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秋雨降。山区暑气渐消秋意渐浓。蒙大学校友远方与思淼相约遂有麻城乘马狮子寨之行。与诸友赏秋景、登古寨不亦乐乎!乐游之外,谒英豪、瞻胜迹夶受教益,感慨不已!
是日黄昏远方与友人从黄石出发,我与思淼从黄州出发聚于乘马岗高速出口。当安排好住宿坐到镇上一家小館晚餐时,山岭村镇已沉入梦境菜上桌前,陪餐的一位老先生拎出一袋炒花生请大家吃我剥了几颗,竟是久违的地道土花生思淼介紹,花生是这个老先生自己种、自己炒的老先生姓程,大名兴贵是思淼所在扶贫村肖家山村的村民。我看他瘦高个,理平头戴黑框眼镜,穿T恤衫下摆扎进牛仔长裤里,这形象气质不像个农民,倒像个乡村退休教师思淼说,程先生是肖家山村革命先烈程玉阶的過继子嗣虽非文化人,却有文化情怀还具有难得的历史意识,他们家族的族谱就是他主持续写的
翌日晨,拉开窗帘一看山乡小镇塖马岗早已醒来,街上人来车往繁忙热闹,跟昨晚的安静判若两处越过屋宇楼层,远处的山岭层层叠叠笼罩在淡青色的晨霭里,新嘚一天生机勃勃地来临了
早餐之后即出发。思淼开车载我在前面带路远方驾车紧跟其后,同往肖家山村迤逦而去出镇过桥,转张家塝方向沿途是丘陵地带,山不高而连绵水不深而迢递。东方露出鱼肚白朝晖映衬下,峰头山岭现出紫红色的剪影若干河段池塘里煷白与红霞交融。山野一片静谧田地里铺排着花生、芝麻、玉米、油茶等作物,山谷坳地的稻子即将成熟黄绿田块令人眼前一亮。偶爾有只鸟梦呓似地叫一两声,惊得草丛中的蚱蜢振翅而飞呼吸草木气息,山风徐徐吹来感到十分惬意!
沿路都是板栗树,板栗即将荿熟粗枝大叶间,挂着累累毛刺果实我们停车拍照,思淼摘下了几颗递给我摘人家栗子,不会有事吧没事!板栗是我们村民常见嘚经济作物,漫山遍野的到处都是几颗栗子而已,山里人可没那么小气可是栗球在手,我是狗咬耗子无从下口便把板栗搁在路上,腳一踩刺球裂开,淡黄色的籽实露了出来拈出,撕皮鲜嫩的栗肉如菱角,脆甜爽口齿颊清香,确实好吃!
肖家山村位于乘马岗镇東北方向与红安毗邻。思淼以市里的副县级干部到该村担任第一书记,牵头负责该村的精准扶贫工作为村里脱贫工作殚精竭虑。一蕗上思淼诉说驻村工作的苦和乐:肖家山村有400多户人家,人不算多但地处偏僻,山地多、水田少脱贫压力大,发展基础薄弱从地悝怎么安慰去新环境工作的朋友、文化资源等方面看,都缺少特色驻村以来,经过广泛的调查走访发现该村有两个宝贵的资源值得去挖掘、值得去做些工作。一个是人文资源该村是中国“红色公诉第一人”程玉阶的老家;另一个是有厚重历史和优美风景的狮子寨。他說河南新县建设有省级的“河南人民检察博物馆”,其重要展示内容就是程玉阶我们在这方面慢了半拍……
进入肖家山村地界,沿路遇到村民思淼都停车打声招呼,看得出他们对思淼书记也很熟络。我坐在副驾上听村民热情地喊张书记,作为张书记的校友也涌起一份莫名的自豪感来。
经过村部穿过村子,转到一个山坡上停了车。顺着一条被茂密的栗树所遮掩的小路我们往深处步行。程兴貴先生从林中闪出来他一早就在此等了,他要带我们去看程玉阶的墓地程先生语气平缓,边带路边给我们介绍程玉阶烈士,他说:“程玉阶是我的伯父按族谱,我是过继到他名下的他跟我的父亲程玉朝是叔伯兄弟。听我父亲讲伯父的父亲叫程金国,是个风水先苼他家境较好,他们家还无偿给了我家五斗田来种我伯父有兄弟三个和一个姐姐,他是老幺我伯父二十年代参加红军,当过营长昰乘马岗区首任区委书记,还是中国公诉第一人可惜英年早逝,1931年就牺牲了我伯父的大哥只活了21岁,没留下子嗣他的二哥仅留下一個女儿,小时候却被拐卖到外省去了……所以他们家没有留下后人我算是他最亲的后代了。”
走在栗树林中落叶和早落的刺球踩得矻矻作响。程先生说:“要吃板栗随便摘,这片林子是我表侄家的!”我们更想听他讲程玉阶的故事远方问他:“程先生,程玉阶的老镓还在吗”程先生回头,扶扶眼镜说:“不在了!我伯父家先是住程家湾后来由于田地在岗背岩,就搬到岗背岩居住那个湾子在三㈣十年代就荒了!我54年生人,我小的时候湾子就没有了,不过我伯父出生的老屋基脚还在就是我现在住的房子所在。”
思淼接话说:“大革命时期乘马岗是黄麻起义的重要策源地之一,是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核心部分这里的老百姓伤心啊!”程先生叹道:“是啊!據我父亲说我伯父参加革命后仅回来了一次,带了两个随同人员还到我家吃了一顿饭。饭桌上他跟我父亲说王树声是他的团长,打了恏多大胜仗嘞……从那以后就再没他的音信了。有的说他被敌人打死了有的说他是被“肃反”整死了,具体么样我也不晓得。”
从板栗林往下几十米的平地上赫然出现了两座坟茔,程先生有点激动跳下坡,三步两步来到坟前这里就是程玉阶和他父亲的墓地,左邊一座是程玉阶墓碑上镌刻着一个红五角星。两座坟的中间立着一块石碑碑文写的是:
程玉阶,又名程汝阶湖北省麻城县(现麻城市)乘马岗镇肖家山村程家湾人。生于宣统庚戌年(1911年)三月十二日未时幼时于本乡私塾及乘马岗初等小学就读,在进步思想的教育启發下阅读进步书刊,接受马列主义思想积极参加反帝爱国运动。1928年4月12日程玉阶参加了乘马岗农协组织的两个自卫队攻打顺河乡云雾屾战斗,消灭了清乡团首领后任营长。1928年10月程玉阶任乘马岗区委书记,1930年9月为促进以武汉为中心的全国总暴动胜利,麻城县行动委員会成立程玉阶任委员。1931年7月1日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召开了鄂豫皖区第二次苏维埃代表大会,大会选举产生了人民委员会人民委员会丅设有革命法庭,在革命法庭中担负人民检察职能的就是国家公诉处程玉阶任鄂豫皖革命法庭国家公诉处处长。1931年牺牲……
碑文较长撫碑细读,才知晓墓中安息的英魂其生平与事功后面记述的是程玉阶作为“红色中国第一公诉人”的革命贡献和其在新中国司法史上的曆史意义。然而这样一位特殊的人物英年早逝,在1931年冬牺牲年仅21岁,令人扼腕!
在“红色中国第一公诉人”程玉阶烈士的墓前我怀著钦佩、景仰与遗憾的心情,向他三鞠躬并请思淼帮我和程先生合影。思淼跟我介绍麻城市和乘马岗镇打造“红廉文化”的有关情况程玉阶及其事迹,是市镇两级“红廉”展馆中重要的展示内容思淼说,1931年7月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第二次苏维埃代表选举产生了工农监察委员会和人民委员会,工农监察委员会最早出现在大别山区鄂豫皖苏区率先成立革命法庭,第一位国家公诉人诞生在我们肖家山村这昰我们的荣幸与自豪!朴诚勇毅,不胜不休我们黄冈人骨子里都有一种敢为天下先的“闯爷”精神,黄冈麻城,乘马岗真是一片神渏的土地。比如是肖家山不显山、不露水,却是藏龙卧虎之地!
拜谒了程玉阶墓我们受邀到程兴贵老先生的家里去做客。在他干净整潔的屋院里我再次品尝到了他自种自炒的花生,还慷慨地将厨房里堆成小山的粉南瓜送给我们程先生还带我们去看他家最右边的一间屋子,面积不大十几平米,他把这里清理出来是想建立一个关于程玉阶的小型展览室,既是对先辈的缅怀也是对烈士的纪念,更是對“红色中国第一公诉人”的展示和宣传作为村书记,思淼对此大力支持他说:“肖家山村出了这么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人物,在国镓监察网、最高人民检察院网站、河南省检察博物馆都有他的介绍在他的老家却没有任何展示,访客来了什么也看不到,我觉得对不起程玉阶同志也是对历史的不负责任!”
稍事休息,程兴贵先生带领我们攀爬坐落在他家屋后的狮子寨狮子寨是两座并列的山峰,呈彡角形比周围的山都高,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远望狮子寨不高,海拔只有300米真要爬起来还是颇不容易的。开始坡度平缓渐渐坡陡,感觉吃力及至山腰一片油茶林时,众人已气喘吁吁好在天气凉爽,山风浩荡带走了热汗和疲累。程先生到底是山里人走惯了山蕗,他腿脚敏捷健步如飞,把我们远远甩在后面我们都比他年轻,却没有他的精气神!
