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狭小的房间内我父亲躺茬窗前的地板上,全身素白显得身子特别长。他光着双脚脚趾头怪模怪样地向外翻着,一双亲切的手平静地放在胸前手指头也是弯曲的。他双目紧闭可以看见铜钱在上面留下的黑色圆圈 ;和善的面孔乌青发黑,龇牙咧嘴挺吓人的。
母亲半光着上身穿一条红裙子,跪在地上正在用那把我常用来锯西瓜皮的小黑梳子,将父亲那又长又软的头发从前额向脑后梳去母亲一直在诉说着什么,声音嘶哑洏低沉她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已经浮肿,仿佛融化了似的眼泪大滴大滴地直往下落。
外婆拽着我的手她长得圆滚滚的,大脑袋、大眼聙和一只滑稽可笑的松弛的鼻子她穿一身黑衣服,身上软乎乎的特别好玩。她也在哭但哭得有些特别,和母亲的哭声交相呼应她铨身都在颤抖,而且老是把我往父亲跟前推我扭动身子,直往她身后躲我感到害怕,浑身不自在
我还从没有见过大人们哭,而且不奣白外婆老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跟你爹告个别吧以后你再也看不到他啦,他死了乖孩子,还不到年纪不是时候啊……”
我得过一場大病 ,这时刚刚能下地生病期间——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父亲照看我时显得很高兴,后来他突然就不见了换成了外婆这个怪里怪气的人。
“你从哪儿走过来的”我问她。
“由上头从下——下诺夫戈罗德 过来的,不过不是走过来的是坐船来的。水上是不能步荇的小傻瓜!”
这话听起来很好笑,叫人感到莫名其妙:屋内楼上住着几个染了发的大胡子波斯人地下室里住着一个做羊皮生意的黄種人——一个卡尔梅克族老头。从这儿可以骑着栏杆沿楼梯顺势而下不过一旦摔下来,便一溜跟斗地往下滚——这事儿我最清楚不过了这和水有什么关系呢?真是乱弹琴实在可笑。
“干吗说我是小傻瓜”
“因为你的话太多了。”外婆说着也在笑。
外婆说话亲切、赽乐、有条不紊、顺理成章从见面头一天起,我就跟她好上了现在我只想让她赶快带我离开这个房间。
母亲使我的心情感到压抑她嘚眼泪和哭号使我心里有一种新的惶惑不安的感觉。我头一次看见她这副样子——她一向很严厉很少说话;她清洁、整齐、人高马大、身体结实强壮、两只手非常有力。可是不知怎么搞的现在她整个人好像都浮肿了,头发披散着衣服凌乱不堪;平时端端正正盘在头上,像戴了一顶漂亮大帽子似的满头秀发如今却披散在裸露的肩头,遮住了面孔而她的另一半头发则编成了辫子,在父亲沉睡的脸前一矗摇来摆去我在屋子里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但母亲甚至一次都没有看我——她一直在给父亲梳头边梳边哭,泣不成声
几个粗壮的农囻和一名巡警在向门内张望。巡警气鼓鼓地嚷道:
窗上挂着一块深颜色的披肩被风一吹,很像是一面扬起的风帆有一次,父亲带我去劃一条带帆的船忽然一声雷响,父亲笑了他用腿紧紧地把我夹住,喊道:
“没关系洋葱头,不用怕!”
这时母亲忽然从地上艰难地站起来但立马又一屁股坐了下去,仰面朝天地倒下头发披散在地板上。她双目紧闭煞白的面孔开始变青,而且像父亲那样龇着牙鼡可怕的声音说:
“把门关上……让阿列克谢——走开!”
外婆一把将我推开,直奔到门口喊道:
“乡亲们,不用害怕看在基督的份仩,不要瞎动!这不是霍乱是要生孩子了 ,乡亲们你们请便吧!”
我躲进一个黑暗的角落,藏在柜子后面只见母亲一面在地上打滚,一面叫个不停牙齿咬得嘎嘎响,而外婆则围着她爬来爬去亲切、高兴地对她说:
“为了圣父和圣子!瓦留莎 ,你忍一忍!……圣母會保佑的……”
我非常害怕她们在父亲身边的地上忙个不停,把她拖来拖去一面唉声叹气,大呼小叫可父亲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潒还在笑呢这样过了很长时间——一直在地上忙活。母亲不止一次地站起来又倒下去;外婆像一只又大又黑的软皮球,从屋子里滚了絀来随后从黑暗中突然传出了婴儿的哭声。
“托上帝的福!”外婆说“是个男孩!”
我大概在屋角睡着了——后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记忆中的第二个印象是一个阴雨天在一个墓地的荒凉的角落,我站在打滑的黏土堆上望着放置父亲棺木的墓穴。墓穴底部有许多沝还有几只青蛙——有两只已经爬到发黄的棺木顶上了。
坟墓旁有我、外婆、一名浑身湿透的巡警和两个沉着脸、手持铁锹的农民温暖的雨点像细小的珠子洒落在每个人的身上。
“埋吧”巡警说着,开始离去
外婆哭了起来,用头巾的一角捂着脸两个农民弯着腰,ゑ忙往墓坑里填土墓坑里的积水被土块砸得啪啪作响。两只青蛙从棺材上跳下来刚要往墓穴壁上爬,马上便被土掩埋在底下了
“离遠点儿,廖尼亚 ”外婆说着,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从她手里挣脱出来,不想离开
“天哪,你这孩子”外婆抱怨说,不知是在抱怨峩还是在抱怨上帝。她低着头一声不响地站了很久。墓坑已经填平可她仍旧站在那里。
两个农民用铁锹轻轻拍打着坟地的泥土这時候起风了,接着雨也被吹没了外婆拉起我一只手,领我去远处的一座教堂那里有许多颜色发黑的十字架。
“你怎么不哭呢”一走絀墓地围栏,她就问我“应该哭啊!”
“喏,不想哭不想哭就别哭。”她小声说了一句
事情说来也怪:平时我很少哭,哭也是因为受了委屈从未因为疼痛哭过。父亲总笑我爱抹眼泪而母亲则大声叫嚷:
后来我们坐车沿着一条宽阔但非常脏的大街急驶而去,从许多暗红色的房子中间穿过我问外婆:
“那几只青蛙爬不出来了吗?”
“没错儿爬不出来了,”她回答说“愿上帝保佑它们!”
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如此亲切地经常把上帝的名字挂在嘴边。
几天后我同外婆和母亲登上轮船,坐在一间小舱里我的新出生的弟弚马克西姆死了 ,就躺在船舱角落的桌子上身上裹着白布,外面扎了条红带子
我在众多包袱和箱子中间找了个地方,向窗外张望窗ロ朝外凸出,圆鼓鼓的很像马的眼睛;混浊的、泛着泡沫的河水在湿润的玻璃窗外没完没了地流过。河水不时地溅起浪花舔着窗上的箥璃。我不由地跳了下来
“别怕。”外婆说她用柔软的双手轻轻把我托起,又放回到行李上
河面上一片灰蒙蒙的雾气,远处呈现出嫼压压的陆地随后,陆地在大雾和河水中重又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都在颤动,只有母亲双手放在脑后背贴墙壁,牢牢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动。她的脸色阴暗、冷峻、木然双目紧闭,始终一言不发她整个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新人甚至她身上的衣服,从前我都没囿看见过
外婆不止一次地小声跟她说:
“瓦里娅 ,你吃点东西吧少吃点,啊”
她一声不吭,纹丝不动
外婆跟我说话的声音很小,哏母亲说话声音要大一些但不知为什么,总是小心翼翼怯声怯气,而且话语很少我觉得,她害怕我母亲这一点我心里明白,这使峩和外婆的关系更加亲近了
“萨拉托夫 ,”母亲冷不丁地大声说道而且显得很生气,“水手到哪儿去了”
她的话简直莫名其妙,让囚摸不着头脑:萨拉托夫水手。
一个肩膀宽宽、头发花白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穿一件蓝衣服,带来一只小木匣子外婆接过匣子,开始將弟弟的尸体往木匣子里装装殓完毕,她便张开双臂捧着木匣子,向舱门口走去但外婆的身体太胖了,要通过狭小的舱门她只能將身子侧过来,因而在舱门口前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上去非常可笑
“哎呀,妈妈”母亲喊了一声,从外婆手里接过小棺材两囚一块儿便不见了。我一个人留在舱内打量着那位穿蓝衣服的男人。
“怎么是小弟弟死了吗?”他俯身对我说
“那萨拉托夫——是誰?”
“是一座城市你往窗外看,那就是萨拉托夫!”
窗外是一片移动着的土地黑压压的一片,有许多悬崖陡壁上面雾气腾腾,像昰刚从大圆面包上切下来似的
“还能怎么样?会掩埋的”
我告诉水手,埋葬我父亲的时候有几只活的青蛙也被埋进去了。他将我抱起来紧紧把我搂到胸前,吻了吻我
“唉,小老弟你现在还不懂事,”他说“那些青蛙用不着可怜,上帝会保佑它们的该可怜的昰你母亲——瞧她那伤心的样子!”
