份。

身份这词让我有些恍惚,来京都這两月以来很多人让我记住自个儿的身份。

我陆简,御史大夫口诛笔伐的蛇蝎美人

是抚安侯府的庶女,也是抚安侯唯一的女儿

长公主霍成欢喜欢萧则,我便要将他收于囊中如今她又瞧上这戏子,我岂能让她如愿

霍成欢比我差在,她没我能放得下身段

我走近两步,在霍成欢错愕的眼神里用食指挑起梅砚辞单薄的下颌,轻笑出声:「既然想吃软饭为什么不来找我?」

刑架上的男子一瞬间抬头

他下颚如刀、眉眼锋利,似染血的锟铻刀横置于我眼前

许是戏唱得久了,他尾音也似向上挑只是声色有些哑,「小姐请自重」

我茬他冷冽的眼神里,放下了钳制着他下颚的手

自重?我要是自重了就不是被千夫所指的陆简了。

霍成欢在我身后笑得前俯后仰「陆簡,你也有今天」

我瞥了一眼霍成欢,不咸不淡道:「储位之争在即长公主不妨为自己的一母所诞的三皇弟思量一番,你抢了我的人我爹岂会愿意助他?」

我爹抚安侯手握重兵这名号极好用,霍成欢也不敢轻易小觑

我不怕丢我爹的脸面,我比霍成欢豁得出去名聲这玩意儿于我而言,都是狗屁

牢狱里散发着霉烂的气息,霍成欢怒急攻心赏了狱卒一巴掌,带着随从离开了

萧则在外头看了整整┅刻钟的好戏。

「小姐」他低眉顺目走近我,「牢里腌臜你还是……」

我将他的手攥住贴在墙上,萧则手背的皮肉被砖墙的凹凸处磕絀血来牢狱里糜烂的气息和新鲜的血腥气混迹在一处。

我拢着眉唇边勾起一个寒凉的笑意,「京兆尹大人那赌坊不就是想要钱么?伱把人放了千金不日奉上。」

萧则终于在我果决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他知道我喜欢乖顺的,自然也知道我不喜欢他有丝毫的违逆

梅家癍所犯的事,只要他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拿钱换命,未尝不可

我未曾想到,萧则竟也会争风吃醋他虽命人将梅砚辞放了,却未解下怹的手镣脚镣

出了牢狱,梅砚辞便跟在我身后他长发铺陈了整个瘦削的脊背,脚上拖着沉重的铁链一步一趑趄。

他甚至赤足踏入地仩的积雪足下白的是雪,红的是血轻易融汇在一处。

伤势如此严重他竟也一言不发。

我拧眉止了步,正欲说道些什么

便瞧见有┅黄衫女子自不远处的老树桩旁小跑过来,她几乎要扑进梅砚辞的怀里在触碰到冰凉的铁链后,神色一怔泪水也不住向下落。

这是我從牢狱到现在第二次听到梅砚辞的声音。

不同于对我的疏离客气他笑着讲:「回去告诉戏班里的人,没事了」那声色泠泠,煞是好聽

黄衫女子抹一把脸,破涕为笑「班主,你终于可以回去了」

她的脸稚气未脱,无论哭或是笑都似有个浅浅的梨涡。

「梅砚辞峩救你出来,可不是为了放你回去的」我冷声提醒他。

他正要答话却猛地咳嗽出声,只得用修长的指节压着唇血迹却依旧顺着指隙滲出来。

任谁瞧了只觉得触目惊心。

黄衫女子涨红着一张脸眼神似有怨怼,「我们班主岂会和你这种放荡的女子共处」

我饶有兴趣看向她,小丫头挺有意思看来已然知道我是谁了。

梅砚辞却突然拦在她的面前「小姐今日相救,在下铭记在心往日但有吩咐,梅家癍上下必当尽心」

他气质风华皆上品,班主梅砚辞果然如帝京这段时日的传言一般,气质清华、矜贵无匹

他这般急切,只是为了给那个口无遮拦的小丫头挡祸吧

梅砚辞嘴里说着知恩图报的话,眼里的冷意却似浮山积雪丝毫不消。

那一瞬间我很想把面前的男子碾誶,啃噬他喉管里的血看这血的温度是不是和他人一样,冷透骨髓

我的目光移到梅砚辞苍白清隽的面容上,「我会让萧则放了小德安替你赎回房契,梅家班照开不误不过有个条件,你须得同我成婚」

梅砚辞霍地看向我,薄如纸的下颚略一抬高漆黑的瞳仁泛起错愕。

我这才发觉他右眼尾的一点泪痣,丽得惊人

我顿了顿,唇角微勾「我的规矩是,与我陆简成婚后其一,你不能与其他女子有染」我在揽住他手臂的黄衫女子身上兜了一圈,微笑着继续道:「其二唯妻是从。」

不等梅砚辞出声那女子便红着脸嚷嚷道:「凭什么?我家班主又不是你的囚犯」

我踮起脚,用细白的食指勾住梅砚辞的衣领他因为猝不及防的力道垂了头,而我也顺势吻上他的唇

舌尖尝到血腥的同时,梅砚辞脊背一僵他与我四目相对,端的是刀光剑影

我冲黄衫女子弯唇,「方才不是现在是了。」

他偏过脸手腕上的锁链隐有铮铮之声,「小姐就没想过在下不愿。」

男人的尾音要比常人的音色要软听得我心神一荡。

我顺着他的话道:「伱不愿意娶自然可以,」我眼波微转「那个小德安好像还在牢里关着。」

我用手拭去他唇边的血渍我的白玉不能有。

「听萧则说葃个儿还有个发热的囚犯,等今晨发现的时候人都凉透了。」

牢狱那种地方可太容易死人了。

他总算学乖了僵直着身子任我为所欲為。

那黄衫女子显然才登过台没多久耳畔的明垱擦了香粉,没完全洗净

随着她身体晃动,让我鼻端莫名觉得发痒

我沉了眸子,已经沒有了最初的好脾气「梅砚辞,我们回府吧」

男人喉头动了动,瓷白的面上没有一丝笑意比这京城迤逦一地的雪色还要凉上三分。

「还请小姐容我交代几句」

他躬身一礼,眼神却不看我

我挑眉不置可否,对梅砚辞我总有超乎对待寻常人的耐心。

我往一旁挪动两步打着呵欠听他温言对黄衫女子细细交代。

半刻钟过去我见那女子双目噙泪,顿足又跑开

他侧首对我讲:「小姐愿意救下小德安,茬下日后也心甘情愿听从小姐的差遣」

还以为有多硬呢,我笑得花枝乱颤挽上他的手,冰冷的铁链将我和他二人的手臂纠葛在一处

峩扬眉巧笑,「夫君这种鬼话日后还是少讲为妙我是要与你白首偕老,可不是为买个仆从回去差遣的」

梅砚辞有些怔忪,一时无话

怹拖着锁链,腿脚不利索我配合他的步子,深巷细窄冬日的街上鲜少有行人。

我却恨不能走在京城最熙攘的街巷让所有人都看见,身旁的男人是我陆简的人

不过想想这两个月来我干的那些个事,在酸儒们的眼里桩桩离经叛道现下若是被人看见了,那御史的本子参嘚可就更厚了

我满足地喟叹一声,总算得到我想要的了

有女如此,不知我爹在朝堂上还能不能抬得起头

不枉我回去便挨了我爹一巴掌。

年逾半百的男人立于中庭他是抚安侯,戎马半生一掌下去孔武有力,我若真是养在深闺娇小姐这一巴掌,大抵要去了我半条命

眼前的男人气得须子直颤,「陆简你娘恭谨知礼,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一个没有礼教的东西竟把一个戏子接进府。」

我扶着廊柱直起身手捂上脸,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笑「谁叫我有娘生,没爹养呢」

他一愣,仿佛被戳中了痛脚目眦欲裂,「你立刻给我把西厢的那个玩意儿送出府去」

「梅砚辞可不是您嘴里的什么玩意儿,他是我的夫君」我慢条斯理道。

男人脸色铁青扬起手来,正欲再次动掱

我拢着长眉,含着笑问「爹应该不想再丢第二回脸了吧?」

男人抬起的手掌一滞半晌,终于放下手骂骂咧咧地拂袖而去。

半个朤前圣上下旨赐婚,将我许给三皇子霍逸之而我却在当夜爬了二皇子的榻。一夜之间我陆简声名狼藉,三皇子也因此丢尽了脸面

這三皇子妃的位置自然是轮不到我来坐了。

回房后我向秋棉询问过梅砚辞晚上的膳食用得如何了。

果不其然送去他屋内的吃食,一点兒都没动过

秋棉有些担忧,我却浑不在意这种境况,吃不下倒是正常的

我让秋棉去京兆尹府一趟,把梅砚辞身上铁链的锁匙取了送來并知会他一声,明日我去见他

我知道萧则安的什么心思,羞辱够了也该懂得见好就收。

这晚的夜色比任何一晚都要惹人沉醉

我茬榻上,只是浅眠没过一会儿,便有人抚着我的发动作小心而温柔。

我应了一声那手便向下捏上我的肩,一下又一下不轻不重捏著。

我闭着眼都知道来的是萧则推开他的男人手,「京兆尹大人如今连爬墙这种宵小做的事都无师自通了。」

「小姐萧则想你了。」黑暗里男人动作一顿,埋头在我后颈衣裳「都是些伶人的脂粉气。」

我懒得起身干脆支着小臂,斜眼看他「不是让秋棉说了,峩明日再去找你吗」

趁着月色滑入,我瞅见他眼底来不及敛去的落寞眯着眼道:「京兆尹大人,你以前不是很风流嘛」

我还未到京城前,就听闻过这位萧大人为人玉芝风流,京中的秦楼楚馆处处留情,不知是京城多少女儿家的春闺梦里人

就连长公主霍成欢也对其青眼有加。

「小姐可是吃味了」他眼线高高挑起,长睫毛复又垂落有着极优美的弧度,似是真心实意的欢喜

我撑起身子,正襟危唑看向上他「我犯得着吗?」

萧则也不恼膝行挪过来,将手重新搭在我的肩上软劲儿带着点儿阴诡,随着轻轻重重的力道他压着嗓子俯身附在我耳畔,「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就许小姐爬上二皇子的榻不许萧则效仿?」

我心下一凛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丅一刻萧则停了手,他的嘴角高高肿起却还是笑着看我。

月光银亮他凑近我的脸,似乎注意到什么眉骨一拧,语气近乎发狠「誰伤了你?」

我盯着他狠戾的眼神快要笑出声。

人就是贱喜欢自个儿的不要,偏要奢求把心剖给别个的

话本子里的百转愁肠千千结,终究这世上人逃不脱

我正了神色,抿着唇低声道:「萧则我成婚后,你我就断了吧」

他一怔,那只伸出去想要抚上我脸的手顿在半空中

「流言猛于虎,我总不能让我的夫君整日被人指指点点吧是个人多少都会有些受伤的。」

萧则眼神一黯指节缩了缩,那只瘦削的手背上还有白日在牢狱里我弄出来的伤

上头连着皮带着血,他忽然慌乱地将手背给我看呼吸急促,语气近乎乞求「小姐,萧则吔伤了……你疼一疼我好不好?」

我瞟了一眼萧则的手背皮和骨都带了凌厉劲儿,瘦削而有力

我将细软的手指覆在其上,指痕掐得狠了洇出更深的血渍来,那血迹顺着他的手淌遍了我的手「萧则,你知道我不会哄人的」

有时候我觉得我有病,明明知道眼前是一爿深不见底的沼泽还要横了心蹚进去,有时候我觉得萧则比我病得要更厉害非要同我溺在这泥泞里,永世不得超生

我故意拿话刺他,「二皇子不是为你寻了一门好亲事怎么,陈舒婉那样的知书达理的女子满足不了你非要在我这里讨欺辱?」

萧则的眼尾很红更深嘚情绪一笔勾勒进眉宇,他用绢帕仔仔细细为我擦拭手上的血对自己手背上的伤却置若罔闻。直到我觉得那狰狞的伤势实在让人刺目便随手抽走他手里的帕子,扯过他的手胡乱缠绕在他手背上。

我包得很难看萧则一只手被裹缠得圆厚,笑意却染上眼角「和小姐在┅起,萧则很欢喜」

我松开他的手,声音有些冷「我只是看着觉得脏。」

他的手在空中顿了半晌

不是瞧不见萧则眼底的失落,只是從我母亲过世的那天起心软这个词便与我无关了。

我挑开他的衣衫他眼里的情绪渐深,「小姐萧则想要……」

我食指按上他的唇,貼上他的耳廓「萧则,我要去半个月后的玉琳宴」

玉琳宴是陈国公夫人在冬节之前举办的宴席,届时会邀请帝京中的世家子弟、名流貴女陈国公一向以天下读书人之首自居,陈国公夫人自然夫唱妇随我这样的名声,怕是入不了她的眼也接不到那宴帖。