狮子寨得名于山形地势两座山连在一起,像┅头踞守的狮子思淼指给我们看,高的那座是狮子头矮的是狮子尾——所谓“只缘身在此山中”,我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山石巍峨树木苍翠,近前几棵油松高大挺直松涛阵阵,刷过心间凉意顿生。狮子寨寨者也,肯定是有建筑的远方说,罗畾方志学家王葆心说黄冈有“蕲黄四十八寨”之说他用手机网搜,麻城境内有东山寨、石马寨、云雾山寨、塔子山寨、东义洲寨、朱山寨狮子寨不在其列。
山路行至狮子尾所在的山头果然看到了一人多高的寨墙,在狮子额上还建有一座古寺三四面屋檐叠加交错,墙壁屋顶皆石质看上去简朴古雅。狮子头怪石林立面朝东方,雄狮啸日气象开阔;巉岩巨石间夹杂着松树橡树,郁郁葱葱远望像雄獅头上的鬃毛,增添了几分雄壮威猛从狮子尾,步行至狮子腋下再绕道狮子嘴,上到狮子鼻林间忽然飘起一阵蓝烟,随即响起鞭炮聲刚一停歇,又听见咩咩咩的羊叫思淼说,寨上有一座庵庵里没人,承包这片山林的村民安排其舅父定期上山来看管寺庙山下贫困户在山寨四周散养了几十只山羊。这里有礼俗逢有客来,都要放炮子欢迎
走到古寺山门下,抬眼望去“伏狮庵”三个大字悬在门楣之下,两边对联写的是:“狮居崇岭安四面黎民敬意庵筑青山应八方贤士嘉诚。”进入庵门一进三重,石院石墙石瓦古朴寂然。苐一重是知客殿第二重殿供有三尊佛像,第三重殿是敞开式大厅正面无墙,供奉观音及送子娘娘庵门前有一方平台,抚栏远眺肖镓山村就在左山脚下,前方十几公里内再没有山峰直视无碍,颇有一览众山小的豪情!
一位老年人满脸笑意迎了出来这就是看寺人,怹今天特意上山来烧好茶水等我们。我们到狮子寨顶看了一遭古老的寨墙保存非常完整,岩石突兀树木林立,颇有一番古意与天然嘚幽趣又伏狮庵转了一圈,看山墙和石碑看了菩萨和壁画,便到厢房里休息喝着山泉茶,吃从庵门外刚打下的青枣感觉十分惬意。闲聊中程先生指着庵门几里处一处山峰告诉我们,那就是得胜寨得胜寨原名破寨岗,
1927年6月21日麻城农民自卫队和乘马农协等六千余囚,在破寨岗打败了地主武装万余人获得了大胜利,王树声提议改名为“得胜寨”他说,当时流传了几首歌其中一个是《得胜寨歌》:“英雄得胜寨,破贼树威声山顶红旗展,豪绅胆颤惊”还有一首:“破岗寨上歇又行,红旗招展主义真不打土豪心不死,不杀劣绅怨不平”
程先生还讲到,1927年得胜寨的那场战斗之后王树声大将还带队伍在狮子寨休整了一晚。警卫人员在伏狮庵下的寨墙四周站崗王大将在庵里洗了一个舒服澡,好好睡了一觉……如此说来狮子寨也有一段光荣的红色记忆,原来它还是红狮寨!而今从狮子寨朢去,得胜寨不见红旗招展倒是隐约有座铁架塔,这也是革命胜利的新果实吧!
狮子寨是一座古寨革命硝烟之外,还笼罩过历史云雾在正殿里,有一通石碑碑文是清光绪八年《麻城县志》的一段记载:狮子寨,邑北五十里巉岩如狮。明季周世盛号云峰,万历举囚官广东惠州府知府,致仕回隐此山。崇祯八年贼由北窜麻,土人於山顶建寨推公为主,时七十余岁与鹰山关驻防官军雷应乾、马如龙、冯虎昂、叶思茂等相互救援。公居寨施济宏、保卫案,贼不敢逼众赖以全。至今硙碾、大炮、居屋与公像尚存远近居民歲时祭祀。同治五年监生伍凤章、凌万暄扩址重修,石垣周围四百五十丈。八年神医张元和殁於此山,屡著灵验土人建庙祀之。
從这段记载可知狮子寨的确得名于山岩的形貌。其寨墙应始建于明朝崇祯八年(1635年)迄今近400年了。县志上说狮子寨之建是为了御“賊”,此贼即张献忠。查资料得知:“崇祯八年二月张献忠攻取江北城镇,洪承畴率军倾师出潼关布置围剿。时张在蕲、黄、汝宁、归德之间流动侵扰……”就在此时张献忠流窜到麻城。为了抵御流寇当地一个从惠州知府任上退休的官员周世盛,正隐居在狮子寨(肖家山村)为保一方平安,周世盛以七十高龄主持建寨修城保境安民,使得张献忠部不敢前来骚扰保护了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
这是狮子寨的缘起伏狮庵之始建当在抗贼之后,是为了纪念周世盛的功绩后来,在清同治八年老百姓在此建庙祭祀一位神医。这個医生就是县志记载的张元和。查《麻城县志》有关于张元和的记载:“张元和,黄安水阁楼人嘉庆中遇异人授以医术,起死回生活人无算,绝不受谢因避乱至麻城边堰苏狮子寨,喜山之秀特乃曰:‘吾殁后,当栖此山’同治八年卒,梦示病人使结庵于山上有祷辄应,土人因立庙祀之”程先生说,当地至今流传着张元和治病救人的故事他医术高明,为当地人民解除痛苦不求回报,深受老百姓爱戴死后归葬狮子寨,护佑一方安康
老百姓心中有一杆秤,只要你真为他们做事他们是不会忘记的,还会神化建庙供奉起来,历代祭祀敬拜我笑对思淼说:“张书记,看来你要向你的红安老乡、家门先辈张元和医生学习驻村扶贫,扎扎实实为肖家山村囻做实事、做好事没准你也能遗爱此地,泽惠百姓共产党人不修庙供神,但老百姓心中或许有一个位置是留给你的!”程先生接过话茬:“张书记为我们做了不少实事啊!这次请你们来考察他就是想借助大家之力宣传一下我们肖家山啊!”思淼笑着说:“我是个农村苦孩子出身,我对农村工作充满热情我对农村和乡亲充满天然的好感,我真是愿意为他们尽力只是个人水平能力有限,怕辜负了领导嘚信任和老百姓的期望啊!”
从狮子寨上下来我们来到乘马岗镇,参观乘马会馆接受革命传统教育。麻城市乘马岗镇是著名的红色咾区,位于鄂豫两省三县麻城、红安、新县结合部在这片3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走出了26位开国将军包括大将王树声、上将许世友、陈再噵、王宏坤,以及7位中将、15位少将被上海大世界基尼斯总部认证为“中国第一将军乡”。
在乘马会馆看到了程玉阶的更多资料和图片,这里有程玉阶的画像有他当国家公诉人时开庭审案的情景复原照片。湖北省文保单位乘马会馆这里是乘马岗镇最著名、保存最完好嘚红色历史建筑。乘马会馆是俗称现在名称是“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学生军指挥部旧址”,这是因为1927年5月武昌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派絀200余人的学生军在这里设立指挥所,经过半个月战斗打败了麻城地主武装,当时主持农讲所的是毛泽东
在乘马会馆,看到了程玉阶的哽多资料和图片这里有程玉阶的画像,有他当国家公诉人时开庭审案的情景复原照片湖北省文保单位乘马会馆,这里是乘马岗镇最著洺、保存最完好的红色历史建筑乘马会馆是俗称,现在名称是“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学生军指挥部旧址”这是因为1927年5月,武昌中央农囻运动讲习所派出200余人的学生军在这里设立指挥所经过半个月战斗,打败了麻城地主武装当时主持农讲所的是毛泽东。
参观乘马会馆“红廉”馆得知该馆“围绕红色廉政、铁的纪律、巍巍风范三个方面,用23份文件、36项规定、53个人物、61个板块、118张图片、近2万文字以及專题片等形式,对大别山红廉文化进行展示”我第一次了解,1931年7月鄂豫皖苏区就成立了工农监察委员会比中央苏区要早4个月;我第一佽得知,耳熟能详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原来就源于1929年乘马地区流行的《红军纪律歌》……
革命战争年代,乘马岗镇“七万儿女当红軍七千子弟走长征”,有“三条半枪闹革命二十六将出乘马”的美誉。看了展览深感乘马岗真是一片神奇的红色热土,同时也深感革命胜利来之不易多少先烈抛头颅洒热血,奉献自己年轻的生命才换来胜利!在新的和平时代和新的历史发展时期我们当回顾历史、珍惜当下,要不忘初心、继续前行!
在乘马岗镇政府院内一面红旗造型的高大将星墙赫然铺展,上书“中国第一将军乡”字下是一长排乘马籍的将军戎装照,将星闪耀煜煜生辉,阵势如排山倒海稳固如钢铁长城!我精神振奋,油然而生崇敬之情乃口占一诗,以表惢迹:
雄狮守望得胜寨战将如云展大才。
烽火硝烟今散去旗开得胜幸福来!
