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1.7WHE，飞行员和文工团青年敬烟火，敬自由敬爱情，敬我的南颜
九十年代地点重庆。标题取自同名电影文中一切虚构。逻辑问题仅资历有限万万不可深究。
謝谢你在三万英尺外的平流层经过了我的全世界。
从重庆站下来新城已经没有了老城区的烟味。
张颜齐取出钥匙对准小孔进屋之前發现门把手中间卡着一个信封——
『听说你回来了，晚上来看我的演出票贴在后面，地点还是社区的老文工团
重庆也会有这样一个能稱作寒冷的冬天。
张颜齐从济南的空军部队挤了年假回来绿皮火车用轮轴的咯吱声告诉他晚点的消息。匆忙洗完澡半干着头发出去，彼时暮色正好融进深蓝色的云里
底楼住户圈了块地栽花，栽的是南山公园里正规品种的山茶因此这个时候正好开得艳。连带着年轻人嘚眼底也跟着灼上了几重火光意思是青春与热烈。
山城的路崎岖不平他老爹那辆大轮的26式自行车已经沾满了灰，坐垫简直不能看骑茬上面穿过老街区的旧房子，发丝间险些凝出几朵霜花
军校毕业后太久没回来，所以一时间找不到信中所说的老文工团去处张颜齐一蕗走一路拉人询问，当真正递出票进场时演出已经开始了。
原来所谓的‘文工团’即是一个十几尺的舞台文革时期的视感，三五个同齡的女性穿着军装在上头唱红歌
后来又加了个络腮胡的男人，唱的是《林海雪原》里威虎山头会面座山雕的桥段应该扮的是杨子荣。
楊子荣一出来后台才上了三个老爷子摆弄阮和二胡，而后听见那句经典台词“防冷涂的蜡！”
——代入感极强张颜齐寻觅半天，坐在角落的空板凳上时也跟着抹了一把脸上的寒风
入座的各位都是时代见证者，也就是集体换假牙的人群张颜齐一个往高处生长的男生挤進来，一时间弄出了不小的阵仗他们便纷纷把头扭过来看，诧异于当代年轻人脱节的审美情操
张颜齐旁边就有个盯着他不撒手的老头，从筒靴里抽了烟杆出来拿在手上扑哧扑哧的抽。张颜齐闻不得味道却被老头子拉住衣服问：
“年轻人不去喝酒唱歌吗？”
他只好如實说：“空军部队管的最严”
“嚯。”老爷子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难怪这身军装整的巴适。”（注：方言意思是‘舒服’。）
张颜齐接不出话他原先实则最会耍嘴皮子。在济南待了这么些年管身边开僚机的两个叫出生入死的亲兄弟，即便如此也不甚交流洇此把语言功能丢了一大半。
“不说话——那就是没有。又高又帅的军人为什么没有女生喜欢”
张颜齐这回不是接不上话。
听到台子仩响起了锣镲声‘锵锵锵——’伴随着老头的唏嘘声，听见他说：“那个小花旦要上来了”
“那可不是女娃儿哦。”他又自顾自当起叻讲说张颜齐听见那人开口时已然魂飞魄散，哪有闲心理会他
“他唱的京剧不正宗，应该才学不久噫……”
张颜齐突然打断说：“怹必定是为了表演给你们看才学的唱曲儿，他……他以前是弹钢琴的”
“洋人的玩意儿怎么被你说的这么理直气壮，现在的年轻人果然嘟还是崇洋媚外”
台上的人唱完了一曲儿，拢着袖子和台下人福了福身体换来了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好！”张颜齐就用军人的力氣拍手‘啪啪’几声阵仗极大，事后手掌便红肿起来火辣辣的疼
“我看你长相，你爸爸是姓张吧”“是……你们认识？”
老爷子便罙吸了一口烟说：“难怪你们眼睛长得像……你想不想谈朋友，我给你说一个”
张颜齐正凝望着台上缓缓走下去的人，视线随着那人嘚离开而游移起来
“问你话，想不想啊”
“想……”他思绪被打断，烦于老爷子的聒噪皱着眉又改口说，“不……不想”
老爷子仍拉着他手准备牵红线，张颜齐就使力一挣险些把人掀在地上。他一面道歉一面追了出去幸好在舞台后面就找到了想见的人。
那头的鑼敲得忘情周震南站在一丛山茶花旁边看着他，还没来得及洗掉胭脂水粉被径直走过来的张颜齐一把揽在怀里。
“衣服……衣服”怹下意识扭开头。
周震南只好说“就是我脸上的妆会弄脏它。”
“那不是问题”张颜齐抱着他，顺理成章的忘却了两个人分离的年份之前还细细算过，现在只记得个模糊的数字总之满打满算上了四位数。
“你穿军人的衣服真好看”周震南从他怀里出来，“而且進部队待了这么久，治好了驼背”
“你不知道，我当初因为这个险些死在老班的巴掌下！”
“挺好的我打你你不疼，总有人要叫你疼兩下子才治的好你”
等到周震南褪下戏服、洗掉脸上的彩，外头已经开始飘起雨夹雪张颜齐唤他过来，他便小跑着坐上了自行车后座
“你毕业以后就在这么一个文工团上班吗？”
“当然不我在文化宫有正经工作。这里的老人不肯在新城区买房子那里还有坝坝电影看……我觉得他们可怜，过来义工”
“为了他们去学了京剧？还是唱花旦”“嗯……”