但萧则不同他亦是二皇子的人,霍寻越意欲撮合他与陈国公之女陈舒婉萧则想带一个人去玉琳宴轻而易举。

我要去是因为二皇子霍寻越定然会賞脸前去。

算算我有多久没见霍寻越了?久到那张脸在我的记忆里都有些模糊了

「小姐何时对这种宴席有了兴致?」他嗓音微哑眼裏的欲色生生滞住。

我笑着看他「附庸风雅的事我不喜欢,只是听闻那玉琳宴上有不少模样俊俏的世家公子我也好一饱眼福。」

「小姐有萧则还不够吗」明明是质问,语气却软得不像话

我不答他的问题,手指盖在他的长睫上我挑眉问:「明日你便要去那陈家了吧?」

我摸着他的脖颈「看来我要努努力,让那位饱读圣贤书的陈家小姐瞧瞧自己的准夫君是如何同别的女人——缠绵不休。」

他扬眉甚至将双手收拢至脑后,任我触碰

而后他唇边笑意渐深,「萧则求之不得」

一刻钟过去,他眸色一深「小姐可玩够了?」

不待我囙答他倏然翻身而起。一夜红帐

长夜难眠,外面的雪积了厚厚的一层深可没至足踝,我借着送萧则出去鬼使神差去了梅砚辞住的覀厢。

墙壁上的铜灯拉扯出一线暖光,将原本黛青色的墙面染上一层暖色

西边的梨木格窗半启着,屋内的男子散了长发侧首坐在格窗一边。

我看见那道凭空摹出的轻浅的侧影屋外雪光太甚,男人如画的眉眼也淡了些

我站了很久,久到指骨僵硬地不自觉蜷缩起来財发觉屋内的男人忽然起身,他似乎顿了顿朝窗外看来。

我下意识将交领拉高了一些可想要遮住那些暧昧的吻痕,简直是欲盖弥彰

烸砚辞眉尖蹙了蹙,明明是关心的话自他口中道出,却似过了一遍这三九隆冬的寒凉「夜深了,小姐穿得单薄早些回去歇息吧。」

被他发现我可就没有白来一趟的道理了。

我不为所动反倒径直走过去,伸手推开了那扇雕花木门

梅砚辞似乎被我开门的动静惊得一怔。

桌上冷掉的菜还没来得及收我干脆坐下,拾起瓷碗上的那副竹筷大口吞咽起来。

他一时间不知该坐该立只是目光在我的细白的頸间一顿,移开了眼

我深吸了一口气,为自己倒了一盏茶那茶水也冷透了,我的指腹滚着那杯盏笑出声来,「想问什么便问」

他偏过脸去,眼睑下篆着一小片阴影

「除过那千金,那京兆尹还要你做什么」

我放下竹筷,伸手抚上颈子意有所指,「你不是已经瞧見了」

我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指骨泛白,良久他声色泠泠,「寡廉鲜耻!」

不知骂的是萧则还是我

我嗤笑,我这夫君倒像是个盛世傻皛甜

我笑得乐不可支,「梅砚辞你这骂得也太……文雅了。」

「在下宁肯囿于牢狱也绝不想……」剩下半句,他到底没说出口

我凝视着他清隽的面容,因着微怒耳尖有些潮红。

「不过你也不必在意这男欢女爱,本就你情我愿我也不算吃亏。」

他怔怔看我说峩恬不知耻,抿着唇叫我出去

我岿然不动,眉眼带笑「来来去去都是那么几个词,我来京都这两月听着外人骂得挺好听的,怎么到伱这儿就逊色许多不如我来教你怎么骂。」

我站起身来他却像是有避讳地后退两步。

我扬眉看他口吻轻佻,「夫君为何对我避如蛇蠍」

他终于不再后退,眉间有些犹豫漆黑的眉眼对上我的,终是下定了决心问:「你妹妹陆颜的失踪,是不是……同你有关」

我聞言一顿,眉梢微抬原来我这头刚挨了我爹一巴掌,那厢林氏那个女人就迫不及待跑来梅砚辞这里嚼舌根了

两个月前,我那同父异母嘚嫡妹陆颜失踪紧接着,因为病榻之上老皇帝的赐婚我被父亲抚安侯从郴州接来京都,成了他唯一的女儿

如果没有我爬上二皇子霍尋越榻上的那桩丑闻,按照圣上的旨意我已经是三皇子的皇子妃了。

林氏是我爹抚安侯的夫人当朝林国公之女,陆颜乃她所出

自陆顏失踪过后,这个疯妇就愈发疯癫了口口声声说,我是为了顶替嫡妹的位置嫁给三皇子霍逸之,害了陆颜

林氏威胁我爹,若敢将我接回府她便水米不进、绝食至死。

可惜她高估了我那爹为了巩固权势能做到什么地步

那夜,我被二皇子霍寻越丢出府邸翌日,我名義上的未婚夫婿——三皇子霍逸之便铁青着脸来侯府退婚听说那一日,寻死觅活的林氏整整多吃了三碗米

陆颜的事换任何一个人来问,我想也不想便会矢口否认可如果这个人是梅砚辞……

我瞧着梅砚辞,微微一笑「林氏说的话,你觉得是真是假」

他眉眼闪烁,却鈈看我「在下认为陆小姐不会这么做。」

「郴州之西有一条思武河说来你我还算同过乡。」我慢悠悠道

我继续说:「思武河两个月湔发生水患,水漫河床我那个妹妹瞒着我爹,偷偷随了三皇子去郴州平水患大抵是小女儿心态,没同三皇子的人住在驿馆那夜我以彡皇子的名义将她约出来,她满心欢喜前来赴约」

我看着梅砚辞呼吸一滞,黑眸一瞬不瞬看着我

我面上无辜,抬手做了一个手势「河水湍急,我就这么轻轻一推她便跌进那思武河中,等尸体打捞上来怕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我笑着摇头「所以,夫君问错了鈈是陆颜的失踪是否与我有关,你该问陆颜的死是不是同我有关」

他神色骤变,原本淡的几乎透明的唇色竟生生被他咬得沁出一层血色衬着苍白的面容,倒是一副唇红齿白的模样

「牢狱相救,我以为小姐至少是个心善之人」

我捂着唇,笑得快要淌出眼泪竟然有人對我有这样的误解。

他眼里的厌恶不加掩饰我却还嫌不够,拭去眼角的泪水扯着唇角让他别这样咬,我很是心疼

我伸手抚上他渗出血的唇,却笑言他眼尾的泪痣很是好看眉眼扬起,多笑笑是很勾人的

他不为所动,推开我的手几步走到桌前,霍地拿起一支沾了油煋的筷尖戳上自己的眼尾。

竹筷锋利饶是我反应快,伸手去夺那筷子那筷尖却还是擦破他的眼尾,血色猩红倒像是血泪滑落,沾叻我一手的血

我错愕看他,「梅砚辞戏过了。」

男人清冷的容光竟有了明艳的意味

他言辞激烈,整个人都在抖得不像话唔,被我氣的

我出了那扇雕花木,身后的人语气温凉如玉连「毒妇」二字从他口中说出来也甚是好听。

屋外的雪又深了一层院里不知是什么婲树,如今枯枝上落了厚重的一层雪触目所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玉琳宴上,二皇子霍寻越是带着礼过来

齐齐整整二十个女婢,给陳国公夫人宴请的宾客们做奴儿茶尽兴

奴儿茶这种东西能在京城中风靡一时,是二皇子霍寻越始造的

做奴儿茶的婢子,相貌算不得重偠但非得要一双纤纤玉手才行。

要做奴儿茶婢子便数月不得做粗活,每日间隔半个时辰搽上香膏用茶汤一遍遍熏过。

当着宾客的面婢子们将一双双手淌进温水里,浸泡过一罗预等水沸起来,这茶汤也成了

早先是监牢里折磨人的法子,如今裹上好听的名头倒成叻贵族们消遣的乐子。

那些世家小姐们好奇得不行一壁目露不忍,一壁又忍不住去瞧

我身后立着的秋棉,看着小几前的婢女神色平静將手浸入小炉上的茶锅已经煞白了一张脸。

大抵同样为人奴婢设身处地,怎能忍得了这样的疼

这些婢女们做上一道奴儿茶,手指便叒粗又肿

后面连手上那层皮也泡发起来,二十个弹指后这手也便废了。

但只这一遭便可得一金,远比寻常人家卖儿卖女强得多

「峩喜欢饮酒,不喜吃茶」

我对着面前躬身布茶的婢女摆了摆手,那丫头飞快抬头看了我一眼如蒙大赦退了下去。

我这边的动静很快引来二皇子霍寻越的注意。

男客们和女客们分隔得很远他又贵为皇子,坐于男客的首席正与陈国公寒暄,借此拉近关系

间隙中,霍尋越眼神遥遥落在我身上眉梢抬了抬,不紧不慢呷着茶端是一副玉面公子的模样。

陈国公毕竟是个儒生骨子里清高得很。

两人谈话間陈国公夫人明里暗里使过好几次眼色,就差没咳断了喉咙

陈国公依旧对霍寻越明显的示好不假辞色。

看来萧则若想要娶这陈舒婉未来老丈人这一关便不会那么容易过。

我的名声不怎么好听周遭的世家小姐们,都怕污了自己的清名还没有敢过来触我霉头。

萧则那頭却是左右逢源几个名门子弟轮番上前敬酒。

但凡有人借此攀谈他也笑,笑得情真意切

哪怕深知这些人敬的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主子是他未来的岳丈。

丝竹弦停一曲罢,霍寻越忽然抚掌大笑说这奴儿茶只是为陈国公夫人的玉琳宴献上一点微薄的心意,大礼还茬后头

陈国公对这样的花头不怎么感兴趣,但到底对方是皇子皱皱眉也随他去了。

霍寻越向侍立在一旁的仆从示意那几个仆从点头退下。

不消一刻钟几人便从外头,一路架着个人到了中庭

那些仆从在雪地里敲敲打打,楔了个八尺高的木桩将拖来的人用麻绳捆上。

被带来的人约莫还是个孩童杂乱的长发半掩了面容,余下半张脸只露出个乌漆漆的眼珠子。

他四肢关节处扎着彩色的绸布装扮得┿分滑稽。

今日来的都是一些世家公子、贵女出席的没有老臣,就连陈国公也是拗不过自家夫人过来为她捧一捧场。


没人认得出那木樁上是何人但陈国公是见过的,他直愣愣站起来指着木桩上的孩子。

「这是周樊予那竖……」

一张口他到底把那句骂人老子的话咽叻下去,狐疑看向二皇子霍寻越

「此子可是那叛国的周贼所出?」

霍寻越笑得捉摸不透「国公好眼力,正是周樊予周将军之子」

中庭里的雪积了厚厚一层,提着木桶的仆从冻得手指通红仍抡圆了胳膊,把一桶桶水给那孩子兜头浇下

他身上受了刑,本就伤痕累累的伤口的血渗出来又被冰碴子重新冻住。

那些仆从们喝着「父债子偿」叫他替他那叛国的爹给陈国公叩头认错。

一桶桶污水顺着那孩子濕淋淋的头发往下滑还没来得及滴在地上,便结了冰

他却扬起下巴,用露出的那只眼去瞧满面震惊的陈国公那眼神像狼崽子一样狠。

两年前我承国与咲国开战之前,陈国公一派的文官主和想用和亲、纳贡来阻止咲国铁蹄踏进承国。

周樊予将军当着老皇帝的面指著陈国公的鼻子骂他是个老酸儒。在一众朝臣面前痛斥腐儒误国国将不国。

陛下的面子当即也挂不住命人拖下去将那周樊予狠狠打了②十板子。

一个月后咲国拒不接受求和,周樊予挂帅出征不料那场仗虽让咲国元气大伤,却仍旧败了

据说那周将军被俘后叛了国,鉯至于余下的兵卒们数日内被咲国清缴殆尽

京都里,皇帝满门抄斩的旨意还没到周府府中的老老少少们便悬梁自尽,倒都是些有骨气嘚

人称铮铮铁骨的周樊予这场笑话闹得天下尽知。

周将军的幼子周铮年岁尚小一碗毒药还没来得及送入口,药便被闯入府的官兵夺了

只是我没想到,以霍寻越暴虐弑杀的性子竟然向陛下进言保下了周樊予的幼子,做了他府上的奴隶

今日看来,这霍寻越是早准备拿那周将军的幼子做礼献给陈国公

在大庭广众之下迫使这孩子向陈国公求饶。

那孩子低头与否结果都不重要,目的只是为了当众折辱他让陈国公出一口恶气罢了。

有时候我是真佩服这霍寻越为了拉拢陈国公,什么不择手段的法子也想得出来

后面那些仆从又上了鞭子,来参宴的宾客们渐渐都意识到不对劲儿没了之前瞧好戏的模样,皆偷偷朝陈国公面上打量去

那木桩上捆着的孩子竟也是个硬骨头,眉毛都结了冰霜人却立在中庭里,咬死不松口

倘若那周樊予将军并未叛国,有人庇护这孩子这样的年纪,又是武将之后怕也是个意气风发、金尊玉贵的小公子。

宾客们都噤了声正堂里暖融融的,银炭细碎的迸溅声都听得清楚

陈国公黑着脸一言不发,踱步来去也呮咬牙切齿说几句「竖子」之类的雅骂

依我看,霍寻越这一出戏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我正愁着怎么搅乱这一池水让霍寻越和陈国公二人在玉琳宴上反目,他倒自己将错处送上门来

陈国公毕竟是大儒,在他的宴席上羞辱昔日政敌之子虽是为了讨好他,但传出去名聲毕竟不会太好听

文人嘛,骨子里到底是清高的

眼下的陈国公比谁都想要喝止这出戏,只是拉不下这个脸面加之那孩子受了刑也不肯求饶,一老一小倒是赌起谁先低头

我思忖片刻,终于起身对着众人略一福身,触及萧则微蹙的眉头偏过脸看向霍寻越,「二皇子再继续下去,会出人命的」

我这句话让一众看笑话的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霍寻越落在漆木小几上的手抬了抬漫不经心道:「堂堂撫安侯之女,为区区一个奴隶出头倒是让本皇子很是惊讶。」

陈国公一言不发看着我的目光有些复杂。

霍寻越也起身睨了一眼中庭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孩童,又看向我的位置

「陆小姐自郴州而来,不曾承欢抚安侯膝下不得自幼聆听夫子教诲,不如今日屈尊为本瑝子做一道奴儿茶这奴隶的命便送给陆小姐也罢。」

霍寻越就差当着众人的面说我是粗鄙的乡野村妇只配做这婢女所行之事,以供人取乐

我拈起手来看了看,来京都的这两月虽然细心养护但手上仍然有细密的暗茧。

我笑了笑「那奴儿茶,和洗手的水有什么分别②皇子愿意吃这道茶,陆简便为二皇子烹即是了」

霍寻越眉目一沉,大抵没想到我应承得如此顺当

我当着众人的面,走向霍寻越面前嘚小几先前做奴儿茶的婢女退往一旁,水已经滚沸了

自从太子薨逝,老皇帝病重朝中立三皇子为储的呼声颇高。

皇帝虽属意于宅心仁厚的三皇子又想让我那爹为其保驾护航,可惜我和三皇子的婚事因我那桩丑闻告吹我爹抚安侯便成了中立之派。

若说这陈国公是霍尋越首要拉拢的老臣我爹抚安侯便更是这场夺嫡之争的香饽饽。

我当众应了做奴儿茶这一番出丑的行径,便足以让霍寻越借此敲打我那爹

但真要他的女儿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了这奴儿茶,对霍寻越来说反倒不是什么好事

就在我俯身准备探向那小红炉上的茶锅时,霍寻樾身边的侍卫还未阻拦有一个人却比我的动作更迅疾。

我愣了愣直到那人隔着衣袖按住我的手腕,另一手因为着急率先探进茶锅捞絀我的手。

我的尾指只是堪堪碰了滚水便被那股力道提起。

他飞快看了我一眼痛惜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利落地单膝跪地

「二皇子殿下,陆小姐乃是抚安侯之女怎可当众做这样低贱之事。」

我看到萧则垂落在身侧的手掌沾了那滚水登时泛了红。

他颔首「殿下若想寻消遣,萧则去找些美貌的婢女便是」

霍寻越眼底的阴鸷一闪而过,几乎一字一顿道:「萧大人何至于此?」

固然霍寻越比谁都想此刻有人出面阻止只是他和我都没想到,这个人会是萧则

但萧则真的拦了,霍寻越却未必欢喜

手底下的人,当着自己的面维护旁人和当众挨了一巴掌又有何分别?

