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公终复明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圊岛自卑多疑，聪明好学记忆力强，向往南方生活他初中毕业后便上山下乡，后回城当码头装卸工人为摆脱沉重体力劳动和最低等社会地位，他自学医学、英语和中文甚至以自残方式打断自己的左脚两根脚趾，后在文革后第一次全国统一考试中考入兰州大学毕業后被分配到甘肃偏远地区当英语教师，他选择去西藏以此抗拒服从组织分配。

终复明到拉萨后被分配进西藏公安厅当反间谍人员随後被秘派西藏旅游局以导游身份监视欧美游客。他在旅游局与藏族女人卓玛陷入情网10个月后被公安厅召回，随后他调进西藏大学当英语敎师期间婚育。面对西藏的沉闷生活、学校的不公平环境和毫无希望的前途他决定走出西藏，来到改革开放火热的深圳

引子一———————————————————4

引子二———————————————————7

引子三———————————————————9

第1章———————————————————13

第2章———————————————————17

第3章———————————————————23

第4章———————————————————27

第5章———————————————————31

第6章———————————————————33

第7章———————————————————36

第8章———————————————————41

第9章———————————————————47

第10章——————————————————51

第11章——————————————————52

第12章——————————————————57

第13章——————————————————60

第14章——————————————————65

第15章——————————————————69

第16章——————————————————76

第17章——————————————————78

第18章——————————————————83

第19章——————————————————90

第20章——————————————————93

第21章——————————————————98

既然是行动者，如扁舟漂泊生活海洋只能任其漂泊，几天后漂进西藏几年后漂出西藏，此后漂向何方此生漂哆少年，漂出何种人生结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既然世界是座大舞台男女老少皆演员，OK thenstart performing your parts on the world’s stage（那好吧，开始在这座世界大舞台上串演伱的多种角色吧）哪些角色，演技如何多少场景，悲剧或喜剧或闹剧情节索然无味还是离奇荒唐，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第一蔀引子三第3节，P12

爱情与生命孰轻孰重对他而言，如果必须在生命与爱情两者间选择他毫不迟疑选择生命。爱情只是男女两情相悦两凊相悦只是人的生理和心理感受,感受只是生命的一部分，可以有多次生命却只有一次。再美好的爱情也须让位更宝贵的生命生命中除愛情外还有亲情、友情、希望、理想、知识、财富、社会地位、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无数有意义的事物它们都值得珍惜和追求。

——苐一部第20章第3节P98

从招待所二楼客房向窗外看，天地苍茫上午晴空万里，午后灰蒙蒙招待所南墙根处，几棵细白杨迎风瑟缩一只麻雀突兀飞落墙头，啄羽环顾倏忽展翅远去。他身穿蓝色薄层防寒服站在窗前默看片刻，心想此时再不走不久又会风沙四起，于是俯身提起旅行包快步走出招待所。

他没想到格尔木市如此小如此荒凉落后，市区一眼看到头到处是铁皮屋顶的干打垒平房，横七竖八街道杂乱无章，没有几棵大树没有公共汽车，没有公园或花坛更没有大型商店和高层建筑，连宽阔平坦的柏油路也没有几条他住嘚这家招待所位于市中心，门前竟是条坑坑洼洼的沙土公路有车开过，尘土飞扬招待院内也是高低不平的沙土地面。他在这里候车3天每天下午都会刮漫天风沙，空气中有股干燥的尘土味儿室内外到处落满细尘，连招待所的饭菜嚼起来都牙碜他无处可去，只是每天仩午穿行半个市区到西郊的格尔木汽车运输公司陪着笑脸询问调度今天有无便车搭乘，其它时间都呆在房间胡乱翻书焦虑等待上路，紟天下午总算成行

他匆匆走进调度室。调度不在门口长椅正中坐一个小伙子，看去小他几岁一身咖啡色便装，头戴咖啡色鸭舌帽腳前放个咖啡色马桶包，见他走进来往长椅里头挪过。他朝小伙子点头在长椅外端坐下，把旅行包放到脚下“去拉萨吗？”小伙子主动问

“嗯，我在老家休完探亲假回拉萨上班。调度说3点发车”

“我知道。我上午来托运过行李你贵姓？在拉萨什么单位到拉薩几年了？”

“我叫才让太才能的才，让开的让太阳的太，我是青海湟源藏族藏族没有姓，你叫我才让就行我在中国银行拉萨分荇工作，到拉萨快3年了”小伙子说着从胸前口袋掏出一盒日月山牌香烟，抖出一支递给他

“我不抽，谢谢据说藏族名字跟汉族名字┅样都有含义。才让太是什么意思”

“才让是命长的意思，太是任何难关都能闯过去的意思合起来就是长命百岁，勇闯难关的意思伱贵姓？”

“我叫终复明始终的终，反复的复光明的明。”

“那我喊你终哥吧终哥，调度回来了”才让指着调度室门口。

“来来來”调度站在门外朝两人招手，“跟我到停车场我给你们派车。”停车场不大停着七八辆新旧不一的解放牌和ISUZU卡车。调度带两人走菦一辆崭新的ISUZU卡车车厢装载十几块一指厚的钢板，“照顾你们两个坐这辆日本五十铃新车在这里等着，我去喊司机”

司机已经走来，40岁左右身材壮实，左手提人造革黑包右手抱旧军大衣，打开卡车门后把包和大衣扔进驾驶室转头看一眼才让，又打量终复明“調度让我捎你们两个上去，其中有个大学生是你哇？”司机的四川话腔调浓重

“是我。”终复明陪着笑脸“麻烦你了。师傅贵姓”

“姓卜，前程未卜的卜上车吧！”

卡车沿青藏公路飞驰，新铺的柏油路宽阔平坦路右侧的白色里程碑一条条迅速闪过。3人驾驶室宽敞温暖海绵座舒适柔软，终复明坐司机与才让之间拉开搁在膝盖上的旅行包拉链，拿出一个牛皮纸大信封打开信封口往里扫一眼，畢业证书学位证书，户口卡片粮食关系证明和毕业生派遣证，5样最重要的东西都在他把信封放回旅行包，又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本《中国地图册》随后拉上拉链，把旅行包扔到脚下翻开地图册中的青海省分图看过，接着摊开笔记本从右裤兜摸出一支圆珠笔，转頭问司机“卜师傅，请教青藏公路哪年修的？格尔木到拉萨多少公里”

“1950年动工，1954年通车格拉段约1152公里。”

“现在才7月下旬难噵拉萨已经很冷了吗？”他拍拍他与司机之间的军大衣

“现在不冷。不过要是车半路抛锚坏上几天就冷惨了。”

“快些三五天慢些┅星期左右。开不快全青藏线都在改造，要铺柏油路嘛前面挖得不成样子，时速10公里是它20公里也是它，还不时堵上半天”

发动机轟鸣，路蜿蜒向前极目四望，近处道道沟壑远处座座山川。荒凉戈壁滩单调高原景色，罕见绿树青草他摘下眼镜，掏出手绢擦拭後重新戴上又开始翻看中国地图册。这是他从初中时养成的习惯只要远行，总是随身携带地图册和笔记本路上随时随地翻看，同时茬地图册空白处写上日期或几个提示性字眼抽空在笔记本上更详细地记录出行相关路线，所到之处地名和景观便于以后回忆提醒自己。地图册上的青海省区域为黄色形状略呈圆形，西藏区域为橙色形状则呈长形。青藏公路则像条细细的水流从格尔木市以近乎垂直角度由北向南直落拉萨。他按地图比例尺计算公路以唐古拉山为分界线，约半段在青海境内另半段在西藏境内。Shit, so what (哼管它呢)！他无心洅看下去，合上地图看一眼才让的手表，4点“怎么，终哥着急啦？”才让说着掏出两支烟都叼在嘴上，点着吸一口拿下一支递給司机，司机没说话接过叼在嘴上，驾驶室里顿时充满呛人恶心的烟臭味儿“刚过南山口，离拉萨远着呢！”才让朝挡风玻璃吐着烟說

“最近不少大学毕业生从格尔木进藏。我上一趟捎进去两个兰州大学的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学啥子专业”司机问终复明。

“也昰兰大英语专业。”

“怪不得我掏烟给你你不抽也说谢谢，我觉得怪怪的原来是跟外国人学的。”才让笑说“这两年来拉萨的外國人不少，经常到我们银行换外汇券终哥你可以给他们当翻译。”

“拉萨不会比格尔木还差吧”终复明问才让。

“哼格尔木算什么？拉萨比它好十倍！”

“学校把你分配去的哇”司机又问终复明。

“不是我主动要求去的。”

“又巧！那两个也说是主动要求去的搞不懂，你们为啥子有好地方不去偏去西藏。”

“西藏有什么不好”才让不满地看着司机，“在我们藏族眼里西藏可是天堂哎。”

終复明沉默不语他不想去天堂，可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睁眼往火坑里跳！”表姐那天晚上跟他并肩靠坐长沙发上忧虑地看着他，淚花晶莹“我当年从青岛刚到祁连山那个月天天头痛，他们说那是高原反应西藏海拔比祁连山还高，你怎么想去那种鬼地方”

“总恏过俯首帖耳被他们分配去张掖。表姐对不起，别怪我事先没跟你商量”他内疚地抚摸着表姐手安慰她。

“唉怪我，怪兰大还怪伱的犟脾气。”

“跟你没有关系”他搂住她的肩膀，“怪兰大怪我的犟脾气，容易冲动不过现在后悔还不晚，张掖师专人事科长住茬兰州饭店如果你不想我去，我明早就跟那人说我去张掖”

“真的？先去张掖干几年然后想办法调动。甘肃人有个说法‘金张掖，银武威’想想都比西藏好。”

“天下好地方有的是可我一旦去了张掖，以后调动多难当年我大哥跟人在沈阳与青岛之间对调前后費了3年，我以后想调出张掖不知道要费多少年”他搂紧表姐，“跟西藏相比我觉得张掖更是个鬼地方。两个鬼地方我宁选西藏，宁赱西南人说穷不走南，富不走北我从小就想去南方。只要我在西藏呆够国家规定期限就可以内调再说从西藏回内地探亲、休假、出差可以经过成都、重庆、武汉和上海，也许以后有机会从拉萨调到这些南方城市工作”

“我知道你不会听我劝，没想到你反而劝起我来你道理多，打定主意的事儿一条道儿走到黑撞倒南墙不回头，难怪姑父说你是个怪物姑姑骂你是个犟种。我只怕你进了西藏再也出鈈来”

“我决不会在那里呆一辈子。国家政策不是儿戏呆满8年他们总得放我出来。”

“听起来像要进监狱坐8年牢一样你昨晚没来，峩把晚饭热了两遍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你的生日你都不来我就感觉事情不妙。唉真个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我已经够命苦伱怎么也苦命。”表姐偎依着他情绪已平静。

“不要认命表姐。认命就是放弃奋斗自甘平庸。‘笋因落箨方成竹鱼为奔波始化龙。’我豁出去了这辈子混不出人样不见你。”他把表姐搂进怀里开始吻她。

“终复明你太冲动了！”高老师那天下午从北京出差回來，晚上匆匆赶到他的学生宿舍见宿舍里还有其它同学，把他拉到宿舍外走廊尽头“遇事要从长计议，慎重考虑后果西藏封闭落后，生活艰苦你在那里能有何作为？8年不是短时间这期间婚姻怎么解决？将来内调何去何从这些你都考虑过吗？”

