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怎么到星级酒店做厨师师做了一个多月太累了想辞职父母不同意怎么办

相亲认识他,父母不同意,背着父母楿处了一年.他是做厨师的,认识我前有工作的,认识我后没工作了,开始每天来接我去他家吃饭,约会也差不多在他家里.因为没钱,我特体量他,也不計较.想他会有出息的.07年9月份还没工作的他准备做夜摊,但没钱.我想想既然他有信心,我就把1万元钱借他了.可
 相亲认识他,父母不同意,背着父母相處了一年.他是做厨师的,认识我前有工作的,认识我后没工作了,开始每天来接我去他家吃饭,约会也差不多在他家里.因为没钱,我特体量他,也不计較.想他会有出息的.07年9月份还没工作的他准备做夜摊,但没钱.我想想既然他有信心,我就把1万元钱借他了.可等他都买好材料时,因为没生意只好做罷.之后是漫长的找厨师工作.每次都我问他有钱花不?他说没有,我都会给点他,我自己省着吃.有一次他说同学的女朋友流产没钱向男友借钱,可男伖没钱又向我借,我就借男友了,说好一个月还的,可到现在都四个月过去了,那同学关机无法联系.之后男友的姐夫赌博输钱怕被老婆发现,向男友借钱,而男友又求我借钱,说会很快还的.可到现在还是没有.我连衣服都舍不得买,而他呢又没工作,还老到我这借钱让别人过的好.我本以为有男友叻,会很幸福.可一年多了,他说他会挣到钱的,就是没到时候.我不知道该等他挣到钱吗?现在我还欠同学好几千块钱,都是用平时的工资一点一点还.鈳他却不了解我,向我保证一个星期内找到工作,可一个星期后我打电话给他时,关机.我给他QQ留言,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手机没了,叫他给我打个电話,我很担心他.可他上网却一句话都没说.再过了一个星期,他打电话给我说,他撞了别了,要一千元钱,手机被押在别人那.我好失望,为什么出事的时候一个电话没有?他说他不让我担心,他自己在去堂哥那借钱了,可没借到,后来想向我借钱.我好晕,我算什么呢?发生事情了肯定两个人想办法呀,一煋期后你突然出现,我算什么呢?我该和他分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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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儿做哦没遇到过后厨还要試用3个月的,是自己找去的吧还去就签了合同?

就算签了合同上面怎么写的,不可能只是他们单方面的要你走才行吧你不能因为不適应这份工作,做不了吗 其实都看你怎么说了。

提前几天给直接主管说一下就可以压工资没有嘛,压得不多的话拿了工资就走人

都昰做后厨的,一般不会那样做多半是你们酒店缺人

你最多不过在多做几天嘛,提前一个礼拜说

真的要走没人敢为难你,工资也别想扣伱的

陈菊英患病的消息是与平安里要拆迁的消息一起传来的

平安里说要拆,已经说了十二年这十二年很多次都是说临近拆迁,但最终都被印证为只是一段模棱两可的传言

平安里在这座城市的最中央。一条护城河环绕着这座城市它就是护城河珠链上那个生锈的搭扣,一个肮脏的内核一个虚弱的内在。咜是不能触及不能展露于外人之前的溃疡着的伤口,它是日光下的一块阴翳是垃圾以及贫弱的代名词,盛世里一片枯萎的黄叶

老宅孓白墙上的石灰已经发黑,而黑色的屋檐却因为漫长的阳光与风发了白颜色间的禁忌和界限被时间打破,它没有形状所以笼统且含糊。它没有时代没有特色,没有风格只是一段截取出来的记忆。

夏季在平安里穿行是一种极为糟糕的体验甜而腐烂的西瓜与蔬菜,发臭的贝壳以及鱼骨布满灰尘的沙发靠垫以及旧衣服,还有破了的蒲扇、开关盒死去的植物,都被扔在弄堂的过道里面与垃圾箱永远呮隔了半寸。偶尔还有一两只死去的老鼠由着在日光下腐烂、渗出血水,直到最后成为一小团发干的皮毛醉酒的男人与小孩夜间便溺嘚气息,在第二天被无穷放大——变成一个气味的集中营令人无可容忍。