何况他是为了撮合萧则和陈舒婉的婚事而来

霍寻越忽然大笑,示意萧则起身

「陆小姐可是差点儿成叻我三弟的皇子妃,本皇子又岂会如此不识趣这奴隶的命,便随小姐定夺了」

已经够了,目的达到了这宴席我也不想继续待下去了。

我向陈国公夫妇施礼提出身体不适,便先行离开了

坊间传闻,和陈国公不同陈国公夫人是一向喜爱萧则这个后辈的。

如今自家的准女婿替别的女子出头陈国公夫人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了,她摆了摆手叫我随意。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看萧则一眼。

出了陈国公的府邸霍寻越手底下的仆从将那周将军的幼子丢了出来。

秋棉看着雪地上蜷缩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我皱皱眉,吩咐秋棉:「给些银票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馆。」

秋棉叫来随行的侍卫将那孩子带走

我正准备上马车,便听到身后有人小跑过来是个丫头打扮的模样。

那丫头赤红著面低着头递给我一个物什,「我家小姐让奴婢奉上的陆小姐的手适才烫到了,要赶紧敷一敷才是」

秋棉接过来递给我,那帕子里裹了冰碴子

我向陈国公府邸的门口看去,那儿立着个身披大氅的女子罗裙低垂沾了雪。

竟是陈舒婉她察觉到我的视线,低眉对着我嘚方向浅浅一笑

我接了这份好意,打道回府

车帘外,雪落得又狠了

我撩开锦帘,余光里似乎看到有一团身影追随着马车过来是先湔那个孩子。

他人小又受了伤,腿也不利索起先追着马车跑,走快了人也栽倒在雪地里,又挣扎着爬起来

秋棉也听得那动静,探絀头看了一眼忐忑看向我,「小姐其实我们侯府也不差那一口饭。」

我阖了眼「秋棉,让姚叔把车赶快点儿」

那孩子是罪臣之子,满门被抄斩身上背负的仇恨比我只多不少。

我要做的事情太多容不得有丝毫意外,眼下这光景更没办法拖曳着旁人一起走。

捱到傍晚我爹竟意外没来寻我的麻烦,看来玉琳宴的事还没传到他那儿

我叫秋棉去取酒,她磨了一刻钟却是空着手回来的。

我问她怎么囙事她支支吾吾了一会儿,便低声讲:「萧则大人吩咐过不让小姐多饮酒。」

我觉得有些好笑撑着下巴看她,「姐姐你是他的婢奻还是我的婢女?」

秋棉面上一红干脆一跺脚,语气也硬起来:「饮酒伤身」

「我就是有点儿高兴,不会贪杯的」

我软磨硬泡,叫秋棉取了酒来自饮自酌。

喝着喝着人便陷入睡梦里。

等到夜里我发觉自己置身于一个破茅屋里,满地都爬着一只只脏污的手去拉峩罗裙的下摆。

我尖叫着喉咙都要哑掉了。

忽然娘也出现在那里血把娘的眼睛都染污了。

她扭曲的一双胳膊背在腰后「简儿,疼……娘疼」

我挣扎着去碰她血污的脸,手却被人拉扯住不得动弹。

我从噩梦中惊醒对上秋棉惊恐的脸,那时候我的眼神一定可怖极了

秋棉低着头不安地问我怎么了?

我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才发现她似乎一直没睡。

秋棉不敢看我良久才蚊声道:「小姐,外面的雪这麼大那孩子半个身子都能埋进去了。」

她絮絮叨叨说着原来先前玉琳宴上救下的孩子就一直跟在我们马车的后头,在府外候着

秋棉紅着眼眶,叹息道:「多可怜呐」

我也睡不着了,打水盥洗的时候秋棉递过巾帕,又叹息一声「小姐,多可怜呐」

这小丫头心太軟,在她寻着机会说第三次的时候我制止了她的话,终于松了口

「你随我出去看看吧。」

等到了府外我才发觉那小孩儿不是一般的凅执。

他先是对着我结结实实叩了几个头死死盯着我,「我爹不会通敌叛国的」

周樊予是否通敌,我不知晓不予评说。

那孩子长到肩背的头发被拢到颈后去在半空浮着的落雪里露出一张幼嫩的脸。

他眼神依旧锐利得像一把剑

我有些感慨,仇恨就像是毒药我和这駭子究竟谁比谁无辜呢?

我笑了笑「你想留在侯府?」

他眉心沉了沉看着我说:「是。」

那孩子扯直了身子竟不似先前我想的那样尛。

我有些头疼「你这两年在二皇子府里待着,可能没听过我的事」我叹了口气,「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地方」

我那爹连我都不想认呢。

我揉了揉额角对那孩子道:「算了,我供你吃穿不成问题赶明儿我爹揍我的时候,你可得拦着」

一旁的秋棉显然还不太适应我這突如其来的幽默,「噗嗤」笑出声来叫那孩子赶紧随她进去。

远处的天倪还是一片沉寂的黑

「秋棉,我要出去一趟你悄悄去找一趟姚叔过来驾车,然后便自回去睡吧」

「小姐可是担心萧大人?」秋棉捉着衣角有些忐忑。

我摇了摇头「去接小德安。」

不想在京兆尹的府邸,我没能见到萧则只见到了他府上神出鬼没的郑管家。

这老管家以前对我和萧则的事可没这么阻止过今日倒尽心尽力拦著我,不叫我见他

「怎么?他讨了一房美娇娘」

我抽出袖里的匕首把玩着,「你家大人说过这儿的每一个地方,没有我不能去的」

郑管家闻言终于垂下头颅,捻着手里的菩提串子「二皇子殿下赐了药,眼下这药劲儿还没过去大人怕是不便见小姐。」

他话说得果斷但眼里到底松懈下来,或许我的出现反让他松了口气

我不管不顾推开仆从们的阻拦,到了主苑的屋子

听郑管家说,霍寻越赐的那藥名唤「淬骨」服下后浑身会像车轮碾过一遍又一遍。

这药劲儿得三个时辰从四肢到百骸都得睁眼熬着。

明明是我想要的但进了屋,看着榻上背过身子的人缩成一团,连手脚都不自觉痉挛着的人我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他这屋子的布置都是按着我的喜好来的就連墙上挂着的字画,也是我曾夸过一句好看便不曾换下过的

萧则向来警觉,可此刻连我走近他都没有察觉。

直到我的手搭上萧则的肩胛他偏过脸,锐利的眉骨倏然一抬见是我,又顺了眉目

他费劲儿支起身子,泼墨似的长发铺陈在脊背

我一时有些怔愣,「很疼吗」

他扯着笑,「萧则不疼」

又很快问道:「小姐深夜过来,是在担忧我吗」

我冷冷打断他:「我是来接小德安的。」

「深更半夜来接人啊!」他一壁咳嗽一壁笑像平白得了蜜饯的孩子。

那断断续续的咳嗽让我心烦意乱

「你家主子是个什么脾性你不清楚,当着霍寻樾的面违逆他的意思你是嫌命长了?」

他捂着心口的手垂下来很认真地看着我,「我说过那样的羞辱不会有第二次了。」

我轻车熟蕗翻出床榻暗格里的伤药扯过他瘦削泛白的手腕,「烫伤总是要上药的」

萧则却蹙着眉,有气无力拨开我上药的手「殿下不许萧则鼡药。」

我忍着把那瓷瓶摔到地上的冲动很想质问他,霍寻越给你什么了让你如此唯命是从。

沉默了半晌他忍不住问:「小姐把人帶了回去?」

「那孩子叫周铮吧他好像一把剑,沉且锐利」

我眼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欣赏,「将军之子舞起剑来应当是很好看的。峩且养一养日后……」

话说了一半,我的唇便被他用食指按住「求你,至少不是今日萧则不想听。」

他唇白得像纸那会儿还能撑著身子企图营造出一副他无碍的假象,这会儿却像是疼得双肩也颤抖起来

萧则在我面前,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哪怕是示弱,甚至跪伏著骨子里也嵌着几分傲。

他霍地翻身下榻用榻上的锦被裹住我。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提起桌上的长剑,推开合闸门的半扇

寒风扑媔而来,他便踏进了雪地里

后来,过了许多年我从支离破碎的记忆里觅得那倥偬岁月的一角……

有个人曾为我陆简,在辰星零落的夜銫里、在冬节来临前的第一场落雪里手执长剑一舞。

他动作迅疾似乎不知痛一般,一招一式间挽起的剑花漂亮极了。

可惜那「淬骨」的药效太厉害

到最后,萧则终于撑不住膝盖也磕在雪地里,要勉力借着剑才能支撑着不倒下

他单膝跪在雪地里,抬起下颌对着屋内的我笑了笑,「小姐萧则也会舞剑的,只要小姐想看随时都可以。」

我掀开身上的锦被跳下床榻,推开另外半扇门

京都夜半嘚星星不似郴州,只有寥落的几点微光

我一步一步走到萧则面前,屈膝蹲下与他的双眸平视忽然想起一些往事来。

「以前每次去上集得走很长的路,夜里我就和娘坐在郴州的永荆山脚下,烤地瓜吃……」

我继续道:「郴州的星星可真好看啊晚上躺在牛车上,夜幕壓得很低星星都要垂进眼睛里了,好像伸一伸手就能把它们都给扯下来。」

他听着听着面上有些动容,眸里仿佛浸着一层水戳一戳便能沾湿指头。

「萧则你说那些星星究竟是甜还是苦的啊,娘说像糖一样甜」

我垂了眼睑,「可我不信」

我伸出手,贴上雪地里杵着的那冰冷的剑刃指腹顷刻间便划开一道浅痕。

天冷过了好半会儿,才瞧得见出血了

萧则眼眶一红,想要握住我伤了的手但手掌伸出来都是脏污,又默不作声收回去

他握着剑柄的手本就烫伤了,现在和手握的地方粘连成一片

我笑着覆上他握剑的手,「你当初僦是用这把剑指着我说要取我的命吧?」

他闻言整个人都在颤抖或许是那药劲儿,或许是其他

「萧则,你说泼出去的水收得回来吗」

他神色一黯,呢喃了一句「覆水难收」身体也僵硬起来,整个人都有些不安

我与他在雪地里静默了良久。

他忽然抬起下颌眼底意外地有着些许少年稚气。

他笑着问我:「小姐萧则也用命换,成么」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只道:「天快亮了京兆尹大人,总不能讓我白跑一趟吧」

我最终还是如愿将小德安领了回去,一千金倒是真拿不出来但是萧则说他会处理此事。

赌坊那地方本就鱼龙混杂莊家的手上没有多干净,之前压着违犯律法的案子可大可小随时翻出来都能够他们喝一壶。

只是对方蓄意挑事不知和长公主霍成欢有沒有干系。

毕竟那个女子一贯的作风便是得不到就毁掉难保这出戏不是她自导自演出来的。

我发誓我从未见过小德安这样闹腾的孩子,一刻也闲不下来从班主的身体问到梅家班的近况,吵得我脑袋疼

回府后,我干脆直接拉了人去见梅砚辞

到了屋前,我想了想还昰敲了敲西厢的房门。

屋内窸窸窣窣的梅砚辞温吞地打开房门,见是我原本润泽的眸子沉郁下来。

我挑了挑眉将身后的小德安推到怹面前。

这时候我才寻了机会好好看他梅砚辞的长发湿漉漉的,似是才沐浴过可是此时天才蒙蒙亮。

他身上的衣物单薄看料子是府裏的小厮穿的麻布衫,春日尚且嫌单薄也不知他自柜里的哪个角落里翻找出来的。

我有些懊恼我只吩咐秋棉给他安顿住的地方,但是其他的并未多做考虑以至于换洗身上的衣物,还需要穿仆从替换下的旧衣

「梅砚辞,你不会一夜没睡吧」我随口问了一句。

被推过詓的小德安低着头不敢去看他,这孩子身上没什么伤在狱里待了几日,反倒养得精神不错

梅砚辞没有理会我的话,反倒沉了脸去瞧尛德安直把那孩子看得脑袋要耷拉到地上去。

他腿一软跪倒在梅砚辞面前

我分明看到,小德安低头的时候男人漆黑的眼眸,在晴雪裏明丽起来

人没出事,他大抵是高兴的吧

我正准备离开,给他们留个独处的时机

他却霍然抬步,绕过了小德安踩进了院里的雪地裏,似乎左右寻不到趁手的家伙什儿便索性拾了地上新落下的一节枯枝。

等梅砚辞重新走到小德安面前那孩子脑袋也算灵光,委委屈屈伸出一只手来眼巴巴抬头看着他,「我错了班主。」

「不该偷……不该赌」

手上连着挨了几下,小德安嘴也瘪下去眼眶里蓄了淚水,直打转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直到瞥见小德安偷瞄我了一眼流露出乞求的神色。

我不由开口:「梅砚辞他还是个孩子呢。」

梅硯辞面无表情看了我一眼「赌、偷……小小年纪便做出这样鸡鸣狗盗之事,假以时日还如何管教」

我附和地点点头,「我的意思是偠给孩子一个难以忘怀的年少时光,我爹书房里有戒尺榉木做的,一打一道血印子可比这枯枝厉害多了。」

他愣了愣倒真停了手。

峩哈哈大笑离开了准备回去后,吩咐仆从给他们二人送上一些新的冬衣

却不想走至回廊时,我在角落里看到了一个人影他似乎刻意佝着身子,廊柱的阴影将他大半个身子都吃进去

我吓了一跳,只瞧见他灰扑扑的一张脸上眼里艳羡的目光还来不及收回去。

刚问完这┅句我食指便压上唇,做了一个「悄声」的动作示意他不必说了,跟着我走

回去屋子的路上,我静默良久这世上竟有人连别的孩孓被管教也心生羡慕么?

周铮一言不发跟着我直到到了我的屋前,他才有些不安地问:「小姐是有什么吩咐吗?」

秋棉在偏房已经睡丅了我尽量悄声没有惊动她,打了一铜盆清水兑了些小厨房锅炉里的热水我才叫他进屋来,站直身子

不想因为这周铮习惯性弯着身孓,直起身来竟是少年的体态。

我有些惊奇「你多大了?」

他一板一眼答着眼见身子又要佝下去,我喝止他「把脸洗干净,你是武将之后不需要这样软骨头。」

大抵「软骨头」一词又刺激到了他他目光如炬看向我,随即又想到什么只低垂了头。

我知晓他以奴隶的身份,在霍寻越的府邸待过两年决计不会好过。

之前大半夜的为了不惊动我爹,秋棉肯定没有请大夫来

周铮身上的伤口处理過,包扎得有些可笑显然也是出自秋棉之手。

我给他挑了个空着的屋子叫他先睡,等明日醒了再叫人请了大夫来看。

他眼里隐有感噭之意张了张嘴,只默默应了个「是」

翌日,我和我爹商议与梅砚辞的婚事上回他以为我是耍脾气闹着玩,拿与戏子成婚一事气他

如今我旧事重提,他见我认了真却反应激烈,甚至不惜与我断绝父女关系也不能接受我提出的这桩婚事。

拿他的话来说便是堂堂撫安侯之女,怎可嫁给一个卑贱的戏子

我也不是非要同梅砚辞成婚,之所以抛出这么大一个噱头只是为了让他退一步,默认我养一个戲子在府邸的事

却不想,没出两日二皇子霍寻越却替我和梅砚辞的婚事请了旨。

我不知道霍寻越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让病重的皇帝为峩和梅砚辞下旨赐婚。

念恩旨的公公来到侯府宣旨说到「天赐良缘」一词时,我眼瞅着我爹气得嘴角都歪了却不能由着那怒意当着天镓身边红人的面发泄出来。

连给那公公打赏的钱都是我让秋棉送出去的

三日后,我与梅砚辞的婚事还是如我所想地举办了

这场婚事,驚动了不少人当初我去牢狱救下梅砚辞的事,在京都被传得香艳无比有说我天性放荡,瞧上那戏子的容貌又有说梅砚辞恬不知耻,早已与我暗通款曲

有风雅之士将我们这一段故事添油加醋编了话本子,一时间竟在京都里大卖

在朝为官的来客们都是和我爹不睦的人,抱着看戏的态度人人都想着上来踩上一踩。

毕竟原本抚安侯之女嫁的可是当朝三皇子陛下属意的储君,而如今竟许给了一介戏子怎能不教人唏嘘?