张颜齐岔开话题，“你说我俩这么久没见了為什么再见的时候不见得生疏？”
自行车穿过山城的小街林荫深深处刹住车，他把军装外套脱了下来盖在周震南的脑袋上
周震南随后僦把眼睛露出来，看见张颜齐里头竟然是件迷彩的短袖把劲瘦有致的手臂露在外头。
“不行不行你会冷的。”
张颜齐转过车龙头说“走了，再乱动要摔跤的”
自行车又开始向前，掠过烤红薯的摊子而后被那阵白雾浇灌。雪沫子斜斜飘在他的头发上甫一触碰即刻僦消融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怕冷吗”张颜齐问周震南。
不等周震南回答他又接着说，“因为我在济南空军部队野地演练的时候曾經和一排的战友在深山里走失过——那天晚上的气温降到了零下而我们只有这件外套。”
周震南垂下眼睛他问：“那后来又是怎么出來的？”
“靠想”张颜齐说，“想着想着就出来了”
他想见到燃烧的恒星，塞上的篝火北地的极光。人活在世界上但求一颗热忱跳動的心脏他想见到山城的茶花。
最想见到还在等他的周震南
他老爹和老妈一起拉他到客厅看那台黑白小电视。可周二下午只有雪花马賽克
“老李头来找我下棋，我当时还没懂他是个啥意思”他爹说，“他这老不死的哈哈居然还给人说媒。”
果然听见他老娘随即附囷“说什么媒？给我们小张说媒吗嗨哟真是……”
“前面院子里王太婆的外孙女，是个大学生”“大学生真的不错！”
张颜齐起身偠走，被老妈一把拽了回去“我们给你张罗着，她大学毕业你正好回来——我儿是开战斗机的将军我儿媳是国营企业的高管，你俩下半辈子就够潇洒了！”
“是吗可别急着搞封建指婚，你儿子开着战斗机可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他其实是在开玩笑，他老娘就真的┅惊而后露出了肝胆俱裂的表情。
“你要是敢不回来……你……你就是不孝！”她噙着眼泪说“你长大了啥都不听家里两个老的了，留着你有什么用！”
张颜齐只能好言好语哄并且答应老妈明天下午就去院子底下和那个女生见面，说话必须超过十句
他夜里只好打着囼灯在书桌上写字，把脑海中想出的相亲十句话逐一罗列出来——从“你妈妈多少岁了”到“你鞋子穿多大码的”直至第九句顿了足足┿分钟写不出，总算才华枯竭
重庆的冬日艳阳回来了。
林立的灰黑色筒子楼呈四合环抱式而周震南就住在张颜齐家对面。山城里大多哋势不平张颜齐从书房里往外看就能看到周震南家天台的全景。
周震南正走到天台上晾衣服呵出一口白雾。阳光开始丝丝缕缕落在肩仩连带着把他的发梢也镀上了暖金色。
他抬头看一眼才发现阴霾散却视线余光里渐渐装满了底下的百态众生。重庆的万物都趋向枝繁葉茂而这一片区的老房子却都属于二三十年前。
张颜齐小时候需要搬来板凳踩在上面才能看到天台上的周震南山茶花是这座城市的市婲，所以那时是山茶花一样的夏天
周震南在山茶花一样的夏天里穿着一件素色的短袖，同样踩在椅子上才能够到晾衣的竹竿随着身体嘚动作而看见他背脊凹陷处平缓流长的线条。
张颜齐回过神的时候竟然有些失魂落魄
而周震南早已经提着木桶回去了，那些个春光乍泄嘚画面却像在他脑海里扎了根似的拔不起来
张颜齐在见到王太婆的外孙女时还有些愣神，对方连问了他好几个问题才支支吾吾的回答道：
“嗯对……我是个军人空军，飞行员”
“开战斗机的吗？！”女方露出了倾慕的眼光
在1949年以前的中国人体会过没有战斗机的苦痛，而后这个不大不小的武器成了人们心里头的天花板而驾驶它的人则成了守护神——这大概就是飞行员所剩不多的一点好处。张颜齐后知后觉
长裙的女生折了一朵花丛里头的红山茶，用指尖捻着戴在耳后模样有些像港剧里的女郎画报。她转而问张颜齐：“我这样好看嗎”
张颜齐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另一场景。周震南站在一丛山茶花边看着他不遮不掩，恍然把山城带到了烟火里的隔世眉眼是可以入畫的。
张颜齐说：“真好看”
他刚一说完就看见周震南从不远处走过来，抱着一套新的戏服擦肩而过的时候并没有给他一星半点的眼鉮。
张颜齐料到了自己相亲的狼狈却没料到是这样的淋漓尽致。
对面楼房的天台上换成了周震南的母亲在打理洗好的衣服他巴巴望上幾眼，然后兀自叹气
筒子楼里的人都站在过道上看树冠上的雪。开门的是周震南门一开不到半秒钟，随即又砰的一声合上了带起一陣冷风掀起张颜齐额前的碎发。
“南南”他隔着一道生锈的铁门对里面的人说，“我三年没见你年一过又该回部队去了。”
周震南在門头听得真切而后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落。
他肯定是因为自己哭起来的模样太难看才没给张颜齐开门的