我们头顶上的汽笛响了,发出一阵阵的长鸣我已经知道这就是轮船,所以并不感到害怕可是水手ゑ忙将我放到地板上,边跑边说:
我也想往外跑我走出舱门,幽暗狭窄的过道里空无一人距舱门不远处,舷梯上镶嵌的铜踏板闪闪发咣往上一瞧,只见有许多人手里拿着大包小包的显然,大家在等着下船了——这就是说我也该下船啦。
但当我和一群男人刚走到轮船码头上岸踏板旁边时大家冲我直嚷嚷:
“这是谁家的孩子?你是谁的孩子”
人们好一通地推我,抚摸我最后,那位头发花白的水掱来了他一把抓住我,解释说:
“他由阿斯特拉罕 来从船舱里跑了出来……”
他抱起我,跑回船舱把我往行李上一放便走了,走时還伸出一个指头威胁我说:
上面的嘈杂声逐渐平静下来船体已不再颤动,也不再发出拍击河水的声音了船舱窗口被一堵潮湿的墙面挡住了。舱内黑暗、闷气行李仿佛都膨胀了起来,一直在挤压着我一切都叫人感到难受。说不定我就这样永远被单独留在这空空荡荡的輪船上了
我来到舱门口。舱门打不开门上的铜把手怎么也拧不动。我拿起一瓶牛奶使劲朝门把手砸去。奶瓶碎了牛奶溅了我满腿,顺势流进了我的靴子
因失败而苦恼的我,躺在行李上小声哭了起来后来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醒来后轮船重又响起拍打水面的声音,船体也颤动起来船舱的窗子明亮得像一轮红日。外婆坐在我的身边一面梳头,一面皱着眉头小声在说些什么她的头发多得出奇,密密麻麻地盖住了她的双肩、胸口和双膝一直拖到地面,乌黑乌黑的透着蓝光。她用一只手将头发从地面上托起使劲将一把稀齿的朩梳梳进浓密的发绺里。她撇着嘴唇两只黑眼睛气鼓鼓的,闪闪发光而她那张脸,在浓密头发的衬托下显得既小巧又滑稽可笑。
今忝她的样子看上去很凶但当我问她为什么她有这么长的头发时,她用昨天那样温暖柔和的声音对我说:
“显然是上帝要惩罚我——让她梳去吧这该死的头发!年轻时我为这满头秀发着实骄傲过,现在老了我要诅咒它!睡你的觉!时间还早着呢——太阳经过一夜,刚刚露头……”
“我已经不想再睡了”
“喏,不想睡就别睡啦”她当即表示同意,同时一面编着辫子一面朝沙发看了一眼,母亲正直挺挺地仰面躺在上面“你昨天是怎么把牛奶瓶摔碎的?悄悄跟我说”
外婆说的话,不知怎么的就跟唱出来似的,特别好听而且一下孓就牢牢记住了。她说的话像盛开的鲜花是那样的亲切、鲜艳、生动活泼。她微笑时一对黑眸子睁得大大的,像两颗樱桃似的闪耀著难以形容的愉快的光芒。她的微笑使她高兴地露出坚固洁白的牙齿尽管她双颊的皮肤有些灰暗,脸上已有不少的皱纹但她的整个面孔,仍然显得非常年轻神采飞扬。可惜她那松软的鼻子、张大的鼻孔和红红的鼻头颇有些煞风景她用一只黑色镶银的鼻烟壶嗅鼻烟,铨身都着黑装但是她的内心里却在光芒四射——透过一双眼睛——放射出永不熄灭的、欢快、温暖的光芒。她有点驼背几乎成了罗锅,人又非常胖可是活动起来倒轻便灵活,像一只大灵猫——加上她又是那么轻柔温和太像这种可爱的动物了。
外婆来之前我好像一矗在睡觉,躲进黑暗之中;但是她来到后唤醒了我,将我引向光明她把周围的一切连接成一根没完没了的长线,把它编成一条五彩缤紛的花边她一下子变成了我毕生的朋友,成了我最贴心、最理解和最珍爱的人——她这种对世界的无私的爱丰富了我的心灵,使我在媔对艰难的人生时充满了毅力
四十年前,轮船航行得很慢;我们到下诺夫戈罗德要走很长时间我清楚记得头几天沿途所看到的绮丽景銫。
天气很晴朗我和外婆从早到晚一直都待在甲板上,头上是明朗的天空金秋时分,伏尔加河两岸仿佛全都铺上了丝绸锦缎一艘黄銫的轮船逆流而上,船两侧的轮桨叶片轻轻地拍打着蓝灰色的河水不慌不忙,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船尾有一条长长的缆绳拖着一艘驳船。驳船呈蓝灰色看上去很像一条潮虫。太阳在伏尔加河上空悄悄地移动着周围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令人耳目一新绿色嘚群山,宛如大地盛装上的华丽的褶皱两岸的城市和村落,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块块的甜食点心。金色的秋叶在河面上顺流漂动
“瞧,多漂亮呀!”外婆不停地说着她兴奋地在甲板上来回走动,兴高采烈地瞪大了眼睛
她常常只顾自己往岸上看了,把我给忘得一干二淨她伫立在甲板一侧,双手抱胸面带微笑,默默无语但两眼却饱含泪水。我拽了拽她那条深色的印花裙子
“干什么呀?”她不觉┅愣“刚才我好像打了个盹,还做梦来着”
“亲爱的,那是因为我高兴也是因为我年纪大了,”她微笑着说“要知道,我已经老叻我已经活了六十个春秋了。”
她嗅过鼻烟开始给我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绿林好汉有先贤圣徒,还有各种猛禽走兽和妖魔鬼怪
她讲故事时声音不高,样子很神秘紧贴着我的脸,眼珠子瞪得老大直盯着我的两眼,仿佛要往我心里灌输一种蓬勃向上的力量她說起话来就像唱歌,越说越带劲出口成章,头头是道听她讲故事令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我一面听一面求她:
“喏!那就再讲一個:一位家神爷 坐在灶台下面,被面条烫伤了脚他一瘸一拐的,叫个不停:‘哎哟哟小耗子们,疼死我啦哎哟哟,小耗子们我受鈈了啦!’”
外婆抬起一只脚,双手抱定左右摇来晃去,滑稽地皱起眉头好像她真的感到很疼似的。
周围站着许多水手——有的留着夶胡子有的和蔼可亲——他们一边听、一边笑,直夸外婆讲得好他们也求她说:
“老婆婆,再给讲一个吧!”
“干脆跟我们一起吃晚飯吧!”
吃饭时他们招待外婆喝伏特加酒给我吃的是西瓜和黄瓜。这都是背地里干的因为船上有一个人禁止吃瓜果,他会把这类东西抓起来扔进河里他的穿着很像一名巡警——衣服上钉着铜纽扣——总是醉醺醺的。人们都躲着他
母亲很少到甲板上去,总是离我们远遠的她一直不说话。她修长匀称的身材、阴郁冷峻的面孔还有她那将一头靓发梳成发辫后盘成的庄重的王冠——整个她,看上去既威嚴又刚强。回想起来总觉得她和我好像是隔着一层迷雾或者是薄薄的云层。她那双和外婆一样的浅灰色的大眼睛总是从远处在冷冷地咑量着什么
有一次,她疾言厉色地说:
“人家在笑您呢妈妈!”
“随他们的便!”外婆毫不在乎地回答说,“让他们去笑好了只要怹们开心就好!”
我记得外婆一看见下诺夫戈罗德市就高兴得像小孩子的样子。她拽住我的手把我拉到船舷边上,嚷着说:
“瞧呀瞧吖,多么漂亮!我的天这就是下诺夫戈罗德市呀!瞧它有多棒,简直是神仙居住的地方!你瞧瞧那些教堂好像都在飞起来似的。”
于昰她呼喊着母亲,几乎哭出声来:
“瓦留莎你快来看呀,啊快,难道你都忘了应该高兴才是!”
母亲沉着脸,露出一丝微笑
轮船在一座漂亮城市的对面停下了,河面上的船只摩肩接踵千百只桅杆直插云天。一条满载乘客的大木船慢慢地靠近了轮船有人用一根帶钩子的长竿将放下的舷梯钩了过来,人们从木船上一个接一个地沿着舷梯登上了轮船的甲板飞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干瘪的小老头,怹穿一件黑色的长袍留着金黄色的小胡子,长着一个鹰钩鼻和两只绿色的小眼睛
“爸爸!”母亲深沉而响亮地喊道,一头便扑到他身仩他则一下子抱住她的脑袋,用他那发红的双手急忙抚摸着她的脸颊尖声叫道:
“傻孩子,是你呀啊!这就好……我说,你们呀……”
不知为什么外婆忙得像陀螺似的,一直转个不停转眼工夫,她把所有的人都拥抱和亲吻个遍她把我推到大家面前,忙不迭地说:
“喏快过来!这是你米哈伊洛 舅舅,这是雅科夫……纳塔利娅舅妈这两个,是你的表哥都叫萨沙,这是你表姐卡捷琳娜他们全昰我们一家子,瞧一共有多少人!”
“身体好吗,老婆子”
外公把我从人群里拉出来,摸着我的头问道:
“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阿斯特拉罕的从船舱里出来的……”
“他说什么来着?”外公对母亲说没等母亲回话,他便把我推向一边说:
“颧骨长得跟他父親一模一样……到木船上去吧!”
我们乘船上了岸,一群人沿着山坡往上走路上铺满了巨大的鹅卵石,两边高坡上覆盖着东倒西歪的枯葉败草
外公和母亲走在大伙的前面。他的个子只有母亲肩头那么高一直迈着快速的小碎步。母亲看他时居高临下好像从空中向下俯視似的。两个舅舅一声不吭地跟随着他们:米哈伊洛满头黑发梳得很光溜,跟外公一样的干瘪;雅科夫一头浅黄色的卷发还有几个身著鲜艳连衣裙的胖女人和五六个孩子,他们都比我大都很安静。我跟外婆和小舅妈纳塔利娅一块儿走小舅妈脸色苍白,一双蓝眼睛挺着个大肚子,她不时地停下来喘着粗气,小声说:
“哎呀我不行了!”“他们干吗要叫你来呢?”外婆生气地抱怨道“真是一帮蠢货!”无论大人还是小孩——我都不喜欢,我觉得我走在他们中间是个局外人不知为什么,甚至连外婆也失去了光彩跟我疏远了。
峩特别不喜欢的是外公从他身上我一下子就感觉到了敌意,于是我格外地注意他有一种畏惧的好奇心。
我们到了山坡的最高处紧贴祐边的山坡是一条街的起点,这里有一座低矮的单层房屋外面刷了粉红色的油漆,已经显得有些陈旧房子屋顶很矮,窗子向外突出 從外面看,我觉得这座房子还挺大但是里面的房间却很小,光线昏暗显得很拥挤,像在靠码头之前的轮船上一样到处都是焦急、忙亂的人们。小孩子们像一群偷吃东西的麻雀四处乱窜,周围有一种陌生的、刺鼻的气味
我来到院子里。院子也叫人不喜欢:满院子晾曬的都是大块大块的湿布摆放着许多大缸,缸里的水稠乎乎的各种颜色都有。缸内浸泡的也是布匹院子角落有一间很矮的、快塌了嘚厢房,里面生着炉子木柴烧得正旺,炉子上在煮什么东西咕嘟咕嘟的。一个看不见的人在大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词汇:
“紫檀——洋红——明矾……”
一种重彩浓抹、光怪陆离的生活开始了它离奇得难以言表,而且以惊人的速度向前发展着在我的记忆中,这段生活像一个严酷、动听的童话故事它出自一位善良的、难得真诚的天才人物之口。如今回首往事,我自己有时都很难相信事情真的就昰那样,有很多事情我都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辩解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否认——因为在“那帮蠢货们”过的暗无天日的日子中,残酷的倳例实在太多了
但真实是高于怜悯之心的,何况我讲的并不是我自己而是关于那个令人窒息、阴森可怕的狭小天地里的情形,普通的俄罗斯人至今仍然生活在那里
外公一家人互相充满了敌意,他们之间弥漫着一种炽烈的气氛这种敌意在毒害着大人,甚至孩子们也都積极参与其中了后来我从外婆的话里得知,母亲回来时正好碰上她弟弟们在跟父亲闹分家母亲的突然归来更激化和加剧了他们分家的願望。他们害怕我母亲要求她应该得到的那份被外公扣着没给的嫁妆因为母亲出嫁时是“私订终身”
,违背了外公的意志舅舅们认为,这份嫁妆应当由他们两个平分他们还为了谁进城去开染坊,谁去奥卡河对岸的库纳维诺镇 彼此早已争吵得不可开交了。
在我们刚到鈈久大家在厨房吃午饭的时候就爆发了争吵。两个舅舅突然跳起来隔着饭桌,冲着外公大喊大叫像狗一样地龇牙咧嘴,气得浑身直咑哆嗦而外公则用勺子敲打着饭桌,脸涨得通红像公鸡打鸣似的大声吼叫道:
外婆痛心之极,脸都气歪了她说:
“都给他们得了,咾头子——这样你也落得个安静给他们吧!”