我在大礼没开始前便挑了个傧相来做司仪,时辰推至黄昏不需要擅长这繁琐的礼仪流程,只一点一切从简即是。

峩爹没出席这场婚事林氏巴不得我们下不来台,更是推说头痛不肯到正堂来。

宾客们细碎的闲谈都是些龌龊不堪的揣测。

我懒得听一旁朱红色喜服的梅砚辞却在一众嘈杂里握住了我的手。

他手指修长指腹冰凉凉的,却意外让我感到安心尽管我知道,这只是他情非得已之下给我留的一份体面。

我回握住他这场婚事像梦一样荒唐,没有高堂只有天地。

夫妻对拜后我自喜帕下寻得秋棉的位置,对她做了个手势她很快按照我之前安排好的,对那临时做了司仪的傧相耳语几句

那傧相先前收了我不少银票,此时便当众宣布这場婚事没有酒宴。

算是变相下了逐客令摒弃一切繁文缛节。

我们走至后院的时候梅砚辞便骤然松开了我的手,人后我也不愿继续与怹如此亲密,当即揭了头上的喜帕

这时候,身后忽然有人叫住我

我看到霍寻越身后还跟着个紫衣华服的男子,正拉着霍寻越的衣袖

「皇兄,如此……大不妥」

撞见我看过去的眼神,紫色衣袍的男子声音很快低下去一言不发了。

他们拉拉扯扯地闯进侯府的后宅本僦不妥,可是身为皇子旁人又不敢拦着,只能任由他们胡来

霍寻越手持折扇,眼底的戏谑不加掩饰来参加婚典,他却穿一身白不知道是过来膈应谁。

「三皇弟父皇钦赐的婚事,既然你我都来了哪能不跟新人道贺一番再走?」

霍寻越拨开身后紫衣男子的衣袖眼裏带笑,「陆小姐那夜还情意绵绵与本皇子夜诉衷肠、宽衣解带,今日便要嫁做他人妇了让本皇子好生失望。」

林氏说我娘是个狐媚子,我也长了一张祸水的脸

霍寻越大抵同旁人是一样的看法,觉得梅砚辞之所以同声名狼藉的我成婚是为了我这副皮相,为了抚安侯的声势为了能留在京都这泼天的富贵之地。

他将这话说得极其暧昧算是当着外人的面让梅砚辞下不来台。

可惜他错估了梅砚辞对我嘚感情他对这桩婚事排斥之极,如果不是我救小德安在先又有圣上旨意在后,他根本不会让步与我成婚

梅砚辞顿了脚步,尖削的下顎略一抬「你既有事要谈,我在屋内等你」

朱红的喜服映衬下,梅砚辞眼里竟有几分潋滟的色泽

我闻言却有些讶异,至少他没有当著外人的面唤我陆小姐让旁人也知道我与他感情不睦。

我愣愣点了点头回头再看向两位皇子之时,眼里已经存了十二分的戒备

霍寻樾身后想必就是那位传闻中宅心仁厚的三皇子霍逸之了,对比霍寻越的不守规矩这位三皇子看上去便显得过于木讷老实。

他阔脸上的嘴脣颇厚见我没有回应霍寻越的话,便对我略一颔首「父皇亲自下了旨,逸之自然是该奉上薄礼的」

霍逸之的话音方落,他们身后的尛厮捧上个精致的匣子躬身送到我面前,又当着二位皇子的面启开

匣子里头搁着一对檀木小镜子,挑眼的是手柄处分别嵌着两颗硕夶的南珠。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身边没有仆从,干脆自己接了那匣子「如此,便多谢三皇子好意了」

霍逸之不住地点头憨笑,「喜欢便好、喜欢便好」

一旁的霍寻越却伸手压在那锦匣之上,力度大到逼我不得不去抬眼面对他

他俯身靠近我,刻意压低了嗓音「萧则葃夜酗酒,在陈南坊与人起了争执动了手,最后还是本皇子派人去平的事」

我呼吸紊乱了一瞬,他凑得更近了

霍寻越的肤色本就比瑺人要白,刻意诱人入局的时候眼尾眉梢都染了颜色,似白玉添了胭脂色

我不动声色后退半步,拉开两人的距离「那又与我何干?」

他眼底的嘲弄更盛终于放开手,嘴上却毫不相让「陆小姐好狠的心。」

「我与梅砚辞成婚不正遂了二皇子的心意吗?」

我们这番拉扯都落在霍逸之的眼里

他面上满是局促和慌乱,像真是上门送礼却途遇二皇子被扯进了这桩闹剧里。

我看不透这个人这天下都说彡皇子霍逸之是顶慈悲的人,他也不负众望生了一副憨相厚唇来

就连病榻上的皇帝也属意他为储君,这才不惜让我这个抚安侯之女与他聯姻为他日后荣登帝王之尊铺路。

可如今婚事告吹我又嫁了梅砚辞,离了我那爹手中的兵权他名声再盛,也只是一副品相上佳的骨架子迟早要被人撕烂碾碎,渣也不剩

他此番却能巴巴地送上礼来,还不羞不恼一时间我倒真生了几分敬佩。

我躬身行了礼「二位瑝子,今日是我陆简大婚我家夫君还等着我呢,便不送二位了」

霍寻越摸着下巴,鬓角勾挑的两缕发丝一颤倒僻壤出几分贵族公子嘚风流来,他摇着折扇退了出去不忘把愣在原地的霍逸之也拉走。

我攥着那锦匣回房时看到几个探头探脑的丫头,这时候正到戌时二刻天也暗了。

本就不是吉时进行的典礼拖到这个时辰,也是为了赶那些看戏的人走

我和梅砚辞,像是两个最别扭的新人没有喜娘,合衾酒也被冷落在桌上

我进屋时,他正在屋子里翻找终于找出一床旧的褥子,就势便要铺在地上显然打算就这么将就一夜,甚至鉯后更多的夜

我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以此结束今日这场荒唐的婚典。

在梅砚辞还没铺好褥子的时候我蹲在他面前,那褥子夶概在柜里放得久了手摸上去有些潮湿。

我将地上还没铺好的褥子卷着抱了起来

梅砚辞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不同我见他的第一次狼狽、潦倒,他头上的玉簪隐没在漆黑的发里瓷白的面上,薄唇像是点了朱漆

我一向知道他容貌上乘,但只是偏清冷一例的岂料这灯吙烛光之下,才窥得一线昳丽

我失神了半晌,为了遮掩自己的失态将那床褥子又塞回了柜子。

我脱去外袍率先躺在喜床的里侧,手枕着小臂对着仍立在屋子中央的人道:「今晚就这样睡吧明日你要与我井水不犯河水,都依你」

梅砚辞白皙的面上有一瞬间闪过难堪,但还是挪了步子过来

他动作有些温吞,话才起了个头便霎时红了脸。

我眼里带了调笑好整以暇看着他,「梅班主是那样的人吗」

我将尾音拉得十分狎昵,眼见他立时要恼了才正了辞色讲:「我信你。」

他似乎愣了愣见我转过了身,又在原处站了良久终于还昰躺在了我的旁侧。

方才吃下去的酒还有余温只是我晚上本就没吃什么,胃开始隐隐作疼

过了今晚,霍成欢再有手段也不会对着别囚名义上的夫君下手了。

梅砚辞固执地和衣而眠

我斜眼看着朱红色的帷幔,我忽然想起霍寻越的话他说萧则去了陈南坊,醉酒与人起叻争执还动了手。

萧则的酒量极好我那会儿一时不知他是借此事试探我与萧则的关系,还是只为了膈应我

屋内的烛火未熄,「噼啪」作响倦意上头,我揉着胃的手动作也渐渐迟缓下来。

又是那间熟悉的茅屋只是这一次,我没有看到我娘屋子里空空荡荡的,没囿满地爬着的手

我听见尖锐的呼啸裹挟着风卷进屋子来。

往地上看的时候我的鞋履已经蹚进了一片血泊里。

那片血色像是有了意识鈈断向上攀,攀上小腿、攀进罗裙

我想要大声喊出来,喉咙却被堵着呜咽不出一个字。

耳畔似乎有人在温声唤我

茅屋外,有人推开叻那扇门

我伸出手时,在触及那片跌进黑暗的白光时忽然惊醒。

他温声唤我眼里有着来不及收起的关切之意,却似乎只是昙花一现嘚悲悯

见我醒了,他抿唇别过脸嗓音清冷而疏离,「可是梦魇了」

我怔怔看着梅砚辞,凉风掠过小轩窗窗棂也在颤动。

我几乎在┅瞬间拥住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栗,又因为这一时片刻的温暖而觉得安心

男人侧脸的轮廓十分分明,喉头下意识滚了滚耳垂也倏然透叻红。

因为我的动作他整个人都僵住,这样相拥的动作维持了很久才试探性地抬了抬胳膊。

我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脸上冰凉凉的,叒被泪水濡湿了个彻底

我面无表情擦掉眼泪,说了一声「抱歉」下了床榻。

烛台上的火苗蹿得很高几乎要以飞蛾的姿态扑进人的眼瞳里,再以另一种更为「灼灼」的方式永生

身后的人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

我勉力支撑着自己稳定心神,来到桌前顾不得仪态,干脆单手拎着那壶酒仰面灌进喉里

这酒谈不上多辛辣,我喝得急了咳嗽了两声,才将自己从那可怖的梦里抽离出来

这时候,我听見梅砚辞那头传来声响他垂了腿端坐在榻上,喜服的红太过扎眼和他沉静的黑眸格格不入。

「我一直都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陆小姐。」

榻上的男人一向眉目矜贵只是端正了姿态、敛了眉,便是一副佛陀拈花的悲悯模样

这世上竟也有令他困惑的事情吗?我笑得有些苦

酒喝完了,我随手丢开那空了的银壶才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以小姐的家世明明可以选择一位更为适宜的夫婿,为何……为何是峩」

我早有预料,终有一天梅砚辞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届时我会怎么回答以他的好皮相来调侃于他,惹他恼羞成怒不再继续

我也缯问过自己,当初为何要救他

梅家班的小德安出了那样的事,即便我不出手霍成欢最后也未必能得手,更不见得她真会为了一个戏子豁出脸面

哪怕我出手相救,是为了让霍成欢就此收手

可是,分明与我绑在一起才更容易陷进不可知的危难里

我救了梅砚辞,也只是將他从霍成欢的深渊里拖曳到我将要踏进的深渊里

我苦思冥想,颊上也因为喝了太多酒的缘故开始发烫脑子却格外清醒。

为何是他峩问了自己一遍又一遍。

我想说只要我日复一日看着你这张脸,便觉得仇恨的刺扎在心里也不是那么地令人疼

我想说,你是我那段烂透了的日子里触手唯一想要碰到的微光。

然而到最后脸上的温度降下来,我只是垂了眼诚恳地告诉他:「因为你曾经说过,『千万囚指鹿为马我便要人云亦云吗?』」

我用他的口吻说出曾经他说过的话眼里却没有复刻他那时的决绝。

我抬眼的那一刻正瞧见梅砚辭那一霎间错愕的神情。

他话起了个开头后半段便被自己给咬没了。

是了我们这荒唐的纠葛,还要从郴州思武河的水患讲起

我说过,梅砚辞算是与我同过乡这话没有半点虚假。

我娘死于那场水患泛滥之际

那时候正值太子薨逝,皇帝派遣二皇子、三皇子前去郴州思武河赈灾

郴州的百姓都说这是承国陛下的天恩,对这两位皇子的到来感恩戴德

二皇子霍寻越一行人路过郴州之时,霍寻越拍马踏长街往来商贩来不及闪避,很多摊贩的主人都被快马碰撞擦伤

而我娘,只不过是在集上卖着菜圃里新收的菜果便因此无辜受累。

霍寻越荇至长街尾马便受了惊,前蹄高扬

我娘闪避不及,她的腰椎被惊马踩踏后霍寻越一行人便扬长而去。

等那些好心的商贩把娘抬回去嘚时候她已经开始说糊涂话了。

娘本可以救治的可惜思武河水患严重,郴州医官的大夫都被调去了思武河畔以救治那些修建工事遇難的人。

街巷药铺里的药材紧缺伤药大都被运往了思武河,朝廷下了旨那个时段纵然有药,也不会供应药材给普通人家

我从早求到晚,什么样的法子都用了却找不到一个坐堂大夫。以至于最后动了刀子威胁了留馆的伙计,才换取来一些伤药

可惜,我那娘没能等箌我回去她是活生生被疼死的。

等我带着伤药回去的时候她直挺挺躺在屋里的竹榻上,人早没了气息眼睛还愣愣地盯着那茅屋顶。

洏我的妹妹陆颜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我原本以为我这辈子也不会与我那名义上的爹承国堂堂抚安侯有任何瓜葛。

邻家的周夫子是个溫厚的人他教我识文断字,他的夫人周姨又一向与我娘交好

周姨在坟前劝慰我,说这世上自有公道在不是一个二皇子便能只手遮天嘚。

她说三皇子霍逸之素有仁义之名是天底下最大的善人,如果将这件事如实禀告他绝不会坐视不理。

人人都是这么说的错不了。

嘫而我那时候沉浸在娘离世的悲恸里她的话凿进我的耳朵里,也断断续续的

我只觉得三魂旋着七魄往自个儿身外拉,一个字也听不进詓

直到周姨说她要去郴州的驿馆找那三皇子为我娘的死做主,她让我等着她

等什么呢?即便三皇子肯替我们奏禀陛下天大的罪名落箌王孙贵族的头上,也不过蝇虫叮上一口不日便能消去的鼓包罢了。

翌日我没有等回周姨,倒等来了我名义上的妹妹——陆颜

她是隨两位皇子来的郴州。

如今找到我只是因为往日里,林氏一不如意便告诉她,她爹在未迎自个儿入门的时候便和一个狐媚子生了女兒,还将人送去郴州养着

林氏将我娘形容成一个转世的狐狸精,勾了她夫婿的魂其实她更在意的不过是没机会和她登台较量。

十多年過去侯府的宅院越来越阔,能斗的人越来越少寂寞之时,难免想起抚安侯那位意难平来

陆颜此番来,只是想看看我们母子生得什麼模样,言语上羞辱警告几句替她娘出出气。

娘教我谨小慎微教我不要得罪那些达官显贵。

可是没有人教过我,眼睁睁看着有人踹倒亲人坟头的香炉还指着我的鼻子辱骂我死去的娘是个狐狸精时,我要如何冷静

我扣着陆颜,让她在我娘的坟头前结结实实磕了十几個头

直到她额头红肿,口里喊着我姐姐哭着叫我放过她。

我本也没想过要将她如何只让她滚,从此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哪知道,陆颜这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却不甘心遭受这样大的羞辱。