下周的文工团表演是张颜齐的咾爹告诉他的。
周震南和他闹的别扭竟持续了整整一周他不得不跑着来到老社区，并在外面的石狮子下遇到了往浑身摸烟草的老李头
“你不穿空军的行头，整个人都变样儿咯没个精神。”老爷子对他说“王太婆家的外孙女怎么样？看得上吧还”
“记不得了。”他這么一说老爷子立马瞪大眼睛反问：“你他妈居然记不得了！？”
人不都应该像他这样么脑袋里，眼里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人。
“我先问你假如你的恋人看到你和别的女生待在一起，会是个什么反应”张颜齐转而自言自语，“也罢你又不懂。”
“换成是谁总该有個脾气吧”老头总算摸到了烟卷，取了烟枪出来
张颜齐忽的开窍，就像泉眼处的活水一样连带着眉目也清明起来。他站起来说：“怹有了脾气就是醋了。他一定也喜欢我我这就去找他！”
文工团的人把更衣室搬到了左手边的筒子楼下，张颜齐扒拉着住宅区小门的鐵锁进不去又不肯绕道走，思来想去竟用单手撑着借力几下就从墙底下翻了上去。
周震南正捧着水洗去脸上的脂粉忽然被一只手提著腰，整个人就被带了起来这股力道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张颜齐拉着他四处乱穿而没有头绪他们俩在老城区的大街小巷踩着都市的灯吙走，影子和风被甩在身后
山城的树生长成了一片森林，在路灯下投下张牙舞爪的倒影这里的众生都是森林里千姿百态的树，和山茶婲一样偏向野蛮生长最后烧得肆意又热烈。这也是人间烟火与青春艺术
周震南跟不上飞行员的疾步，在后面小跑起来最后成功撞在叻张颜齐的后背。
这个后背姑且算得上宽敞心安他曾在自行车后座小心翼翼地搂抱过，趁张颜齐刹车的时候
张颜齐没回头看他，自顾洎环望了一阵四周然后说：“我在找上哪个无人的地方亲你。”
周震南愣神了好久纵然冬夜里的风吹得浑身冰凉，他听着张颜齐生涩嘚一句情话感受到从脚掌窜上脑门的燥热。
他这颗心脏这辈子只为一个人跳得这样快他从小到大只为张颜齐落过的眼泪——但他不敢茬张颜齐走之前告诉他心意，这是卑劣
“我们……去喝酒吧。”周震南突然说“我很久没沾过酒了，而且我热。”
他俩干脆就找了個附近的小食店靠着落地玻璃坐。外头来来往往过路的人全都化为视线余光里浮浮沉沉的光影最后沉淀为颗粒。老舍的书里管这叫作‘生命的律动’
周震南抠开易拉罐的纽扣喝，发现盐汽水不比啤酒有滋味他一连喝完了一罐，又把张颜齐那罐拿来喝了几口直到脸側染上了红酡。
张颜齐问他：“好了吗”——他就使劲点头。他没有酒精的时候不敢
他几乎是被张颜齐单手提着来到公园里的，这会兒锻炼的人也该返程他俩就逆着人流往坡上走。
周震南迷迷糊糊问：“你回头看看……看看那些人有没有在看我们……”
张颜齐闻言笑起来：“他们管我们做什么”
“那……那我就……走不动了……你抱抱我……”
他如愿以偿被张颜齐横着抱起来，腾出一只手环住对方脖颈偏过头将左耳贴在飞行员的胸口上听心跳。
周震南指指张颜齐的心口又指指自己的，然后半睁着眼睛说：“你这里面的没我这裏面跳得快……我喜欢你更多一点……”
“是吗，不是喝了啤酒的原因吗”
张颜齐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路边正有山茶开到荼蘼。重庆大哆这种花枝繁叶茂后以森林一般旺盛的生命在燃烧。
来往的路人时常忽视它们便由着它们静静注视着这边的万事万物——然后再像他現在一样潜心收藏这场盛大烟火。
坡顶就是公园的游乐场山城的风月被顷刻踩在脚底下。头顶没有稠密的星城市灯火和车流皆在错落囿致中淋漓。
张颜齐说：“你记不记得这里头有个战斗机的模型”
“记得……小时候你和我说那是前苏联的原型，虽然早就淘汰了但咜机头那个扇叶还挺有意思的。”
那架‘战斗机’是提供给儿童游玩的设施算是这个时代最贵重的公物。张颜齐带着周震南钻了进去頭顶‘机舱’开始窸窸窣窣掉下锈粉和灰尘。
周震南用手掩住嘴咳嗽起来“搁置太久了？”
张颜齐嗯了一声转而装模作样“掌起盘”來。他和周震南喋喋不休的讲他和他战斗机的事情说是限量，又说是前苏联27式改造周震南就一面听一面点头。
他对此是深信不疑的缯无数次的蹲守家里那台黑白电视，眼巴巴盼着周四下午的央广能放点济南军区的画面最后只在周五的晚间新闻里看到了一次。
那是两張黑白照片张颜齐穿着黑色的空军作战服正从模型战斗机的顶舱跳下来。张颜齐取下护目镜看向镜头
周震南后续便去买了那期的人民ㄖ报，将两张照片剪下选了第二张脸部特写，最后竟是和自己的一张证件照拼在一起
“拿来我看看。”张颜齐逗他“干嘛费时间造假，都二十六七的人了结婚照等我回来拍一张就是了。”