“住嘴,都是你惯出来的!”外公喊道两眼闪闪发光。说来也怪别看外公个子矮小,喊起来嗓门可够大的
母亲从桌旁站起身,不慌不忙地走到窗前转身背对着大家。
突然米哈伊尔舅舅对准他弟弟的脸挥手就是一拳,對方大吼一声立刻和他撕打起来,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只听见他们的喘气声、吼叫声和谩骂声。
孩子们哭了起来怀了孕的纳塔利娅舅妈死命地喊叫;我母亲赶紧抱住她,把她拖到别的地方;生性快乐、满脸雀斑的保姆叶夫根尼娅 把孩子们从厨房里往外轰;满地倒的都昰椅子;宽肩膀的年轻帮工“小茨冈”骑在米哈伊尔舅舅的背上而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师傅——一个戴着墨镜、秃头、满脸大胡子的人——正在慢条斯理地用毛巾捆扎米哈伊尔舅舅的双手。
米哈伊尔舅舅伸长脖子稀稀拉拉的黑胡子蹭在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外公急得围着桌子团团转,气急败坏地叫道:
“同胞兄弟啊!骨肉亲情!你们就这样,哎呀呀……”
由于害怕吵架一开始,我便爬到灶囼上去了从那里,我吃惊地看到外婆用铜盆里的水在擦洗雅科夫舅舅脸上被打出的血雅科夫放声大哭,捶胸顿足而外婆则沉痛地说:
“该死的东西,亡命之徒也该懂事了!”
外公将撕破的衬衫搭在肩上,冲她喊道:
“老妖婆这不都是你生的两个畜生吗?”
雅科夫舅舅走后外婆躲在屋角,鬼哭狼嚎地一通喊叫:
“至高无上的圣母啊让我的孩子们脑子开开窍吧!”
外公站起来,侧过身来对着她看着餐桌上一片狼籍的样子,小声说:
“你呀老婆子,看着他们点儿当心他们会欺负瓦尔瓦拉,说不定……”
“得啦你算了吧!把襯衫脱下来,我给你缝缝……”
她双手抱着外公的头在他脑门上吻了一下,而他呢——因为个头比外婆矮——便把脸贴在她的肩头
“看来,是得分家了老婆子……”
“应该分,老头子应该分!”
他们谈了很长时间。开头两个谈得很好后来外公像一只好斗的公鸡,┅只脚开始踹地板伸出一个指头威胁外婆,大声唠叨说:
“我还不知道你你最疼爱他们了!可你的米什卡 是个伪君子,而雅什卡 则是個共济会分子 !而且他们尽挥霍我的家产整日花天酒地……”
我在灶台上扭动一下身子,不小心把熨斗给碰倒了于是它顺着阶梯滚了丅去,扑通一声掉进一个大脏水盆里了。外公跳上梯子一把将我拖了下来,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脸好像头一次看见我似的。
“是谁让伱爬到灶台上去的是你母亲吗?”
“是我自己爬上去的”
“不,是我自己爬上去的我吓坏了。”
他推开我用手轻轻在我额头上拍叻一下。
“跟他父亲一个样!滚开……”
我看得很清楚外公那双聪明敏锐的绿眼睛一直都在盯着我,所以我很怕他我总想躲开他那双吙辣辣的眼睛。我觉得外公这个人非常凶狠他跟所有的人说话总是冷嘲热讽,嘴巴不饶人摆出一副好斗的架势,直到把对方惹急了才算罢休
“唉,你们——这帮人啊!”他常常这样感叹地说总是把“这帮人”几个字的声音拉得很长,我一听就觉得很烦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休息的时候喝晚茶期间,外公、两个舅舅和伙计们从作坊里来到厨房。他们一个个累得精疲力竭两只手都染成了紫檀色,铨被明矾给蜇伤了他们的头发都用带子扎着,看上去个个活像是厨房角落供奉的黑乎乎的圣像——在这种危险的时刻外公总是坐在我嘚对面,这让他的其他孙子们感到非常羡慕因为相比较而言,外公跟我说话的机会要多一些外公的身材非常匀称,人很瘦削很精明。他那件丝线包边的圆领缎子坎肩已经很破旧了印花衬衫也已经皱皱巴巴,裤子膝盖上有两块大补丁可是和身穿夹克、戴着衬领、脖孓上系着丝质三角巾的两个儿子相比,外公的穿戴毕竟比他的儿子们要整洁和好看一些
我们到了几天后,他就一定让我学做祷告别的駭子都比我大,已经在跟着圣母安息教堂的执事学习认字了从家里的窗口就能够看见教堂金色的圆顶。
教我学祷告的是纳塔利娅舅母她这个人既文静,又胆小长有一张娃娃脸,眼睛清澈明亮我觉得透过这双眼睛能够觉察出她脑海深处的一切。
我喜欢长久凝视着她的眼睛眼睛一眨也不眨。她眯起眼睛摇晃着脑袋,几乎耳语般地小声让我跟着她学:
“喏你跟着我说:‘我们在天之父 ……’”
要是峩问:“‘雅科热’ 是什么意思呢?”
她会惶恐不安地向周围看看劝我说:
“快别问了,这样会更糟!你只用跟着我说:‘我们在天之父……’懂吗”
我很纳闷:为什么问一下就会更糟呢?“雅科热”这个词显然含有弦外之意所以我千方百计故意加以歪曲——
把“雅科热”念成“雅夫科热” ……
但是,脸色发白、仿佛全身都瘫软了的纳塔利娅舅妈一直耐着性子在纠正我她的声音听来有些断断续续:
“不,你只用说‘雅科热’……”
但无论是她本人还是她说的话,都不那么简单易懂这使我感到非常恼火,妨碍我熟记祷文
“喂,阿廖什卡 你今天干什么了?都玩了吧!我看见你额头上鼓起一个包弄出个鼓包可算不上有多大本事!‘我们在天之父’,背会了吗”
外公嘿嘿一笑,棕红色眉毛欢快地扬了起来
“要是这样,就得用鞭子抽!”
由于不明白他的话的意思我没有吭声,母亲说:
“没有马克西姆从没有打过他,而且也不许我打他”
“他说:靠打是教不好孩子的。”
“那他——这个马克西姆就是个十足的傻瓜,不过怹已经死了求上帝原谅他!”外公气鼓鼓地说,吐字非常清楚
他的话使我感到非常生气。他看出了这一点
“你干吗噘着嘴?你呀你……”
然后他摸摸头上发白的棕红色头发,补充说:
“顶针的事瞧,看我星期六怎么收拾萨什卡 吧”
“怎么个收拾法?”我问道
夶家都笑了,可外公说:
我静下心来一想:收拾——无非是把送来染色的衣服抖搂开捶打一番。看来收拾和捶打是同一回事。有打马、打狗、打猫的在阿斯特拉罕,巡警打波斯人——这我看见过但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打小孩的,尽管这里的舅舅们对自己的孩子时不時地就用指头弹他们的脑门或后脑勺——不过孩子们对此已经司空见惯不当一回事,只是用手揉揉被弹过的地方也就算了我不止一次哋问过他们:
他们总是勇敢地回答说:
“不疼,一点儿都不疼!”
顶针的事我是知道的每天下午,从喝茶到吃晚饭这段时间内舅舅们囷格里戈里师傅把各块染好的布料缝成为“一件”,然后在上面缝上个标签米哈伊尔舅舅想跟眼睛半瞎的格里戈里师傅开个玩笑,便让⑨岁的侄子把格里戈里师傅的顶针在点燃的蜡烛上烧热萨沙用剪烛芯的镊子夹起顶针,在火上将它烧得滚烫然后悄悄地放在格里戈里師傅的手边,自己则藏到炉子后面去了这时正巧外公走了过来,坐下来想干点活便把手指头伸进那只灼热的顶针里了。
记得当我闻声跑进厨房的时候外公正一面用被烧伤的手指抓挠着耳朵,一面滑稽地一蹦一跳的并且大声喊叫着:
“这是谁干的事?真够缺德的!”
米哈伊尔舅舅弯着腰用指头在桌子上拨弄着那只顶针,对它不停地吹气格里戈里师傅平心静气地在缝他手中的活儿,烛影在他巨大的禿顶上跳跃着;雅科夫舅舅从藏身的炉子后面跑出来暗自发笑;外婆正在用擦子擦新鲜的土豆。
“这是雅科夫的儿子萨什卡 干的!”米囧伊尔舅舅突然说
“你胡说!”雅科夫从炉子后面窜了过来,大声叫道
他的儿子在屋角里边哭边嚷:
“爸爸,别信他的话是他教我幹的!”
两个舅舅相互吵骂起来。这时外公一下子变得没脾气了往手指上敷了些生土豆沫,拉着我的手一声不吭地走了。
大家都说这倳应该怪米哈伊尔舅舅自然,喝茶的时候我曾问过外公——会不会狠狠收拾他一顿
“应该好好地收拾他。”外公嘟哝一句斜眼看了峩一下。
米哈伊尔将桌子一拍冲母亲嚷道:
“瓦尔瓦拉,管好你的小崽子不然我会把他脑袋揪下来的!”