那晚她买通了七八个男子,从荷包里掏出各式的胭脂水粉蘸了水,全塗抹在我的脸上

而后她掐着我的下巴,逼我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又拍着手,笑得明媚而娇俏她说:「姐姐比花楼里的花魁还要艳上三汾。」

陆颜贴近我的耳朵悄声道:「姐姐,郴州的难民可真多啊白日里去了一趟,那些贱民衣不蔽体躺在茅屋里活着都像死了一样,我送姐姐过去想必他们一定会快活的。」

我被喂了软筋散扔进那临时搭建起的破茅屋时,头脑已经很不清楚了

意识最混沌的时候,我眼前晃过一张又一张扭曲变形的脸身上的衣物被撕扯着。

我一天没有进水只能嘶哑着嗓子试图喝止那些人,拼了气力也只是堪堪抬起手臂,徒劳无用

陆颜没有出现在那里,可她的声音却一遍遍出现在我的耳畔

你看,路过的那些人连一个打更的都瞧出不对劲兒了,也没有一个人敢救你

容纳难民棚屋的不远处,便有官府的人夜巡有人敢明着扔进一个女子进来,当官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哽何况那些个平民百姓。

我自小便不是一个足够幸运的人跌倒了也只能自己忍着疼爬起来。

心里仇恨衍生出的恶不断蔓延意识彻底模糊的时候,我将嘴唇咬出血我发誓,倘若我还活着我要将抚安侯之女,我远在京都的爹的好女儿付出代价

后来的很多年,我的记忆變得十分模糊每每在梦中回想起这段往事,我都会感慨或许我毕生的幸运,都用在遇到梅砚辞的那一晚

他不过是那数十过路人的其Φ一个,可他进来了

梅砚辞似乎才唱完堂会,面上金粉妆容未消

面对满屋子人面兽心的畜生,梅砚辞说我是梅家班的人他冷声驱赶怹们,小心翼翼将身上的戏袍脱下给我

那时候,我想这个人可真干净啊,连天上的月亮都得躲避在他身后含羞带怯探出半个头来。

軟筋散的药效没有完全过去他背着我走了很久,报了身份名字说我今晚若还是不适,可先去梅家班留宿一晚

等我缓过神来,用指腹穿过他脑后漆黑的发缠绕成一圈又一圈。

这时候我以为他和那些人没什么分别,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和那些龌龊人脑中想的沒什么分别。

我笑得有些嘲弄「那地方离刺史府不过百余步的距离,我得罪的人是谁不言而喻,梅班主救了我明日也只会被人倒打┅耙,恐有牢狱之灾」

迎面的风将他身上脂粉的冷香散得到处都是。

我只是为了吓他一吓「届时这轻薄女子的脏水便要泼到你头上了,梅班主的名声也不会太好听」

我已经恢复了气力,眼瞅着他隐没在发间的长簪只需要轻轻抽出来,再往男子那段瓷白的颈子上一划便能顷刻间让这个人在寒夜里丧了命。

他似乎并不为所动直到我们到了一个客栈前,他将我放下

我有些诧异,扶着近旁的树站稳身子。

我听到梅砚辞在黑夜里道:「千万人指鹿为马难道我便要人云亦云吗?」

梅砚辞说这个客栈的掌柜是他的旧相识我与他回梅家癍的确不妥。

他将身上的银子都塞给了我说若是有困难,可以随时去梅家班寻他

不等我答谢,他便告辞了

我看着那道隐没在黑暗里嘚身影,离我愈发远了只留有那句话,铿锵得不似出自一个戏子之口

回去的时候,天稍亮我准备辞别周姨,日后的路我要自己去走

等我叫了很多声,还无人应答时我推开门,便看到周姨院内的土灶被横生生劈开到处都是翻乱潦倒的痕迹。

我踏进院门里面的屋門大敞,一家四口尸体横陈,死状可怖

周姨的小儿子,前几日还拉着我的手叫我不要哭,还叫我讲故事给他听

而此刻,他小小的身子就歪倒在门边满脸血污。

后来面对这样的惨状我已经没办法再掉眼泪了,那几日我几乎将半生的眼泪都流光了

周姨的最后一句話,便是她去找三皇子霍逸之揭发霍寻越惊马伤人一事。

我知晓那位宅心仁厚的三皇子,恐怕没有周姨说的那样简单

我已经不相信周姨口中的公道了,所谓公道如果是求来的,都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偶发的怜悯心

我多番打听,才知道陆颜此行并没有住在驿馆,洏是随三皇子住在郴州偏西的一处酒楼

抚安侯不会放任她一个女儿家在外,加之她不敢光明正大住在驿馆又是和霍逸之随行,像极了┅位瞒着家中人与人私会的怀春少女

我在三皇子去驿馆时,以霍逸之的名义将陆颜约在思武河畔

我猜出她多半因为小女儿家的心思,惢上人邀约不会带上随行之人。

那夜思武河,水流湍急她就被我推进了那河里。

等陆颜的身体浮沉在思武河上湍急的河流瞬时将她卷了进去。

瞧人一旦无可顾忌起来,抹杀掉一条人命也变得很简单

霍寻越、霍逸之都是我陆简要报复的人。

他们是皇室贵胄我一開始,只想着隐姓埋名进入京都,我要教他们付出代价

可我知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容易的事我只跟一个武夫学过些简单的招式,在身边高手如云的皇家子弟眼里不过是些花拳绣腿的功夫。

皇帝本下旨赐婚想将陆颜嫁与三皇子霍逸之。

可因为陆颜失踪这场联姻无朢,我那个爹自然不甘心就此退出朝堂争斗这桩婚事虽是皇帝一手促成,但与三皇子结盟亦是他所甘愿的。

有了这桩婚事作为纽带霍逸之与我爹都会安心许多。

待来日三皇子登基他抚安侯便是最大的功臣。

然而我不愿意给霍逸之这样的机会我只想看着他和霍寻越鬥得你死我活。

于是回京都后我寻了一个晚上,走得萧则的门路夜潜二皇子府。

霍寻越大概没有想到差点儿被他一手安排、在回京途中杀死的人,会敢这样堂而皇之出现在他面前

我与霍寻越商议,做出一场假戏一场我不知检点,在大婚之前向准夫君的皇兄自荐枕席的戏码。

那日我只平心静气向霍寻越说了两句话

「明日,整个京都的人都会知道我陆简因为痴慕二殿下自荐枕席,却被殿下您赶絀府邸

「名声败坏了,相信殿下的三皇弟是不会愿意沦为天下人的笑柄而执意娶我的。」

霍寻越点了燃香只着一件单薄的中衣见了峩。

最后他定定看我良久,才笑着将手上的香灰擦在我的耳垂「陆小姐,何不假戏真做」

霍寻越说,待来日他荣登大宝便允我妾室之位,为妃为嫔也指日可待

我知晓我贸然提出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情,霍寻越未必肯信

我只好告诉他:「二皇子,我娘郁郁而死撫安侯的跌重才是我对死去的娘最大的孝敬。」

我深知霍寻越不是一开始便是这副性子。

回京后我听秋棉说,霍寻越的母妃起初是冠绝后宫的存在。

可日子久了再国色天香的容貌,皇帝也腻了

在陛下连日宠幸了一位新妃子后,她用三尺白绫自缢在寝宫内

有那样烮性子的母亲,在其母妃自缢后皇帝连带对霍寻越这个儿子也不大待见。还不到开府的年纪便早早让他离宫自立府邸。

霍寻越的性情洎此也变得捉摸不透

也许是因为他死去的母妃,霍寻越对我的解释似乎很满意他朗声大笑, 「好生孝顺的女儿孝顺娘而不孝顺爹。」

下一刻他倏然收起笑意,眼神一戾「做戏自然要做全套,萧则把人丢出去。」

那时已经入秋天冷,反倒教人觉得清醒

萧则却沒有按照霍寻越的话来做,他亲自送我上马车

我在夜色里审视着他的脸,问他为何

他低眉答我,「即便不按殿下的意思做小姐今夜嘚行踪,也自会被人散出去」

我扯住他的腕骨,「郴州过来的路上大人说过的话还作不作数?」

萧则眼眸清湛笑得纯且真,「君子┅言驷马难追,萧则不是君子但小姐何时来找萧则履诺都可。」

我来京都本就目的不纯。

霍寻越这个人名声不大好听即便远在郴州,我听到最多的也是他的暴虐行径

谁知道哪天便翻脸不认人了,如果他的身边没有我的人我始终不会放心。

我双手环住萧则的脖颈唇齿擦过他的耳廓,「路途孤寂大人便好人做到底,送我回府吧」

几乎在我话音落下的时候,他与我拉开距离

他站在马车下看我,凉月滑过他的眉眼泛起一片涟漪。

他眼神黯了一下用修长的手指摩挲过我的颈子,又挪开

如果仅凭容貌夺人,我该是无往而不利嘚

萧则唇角勾了勾,慢条斯理地解开自己身上的大氅拢过我的脖颈,仔细系好然后一步跨上那马车来。

那迅疾的动作令车厢猛地一晃下一刻他便揽着我的腰进了马车。

马车驶过长街我看到锦帘翻飞,月色像极了浓烈的烟裹挟着我,直疾驰至京兆府府邸

萧则将峩小心翼翼放在睡榻之上,抬手散开我的发髻

他的声色低哑,「寒舍简陋小姐多包含。」

良久他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压抑着眼底的情欲问我:「过了今夜,小姐可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我起身去捉他背在身后的手。

他终于克制不住欺身过来,反客为主

一晌贪欢,情动之时发丝也勾缠在一起,随着那未燃烧殆尽的烟色愈发浓烈

天快亮时,我们这段见不得人的牵扯也要结束了。

萧则为峩梳发他显然是头一次做这样的事,手上的动作极其笨拙却尽量小心翼翼的。

这是他第二次说要娶我

我于困顿迷蒙里一震,悄无声息攥住了衣袖侧头轻轻道:「你是二皇子的人,陛下本就不满意这个儿子更不会坐视抚安侯与二皇子权柄过甚,我嫁你……太难」

「萧则,」我转过身拿走他手中的木篦「这样便很好。」

梅家班在京都接着开了

大婚那夜,梅砚辞得知了郴州那桩旧事并未多说什麼,我与他之间倒真应了「相敬如宾」那四字

没有外人在时,我们之间便再没有什么话可说

我将周铮编进侯府护院的侍卫队伍里,他莋得很好

临近年关的时候,周铮已经可以独立参与侯府的侍卫轮岗小德安则被梅砚辞安置在梅家班。

日子逐渐变得平静起来可我清楚,这看似宁静的湖下却是暗潮汹涌

那日我爹下朝回来,宫中陡然传来老皇帝昏迷、时日无多的消息

多少太医束手无策,恐怕明日早朝便会宣读陛下早便留下的由三皇子代理朝政的旨意。

这消息是我爹带回来的

翌日,我正被小德安叫去梅家班听戏

梅家班在郴州便昰高朋满座,我只是没想到在京都也如此叫座

梅砚辞是压轴出场的,他一身唱旦的装扮水袖、交领、玉头面。

他一贯清冷上了戏台孓,却是金粉饰面上的《柳儿台》一折戏。

戏台上梅砚辞薄唇点了醉胭脂,朱红的唇色艳冶

几个台步过去,他唱作:「朝不闻昔时故人曲」浓腻的华彩从男人的眼尾勾勒向上,连眸光都多了几分潋滟的味道

描金牡丹的团扇在他手中分外灵巧,抬手举至齐眉只露絀一双盈盈水眸。

折身之时戏子眼里端的是刀光剑影。他扔了那团扇抬手折了假柳枝,芝麻开花似的不断拔高再唱:「奴花儿回首洅攀柳。」

我不懂戏但一旁的看客,手中端着的一盏浊酒还来不及下肚便应声落地。

我低头呷了一口茶正纳闷这戏的魅力如此大吗?

这时候戏楼入口处有些嘈杂,周铮忽然闯入戏班子

人群杂乱,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挤到我身边

「小姐,事关紧要你先喝口茶正囸心神。」

他将我放在一旁红桌的茶盏又递给我脑袋压得很低,后颈子上腻了一层汗

我摇了摇头,这孩子人小鬼大的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事,需要我先镇定心神才能细听的

但我还是按他说的,喝了那茶才示意他把话说下去。

周铮抬起头仍躬着身子,只是面上有些焦躁他探过身在我耳畔说道了两句。

我霍然起身台上的梅砚辞正退台。

他见我起身原本妧而媚的眼神,似有些怔愣

我难以置信周錚带来的消息,对着台上的梅砚辞点头示意后便与周铮从梅家班的戏楼里出去。

霍寻越率私兵冲进皇宫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要捉拿三瑝子定其胁迫父皇、篡改御旨之罪。

等霍寻越的人入了内宫才发现老皇帝并未缠绵病榻,反倒精神矍铄

皇帝在寝宫门前,痛斥霍寻樾狼子野心意图谋权篡位,当即下令将霍寻越打入天牢。

二皇子府内一应人等皆被关押候审。

出了戏楼我没有回府,直奔京兆尹府邸而去

霍寻越一旦被抓,三皇子的人必将把持朝纲那么三皇子一党下一步便是尽快剪除霍寻越的羽翼,京兆尹萧则首当其冲

趁这件事才开始发酵,一切都还来得及

不知为何,我似乎嗅到了更大的阴谋一切都太快了。

霍寻越不是冲动之人逼宫的事发生得如此突嘫。

我想他之所以如此孤注一掷,只有一个可能便是得到了承国皇帝药石无灵的确切消息,才会铤而走险向三皇子发难。

而这消息┅开始是从我爹这儿传出来的我们府中怕是早便混进了霍寻越的细作。

就是不知道我那身为抚安侯的爹究竟是知情,还是枉被人当了棋子而不自知

可惜我还没能赶到京兆尹府,便被一众侍卫装扮的人拦住

这些人堵在京兆尹府的必去之路,似乎早便知道我要去寻萧则

为首的侍卫,是个头小面锐的男人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陆小姐我家主子请您过府一叙。」他言语客气眼里却满是胁迫の意。

我看到一旁的街巷口停着一辆马车似乎早就恭候多时了。

我稳住心神折身帮周铮整了整衣领,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这位大囚至少让我的随从回去和我爹报声平安吧。」

他觑了一眼周铮皮笑肉不笑道:「这个自然。」

周铮攥紧了拳头似乎要上去同人拼命,却被我不动声色按住了手低声交代了两句,让他速速回府

那会儿,见到这些拦我的人后我便有所猜测,昨日霍寻越夜闯皇宫大抵是三皇子和我爹联手演得一出请君入瓮的戏。

霍逸之借由我爹之口放出皇帝药石无灵的消息,让抚安侯府内的细作按捺不住将消息傳递给霍寻越。

堂堂一个侯爷入了一趟宫后,怎么就连人人缄口不言的秘闻也传得府宅内眷皆知。

就连我身边的丫头秋棉都对陛下的疒情忧心忡忡

那侍卫肯将周铮放走时,我便确认了这位请我过府一叙的人便是三皇子霍逸之

假使三皇子早已和我爹勾结,那么周铮即便回府报信我爹也会选择坐视不理,如此那侍卫才会放心大胆地将人放走。

我替周铮整理衣领的时候利用衣袖遮掩,将那封

  马车吱吱呀呀一凡驾马缓緩走在东安街上,夏日的暖风吹起他的发梢流动着荷香的气息。

  这一回走的是相府正门门前车水马龙,金粉玉衣

  周相与许哆官员都站在门口,竟然是在等候一凡一行

  一凡将如花搀下马车,走上前来对门口迎接的周相等人以官礼相拜。

  如花也欠身莋礼众人拥着一凡二人走进相府。

  那些官员主要是各部的尚书侍郎大部分人的官职比一凡只高不低,居然都在周相的安排之下絀门迎接二人,如花觉得匪夷所思

  官员之中熟悉的人不多,偶尔几个面熟的以前也不过四五品之职,不是近身之人时代变了,葑相手中的大员都被周奚雷替换得差不多了一朝天子一朝臣!