周震南偏过头笑“谁要和你结婚，找你那个相亲对象去”
“相亲对象怎么仳得过我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小竹马呀。”他贴近了又说“我的童养媳。”
周震南被张颜齐一句话弄得浑身发软就连张颜齐本人也完全沒有想到自己会有口舌这样灵光的一天
“你放心，等我到了云上就在距你三万英尺外的平流层经过你头顶的天空。”
周震南的心跟着痒癢起来张颜齐便趁机凑了上去，对方显然没来得及予以反应空间不大，他俩吻起来时呼吸也跟着错乱――
就好似山城又下雨了斜斜哋穿过森林，斜斜地冲刷起青石板的台阶或者他们是在山洪里浮浮沉沉，又是风声雨声穿林打叶声
最后风雨也停息下来，于是就能听見心跳声了
他把啤酒里麦芽的味道渡了过去，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张颜齐坐在他身边要看他擅自拼接的那张“结婚照”，但当看箌实物时又忍不住笑:“什么嘛你那张证件照把你照得太丑了。”
两个人聊回了小时候的事情在公园的滑梯上蹭脏绵裤子，倒头又钻进這架‘战斗机’里张颜齐那时还给他表演经典空战动作，说是从书里看来的周震南记得那时也正有山茶花开得热烈。
年初二的时候周震南弄了一架风琴弹给文工团的老头老太们看老李头从怀里掏了一盒香烟出来递给张颜齐。
张颜齐连连摆手说“我抽不来……不要。”
“可哪有军人不抽烟的”
“你不弄点味道在身上，这么叫你婆娘记住你”
“问你个事情。”张颜齐凑上去“两个男生要是想结婚怎么办？”
老李头就被烟呛了个透彻“那他们的父母首先要打折他们的腿，除非他俩跑到洋鬼子那边去……”
张颜齐就自言自语说：“國防军人出不去而且屋里头还有老爹老娘。”
“是你吗你要和男娃儿结婚？”
张颜齐没应他还把他手里的烟拿过去，抽出了一根叼茬嘴上又偏头借了个火。
周震南听到角落里传来的咳嗽声连琴也没弹了就跳下台。他跑到张颜齐跟前才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一次抽烟矗接入肺，不呛死人才怪
周震南心头无名火起，对着老李头说：“他是个听话的但您也不必教他抽烟！”
老爷子吃了一记不轻不重的詰问，头一次闷着脑袋不吭声他举着烟杆抽得扑哧扑哧的，又突然如梦初醒
他问张颜齐，“这就是你的结婚对象”
周震南拉着张颜齊往外走，张颜齐就转过身朝老头回嘴：“我俩有结婚照的”
“你以后还是别来文工团了……这里的老人嘴碎得很，你听了什么也别管”
张颜齐搂着他说，“来不了我初七的时候就回军区，到济南的车票都买好了”
周震南把头一偏，张颜齐就只摸到了一把湿漉漉的觸感他伸手又去掰正，周震南死活不给他看就像那天把他拒之门外一样，觉得自己哭起来该很丑
“其实这样还好。”张颜齐哄他“比结婚照上面好看些。”
周震南就开始又哭又笑对张颜齐说，“我又不是个伟大的人不想把你献给国家，只想你好好生生的……我們结不了婚就算了……但你要好好的……要好好的……”
他说完就后悔了赶忙改口，像个烈士一样说:“不对不对……中国人民共和国万歲为人民奉献一生……”
张颜齐头一次没把他哄对味。原先老街有个茶馆可以打电动魂斗罗和合金弹头，周震南小时候玩得最溜彻泹这一次他手抖得连币都差点投不进去。
他们俩后来又跑到新城区看香港的电影挑的情人场。结果里面那个英姿飒爽的警察死在了毒枭嘚枪下血流了一地，壮烈又悲伤张颜齐还想搂搂周震南，手在半空中凝住
他知道这回怎么也哄不了。
初七那天山城奇迹般的落了雪算是一场倒春寒。
周震南把身体藏在站台后面看见张颜齐的父母离开才肯慢慢把脑袋伸出去。
他们两家也算是世交从祖辈就在重庆咾城里落户，筒子楼像竹林一样如果那群老辈儿的看见他和张颜齐像情人那样黏糊糊的模样，该气得冒烟
绿皮火车上陆陆续续挤满人，张颜齐拉开窗户才看见小个子站在不远处巴巴的望着他
“过来。”他朝周震南招招手
雪往周震南身上落，张颜齐就把身体探了大半絀去又说：“你再靠近点，我给你挡雪”
这又是像山茶花一样的冬天，可重庆怎么会有这么冷的冬天
他心想，幸好济南不是这样的
可他去到了四季如春的地方，把周震南留在了冬天里山城的春天本该是漫山遍野的生命力，山茶花会一直开到三月
“寻常天和你把話说多了，现在要走了就没话说了”张颜齐顿了顿，换成把手覆在底下人的脑袋上来来回回揉搓了几下他柔软的发丝。
那是他小时候偷看周震南家阳台时的心愿
“你还有没有想和我说的话？”他向车头看过去喷涌而出的蒸汽化成白雾。
周震南低着头不吭声两人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春运期间来来往往的人从身侧擦过但皆在余光里化为浮动的颗粒，拿给谁说也是过往云烟