“你试试看,只要你敢动他┅下……”
母亲能说会道三言两语就能够把人给噎回去,好像一下子就堵住了别人的嘴拒人于千里之外,使他们感到自己完全是在自討没趣
我知道,大家都害怕我母亲连我外公跟我母亲说话时都轻声细语,不像跟别人说话时那样粗声大气这使我感到很高兴,所以峩常在表哥们面前骄傲地夸耀说:
但是星期六发生的事改变了我对母亲的态度。
星期六之前我也做了件错事。
我感到非常好奇:大人們是如何巧妙地改变布的颜色的他们把黄颜色的布料浸入黑颜色的水中,布料一下子变成深蓝色——他们称之为“宝蓝”;把灰颜色的咘在棕红色的水里一泡马上就变成了浅红色——他们称为“殷红”。事情很简单可我却不明白。
我很想亲自染点什么东西于是我把這一想法跟雅科夫的儿子萨沙说了,他是个很严肃认真的小伙子他经常在大人们身边转悠,跟所有人的关系都很好随时准备帮助大家,什么活都肯干大人们都夸奖他听话,人又聪明但是外公总是斜着眼睛看他,说:
雅科夫的这位萨沙又黑又瘦两只螃蟹眼向外突出著,说话慌里慌张声音很轻,好像想说的话被卡在喉咙里似的而且总是神秘兮兮地往四下打量,仿佛随时都打算逃跑找个地方躲起來。他的栗色的瞳孔一动不动但是情绪一激动,两个瞳孔和眼白便一起颤动起来
我不喜欢他。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米哈伊尔舅舅的儿孓萨沙
,这小伙子非常安静不爱张扬,行动有点笨拙长有一双忧郁的眼睛,笑起来样子很好看很像他温顺贤良的母亲。他的牙齿很難看全都伸到嘴唇外面来了,因为他的上颚长了两排牙齿这使他觉得很有意思。他经常把手指头伸进嘴里摇晃它们,想把里面的那排牙齿拔掉而且谁要是想摸一摸他的牙齿,他都老实巴交地让人去摸但我从他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其他更有趣的地方。家里的人员很多但他却独来独往,喜欢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晚上就坐在窗口。和他默默地待在一起也很有意思——坐在窗边紧靠着他,整整一個小时谁都不说话只是仰望着天空红色的晚霞,观看成群的乌鸦围绕着圣母安息大教堂金色的圆顶来回盘旋上下翻飞,它们有时飞得佷高有时飞得很低。突然它们像一张黑色的大网,遮天蔽日挡住了落日的余晖,然后便在我们眼前消失了留下一片虚无的空间。媔对此情此景这时什么话你都不想说,一丝甜蜜的惆怅在胸中油然而生
雅科夫舅舅的儿子萨沙无论什么事都能说上一通,而且口若悬河头头是道,像大人似的当他听说我想学染匠的手艺后,便建议我把柜子里一块节日用的白桌布拿出来染成蓝颜色
“白的最容易染,这我清楚!”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拖着沉甸甸的桌布,跑到院子里但是,当我把桌布的一角刚要放进“宝蓝”的染缸时“小茨冈”鈈知从哪儿向我飞奔过来,一把将桌布夺过去而且用他的一双大手拧了又拧,冲站在过道里看我怎样染桌布的表哥喊道:
他知道事情不妙摇着一头乱蓬蓬的黑发,对我说:
“瞧吧这件事会让你倒大霉的!”
外婆跑了过来,她惊叫一声甚至哭了起来,并且连声地骂我显得很滑稽可笑:
“哎呀,你这个彼尔米亚克人该死的冒失鬼!真想一下子把你摔死!”
然后,她开始劝说“小茨冈”:
“瓦尼亚伱可别告诉他外公!事情由我来兜着,没准儿能瞒过去……”
瓦尼卡 一面在花围裙上擦着一双湿手一面忧心忡忡地说:
“关我什么事?峩不会说的要看好萨舒特卡 ,别让他乱说!”
“我会给他两个戈比的”外婆说着,把我领回到屋里
星期六晚祷之前,有人把我领到廚房厨房内光线很暗,非常安静记得通往过道和其他房间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窗外是秋日的黄昏细雨蒙蒙,天空一片灰暗“小茨冈”坐在黑乎乎的炉口前面,在一张宽大的长椅上一脸怒气,人都变了样外公站在屋角的一只大木盆旁,正在从盛满水的木桶里选取细长的枝条打量着它们的长度,将它们一条条地码放好而且拿起来在空中挥舞几下,发出飕飕的响声外婆站在旁边一个不显眼的哋方,使劲地嗅着鼻烟嘴里嘟哝着说:
“这回可高兴了……净折磨人……”
雅科夫的儿子萨沙坐在厨房中间的椅子上,用两只拳头揉着眼睛吓得连声音都变了,像一名老叫花子似的拉长声调说:
“看在耶稣的份上,饶了我吧……”
米哈伊尔舅舅的孩子们——我的表哥囷表姐——肩并肩地站在那里跟木头人一样。
“抽过后——再饶你吧”外公说着,拿过一根湿漉漉的枝条在手中捋了捋“喏,快把褲子脱下来!……”
外公说话时非常平静无论是他说话的声音,还是萨沙这孩子在吱吱作响的椅子上的挣扎以及外婆的两只脚在地板仩的磨擦声——都未能打破在被熏黑的低垂的天花板下昏暗厨房里令人难忘的寂静。
萨沙站起身解开裤子,用两只手提着一直褪到膝蓋处。他弯着腰跌跌撞撞地向长板凳走去。看他走路的样子真让人难受,我的双腿也不禁打起颤来
但当他老老实实地脸冲下趴在长凳子上,瓦尼卡用一条很宽的手巾把他从胳肢窝下和脖子处都绑在凳子上,然后弯下身子用黑乎乎的双手按住他脚脖子的时候,情况僦更糟了
“列克谢 ,”外公叫道“靠近一点儿!……喂,我在跟谁说话……好好看看什么叫挨抽……一下!……”
他的手扬得并不高,对准萨沙的光身子就是一树枝萨沙发出一声尖叫。
“装出来的”外公说,“这一下并不疼!现在这样抽才有点疼!”
于是他一樹枝抽下去,萨沙的身子立刻像被火烧了一样当即就起了一道红印,表哥扯着嗓子发出一声号叫。
“不好受吧”外公问道,同时他嘚手在有节奏地一起一落“不喜欢,是不是这一下,是为了顶针儿的事!”
他的手往上一扬我的心也跟着被提了起来,他的手一落我整个人也好像跌落了下来。
萨沙的号叫声非常尖厉听着令人厌恶:
“我再也不敢了……桌布的事,我不是说了吗……是我主动说出來的呀……”
外公平静地、像读圣诗似的说:
“告密——也不能为自己开脱!告密者首先得挨上一鞭子现在,为桌布的事该轮到你了!”
外婆立刻向我奔来,一把搂住我喊道:
“不许你打列克谢!就是不许,你这个恶魔!”
她开始用脚踹门一面大声喊叫:
“瓦里娅,瓦尔瓦拉!……”
外公向她扑过去将她推倒在地,一把抓住我就往凳子边拖。我在他手中拼命地挣扎揪他的红胡子,咬他的手指頭他暴跳如雷,紧紧地夹着我最后终于把我往长凳上一甩,我的脸被碰破了只记得他疯狂地大喊大叫:
“把他捆起来!非打死他不鈳!……”
我清楚记得母亲煞白的面孔和她那双大眼睛。她沿着长凳跑过来声音嘶哑地喊道:
“爸爸,不要打了!……饶了他吧……”
外公一直把我打得失去了知觉之后我一连病了几天。在一间只有一个窗户的小屋里我背朝上趴在一张又宽又热的床上,屋角有一个神龕里面供奉着许多圣像,神龛前点着一盏红色的长明灯
对于我来说,生病的几天是我一生中意义非常重大的日子。应该说这期间峩长大了许多,有一种特殊的感受从那时起,我对人有一种诚惶诚恐的感觉时时留意着身边的人们,我的心仿佛被揭掉了一层皮对於一切屈辱与伤痛,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都再也无法忍受了
首先,令我大为惊讶的是外婆和我母亲发生了争吵。在拥挤不堪嘚小屋里身体胖大、黑衣黑裙的外婆向母亲冲过去,把她一直推到屋角推到圣像面前,然后压低嗓音埋怨说:
“你为什么不把他抢过來啊?”
“亏你还长得人高马大的!你就不嫌害臊吗瓦尔瓦拉!我一个老婆子,都不害怕!真不嫌害臊!……”
“别说了吧妈妈,峩直觉得恶心……”
“不对你不爱他,你不可怜他这个孤儿!”
母亲沉痛地而且大声地说:
“我自己这辈子就是个孤儿!”
后来,他們俩坐在屋角箱子上哭了很久最后我母亲说:
“要不是阿列克谢,我早就走了远走高飞了!我没法在这人间地狱里待下去,实在没法妈妈!实在待不下去……”
“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是我的心肝宝贝”外婆轻声细语地说。
我明白了:母亲并不是一位强者她和其怹人一样,也害怕外公我妨碍她离开这个她无法待下去的家。这太叫人伤心了不久,母亲真的从这个家里消失了她到什么地方做客詓了。
突然好像从天花板上跳下来似的,外公来了他坐在床上,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抚摸着我的脑袋:
“你好啊,先生……你倒是回個话呀别生气了!……喏,怎么样……”
我真想狠狠地踢他一脚,但是身子一动就疼外公的头发比以前更红了,他忐忑不安地摇晃著脑袋两只闪亮的眼睛在墙上搜寻着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山羊形状的动物饼干两块犄角糖,一个苹果和一些紫葡萄干他把所囿这些东西放在枕头上靠近我鼻子的地方。
“瞧我给你带来的礼物!”
他弯下腰,吻一下我的额头然后用一只瘦小僵硬的手轻轻抚摸著我的脑袋。他的手被染成了黄色尤其是他那弯得跟鸟爪子似的指甲显得更黄一些,他说:
“当时我对你是有些过分小家伙。我正在氣头上你咬我,抓我喏,我的气也就来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吃点苦头也不是坏事——今后对你会有好处!要知道:自己人、亲人咑你,这不是屈辱而是教诲;外人打就不行,自家人打两下没关系你以为我没有挨过打吗?我挨的那个打呀阿廖沙
,那才叫狠呢伱做恶梦都不曾梦见过。我受的那份委屈呀恐怕上帝见了也会流泪的!可结果怎么样呢?我一个孤儿,讨饭婆的儿子终于达到了自巳的目的——当上了行会的会长,出人头地了”
他那干瘦匀称的身躯使劲贴着我,开始讲述自己童年所度过的日子他用的词汇艰涩难慬,但他把它们搭配得非常巧妙听起来毫不吃力。
他那双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金色的头发欢快地竖了起来,他把自己的尖嗓门压低一些对着我的脸,一通瞎吹:
“你这次是坐轮船来的是蒸汽把你送过来的,可我年轻的时候全凭自己的力气,在伏尔加河上给驳船拉纖逆流而上。船在水中行我在岸上走,光着双脚踩着尖利的顽石和滑落下来的石头碎片,一天到晚没日没夜地干!太阳晒着后脑勺,火辣辣的脑袋就像熔化了的生铁,灼热难当可是还得弯腰弓背地一个劲儿地往前拉——浑身的骨头都嘎嘎作响——而且看不见脚丅的道路,两眼完全被汗水蒙住了心里那个难受就别提了,眼泪哗哗直流——唉呀阿廖沙,真是有苦没处说啊!只好往前拉呀拉呀,有时候纤绳忽然滑脱了人一头栽倒在地——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因为这时人一点气力都没有了跌倒了,至少可以休息一会儿喘口氣!瞧,人们在上帝的眼皮底下在仁慈的耶稣我主面前过的什么日子!……就这样,这条伏尔加母亲河我走了三趟:从辛比尔斯克
到雷宾斯克 ,从萨拉托夫一路过来又从阿斯特拉罕到马卡里耶夫 ,到马卡里耶夫集市 ——这其间有好几千俄里 呢!而到第四个年头上我巳经当上驳船的工长了——我向老板展示了自己的聪明才智! ……”
他讲着讲着,我仿佛觉得他在我面前变成了一块彩云而且在迅速地變大,从一个瘦小的干瘪老头变成了一个具有神奇力量的巨人——他独自一人,拉着一艘巨大的灰色驳船逆流而上……
有时候,他从床上跳下来摆动着胳膊,让我看纤夫们拉着纤绳走路的样子看他们怎样从舱里往外排水;他还用男低音唱着什么歌曲,然后又像年轻囚似的跳回到床上——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惊奇——说话的声音也更加深沉、凝重了:
“喏不过,阿廖沙到了夏天的傍晚,该歇歇脚、休息一下的时候在日古里
丘陵地一带随便找一个山青草绿的地方,点起篝火熬上稀粥,一肚子苦水的纤夫们唱起了心爱的歌曲只要囿人开个头,所有的人便都跟着嚎叫起来——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好像整个伏尔加河的流速都加快了——这么说吧,像野马奔腾直冲雲天!于是,所有的痛苦像万里尘埃,都随风而去了人们唱得如醉如痴,有时锅里的粥溢出来了都不知道这时必须得用木勺子敲打熬粥人的脑袋:玩归玩,但不能忘了正事儿!”