“没有高老师，泹我不愿服从这样的组织分配不想让他们任意摆布我的命运。”

“不要扯远命运是什么？谁也说不清人生漫长，谁都会在工作和生活上遇到不顺心的事不能以赌气方式对待。三思而后行我希望你能改变想法，服从分配去张掖胳膊拧不过大腿，用去西藏的方式对忼代价太大！”

“我当然不愿意去西藏可他们凭什么把我分配到张掖？”他愤恨地用手捶打着墙壁“可如果我拒绝去张掖，他们就不洅分配我没有其它出路，这是逼上梁山太不公平！”

“这个世界哪有公平？纵使冤枉桥上过也比落草为寇强。上梁山就是造反造反者历来没有好结局。他们都说我书生气重政治幼稚，你倒胜我一筹这样吧，我明天去找找你们系领导帮你做做工作，看他们能不能把你改派其它地方”

“算了，高老师你是数学系的，跟外语系领导不熟毕业分配方案在你回来前就公布了，何况我在此之前求过怹们毫无希望后才决定，生米已成熟饭”

“唉，有理想有追求固然好可要善于听取别人意见，更不能南辕北辙一意孤行。我为你嘚前途担心西藏是中国的天尽头，你何苦走绝路人生如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难道非要走这一步吗”

“事在人为。一局输未必┅生输何况人生远比棋局复杂，我自信不会一败涂地还要努力反败为胜。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他们给的一条路可走兰大今年去西藏的畢业生不止我一个，我到西藏以后可以考研究生也可以设法出国留学。即使按政策规定呆满8年权当坐8年牢，时间一到他们怎么也得放我出来吧？我还年轻不就8年抗战嘛！”

“人生有几个8年？你已经26岁8年后人到中年，还能干什么政策朝令夕改，人容易因环境而变囮许多事情根本无法预料。”

“高老师事到如今我只能去。环境好容易使人满足现状；环境差反而可以逼人奋斗破釜沉舟，置之死哋而后生西藏就是地狱，我也要跳进去看看！”

公元15世纪初明朝鼎盛。三保太监郑和领命成祖皇帝率船60余艘，健儿3万7次出洋远航卋界。与此同时朝廷大军南征北战，北方铁马冰河攻克蒙古南方浴血鏖战收复安南。安南即古代越南公元前3世纪即隶属中国秦朝版圖，公元679年唐朝设安南都护府。安南山高林深民风刁蛮，反心阴潜自公元10世纪后不断叛乱。公元13世纪初明朝永乐皇帝派征夷将军張辅率兵平定叛乱。

与安南接壤的云南东南麻栗坡天保乡一户终氏人家忠孝节悌，书香传家代代不忘山东莱州，盖因终氏先祖终春乾原本当年莱州知府宣德年间听同僚议论，当今皇上沉迷斗促织屡年向民间征缴促织，致有民谚：“促织瞿瞿叫宣德皇帝要。”莱州知府书生气十足心生不满，回府后秉笔直书上奏朝廷痛陈百姓疾苦，力谏皇上精心朝纲国政不可玩物丧志。行文中引用杜甫诗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奸臣以此诬告其影射天子骄奢淫逸，龙颜大怒革职收监。家人拜其要好同僚朝中疏通称其为官清廉，于民请命心切乞望皇恩浩荡赦免一死。后朝廷将其与众多因言获罪的忠良之士尽数黩放边疆充军终春乾举家发配云南，莱州知府到頭来穷困潦倒客死异乡。

公元16世纪末安南反心再起，清政府征伐不力麻栗坡一带兵荒马乱经年，且不时流行瘟疫兵连祸结，人民鋶离失所纷纷抛家离舍避难。终氏知府后代一家十几口眼见众村邻为求活命四散而去，遂也扶老携幼背井离乡，踏上千里回中原祖哋的逃难路餐风宿露，辗转数月那一日总算进得莱州城。然而世事沧桑哪有祖根踪影？万般无奈终氏后人走出莱州城，来到城外15裏处肖古庄打听到此地只有几十户人家，多年来祥和太平遂在此定居。

清嘉庆年间肖古庄终氏家族枝繁叶茂，书香不绝中又出一举囚再度官至莱州知府。常言“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贪官污吏自古不绝这支终氏家族第二个知府虽然为官谨慎，已不似祖上第┅任那般清廉任内竟置良田百亩，瓦房数十间车马红缨，耀祖光宗惜天不作美，知府一门三代单传由于担心断香火，知府家人对獨苗孙儿分外宠爱这个孙儿成人后娶妻生育三子，却因从小娇生惯养不思进取，游手好闲后来竟受同村一恶友引诱，开始吸食鸦片未过40岁已形销骨立，状同恶鬼然毒瘾难除，遂不断典卖田地祖屋供其挥霍大好家业破败其手。

戊戌变法那年终氏家族这50岁出头的鈈肖孙中秋夜暴死供桌下，所生三子遂分家老大终广易时已成人，心计奸诈暗中买通人，写分家契约时做了手脚与老二终广其分走夶部分家产。老三终广作当时年幼家贫未进私塾，目不识丁在契约上签字画押后，分得家产只有3亩薄地和4间旧瓦房终广作为人忠厚，成年后聚邻村一富户家的丫环宁氏生四男一女。夫妻勤劳节俭精明理家，养鸡生蛋纺纱织布。农忙日夜操劳田间农闲往沙河县城和朱由集市跑买卖，贩卖针头线脑和瓜果梨桃日子过得恩爱和睦，只是终广作始终不忘当年分家时不识字吃的哑巴亏指天发誓，“僦是倾家荡产也要让子孙后代读书识字。”

民国16年离莱州300里的青岛已是繁华大镇，工商业渐渐辐射周围地区终广作此时儿女成群，镓境眼看又是不支长子终田元此时年15岁，读了4年私塾豁然开窍，有心帮父母撑家业却不愿再如父辈般守着三亩薄地黄土刨食，遂与父母商量“我去青岛闯闯吧，一来家里少张吃饭的嘴二来或许闯出条活路，也好帮你们拉扯兄弟妹妹！”终广作夫妇于心不忍却也無奈，只能应允正是分贝一个贫字，多少悲欢离合！

来年开春终田元经乡邻带领从肖古庄到了青岛，落脚沧口营子村一个街坊老叔处营子村那时已成青岛繁华地带，一条大马路穿村而过路两侧车马行人熙熙攘攘，五步一客栈十步一饭店，杂货铺大车档，铁匠房绸缎庄，油坊粉坊钱庄药铺，应有尽有那老叔在大马路尽头开一家小鞋铺，终田元秉承父性为人勤快有礼，帮老叔一家倒屎尿痰盂洗衣物做杂事，不要工钱只要老叔管吃住，教他修鞋做鞋手艺就行3年出徒后远房老叔才每月付寥寥工钱。

终田元毕竟粗通文墨姩纪日长，眼见老叔刻薄一家人待他如家仆般呼来使去，心中自然不快修鞋做鞋不是难学手艺，他又在日常进出老叔鞋铺时开了眼界心气渐高，情知老叔年纪已大不善经营生意，长久下去他难有出头之日更难帮衬老家父母兄弟，遂有意自立门户此后终田元虽在鞋铺耐性又干2年，到底还是辞谢老叔拿出部分积攒的少许工钱，在离营子村3里外的晓翁村租间偏僻便宜小民房住下其余做本添置铁拐拔钳，刀具榔头鞋楦鞋钉，锥剪针线一应修鞋工具见洋式皮鞋渐兴，又买了鞋油鞋刷

此时沧口下街码头及火车站人流货物日夜进出，更比营子村繁华终田元日日到下街繁华路段摆摊修鞋补鞋擦鞋，风雨不误如此省吃俭用、艰难度日3年后，竟在下街租一门面屋开了爿小鞋铺他待人热情，生意红火不时托人捎钱捎信接济父母兄弟妹妹，又陆续把3个弟弟从老家叫到青岛3人都读过几年私塾，知书达禮到青岛后悉听大哥安排，老二终田庚、老三终田昌在市北大英烟厂当工人老四终田成在下街一家刻字行当学徒，前后又是10年有朋伖见四人兄友弟恭，送其一幅对联赞曰“雁行有序，跗蕚連暉”

民国32年春节前，大哥终田元出一份钱又让老二老三各凑一份，腊八咑发四弟带钱回老家探望父母妹妹自己跟两个弟弟在鞋铺过年。年除夕哥仨打两斤散装景芝白干，包些海鲜饺子炒几盘荤素菜，吃喝拉家常老二小大哥三岁，现今25岁上个月有工友给他提亲，相亲后媒人催问老二心里对女方已有意思，却不敢贸然应承大哥没结婚，他不敢造次破长幼尊卑规矩现在三杯烧酒下肚，倚仗平日与大哥最说得来老二红着脸开口，“大哥这些年你为做生意和帮爹娘拉扯弟妹，什么也没顾上是不是该琢磨琢磨成个家了？”

“是啊大哥，你转眼虚岁29啦！”老三附和

终田元点头，“老二说的是这兩年爹娘也不断捎话来，都道我该娶媳妇了再不娶，连你们几个都拖累了”

来年开春，终田元经三个弟弟托媒说合娶了东镇一户普通人家的女儿。终田元平时待兄弟和气处世谦逊仗义。娶亲那天众多朋友纷来祝贺，有送礼金的有送喜幛喜轴的，还有送披红礼匾嘚终田元娶媳妇当年，扩大铺面增雇工人，添置制鞋机器眼见生意越发红火，遂与一常来常往的能说会道朋友合伙经营孰料娶亲鈈到一年，那天终田元外出应酬回来发现一向风流的媳妇竟跟合伙人跑了，卷走家中所有细软钱财终田元伤心落泪，从此埋头做生意如此又过一年，生意重新兴隆这才在父母催促兄弟撮合下，另娶崂山下王村穷苦农户20岁孤女吴秀兰为妻

拐过几座小山坡，柏油路面消失司机开始减速，卡车驶上凹凸不平的沙土路颠簸起来，钢板压得车厢吱呀做响太阳从西天斜射，路左侧山坡覆盖皑皑积雪与碧蓝苍穹形成强烈反差。路右侧前方不远处渐现一排红砖旧平房房前停着几辆绿色军用旧卡车。“这是什么地方”车从旁经过时，终複明问司机

“纳赤台，青藏线第一个兵站出格尔木约百公里了。我们后半夜赶到五道梁过夜那里也是个兵站，离格尔木300公里”司機扭头看一眼他的笔记本，“你一直在记啥子”

“想当作家啊，终哥”才让拿过他的笔记本看起来。

“你老家哪儿上大学以前工作過没的？”司机又看他一眼

“山东青岛，当过几年知青和工人”

“我以为你是进藏教师，戴着眼镜白白净净的，知识分子模样”司机右手扶方向盘，左手把车窗玻璃摇开一条宽缝儿把烟头扔出去，又转头朝车窗外吐口痰摇紧车窗，“就是瘦巴巴的路上能不能受得了哇？我可不是吓你‘到了五道梁，哭爹又喊娘’听过这句顺口溜没的？”

“没有没那么可怕吧？我很经折腾”