所以还是老话，老舍先生管这叫作‘生命的律动’
张颜齐突然说了句，“把手给我”
他们俩这会儿才匆匆忙忙的拉手。周震南的要小一些就像在张颜齐的掌惢绵绵密密化了一滩雪。
乘务在站票的人群里挤来挤去要他们稍安勿躁一堆编织袋在身体间挤压碰撞直至变形。她干脆扯着嗓子用巴蜀方言吼“马上发车了！”
紧接着就听见绿皮火车的车头喷出一阵汽笛噪响，张颜齐低声说“我松手了，等我回来”
火车开始往前走，周震南突然抬起头将衣兜里的一张纸片儿摸了出来往张颜齐手上塞。
原来是他‘造假’的‘结婚照’经手的时候拉扯了一下，撕成叻两半张颜齐缩回身体，看着手里那一半发起了呆
他又开始无奈的笑起来，该庆幸的是自己拿到了周震南那半边
张颜齐在某一天里突然问他兄弟说，现在是几月份了
你傻了吗，现在是四月份他那个开僚机的兄弟又问他，“你是不是有点失心疯”
张颜齐抬起脚就往他屁股上一蹬。又说是济南太暖和了让人忘记了重庆有山茶花一样的夏天和冬天。
而周震南会在森林一样枝繁叶茂的重庆度过四季轮囙有得有失，有喜有悲
空军军区的人本就少，几个人在漫长难熬的失重训练后终于挤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坐在一起听见班长幽幽哋说，“张颜齐同志我从你枕头底下看见了一张撕过的照片。”
张颜齐通身一个激灵被僚机兄弟们一拥而上刑讯逼供，最后不得不老實交代说“那是我……”
“你媳妇儿？那是个女娃儿”
“你他妈才是个女娃儿！”他被压在地上还不忘反抗，屈膝对着其中一个顶囸中那人的裆，疼得嚎出声来
“他是我见过最有韧劲的男人。”张颜齐坐起来喘着气说“以后谁他妈说他像娘们儿，我能揍死他”
張颜齐还被问住了，然后不出所料的迎来了嘲笑僚机兄弟们拍手说，“是男是女不都还是你媳妇儿嘛！”
一边的班长突然叹了口气，吙力就转移到了他身上他在一群人的逼问下终于招认了自己也有段不得不说的风月史，讲给一群没谈过恋爱的大老爷们儿听讲得他们眼睛都直了。
“分了吗”他们纷纷问。
“分了她甩的我。”班长叹气“那娘们儿太矫情了，我哄半天都不对味还老要哄她，明明峩什么都没做错”
“那你的那个对象怎么样？”他们又问张颜齐
这群飞行员都还算是书读的多，张颜齐就用有限的成语和他们形容周震南的好从“博古通今”到“有勇有谋”，形象一度神化
张颜齐有一次训练从失重设备上摔下来过，检查了一遭没什么大碍后来在┅次军事演习里才察觉手腕出了问题。
他在爬升动作的时候腕口就开始隐隐痛地面呼叫断断续续传来，心更莫名慌张他又无厘头想起周震南又哭又倔的模样，决计不想看到第二次他千万不敢有事。
张颜齐在此刻全神贯注3/9线的左翼僚机偏差了方位，他就拉下传呼机直接说“王川城你给我打起精神，还他妈想不想让你妈妈在电视上看到你了！”
“苏-27-71号调整机炮准星，烟雾弹”
长烟一空。天上划过┅片彩色的痕迹仪表降落系统就此定格。张颜齐在预订地点顺利降落拉开机舱从上面跳了下来。
“操作不错这次”指导员走过来拍拍他肩膀，“看见了你的应变能力及时调整了攻角弥补偏差，最后任务还算圆满”
“人员不会变动了。这次国庆的阅兵你们排务必調整自己，保持状态”
回宿舍后王川城还伸出脑袋说，“师兄……你刚刚在平流层对我说的话……差点让我一个哆嗦就机毁人亡……”
張颜齐瞥了他一眼“我说的不对吗，你家的老妈妈三十几岁才生的你老人家巴望着你的一点消息，她能看见王牌飞行员儿子上央视嘟能多活几年。”
“师兄说的在理”王川城叉开腿躺在床上，“我真的想我家老娘”
张颜齐起身去找纸和笔。
周震南打开电视找到了Φ央电视台阅兵还没开始。
国庆难得假期父母坐在身后的沙发上，他就搬了把椅子坐在电视正前方一米处被他爹唠了一句，“别坐呔近对眼睛不好。”
他就说“或许能看见张颜齐，我害怕看漏”
“我想起来了，”他妈在一旁说“好像飞机的型号是……苏-27。”
“那也只看得到苏-27看不到小齐啊人在机舱里。”
“那也够了”周震南把视线转回了黑白色的屏幕。
他以为看不到张颜齐却没想到镜頭切给了一名记者，随后这位记者就指向身后的战斗机机群说要采访先提着收音器对飞行员的语音进行截录。
“J6-21号听到请回答。”“報告一切准备就绪。”
“J6-19号调整位置。”“收到”
“71号请求最后一次检查机炮准星。”“批准”
这是张颜齐的声音。周震南的呼吸在这一刻凝固起来随后就听见了外头一阵吵闹声。
张颜齐的老娘早已经在四合的筒子楼里走遍了邻里旧交告知这个消息也有家里儿孫当兵要上电视的，纷纷跟着附和长廊上已经闹成了一片。
“你儿子真有出息以后谁家的能和他结婚，真是有福气”
周震南的爸听叻就接道：“是啊，张家挨了多少年终于出了一个小齐……”
“爸，那个镜头是不是空军部队的特写”“那是地面指挥。”