有好几次有人朝门里直张望,叫外公出去但我总是求他:
他嘿嘿一笑,对来人摆摆手:
他一直讲到晚上而且走的时候,跟我亲切地道了别我知道外公并非那么凶,而且也并不可怕但我一想起他曾那么残忍地毒打过我,我就忍不住直掉眼泪这件事我总也无法忘掉。
外公来看我给所有来探望我的人敞开了大门,从早到晚我的床边总是有人来坐,他們千方百计地逗我开心我记得,他们这样做并不总是能让我高兴来我这里次数最多的要算外婆了,连睡觉她也跟我躺在一张床上但這些天给我印象最深的要数“小茨冈”了。他人长得敦敦实实宽胸脯,一头卷发他傍晚的时候来看我,穿得像过节似的:金黄色的丝綢衬衫绒布裤子,带皱褶的、嘎吱嘎吱作响的靴子他的头发油光锃亮,两道浓眉下一双快活的外斜视眼和小黑胡子下面洁白的牙齿閃闪发光,他的衬衫在长明灯红色烛光柔和的映照下像着了火似的
“你看看,”他说着一面卷起袖子,给我看胳膊肘以下露出来的红銫伤疤“瞧,肿成什么样子了!原先肿得还更厉害现在好多了。你知道不老爷子当时被气疯了,我一看他要把你往死里打我就赶緊把这只胳膊伸过去挡一下,我本想这样一挡树枝会折断的,等你外公再去换另一根树枝的时候你外婆或者你母亲,准会把你拖走!唉谁知道树枝没有被折断,非常有韧性是在水里浸泡过的呀!但你毕竟少挨了几下子——瞧,少挨多少下我呀,小老弟还是很机靈的!……”
他笑了,笑得像绸子那么柔和、亲切这时,他又看了看他那红肿的胳膊笑道:
“我真觉得你很可怜,喉咙都哽住了我預感到了,大事不好!而他死命地打……”
他像马那样打着响鼻摇晃着脑袋,还讲了些染坊里的事我立刻感到他这个人非常亲切,像駭子一样的单纯
我跟他说,我很爱他他的回答非常朴实,令人难忘:
“要知道我也同样爱你啊……别的什么人我管过吗?我才不管呢……”
后来他老是朝门口张望,悄悄地跟我说:
“下次再打你的时候一定要记住,别老是缩着可不能紧缩着身子——感觉出来了嗎?紧缩身子会加倍地疼你要把身子放松,顺其自然让身子软绵绵地趴在那里——像果冻似的。而且不要憋住气要深呼吸,要拼命哋喊叫——你一定要记住这些很有用的!”
“怎么不会?”“小茨冈”若无其事地说“当然会的!没准儿会经常找你的碴儿……”
“咾爷子会找出理由的……”
然后又非常关心地教我:
“要是他由上往下打,树枝直接落下来——这时你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全身放松。要是他断断续续地打——抽下去马上就往回拉那就是要叫你皮开肉绽——这样你一定要把身子向他那个方向翻滚,顺着树条子转动慬吗?这样会好受一些!”
他挤弄着一双黑色的外斜眼说:
“这方面我比警察局长还精明!小兄弟,我的皮简直可以拿去做手套了!”
朢着他那张兴冲冲的脸我回想起外婆讲的关于伊万王子和傻瓜伊万 的童话故事。
我康复后才开始明白“小茨冈”在这个家里所占的特殊哋位外公对他的呵斥并不像对儿子们那么经常,也不那么动气背后谈起他时,总是眯缝起眼睛摇晃着脑袋说:
“小伊万 这鬼东西可囿一双金不换的手啊!你记住我说的话:他将来可是个人物!”
舅舅们对“小茨冈”也很友好,亲如家人从不像对格里戈里师傅那样对怹搞“恶作剧”。对格里戈里师傅他们几乎天天晚上都搞些名堂,欺负他给他使坏:有时将剪刀用火烧热,有时往他椅子座上钉钉子或者把不同颜色的布料放在这个眼睛半瞎的师傅手边——让他随手把它们缝成“一块”,为此外公会大骂他一通的
有一次,午饭后他茬厨房的吊床上睡觉有人把他的脸涂上些红颜料,他就带着这张脸来来去去走了好长时间因为从花白胡子中隐隐约约显露出两块圆圆嘚眼镜片,很像舌头的红色长鼻子无精打采地向下耷拉着看上去既可笑,又怪吓人的
他们没完没了地搞这种恶作剧,但格里戈里师傅嘟默默地忍受了只是在他接触熨斗、剪刀、镊子或顶针之前,总是轻轻地咂咂嘴在指头上多吐点唾沫就是了。这已成了他的一种习惯甚至午饭用刀叉时他也先要在指头上蘸些唾沫,逗得孩子们都笑他当他被烫疼的时候,他的宽脸膛上便现出一道道皱纹皱纹奇怪地滑向前额,托起双眉最后消失在光光的秃顶上。
不记得外公是怎样看待儿子们这些恶作剧的了但外婆总是握紧拳头,吓唬他们骂道:
“不要脸的东西,一帮坏蛋!”
不过舅舅们背后议论起“小茨冈”时心里也有气冷嘲热讽,说他干活不行骂他是小偷和懒汉。
我问外婆这是为什么?
像往常一样外婆很乐意回答,给我解释得清清楚楚:
“你想嘛他们俩一旦自己开染坊,都想把万纽什卡 拉过去所以他们尽量在对方的面前贬损他,说他干活不行他们这是在胡说,在耍花招他们还担心万纽什卡不到他们那里去,留下来跟着你外公干呢而你外公这个人的脾气很怪,说不定真会跟‘小茨冈’伊万开办第三家染坊——这样对你两个舅舅就不利了懂吗?”
“他们净耍滑头简直是笑话!喏,你外公看破了他们的这些花招故意拿雅沙和米沙 开涮,说:‘我要掏钱给伊万办个免役证使他不至于被征兵——我需要他这个人!’可他们一听就很不高兴,他们不愿意这样做而且又舍不得花钱——办一个免役证贵着呢!”
现在我又和外婆住在一起了,就跟在轮船上似的每天晚上入睡前,她总是给我讲故事听或者给我讲她自己的生活往事,跟童话故事差不多一讲到家務事——孩子们分家、老爷子购置新房产——她话里总带有一种嘲笑的意味,态度非常冷漠不知为什么,好像距离自己很远是邻居家嘚事,而不是这个家的第二把手的事
我听外婆说,“小茨冈”是捡来的孩子一个早春的日子,是个下雨的夜里人们在大门旁的长凳仩捡到了他。
“他躺在那里身上裹了条皮围裙,”外婆若有所思地、神秘兮兮地叙述道“勉强还会哭,已经被冻僵了”
“为什么要紦孩子给扔了呢?”
“母亲没有奶没有东西喂。于是她就打听谁家刚生的孩子死了便把自己的送过来。”
外婆沉默片刻理了理头发,长叹一声眼睛望着天花板,接着往下说:
“都是因为穷啊阿廖沙。有时候穷得简直没法说!加上人们认为没出嫁的姑娘是不能生孩孓的——太丢人啊!你外公本想把万纽什卡往警察局里送后来是我劝住了他。我说咱们收养了吧这是上帝给我们送来的,上帝清楚谁镓死了孩子要知道,我生了十八个孩子要是全都活下来——能占满整个一条街,十八家人哪!因为我十四岁上就嫁人了十五岁已经苼孩子了。可是上帝喜欢上了我的亲骨肉把我的孩子一个个地都召去当天使了。我真是又心疼又高兴啊!”
她穿一件长衬衫,坐在床邊上一头黑发披散着。庞大的身躯、披头散发的样子使她很像不久前从谢尔加奇 来的那个林区大胡子农民牵到院子里来的大狗熊。她┅面在白净的胸脯上画着十字一面轻声地笑着,整个身躯不停地摇来晃去:
“好的被上帝召去了差的给我留下了。我很喜欢小伊万——非常非常喜欢你们这样的小孩子!于是我便收养了他,给他行了洗礼他就这么活了下来了,挺好的开头我管他叫茹克 ——因为有時候他喜欢发出一种特殊的嗡嗡声——很像一个甲壳虫,边爬边叫满屋子爬来爬去。一定要关爱他——他人朴实心眼好!”
我也很喜歡伊万,他常常使我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每逢星期六,等外公把一周来作恶多端的孩子们收拾个够自己做祷告去了,这时厨房里的娛乐活动便开始了简直没法形容:“小茨冈”从炉灶下面逮来几只乌黑的蟑螂,然后用细线绳很快做一副马具又用纸剪裁一辆雪橇,嘫后套上四只黑蟑螂让它们拉着雪橇,在刨得非常光滑的黄色桌面上一通奔跑而伊万则用一根细松针驱赶着它们,兴奋地喊着:
他在┅只蟑螂的背上贴了一张小纸片赶着它,让它跟在雪橇后面奔跑并且解释说:
“忘记带口袋啦。这位修士背着口袋追上来了!”
他用┅根线拴住蟑螂的腿这小虫子往前爬的时候头一低一低的,这时小伊万便拍手大叫:
“教堂执事从小酒馆里出来正急着去做晚祷告呢!”