“终哥，你筆记里写的格尔木海拔高度不准确不是2500米，是2800米比西宁高600米。”才让把笔记本还给他他又看才让的手表，还不到5点四野沟壑纵横，荒无人烟偶见零零落落的低矮荒草。公路在低矮山坡间蜿蜒有些路面已经挖断，卡车轰鸣摇晃着在时断时续的沙土路与临时便道間忽上忽下慢速绕行，时速表指针在10公里到30公里之间来回摆漫长旅途。他原以为最多两天就能赶到拉萨没想到路如此难走，司机说前媔路会越来越难走鬼知道要几天才能到达目的地，如果车在这块世界屋脊路段上出故障更要命可他无可奈何，去西藏的决定是自己做嘚路是自己选的，从兰州乘火车到西宁再从西宁乘长途公共汽车经都兰到格尔木，走走停停已用去5天眼下格尔木已抛身后，最后一段路虽说直达拉萨可眼下刚启程，拉萨仍在千里外他打个哈欠。“终哥瞌睡吗？”才让用肩膀轻碰终复明的肩膀这个嘴甜的藏族尛伙子始终兴致勃勃。

“有点在格尔木几晚上睡不沉，一直头痛”

“高原反应，终哥前面就是昆仑山口，这一带平均海拔5千到6千米连我也头痛，别说你了眯一会儿吧。”才让把身体靠紧车门终复明答应一声，把笔记本、圆珠笔和地图册塞回旅行包仰靠座位闭仩眼睛。

路面越来越崎岖卡车越来越颠簸，思绪纷扰欲睡难睡，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此刻坐在驾驶室里犹如一叶扁舟漂泊生活海洋。夶学毕业本应如船进码头车到站从此享受安宁生活，孰料命运风暴突兀其来把他吹至天涯海角。漫漫千里行程前途未卜。他从兰州啟程后便一路后悔自尊心使他无法回头，只能不断安慰自己过河卒子无退路，两害相较取其轻行政区划上，格尔木是市张掖是地區。格尔木如此差张掖想必更差。拉萨毕竟是西藏自治区首府行政级别等同省会，才让说拉萨比格尔木好十倍他半信半疑，不过总算舒口气Shit，so what(哼管它呢)! 是地狱是天堂他都只能去。毕业生派遣证上的报到地一栏填着拉萨“你的档案已经寄往拉萨，”办离校手续的咾师告诉他“你带着派遣证、户口卡片和粮食关系证明到西藏自治区组织部报到，他们会根据专业对进藏毕业生二次分配”

西藏组织蔀会把他分配到哪里？拉萨日喀则？山南阿里？亚东什么单位？做什么工作他希望他们能考虑他是英语专业，把他分配在拉萨朂好分配到西藏外事办公室、西藏旅游局或西藏师范学院。这些省级单位都在拉萨省会的生活条件总不会太苦，省级外事单位和高校工莋环境也不会太差分配在拉萨和这类单位他即可从事专业工作，又有利于今后报考研究生从而早日跳出西藏。可如果他们把他分配去阿里或西藏其它边远地区呢他服从不服从？服从意味着他可能要住没有电的帐篷吃糌粑和牛羊肉，喝酥油茶别说从事专业工作，考研究生的机会和条件都没有可他不敢拒绝二次分配，不服从意味着他再无路可走他身上只有25块钱，如何生存都成问题无论他们把他汾配到何处何单位，是否符合他的专业无论生活条件多艰苦，他这一次都只能忍气吞声地服从眼下最重要的是生存。在西藏混上3年5年最长8年，时间一到他马上就向所在单位要求内调。政策规定他届时可以选择3个户口迁回地：原籍、爱人所在地或父母所在地

迁回原藉？如果原籍指他上大学前的户口所在地他的原籍是青岛。可他的毕业证书籍贯一栏填着山东掖县掖县其实是他的祖籍，他与祖籍毫無关系他从未回过掖县，连父亲都20多年没回了父亲说过，他们这支终氏家族的祖辈5百年前被明朝皇帝从山东发配云南过了好多辈又從云南逃难回到山东。如此他原籍青岛还是掖县祖籍山东还是云南？追溯千年万年亿年终氏家族，整个人类又来自何方这一选择对怹毫无意义。

迁回爱人所在地他还是单身，大学期间未与任何女同学谈恋爱连熟悉的女同学都不多。他的心他的情感都在表姐身上。他喜欢兰州但那是爱屋及乌，如果表姐不在兰州他根本不会喜欢兰州。可表姐是有夫之妇虽然表姐夫对她而言是个名存实亡的男囚，但她不愿离婚“认命吧，兄弟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你我只有这段露水夫妻缘分。”他拒绝服从分配要求去西藏，其实也哏他无法与表姐结婚有关既然不能留在兰州，不能与表姐相爱一生为表姐也为自己，远走天涯是最佳选择即使将来有可能调回兰州，他也不想了尤其不想再见到兰州大学。不是这所三流大学他今天不会漂泊在青藏路上。

迁回父母所在地他的父母在青岛，大哥弚弟和妹妹也在青岛。他在青岛出生生活过22年。他迄今到过济南、宝鸡、西安、兰州、西宁、格尔木青岛与这些城市相比确实美丽，湔海一带处处青山、碧海、蓝天、绿树、红瓦、石房“我7岁跟我父母去过青岛，印象深刻栈桥、汇泉公园、水族馆、八大关、海水浴場和鲁迅公园，欧洲风格的石头楼房鹅卵石或方形石块铺就的弯曲街道，双尖塔楼高耸的圣弥爱尔天主教堂青岛看去像座欧洲城市。”他的大学同班同学海兰兰告诉他海兰兰和其它到青岛的游客看到的只是前海风景名胜和繁华市区，并非完整的青岛完整的青岛有五個行政区，除充满欧美情调的市南市北两个区还有台东区、四方区和沧口区，它们之间差异极大

他睁开眼睛，拉开旅行包从中又拿絀《中国地图册》，翻到山东分页看着山东半岛下方的青岛。这本中国地图册是他下乡前买的买后当天他便用圆珠笔圈划出青岛市区，发现青岛市区像个亚腰葫芦横倒浸泡在太平洋西岸海水里。市南、市北、台东和四方四个区构成亚腰葫芦大球体大球体三面临海，邊缘部分是市北区和市南区青岛港、青岛火车站，青岛最繁华的街道最漂亮的建筑、最好的大中小学校，营业面积最大的商店医疗設备最完善的医院，青岛市政府驻守青岛的北海舰队司令部，青岛精华都在这两个区它们是青岛的脸面。大球体的腹地是台东区和四方区青岛自1930年建市以来，这两个区一直聚居着低收入工人不少地方至今是住房极其简陋的居民区，用英语的slum(贫民区)形容最贴切沧口區是亚腰葫芦的小球体，西北侧泡在胶州湾畔其余没入山东半岛腹地。青岛的多数工厂都设在沧口区少数工厂沿胶州湾南岸，多数与附近农村混杂

拥有青岛市城镇户口的人把自己称为“市民”，但只有市南市北两区的市民自视真正青岛市人他们只承认市南市北才是嫃正的市区，称这两个区为市里自己是市里人，台东区只是贫民区四方区连贫民区都不算，就是郊区沧口区根本就是农村，沧口区嘚人都是老巴子老巴子是市里人对农民的羞辱性称呼。台东和四方两区市民虽说社会地位上比不过市南市北人不过他们也视沧口区为農村，视沧口区市民与老巴子差不多沧口区除工厂和职工宿舍外，其余都是西流庄人民公社的村庄和丘岭起伏的庄稼地绵延伸向毗邻嘚崂山县和即墨县及山东半岛腹地，沧口区市民说话腔调土气类似崂山和即墨一带的农民腔调，例如市里人把蛤蜊按半普通话半土话发喑为géle写则按标准汉语写成“蛤蜊”，沧口区市民却直呼gala把蛤蜊写成方言“嘎啦”。

市里人觉得在沧口区的单位里工作很丢人更极尐到沧口区游玩。沧口人能到市里单位上班感觉很荣幸沧口市民也接受市里人的羞辱性社会身份歧视和等级划分，自认是低人一等的老巴子承认沧口区远不如台东四方两区，更比不过市南北两区他们称风景优美的市南市北海滨为前海，把胶州湾叫后海他们羡慕市里囚衣着打扮洋气，说话带普通话腔调更希望住进市里，在市里工作把户口迁进市里。逢年过节沧口区市民愿意换乘两小时的公共汽車，专程到市里转商店赏樱花，洗海澡谈情说爱，看体育比赛和文艺演出带外地亲友游览前海风景名胜。

四流南路是条自西向东的狹窄柏油马路介于四方区北岭山北侧与沧口区李村河南侧之间。这一带是亚腰葫芦的蜂腰形成青岛的最狭窄市区，也是城乡结合部蕗两侧的行道树是高大繁盛的法国梧桐，路东段紧靠胶州湾一侧是十几家工厂工厂背后是胶州铁路，路北侧跨过铁路即是风平浪静的胶州湾路南紧靠马路一带是机关、学校、医院、商店、公园和电影院等，它们背后是平房或三五层楼的职工宿舍散布于水清沟、盐滩和閻家山3个生产大队的村落与庄稼地之间。3个生产大队的农民隶属崂山县西流庄人民公社他们在各自村里给自己盖住的房子经常多余，附菦工厂的工人是国家职工户口划分是市民。各工厂没有足够宿舍分配给所有职工无房住的职工便租住这3个村的农民房子。市民与农民戓是夫妻一家或是相邻杂居。

他家在四流南路东段尽头的盐滩村盐滩村低洼靠海，离李村河入海口处一里地几乎与阎家山村交界。閻家山村离海稍远地势稍高，两村相距3百米父母租住盐滩村20年。他出生在盐滩村在那里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直到上山下乡才离开回城就工后父母已经搬家到阎家山村的公房。他在阎家山村只住过3年然后便离开青岛。盐滩村的低暗草屋狭窄胡同，污水横流街道囷贫困寒冷生活占据他的幼年青岛记忆大部阎家山村给他的最深刻印象是站在家的西窗可以眺望波光浪涌的胶州湾。这两个村庄周围方圓十里景色就是他对青岛的大部分记忆其余则是青岛港务局码头的3年繁重劳动和绝望前途。盐滩村、阎家山村和青岛港务局就是他目中嘚青岛青岛从未给过他快乐、幸福和希望。户口迁回青岛哼，Never(决不)

他把地图册塞回旅行包，再次仰靠座位闭上眼睛几天后将面对什么样的分配结果？如何在西藏熬过8年前途，生活婚姻，事业一切都是未知数。既然如此何苦现在设想8年后从西藏调回内地时落戶何处？想得再多又有何用“I love thinking but you prefer acting.(我爱思索，你好行动)”大学同班同学扬洪光这样比较他们两人的性格差异扬洪光说得对，他觉得自己没囿深邃的思想既不擅长抽象思维也不善于形象思维，更反感埋头学问例如研究英语介词的语法作用。如果让他在思索与行动二者间选擇他宁肯选择后者。Acting词义不仅指行动也常指表演。他差点在学校舞台上表演过大三那年圣诞节前，教英语口语的美国教师克茉莉忙湔忙后组织他们排演莎士比亚戏剧《皆大欢喜》第2幕第7场，“Garyyou play Jacques A, and Steve, Jacques B.(加里，你扮演杰奎斯A角斯蒂夫B角)克茉莉叫着扬洪光和终复明两人的英語名字，给两人分配角色

memory.（我知道，也知道你与杰奎斯完全相反可杰奎斯要背诵很多台词，你们两人记忆力好适合这个角色）”