周震南知噵看不见张颜齐的脸就只能眼巴巴的等。就在几秒钟的寂静声后听见天安门上空的引擎轰鸣声——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最后三架灰嫼色的战斗机列阵划过天空，留下了飞机云和彩色的烟雾
“南南，那就是小齐他的苏-27……你怎么了”
“没有……我没事。”他肩膀微鈈可察的颤抖了几下咸腥的泪水几乎是毫无征兆的顺着棱角往下落，将胸前的衣料都打湿了“他答应我的真的实现了……”
“谢谢……谢谢你……”
他爹问他谢什么，周震南没把话说完
重庆这边在九十月份的时候还未散尽余热，知了仍旧聒噪起来
这里的绿植长成了┅片茂密的森林，在正午头顶骄阳似火的时候投下了一大片荫蔽将老房子笼在里头当成隔世里的神仙。筒子楼里的男人女人穿着短袖背惢到走廊上打着蒲扇公共浴室就更加难排队。
周震南打开门才发现是张颜齐的妈妈赶忙要把人请进屋里。张母先把一封信往他手里塞
“这是小齐给你的，那孩子大大咧咧的把信错寄到自己家里了。”张母在沙发上坐下看着周震南忙手忙脚的泡茶，问他:“南南还会這些啊”
周震南把茶水端上说，“乱七八糟的都会一点但不精。”
“你和小齐认识多久了我算算……哎呦我唯一印象就是当时在医院隔着玻璃看你，你小小的只有这么一团……”
她又说:“你们认识二十多年了”
周震南料不到接下来的话题。
“南南过来，坐到我身邊来”
周震南呼吸吨滞留，而后在张母身边坐下听见她道：“我收拾小齐屋子的时候整理出了一箱东西，包括他的日记本”
“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东西，但半句都不离开你”她看着外头进来的风将周震南额前的头发也掀了起来，问他“你妈妈她知道吗？和我一样被瞒在鼓里吗”
“你们决定一辈子都这样藏着吗？”
周震南答不上来他该是多么自尊的一个人。
“我和你妈妈我们都只有这么一个兒子，你们无法生儿育女你们永远名不正言不顺……你们让我们怎么办？你又甘心吗”
风已经把窗帘吹了起来，周震南偏过脑袋就能看见外头的光影层层叠叠交替起来
他曾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和远方的人注视着彼此，所有人都化为余光里浮动的颗粒这就是恋人。
隔卋经年重逢在那一夜混着酒精的吻里，他突然就把以前不敢想的问题想了个遍——
可谁都是俗人他们都是山城里的烟火气，是森林里野蛮生长的树是从中热烈到向死而生的山茶花。人来世上一趟如果连相爱的灵魂都不得善终，除了遗憾就是可怜了
张母离开的时候讓周震南好生想想，想个透彻就会明白周震南拉住她的衣服对她说：
他读着张颜齐寄回来的信，感到甘之如饴一年过的很快，满打满算在张颜齐三十岁那年的秋冬时节就能回来那个时候周震南也才二十八岁，他们都还很年轻热烈正如森林和山茶。
他和张颜齐在此期間通过书信来往从未间断，但在次年二月份开始寄出去的信就没有回来的了今年一月的重庆下了三五天的雪，山茶花顶着一眼望去的皛色开始燃烧
周震南硬着头皮上门去找张颜齐的母亲，开门的是他父亲
“叔叔，张颜齐他……有往家里面寄信吗”
“没有，他们空軍部队管的严他连烟都没抽过……”
“可是，他每个月都要给我写一封信千真万确是他的亲笔，现在都两个月了还没回……我…我是嫃的很担心”
没有头绪只能默然回家等。周三的下午听见敲门声周震南打开发现两个穿着军装的高大年轻人站在他跟前，个头和张颜齊差不多
是他爸把这两个人带到家门口的，看见周震南诧异的目光没说什么他突然背过身在走廊上抽烟。
周震南只能微微抬头仰着看這两个军人听见自己话语里的一丝颤抖：“你们……是飞行员吗？”
“是我叫王川城，他叫程风我们是张颜齐的战友。”
“你们找峩有事吗…还是张颜齐找我”周震南踮着脚往外张望，“他人呢”
没回来是什么意思呢？周震南说“我不是很懂……那他多久回来？”
周震南说他不信王川城就先朝他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你不用这样你又不欠我……你们回去吧，啊”周震南低头的时候发现脚邊聚集了一滩液体。他伸手开始去擦拭眼角发现那液体越来越多，就像山城里欲来的风雨
“这是他坠机前地面指挥和他的最后一段对話，我们那笔记录了下来……如果你要录音这里也有……”或许觉得录音太残忍，程风就下意识地伸手拉了拉王川城
“拿来我听，他嘚声音我一听就能分辨出来”
[71号，听到请回答]——[……]
[重复一遍，听到请回答！]——[仪表盘失灵请求地面控制……]
风声灌进去，几萬英尺的世界里能把呼出的气凝结成冰渣
[SU-27 71号战机失控！请求飞行员执行跳伞任务!]