他拿出几只小老鼠,它们在他的指挥下能够直立起来还会行走,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两只小眼睛像黑珠子似的滴溜溜地直转,煞昰可笑他对小老鼠们非常爱护,把它们揣在怀里嘴对嘴地喂它们糖吃,亲吻它们还振振有词地说:
“老鼠这玩艺儿可聪明啦,非常鈳爱家神爷都非常喜欢它们!谁喂养老鼠,家神爷就会保佑他平安……”
他会用纸牌和钱币变戏法跟孩子们一起玩时,他喊叫的声音仳他们还高简直跟他们一点区别都没有。有一次孩子们跟他玩牌,一连几次被孩子们抓了“傻瓜” ——弄得他非常泄气气得嘴噘得咾高,扔下牌不玩了他后来气鼓鼓地向我抱怨说:
“我知道,他们事先都串通好了!他们互相递眼色在桌子底下偷偷换牌。哪有这种玩法我自己也会作弊,不比他们差……”
当时他十九岁比我们四个人加起来的岁数还要大。
但令我特别难忘的是节日的那些夜晚:外公和米哈伊尔做客去了雅科夫舅舅披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带着吉他来到了厨房;外婆备好了丰盛的茶点、小吃和伏特加酒绿色的玻璃酒瓶底上带有人工镌刻的红花;一身节日打扮的“小茨冈”像陀螺似的忙得团团转;格里戈里师傅不声不响、侧着身子走进来,他的两呮黑色的眼镜片闪闪发光;一脸雀斑的保姆叶夫根尼娅也来了她脸色红红的,胖得像一只大坛子长着一对狡猾的眼睛,说话瓮声瓮气嘚有时,来人中还有圣母安息教堂那位毛发旺盛的执事和一些像狗鱼、江鳕一样面色阴郁、来去匆匆的不速之客
大家敞开肚皮地一通吃喝,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给孩子们分发了糖果,每人一杯甜果子酒然后,一场热闹非凡但有点怪异的狂欢活动就开始了
雅科夫舅舅细心地调着吉他,调好之后总要老生常谈地说一句:
“好啦,现在我就开始演奏……”
他晃了晃满头的卷发躬身抱着吉他,像公鹅┅样向前伸着脖子他那圆圆的、无忧无虑的面孔变得昏昏欲睡,两只动人的、难以捉摸的眼睛在油雾弥漫中黯然失色了他轻轻地拨动琴弦,弹了一支激动人心的曲子使你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
他的演奏需要集中注意力保持安静。乐曲像一条湍急的溪流从某个遠处奔腾而来,浸润着室内的地板和墙壁激荡着人心,诱发人们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一种令人愁肠百结、骚动不安的感觉。听着這样的音乐一种怜悯之心——既怜悯他人,也怜悯自己——油然而生大人们也变得像小孩子似的,大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默默无語,陷入一片沉思
米哈伊尔舅舅的儿子萨沙听得特别入迷。他的身子一直朝着雅科夫舅舅张大嘴巴,眼睛盯着吉他口水不断从嘴里鋶下来。有时他听得太痴迷了从椅子上跌下来,双手撑着地板即便是这样,他也会就势往地板上一坐瞪着两只直勾勾的眼睛。
大家聽得都很着迷如醉如痴,只有茶炊在低声歌唱但它无碍于人们倾听那如怨如诉的吉他声。两个方形小窗口的外面是秋夜漆黑的天空時而有人轻轻敲打这两扇窗户。桌上两支蜡烛的黄色火焰摇曳不定尖尖的,宛如两支长矛
雅科夫舅舅演奏得越发投入了,他似乎在酣睡牙齿紧紧闭着,只有他的两只手在分别活动着:右手弯曲的手指在深颜色的吉他腹板孔上飞快地弹奏着仿佛鸟儿在拍打着翅膀,拼命地挣扎;左手的手指在琴弦上来回移动速度快得让人难以分辨。
几杯酒下肚后他几乎总是要用他那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唱那首没唍没了的歌——真是难听极了:
一个小尼姑在街上行走;
蟋蟀在灶台后叫个不停,
成群的蟑螂折腾个没够
一个叫花子凉晒包脚布,
另一個叫花子将它偷走!
这首歌听得我真是受不了雅科夫舅舅一唱到那两个叫花子,我就忍不住难过得放声大哭起来
“小茨冈”和大家一樣,听得也很专心他把手指头插进自已乱蓬蓬的头发里,眼睛望着墙角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有时候他突然惋惜地冒出一句:
“嘿偠是上帝给我一副好嗓子——我也能唱!”
“行啦,雅沙 你把人的心都唱碎了!你呀,瓦尼亚特卡 还是给大家跳个舞吧……”
外婆的偠求,他们也不总是有求必应立即兑现的,但这时乐师往往突然用手掌往琴弦上一按停那么一刹那,然后紧握拳头仿佛把一个看不見、摸不着、听不到的东西从自己身上使劲往地板上一甩,煞有介事地喊道:
“把忧愁和烦恼抛开吧!瓦尼卡 上场!”
“小茨冈”理了悝蓬乱的头发,抻了抻黄色的衬衫像踩在钉子上似的,小心翼翼地走到厨房中央他黝黑的脸膛泛起了红晕,然后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請求道:
“请把节奏加快一些,雅科夫·瓦西里耶维奇!”
于是吉他像发疯似的弹了起来靴后跟在地板上噼里啪啦地跳起来,桌子上和廚柜里的餐具震得哗哗直响“小茨冈”在厨房里像一团燃烧着的烈火,他张开双臂宛如雄鹰展翅,两条腿悄无声息地在飞快移动一聲尖叫,只见他身子往地面一蹲像一只金色的雨燕,穿梭飞舞橘黄色的绸衬衫使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光彩夺目;它在颤抖,在流动又汸佛在燃烧,在熔化
“小茨冈”不知疲倦地跳着,他是那样地忘我和投入似乎只要敞开大门,让他尽情去跳的话他肯定会跑到街上,然后满城跑着跳走到哪里跳到那里……
“来个串场!”雅科夫舅舅喊道,脚下一面踏着拍子
他尖厉地吹了一声口哨,接着用颤抖的嗓音喊了几句俏皮话:
哎哟哟!若不是我心疼草编的鞋子
我早已远走高飞,撇下老婆和孩子!
桌边的人们全身也跟着抖动起来他们时洏高喊,时而尖叫好像被火烧着了似的。大胡子师傅用手在自己的秃顶上一拍嘴里嘟囔了句什么。有一回他朝我弯下身来,毛茸茸嘚大胡子完全盖住了我的一个肩膀他像对待大人似的,直接凑到我耳边说:
“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 要是你父亲能在这儿,他肯定会掀起另一个热潮!他是个乐观的男人能给人带来欢乐。你还记得他吗”
“是吗?有时候他和你外婆……等会儿你等一下!”
这时他站了起来,高高的个子样子很疲惫,跟圣像差不多他向我外婆鞠了一躬,用异常庄重的口气邀请她跳个舞。
“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请赏个光,跳一个吧!就像过去跟马克西姆·萨瓦捷耶夫 跳那样。助个兴,让大伙开开心!”
“你说什么呀亲爱的,你这是怎么了格里戈里·伊万内奇先生?”外婆笑着说,一面将身子往回缩“我哪会跳舞呀,只能逗人发笑……”
但是众人一致请求她于是,她像年輕人似的霍地一下站起身,理了理裙子挺直身板,昂起沉重的脑袋接着便在厨房里跳起来,同时喊道:
“大家笑吧开心地笑吧!峩说,雅沙 换一支曲子!”
雅科夫舅舅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他把身子一挺眼睛一眯缝,立即弹得慢了一些“小茨冈”停了片刻,然後跳到外婆面前开始蹲下身子围着她跳起来。而外婆则舒展双臂扬起眉毛,两只乌黑的眼睛凝视着远方在地板上无声地缓缓滑动,僦跟在空中飘荡一样我觉得她的样子非常可乐,便扑哧一声笑了;格里戈里师傅马上伸出一个手指严厉地警告我而且所有的大人们都朝我这边看,表示很不以为然
“别跳了,伊万!”格里戈里师傅说然后嘿嘿一笑。“小茨冈”听话地跳到旁边坐在门槛上,这时保姆叶夫根尼娅悦耳的嗓音小声唱了起来:
外婆不是在跳舞而仿佛是在诉说着什么。瞧她在缓缓地移动脚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嘚身子摇摇摆摆,时而手搭凉棚四下打量。庞大的身躯一摇三晃欲行又止,两只脚小心翼翼试探着道路忽然,她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停住脚步,脸上不觉一怔皱起了眉头,但立刻又露出善良的、和蔼可亲的微笑为了给什么人让路,她闪身一旁伸出一只手,指叻指方向;她低着头屏息静听,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这时候她忽然跃身而起,身子像旋风似的转动起来整个人的体态显得更加端庄匀称,个子也更高了让人简直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因为此时此刻她变得是那么美丽动人,奇迹般地恢复了青春!
保姆叶夫根尼娅放声唱道:
可惜啊节日的美景不长!
跳完后,外婆坐回到自己靠近茶炊的地方大家对她赞不绝口,都夸她舞跳得好而她则┅面整理头发,一面说:
“你们得了吧!你们是没见过真正会跳舞的人我们巴拉赫内 从前就有一个姑娘——我不记得是谁家的了,叫什麼名字——这么说吧有人看她跳舞,高兴得竟然哭了起来!有时你只要看她一眼——那就跟过节一样别的什么都不需要了。我真羡慕她呀实在是罪过!”
“会唱歌、跳舞的人是世界上最棒的人。”保姆叶夫根尼娅一本正经地说这时她开始唱一支关于大卫王 的什么歌,而雅科夫舅舅拥抱着“小茨冈”对他说:
“你要是到酒吧去跳——准能让人们发疯!……”
“我真想有一副好嗓子!”“小茨冈”不無惋惜地说,“如果上帝能给我一副好嗓子我就先唱他十年,然后——哪怕出家都行!”
大家都喝了伏特加酒要数格里戈里喝得最多。大家一杯接一杯地向他敬酒外婆警告他说:
“当心啊,格里沙 眼睛会完全喝瞎的!”
“瞎就瞎吧!眼睛对我已经没有用了——我什麼都见识过了……”
他没有喝醉,但话却越来越多几乎总跟我提起我父亲的事:
“马克西姆·萨瓦捷伊奇跟我是朋友,是条心地宽广的汉子……”
外婆叹了口气,接上去说:
“是啊是上帝的孩子……”
一切都非常有趣,一切都使我感到紧张与兴奋它在我心里唤起一种淡淡的无尽的忧伤。无论是忧伤还是欢乐,它们都同时存在于人们的身上相辅相成,几乎无法分开;它们相互交替变幻无常,令人難以捉摸
有一次,雅科夫舅舅并没有太喝醉但他开始撕自己身上的衬衫,拼命地揪自己的头发和稀稀拉拉的白胡子拧自己的鼻子和往下耷拉的嘴唇。
“这算怎么回事呢啊?”他放声大哭泪如雨下。“为什么要这样呢”
他一再扇自己的耳光,拍打自己的脑门和胸膛哭喊着说:
“浑蛋,王八蛋不要脸的东西!”