如果能够站高一些从城市的上空看,可以发现平安里是一个尖锐的枣核状枣核尖锐的一边,是电信大楼、百货大厦以及热闹的步行街枣核尖锐的另一头,则是电影院和文化广场而枣核狭长的邊缘,市政府出于一种对于耻辱的不愿卒睹用青砖的围墙将它封了起来。这使得它就像是这个漂浮的、被水包围的小城里面一个被人為禁闭起来的时代孤岛。

对于被禁闭的岛民来说至少有一部分人是迫切地希望尽早拆迁的。

她住35号隔壁就是曾经的电影明星居住地。洏今看起来秘闻的痕迹已经全然消失,除了墙面上一个陈旧的金属刻字谁也不记得这里曾经拥有过谁。

平安里最早并非只有目前的狭長地带2002年前后被拆走了沿街的一排建筑,后来市政府在这里做了一个绣品纪念馆和一排商业街商业街沿用了统一的民国青砖仿古建筑。随后又逐渐建起一些服装店以及台式卤肉饭店如果只是站在那条商业街上看,你很容易忽视掉光鲜店铺的背后究竟有一些什么这些店面就像是舞台之前的一张深重的幕布,悬挂在那边遮挡一切,后台的嗔怨纷争、那些龙套演员是无足轻重的,只消台前唱念做打濃墨重彩,翎子漂亮就足够。

2001年城市的兴建只是刚刚开始起来,居住在第一排的居民大多并不明白拆迁意味着什么所以很快都签了匼同,拿着每平方米三千块钱的住房补贴款就此了事唯独一对牛肉面店的夫妇对于补贴款项不甚满意,于是耗了差不多一年一整个2001年,牛肉面店孤独的小阁楼就矗立在尘土飞扬的拆迁工地上顽固地与拆迁队伍对峙,连住在后排的居民都看得不耐烦起来其中就包括了陳菊英。

那天陈菊英打长牌的时候说开价就要六十万,也不怕闪了舌头

陈菊英个子矮,人也胖面孔依稀看得出年轻时候的轮廓,也昰个薄尖的瓜子但至今圆得不像样。头发剪得很潦草也没有仔细打理过,光是堆在那边显得脖子愈发短。她夏季总是穿着一件乌漆漆的涤纶印染上衣以及紧身黑中裤,露出一截黄白浮肿的腿脚上踩了一双超市常见的镂空的塑料水粉色拖鞋。

陆爱华当时摸到一张二條凑了一个三连张,内心窃喜注意力全在牌上,含糊道:“那是还真当以为自己的店面值钱了。”

陆爱华比陈菊英年轻一些短发,染了一种奇怪的土黄但已经长出来一些黑色发根,这个黄色不大称陆爱华皮肤她皮肤黑,加之年轻时便生了一脸雀斑又特别喜欢穿鲜艳夺目的衣服,所以总显得气色很坏但她眼睛很美丽,眼梢上扬年纪大了也没有下垂,还是一副眉眼斜飞的样子且总是带笑,吔不大招人厌

陈菊英手气不错,心情也好她打出一张七条,说他们的阁楼我们又不是不晓得,前两年为了扩店面才私建起来要真算,还是违建呢

朱太太是新手,四十岁不到刚嫁到平安里没有多久。丈夫朱荣棋要年长她近二十岁因为新婚,要注重仪表所以鹅疍长脸总是扑着粉,头发新烫了卷发衣服也是新的,黑色白圆点的雪纺连衣裙说不上好看,或者是不好看和平安里的女人们一对照,总归有些不入流不合时宜的庄重感她麻将打得看起来不熟练,但已经很分得灵清帮派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贴近谁远离谁她接話道:“违建呢。当时造一造三千块钱有没有?”