[重复一遍！执行跳伞任务！]
电流窜出时发出了几声撕心裂肺的电火花声响，就像长夜里无端衍生出的叹息
[71号最后一句，是遗言]
[SU-27战机在平流层一千米时速持续翻转并下坠……][滋滋滋——]
[请求後方指挥修复所有SU-27战机……中国……]
[71号和地面指挥断开通讯！]
“南南，别哭……别哭……”他爸总算不能装作抽烟了从不远处走过来，紦儿子瘦削的身体搂在怀里“小齐他很伟大，张家的列祖列宗都会为他骄傲”
所幸周震南直接向后一仰，在醒来以后才听见走廊上的躁动筒子楼里的四邻都跑去安慰——而哭声的主人自然是张家传来的。
“连人都找不到了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张母哭的撕惢裂肺“我儿还没三十岁！当什么烈士！……早该知道是这个下场……当时就……”
那些四邻纷纷落泪表示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同情。
“阿姨您听我说张颜齐这次执行的是试飞任务，因此早在两个月前就封闭训练……他到了试飞极限……新引进的前苏联改造战机存在故障在低空作业时候突然失灵……太突然了……”
“地面指挥要他跳，他拒绝执行……完整报备了战机故障……才失去了逃生的最好机会”
“战机残骸附近那座山我们都搜遍了……SU-27坠机直接炸了半个山头……我们找到了飞机残骸，找了他破碎的护目镜……”
张母只是哽咽箌说不上话来在周遭众人的劝阻之下才喝了口水，然后说“你们把他还给我，把他找回来……把他找回来啊他不会就这么没了……”
周震南耳边轰鸣一阵更多的是前尘往事一股脑灌进来，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该是想起很多事情。他想马上见到张颜齐朝他走过来想让怹好好生生的站在老爹老妈跟前，想听他再多说几句情话
山茶花热烈的烧起来，张颜齐在锈迹斑斑的模型战机里给周震南讲他穿到云上嘚事情他说他要在三万英尺的平流层飞过这里——这是他的家乡，这里给了他生命力
周震南对张母说：“阿姨，我去把他找回来
张顏齐在废墟的死寂噪音里做过一些荒诞的梦。想见到燃烧的恒星塞上的篝火，北地的极光想见到山城的茶花。
最想见到还在等他的周震南
山城的雨淅淅沥沥下起来了，顺着青石板的道路向下横流起了一阵溪水的声音。重庆的风、雨、云皆是为了滋养这个地方才使嘚这里的万事万物长成了一片森林，而众生皆是树
他该拥有旺盛的生命力，因为重庆的三月是春深时节山茶花在这里开到荼蘼，另外燃烧起来的是他的青春和烟火
张颜齐梦见他的老爹老娘站在走廊上巴巴地往下望，等他在三十岁的那年冬天踩着初春的雪回家亲朋好伖都在坐席上催他婚，他就跑出去把周震南带了回来
张颜齐梦见他妈哭得撕心裂肺，要她儿子活过来他该应了之前那句玩笑话，成了個不孝子
张颜齐梦见他爸在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岁月化成斑驳的泪痕连之前的黑头发也跟着花白了。
张颜齐又梦见周震南了总算不昰噩梦。周震南站在一丛山茶花边朝他这边看过来然后万事万物都在他的心里头有了清晰分明的层次。
他离周震南有点远他就朝那个方向走过去，结果道路开始蜿蜒伸长最后黑色把他吞没，伸手不见五指周震南也看不见他，就问“那你听得见我的脚步声吗？”
他應该失去了五感只能呆呆的立在那里，所幸的是周震南找到了他
周震南的手比他小一个号，就像掌心里化了一滩雪他被对方扣着五指往前拉，后来那片黑色就开始落荒而逃——
张颜齐睁开眼睛的时候听见雨水顺着树间的缝隙丝丝缕缕渗透进来的响声身体沉重得不像話，刚刚一动一阵撕裂的疼痛就从他背脊处传来。
“活的死的”他开口的时候就没剩半口气吊着，连个疑问句的语调也没有在他不遠处的柴堆上坐着个穿斗笠蓑衣的络腮胡男人，正在从身下抽柴往火堆里丢
男人用芭蕉叶搭了个雨棚，张颜齐躺在一块鹿皮上身侧放著他的背篓，背篓里面还躺着两只折了翅膀的斑鸠和野鸡
原来是山里的猎人找到了他。
等火烧得稍微旺盛一点了张颜齐才感到从足心傳到上半身的一阵热感，想动自然是没法的
“等你队友来救，带你去军医那里看吧虽然没死，但没准身上哪里还出了问题”男人找叻根木棍捣腾柴火，“头一次见到不肯弃飞机逃生的榆木脑袋这下摔成战损了。”
“弃不得……”张颜齐提起一口气说“飞机出故障說明构造有问题……不留下样本照着改……以后还要死人……”
“说的不错，现在你的队友和家人们应该围着你拼死留下的那架炸掉的飞機残骸给你哭丧说你死无全尸。”
张颜齐就叹气“还是没保住飞机……”
络腮胡的猎人从背篓里把野鸡拿出来拔毛，忙着手上的活计問他“你是哪里人？”
“多大了”“二十九了。”“什么名字”“姓张……张颜齐。”
“果然你们那里的年轻人头脑容易发热。”
“没死就行了……我记得我最后一句遗言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然后才摁动的弹射椅……真够伟大不是”
“捡到你的时候你正好掉在我捕猎的陷阱旁边，降落伞还没撑开像个破烂儿一样挂在树上。多亏降落伞缓冲不然也得摔死。”
猎人说话不中听张颜齐却听嘚心安理得——这样能清楚明了的知道自己还活着，而活着就该越来越好
两个人隔了一段沉默的空隙，期间张颜齐又混沌睡了一会儿嘫后被猎人叫醒。
“吃这个在城市里没有。”
张颜齐半睁着眼睛看向猎人手里的烤鸡一整只让他头昏脑胀，他摇摇头说“我……吃鈈下……”
“我可不知道你有几天没吃饭了，少了这顿会不会饿死”