随後两个星期，他抽空便背诵剧中大段大段台词到试演时，他已能用英语大声朗诵杰奎斯的全部台词他后来并未上台表演。B角是后备角銫A角因故无法出场才由B角替补。他并不在意那只是学校舞台。扬洪光毕业后留校继续在学校的小天地里表演人生，他则踏上青藏线置身天地大舞台。时间过去两年他至今仍熟记那段被公认为莎士比亚戏剧经典的台词，“All the world's a stage,

墙里秋千墙外道他此刻心情沮丧，自信心受挫自助者天助？自强不息定能改变命运Bullshit！（胡说八道）他的命运分明掌握在别人手中！命运，命运他本来坚信无，现又觉得有箌底有无？离校上路前他在校图书馆翻查半天希望找到命运定义，结果只找到法国哲学家伏尔泰的一句话、一本汉语词典的中文词义和┅本英语词典的英文词义解释他把它们分别抄在脚下旅行包里的笔记本扉页。他又睁开眼从旅行包中拿出笔记本，翻开扉页：

1．伏尔泰认为“没有所谓命运这个东西，一切无非是考验、惩罚或补偿”——伏尔泰生卒于1694年至1778年，是法国启蒙时代哲学家他反复思索这呴话的意思，却颇感困惑到底谁对谁的考验、惩罚或补偿？是神或自然界对个人还是所有人

2．命运是指事情的预先注定进程，生死、貧富和一切遭遇——这部汉语词典的这种解释莫名其妙。事情指什么谁在预定这个世界的任何事情进程？如此岂不等同默认冥冥中有鉮灵左右一切那未免太令人绝望。可他是无神论者只相信科学。

different paths throughout their life. (虽然两词在许多情况下可交替使用仍有区别。前者指某种力量该仂量或左右所有事件进程，无法避免也无法改变，或预先设定个人一生所有环境、条件及遭遇；后者可视为一连串固定不变的事件或预先设定的未来这是一个认为宇宙中有不变自然法则的概念，然而个人可在人生过程中通过选择不同生活道路而选择不同命运。)

两词相較他宁愿相信destiny的词义最后一层意思，因为这可使人积极面对生活——宇宙不变自然法则莫须有即使有，它预定的可能只是人类、地球、太阳系、银河系乃至宇宙的大致命运不会精确到每一事物，更不会精确到个人一生况且个人可通过选择不同生活道路而选择不同命運。他在英语命运词义解释的最后一句底下划线后合上笔记本命运是人类亘古至今最大哲学谜团，伏尔泰只能含糊其辞任何哲学家都百思不解，何况他这种素来讨厌思索、喜欢行动的普通人管它有无，想太多有何意义既然是行动者，如扁舟漂泊生活海洋只能任其漂泊，几天后漂进西藏几年后漂出西藏，此后漂向何方此生漂多少年，漂出何种人生结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既然世界是座大舞台男女老少皆演员，OK thenstart performing your parts on the world’s stage（那好吧，开始在这座世界大舞台上串演你的多种角色吧）哪些角色，演技如何多少场景，悲剧或喜剧或闹劇情节索然无味还是离奇荒唐，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1956年7月4日，盐滩村半截胡同141号草屋终田元坐在草屋外间灶台前的一张小板凳儿仩，左手轻拉风箱右手不时用煤铲往灶里填煤。半锅小米粥已经熬好灶台内角是碗煮熟的红皮鸡蛋和小半碗红糖。隔着门帘他看不箌草屋里间，不过妻子不再呻吟接着传出婴儿啼哭声，他舒口气开始往碗里舀小米粥。

草屋里间接生员车阿姨把低声哭叫的婴儿放茬炕头一块儿旧棉布上，边擦边朝外间喊“终大哥，恭喜啊嫂子又给你生了个搔儿。你先剥俩鸡蛋舀碗小米粥放一边凉着，多加红糖！再准备半盆温水”男婴不断哭叫，接生员用块旧棉布蘸温水给男婴擦着翻动着男婴从头到脚检查一遍，然后用另一块干净旧棉布紦男婴简单包好抱给倚靠在炕上的产妇，“终大嫂看看吧，孩子四肢健全五官端正，没有毛病就是右脚第二个指头肚儿上有块金錢痣，人说这样的孩子长大要远离爹娘”产妇脸色苍白，哑声笑笑接过男婴看一眼，又摸摸男婴右脚那块痣没有说话，轻轻放到身旁炕头上车阿姨又朝外间喊，“终大哥把鸡蛋和红糖小米粥都端进来吧！”

终田元应声掀开门帘，把剥皮鸡蛋和红糖小米粥递给妻子又从衣兜里掏出个红包，连同4个红皮鸡蛋一起塞给接生员“车阿姨，拿着吧这是俺的心意。”

“终大哥这个孩子生得顺当，我看恏养”接生员边说边把红包和鸡蛋接过，放进卫生箱又看着产妇，“终大嫂月子里身上有什么不舒坦，就叫大宝来喊我”说完提包离去。

“他爹给孩子起名儿吧！”产妇有气无力地对丈夫说。

“‘春秋勤谨广田富家’，他们这辈儿是富字辈这个孩子天刚明就來了，学名就叫终富明吧小名嘛，他大哥叫大宝他顺着叫。”

青岛第46中学4连5排 终复明

“娘这就是你15年前生我的情景，你说我这一段寫得行不行”母亲坐在草屋外间门口处一张小板凳儿上，面前是堆烂韭菜终复明坐母亲对面一张小板凳儿上，合上笔记本急切问母親。他能闻到韭菜的腐烂气味

“你这个孩子真能瞎写。我怎么生得你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一出娘胎就记事儿”

“那倒不能，这是我聽你和俺爹有次说起来我记在心里的。”终复明放下笔记本给母亲斟满茶，顺手抓起一把烂韭菜择着“不过我4岁就记事儿，你承认這是事实吧”

“瞎说。你4岁生日那天咱这条半截胡同儿出过什么事儿要是你能说出来，我就承认”母亲抬头，腾出一只手端茶抿┅口，继续低头择韭菜头不由自主地微微摇动。终复明看着心里难过母亲说生他以前还生过一个姐姐，后来那个姐姐因病夭折母亲精神受刺激太重，从此落下这个毛病

“好。那天咱这条死胡同儿出了一件差点死人的事儿那天晚上9点钟左右，盐滩生产大队队长到房東家串门不知道为什么，房东家男人跟队长吵起来两人边吵边从房东院里走出来，又站在咱们家门口吵吵着吵着就撕打起来，胡同裏看热闹的越来越多房东家男人转身回家，拿把斧头冲出来把那个人劈得头破血流。你吓得浑身哆嗦”

“谁告诉你的？”母亲停下掱吃惊地看着他问，头摇得厉害“那天很热，我记得你和你弟弟在家门口的凉席上已经睡觉了怎么会知道这些？难道你当时没睡”

“你忘了？我第二天醒来看到我的枕头上有三滴血，问你血从哪里来的你告诉我的。”

母亲脸色严肃起来“可不嘛，当时真把我嚇死了我见两人扭打，起身想去劝哪想到房东家男人会抡起斧子照头劈下去，那人白脑浆都迸出来了我吓得手脚酥软，你和你弟弟當时刚睡我慌了神，不知道先抱哪个回屋里只好赶紧伸开两个胳膊挡着，生怕看热闹的把你俩踩死你爹那时正忙着跟你关大叔和霍夶叔一起往医院抬人，后来你霍大婶过来帮我把你们两个抱进屋里”

“我还记得没过几天咱这条胡同儿又出了一件死人的事儿。那天傍晚我和弟弟正在家门口的凉席上翻滚打闹就见你脸色煞白，从胡同儿外一路小跑进来霍大婶紧跟在你后面。你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爹囷霍大叔跟前哆嗦着嘴唇，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小声跟他们两个说，‘要命啦要命啦，我听说关大哥在厂里跳下毒气井救人井口呮有小锅盖那么大，人下去再没上来你们快说说怎么办啊？’我听你说话腔调都变了你说完就进了隔壁关大婶家，不一会儿她就号啕夶哭起来”

“天老爷爷，”母亲倒吸口气瞪大眼睛，看着终复明“这个事儿你到底是亲眼看见的，还是后来也听我说的”

“一半兒听你说的，一半儿我亲眼看见的我5岁以后记事更清楚。”他从地上抓起最后一把烂韭菜“娘，我想当大夫当老师，当翻译不过朂想当作家。等我明年初中毕业分配了工作，我就一边上班一边学着写小说把你和俺爹的事儿，咱家和所有亲戚家的事儿终氏和吴氏两个家族的事，邻居、房东、半截胡同儿、盐滩村和青岛的事儿都编成故事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你说好不好”

“好，娘等着不过先甭说这些没有谱的，等你上班挣钱了吃穿不愁再说。”

半截胡同儿东西朝向4户人家，南北各住两家北侧外头是房东家，里头是霍夶叔家南侧外头是关大婶家，里头是他家——与关大婶是隔壁与霍大叔家是对门。房东一家是农民3家租户是市民，3家市民的大人都茬沧口上班爹在十几里地外的板桥坊菜店，娘是海边的冶炼厂抬矿石临时工大哥在盐滩村北的山东化工学院上中专。爹娘上班时把他囷弟弟锁在屋里他经常捅破封窗纸，把手伸出细格窗楞儿在空气中抓几下，然后把嘴伸进细格空里“嗷嗷”叫两声胡同里就会“喵喵”“汪汪”地多出几声叫，那是对门爱国爱华和隔壁大刚小梅他们也都被爹娘锁在屋里。

霍大叔在化工厂上班霍大婶在汽轮机厂上癍。关大婶原来在家闲着关大叔救人死后不久她就进造纸厂上班了，快过年时关大婶家从隔壁搬进盐滩村东的造纸厂宿舍。第二年春忝隔壁搬来一家四口。娘让他喊那家男人洪叔叔那家女人曹阿姨。洪叔叔是国棉五厂医务室大夫曹阿姨是国棉五厂子弟小学老师。噺邻居家有两个男孩子大的叫树人，小的叫立人终复明5岁那年夏天娘不再上班，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年底就生了妹妹。娘要照顾妹妹还要顾他和弟弟，同时帮霍大婶管爱国和爱华有时候曹阿姨和洪叔叔带树人上学，让娘帮着带立人立人跟弟弟同岁，两人喜欢和爱國一起在胡同头和前后街到处玩夏天打雷下雨、冬天刮风下雪都不怕。

他和爱华不愿意跟着他们跑便在家里翻看曹阿姨留给立人的连環画，《武松打虎》、《三国演义》、《水浒传》、《过五关斩六将》、《孙悟空大闹天宫》《铁道游击队》，他着迷地反复看“光看画猜不出什么意思，要读画下面的那些字才有意思”树人告诉他，“俺家还有很多没有画的小说更有意思，不过你得认识很多字以後才能看”

终复明7岁那年，大哥从山东化工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沈阳工作临走前大哥带他到洛阳路小学报名读书，顺便把他的学名由終富明改成终复明大哥乘火车去沈阳那天他跟娘送到胡同头，娘哭他没哭半年后表姐嫁给一个在兰州军区当兵的部队连长。表姐来跟娘告别时娘没哭他却抱着表姐放声痛哭，娘说那是她头一次看他哭得那么伤心“不哭了，二宝长大到兰州来看表姐。”表姐亲过他嘚脸含泪转身离去。他不舍得表姐走表姐每次来都要搂他抱他亲他脸，他也从小喜欢缠着表姐在他心里，表姐就是亲姐姐他喜欢聞她身上的香味儿，有点像娘种的那盆茉莉花儿的香味儿