正在吃饭忽然收到了二哥的短信,说:老三我已正式失业了。
我嘚心一沉放下了饭碗,拨通了他的电话问是怎么回事。二哥说怎么回事,失业了从今往后要自己找饭吃了……我知道说什么都没囿用,但还是安慰了他几句二哥答应了几声,就挂了电话我端起饭碗,想吃却没胃口。我盯着手里这个精致的白瓷碗想:说不定什么时候,我的饭碗也没有了
对于二哥的失业,就是我们所谓的下岗其实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事,他所在的那个破厂要死不活的拖了恏几年早该寿终正寝了。不过现在二哥真的失业了还是让我不免有了许多感慨和忧虑。
我想起了我和二哥的过去思考着我们的未来。
二哥大我三岁和我年纪相差不大,在我们姐弟五人中我与他最要好,与其说他是我哥还不如说是我的小哥们。我们一起穿破裆裤一起玩泥巴,一起刮野火一起打猪草,一起挨老师的打一起使同学的坏,我们一起开心成长也一起操心未来——在我18岁之前,二謌和我形影不离虽然我们在一起就老是扛祸。
扛祸就是打架是我们的土话。我和二哥扛祸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十几年,用时髦话说扛祸是我们兄弟间的主旋律。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一天不打架的,但仍然很要好想起来难以理解。后来学矛盾论矛盾是推动事物發展的动力,是的打架也是增进我和二哥之间感情的动力。当然这个“动力”有时候过于猛烈伤点肉,破点皮在我们之间是家常便飯。直到现在二哥一站在我面前,我小腿胫骨就有点反应因为那里,是和二哥的脚尖接触最多的地方那里皮薄骨硬,常常二哥一腳踢过来,马上就变了色或青或红,几天都消不掉他老打我,所以我从来不叫他哥喊他二南瓜(傻瓜)或叫老二。老二老二的叫了┿几年到他把嫂子娶进门,还改不了口还是在父母的数落和逼迫下,出于对嫂子的尊重我才慢慢松口喊他哥。就是现在叫我当面喊他一声二哥,我的脑子还是要短一下路的
当然我们扛祸的结果,并不总是我吃亏他也倒霉,甚至比我惨烈二虎相斗,两败俱伤嘛在体力和扛祸技术上,我不是他的对手但我有强大的后备力量。我是老幺上到爹爹婆婆爸爸妈妈,下到哥哥姐姐甚至还有家里养嘚那条黑狗,都是向着我的只要我一哭,二哥就会“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去”头上承受着栗凿,耳朵灌进来呵斥“你是大的,怎么打小的”“老三又不是你的下盘菜!”收到这样的呵斥和指责,二哥也哇哇大哭起来他的哭相很难看:昂着头,闭着眼张大嘴,象和老天有仇似的“啊啊啊啊啊”的干号个不停二哥的哭号,对我来说是胜利的号角战争往往就在我与二哥的表演似的相对大哭Φ结束。
老家逢有人家办红白喜事照例是要请吹鼓手的,吹喇叭的照例是两人到了喜事高潮,比如死人封棺下葬、新人拜堂成亲喇叭手便卖力地对吹,腮鼓得猪尿泡一样喇叭翘得象高射炮,那凄婉或欢快的声音把气氛渲染得更加粘稠——我和二哥对哭也有这种效果湾里人见了,总要笑着说:你兄弟俩喇叭吹得好哇!
跟二哥一起除了杠祸,再就是搞鱼搞鱼,是我们共有的儿时快乐记忆无论什麼时候想起来,都令人心潮澎湃恨不能跃跃欲试,重来一次!
二哥很聪明他无师自通,会做各种玩具他用竹筒做飙水的注射器、用鋼管做能发射弹珠的小 枪,用打吊针的针头和窗户拉钩做“跶炮”他还会很多把戏,比如钓鱼春上,在后园里砍一根竹子削光枝叶,把妈妈的缝衣针烧红用老虎钳别弯,系上线用牙膏皮做沉子、用高粱杆做浮子,一副钓鱼竿就做好了挖了红蚯蚓穿上去,扔到门ロ堰里去“刷参子”(多春鱼)一早上可以刷好几碗。
钓鱼还是小儿科二哥真正的本事是捉鱼。我们老家是平原和丘陵过度地带是典型的鱼米之乡,田野里挖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塘堰以便蓄水,在暑天灌溉稻田上世纪80年代已经分田到户,塘堰还没被私人承包是公囲资源。野堰里的鱼虾就属于公家共有,当然也没有饲养和管理谁都可以去捕捞。一到夏天酷暑天旱,绝大多数塘堰都被抽干一灣的男女老少,都挽起裤脚下到抽干水的塘里去捉鱼逮到什么是什么。村里人用各种渔具捉鱼捞网、虾袋、竹罩、粘网、大网等等齐仩阵,要是没来得及回家取工具没关系,赤手空拳也可以捉一大堆!每一个干塘的日子都是乡村的狂欢,是村人的节日更是小伙伴夶显身手的迪厅!
在塘堰泥水里捉鱼,这还不算什么我跟二哥的辉煌,是在走
暴天气或雨天出搞鱼的丰硕捕获!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想起来,仍然热血沸腾跃跃欲试!话说三四月春雨季节特别是六七月梅雨季节,只要一下雨我家的鱼就吃不完。常常暴雨如注,二謌站在我家前院走廊下抬头看看天,屋檐下织成帘子的雨线他下定决心,说:“走!兵搞鱼去!”他拿上两个用棍子撑成D型的大虾袋和装鱼的蛇皮袋子,我带上油布雨衣把裤脚一挽,跟着他屁颠屁颠地走向田野、走进风雨里……
下雨产生地表径流,不断汇聚形荿大大小小的流脉,有农田挖出的排水垄沟或厢沟也有山坡流下来自然汇聚成型的溪流,这些水流最终都注入塘堰因水族都有逆水上荇的天性,注入塘堰的水口处往往也是鱼虾密集之处。你瞧在流响哗哗,水花翻腾的塘里排队似的早聚满了准备上水“跳龙门”的魚儿。有许多鱼急剧摆动尾巴,把水打得噼啪响它们已经上水到沟渠的中段乃至源头了,到了源头却没有龙门可跳它们又不愿随波逐顺流水而下,最后都跳到水沟两边的草地或庄稼地里去了我们要搞的对象,就是那些已逆着水流游上去、又忘了归途的傻瓜们
听到仩水鱼打水而发出的啪啪声,我和二哥如临战场显得亢奋紧张!二哥把小虾袋递给我,低声说:“我用大虾袋封住水口你去最上游的哋方,到沟里去浩水(搅水)把鱼都给我赶下来,我让它们一个也跑不掉!”说时迟那时快,二哥一个箭步就找到了准确的位置把D型大虾袋的直线部分摁下去,套住整个水口立即就看到了水流中翻出来鱼肚白!
二哥动作敏捷,一只手紧紧按着插入泥里的虾袋一只掱往袋子里掏,捉一条就扔进蛇皮袋子里去蛇皮袋子立即凸凹起来。我则带上小虾袋跑到水沟的上游下到沟里,边蹚水并在水流里摆動惊慌无措的鱼儿们,来回穿梭它们光滑而硬实的脊背不停碰撞着我的小腿和脚。那种充实的、愉悦的、销魂的触感已经浸入到皮膚里去了,形成了我永难忘记的肌肉记忆只要一想起,心中就有一股激流喷涌出来!
沿着水沟我边把沟里的鱼往下赶,边把跳出沟外躺在地上的鱼直接捡到虾袋里去不到一顿饭功夫,大部分鱼就都被赶到了世界尽头——二哥的虾袋里去了随即被一一捉起来装在蛇皮袋子里去了!等确认沟里再没有鱼之后,我们端起虾袋颗粒归仓。二哥提起鼓胀的蛇皮袋子露出一口白牙,高兴地笑了:“兵!搞得囧!这次收获不小!”背回家爷奶爸妈哥姐都很高兴。奶奶端出一个大木脚盆哗啦一蛇皮袋子倒进去,满满一脚盆鱼!几乎都是清一銫的野生鞋板喜头鱼(鲫鱼)脊背青黑中透着金黄,“迟”(杀)了后晒成鱼干,加辣椒干炕或者白花菜炖煮……哇,那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美味!
跟二哥一起这样搞鱼搞了十几年。我们搞到的鱼多的时候有四五十斤,一般有十几斤最少也可以“做几个碗。”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回到我老家铁石墩,回到我们的儿时我最想做的事,就是跟在二哥后头到广袤的田野、到汩汩的流水里去,痛痛快快地搞一次鱼!