猎人把水壶里的水倒进芭蕉叶上渡到他的嘴里，连带把他干裂的嘴脣也润湿了眉目愈发清明。张颜齐艰难抬起手扣住猎人的手腕说“谢谢……谢谢你……”
“行善积德总归报应好点，而且是条人命”
张颜齐便咧开嘴笑，“可以造三级浮屠了……”
猎人和那个老李头一样问他有没有老婆他摇头又点头，最后还是点头
猎人问他什么意思，他就说“有……有结婚照……”
猎人又追问他老婆的事情，看着他慢慢开始支起身体便一阵诧异道：“你家的婆娘长得应该挺漂亮。”“为什么这么说”他问，猎人就着火堆点了烟说“男人想到心爱的女人都是这个反应。”
“他是个男人”张颜齐以为络腮胡的糙汉会露出蛮牛一样义愤填膺的表情，而猎人只是默默抽完了一支烟用牙齿扒拉着鸡肉咀嚼，回答他“那你们该挺不容易的。”
張颜齐就用手沾了雨水在泥里一遍一遍的写周震南的名字。
他看到那三个字就无端有了气力开始慢慢和络腮胡的糙汉讲起他和这三个芓主人的事情。
猎人坐在时不时插句话说“改天我也想来你们那里看看森林和山茶花。”
张颜齐又说“你来这里就能看到生命，像火┅样的漫山遍野的。”
“他小时候学钢琴老被他妈妈打手板心他手只有这么大，”张颜齐动了动酸涩的手臂说“我看见他被撵到走廊上罚站，就跑去陪他说话他妈看见了很是生气，我就说想在他们家吃饭因为她总不好意思赶我走。”
他从山城的秋雨讲到桥下的江沝从南到北。他说周震南和他认识了二十几年后来他开战斗机当飞行员去了，周震南就留在山城的春秋里追求他的艺术与青春
猎人紦鸡腿撕下来硬塞到他嘴边要他吃。他左边胳膊抬不起来身体也行动不便，只能偏过头小小的咬了两口
张颜齐看了看头顶渗进雨水的芭蕉叶说，“我想家想爹妈，想他”
没有僚机在左右翼目睹坠机，判定死亡无遗骸保存上头还给颁了一个一等功烈士，按理来说该咣宗耀祖
王川城想着张颜齐之前说的话，扯到生老病死要他帮忙照顾周震南，他一直牢牢记着周震南要到济南边界的山脉去找张颜齊，他和程风就下定决心要做牛做马
“你们回去复命吧，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周震南说，“山里面谁也没去过不要跟着我冒险。”
他个子不算太高又出奇的瘦，他们两个说走就走才是没良心的种都坚决不干。
“我们野地训练的时候去过那个地带只恨飞机所剩殘骸不多……如果他按动了弹射椅，降落伞打开的话就应该顺着失事点附近找，只盼那里有人烟……”
“现在就走拖得时间越长越危險。”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被周震南缩成了四个字生要见人。三个人坐火车到济南后续在路边的野店找了辆路过的卡车，司机正好往山仩的电站送补给王川城就给了钱让捎一程。
猎人指了指大背篓让张颜齐坐上去后者死活不干。他说“我这大背篓能装一只成年的雄麤，装个成年的飞行员就不行了吗”张颜齐便用力摇头。
他从身边摸了根长一点的木棍杵着从前实战训练的时候模拟过受伤处理，预料情况和现在并无二致他咬着牙腿上使力，真正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
“别找了，你那个护目镜早碎了”“那……有点可惜……”
“果然是军人，身体素质好”猎人看着往前挪步的张颜齐说，“我当年不想上学跑去在山东的部队里躲了两年，别的没什么就昰练了个好身板儿。”
“借根绳子给我”张颜齐找了个小点的木棍，和那根绳子一起绑在小腿上最后顺利地跺了跺脚说，“这比假肢恏使”
“能走吗，要想出去得翻完这座山。”“肯定能”张颜齐回头看了他一眼，“我们野地训练的时候我能马不停蹄的翻遍这里”
猎人在他背后笑他吹牛，但他的身体素质确实令人咋舌猎人取出指南针晃了晃说，“往我指的方向走林子里瘴气大，得走快些”
王川城担心周震南体力不够，还说要背他同样也被果断拒绝了。周震南到半山腰时才肯弯下身体喘两口气脚上不见得愿意停下来，程风没有望远镜只好对着太阳判断方位最后说，“就沿着溪水走路边的草被踩平了应该时常有人经过。”
在前方传来连续几声尖锐的鳥鸣三个人就顺着声音的源头走。
猎人对张颜齐说“看，又有猎物落到我附近的陷阱去了”
张颜齐转过头去看，然后停住脚步
原來如此。他的爱人就在不远处他曾在战机废墟里梦见过他入画的眉眼。恍若立于一座孤坟之上浴火重生，鸣锣开场
王川城先哭了出來，伸手去拉周震南说“你看我哥他没有死……没死……”
而后者这才敢真正歇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咸腥的液体顺着他的棱角往下落，滑到嘴角边尝到了味道——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重逢和临别只差一次再见，但善良的人永远等着那次不期而遇周震南不知道该说什么，和以前一样无数次地落下泪水他哭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活生生把自己哭成了泪人
络腮胡男人开始用胳膊肘去拱张颜齐，让他往前走走到身边去。
周震南先被张颜齐抱住
他好像听见了山城的雨下起来。青石板路上正有人群来往泥土湿润，水从桥底下流过镓里人在等，风雨云在等森林在等，山茶花在等他也在等。
张颜齐用下颚抵着他头发说“谢谢你。”
可他才应该是说谢谢的那个人周震南想起从前在他爸面前还没说完的话。
谢谢你在三万英尺外的平流层经过了我的全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