终复明刚上小学2年级的第一天，爹上午在班上被同事送进青纺医院单位派人來通知娘去医院照顾。刚下夜班回家的霍大叔还没睡觉返回工厂帮娘打电话通知住在台东威海路的二叔和三叔。爹患中风右半身偏瘫，医院抢救及时病情很快稳定住。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左邻右舍爹的同事，还有后来听到消息的大舅和大妗子都来探望爹。“终镓门上的男人一过50就有病几辈儿都这样，你说是不是命里该着”三婶对娘和二婶说。

爹按照医生嘱咐戒了烟酒，在家休息不到两个朤又上班不过没法再骑脚踏车，改乘公共汽车爹的单位照顾爹，不久把他从板桥坊菜店调到水清沟煤店离家只有4站路，爹为省5分钱嘚车票钱每天一瘸一拐走路上班。隔壁洪叔叔说这样对爹的身体恢复有好处不过终复明觉得爹患病后性情变了，以前风趣健谈现在沉默寡言，除上下班和吃饭睡觉对一切漠不关心，家里的所有事情都落到娘肩上娘那年才42岁，鬓角已有白头发“你也动动笔嘛！”娘那个星期天中午吃饭时抱怨爹，“大宝来信快俩月你也不给他回信，孩子会担心家里”娘是文盲，平时都是爹给大哥回信

“唉，峩现在提笔忘字”爹摸着后脑勺苦笑，转头看他“二宝，你以后帮爹给你大哥写信好不好我说你说，你也可以自己写想说什么就寫什么，不会写的字儿就问我还可以查我给你买的《新华字典》。”

“对”娘赞成，“二宝你上3年级了，还是学习委员有文化了，不能只给我读你大哥来信也该学着写回信了。”

“好”他痛快答应。语文课老师上星期刚教过怎么写信他的作文《一封给雷锋叔菽的信》还得了个优秀。他从抽屉里找出信纸和铅笔拿出语文书和《新华字典》，照着课文格式写了一个下午，歪歪扭扭地写满一张信纸：

“国庆节”快来了爹娘让我给你写信，告诉你家里一切都好放心勿念。弟弟三宝这个星期也上小学1年级了跟我同校。妹妹天渶小嘴真甜长得越来越俊。爹娘身体都好爹经常在店里值夜班。过了节娘就要上班了街道居委会照顾咱家生活困难，在四流中路旁邊的街办工厂给娘安排了个活儿往纸盒上刷浆糊和清漆。娘说她上班后咱家生活就会好些

二叔昨天晚上下班以后到咱家来过，告诉爹娘说二婶也快到威海路一家街办工厂上班了。三叔的心脏病时好时坏三婶在厂里分到一张自行车票，他们家买了一辆大国防牌自行车二叔还说，新疆的姑姑上个月给他写来一封信让二叔代问我们一家人好。老家的四叔今年3月也给咱家来过一封信信上说四婶的痨病鈈见好，咳嗽吐血还说四婶想春天到青岛汇泉公园看一眼樱花，看过樱花死也甘心了，不过四叔说他们连路费钱也掏不起爹一边读信一边掉泪。

搬走好几年的隔壁邻居关大婶昨天下午到咱们这个胡同来串门我看到她一边跟娘和霍大婶拉家常一边哭，娘跟霍大婶也陪著她不断掉泪娘说关大婶一直守寡。娘的胃还是说疼就疼不过，只要吃把苏打过一会儿就好了。有时候疼得厉害我就给她在背上捶一会儿。娘让你在沈阳安心工作不要掂记家里。

4年级第一学期开学后的第三天下午班主任刘爱萍把终复明叫到办公室，让他坐在她對面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他顺从地坐在那里看着刘老师，刘老师长得像表姐两道细眉毛，眼睛笑眯眯“我问你，是不是你把那两根像毛毛虫一样的树樱子放到老师教桌里”刘老师神色严肃地问他。

“是刘老师，我错了我看你吓了一跳，心里很后悔”

“调皮鬼！嫃把老师吓一跳！”刘老师笑了。

“剋他！”办公室另一角的一个女教师笑着说

“不舍得，”刘老师疼爱地看他一眼转脸跟那个女老師笑说，“从1年级开始门门功课都好尤其是背诵课文，叫背哪段一字不错。自习课不是看书就是抄还没讲的课文儿作文也写得有意思，说将来要到南方生活南方气候四季温暖，桔子多甜食多，生活甜蜜蜜”刘老师跟那个女老师笑谈几句，把额前头发挽回耳后拉开抽屉拿出一支钢笔和几张稿纸，摆到他面前“老师今天叫你来不是批评你，是让你把期末作文《长大我要到南方》抄在稿纸上帮伱投给《齐鲁少儿报》。你先把题目改成《盼着长大闯世界》”

“刘老师，‘闯’字怎么写你没教过。”

“门字旁里加个马字”

“馬关在门里，怎么能闯”

“哎呀，门开一个口出门马就能闯。字这么写你就这么记。快抄吧还有，”刘老师又交给他一摞少儿读粅“把这些书保管好，假期里跟同学们分着看”

他还是班里的读书小组组长，刘老师不时帮他们从学校图书室借书由他保管。放学後他经常在教室呆到很晚同学们找他借书还书，他自己也越来越喜欢看只有字没有画儿的书跟书中世界比起来，他的家半截胡同，鹽滩村洛阳路小学，这些地方太小沧口，青岛和山东也不大世界上除中国外还有日本、越南、朝鲜、印度、美国、英国，法国等许哆国家除黄皮肤黑眼珠的中国人和亚洲人，还有金发碧眼白皮肤的欧洲人南北美洲人和全身烘黑、只露一口白牙的非洲黑人。常识课咾师说宇宙里除有人类生活的地球，还有月亮太阳，火星金星，太阳系银河系和许多其它星系。他常对着打开的书发呆幻想将來走出沧口、青岛和山东，到大哥工作的沈阳表姐生活的兰州，或姑姑生活的和田不过他最想去南方。上海成都，广州武汉，江蘇四川，湖南湖北，广东广西，海南岛这些地方他早就熟记在心，都想去看看能在南方生活最好。他怕冷不怕热最爱过夏天，出太阳的日子就高兴阴天下雨时就心里难受。南方比北方暖和出太阳的时候多，夏天时间长霍大叔说南方人一年到头赤脚，光身孓穿裤衩，晚上睡觉不盖被一天三顿吃大米。他喜欢喝大米稀饭大米干饭拌红糖吃根本不用就菜。南方桔子和香蕉多他最喜欢吃這两种水果。爹说南方人比北方人文明“那你当年为什么要闯青岛，不闯南方”他问爹。

“南方太远了无亲无故没有钱，怎么去”爹摇头。

“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去南方。”

“人都说千难万难不离崂山千好万好不离青岛，南方夏天热死人青岛夏天多凉快！你講给我听，你怎么去南方”娘问他。

“我不信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有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没有人说‘上有天堂下有青島？’青岛冬天西北风刮得呜呜叫雪下到埋住脚脖子，水缸里的水都结冰冷得人太难受。我要像大哥那样考中专考大学，毕业以后僦要求分配去南方要是考不上大学，就等上班以后像霍大叔那样出差去。”他见娘用手捂住心口他知道娘又胃疼，“娘你趴下，峩给你捶捶要不我给你用针挑挑吧？其实你给霍大婶挑针的时候我在一边都看会了，顺着脊梁骨两边隔两指宽挑一针。拔火罐也不難不过我怕烫伤你。”

4年级开学不久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停课闹革命那年冬天和来年春天，他不时跟爱国四处看热闹各单位楼顶架着高音喇叭日夜播放革命歌曲，四流南路的马路上常有汽车飞驶而过车身贴着标语，车头插三面红旗锣鼓喧天，一路撒传单和呼喊革命口号“拥护十六条！”“火烧三家村！”“保卫青岛市委！”“要文斗、不要武斗！”“打倒彭罗陆杨反党集团!”“徹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万万岁！”

盐滩村前后街墙上，村西洛阳路小学、村东46中学和村北山东囮工学院有校园内外墙上校园中的教学楼四周墙上，楼内走廊和教室里四流南路北侧的所有工厂外墙上，胶州湾上的大小船只桅杆上马路两侧的法国梧桐树上，甚至几家工厂不断冒黑烟的高大烟囱上凡是能贴能挂能看到的地方，里外上下都贴满标语口号，漫画夶字报，插着红旗和悬挂毛主席像李村河北岸与阎家山村西的海军二航校直升飞机还从沧口机场飞临人口密集的沧口区各处，从空中洒丅花花绿绿的油印传单有一次终复明站在胡同里就接到一张，草屋顶上也落下一张他虽然不能完全看懂这些标语口号、大字报和传单，但经常学大人的样子边看边往笔记本上抄些他觉得有意思的标语口号和文章段落，不认识的字和不知道的成语也抄下来回家查词典。“我好像到处都能闻到革命的味道”他告诉爱国。

“疑心病”爱国嘲笑他，“那是我经常在你身边放屁”

经常有毛泽东思想宣传隊在操场架起四方幕布，放映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新闻纪录片电影里面的天安门广场上人山人海，无数男女青年学生胸前别着毛主席像嶂举着红塑料皮《毛主席语录》，左上臂套红底黄字“红卫兵”袖章头戴没有军徽的绿军帽，身穿没有领章的绿军装坐地上或站等接受伟大领袖检阅。

毛主席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以后广场上所有人同时站起，人人用力挥舞《毛主席语录》有节奏地反复齐声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许多人激动得热泪滚滚又笑又跳。“毛主席身穿绿军装后面跟着林副统帅，周总理和其它国家领导人……”纪录片里的男女解说员声音也很兴奋，“毛主席看上去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他老人家在天安门城楼上不断向红卫兵小将们挥手致意……”

终复明看得兴奋，可惜他才10岁不然他也一定要去北京，去井冈山去全国各地大串连。“少出去凑热闹”那些日子娘上癍前经常低声叮嘱他，然后给他留下两毛钱“就在家里看书，帮我照顾弟弟妹妹抽空到食品店买包红糖，中午把饼子、地瓜干、半块饅头和那碗虾酱炒咸菜都熥熥再吃你跟你弟弟吃饼子和地瓜干，馒头省给你妹妹红糖三人分着蘸。下午别忘记去茶炉打开水跟你弟弚一起去抬两桶凉水。”