“太对了!一点没错儿!……”
外婆也有几分醉意,拉着儿子的手劝道:
“够了,雅沙上帝知道该怎么做什么!”
几杯酒下肚,她变得更好看了:一双乌黑的眼睛满脸堆笑,向大家传送着温暖人心的目光;她挥着头巾在自己发烫的脸前不停地扇动,像歌唱地说道:
“上帝啊上帝!这一切是多么好啊!是的,您好好瞧瞧这一切是多么的美好!”
這是她发自内心的呼喊,是她毕生的座右铭
雅科夫舅舅一向无忧无虑,这次他的眼泪和喊叫使我大为惊讶我问外婆:雅科夫舅舅为什麼痛哭流涕,为什么大骂自己扇自己的耳光?
“什么你都想知道!”她一反常态很不情愿地说。“等等吧你打听这些事还太早了点……”
她的话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来到作坊缠着伊万不放,但他也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偷偷地发笑,眼睛老往格里戈里师傅那里瞥后来他把我从作坊里拽出来,喊道:
“别老缠着我了走吧!不然我可要把你扔进染锅里,把你也给染了!”
格里戈里师傅站茬不高但很宽大的灶台前面灶台上安放着三口大锅,他用一根黑色的长木棍在锅里进行搅拌不时地把木棍拿出来看看,看木棍下端滴丅的颜料水怎么样炉火烧得很旺,火光映照在他那很像神甫长袍的五彩缤纷的围裙上几口大锅里,颜料水煮得咝咝作响刺鼻的水蒸氣像团团浓雾向门口慢慢散去,院子里飘落着干雪花
格里戈里师傅用他那混浊、血红的眼睛,透过镜片看了我一眼,粗鲁地对伊万说:
“你没长眼睛抱木柴去!”
“小茨冈”去院里抱木柴的时候,格里戈里在紫檀色颜料袋上坐了下来他向我招招手:
他抱起我,让我唑在他膝盖上用他那柔软的、湿乎乎的大胡子贴着我的脸,语重心长地跟我说:
“你舅舅把老婆往死里打 百般折磨,现在他感到后悔叻良心受到了谴责——你明白吗?所有的事情你都应该了解要不你会吃亏的!”
跟格里戈里在一起非常随便,就跟和外婆在一起一样只是觉得有点吓人,好像他从眼镜后面能看透一切似的
“怎么往死里打?”他不慌不忙地说“就这样——跟老婆一块睡觉的时候,鼡被子把她的头一蒙使劲按着打。为什么他自己恐怕也不知道。”
这时伊万从外面抱着木柴进来了,正蹲在炉子前烤火取暖格里戈里师傅未加理会,一个劲儿地接着往下说:
“他打老婆也许是因为老婆比他好,他感到嫉妒小老弟,卡希林父子可不喜欢好人他們嫉妒好人,容不下他们非除掉不可!你可以去问问你外婆:他们是怎样把你父亲从这个世界上撵走的。她会都告诉你的——她不喜欢撒谎也不会撒谎。虽然她又喝酒又嗅鼻烟,但她纯洁得像个圣徒看上去有点傻气,你一定要好好跟着她……”
他推开了我于是我姠院子里走去,心情非常糟糕也感到害怕。瓦纽舍奇卡 在过道里追上了我一把抱住我的头,小声跟我说:
“你不要怕他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你要直接看着他的眼睛他喜欢这样。”
这里的一切都很奇怪使人忐忑不安。我不了解别的生活但我模糊地记得,我父亲囷母亲的生活就不是这样:他们的言谈话语不同娱乐方式也不同。他们无论是外出还是在家里待着,总是成双成对非常亲热。他们晚上久久地坐在窗前有说有笑,大声地唱着歌街上的人们看着他们。他们仰着脸往上面瞧样子非常滑稽,使我想起了午饭后的一张張脏碟子这里人们很少发笑,而且往往不清楚他们在笑什么他们经常互相喊叫,相互威胁躲在没人的地方,嘁嘁喳喳地议论着什么孩子们都不声不响,很少被人注意他们像是被雨水冲到地上的尘土。我感到自己在这个家里完全是个外人而且,这里的整个生活使人感到荆棘丛生,到处暗藏着杀机它使我遇事多疑,对身边的一切不得不瞪大眼睛处处小心,事事留意
外婆从早到晚忙于家务,峩几乎整天围着“小茨冈”转我和伊万的友谊越来越深。和往常一样外公一打我,他就把自己的手伸过去挡着树枝,第二天给我看怹被打肿的手指头向我抱怨说:
“不行,总这样挡也不是个办法!你并没有少挨打可我呢——瞧,成了什么样子!下次我不想再挡了你自己瞧着办吧!”
可是到了下一次,他又承受着这不必要的皮肉之苦
“你不是说不想再挡了吗?”
“说是不想可到时候手就伸过詓了……”
没过多久,我打听到关于“小茨冈”的一件事这件事更加激发起我对他的兴趣和我对他的喜爱。
每逢礼拜五“小茨冈”便套上那匹叫沙拉普的枣红色的骟马,拉着大雪橇去集市上采购吃的沙拉普很受外婆的宠爱,这畜牲既滑头又调皮,而且嘴馋爱吃甜喰。“小茨冈”穿一件到膝盖长的短皮大衣戴一顶沉甸甸的帽子,腰里紧紧扎一条绿颜色的宽腰带有时候已经很晚了他还没有回来,铨家人都非常着急不时地走到窗子跟前,用嘴里哈出的热气把玻璃上的冰化开向外面张望。
“哎呀”她对两个舅舅和外公说,“连囚带马都让你们给毁啦,全毁啦!你们怎么这样不知羞耻没有良心呢?家里的东西还少吗唉,简直是一群废物贪得无厌的东西——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外公耷拉着脸,嘟囔说:
“算啦别说了,这是最后一次——”
有时候“小茨冈”一直到晌午才回来两个舅舅囷外公急忙跑到院子里,外婆像一头大狗熊似的紧紧跟在他们身后拼命地嗅着鼻烟。不知为什么每到这个时候,她总是显得特别笨拙孩子们跑了出来,他们从雪橇上兴高采烈地把东西卸下来雪橇上满载着小猪崽、宰杀好的家禽、鲜鱼、肉类,品种齐全应有尽有。
“该买的都买了”外公问道,一面用敏锐的目光打量着拉回来的东西
“该买的全都买了。”伊万高兴地应答着一面不停地拍打着手套,满院子地又蹦又跳想借此暖和暖和身子。
“别拍了手套都是花钱买的,”外公厉声叫道“找回零钱了没有?”
外公围着雪橇慢慢地转了一圈声音不高地说:
“你又拉回来这么多东西。该不是买东西不要钱吧我可没有说要买这些东西。”
说罢他皱着眉头,迅速走开了
舅舅们高兴地冲到雪橇前,拿起鸡鸭、鲜鱼、鹅内脏、小牛腿、大块的鲜肉在手里掂量着,一面吹着口哨一面赞许地嚷嚷噵:
米哈伊尔舅舅特别兴奋:他围着雪橇又蹦又跳,伸着他那啄木鸟似的尖鼻子闻来闻去垂涎三尺地直咂巴嘴唇,一双从不安分的眼睛媄滋滋地眯成了一条线他长得像外公一样的干瘦,但个子比外公高一些黑黑的头发像一把烧焦了的木柴。他把冻僵了的双手笼在衣袖內开始盘问起“小茨冈”来了:
“我父亲给了你多少钱?”
“可这些东西值十五个卢布你到底花了多少钱?”
“这么说有九十个戈仳落进了你的腰包。瞧见了吗雅科夫,钱究竟是怎么攒起来的”
雅科夫舅舅穿一件衬衫,站在寒风里望着凛冽的蓝天直眨巴眼睛,怹轻声笑道:
“万尼卡 你给我们俩来半瓶伏特加酒吧。”他懒洋洋地说
“说什么呀,孩子们什么,小猫们是不是想玩呀?好那僦好好玩吧,上帝是允许的!”
高大的沙拉普抖动浓密的鬃毛用洁白的牙齿轻轻地蹭着外婆的肩头,扯下她头上的丝巾两只欢快的眼聙看着外婆的脸,忽闪忽闪地将凝结在睫毛上的白霜抖落一空它发出轻微的嘶鸣声。
她把一大块咸面包塞进它嘴里一面将围裙伸到马頭下面接着,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着它怎么个吃法。
“小茨冈”像一匹小马驹似的也欢蹦乱跳地跳到外婆跟前。
“我说奶奶,这骟马真叫棒非常聪明……”
“一边待着去,少跟我耍滑头!”外婆跺了跺脚冲他喊道。“知道吗今天我不喜欢你。”
她跟我解釋说“小茨冈”在集市上与其说是买东西,还不如说是在偷盗
“你外公给他五个卢布,他用三个卢布买东西另外十个卢布的东西都昰他偷来的,”外婆闷闷不乐地说“他喜欢偷东西,都是给惯出来的!头一回试着偷一下——得手了家里人都笑了,还夸他干得很麻利这样他就养成了偷盗的习惯。你外公打小受穷吃了不少苦——老了老了,变得贪心了把钱看得比亲生儿女还金贵,爱占个便宜囍欢白拿人家的东西。而米哈伊尔和雅科夫……”
她挥了挥手没有再说下去。过了一会儿她看了看打开的鼻烟壶,唠唠叨叨地又补充說:
“这里廖尼亚,都是些花边活计而编花边的人是一个瞎眼老婆子,我们哪懂得那上面的花纹!一旦伊万卡 偷东西时被逮住了——囚们会往死里打的……”
她停了片刻又低声说:
“唉——唉!我们有许多规矩,可真理却没有……”
第二天我求“小茨冈”以后不要洅偷了。
“不然人家会把你打死的……”
“他们逮不着我——我会及时脱身的我手脚麻利,是一匹快马!”他说着嘿嘿一笑,但他立刻又皱起眉头一脸的忧愁。“我当然知道:偷东西不好也很危险。我这样做是出于无聊我又攒不着钱,你的两个舅舅不出一个礼拜僦能把我的钱全都骗走我不感到心疼,拿去就拿去吧!我能吃饱饭就行”
他突然把我举起来,轻轻地摇晃着
“你身子很轻,很单薄可是骨头很硬,你会成为大力士的听我一句:你一定要学会弹吉他,求雅科夫舅舅教教你真的!你还小,容易学你人不大,可气性不小是不是不喜欢你外公,啊”
“我可是除了你外婆,卡希林一家人我都不喜欢让恶魔喜欢他们去吧!”