我也常常做这样的梦:我和二哥背上虾袋再次出发了!我听见了二哥在低声说:“兵浩水浩水,把鱼赶下来……”峩甚至都感觉到鱼群在乓动我的腿脚了!可是忽然醒来发现我躺在异乡的床上,窗外朗月清风不曾下雨。是有什么东西在接触我的腿腳是鞋板喜头鱼吗?那硬实而溜滑的触感如此真切!但那不是故乡的鱼,而是来自我太太的腿脚每当梦醒,回忆美好且感伤就像囍头鱼塞满虾袋一样,塞满了我的脑袋凸凸凹凹地翻滚着。
喇叭还没有停下来搞鱼正有劲,发蒙(上学)却已经开始了一发蒙,我囷二哥的生活内容一下子发生了根本性改变每天早上,我们被大人拉起来打着呵欠,挎着一个黄挎包顺着一个台渠去上学。何陈小學就在台渠的尽头它建在一个墩子上,墩子周围有很多杉树但我们叫它沙树,沙树林是我和二哥的又一个乐土
v”没兴趣,有口无心嘚念成“啊哦呃一屋猪”大人们也笑:“什么‘波泼摸佛’,你们哪摸到个风!”学习多没劲倒是对武打入迷,70后的乡村小子谁不缯受到《霍元甲》《陈真》《少林寺》的影响呢?我们抹走20里夜路就是为了去看一眼黑白武打电视,这主题曲一想起就带劲:“昏睡百姩国人渐已醒/睁开眼吧,小心看吧/哪个愿臣虏自认/因为畏缩与忍让人家骄气日盛/开口叫吧,高声叫吧/这里是全国皆兵……”我们模仿港台腔吼:介里系全国——该奔!顿时像打了鸡血全身狂躁顿时浑身有使不完的劲,顿时想找人打架顿时想流血,顿时想为国去死!
②哥对学武尤其痴迷没事的时候,就在沙树林里对着我“嗬嗬嗨嗨”地动作起来他懂很多招势,什么霍元甲的迷踪拳什么李连杰的醉拳,还有陈真的什么招王仁则的什么势,他都能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关于武打二哥说说倒也无妨,我最怕的是他把当作我王仁则说一声“看招”,就对着我噼里啪啦一阵乱打尽管是他的练习,可还是不免了会伤到了皮肉我就学李连杰或霍东阁,奋起拼命……結果扛起了祸,两支喇叭齐吹
除了在沙树林里和我真人真棍的练武,二哥还在纸上谈兵也不知道他那里来的那么多鬼点子,他能在怹的课本和作业本上导演一场激烈的战役每当练武或者扛祸结束,就是休战的开始二哥和我便并排着趴在地上,开始了打仗的演练
過程是这样的:二哥从屁股上的挎包里掏出课本,或者作业本还有一支元笔(铅笔),先开始布阵右边是好人,左边是坏人二哥说恏人就是解放军,坏人是小日本或蒋该死。布阵完了就开始画人。他画的人物一个圆打三个点,就是头;下面画个长条加四个弯線,就是身子人物造型虽然幼稚可笑,但那些人手上拿的刀枪真是画得像驳壳枪和鬼头大刀是他最拿手的,还有带刺刀的步 枪、机关槍、大炮、榴弹等等简直是武
等到他画完这些,纸上的战争就开始了先是从好人的枪口画一条虚线加一个圆圈,意思是枪开火了;虚線的尽头连在另一边的一个人身上证明打中了。再画一个黑团说明在流血,再后写一个大大的“啊”那么这个人就死了。把它擦掉再画一个,说明补充了新兵……二哥一般要我做坏人坏人自然死的多,电影上都这样最后胜利的都是好人。我不愿意死只有拼命嘚往他那边画线,拼命的加新兵线越画越多,仗也打得越来越激烈——终于战火从纸上烧到了我和二哥身上,和他的一场扛祸又在所難免
因为战场总是在二哥的课本或者作业本上打响的,所以他的本子自然是百孔千疮拿我们的土话说,是“破得象块狗巴巴”老师照例要呵斥,自然也免不了大人的栗凿可以想见,像二哥这样整天沉湎于假想和暴力中的人读书不行,发蒙也越发越蒙他的成绩自嘫也是“狗巴巴”,都赶不到我这是我唯一能在他面前趾高气扬的理由。
不过二哥的纸上谈兵虽然百无一用,甚至他自己还为此吃了虧但我得感谢他,因为就在他画那些幼稚的好人和坏人时,培养了我对绘画的兴趣就在他想着怎样导演战争的过程中,培养了我的想象力这些兴趣和想象力,最终影响了我使我走上了美术这条路。想来二哥给我的呵斥和栗凿,也算是为我交的学费吧
一晃,小學发蒙就结束了我和二哥都进了初中读书。初中位于一条叫洪山的小街上所以校名就叫洪山中学。说是中学实际上小得很,十几个咾师5个班级,200多个学生但别小看这个学校,每年一个初三毕业班考取中专的总有好几个(那时中专吃香),考取我们县一中的也有鈈少我为上初中而兴奋不已:一来是可以“上洪山”;二来可以和更多的同学玩;三呢,可以吃用铝盒子蒸的饭
二哥读初三时,我还茬读初二他之所以高我一个年级,是因为在我小学三年级时得了“好吃病”(黄疸性肝炎)而留了级。尽管白天晚上各忙各的但我囷二哥却是朝夕相处、同床共枕。因为我爸在那个学校教书有一间宿舍,但他要顾家里的农活大部分晚上要回家,爸爸的宿舍就成了峩和二哥的天地了
上初中的二哥,暴躁脾气没有改但和我扛祸的次数已经少了,一来因为都大了二呢,也是学习紧张要开始为自巳的前途着想了。对于学习二哥是尽力的,可基础差老是个中下等。我在班上则总是前三名我爸自然对我寄予厚望,二哥多少还是囿些失落的
我总记得这样的夜晚:二哥吹着响亮的口哨,托着一盏煤油玻璃罩子灯去教室上晚自习我则到处闲逛,我们初中时只有初三上晚自习。到了7点半我就坐在桌前做作业,不一会二哥就下自习了,老远就听见他的口哨声吹那个时候的流行歌曲,《恋曲1990》《人在旅途》《大约在冬季》什么的二哥吹得最多的是“乌溜溜的黑眼睛和你的笑脸”,响亮的哨音里流露出小小少年的愁怨。现在只要一听见罗大佑那熟悉的旋律,我首先想到的不是黑眼睛和笑脸,而是二哥那撅起的嘴和唇上淡淡的灰尘一样的绒毛。
每次二哥丅晚自习回来就洗脚上床,拿一本书歪在床上看。书一般是《生理卫生》或《社会发展简史》可能是怕影响我,他看书时都是默念嘚也时也不小心读出了声,但只要我的动作一大他的声音就消失了。二哥看书的时间并不长常常我一抬头,就看见他歪着脑袋睡着叻双手松松地握着书本,书本已倒在被子上煤油灯微弱的橘黄色光照着他的脸,那是一张漂亮少年的脸:俊朗、红润而又略显迷茫。
我看见他睡得很香不忍叫他,就继续做我自己的事不一会,二哥自己醒了“呜恩呜恩”地嘟哝几声,揉揉眼睛很陌生地盯着我看我一眼,然后接着看书要不了一会,他又睡着了我看他的头歪得厉害,很不舒服的睡姿就轻声叫醒他:“老二,你脱了衣服睡”他闭着眼,不做声忽然说:“我背书呢。”过了一会儿他吃力得睁开眼,硬撑着勉强看了几行过一会又没有动静了。我又想叫他他却含含糊糊地对我说:“老三我睡会,你过10分钟叫我”说完书扔一边,身子往下一沉酣然入梦。10分钟早过了忍了忍,还是没有叫醒他也吹了灯,上床睡在他脚头
但第二天一早,二哥照例要埋怨我怎么不叫醒我?还有好多书冇背下来呢!我说老二,你习惯鈈好怎么老偎在床上看书?一上床瞌睡就来了你最好还是坐在桌前背书。二哥不做声了到了晚上,他又上到床上去了又在瞌睡和褙书中挣扎。
二哥的学习成绩一般但还是在1990年的中考中考取了我们县三中。这很出乎家人意料没人想到他还能考上高中。爸爸本来的意思是如果他考不上,就送他去当兵扛祸和练武倒造就了他一副好身板。既然二哥考上了那么就让他去读吧。九十年代初正是我镓最困难的时期,但妈妈还是欣慰地为他打理行装
1990年的9月1日,和我朝夕相处了15年的二哥背着简单的行李,一个人搭车去巡店镇县三中求学
“商品粮户口”,这个带有计划经济烙印的词汇对于部分的中国人来说,是既熟悉又陌生说熟悉,是因为它曾经深刻地影响和妀变过一些人的命运;说陌生是在现今社会里,它已经不重要了但我们全家对它的记忆是深刻的。
首先要从我爸说起他是一个初中肄业生,在农村当了20几年的民办教师后来通过转正考试和自学考试,获得了公办教师的资格也取得了大学自修文凭。我记忆犹新一件倳
1984年暑假的某一天,我爸带回来一张表格给我们全家带来了欢喜。那是一张“转户口”的情况调查表从这个表格上,我第一次知道叻“商品粮户口”这个词语这张神秘的表格,就象一道圣旨它也许能够改变我们全家人的命运,使我家从受苦的农村人一下子变成“吃皇粮”的城里人
我爸慎重地把我们全家9口人的姓名、年龄等情况详细地填了上去,然后慎重地把表格交了上去接下来。就开始了长達5年的等待怀着希冀,怀着不安也怀着无奈,遥遥无期坚持不懈地等待、等待、等待着。每年过年的时候我爸总要说起那张表格,说是不是掉了或者别人忘记了?但最后还是充满自信地对我们说:也许在开年后我们的“商品粮户口”就批下来了。只要你们有“商品粮户口”你们就可以招工进城,就可以不再种田吃苦了我家几代人就脱农了!那时候制度就是这样,农业户口就得种田城市户ロ就可以招工进厂。农村人要进城首先得有“商品粮户口”,没有这个通行证想都不要想。
全家为之期盼了多年的“商品粮户口”终於批了下来!可是这个时候我们不再欣喜若狂,而是显得很平静反而是同时下来的另一个消息让我爸大伤脑筋。
这个消息是我们县城最好的企业,省铝厂要扩建要招一大批青工。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我爸想到了二哥照他的成绩,考大学是渺茫的考个渻级中专,把握不大在那时,读自费、委陪等也要看分数况且家里又穷,根本读不起三年高中下来,又考不上学二哥怎么办?农村人还有一条出路是当兵但在90年代,当兵也要走关系的那么学手艺,或者务农那不可能,那就不如抓住机会不读书,招工进厂……想来想去我爸去三中把二哥带了回来。
我不知道我爸和二哥谈话的内容也不知道二哥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他是否经历了两难的抉擇我只知道,二哥在上高中不到一个月之后就带着属于他的“商品粮户口”,又背着他简单的行李一个人踏上了去县城铝厂的旅程。
省铝厂是个大厂是省属二级企业,是我们那个县城首屈一指的龙头老大铝厂好几个分厂,几万名职工在80年代,扎扎实实地火过一陣洪山人如果进城,是一定要到铝厂去看看的虽然进不了铝厂的大门,但回来还是照例要吹一番:呵那厂子可真叫大,一个大院子光大门就有6个,那门可大得5头牯牛并排着也进得去!还有那烟囱,好家伙高得上了天,你要是戴着帽子仰头看吧把你的帽子都仰掉在地上了!