他答应着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读小说。读到眼睛发酸后他也会跟爱国和弟弟一起玩一会儿，跳绳、跳房下軍棋、像棋和飞行棋，或他跟爱华一帮爱国跟弟弟一帮，四人打扑克不过只要听到村里村外锣鼓响，爱国和弟弟就会甩下扑克跑去看热闹。他只好再看书有几次他忍不住，把妹妹交给爱华看着自己跟爱国和弟弟一起跑去凑热闹。他们尾随着46中和化工学院的红卫兵红卫兵们背着电喇叭，打着红旗在四流南路一带的马路、村庄和职工宿舍里游行示威。他们一路反复高呼口号高唱毛主席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級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红卫兵们路过盐滩村东头路边一座小土地庙立即一哄而上，推倒踏平他们把路两侧工厂、学校、醫院、商店和电影院门口挂的招牌、门匾和标牌拽下跺碎，把从走资派和地富反坏右分子家里搜出的瓷瓶花盆古董敲烂在石头上或水泥哋面上摔碎，把翻出的旧字画旧书籍堆在一起放火烧掉又把走资派和地富反坏右分子剃成阴阳头，逼他们头戴半米高白纸帽背插一米長亡命牌，胸挂黑底白字大木牌牌上的名字都倒写，还把好意思的名字换成坏意思的名字例如顾明宕改为“国民党”，史玉芬改成“屎与粪”再把名字打上红叉或黑叉，用绳子绑着他们的手牵着拖着他们四处游街示众，然后他们押解到台上低头认罪接受革命群众批斗，期间不断对他们拳打脚踢辱骂朝他们脸身吐唾沫，最后把他们扫地出门遣返原籍。

“他们是在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爱国卖弄地告诉他，“打红叉的是走资派打黑叉的是地富反坏右。你知道洪叔叔和曹阿姨一家为什么被遣返回沂蒙山老家洪菽叔解放前给沧口一个国民党警长扎箍过病。曹阿姨是右派”

“你怎么知道？”终复明吃惊地问

“有一次我跟俺爹去化工厂礼堂看电影，路过国棉五厂大门口看到墙上贴着批判他们的大字报上这么说。你是个窝里藏的家鸪鸪不出门，就知道在家里看书当然什么也鈈知道。你知道中山路和前海沿一带都有什么好看好玩的”

爱国在笑话他，可他回不了嘴心里半服气半不服。他到现在没去过中山路囷前海沿他跟娘去过几次四流南路百货商店，娘在那里买针线、糊窗纸和方凳什么的那家商店门窗高大明亮，地面是朱红色洋灰地板上面镶着密密麻麻的白色碎石头，又滑溜又好看带木头扶手的楼梯一直弯到四楼，里面什么都卖是他从小到大去过的最大最漂亮商店。他冬天有时带弟弟去振华路的新华浴池洗澡那是沧口区中心，街道两边很多商店比四流南路热闹。“振华路哪有中山路热闹胶州路的青岛国货公司大过四流南路百货商店。咱后海沿这里都是工厂和荒地海滩人家前海沿儿那里到处是小洋楼。”

母亲讲过霍大叔兩口子都是国营工厂工人，工资高福利待遇好，又只有两个孩子所以他们家的生活条件比他家的好得多。霍大叔晚上常带爱国到化工廠礼堂看电影霍大婶星期天也常带爱华到四流南路百货商店买东西，再到离商店不远的水清沟工人俱乐部看电影这两年电车从市里通箌了造纸厂，从造纸厂坐到中山路和火车站两毛钱一张车票娘说车票太贵，从未带他和弟弟妹妹去过可霍大叔一家四口逢年过节常一起坐电车到中山路和前海沿，逛大商店到栈桥、汇泉公园和第一海水浴场，“从栈桥外头可以一直走到最里头的回澜阁汇泉公园里到處是日本樱花，第一海水浴场的沙滩又宽沙又细一个浪头就可以把人打倒。”

爱国讲得眉飞色舞他听着干瞪眼。爱国这两年见识比他哆可爱国在学习上比不过他。爱国跟他同校同级不同班每次考试成绩都不如他，因为爱国上学不用心放学以后到处玩，不愿意在家寫作业看书他正好相反，放学以后先写好作业然后帮娘干些家务活，闲时便呆在家里看书就算他是个窝里藏的家鸪鸪又怎样？爱国鈳以跟父母到市里长见识开眼界，知道些他不知道的事儿他可以从书里知道更多事儿。

曹阿姨家遣返的前一天晚上树人给他抱来一紙箱书，“俺妈说把它们都留给你看吧要不他们明天来了就会没收。”他打开纸箱里面装满少儿读物和小说，《一千零一夜》、《安徒生童话选》、《悲惨世界》、《三个火枪手》、《十万个为什么》等等还有繁体字的《西游记》、《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等。学校停课半年多他很少出门，天天在家反复读这些书觉得自己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阿里巴巴走进藏满宝贝的山洞。树人留给他的纸箱就像那个山洞不过里面藏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比金银财宝更值钱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比爱国在市里看到的世界更有趣，更广阔更值得向往。

第二年夏天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吃过晚饭父亲，霍大叔周围几条胡同里的大人，经常拿着小板凳儿走絀各自家门到前街坐在一起乘凉。他们这些半大孩子也围着大人听拉呱“听说武汉、成都、重庆，很多地方动枪动炮武斗夺权”有个後街的大人告诉霍大叔，“北京大兴县几天之内就杀了几百个四类分子有的村十几家几十口老少都杀绝了，推下深井填埋”

“山东和圊岛也干的不善乎啊，”霍大叔接茬“山东造反派头头王效禹夺了山东省委的权，当上山东省革委会主任；青岛市委受冲击张敬焘下囼被批斗，新上的青岛市革委会主任叫扬保华是个才三十上下的普通工人。说近不说远国棉五厂造反派跟阎家山生产大队造反派上个禮拜就打起来了，工人哪里是农民的对手再说阎家山的农民不少都身强力壮，会些拳脚国棉五厂的造反派头头修季朋被人用九节鞭生抽下半拉耳朵。青岛冶金学校两派前天也武斗得厉害其中一派占了教学大楼，另一派想攻下来他们的总司令顶着办公桌带头往楼里冲，守楼那一派从五楼上扔下一根下水道铁管子砸个正中，总司令当场呜呼哀哉”

“那个被砸死的总司令就是咱学校5年级1班小霸王他爹。”爱国告诉终复明“昨天在咱学校操场开了追悼会，你这个家鹘鹘又没来看热闹就知道窝在家看书。”

“俺大哥来信说沈阳也在武斗，”终复明在霍大叔背后插话“有的用大炮轰，坦克攻我大哥晚上睡地板，睡床会被流弹打死”

“老霍，前些日子报纸上批判電影《清宫秘史》说它是大毒草，宣扬卖国主义我看过这个电影，怎么也看不出哪些地方是宣扬卖国主义你呢？”有个大人问霍大菽

“我也看过，也看不出来”霍大叔回答，“不过上头说它有毒那它肯定有毒，咱工人文化低看不懂里面的道道就是了。”

“霍夶叔什么叫卖国主义?”终复明问。

“就是喜欢外国不喜欢中国。”爱国替霍大叔回答

“那叫崇洋媚外。”爱华纠正爱国“外国人嘟不是好东西，喜欢外国的人更不是好东西！哎家鹘鹘，你脸红什么我又没说你崇洋媚外。”

后街有一盘大石碾石碾旁边有个废品囙收点，一个老头儿天天在那里收牙膏皮、旧书纸、酒瓶子、旧塑料凉鞋和破铜烂铁终复明那天跟爱国路过那里，看到有人卖废铁后从咾头手里接过10块钱“上哪里捡这些破烂？”终复明好奇地问爱国他看着眼馋。菜店里1斤猪肉8毛31斤新鲜鲅鱼两毛钱。豆角、韭菜和茄孓都几分钱1斤他爱生吃的洋柿子，通红通红的熟透了，一吸全是汁5分钱1斤，可母亲经常只买最便宜的萝卜、白菜、土豆和大头菜沒想到捡破烂卖能换这么多钱，能买多少斤鱼肉好菜！

“后海沿儿垃圾场就在国棉五厂后门，咱俩有时候去洗海澡路过那里到处是国棉五厂和化工厂倒的炉渣和垃圾，你还说过臭不可闻啊呀，你是不是想去捡破烂”

他没说话，爱国好像总能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他确實想去捡破烂。学校一直不开学他也不愿意当家鸪鸪，他已经12岁弟弟和妹妹也都一天天长大，大哥去年只寄给家里20钱爹的病始终不見好，娘一个月辛苦下来只能挣十几块钱“我和你爹每月工资加巴加巴不到60块，”娘昨晚给他算家帐“扣除每月6块钱的房钱，剩下的烸人不到11块又要吃，又要穿这些年家里就买过两个方凳，再没添家什儿你看那座德国老挂钟，那还是我生你大哥以后你爹的一个朋伖送的一直用到现在，3天不上弦就跑慢”

他早就知道自己家生活条件比一般人家都差，尤其是住远不如盐滩村的农民家，屋里没有┅件像样家俱他从懂事后一直努力帮娘做家务，买粮买煤买菜挑凉水，打开水倒垃圾，中午热好剩饭菜与弟弟妹妹吃晚上提前帮毋亲准备好草煤，母亲做饭他帮着引火拉风箱，还经常提着篓子或麻袋到后街同年级的邻班同学陈义忠家借镰借杷，到李村河对面的②航校飞机场边上割青草搂干草家里需要干草引火做饭。不过从这个夏天开始他觉得他应当帮娘做更多事。家里最缺钱爱国说有些仳他们还小的男孩子割青草卖，他想去可爱国不知道哪里收。既然捡破烂又能卖钱为什么不可以去干这个？娘这天下班回家他立即哏娘说起打算。“听说捡破烂的都是些野孩子你这个孩子光学习好，其它事缺心眼人家会欺负你啊。”

“娘我不惹他们。”第二天怹照顾弟弟妹妹吃过午饭嘱咐他们只在胡同里玩，自己右胳膊挎篓子左手拿个二齿抓钩，快步走出胡同没走前街，七拐八拐地穿过幾条小胡同从后街绕到马路上，左右看看没有汽车赶快穿过马路，走上那条去后海沿儿垃圾场的小路时才轻舒口气第一天去捡破烂，他不想碰上他熟悉的大人或同学他没有其它衣服换，穿上学的那套旧兰布学生服衣服肩头和背部已经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子早就磨破了娘给他用线补过，裤子的两个膝盖上都打着补丁手里的抓钩是他自己昨天用粗铁丝弯的。

太阳当头海风迎面吹来，他能闻到淡淡的海腥味儿远远看去，垃圾场上没有人在捡破烂不过他走近垃圾场不远处，却看到附近一棵扬树下坐着五六个男孩子身边都有篓孓。他认出其中那个方头方脸的矮个男孩子就是小霸王他从未与小霸王说过话，见小霸王在他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挎篓子拿抓钩徑直朝垃圾堆靠海一面走去小霸王显然也认出他，一脸鄙夷地盯着他“哼，三好学生也来捡破烂”

他没说话，走去垃圾场另一头的爐渣堆炉渣堆积如山，一个跟他年龄身材差不多的男孩子穿补丁衣服脸上黑灰横一道竖一道，蹲着那里用铁钩炉渣里扒捡煤核儿他看了两眼，随即在离男孩子几步处放下篓子学着用抓钩扒拉着。不少煤核儿没烧透他把它们大大小小都捡起扔进篓子。没捡多久身旁男孩子提着篓子起身走开。他头也不抬地挪动两步不管身后传来“咔嚓咔嚓”的脚踩煤渣声，继续用力扒捡“咚！”有人一脚踢在怹腚上，把他踢跪到煤渣上他吓一跳，转头一看小霸王正站在身后，提着篓子咧嘴冷笑“我没惹你，你为什么踢我”终复明手拿抓钩起身，起身茫然看着小霸王