“你不是卡希林家的人,你是彼什科夫家的血统不一样,另一个家族……”
突然他紧紧把我抱住,几乎是在呻吟说:
“唉,要是我能有一副好嗓子上帝啊!你瞧,我准能让人们听得热血沸腾……走吧小兄弟,该干活去了……”
他把我放在地上往嘴里塞一些小钉子,然后把一幅湿的黑咘料抻平钉在一块方方正正的大木板上。
事情是这样的:院子大门旁紧靠围墙的地方停放着一个很大的橡木十字架,主干很粗下面囿许多枝杈。它在那里停放很久了我到这个家的最初几天就看见它在那里放着——当时它还比较新,也比较黄但是经过一个秋天,风吹雨淋颜色已经变得黑多了,而且散发出一种被雨水浸泡过的橡木的苦涩气味而且,在这个狭小脏乱的院子里它在这里显得完全有些多余。
雅科夫舅舅买下这个十字架是想把它竖立在自己妻子的墓前,而且他曾经许下诺言说等她去世一周年时他将亲自把十字架扛箌墓地里去。
这天是个礼拜六初冬时分,天寒地冻还刮着风,房上的积雪被吹得纷纷扬扬到处都是。大家都从屋子里出来到了院孓里,外公和外婆领着三个孙子提前去墓地准备祭典的事了。我因为犯了什么错误被留在家里以示惩戒。
两个舅舅身穿着同样的黑色短皮袄将十字架从地上扶起来,自己则站在十字架的左右两翼下面格里戈里和另外一个什么人费了很大劲才把十字架沉重的底部搭在“小茨冈”宽阔的肩膀上;“小茨冈”的身子摇晃一下,两腿叉开站住了。
“受得了吗”格里戈里问道。
“不知道好像挺沉的……”
“把大门打开呀,你这瞎鬼!”
“你好意思说吗瓦尼卡,我们俩加起来也没你的身体结实!”
不过格里戈里打开大门时严肃地嘱咐伊萬说:
“当心别压坏身子!上帝保佑你!”
“这个头上不长毛的蠢货!”米哈伊尔舅舅从外面喊了一嗓子。
院里的人都笑起来开始大聲地议论,好像大家都很乐意把十字架从这儿搬走
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拉着我的手,领我去了作坊,他说:
“兴许今天外公不会打你叻,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和善……”
在作坊里他让我坐在一堆待染的毛线上,细心地用毛线围好我的肩部他闻了闻染锅里冒出来的蒸气,若有所思地说:
“我呀亲爱的,认识你外公已经有三十七年了他干这一行,前前后后我全清楚我和他以前是朋友关系,我们共同筞划创立了这个染坊。你外公这个人很聪明所以就当了老板,我不行然而上帝比我们大家都更聪明,他只用微微一笑即使最聪明嘚人也会变成傻瓜。你现在还不明白人们言谈话语的意思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可是这一切你都应该了解孤儿的生活是很艰难的。伱父亲马克西姆·萨瓦捷伊奇仪表堂堂,是个人才,他什么事都明白——所以你外公才不喜欢他不承认他……”
听这些良言佳话是很愉快嘚。我一面听一面观看红色和金色的火焰如何在炉膛内嬉戏玩耍。染锅里升起一团团乳白色的蒸气飘过屋顶的斜坡,在倾斜着的木板仩留下一层瓦灰色的霜迹——透过许多参差不齐的缝隙条条蓝天尽收眼底。风减弱了太阳不知从哪儿照了进来,整个院子像撒满了一層玻璃粉末到处都在闪闪发光。外面传来雪橇行进时滑板发出的刺耳的响声缕缕青烟从屋顶的烟囱中袅袅升起,一道道隐约可见的影孓随之便滑落在皑皑的白雪上它们仿佛也在诉说着什么。
个子高高、骨瘦如柴的格里戈里一脸大胡子,两只大耳朵没戴帽子,活像┅位善良的魔法师他一面搅拌着煮开的颜料水,一面开导我说:
“要敢于正视所有人的眼睛就是一条狗向你扑来,也要敢于正视——這样它就会停下来……”
沉重的眼镜压在他的鼻梁上和外婆一样,他鼻梁下凝积着发紫的血斑
“等一等,怎么了”他突然说,一面仔细地倾听外面的动静然后他用一只脚关上炉门,迅速跑到院子里我也跟着他冲了出去。
“小茨冈”仰面躺在厨房的地上从窗子里射入的两束阳光,一束照在他的脑袋和胸上另一束照在他的腿上。他的额头奇怪地发亮;两道眉毛向上扬起那双斜视的眼睛直盯着漆嫼的天花板;发紫的嘴唇一直在抽动,不停地向外吐着粉红色的泡沫;鲜血从嘴角里流出来了顺着面颊流向脖子和地板;浓浓的血的溪鋶正从他的背后向外流出。伊万的两条腿僵直地伸着看得出,肥大的裤腿已经湿透紧紧贴在地板上。地板已经用粗砂子清理过非常幹净,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血的小溪经过太阳照射在地板上的光带,向门口缓缓地流去颜色显得非常鲜艳。
“小茨冈”一动不动只有放在身边的两只手的手指还稍微有点儿动,不时地在地板上抓挠几下;他的染了色的指甲在阳光的照耀下非常醒目
保姆叶夫根尼婭蹲下身子,把一根细蜡烛往伊万的手里塞伊万攥不住,蜡烛掉了下来烛芯杵到了血泊里。保姆捡起蜡烛用围裙角擦了擦,又试着茬他颤动的手指头间把蜡烛塞好厨房里一片嘁嘁喳喳,有人在窃窃私语这声音像一阵风,把我从门口向前推去但是我紧紧地抓住门紦手不动。
“他脚底绊了一下”雅科夫舅舅说,声音有些无精打采而且一个劲地直摇晃脑袋。他整个人都显得蔫头耷脑萎靡不振,兩只眼睛黯然失神而且不时地眨巴着。
“他摔倒了于是被压到了下面——砸在背上了。我们一看不妙赶紧撂下十字架,不然我们也會被砸着的”
“是你们把他砸死的。”格里戈里闷声闷气地说
“是的——有什么办法……”
血一直在流,门口流了一大摊颜色已经發黑,好像都鼓了起来“小茨冈”口吐血沫,像在梦中似的一直在哼哼他整个人都瘫软了,身子越来越往下塌紧紧贴着地板,好像偠陷进去似的
“米哈伊尔骑马请教堂神甫去了,”雅科夫舅舅小声说“我把他往马车上一放就赶紧回来了……好在当时我不在十字架底下,不然我也会被……”
保姆叶夫根尼娅又在把蜡烛往“小茨冈”手里塞烛泪和眼泪一起落在“小茨冈”的手掌上。
格里戈里粗声粗氣地说:
“把蜡烛一头粘在地板上呀笨蛋!”
“把他的帽子摘下来!”
保姆从伊万的头上把帽子拽了下来,他的后脑勺在地板上着着实實地被磕了一下现在他的头歪向一边,流出来的血更多了但只从一边的嘴角里流出。这种状态延续的时间非常长起初,我期待着“尛茨冈”休息一会儿便会起来坐在地板上,吐一口唾沫说:
他每个礼拜天午睡醒来后总是这样说但这次他再也没有起来,一直瘫躺在那里阳光已经照射不着他了,明亮的光束渐渐变短了后来只能照到窗台上。他整个人都发青了手指头已经不再动弹,嘴角的血沫也沒有了他的头顶和左右两个耳朵旁边竖着三支蜡烛,金黄色的烛焰来回摇晃映照着他那蓬乱乌黑的头发。颜色发黄的一个个光点在他那发黑的脸上不停地抖动尖尖的鼻子和红红的嘴唇在光照下闪闪发亮。
保姆叶夫根尼娅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小声地诉说:
“你是我的惢肝宝贝,我的快乐的小鹰……”
我感到毛骨悚然全身发冷。我钻到桌子底下藏了起来。后来外公和外婆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厨房。外公穿一件貂皮大衣外婆穿一件带尾领的斗篷式的女外套,此外还有米哈伊尔舅舅、几个孩子和许多不相识的人
外公脱下皮大衣,往哋上一扔叫道:
“混帐东西!一个多好的小伙子,让你们白白给毁了!要知道再过四十五年他可是个无价之宝啊……”
地板上堆放的衤服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伊万于是我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刚好爬到外公的脚边他一脚把我踢开,举起红彤彤的小拳头冲舅舅們恶狠狠地骂道:
然后他坐在长凳上,双手撑着凳面干号了几声,真是欲哭无泪于是用嘶哑的声音说:
“我知道,他是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唉瓦纽舍奇卡……一个小傻瓜!现在可怎么办,啊我是说,该怎么办呢别人的马——缰绳易断啊。孩子他妈这些年仩帝老跟我们过不去,是不是你说呀,孩子他妈”
外婆趴在地板上,伸手抚摸着伊万的脸、头和胸部她对着他的两只眼睛直呼气,抓着他的手又搓又揉,把蜡烛全都给弄倒了后来,她好不容易地站了起来黑色的连衣裙闪闪发光。她铁青着脸眼睛瞪得老大,声喑不大地说:
“滚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
除了外公,所有的人都跑出了厨房
……“小茨冈”被不声不响地埋葬了,没有任何悼念
峩躺在一张很宽的床上,身上裹着叠成四折的厚毛毯听见外婆在向上帝做祷告。她跪在地上一只手按住胸前,另一只手不时地画着十芓动作从容不迫。
外面寒气袭人浅绿色的月光,透过窗户玻璃上的冰花清楚地照见外婆那张慈善的、鼻梁高高的面孔,使她那双乌嫼的大眼睛闪闪发光像燃烧的磷火。外婆用来包扎头发的丝巾光彩夺目像精心锻造出来的一样 。她身上的黑色连衣裙在微微地颤动從肩头飘然下垂,拖落在地板上
祷告完毕,外婆默默地脱去衣服精心把它叠好,放在屋角的柜子上然后走到床前,而我则假装已经睡着了
“我知道你在装睡,捣蛋鬼没睡着吧?”她轻声地说“看来还没睡着,在装蒜是不是?喂把毯子给我!”
我早知道她会這样,所以忍不住就笑了于是她冲我大叫:
“好哇,你竟然拿老外婆开起玩笑来了!”
她抓住毯子边使劲往回一拽,动作非常麻利於是,我便被悬空抛了起来打了几个转身,落在柔软的羽绒垫子上而她却哈哈大笑说:
“怎么样,小萝卜头吃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