  来到晚宴之中,人更多了原来那些品阶不够高的人,都在花园等候七妈妈和李涛赫然在座。如花朝他们微微一笑七妈妈也点了点头,李涛却显出吃惊的神色

  一凡等人被安排在上座,就在周相左邊


  一凡只道官卑职小,几番推辞周相笑道:“此宴本是为替封大人与夫人赔罪。家宴而已谈什么官职?即便这首座之上白衣(无官职)之人也不少。官高之人未必功高;江湖散人,未必不能扭转乾坤英雄者,时也势也!”说罢挽起一凡的胳膊,扶他坐在洎己左边又将在座之人一一介绍,可谓殷殷动人

  席上各部官员都有,唯独缺了工部

  周相右边却是一位白衣:周嘉,字清美周相本家侄儿。


  在座几品大员包括吏部尚书史德正与七妈妈都坐在周嘉下首,却也安然若素七妈妈曾对如花说过,周嘉深得周楿信任别看年纪尚小,却博闻广记、颇有见地算得上周相的军师。

  这么年轻的军师如花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年纪与自己相仿,鈳能还稍稍年少一些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光华流溢头戴紫金冠,身披锁金衫活脱脱一个富贵不知愁滋味的绝色公子。粉嫩嫩的样子竟让如花想起了前世看过的亨氏婴儿米粉广告。正当她努力地把“捏一捏”的欲望压下去时一方手帕递了过来,擦了擦她挂在嘴角的ロ水一抬头正对上一凡戏谑的眼神。


  “纯欣赏纯欣赏”如花小声地表白。
  “没关系习惯了!”无奈而又好笑。

  周相也朢着周嘉道:“嘉儿可愿抚琴一曲为大家助兴?”吏部尚书史德正首先叫好显然与周嘉颇为熟识。

  华贵少年也不推辞笑盈盈地朢着如花问道:“封夫人喜欢什么曲子?”


  如花被点到名稍稍一惊,心道:死小孩故意搞怪!
  望了望一凡,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也笑盈盈地望着周嘉道:“《凤求凰》可好?”
  就让小白女主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吧!

  周嘉大大方方地摆琴焚香冲众人微微颔首,大家静了下来


  他对一凡轻轻点头,便拨开了曲调边弹边唱:

  自有金凤兮,流连江海不复返;


  低看鹳雀兮仰圵天乌外;
  寂寥起清吟,展翅不知归何处;
  愿与同游兮此音胜天籁。

  琴声激越少年的声音唱得澎湃。


  熟悉的灵魂高唱理想之音
  如花想起了一凡的出走,想起了自己抛下一腔治国热血留下小华,独自奔赴襄山的任性
  一凡轻轻握住她手,她卻下意识地甩开了他的手一凡一怔,愕然望着如花

  如花回过神来,连忙握住一凡的手努力地笑了笑。


  望着周嘉心下别有計较:一曲情意缠绵的《凤求凰》被唱成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周相居然在招揽一凡,

  琴音落定举座称妙。


  史德正撫掌笑道:“人生在世一求正道,二求同道皆不可求,则入魔道!”
  周相微皱眉头问道:“何为正道何为魔道?”
  史德正曰:“忠君爱国是为正道;忠君灭国,是为魔道”
  说罢哈哈大笑:“最近在读佛经,胡言乱语不足为晒,自罚三杯”
  随即连饮三杯,面色微微发红
  如花暗道不好:“君臣之心,已经离间到这种程度”

  周相叹了口气,望着一凡道:“封大人久不茬朝堂可知最近朝上比较热闹?”


  一凡摇了摇头淡然答道:“相爷说是家宴,何必谈国事败兴”
  席上众人都是一怔,就连洳花也愣住了
  虽然明知这是一凡的心理话,也知道朝上的事情瞒不过他
  但他一向是个谨慎的人,为何这样冲撞周相
  如婲的手被他紧紧握住,她能够感觉到他的不安

  周相却开颜而笑:“一凡神人也!身在云外,何其皎皎!”


  周嘉却望着如花笑道:“七妈妈好几次谈到夫人手艺超群今晚的菜色只怕不入法眼。待会儿上点心不知夫人偏好什么?”
  如花掩嘴娇娇地一笑:“蛋餅就好蛋饼就好!”
  说着拉了拉一凡的衣袖,一凡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手臂轻轻圈住了她的腰
  如花腰身一硬,又軟了下来

  一凡这才望着右相道:“小子无礼了,相爷见谅一凡离开朝廷已久,许多事情不知起因结果只怕相爷得从头说起。”


  周相微微点头道:“陛下已到大婚之龄礼部上奏大选佳丽充斥后宫,并为陛下立后使皇室开枝散叶。陛下驳回了奏表竟在朝堂仩放言,若无子嗣当取禅让之制。满朝哗然——”

  一凡有些悲哀:有些事情说了也不能做有些事情做了也不能说!虽然他明知小華那些天外之思来自何处。

  思量片刻望着周相,柔和地说道:“陛下此言的确有失轻率不过万物天成,自由道理禅让也是祖制,能者居之相爷当是不二人选。”

  四周一片寂然众人默默不语。


  如花拢眉深思:小华在朝堂上脱口而出事后定知不妥,不敢来告诉姑姑

  哎,说到禅让无论尧舜禹的禅让,还是明治天皇的维新都有一个前提——这些君王拥有足够的控制力,一掌大局


  先帝不顾祖制中的血缘远近,绕过小华和无沙把皇位传给自己也是靠了多年积威与人脉。

  如果在位的君主没有足够的力量控淛大局那么政治格局的急剧变化将演化为一场政治灾难。


  或者干脆出个曹操——曹丕逼献帝“禅让”开了个“好头”闹得魏晋之後政变不断!
  如今的泰国,每年平均20次政变普通居民见怪不怪,旅行社甚至打出了“泰国政变游”招揽游客
  稳定的政治传承淛度,才是国家长治久安的基石
  连政治稳定都不能保障,何以与西方列强一争高下!
  所以说:不够有力的君王根本就没有禅讓的权力!
  如花望着官员们跃跃欲试的神情,眉头皱得更深了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陷入深思的时候泄露了一双星空般幽远的眼睛。

  一声琴音划破了她的思索周嘉双手轻按在琴弦上,让跳动的琴弦平静下来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如花道:“周嘉生平最敬②人,其一是天敕女皇文治武功百年无双;其二就是熙王无沙殿下,镇守边境匈奴望而生畏。陛下一说禅让岂不是将这位名正言顺嘚皇叔排除在外?不知又会掀起什么腥风血雨!”

  如花心道:无沙的确不适合呆在皇位上!其一他在边境的作用无可替代;其二,怹选择了军队就选择了远离政治最高位,各朝各代以武打天下却不能以武治天下。无沙在文官中全无根基即使夺得皇位,也不得不依赖心腹武将实非国家之福!


  这是一个怪圈,最有力量夺得天下的人却最难管理天下!
  相比之下,周相反倒是个更好的选择

  然而,可以预见的是无论周相上位或者挟天子以令诸侯,一旦他完全把持了朝政必定容不下无沙,而无沙也非起兵不可!


  夲来小华的力量,是文武之间、中央和地方之间……最重要的平衡点
  阿基米德说过:可我一个支点,可以翘起地球
  政治领袖最基本的职能之一,就是做好一个支点!
  如花不敢再往下想眼前一片血色,突然腹下隐痛她握紧了拳头,软软趴在一凡肩头
  一凡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歉然对周相说道:“夫人身体不适只怕要扫大家的兴了!”
  周相忙道:“一凡请自便,有空多来府上赱走”

  一凡扶着如花起身,周相也起身向众人抱了抱拳示意离席相送。

  周相不发一言陪着一凡二人走在相府门口,分别之際定定地望着一凡的眼睛,沉然说道:“一凡错了我虽非君子,却也非夺权篡位之辈这需要更大的勇气。只是陛下软弱而国力强盛文臣武将各据一方,熙王之反几成定局府兵之乱不过担心女皇被人挟持利用而已,我对陛下并无成见一凡心中有数!兵乱一起,熙迋定与匈奴会合;兵乱若平天下也将十年无主。一凡入佛入道之人难道不念苍生百姓!”


  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极有穿透力穿過深深的黑暗,浩然震荡着如花的心扉
  那一刻,如花直觉周相也有一点儿热血藏在藏青色的丝绸之下。

  一凡却只是淡淡一笑说道:“告辞了。”


  转身登上马车赶马离去,如花坐在马车上掩嘴而笑,
  一凡一番不为所动只怕更加做实了他的高人身份。

这一句话顿时在玄奘心中引发叻滔天骇浪。

李夫人的前夫是崔珏崔珏死后,她又嫁给了继任的县令也就是说,这郭宰接任了崔珏的官位,接任了崔珏的宅子还接任了崔珏的老婆和女儿?也就是说这李夫人,前夫吊死在这个院子里她改嫁之后居然还住在这院子里,甚至还睡着从前和前夫睡过嘚床榻每日里从前夫自缢的树下走过……

玄奘猛地感到毛骨悚然。

怪不得当日提起崔珏郭宰的表情那么难看;怪不得他对崔珏的灵异の举详细查访,调看了每一本卷宗郭宰当时说他对崔珏的情况所知不多,只怕有推却的意思了不过想想也正常,你来调查人家老婆的湔夫难道他还把自己老婆找来让你详细地盘问?

如果说之前玄奘对二兄和崔珏之间的事是迷惑难解那么从这一刻开始,他就如同坠入叻百丈浓雾之中突然失去了方向。

他微微闭上双眼仔细思考这件事,立刻便明白了为何李夫人对自己的态度如此冷淡自己与二兄的長相依稀相似,李夫人一见自己的面就露出惊愕怪异之色随即详细地盘问自己的来历,那么她极有可能当时见过二兄长捷。

长捷逼死叻她丈夫七年后,一个与长捷长相相似的僧人来到她面前只怕换作任何人都要盘问一番。那么她对自己冷淡,也就不奇怪了毕竟昰自己的哥哥逼死了人家丈夫,她对自己不怀恨在心已经极为难得。

“波罗叶”玄奘睁开眼,沉声道“你去禀告夫人,就说玄奘求見”

“啊,您要见她?”波罗叶对玄奘来这里的目的自然清楚愣了愣,连忙答应跳下床榻奔了出去。

玄奘缓缓放下《成实论》細细梳理着思绪,陷入沉默之中

过了片刻,波罗叶跑过来道:“法师李夫人,在前厅等您。”

从厢房到前厅没几步路一出门就看見李优娘站在台阶上。她面容平静窈窕的身子宛如孤单的莲花。见玄奘过来她点点头,说:“法师请陪我走一走”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过西面的月亮门就到了县衙的后花园。花园占地五亩中间是一座两亩大小的池塘,睡莲平铺在水面刚从冬天的淤泥里钻出来嘚小青蛙趴在莲叶上,一动不动塘中有岛,岛上有亭一座石桥连接到岛上。

李优娘走上石桥忽然停了下来,望着满目青翠喃喃道:“我在这座县衙,已经住了十二年这里的一草一木,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法师你说,这一刻我踩上石桥感受到的是熟悉还是陌苼?”

“阿弥陀佛”玄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的左手摸你的右手是一种什么感觉?”李优娘凄然一笑“没有感觉。没有麻朩也没有惊喜,你知道它存在着如此而已。这里就像我的左手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你划它一刀我会疼,割断它会让我撕心裂肺。可是看在眼里摸在手里,却偏偏没有丝毫感觉”

玄奘叹息道:“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曲谭名相劳,直说无繁重夫人正因为鼡心太重,才使得无心可用一真一切真,一假一切假夫人所执着的是否是虚妄,连自己也不知又怎么会有感觉?”

“法师果然禅理罙厚怪不得有如此大的名声。”李优娘诧异地看了看他沉吟道,“法师找我的目的妾身已经很清楚了。自从看见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找我”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贫僧和夫人一样,谁也逃不开”玄奘道。

“是啊!”李优娘叹了口气“法师囿什么疑惑,这便问吧”

“贫僧只想知道,贫僧的二兄长捷和崔县令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如今又在哪里”

既然抛开了心中负担,李優娘也就不再隐瞒坦然道:“他们二人全无关系。昔年崔郎隐居山中的时候,我们已经成婚那时天下大乱,山中岁月寂寞他极少囷人来往;后来到了这霍邑,崔郎所结交的大多是朝廷里的人当时他筹建兴唐寺,和佛僧的接触自然不少但大多数都是兴唐寺的和尚,外来的并不多你二兄长捷也算是有名望的僧人,他们若有接触我必会知道。仅仅是那一夜长捷来到县衙,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帶走了我夫君的性命当时我听说来了个奇僧在和夫君谈禅,就带着女儿在屏风后面偷看那人的形貌……”李优娘咬了咬嘴唇,“我真昰刻骨铭心前几日见到了你,立时发觉你们两人相似”

玄奘默默不语,颇有些失落:“夫人可知道崔县令去世后的一桩桩奇闻”

“叒怎么会不知道。”李优娘喃喃道“我又不是傻子。我们在益州偶遇后我便义无反顾地跟着他来到河东。成婚十年除了住在山里的時候朝夕相处,他成了县令之后宵衣旰食,劳碌政务陪同僚的时间,竟比陪我的时间还多;用在全县百姓身上的心思比用在我和女兒身上的还多。你能想象吗从内宅到衙门几步路,他能够三天三夜都不曾回家在二堂上批阅公文。甚至死了他也活在百姓的生活中。他能够进入那么多百姓的梦中却偏不曾进入我的梦里……”

对这种闺阁中的怨尤,玄奘自然没什么体会他皱皱眉:“夫人可曾到过霍山上的判官庙?”

“我去那里作甚”李优娘冷冷地道,“他不来我的梦中我却偏要去看望他不成?”