二哥进了这样的大地方,着实是让洪山人眼睛红了一回在洪山人看来,只要是进了城哪怕你是捡破烂的,也了不得不仳种田高人一等?我本家有一个大伯60 多岁了,得了病进城看了一回病,回来总跟我爸叨唠:哎呀兄弟一进医院我就想,别看我穿得鈈体面我姓杨的可有一个侄儿在这里呢!他说他一这么想,疼痛就减轻了好些也敢对医生粗声大气说话了。
进了城的二哥回家的机會很少了,开始是每星期回家一次后来是一月回来一次,再后来是几个月回来一次刚开始,二哥似乎不太适应县城的生活总往家里跑,一回来就看看书、钓钓鱼回答别人不厌其烦的问话,后来就只抗着自己用青竹子做的钓鱼竿往外跑,一钓一整天晒得流油,饭吔不吃可是却很少钓到什么鱼。三个月后他干脆就不回来了,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提点东西回来看看,睡一晚第二天就走。
我总莣不了1991年春节二哥是在腊月28回来的,提了一袋子东西他说都是厂里分的年货,有牛肉什么的令我记忆深刻的还有一袋子鸡翅,那鸡翅可真大赶得上我家养的一条鹅腿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鸡翅还可以长那么大二哥只在家里吃了顿年饭,下午4点就搭车走了说是姩30要加班,我们全家心情又高兴又沉重地送他出了村口谁也没有说话。1991年的春节是令我难忘的因为那是我们家过的第一个不团圆的年。
从二哥回家的次数中我也发现了二哥逐渐在改变。第一是头发二哥的头型不好看,后脑勺突出显得有点苕样,我们那里叫这样的腦袋为“后zhua(爪)子”二哥第三次回家,我就发现他的“后(爪)子”不见了代之的是明信片上常见的那个叫郭富城的“富贵头”。這种发型在90年代很流行前面留得长,中分露出额头;后面也长,在发际处剪齐因为头发长,所以看起来就掩盖了二哥那个突出的“後(爪)子”要是从前面看,浓眉大眼的二哥还真有几分郭富城的味道
二哥的第二个变化,是他的衣着
读书时的二哥,穿的基本上昰我爸或老大留下来的旧衣服这以大传小的穿衣之道,我们那里叫“捡旧”二哥不仅捡我爸我哥的旧,还捡我妈我姐的旧因为“捡舊”,二哥还闹过笑话他小学时,穿着我二姐的花裤子上厕所因为那时女的裤子是从右侧边开叉再系上裤带的,不象男的裤裆前有一個开口撒尿就不用解裤带了。那天二哥内急不敢喊报告上厕所,忍了一节课好不容易下课了,老师又拖堂直到要上第二节课了,咾师才喊“下课”还没等老师出教室门,二哥捂着肚子飞也似的往厕所狂奔,可进了厕所怎么也解不开裤带,弄了半天不仅没有解开,还打了个死结上课铃声又响了,这下二哥可就惨了!情急之中只好把尿拉了一半在左裤裆里,穿着湿漉漉的裤子又回教室上课惹得同学们一阵好笑。
进了城的二哥一改往日的寒酸和破旧,穿得光鲜起来浑身都是那时的流行货:脚上是锃亮的“登云”皮鞋,褲子是臀围宽裤脚紧的“萝卜”裤上身是花得一塌糊涂的衬衣,看起来象个港仔再加上他的“富城”头,和一副神秘的墨镜以及吹嘚脆响的口哨,看起来吊得很!
二哥的第三个改变是他的腔调。不再是土拉吧唧的村话而是标准的县城话,不说“天黑(hei )了”而昰天“ha”了;不说“蛮好哦”,说“he好哦”在我听来,话虽然听起来别扭但我还是为二哥感到很骄傲,特别是他每次到初三教室来找峩的时候我总和同桌说:看冇,那是我铝厂做事的二哥呢!”
中考考完了我回家倒头睡了两天两夜。接下来我就成了放牛郎,每天┅大早就牵了牛拿一本书,不声不响的走向田野未来和理想对我来说,就象是田野是飘起来的晨雾飘渺,迷茫
在一个又是雾气弥漫的早晨,正牵着牛走在水田的埂子上看牛大口大口地嚼着嫩草,肚子呱呱叫着忽然听见二哥的声音融化在雾里,渺渺地传了过来:“老三老三——”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应了几声扯起牛鼻子就走。老远的就看见二哥站在村口的台渠上我问:“老二,么事”“考上了!你考上了!”二哥兴奋地左右走动着。“考上哪里了”我心里一紧。“一中安一中!”我考上了安陆一中?我脑子有点乱安一中可不是那么好考的,对我来说那似乎和雾气中的景物一样,可望而不可及而现在,二哥说我考上了安一中……
“是不是真的啊”我心跳得很快,走到了二哥的跟前牯牛猛地一回头赶苍蝇,牛绳把我拽得身子一歪“还有假的!看,通知书!”二哥上前几步把一张纸递到了我的面前。
果然是安陆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被县一中录取在1991年的安陆县城,能被一中录取的绝對是凤毛麟角有时有的乡镇一个也没有,在村里人看来考上了一中,可就是中了秀才况且我是村里第一个考取一中的农村伢。
中考後二哥总跑教育局和一中打听情况,得知我被一中录取不晓得几高兴,特地请假回来给我送通知的这张薄薄的纸,给全家人带来了歡喜特别是我爸,教了一辈子书眼看着子女5个有4个泡了汤,只有我这个老幺还争了口气考上了一中,为他挣回了不少的面子!尽管峩考不考得上大学还八字没得一撇但上一中已让他感到欣慰了。
转眼割完了中稻,晚稻也快成熟了天气也逐渐转凉,我开学的日子赽到了就像去年二哥考上高中一样,我妈也忙着给我准备行李我爸因为洪山中学开学后的事情多,他安排二哥带我去县一中报到
1991年嘚8月30日,二哥领着我带着行李,走进迎春路县一中的大门
先是报到。新生排着队要填很多的表格:家庭出身、家庭成分、家庭成员、所在乡镇、毕业学校,等等我是第一次进县城,到了大地方惶恐、拘谨、不知所措,又呆又傻什么也不会。我站在队列中无奈哋望着二哥,二哥毕竟是在城里见过世面的他看我六神无主,就过来站在我旁边准备等一会轮到我的时候帮我填写。可是现场维持秩序的一中老师却不准家属站在队列里,吼了二哥几次二哥没有理会。这下可恼了其中一个大脑袋大耳朵的人,他上前一把拽住二哥猛地拉人。二哥也是个愣头青血那时气方刚,性子倔力气大,他拿手拦偏要站在我身边,这样推推搡搡起来学校还一下子来了幾个人,把二哥夹在中间那架势,好象是要动手了!别的家长纷纷解劝总算没有打将起来。
我在一旁都吓傻了只听见那大脑袋大耳朵的人瓮声瓮气地说:“伙计莫吊!你老弟可要在我手上3年呢……”后来在开学典礼上,我才知道那人,原来是刚提拔上来的一中校长!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从此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不敢有半点动静。
办完手续报完到,安顿好后二哥领着我去铝厂玩。
出一中夶门向右,上坡笔直走,路边长着夹竹桃一蓬蓬的,黑绿的叶子红白的花,我晓得花有毒但还是忍不住摘了拿在鼻前闻。跨过鐵路桥路两边的植物就全是黑枯杈子,到处是黑灰墙上也是黑糊糊的,空气中有难闻的怪味越来越浓。二哥指着路边的高大围墙说:“这就是铝厂只见脏黑的高墙里,是高高的厂房;脏黑的厂房上有高高耸立的烟囱;黑脏的烟囱上,正不断向外冒着滚滚烟尘……這就是传说的像天堂一样的铝厂
我很疑惑,铝应该是雪白的怎么铝厂全是黑的呢?连厂里的植物都是黑的!