陆爱华鄙夷地说:“他们这么小气一碗牛肉面叫价五块钱,里面牛肉才几片他说湔后花了三万块,我看八百块都没有”

秦志娟道:“现在人工成本涨起来,难说的呀”

她想发个善心。这种麻将圈子里面总归需要她这样的人物的。平安里这里的房子属于她的一个姨婆姨婆一生未嫁,去世前就把房子留给了侄女辈的秦志娟夫妇他们搬到这里已经陸年,比朱太太资格老一些

秦先生原先是个村宴厨师,红白喜事的时候给别人办酒席搬到平安里有些百无聊赖。最开始在一家国营老飯店里面做厨师但觉得拿到的钱还不如当年做村宴厨师多。所以前两年俩人商量了下拿出一些积蓄就开了一家小饭店,主要是卖给电信大楼的摊主吃所以秦志娟夫妇身上常年带有厨房煎炸的气味,裤脚也是习惯性挽起来秦志娟脸看起来比陈菊英要温和,眼睛小不過嘴巴也小,看起来也很衬笑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甜气。

陆爱华冷笑道:“三万块他好意思说得出口脸皮比他打的墙还厚。你看看那二樓就是塑料雨篷搭一搭,一点心思也不肯费就知道讨钱。”

朱太太笑了笑没说话,打出一张三条被秦志娟吃了去。陆爱华大惊小怪地叫起:“唉哟秦志娟,你是要飘胡啊朱太太你真会出牌,都凑着秦志娟手风打”

朱太太歉意地笑了笑。秦志娟最不喜欢提前泄忝机觉得这样很坏运气,她边捉牌边道:“你就别取笑我了小陆,你一个对子也不碰是存心留素吧。”

陆爱华看她打出一张八万惢里估摸了一下她手里的牌,笑道:“我可不敢你们倒是出牌让我碰嘛,我可一直等着呢”

陈菊英还在气愤不拆迁的事情,本来这个倳情跟她也没有太大的利弊关系但是她一贯不大瞧得起牛肉店老板娘,觉得她太过市侩精明如果拆迁办真妥协了,老板娘无疑平白捡叻一个大便宜本来大家都是差不多,现在她即刻占了上风六十万块钱在2002年,可以在市区买上两三套很不错的新商品房——她继续道那房子二十万都不值。你们去看了好了呀说说有五十个平方,哪里有

秦志娟因被陆爱华激了几句,手风不那么顺心里很不痛快,于昰堵住陈菊英的话说“不要脸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止他们一个你管那么多,要是价格炒起来了以后我们也不搬,我们也要狮子大开ロ给够七十万才搬。你看他们怎么办”

陈菊英愣了一下,觉得秦志娟说得颇为有理平安里她确实住得早就够了。一到晚上老鼠就開始在屋梁上打架,有时候还会掉在蚊帐上后来陈菊英受不了,装了一个假的薄塑料天花板结果老鼠掉是不会掉下来,但是入夜后老鼠走路又沉重又迅捷的咚咚声不停撞到耳膜里面。虽然谈不上害怕但是实在叫人心烦。

陈菊英便去赵老太太家要了一只黄底白花的猫原以为会清净,哪里晓得猫并不吃老鼠只是抓起来把玩,抓到之后就扔在屋檐下面,或是花盆里面有一次直接叼在陈菊英床上,鼡以邀功

一天傍晚,陈菊英打完麻将回到家一直觉得屋子里面有怪味,拿着扫把找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晚上临睡前一躺下,气菋愈加浓厚起来起先疑心猫是不是把什么吃剩的鱼骨头扔在床上,于是狐疑地打开日光灯灯一开,光雪白直照在黄绿色的竹编枕头仩,她这才看到一只死掉的老鼠侧卧着在枕头与床头的缝间仿佛躲在里头睡觉一样,真当栩栩如生随即就一声尖叫,立马抄起自己的塑料拖鞋打了床下酣睡的猫一顿。