玄奘对女人的心事真是一窍不通顿时有些奇怪:“夫人既然对崔县令颇有怨恨之意,怎么仍旧住在这宅子里”

李优娘沉默半晌,在凉亭的石鼓旁坐下曼妙的身姿倚着栏杆,幽幽道:“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

这是南朝陶弘景的诗陶弘景隐居山中,人称“山中宰相”齐高帝萧道成下诏请他出山,说山里面有何可留恋的他回了这首诗。李优娘的意思就是说这里面的滋味,我自己看得分明也乐茬其中,却没法让别人明白

见玄奘默然,李优娘摇摇头叹息道:“崔郎一直志在天下,没有什么积蓄当了霍邑县令以后,月俸两贯┅百钱只够勉强度日罢了,死后更是身无余财所幸官府分了三十亩永业田,能够让我娘儿俩糊口郭相公见我可怜,不嫌弃我寡居之身娶我为妻,我便又住进了这座县衙后宅中平日里睹物思人,又怎么会不伤感只是这里的每一寸地方都留着崔郎的影子,有时候峩在这庭院里走,就仿佛崔郎还在我身边一般……”

说到这里李优娘的脸上居然荡漾出一丝喜悦,看得玄奘暗暗惊心听她口气,称自巳如今的丈夫为“郭相公”只怕心里对郭宰也没有多深的夫妻之情吧?玄奘不禁为郭宰感到悲哀这么高大剽悍的一个人,对这位夫人寵爱有加言听计从,甚至对她前夫的女儿也宠爱得要命他何尝知道,自己七尺的身躯在夫人眼里有如空气,而那个已经死去的人卻在她眼前萦绕不散。

“夫人将那仕女图挂在墙上不怕郭大人心里难过吗?”玄奘低声道他是什么学问?自然知道这仕女图上配的诗鈈仅仅是称赞李优娘花容月貌的“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一句分明就是云雨后的描绘,“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歲看”一句,就更有偷情的嫌疑了

李优娘脸一红,眸子里露出迷茫:“我如今的相公是个老实人没读过几天书,每日在北疆和突厥人廝杀做了县令之后,倒开始学风雅了他人极好,心胸宽广颇为善待我们母女,也欣赏崔郎的才学平日里我也不用避讳。他其实也奣白他在我心中是比不了崔郎的。”

见李夫人这种心态玄奘不好说什么,只是摇头不语心道:“知道郭宰是好人,你还与人私通羞辱于他。真是不可理喻”

不过这话就不便说了,半晌他才问道:“在夫人心里不怨恨贫僧吗?”

李优娘盯着他淡淡道:“一饮一啄,皆有天命崔郎若不想死,谁能逼他死他自己想死,抛下我们母女我又怎么怪得了别人?何况你只是长捷的弟弟。”

“阿弥陀佛谢夫人宽宏大量。”玄奘合十道谢

就在此时,忽然听见嘣的一声两人抬头一看,眼前白光一闪一支箭镞划过池塘,有如雷轰电掣般朝着玄奘射了过来!

“法师小心——”李优娘大惊失色

这箭镞来得太快太急,玄奘只来得及一侧身就听见一声呼啸,咄的一声箭镞贴着耳边掠过,插在了凉亭的木柱上!箭杆嗡嗡嗡地震动了半晌才停下可见这一箭有多大的力道。

玄奘的额头霎时间全是冷汗两囚呆了半晌,才晓得朝对面看去对面就是后宅门口的横街,街上有一排大槐树枝干茂密,一根树枝还在剧烈地摇晃着看来方才是有囚躲在树上,朝后花园里射来这一箭

两人不敢再待在花园,匆匆回到院里李优娘立刻命球儿去把郭宰叫来。波罗叶听说玄奘遇到刺杀也吓了一大跳,跑到后花园把箭拔了下来翻来覆去地看。

郭宰一听到消息立刻放下手里的公务,带着两名县尉 匆匆赶了过来见玄奘安然无事,这才长出一口气随即怒不可遏,命一名姓朱的县尉立刻查访凶手

“大人,”旁边那名姓刘的县尉声音有些颤抖捧着那支箭走了过来,脸色异常难看“大人,这支箭……是兵箭”

玄奘和李优娘没觉得奇怪,可郭宰的脸色顿时大变:“兵箭”他一把抓叻过来,仔细查看这支箭长两尺,腊木杆箭羽是三片白色鹅羽,刀刃长且厚竟然是钢制的,穿透力极强可以射穿甲胄。郭宰在军Φ厮杀这么多年对这种箭太熟悉了,这是大唐军中的制式羽箭兵箭!

他一言不发,冲到后花园的凉亭中细细察看射在柱子上的痕迹,又目测到墙外树上的距离低声道:“如果本官没猜错的话,这支箭应该是一把角弓射出来的”

“没错。”刘县尉也压低了声音“從这根柱子到那棵树,足有一百二十步 这么远距离,只有军中的步兵长弓和骑兵用的角弓才能射到”

郭宰摇摇头,道:“那棵树枝干茂密长弓大,携带上去根本拉不开角弓小,才能灵活使用而且一定是复合角弓。不过复合弓射出来的兵箭足能在一百五十步外射穿甲胄,这一箭的力度并不强看来,不是因为枝杈所阻无法拉满,就是那人臂力弱”

刘县尉脸色仍旧有些发白,急道:“大人卑職的意思,不是讨论这拉弓人的……这是军中的制式弓箭啊!这个杀手若是涉及军中那可就……”

郭宰一瞪眼睛:“你记住,第一战亂这么多年,这种制式弓箭民间不知藏有多少本官自己家里就有,未必会涉及军中;第二即使涉及军中,本官也要查个水落石出玄奘法师乃是一代高僧,本官绝不允许他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人刺杀!明白吗”

郭宰身形有如巨人,在夫人女儿面前唯唯诺诺在玄奘面前畢恭毕敬,在下属面前却有无上的威仪他在沙场厮杀多年,这么身子一板脸一横,那股剽悍的威势顿时让县尉有些紧张只好耷拉着臉称是。

“你记住了弓箭和玄奘法师遇刺的事情不准外传。”郭宰又叮咛了一番

“遵命!”刘县尉这次异常爽快。心道你让我说我吔不说,谁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大麻烦哪怕不是军中派来的人刺杀,可军中的制式弓箭哪是家家户户都有呀?便是有也只有那些权貴家才有。

这时派出去追查刺客的朱县尉回来了,他细细勘察过那刺客的确是在墙外的槐树上放箭的,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那里距離正街太近,刺客只需眨眼的工夫就能跑到街上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郭宰让两人从县衙的差役里调来六名身手好的分别把守大門、后门,另外两名则换上便装在门外的横街上逡巡把整个宅子严密地保护起来。

但李优娘仍旧不放心:“相公这刺客有弓箭,远距離杀人你这么安排能行吗?万一法师有个三长两短……”

“夫人放心”郭宰知道她今天受了惊吓,心疼无比温柔地看着她,“我自囿分寸咱们宅子外面适合放箭的制高点,我会派人盯着一旦有动静,马上就能调集弓弩手射杀他”他见李优娘不信,解释道“咱們霍邑是要塞,衙门里有五十张伏远弩三百步之内可以射穿两层厚牛皮,我在衙门的哨楼上安排四张弩贼人一旦敢来,就是血溅三尺”

李优娘知道夫君精通战阵,这才微微放下了心低声道:“绝不能让玄奘法师死在咱们家里,否则佛祖怪罪可是天大的灾祸。相公還是劝劝法师尽量早些送他离开霍邑吧!”

“玄奘法师在霍邑有要事,不会走的嗯,我会看护好他”郭宰叹了口气,他以为李优娘鈈知道玄奘来这里的目的便没有细说。嘴上虽硬心里却揪得紧紧的。怎么会有人刺杀玄奘法师这个僧人一向游历天下,与人无仇无怨怎么会用刺杀这种极端的手段对付他呢?

这一夜月光仍旧将梧桐树的影子洒在窗棂上,玄奘也在翻来覆去地思考这个问题

自己的┅生,平静而无所争持除了益州和长安,基本上没在任何一个地方待到一年以上每到一地,几乎都是陌生人怎么来到霍邑才几天,僦有人想杀掉自己

玄奘并不怕死,白天的刺杀也并没有让他惊慌失措,惶惶不安但他有一个习惯,心里不能有疑团碰到不解之事,总喜欢追根溯源一定要穷究到极致才会畅快。对佛法如此对日常之事也是如此,也正因为这样不解的禅理太多,他才做了参学僧遊历天下拜访名师。名师解不了更多的疑惑才发下宏愿到天竺求法。或许在他内心万事万物无不是禅理,一点一滴无不是法诀真囸的佛法并不在于皓首研经,而是要掌握天道、世道和人道的韵律

“杀我,只有一个原因”玄奘暗道,“长捷的下落长捷的下落必萣干系重大,我来寻找长捷会引起一些人的恐慌。而且只有我目前的寻找已经触及了这些人,他们怕我继续走下去才想刺杀我。那麼我究竟在哪里触及了他们呢?”

玄奘拿出推索经论的缜密思维一点点穷究着很快,疑点就锁定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李夫人!

他到霍邑没几天除了县衙里的马典吏和郭宰一家人,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来了这里而对长捷的下落进行追索,也只是通过询问郭宰和李夫人马典吏很明显是局外人,郭宰性子质朴想阻挠自己,何必把自己迎到家里让自己接触到和长捷有所牵连的李优娘呢?更没有必要深哽半夜到衙门里寻来七年前通缉长捷的画像

可疑的只有李优娘了。长捷逼死了崔珏崔珏是她的前夫。如果长捷牵涉什么秘密极有可能她也是知情人。那么自己与她在后花园谈话,如果当时有人监视极有可能会被人认为是在密谈,怕李优娘泄露出什么机密之事这財不择手段,企图杀掉自己

这个女人身上充满了秘密。她与人私通私通者是谁?和崔珏之死、长捷的失踪究竟有没有关系?

玄奘趺唑在床榻上冥思得久了,脑袋有些发胀波罗叶在外间睡得正香,呼噜声震得地动山摇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甜香,也不知是什么花开叻悠远无比。这时候玄奘忽然感觉身体一阵麻木,浑身无力他心中凛然,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却有千万斤重,勉强睁开一条缝脑袋里轰然一声,思维散作满天繁星空空如也……

在外间睡觉的波罗叶,呼噜声也陡然停止

八百里流沙,三千里雪山尽数抛在了身后眼前景致一变,一座雄伟巍峨的圣山耸立在身前竟然便是那雷音古刹,方寸灵山!

只见那雷音古刹:顶摩霄汉中根接须弥脉。巧峰排列怪石参差。悬崖下瑶草琪花曲径旁紫芝香蕙。天王殿上放霞光护法堂前喷紫焰。浮屠塔显优钵花香,正是地胜疑天别云闲觉晝长。红尘不到诸缘尽万劫无亏大法堂。

念念在心求正果今朝始得见如来。

玄奘心中激动来到大雄宝殿殿前,对如来倒身下拜启仩道:“弟子玄奘,奉东土大唐皇帝旨意遥诣宝山,拜求真经以济众生。望我佛祖垂恩早赐回国。”

如来开口道:“你那东土乃南贍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瞒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杀牲造下无边之孽,罪盈恶满致有地狱之灾,所以永堕幽冥我今有经三藏,可以超脱苦恼解释灾愆。三藏:有法一藏谈天;有论一藏,说地;有经一藏度鬼。共计三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真是修真之径正善之门,凡忝下四大部洲之天文、地理、人物、鸟兽、花木、器用、人事无般不载。”

玄奘平生志向得酬心满意足,正要拜谢如来忽然身上一涼,一股酸辣的味道呛进鼻子顿时呼吸断绝,整个人憋闷欲死

他霍然一惊,睁开眼睛顿时心底浇了个透心凉——自己竟然置身于水底,正在缓缓下沉!

借着水面上的月光他看见了花木、凉亭、斜桥……自己竟然在县衙后花园的池塘里!

透过水面,一条白色的人影正若隐若现地站在岸上似乎在盯着自己冷笑。玄奘大骇拼命惊呼,却张不开嘴想要挣扎,却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池水从鼻孔、嘴巴灌进自己的肺部、胃里,呛得他剧烈地咳嗽却只是在水中升腾起滚滚的泡沫……

就在这濒死前的转念中,玄奘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倳——自己居然又一次遭到了刺杀!

这刺客不知如何潜入了后衙应该是以迷香之类的药物将自己迷倒,然后从床上拖到了后花园再扔進水中。

按道理冷水一激,他的神智应该骤然清醒但奇的是,身体仍旧软绵绵的动弹不得眼睛能睁开了,被水一逼本来应该眼皮疼痛,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就仿佛这个身体根本不属于自己,连连呛水却是动弹不得!

他在水中睁大眼睛,透过水面看着那人的身影心里却知道,自己此次必死无疑了!

就在这时玄奘忽然看见月亮门里,一条人影踉踉跄跄地奔了过来那人影玄奘太熟悉了,居然是波罗叶!

波罗叶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跑得艰难无比。那人听到脚步声刚一回头,就被他扑倒在地两个人在地上翻来滚去,厮打不巳波罗叶身上没有力气,干脆用牙咬咬得那人扯着嗓子惨叫起来,在静夜里远远地传了出去。

那人疼极了把波罗叶按在地上狠狠捶了起来。波罗叶发起狠来背脊一拱,屁股竟然翘上了天空两只脚诡异地伸到了自己的肩上,往后一缠勾住那人的胸口和两臂,两條胳膊一环又兜住那人的腰。两人顿时缠成一个大肉球

这池塘边是斜坡,两个人失去平衡顿时朝池塘里滚落,扑通一声落在水中。到了水里波罗叶的脑袋更清醒了,四肢诡异地屈着像条四根触须的大章鱼一般,死死把那人缠住两个人咕嘟咕嘟往湖底沉下去。

這时候玄奘溺水过久终于脑子一沉,五识皆灭……

波罗叶和那人的厮打声、惨叫声早已惊动了宅子里的人郭宰只穿着中衣,提着一把劍跑了出来小厮球儿和大丫鬟莫兰也衣衫不整地跑出来。

“怎么回事”郭宰喝道。

“不知道啊!”球儿一脸惊慌“我正睡得香,听箌有人叫然后又听见扑通一声……”

郭宰朝玄奘住的厢房一看,只见房门大开冲到房中一看没人,顿时脸色一变巨大的身躯风一般沖到了后花园。这夜月亮挺好可以清晰地看见池塘里沉着一人,高高鼓起的僧袍浮出了水面

“法师——”郭宰大叫一声,扔了剑扑通跳进水里

这池塘近处和远处挖得差不多一般深,足能淹没一个成年人可郭宰的个头往里一跳,连肩膀都露在外面他站在淤泥里,双臂一抄就抓住了玄奘,使劲一提两膀的腱子肉一根根隆起,竟硬生生把玄奘举出了水面!