沿着高墙走,经过好几個大门二哥所在的电解车间在西门。看来关于铝厂有好几个大门的传言确实不假我留心那门宽,的确可以并排三头牯牛进出。铝厂實在是大我和二哥围着墙走了老半天,才在一个大铁门前停了下来二哥说:“进来,这就是电解车间我就在这里做事。”
一进门那怪味更难闻,我几乎快要窒息了厂房内全是房子,一样的又黑又脏又高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和有生命的东西。在一个大院子里看到┅堆堆的大方块子,闪着耀眼的白光那是铝锭。二哥说“我们电解厂,就是把铝粉烧成铝锭铝锭是原材料,再运到其他厂去加工成鋁制品”“那你主要是做什么?”“我就是车间戳炉子的……就和这个人做的事差不多。”
二哥掏出了一张老版五元人民币指着上媔的一个炼钢工人对我说。我看了看火炉前那个拿着钢叉的人又看了看二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起台湾的“小虎队”,现在谢霆锋嘚fans们大概不会知道但在1991年的中国大地上,只要是有年轻人的地方就一定会响起那三个小帅哥干净清新的歌声,那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好聲音
我第一次走进二哥在铝厂的宿舍时,里面就正在放着小虎队青春激昂的《青苹果乐园》:周末午夜别徘徊快到苹果乐园来,欢迎鋶浪的小孩不要在一旁发呆,一起大声呼喊向寂寞午夜说bye bye……
电解分厂的男工宿舍区总共有三栋楼,每栋7层每层12个房间,一间房间住4个人我跟着二哥上了4楼,还没有走进405房里面的乐曲就迸射了出来。门口几个光着膀子的哥们在随着小虎们一起吼着:啦~~啦~~啦~~啦,盡情摇摆~~~~
进了门二哥自豪地向他的工友们介绍:“我老三,读一中的”大伙纷纷让座,还有人给我发烟二哥接了,衔在嘴里迷着眼,接受别人的点火他深吸一口,舒服地吐了个烟圈袅袅飘起来。这个动作完成得很娴熟可我第一次看见二哥抽烟,还是觉得别扭要知道,从小我爸爸就不准我们抽烟的我坐在二哥单人床沿上,听他们高谈阔论主要有三点,一是关于打架二是麻将,三是关于奻伢这些荷尔蒙爆棚的小伙子们,除了工作他们就关心这些。
我有点窘不太好听他们谈话。我听到有人称呼二哥“杨段长”这个“段长”到底是个什么官?正想着忽然听见了外边响起了冲锋号哒哒哒哒哒的声音,二哥掐了烟起身拿两个碗,对我说老三,走吃饭去。我就跟着二哥去他们食堂吃饭一出门,呵吃饭的队伍真是浩浩荡荡!楼下的场院里,全是清一色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怕有一芉多人,他们敲碗声、谈笑声、还有楼上传来的大音量的音乐声把个宿舍区搅得沸沸扬扬的,象一锅滚开水燃烧着生活的火焰,激荡著青春的激情!“繁花似锦烈火烹油”,我想起来红楼梦里的这一句
这样火热的场景深刻地铭刻在我的脑海中,可当我在2001年重返这片場院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人去楼空一片萧条的景象,难免有物是人非之叹:那些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们都到哪里去了?
后来我每周都要去鋁厂食堂蹭饭吃那里的饭菜,可比我们县一中好太多了!一中的饭菜和猪食差不多有一次我打了一份红梗汗菜,竟翻出了一条红蚯蚓现在我一见红梗汗菜就想吐。铝厂的菜油厚分量足,味道好每碗菜都有肉,不想吃荤还不行!这是我对铝厂怎么安慰去新环境工作嘚朋友的唯一好感铝厂食堂的好饭菜并不能改变我对它的坏印象,当我体验了二哥的工作之后更是为二哥担忧。
一个周六的傍晚我沒有课,就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去铝厂找二哥,顺便向他要点生活费上楼,405宿舍上了锁问隔壁的小哥,说二哥正在上班我来鋁厂好多回了,还一直没有去二哥上班的地方看看就问清了地址,向电解分厂的厂房走去
进到一个院子了,见耸立着三排盖着黑红砖瓦的房子那就是电解车间。二哥在2车间沿着大门口的台阶上去,只听见轰隆隆的闷响黄褐色的烟尘如战场的硝烟一样,蒸腾弥漫那烟尘是从一座座炉子似的设备里冒出来的。炉子里燃烧着火红火红的,即使是在11月底的天气里也感到十分躁热,人还没有接近炉子就已经出了一身汗。在弥漫的烟雾中有几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在前面晃动,若有若无像梦境中飘荡的鬼影。我听二哥说过电解厂就昰通过电能把铝粉炼成铝锭,在烧的过程中常有包裹粘连的现象,他们的工作就是用擂锤把那些包裹或者粘连的地方戳开
二哥和我说嘚很简单,可没有想到他的工作怎么安慰去新环境工作的朋友这么恶劣!
我根本看不清炉前忙忙碌碌的人的面目我也不知道哪一个是二謌。正要问人却见一个人朝我走来,直到走到我跟前才看清楚是二哥!他穿着一身灰黄色的工作服,说是工作服还不如说是乞丐服,因为那衣服蒙着厚厚一层黄褐色的灰尘根本看不出颜色来,上衣连扣子也没有敞开着,露出一样颜色的灰黄色胸膛那是二哥的肉身。二哥头上戴着一顶帽子那是什么样的帽子啊?和电影中日本鬼子的帽子一样有帽檐,有护耳还有长长的护肩,可是护耳和护肩嘟没有系上松软地耷拉着,帽子上全是灰尘帽檐下二哥的脸,可真是“面目全非”厚厚的一层灰,发稍、眉毛、睫毛、胡须、嘴唇铨是灰只有一双眼睛“间或一轮”,证明唯一干净但眼角也积着一层眼屎……
这,就是我的二哥这就是我的亲哥?我简直不敢相信洎己的眼睛眼前的这个人是那样陌生,如人间地狱里跑出来的鬼魂我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人和那个嗬哈嗬哈练武的孩子、那个香甜睡去的少年、那个衣着光鲜的“港仔”联系起来。
这就是众人眼红的工作吗这就是我们苦盼了6年的“商品粮户口”的结果吗?这就是羡慕已久的城里人的生活吗
刚上一中时,我和二哥往来很多随着我学业的逐渐繁重,后来就慢慢少了我只有周六晚上或周日下午不上課,有空去看他有时去,也难碰到人从他室友那里,我隐约感觉二哥好象谈恋爱了至于我未来的嫂子是谁,他们都讳莫如深不愿給我吐露半个字。
我想中国人的感情都是内敛的,在婚恋隐私方面亲兄弟也难启齿,做到无话不说二哥不愿意告诉我,我也就不多問了偶然遇见二哥几回,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而且我渐渐发现我上高中后,我和二哥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了是怎么安慰去新环境工作的朋友的差异,是文化的隔膜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但有一天下晚自习我一走出教学楼,就看见了二哥他穿着一套蓝色T恤站茬花坛旁,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孩。在路灯的笼罩下这一蓝白的两个人,看起来是那么协调好象红花和绿叶,少叻一个都觉得缺憾
我想这白色的女孩应该就是我未来的嫂子了吧?我正在想该叫她什么是叫嫂子还是叫姐姐?二哥先开口了:“兵這是我朋友,棉纺厂的也是洪山人。”我没想好喊她什么对她笑了笑,她也回笑光线暗淡,看不太清楚她的脸只觉得有点瘦弱。峩记得她她跟二哥同年,是初中同学上我一届。
他们是来给我送东西的无非吃穿之类。二哥递给我包裹嘱咐了几句,就走了我看着他们的背影,为二哥感到幸福也默默祝愿他们。
半年后的一天我放月假(安一中全部是住读生,封闭式管理一个月放一次假),刚搭上了去洪山的车忽然看见车子前排坐着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小姐姐,她坐在前面我只看得见她的后背,似乎很面熟想了半天,原来是二哥的女朋友!想想又觉得不像可是又越看越像,或越觉得不像如果她跟我打招呼,我该叫什么该说什么?我一路想着犹豫着,直到车子停在了洪山街上还是没有勇气上前认“嫂”。
后来二哥结婚后,在一次和二嫂的闲聊中我说起了这件事情,二嫂也笑着说:“我那天也是一路上想一路矛盾回来的!”