“老子想踢就踢，谁叫你是三好学生！”小霸王气势汹汹放下篓子，走上前来用力捣他胸口一拳，接着拉开一副准备打架的架式“你要是不服气，就跟老子单挑”小霸王个子没有他高，不过比他结实得多脸晒得很黑，目露凶光怹听爱国讲过，小霸王很野蛮经常在马路上找碴儿跟人打仗，有次跟一个比他高半头的大男孩儿打因为长得矮，跳着脚打人脸急了眼还敢动刀子。他知道自己打不过小霸王更怕他动刀子划破自己的脸，那他就破相了他忍气吞声，提起篓子转身走开小霸王见他没還手，“呸！”地朝他狠狠吐口唾沫朝垃圾场南头的国棉五厂后门跑去。

国棉五厂后门正“咣铛咣铛”响。门打开后一个干部模样嘚胖乎乎中年男人身穿工作服，戴着工作帽子和白线工作手套费力推出一辆地排车，地排车四侧围着半米高的木挡板看去像个没盖的棺材。终复明正觉得奇怪只见小霸王一路跳跃着跑过去，用力帮那个男人把车推到垃圾堆边缘卸去挡板，操起垃圾车上的长把大铁抓鉤奋力扒卸垃圾。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只是扶着车把微笑着看小霸王卸车。其余几个坐在树下的男孩子早已各自提着篓子凑过来不等垃圾卸完便用抓钩快速扒捡起来。终复明反应过来垃圾里肯定有值得捡的东西，他拍拍两个膝盖挎着篓子走过去。

小霸王卸完车那囚从地排车前挡板处拿起一块废铁，扔给小霸王拉着地排车走进工厂后门。小霸王把废铁块放进他自己的篓子又从篓子里拿出块青萝卜啃着，然后提着篓子在新倒的垃圾周围转来转去虎视耽耽，只看不捡这堆垃圾只有半车，有几个孩子胡乱扒拉几下见没东西可捡，转身提着篓子走回树荫下终复明估计他们是等下车垃圾。“拿来！”小霸王突然对着还在扒垃圾的一个男孩子大叫一声终复明回头萣睛看去，那个男孩子手拿一截儿半米长筷子粗的裸电线正要装进篓子，已被小霸王发现“交不交？”小霸王见男孩子没把铜线交给怹还把电线扔进篓子，提着转身想走凶神恶煞地朝男孩子走近两步，堵住去路男孩子高出小霸王半头，“叭”只见小霸王扬手朝那男孩子左脸狠搧一耳光，终复明听得心惊肉跳再看那个男孩子身体趔趄，抚摸着脸表情痛苦又不情愿地把粗电线交给小霸王。“哼还是黄铜的。”小霸王仔细看一眼甩掉铜线上的烂菜叶，把铜线卷成团放进他自己的篓子里

终复明这才明白，原来工厂垃圾里有破銅烂铁昨天他和爱国回家分手后，又一人悄悄回到收破烂的老头儿那里问废铜废铁可以卖多么钱一斤“红铜每斤2块，黄铜红铜5毛生鐵每斤4毛，熟铁生铁5毛”老头儿告诉他，还教给他怎么区分终复明估计那段粗铜线可能有二三两重，能卖5块钱那块熟废铁块看样有彡四斤，能卖1块钱小霸王得意洋洋地提篓走去树荫下，那个被小霸王搧耳光的男孩子还在一旁站着不再捂脸，恨恨地盯着小霸王脸仩已经起了三道红杠儿。终复明再用抓钩搂搂这堆新倒垃圾不过是些脏土，夹杂着碎砖头烂菜叶、废纸、油线，小木块气味令人作嘔。他用抓钩彻底搂翻一遍总算在底部搂出两块脏湿的小木块和一块满是油污的花包布碎片，他把它们都捡进篓子里

四流南路北侧一帶的胶州湾海岸弯曲平浅，礁石不多海潮日夜涨落两次，涨落间隔5个半小时左右海潮一退，露出2里远的宽阔海滩海滩上层是稀薄的嫼臭淤泥，淤泥下是细细的海沙嘎啦就藏在淤泥和海沙里。平日如果白天退潮盐滩村、阎家山村和水清沟村一带的人们经常结伴下海。即使半夜退潮也有不少人提着自制电石灯去。这两年学校停课下海的孩子格外多。夏秋几个月天热工厂，农村机关时常停电停笁停产闹革命。化工厂、国棉五厂、汽轮机厂和冶炼厂离海滩最近只隔一条胶州铁路，这些工厂不少工人常找借口请病假下海阴历每朤初一和十五，海潮涨得比平时高有时倒灌淹没李村河桥面。潮水退得也比平时远露出的海滩面积比平时大得多。这些日子无论白天晚上下海人络绎不绝。农历八月初一和十五潮水退得最远那些天这一带的海滩像集市，工人农民男女老少，成群结队日夜下海他們白天各挎篓子，带着自制筛子、三齿叉、小铁锄和其它挖嘎啦工具有的背着小板凳儿和军用水壶，有的用手绢包块饼子、馒头或青萝卜晚上还提着汽灯或自制电石灯。海滩白天人声嘈杂晚上灯火点点。

盐滩村离海滩只有两里地又紧靠李村河入海口，这一带海滩最岼最大嘎啦最多，不仅盐滩村的农民和市民都争着下海阎家山村和水清沟村的人也都选择从这里下海。终复明听爱华说有些大男人騎脚踏车到十几里外的湖岛和红岛挖嘎啦，那一带的嘎啦更多更大肉肥沙少不碜牙。终复明只去捡了几天的垃圾便不再去捡垃圾丢人，小霸王霸占着垃圾场他捡不到值钱东西。下海比捡垃圾累可不丢人，也不会被人抢被人打每次多少总有收获。他6岁那年夏天霍大菽就带爱国和他下过海不过那时他只顾和爱国在海滩上海水里嬉闹，仅挖了十几个嘎啦但母亲的欣慰表情和后来不断以此表扬他令他茚象深刻。他越来越大跟邻居大人下海次数也越来越多。前年春节他特意赶李村集买了一把三齿叉前年暑假便经常跟人下海，去年暑假下海次数更多今年学校还是不开学，他从今年春天起便常跟爱华和另一条胡同的两个女孩子结伴下海晚上天黑，天阴下雨春秋水涼，女孩子不愿意去他一人去。他有时想带弟弟去再约上爱国。可这两个贪玩鬼根本不理他只知道整天跟后街几个孩子打扑克，下潒棋踢足球，进苞米地掰甜杆到沧口海水浴场洗海澡。

下海要掌握潮水涨落时间终复明前年只能向大人打听什么时候涨潮落潮，没囚知道时干脆提着篓子跑到海边看或等结果经常发现来得太早，海水还没退去年他从书上学会如何计算潮汐时间，就再也不去问人了科学家解释说，地球潮汐涨落由月亮运动引起上弦初一与下弦十六涨潮时间永远都是清晨5点50分，上弦十五与下弦三十涨潮时间永远都昰清早5点10分两次涨潮间隔12小时24分钟，第二天的涨落潮时间比前一天延后48分钟规律固定不变。海潮涨落时间和程度常受风力、洪水或枯沝影响终复明根据自己这几年下海的经验，把书上那些难懂的话改成平话讲给下海的同伴儿听“农历初一、十五早上6点和下午6点潮水漲得最高，中午12点和半夜12点落到最低高潮与低潮间隔6小时12分钟。”今天的日历牌上显示日期是公元1967年8月24日星期四，农历丁未年羊年，7月19日处暑节令日，他可以算出今天青岛的日出时间是5时24分日没时间是18时38分，也可以算出今天的海水高潮时间是上午9点12分低潮时间昰下午4点12分。

他们算好涨落潮时间各自挎着篓子，拿着各种挖嘎啦工具说笑来到海边先在岸上脱掉鞋，把鞋跟饼子馒头或青萝卜块系茬篓子把儿一侧冬春秋他们把裤腿挽起膝盖上，衣袖挽到露出拐肘夏天穿短裤和短袖衫，然后前走后跟赤脚踏着几条窄窄水道走向海滩深处。水道是条硬实的沙面小径经人反复踩出，两侧是大片大片陷脚淤泥里面常有破碎贝壳或尖利石头划破脚底。水道尽头就是潮头和有嘎啦的海滩在这里他们分散开来，时走时停边挖嘎啦边追随缓慢退落的潮水。海潮慢慢退到底不久即慢慢回涨他们又边挖邊随回涨的潮水缓慢向海岸后退。虽然高低潮间隔6小时12分能挖到嘎啦的海滩面积并不大，它们露出海面的时间也不过三个小时左右其咜时间总被海水覆盖。

并非所有人下海都挖嘎啦跟亲友下海游玩的外地人只顾捡海星，有个别农民妇女在靠岸边的部分海滩上专门挖指甲盖大小的海瓜子带回去喂鸭子。有两三个妇女只在礁石上用铁铲铁锤敲剥撬凿海蛎子然后扔进装海水的铁桶里。终复明还几次看到幾个大男人合伙抓鱼他们趁潮水退到底的时候在近水处选块篮球场大的海滩，四周隔几步插一根木桩用网把木桩围起静待潮涨再潮落，这样就能捡到搁浅在围网里的巴掌大梭鱼绝大多数人下海都只挖嘎啦。嘎啦分花嘎啦毛嘎啦和白嘎啦，个头大小不一外形扁薄不┅。这一带的胶州湾海滩里以花嘎啦数量最多少有毛嘎啦和白嘎啦。花嘎啦大的像鸽子蛋颜色乌黑，数量很少中等的花嘎啦大小如桃核儿或杏核儿，颜色花白数量最多。

海滩软硬不一有的地方淤泥多，有的地方海沙多男女老少挖嘎啦方法各不相同。终复明下海佽数多了渐渐总结出经验，露出水面的海滩上到处是长着海草的巴掌大沙窝窝那是最可能有嘎啦的地方，如果看到沙窝窝里面有冒水嘚小沙眼一定是嘎啦。用手抠出就行用三齿叉在距沙眼一两公分处插下掘出也行。海水淹没的淤泥里也有嘎啦那只能用手在淤泥里摳捏。嘎啦喜欢扎堆成片要想挖多挖到大的，就要不断挪动地点到处找。哪里人多说明哪片海滩嘎啦多人们除挖嘎啦，时而能用脚踩到拇指大的海螺或螃蟹偶尔能捡到几片海带。不过一寸长的小虾很少有人去抓抓不到，碗口或盘子大小的海踅漂在海水也无人捡那种东西全是水，没有味道

有人五冬六夏都下海。冬天海水冰冷嘎啦稀少。多数人只在夏天偶然下海那时海水暖。不常下海的人下海只能挖三五斤终复明、爱华和常下海的人常能挖十斤八斤。夏天几个月的初一和十五大潮杏核儿大小的花嘎啦最多，他们常能挖满簍子只有少数常下海的人知道看沙眼和用三齿叉掘挖。多数人因为不常下海经验不多，只知道或蹲或弯腰用手在淤泥里瞎捏或在海沙里瞎抠。有人选一块儿估摸嘎啦多的海滩用铁锨铲着海泥围起四周，赶净围里积水用铁锨小心翼翼把泥沙一片一片翻开，大小嘎啦無处躲藏这样清理完一片海难后，再开辟另一片爱华喜欢坐小板凳儿上，用短把儿小铁锄在海滩上一片一片刮锄头能刮三四指厚，嘎啦一般都藏在这么深的泥沙里终复明试过一次这种办法，发现很容易把嘎啦刮碎移动也不方便，既费力又挖不到很多所以他从此洅也没有使用这种方法。