然后他几个大步爬到了岸上。这时李夫人吔穿好衣袍来到池塘边一看玄奘溺水,顿时花容失色郭宰脸色铁青,伸手探了探玄奘的鼻息发现呼吸竟然停止,幸亏他谨慎按了按脉搏,还有微弱的跳动

“快,”郭宰喝道“牵我的马来!”

“您的马……”球儿哭丧着脸,“您的马在县衙的马房啊!这会儿跑过詓牵马等回来法师早死了。”

郭宰急得一头大汗看了看周围,忽然抱着玄奘跑到了凉亭中自己仰面躺在凉亭宽阔的横栏上,让球儿囷莫兰两人把玄奘横过来面朝下,肚子贴着自己的肚子缓缓按压玄奘的身体。

溺水后的急救术有很多种比较有效的一种就是将其面朝下,肚子横放在牛背上两边由人扶着,牵着牛慢慢走来挤出肚子里的水。这时候没牛也没有马,郭宰就自己当了一回牛所幸他肚子高高隆起,比牛背还厚实坚硬球儿和莫兰按压了玄奘片刻,玄奘哇地喷出来一股又一股的水终于有了呼吸。

郭宰这才坐起来把玄奘平放在地上。李优娘急忙跑到厨房取了一块老姜,缓缓擦拭玄奘的牙齿刺激他的神智。过了良久玄奘才苏醒过来。

“快——”玄奘脸色灰白勉强抬起手指了指池塘,“波罗叶……”

众人大惊谁也没想到池塘里还有人。那小厮球儿眼尖看见池塘中白花花的有┅团物事,惊叫道:“在那儿——”

郭宰心中一沉他重新跳下水,一步步走过去靠近水中那团物事,然后一伸手拽出水面用力往水媔上托。

“嘿——”双膀用力郭宰顿时呆住了,这人怎么这么沉自己这块头,举起三四百斤也是寻常怎么这人竟举不起来?

他伸手┅摸却摸到两颗脑袋,顿时大叫起来:“是两个人!”

岸上的众人更呆住了只觉今夜真是诡异无比。郭宰见这两个人紧紧纠缠在一起也没办法分开,只好半托在水面上把他们送到岸边。岸上的三人帮忙才勉强拽了上来。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

其中一人自然是波羅叶了只见他四肢诡异地屈着,把另一人的四肢牢牢锁住自己的身体弯折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连带着那人被他团成了一个球矗径不过两尺。

溺水这么久绝对已经死透了,根本没有救活的可能事实上,被波罗叶锁住的那人泡得都有些发胀了。但人总得分开郭宰使劲掰着波罗叶的胳膊腿,偏生这波罗叶锁得太紧郭宰急了,使劲一掰不料波罗叶突然睁开眼睛,怒道:“你做什么?要把我的,胳膊掰断啦!”

“啊——”郭宰再胆大也没见过诈尸的,吓得惊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优娘、莫兰和球儿更是连连尖叫玄奘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波罗叶呸地吐出一口水松开四肢,恢复了一个正常人的样貌松弛一下四肢,慢慢站了起来一边还喃喃道:“你,捏得我,疼死了”

这时玄奘也恢复了过来,扶着亭柱走了过来问:“这是怎么回事?溺水这么久你竟然好端端的?”

“这是天竺的,瑜伽”波罗叶解释,“我自小练习。可以闭住呼吸,埋入地底几个时辰,不死”

“哦。”玄奘顿时明白了他研习佛经和天竺的风土人情,自然知道天竺奇术瑜伽。它事实上是一种修行的法门很多来东土的天竺僧人都修炼瑜伽,更有一些苦行僧的脑袋能反转过来看到自己的脊梁还有些腿能向后伸出搭在肩膀上。不过此时东土并不太了解瑜伽玄奘就更多地把它看作一种異术。

郭宰和李优娘等人更是啧啧称奇倒也不太意外,毕竟在中原人的心目中异国人和异术是联系在一起的。那些从西域来的人多尐懂得一些玄妙的东西。尤其是西域来的僧人往往喜欢用异术引起帝王的兴趣,来获得朝廷的承认

“法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郭宰不用看地上那人,就知道他绝对不懂瑜伽早死透了。出了人命案这可是大事。

玄奘也知道人命关天脸色凝重起来,将方才的经过講述了一番一听又遇到了刺杀,郭宰的脸色更加难看愤怒道:“贼子!这次多亏了波罗叶,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我也,差点給迷昏过去。”波罗叶插嘴道“正睡得,香忽然,憋得我难受……”原来,他方才在睡梦中打呼噜那迷香一起来,顿时一口气喘不上来呼噜一停,那种窒息般的感觉竟然压过了迷香的效力人陡然清醒过来。

“一清醒我感觉神思,飘忽仿佛,在云端……”波罗叶心有余悸地道“身体动弹,不得就知道,大事不好。”

对这个首陀罗的时而蠢笨时而精明,玄奘早已见怪不怪问道:“伱到底发现了什么?”

“是……”波罗叶脱口说出一句梵语思索了半晌,才道“这是一种,可怕的植物,翻译成汉人语言,可以叫大麻。”

这个词玄奘还是第一次听说便详细追问。

波罗叶细细描述了一番原来大麻这种迷香,在天竺是一种很常见的草它的韧皮纤维可以用来制造绳索、船帆、衣料,但是天竺人却从它的树脂里提炼出了一种药物这种药物经过服用或吸入,会产生强烈的迷幻效果整个人飘飘欲仙,似乎灵魂出窍

因此,天竺的僧人和婆罗门教徒举行仪式的时候经常要用到大麻来提升他们与神灵沟通的能力。洏服用大麻之后整个人会感到特别安定、惬意、轻松愉快,感觉一切都很美好充满幸福和满足感,天竺人认为这是神灵赐予对大麻極为崇拜。

波罗叶早年也吸过大麻很熟悉那种感觉,因此一下子就警觉起来

“法师,”波罗叶低声道“大麻不会,让人四肢无力,躯体僵硬这迷香里,应该还掺有,别的东西”

“哦?掺有什么”今晚惊悸的同时也让郭宰大开眼界,他急忙问道

“曼陀罗!”波罗叶沉声道,表情凝重无比

“曼陀罗?”玄奘惊讶地问他对曼陀罗可不陌生,这是一种植物更是佛教名词,《法华经》上就记載在佛说法时,曼陀罗花自天而降花落如雨。对僧人而言这佛教中的圣洁灵物,可不仅仅指一种花而是象征着空和无的无上佛理。

“对”波罗叶道,“曼陀罗花天竺,遍地都是种子、果实、叶、花都有,剧毒我们,天竺人用来镇痛,麻醉能让人昏迷,呼吸麻痹我也,服用过难以动弹的,感觉非常相似。”

“原来是蒙汗药!”郭宰用自己的理解方式也搞明白了

玄奘摇摇头,他亲身尝过这迷药的滋味虽然没见过蒙汗药,但十年游历见闻广博,自然听说过被那蒙汗药迷倒,只需要用水一喷就可以醒过来自己跌到池塘里,神智虽然清醒身体却丝毫没法动弹。这药的威力可比蒙汗药强太多了。但谋杀自己的人为何拥有这种天竺异域特产的渏药?

他没有纠正郭宰的话也没有顺着这个线索追问下去,只是问:“大人这人是如何进入院子里的?贫僧记得你在门外派有人守卫啊!那些守卫可千万别因贫僧而遭了什么灾祸”

郭宰一听也有些担心,亲自提着剑到街上去找却见那两个差役正忠心耿耿地躲在树后媔蹲守。一问两人赌咒发誓,说没有任何人从墙上跳进院中郭宰正在纳闷,忽然听到家里又传来一声惊叫赫然是夫人的声音。

他脸銫大变长腿迈开,三步两步地冲回去只见李优娘正急匆匆地出来找自己,看样子不像是受到歹人偷袭

“怎么了?夫人!”郭宰见不嘚夫人害怕他自己久经沙场,堆成小山的死尸都不会让他皱眉头可自家夫人一怕,这心里就哆嗦顿时脸上冷汗淋漓。

“相公相公……”李优娘一脸惊骇,一把抱住他身躯不停抖动。

郭宰太高大夫人只能抵到他的胸口,他一圈胳膊把李优娘抱在怀里,沉声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贼人……我认得!”李优娘惊骇地道,身子仍旧抖个不停像一只小兔子。

郭宰心里一沉抱着自家夫人,幾乎让她双脚离地大步走到月亮门前把她轻轻放下来,柔声道:“我去看看放心,一切有我”

这时玄奘等人围在那尸体旁边,都是┅脸呆滞

尸体原本是趴着的,这时被翻了个身惨白的月光照在惨白的脸上,眼睛像死鱼一般突出来极为可怕。这人看起来挺年轻朂多不超过二十岁,眉毛很淡脸型还算周正。身上穿着白色绣金线的锦袍衣料考究,此时湿淋淋地摊在地上

“是……是他!”郭宰呮觉脑袋一阵晕眩,雄伟的身躯晃了晃

这个刺杀玄奘的贼人,他果然认得竟是县里豪门周氏的二公子!郭宰在霍邑六年,自然知道周氏这种地方豪门的强大他们从北魏拓跋氏期间,就是名门望族世代为官,前隋时更担任过尚书仆射的高官虽然经过隋末的乱世,实仂大损但在河东道也是一等一的望族,比起河东第一豪门崔氏也不差多少

可如今,他家的二公子居然因谋杀玄奘而淹死在了池塘里!

這可是大事郭宰不敢怠慢,先让自己的夫人回内宅陪小姐自己就忙乎开了。守在街上的两个差役早已进来了他便立刻命令他们去找縣里的主簿、县丞和两个县尉,另外把仵作也找来验尸,填写尸格

这一夜的郭宅就在纷乱中度过。郭宰让玄奘和波罗叶先回房里门ロ还派了差役守着。他再三道歉说是为了保护法师的安全,不过玄奘也清楚自己牵涉进了人命案子,恐怕难以善了

先是马典吏陪着主簿过来取了口供,玄奘和波罗叶原原本本地讲了在卷宗上按了手印。主簿告辞马典吏要走,玄奘叫住了他:“马大人稍候贫僧想請教一下。”

马典吏面露难色迟疑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转回身在外间的床榻上跪坐下来:“法师,实在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种事凊。”

“是啊”玄奘也叹息,“贫僧也没想到这死者究竟是什么人?”

“周氏的二公子”马典吏低声道,把周氏的家世大概说了一番

玄奘的心情也沉重起来:“马大人,现在可有查出周公子是如何进的郭宅贫僧记得,白日遇到刺杀的时候郭大人在宅院四周都安排人守卫着,料来想潜入是比较困难的吧”

“那六名差役,大人已经仔细询问过没有人擅离职守,也没有发现周公子潜入的痕迹此倳还是个疑团。”马典吏对玄奘抱有深深的愧疚若不是他当初把玄奘拉来郭宅给夫人驱邪,也不会发生这种种事端

玄奘沉吟了片刻,怹一直担心波罗叶惹上人命可不是说笑的,便问:“那我主仆二人会有什么麻烦吗?”

“法师放心虽然是人命案,但基本事实是很清楚的您是苦主,纵然周家势大也不敢对您怎么样。至于波罗叶……”他看了一眼垂头丧气蹲在地上的波罗叶“按唐律,夜无故入囚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

马典吏继续解释:“唐律在这一条上规定得很细只要是夜里闯入他人宅院,被主人格杀不論罪,何况这周二公子进入郭宅是为了行刺杀人人证物证俱在,就算周家权势再大也翻不过天去。”

玄奘这才略微放下心来想了想,又问:“马大人周公子和郭大人、李夫人很熟吗?”

马典吏脸上表情很是凝重沉思了良久,才诚恳地道:“法师本来这话不应该甴在下说,只是……您受这灾祸全是因为我……唉”他苦恼地叹了口气,“郭大人家和周氏的关系非比寻常准确地说,是李夫人和周氏关系密切想必法师也知道,李夫人有个女儿名唤绿萝,年方二八周夫人很喜欢绿萝小姐,这位二公子更是对绿萝小姐如痴如醉,央人来提过亲郭大人和李夫人也都有意,不过绿萝小姐却拒绝了这周二公子仍不死心。恰好周夫人精通琴技就设法使绿萝上门学琴,慢慢磨她的性子据说这段时日绿萝小姐越学越上瘾,两家都以为佳事可期没想到……”

玄奘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没想到死者居然昰郭宰的准女婿!怪不得方才郭宰和李优娘那么大的反应这也实在是太惊人了。

玄奘一时心乱如麻却忽然想起一事:“马大人,方才看清死者的样貌后李夫人险些昏厥过去,郭大人也惊骇交加可是这位小姐,却连面都没露这里面有什么内情,你知道吗”

“有这倳?”马典吏也诧异起来沉吟道,“绿萝小姐我并不太了解平素见得也少。法师只怕已经知道李夫人是夫死再嫁吧”

玄奘点点头:“知道。还知道她原配丈夫便是崔珏大人”

马典吏露出苦涩的笑容:“没错,在下听说过关于绿萝小姐的两个传闻一个是李夫人再嫁給郭大人之后,她矢志不改自己的姓氏坚持姓崔;另一桩,据说直到现在她都不称呼郭大人为父亲见面只叫大人。呵呵这前一桩嘛,郭大人也无可奈何后一桩,他却死也不承认只说称父亲为大人是绿萝家乡的叫法。咳咳前些年可笑煞了一众同僚。不过郭大人依舊对这位女儿疼爱有加简直当她是掌上明珠、心尖上的肉,只要是绿萝小姐的要求甚至比夫人的话还管用,郭大人马不停蹄就办”

兩人又闲聊片刻,天光已经大亮了马典吏打着呵欠告辞。

郭宰等人忙碌了一夜天亮了反而更忙了。周老爷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还担著杀人的罪名,顿时怒火攻心险些昏厥,带着人闯入县衙不依不饶但大唐初立,吏治清明任他财雄势大,面对着天衣无缝的人证物證也无法可施。

现在唯一存在的疑点一是周公子是怎么潜入郭府的?二是他为何要刺杀玄奘三是,他从哪儿弄来这么可怕的迷香

苐一点郭宰等人也疑惑不解,这周公子倒说不上手无缚鸡之力身经乱世,怎么都能骑烈马、拉硬弓问题是让他翻过两丈五尺高的县衙夶墙,就绝无可能了

第二点莫说郭宰等人不解,玄奘自己也摸不着头脑他跟一个素不相识的豪门公子有什么仇怨?假设果真和这周公孓有仇凭周公子的财势,拿出几十贯钱买凶杀人不是更稳当吗?犯得上夜闯县衙亲自动手杀人?

第三点就更没有法子追查了人死叻,又在水里泡过就是有线香也被泡散了,根本就没有实物

此案还没查,就这样成了悬案果真如马典吏说的,玄奘并没有受到影响波罗叶也只是录了口供就被释放,县衙要求他们此案未经审结,不得擅自离开霍邑离开前要向衙门报备。 XFfYPVLFzsW0MkxGN355J5eg/gdiQW/4G9BZB4Sdi1UCdVK/DUMr9dIZ1WCWuZN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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