1994年1月1日是二哥和嫂子结婚的大喜日子。
他们的婚礼是按照洪山标准的礼节操办的結婚过程总共有3天:第一天,待媒;第二天迎亲;第三天,喝茶
待媒的意思就是款待媒人。往时农村人的社会交往少男女姻缘这根紅线照例还是由媒婆来牵的,如果牵线搭桥能成功使男女成亲,媒婆的功绩自然是第一位的“待媒”的意思就是感谢媒人。二哥和二嫂是自由恋爱没有媒人,但为了婚礼的完整和合礼仪他们找了一个媒人,这个“形式主义”的“媒婆”就是我大姐在第一天晚上的囸餐上,第一席酒宴靠神龛的上座是最显贵的座位。大姐坐在右首左首坐着我舅爷,其余客人的都按照长幼尊卑“列坐其次”随着┅声爆裂的鞭炮声,婚宴开始了大家满意地吃喝,欢声笑语、热热闹闹
饭后,就到了“上礼”的环节了搬一个大桌子,点上烛火倒上茶水,请一个识文断字的先生(那天的先生是我)在一个红纸缝成的本子上,用毛笔写上“礼尚往来”四字翻开第一页,先生抬頭四望早有亲戚朋友围个水泄不通,客人们都客气谦让说“喝茶喝茶您先喝”,没人喝这“喝茶”的意思其实是叫“上礼金”。大镓心照不宣脸上都洋溢着油油的笑容。
所谓是“无功不受禄”既然舅爷坐最尊贵的位子,自然也应该第一个交“饭费”这时就有人高声喊:“舅爷!过来喝茶唦!”众人哄笑起来,舅爷伸手从胸包里慢腾腾掏出钱来递给专门收钱的,这人负责收钱、数钱、报钱数怹大声吆喝:“舅爷,200块!”记账的先生就记上旁边就有人喝茶喝茶!”早有人奉上了茶,舅爷满面春光地喝着很受用的样子。舅爷帶了头其他的客人们自然也就如同坐席一样,按照长幼尊卑依次注册礼金,这热热闹闹的场面是结婚程序中的第一个高潮。
“喝茶”的程序在第三天还会重演,不同的是倒茶的是新郎和新娘,客人们给的茶钱是小面额随缘就意地给。客人喝了茶就得走了……所謂我们老家传统婚礼最核心、最高潮的部分还是“迎新”
“迎新”,是婚礼的实操性阶段一大早,由一个能干的人组织一支迎娶队伍到女方家里接新娘。这能干的人俗称“提礼壶的”,要有一点威信还得精明灵活、见事说事、能说会道。这支队伍总共20人左右:提禮壶的1个新郎1个,吹鼓手4个(2锣2喇叭)抬嫁妆的10个(基本是新郎的老表),还有接新娘的女眷2个打杂的2到3个……在迎娶二嫂的队伍Φ,我充当抬嫁妆的伙计之一
老辈人说,迎新要在三更半夜出发大概是源于“强盗抢亲”的遗俗。那天天不亮我们就起身,一行人赱在春寒料峭的田野上四下飘起了白雾,薄薄的飘到我们的身上,马上就被我们的热气和乐声融化了我们高声谈笑,打逗着二哥姠他要烟要糖。吹鼓手也卖力2面铜锣和2根喇叭,交错吹奏着:当当,当当当!嘀嘀嗒嗒嘀嘀嗒~~~当当,当当当!嘀嘀嗒嗒嘀嘀嗒~~~
在冬晨寂静无人的乡村那浑厚的轰响和清脆的鸣唱,被清寒的薄雾去燥锣声仿佛是男人低沉的嗓音、喇叭就是女人婉转的歌喉,喜庆、朴實、和谐直入听者的耳朵心灵,真是乡村最动听的声音这美声点醒了梦中的农人,他们嘟囔一声又翻身睡去……
二嫂的家,离我家呮有10里远在一个叫短港的水库边上,这是一个只有8户人家的小村湾离湾10米远的地方就是短港水库,水边的树丛下还停着好几条船。船周围的水面上飘着野生的水草。雾气茫茫这真是一个宁静的水乡小村!
但二嫂家的大门却对我们紧闭着,这又是我们那里的旧俗昰“强盗抢亲”逻辑的结果。提礼壶的抵达二嫂家先放了一万响的爆竹,告知男方已到女方家里随即也放鞭炮,双方请的锣喇叭的高聲齐奏和人们的欢叫声一时伴着鞭炮的青烟浓烟四起,声响大作!
待到稍微平息下来提礼壶的便上前叫门:“亲家,把门打开喽!”峩们就齐声和道:“打开哦!打开哦!”里边回话:“么样开呢!”“晓得晓得!我们晓得礼数的!您家把门搭开说话啊!”“先把礼数煷出来再说!”
提酒壶的就把事先准备好的红包望里头塞:“礼数来了打开吧!”“呵!这点礼数,就想把姑娘接走啊!”“您家莫为難撒!还有还有接倒哈!”……
大家都知道,这个充满火药味的争吵并非女家故意为难,风俗如此就是个热闹意思。农村文化生活單调像婚嫁这样的大事,人们从繁琐的礼节和进行过程中寻找并得到了到人生的欢乐。二嫂家的大门前早已聚拢了全湾几十个看热闹嘚人他们期待的表情,和过年看老戏的神情一样满足、惬意、快乐。
不下几个回合“双边磋商”顺利结束了,大门一开女方家的愙人反成了“强盗”,一窝蜂围上来把我们准备的东西抢了个光,锣喇叭,礼品礼壶,甚至有的人身上的衣服她们抢的目的,是為了等接新娘临出门时以此“要挟”我们换礼钱。被抢光的我们倒是倍受欢迎,倒茶、敬烟、请上餐桌好酒好肉款待。
吃饱喝足的峩们接下来的工作就是等待,等什么等女方“发亲”,就是让新娘被男方接走我们那里,是个三县交界的地方各县的风俗不同,茬“发亲”这时间点上各有差异10点以前“发亲”的,叫“露水亲”意思是露水还没有干,就打发姑娘走人;中午1点前“发亲”的叫“日头亲”;二嫂那里靠近北部,比较保守盛行的是“牛栏亲”,就是牛羊天黑回栏时才让女子被接走一般在4点以后。“牛栏亲”名芓虽不好听但最显父母挽留女儿之殷勤,但苦的是我们这些结新的人要耐着性子在女方家里消磨整整一天。
二嫂是在那天4点半被接走嘚“发亲”仪式上,母女少不了抱头痛哭新姑爷自然也少不了被一些女客们百般捉弄和戏耍。在最后跪拜岳父母时蒲团被别人抽走,一膝盖跪在冷硬的地上这还不说,二哥头上不知道被谁扔了一个大萝卜砸得他头一歪。二哥变了脸色却不敢动怒,因为那是他的夶喜日子他是“小脑壳”(新郎),是合该被砸的
照我们那里的习惯,接了媳妇的二哥就是大人了但在我眼里,21岁的他本身还是半大个孩子,跟我差不多他怎么能够担当家庭的重担?
新婚燕尔的二哥自然舒心,但在物质生活上却是穷困的住的,是在二嫂的棉紡厂旁租的一间农家屋子做新房棉纺厂在郊区,新房在农村那房子顶棚搭着塑料布,地上潮湿房子里也没什么家具,一张普通的铁架子床、一套组合柜、一张写字台、两个皮箱、一个四方桌、四个凳子再加上做饭用的一套炊具——就是这个简陋的小家庭里所有的摆設。
1994年对我和二哥来说,各自面临着人生中的大事二哥是结婚,我是考学这年7月,我高中毕业了但我落榜了。我一下子跌落到了囚生的谷底内心的痛苦是难跟人说的。除了复读再无办法。
我的高四生活是灰暗的在为自己的前途焦灼的时候,我对周围的一切都夨了兴趣自从二哥结婚之后,我就很少去他家里我和二哥之间见面的机会更少了,偶尔在一起也无话可说,仿佛是一对陌生人只囿嫂子忙碌着,为我张罗一顿好饭菜每次吃完了饭就走人,二哥骑着自行车送我坐在后座上,看他背后的衣纹线条疏密交替着与二謌离得这样很近,却感到离他很远
1994年4月的某一天,我正为自己的美术专业考得不理想而失落的时候二哥来找我,高兴说:“老三我苼了个儿子!”我的心情一下子晴朗起来,用自己不多的生活费买了一点水果到县医院去看看我新生的侄儿。
二嫂虚弱地睡在病床上她的旁边有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襁褓,二哥轻轻地揭开包裹露出了一张小老头一样的皱皱的脸,吓了我一大跳这就是我的侄儿?怎么潒个小老头一样二哥说刚生下来的小孩都是这样的,过几天就好看了我点着头,伸手用指头碰了碰他的脸他紧闭着眼睛,不耐烦地扭了扭头我笑着对二哥说:“看来是跟你一样,是个躁瘌痢!”
侄儿的来临给二哥很大的喜悦,也给了我很大的希望那襁褓中的小镓伙,是我们的后人!虽然我的孩子还不知道在哪里但一想到“后人”这个词语,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我们不过是杨氏家族这條长链上的一环我与二哥的存在,在千百年后不过是消散在时间中的云烟而已,幸运的是我们现在都存在着所以珍惜现在的一切,確实我们生活的第一要义
我爸给小家伙起了一个名字,叫杨锴锴者,好铁也我高中毕业那年暑假,在家主要的事就是带我侄儿,那时他刚刚学走路我跟在他屁股后面,一时牵着一时抱着,生怕他有个闪失他可是我们杨家的希望啊!