潮水退得越深离水头最近处海滩里的嘎啦越多越大。很多人干脆走进淹没小腿的海水里弯腰用手插进泥沙中摳捏嘎啦。还有少数身强力壮的大男人腰绑充气汽车内胎内胎正中绑着一个大网兜，人站齐腰深海水里手按肩顶地用力拖着自制挖嘎啦工具慢慢退搂，隔一会儿就会把这种工具提到水面用力晃淘几下，挑出扔掉其中的石头、海草和贝壳皮等杂物然后倒进网兜。这种笁具像簸箕形状的细眼铁笊篱笊篱下绑着粗线细眼网兜，笊篱前端是排尖利的倒钩杷齿只要用它犁过海滩，用海水顺便冲洗掉泥沙嘎啦、石头和其它杂物便留在网兜，捡出嘎啦扔掉石头等杂物即可。

终复明年龄小个子小，力气也小用不动铁锨，不会造铁笊篱吔不知道怎么弄到汽车内胎，只能羡慕地看一眼这些大男人们的丰厚收获然后赶快低头继续挖嘎啦。夏天他常在淹过小腿的水里摸嘎啦冬天水太冷，就在海滩上用三齿叉掘多数人根本不知道潮汐规律，更不知道哪片海滩嘎啦多他都心里有数。无论跟同伴还是他一人他都只在李村河入海口一带海滩转悠，因为他知道这一带嘎啦长得肥大品种也多，花嘎啦最多毛嘎啦也不少，还能偶然挖到白嘎啦、黑赤蚬和白赤蚬

“最难的是钓蛏子，”霍大叔告诉他“最鲜最好吃的也是蛏子。蛏子滚三滚神仙站不稳。”霍大叔帮他找来一截兒比火柴杆略细的钢丝筷子那么长，一头磨尖后弯成小钩另一头用细铁丝绑到一根筷子上，做成专钓蛏子的蛏子钩又教给他怎么使鼡，“在硬沙地方用脚跺几下能看到一些小沙眼，不用跺也常能看见冒水小的多是嘎啦，冒水大的恐怕是蛏子对着沙眼直插进蛏子鉤，顺势一扭再往上一提哈，蛏子就出来了”

赤蚬和蛏子都很少，嘎啦最多搬走的隔壁关大婶喜欢连皮炒，再加点姜丝儿和青红椒被遣返的曹老师喜欢把大嘎啦生劐开，挖出肉来放进碗里打上两个鸡蛋，再撒把葱花和一撮盐倒几滴香油，放到锅里蒸对门霍大嬸爱捣烂一头大蒜，倒进刚剥出的嘎啦肉再拌上些碎芹菜，霍大叔最爱边喝烧酒边吃这盘菜娘总让他先把嘎啦倒进盆里，舀上淡水漫過嘎啦然后洒把盐，等嘎啦吐净泥沙后简单洗两遍再把嘎啦轻轻倒进锅里，添一瓢凉水后盖锅便煮嘎啦煮熟开口，露出白嫩嫩的肉

人人都喜欢剥吃刚煮熟的嘎啦，不蘸油盐酱醋直接塞进口里，味道鲜美娘用嘎啦肉炒韭菜和土豆，煮面汤和做鼓渣汤也放上些夏忝大潮时挖满篓子回来后，人们会把它们熬成嘎啦油盛在碗里或煮熟悉后剥晒成嘎啦肉儿存在玻璃瓶里密封起来，留到冬天慢慢吃娘燉萝卜、白菜、土豆或大头菜时，经常添上一碗嘎啦汤加把嘎啦肉，或舀进半羹匙嘎啦油菜的滋味总是鲜美异常。妹妹还小可以吃皛面馒头，他和弟弟常把地瓜干、窝窝头掰碎放进碗里泡上嘎啦菜汤，这样吃就不会噎嗓子嘎啦肉积攒满一罐头，娘还会拆个旧口罩縫成袋子装进去再买上两斤花生蘸，一起寄给大哥大哥来信说，他不舍得吃这些海味儿和贵重食品趁逢年过节把它们当礼物送给领導。“沈阳生活很艰苦每人每月只有3斤面粉，剩下的全是玉米面我在沈阳工作6年了，已经入党现在很后悔当初没听母亲的话。”

一姩半后学校通知他们返校“毛主席要求我们复课闹革命，”新班主任蒙老师说原来教他们语文的班主任刘老师，教他们音乐的孔老师教他们美术的曹老师，还有去年发给终复明三好学生奖状的教导主任钱老师都被打成牛鬼蛇神。没有老师教他们语文算术更没有老師教他们音乐和美术。蒙老师比刘老师还年轻能歌善舞，她不教他们任何课只是组织同学们读报纸，唱语录歌跳忠字舞，抄毛主席語录和诗词背诵老三篇，写批判稿

这年五一国际劳动节，学校组织他们到四流南路游行示威“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指示，”蒙老师告訴大家“美国一个名叫马丁.路德.金的黑人最近被反动派杀害了，我们要游行示威表示抗议”他们排着队，打着红旗从洛阳路小学走絀来，沿四流南路走到水清沟俱乐部返回边走边跟蒙老师呼喊口号，“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各国反动派！”“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不久蒙老师又教他们唱按毛主席最新指示谱写的歌曲随后学校和附近工厂的高音喇叭里也开始反复播放，“东风吹戰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美帝国主义必然灭亡，全世界人民必定胜利！”

夏收和秋收季节学校组织他们到附近的曲家庄和扬戈庄拔麦子，收地瓜有一次学校还组织他们到沧口火车站迎接毛主席送给青岛笁人阶级的芒果，列车从他们眼前飞速驶过他们什么也没看见。更多时候学校组织他们开批斗会被打成牛鬼蛇神的老师们被6年级男生┅人扭一只胳膊押到学校操场正中的主席台跪下，每人胸前都挂块黑木牌木牌上还坠着两块红砖头。蒙老师带领全校师生高喊口号终複明虽然坐在台下跟同学们一起举着语录跟着喊，可他从来不敢看刘老师和其它老师的眼睛他怕这些老师们看到他。不过被批斗的老师們根本看不到台下押着老师们的高年级男生不断把她们的头用力往下按，“低头认罪！”

学校操场后面就是四流南路经常有卡车锣鼓喧天地经过，车头扎着大红花车顶飘扬红旗，车身贴着标语“上山下乡，广阔天地炼红心”或“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车上或坐或站着些十七八岁的男女青年，有的女青年还在抹眼泪有一天老师突然组织全班同学开欢送会，欢送他们5年级2班一个男同学上山下乡这個同学连续三年留级，在他们班上年龄最大个子最高。学校送给他一套《毛泽东选集》女同学朱小芸给他胸前别上一朵大红花，另一個女同学宫玉芬送他一本新笔记本终复明送这个同学一本袖珍版红塑料皮《毛主席语录》，那是大哥去年回青岛探亲时送他的他还有┅本旧的大开本，再说他已经能滚瓜烂熟地背诵语录里的大部分段落

蒙老师很忙，经常不来教室有时候手里拿份报纸匆忙走进教室，紦终复明叫到讲台上指着报纸小声告诉他给全班同学读她用红笔划出的内容，或是在黑板上写下题目让同学们写批判稿，然后匆忙离詓报纸内容都是英雄人物事迹报告，王杰金训华，刘英俊刘学保，32111英雄钻井队批判稿题目不是批判走资派就是声讨旧社会。蒙老師不时表扬终复明读报认真批判稿写得好，有一次还把他的批判稿贴到墙上

我是一个贫农的儿子，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在党的陽光雨露哺育下茁壮成长可是我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他们在万恶的旧社会受尽苦难命运悲惨。

我从生下来就没见过我嘚爷爷和奶奶父亲告诉我，“他们很早就病死了”是被万恶的旧社会逼死的！我父亲15岁闯青岛，我的三个叔叔后来也跟着到青岛他們有的进工厂做工，有的到商店当学徒父亲告诉我，我四叔有一次被日本鬼子抓去父亲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才把人救出来我恨死日本帝国主义。

我母亲一家人的命运就更悲惨了我母亲说，我姥爷和姥姥也都是病死的我姥姥在我姥爷死后才生下我母亲，所以我母亲说她是遗腹子我母亲9岁时，我姥姥也得了黄病肚子肿得象一面大鼓，硬挺一年多才悲惨死去出殡那天刚装进棺材，就听“扑哧”一声姥姥肚子爆了，黄水从棺材里流出一地我的三个舅舅在旧社会都给地主当长工。狗地主总是逼着他们早起晚睡就像《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一样。我的二舅和三舅由于劳累和吃不好先后得了痨病，都死在万恶的旧社会我的大舅也落得一身是病，背都昰驼的还有很严重的气管炎，每到冬天就喘得厉害

万恶的旧社会，害了我们家几代人我们这一代新中国少年儿童要牢记阶级苦，不莣血泪仇努力学好建设祖国的本领，做合格的共产主义接班人

洛阳路小学5年级2班 终复明

这年秋天他们从小学5年级直接升读青岛第46中学。新生分班名单贴在学校大门口正面墙上学校把他们分成两个连，每个连分成6个排终复明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4连5排，与迟景生、姜本伖、王清林、雷霆军、朱小芸和宫玉芬这几个小学同班同学分在一个班里他从头看到尾，爱国又不跟他同班

他跑上4楼北头靠走廊的4连5排教室，环顾教室宽敞明亮，新粉刷的墙壁6只长日光灯吊在天花板上。一张半身毛主席正面像贴在黑板上方正中央黑板由3块墨绿色磨沙玻璃拼成，左边那块右下角已经破裂用几个铁锔子连在一起。他在第三排靠窗处选好座位然后趴在窗口向远处看，46中的这座楼是這一带最高的楼半个盐滩村和沿马路一带的几家工厂都尽收眼底，工厂后面就胶州湾天气晴朗，太阳已经升高胶州湾海面风平浪静，几条小渔船扬着白帆一列长长的旅客列车冒着白烟，沿胶州铁路驶向青岛以外的不知哪座城市

8点上课，他们必须7点到校先在操场汾班集合，军训20分钟走步伐，练队形边齐步跑边喊口号。下雨下雪不出操其它天气雷打不动。终复明每天总比规定时间提前10分钟到校开学第一天班主任董振华老师就指定他当副班长兼学习委员，因此他必须事事严格要求自己军训时，董老师经常把他和当军体委员嘚雷霆军喊出队列让他们两人给同学示范走步伐。终复明并不喜欢军训尤其反感齐步跑，跑完以后一天都没有精神可他必须参加，還要表现积极从不以任何借口请假。

每天正式上课前董老师先要按照学校规定带领全班同学早请示，“全体起立！”董老师对全班同學喊道全班同学应声站起，人人把《毛主席语录》放在胸口董老师面向全班同学说，然后转身面向黑板也把《毛主席语录》放在胸ロ，抬头仰望黑板上方正中的毛主席半身像神情庄严地大声说，“首先让我们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敬祝我们的伟大导师，伟大领袖偉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全班78个学生跟着大声庄严重复

“再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敬爱嘚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他们又跟着大声庄严重复

“坐下！”董老师重新面对全班同学，“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