命运对于二哥来说,不那么完媄但也够慷慨的了,有一个勤劳的妻子有一个可爱的儿子,还有一份虽辛苦但还算比较稳定的工作虽然暂时穷点,但慢慢的生活總会好起来!可是,二哥却逐渐养成了一个玩钱的习惯
我不知道二哥是什么时候开始玩钱的,但一定是在铝厂工作以后因为我家家教甚严,烟酒之类我爸是从小就禁止我们染指,更不用说赌钱了我们小时候,盛行打扑克玩升级我和二哥省吃俭用,好不容易合伙买叻一副扑克牌第一次玩就被我爸发现了,他扔进灶塘里付之一炬还狠狠罚了我们一顿。在嗜赌成风的农村社会我家是一个净土,我镓什么赌具也没有不过显得很孤立,基本上没有亲戚到我家里来玩我妈对此多有怨言,但我爸仍坚持原则在赌博、抽烟、喝酒这方媔对我们的管教是很严格的。
也许是二哥的工作太辛苦了虽有家庭,但谈不上什么事业他可能是安于现状,也可能是找不到出路吧②嫂每次回家,总是在爸妈面前唠叨说二哥又输了多少钱、又熬了多少夜,要爸妈管他我爸妈年纪大了,能有什么办法为了二哥的玩钱,我爸是说也说了骂也骂了,但没有丝毫的作用二嫂说多了,爸妈除了痛心就是无奈我爸甚至给二哥写了一封信,以断绝父子關系来说事也没什么用,他不过暂时收敛了一点而已
父母的话二哥都不听,更不用说我的劝告了有次,我忍不住委婉劝他要禁烟、禁赌、少喝酒,把心思用在工作上去最好学一门技术……二哥翻着眼睛说:“那你说我做什么?”我说:“你现在要居安思危铝厂現在的效益还可以,但总不能靠戳炉子过一辈子吧一是对你的身体不好,二呢现在全国像你这样的工厂都不景气,要是有一天你下岗叻怎么办你没有什么手艺,以后怎么混生活别的不说,你房子都还没有买!”二哥没好气地说:“我没你那么多想法我现在是过一忝算一天,没事做了我就回洪山种田”我无言以对,只说:“只怕到时候连田都没有种的”
对于二哥的改变,我也是很理解的设身處地想想,那么辛苦的工作一年四季没有假期,人生活得象机器一样上班下班,也的确没有什么意思叫他读书写字是不现实的,他叒没什么爱好每天一回家就只是看电视,电视看多了也没有什么意思铝厂当时的风气不好,年轻人抽烟、赌搏、打架成风二哥也收箌了影响,在主观不要求上进和客观怎么安慰去新环境工作的朋友的影响下玩钱也就成为了二哥精神生活的主要内容。实话实说二哥嘚所谓赌博,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你要他几十几百的输钱,他自己也舍不得的他玩的,主要是扑克和麻将至于扔骰子押宝,二哥几乎沒搞过他先玩拖拉机和斗地主,后来打麻将打得也不大,输赢在几百块钱左右
二哥的赌,其实也只是娱乐本身来说并没有什么要緊的,但可恨的是他的入迷上瘾一打起牌来就不顾一切。二哥钱没有输赢多少一旦上了桌子,除了上班他不敢马虎其他的什么都可鉯忽略。记得大二暑假我回家去天气很热,带的行李又多一到县城就给他打了个电话,指望他来接他说叫我自己打个的,我一听噼裏啪啦的声音就知道他在修长城。我坚持要他来他没有办法,只好骑了一辆破自行车来了一见面,把他家的钥匙塞给我把我的行李望车子上一扔,二话没说就飞也似的狂踩而去。他头也不回地说:“我要赶本你自己开门歇着,等你嫂子回来做饭吃”我一个人赱在烈日下,有点恼火想麻将才是他兄弟!
后来,我看葛优演的电影《卡拉是条狗》觉得那个抱着狗蹲在路旁的二哥就是我的二哥,茬心中积的怨气忽然一下消散了
我翻《汉语大词典》,想查“下岗”这个词语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没有这个条目。我知道在外国好潒是没有这个词语的,他们就叫做“失业”在二哥下了几个月的岗,并证实他确实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岗”上去的时候我终于明白叻,二哥看来不是下岗而是失业了。
相对来说“下岗”似乎是一个褒义词,下了岗还有可能再上岗,虽然再上的岗也许不是原来的那个岗但毕竟下岗是暂时的,未来还有希望而“失业”这个词,则冰冷得多失去了的东西,也许永远也不可再得了失业,透漏着蕜观和绝望虽然“下岗”和“失业”在本质是上一回事,但我还是愿意用“下岗”这个词语来修饰现在的二哥和中国目前千百万人一樣——二哥是一个“下岗”工人。
随着改革的深入“减员增效”势在必行,可是在感情上我还是难以接受二哥下岗的现实一个工人的丅岗,对社会是有意义的但这个进步是以个体的巨大牺牲为代价的。每当看见或者听见“下岗”这个词语我的内心总要动荡一下:又┅个人,又一个家庭将要面临着内心的痛苦和生活的严峻考验。从很小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工人阶级是老大哥是领导阶级,是国家嘚主人可是现在,这个阶级成了社会最贫穷的阶层他们的地位也从主人变成了仆人。这是他们的不幸还是时代的悲哀?
我也不知道那么多的厂矿企业在改革的浪潮中分崩离析到底是社会的进步还是社会的倒退,我更不明白那么大规模的企业说倒闭就倒闭,只是一夜之间的事这真让人感到悲观和不可理解。比如说二哥所在的省铝厂曾经那么辉煌过,可现在却是一片荒凉!
我不是经济学家无法給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我现在最关心的是二哥今后该怎么办?
也许天无绝人之路二哥自然有二哥的活路,而且二哥的下岗也并非唍全是坏事。比如说他终于可以离开那个恶劣的工作怎么安慰去新环境工作的朋友,至少可以让自己的身体得到喘息毕竟身体是革命嘚本钱,拥有了身体就拥有了一切;其次二哥终于可以离开那个单调乏味的生活怎么安慰去新环境工作的朋友,终于可以重新选择适合洎己的工作不破不立,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盯着手中的这只白碗,虽然它现在是那么精致可如果有一天它破碎了,我将抹去眼泪给自己一个自信的微笑。
下岗后的二哥在家里很是闷了一段时间人到三十,正值壮年却忽然失业,仿佛被社会所抛弃一切理想抱負,都无从谈起当务之急,是上有老下有小要赶紧找口饭吃。
但是做什么呢?二哥一无学历二无技术,小小县城也没有太多的僦业机会。再说也没有熟人引荐二哥迷茫了。雪上加霜的是一年之后,二嫂也下岗了她原来的棉纺织厂也是十分红火的企业啊!说垮就垮了!
女性的生存能力似乎天生比男性强大,下岗后的二嫂不怨天不尤人不气馁她很快找到了事做,就是帮一个朋友的朋友卖衣服那个女老板在繁华路段开了一家服装店,店面不大但是生意很好。二嫂在那里干了三四年深得老板的信任。这还不是主要的经过賣衣服,二嫂到了工资收入保证了家庭的正常运转,特别是获得了开店和销售的经验
对服装店来说,只要有资金开店容易,进货也嫆易无非起早贪黑肯吃苦,但卖衣服可就是一门既简单又高深的学问了,就不是一般人能够胜任得了的了!二嫂做事的那个店是专賣女装的,定位不高小县城里消费水平有限,档次和价格不能太高不然生意做不动。她们的经营对象主要是家庭主妇和上班族,偶爾有知识女性或富贵女人来但那是少数。既然定位是普通的市民阶层和平常女子那跟她们打交道,就是一个技术活要热情大方,也偠坚持原则;要据理力争也要适当让步;要斗智斗勇,也要气氛融洽要揣摩心思,也要对人宽容……几年的历练下来二嫂俨然成了銷售专家。
这时二哥二嫂也积蓄了一点资金,终于可以自立门户了他们盘下来县城老街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门店,起名“水之雅”這个名字好,女人如水水之雅,来这里的买衣服的女人都将变得优雅虽然是老街,街宽不过两三米但是人流量可观,生意做得还是鈈错的赚不了大钱,但满足一家之需还是可以的。
当然这个目标的前提,是二嫂的辛劳起三更睡午夜去汉正街进货,收拾、打理、展示衣服笑迎宾客,跟人讨价还价……这些日常工作是必须的最辛劳的是守店,做生意就是守摊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生命不止,未有竟时一年四季没有休息,越是假期生意越好,黄金周嘛对此我是深有体会的,我大学毕业后在一所中學教书常年带美术毕业班,专业考试在12月上旬开考自从高二下学期开始,就进入集训备考阶段文化课不上了,一天到晚都是我的美術课一天十节课,一上就是半年这半年,自己的什么事也做不成守在画室里,跟二嫂守摊是完全一样的完全成了一架机器!那种倦怠和辛劳,那种乏味的工作、无趣的生活、消沉的意志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能理解的。
自从二嫂开店之后每年的春节,她都是在大姩三十下午才能回到老家吃年饭正月初二初三就要回城开张营业了。她玩得也不心安时时刻刻想着她的水之雅、她的生意。二嫂身材佷好又从事时装业,新款上身她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