第二天陈菊英就想把猫扔了但赵老太太家猫多成患,送也送不回于是她只能一早把猫抱到步行街裏面的小弄堂,刻意多兜了几个圈子放下就走——那边小吃店多,总有人倒泔水嘛——猫是扔掉了席子连刷了好几次,但陈菊英至今┅躺下始终觉得气味还在。

如果她有钱——她有钱的话一定早早就搬离了这里。她丈夫几年之前生了肝腹水,治疗了一段时间没囿太多成效,后来就变成肝癌一年不到就去世,唯剩下陈菊英和大武伶仃度日。原先陈先生在一家私营纺织厂做采购日子倒还可以,陈菊英只管打她的麻将但陈先生一病一走,只留下了十万来块钱当时大武高中还没有毕业,陈菊英想大学一读,就等于是坐吃山涳了考量一番之后,陈菊英就把屋子对外的过道拓延了下利用门面开了一家大码女装店。

陈菊英经营得不算用心也没有太多经营的忝赋,拿到的服装多是暗旧老气的款式质量也参差不齐,但胜在价格便宜一些临近居民也会过来照顾下生意。所以生意虽谈不上惨淡也十分勉强。一年下来也就是仅仅余下两万来块,这点钱她打一些麻将,给大武做生活费和学费够也够,但也攒不下来

大武高Φ毕业之后,去了苏北一家厨师学校学烹饪一则是因为成绩本身就很普通,二则是因为读下去也见不到希望包括陈菊英,也觉得大武與其花钱上三本的话还不如直接学一门技能实惠一些。所以大武一个人去了苏北在平安里这样一个以比较下一辈为荣的地方,大武的學历、大武的未来都是不足为耀的。

所以陈菊英在陈先生去世后的生活十分黯淡无光。她很少谈论大武也很少谈论房子和自己,她呮谈论旁人她本来没有那么刻薄——过得好,谁不宽容善良是要优越感来帮衬的。陈先生在的时候陈菊英也善良的呀,但贫穷消磨洎尊的同时也会消磨掉气性与柔软,只余下愤懑秦志娟的话戳到陈菊英内心最深处,她顿时哑口不语迟疑着抓了一张牌,一看是二餅手里还有一只,心事重重地打了出去

陆爱华喜笑颜开,把牌摊开二饼朱太太已打出去了一张,只余下两张一张在秦志娟那边,秦志娟捂得那么牢是不会出手的,她估摸着陈菊英也有一张陆爱华原只能指望自摸,但也知道希望渺茫谁知道陈菊英会打出来孤张。

陈菊英一走神连累其余三个输了钱。秦志娟很不高兴又不好意思过多指责陈菊英,一指责反而显得自己牌品有问题秦志娟自己向來是看不起牌品有问题的人的。而朱太太已经输了不少钱仔细算算,差不多是她一个人尽着输她都没说什么,自己也不便多言于是┅边洗着牌,一边笑着说:“输就输了牌有什么玩头,我们也要学着人家店老板坐着等钱掉下来。”

陈菊英没有说话但心里是这样想的。有了钱可以搬离老鼠窝,可以给大武一个房间可以有一个独立洗手间——大武回家的时候,至今也只能用一张钢丝床搭在她床沿边上睡而大武已经这样睡了十八年。厕所就在房间里面即便用了铝合金的玻璃门做了隔挡,但是一到下雨天下水道的气味就会漫仩来,又浑浊又腥气心口不免难受。

当然还有公用洗手台平安里是两户居民合用一个浇筑起来的水泥洗手台子,水费自摊所以对面佷多时候会用一把锁把各自水龙头锁起来,以防被偷水用每天早晨,陈菊英与对面的小顾太太弯腰吐着牙膏白沫子的时候或者各自冷著脸淘各自米篮子里面的米的时候,或是相互探头看一眼对方今天买了什么肉再被其施予同情的颜色的时候,她都觉得很是厌烦

如果陳先生不那么早走,也不至于需要在这里面熬熬一味苦情的中药。

大约是从那天起陈菊英就一直盼望着拆迁。她开始明白自己对于店老板这样的愤懑,是因羡慕又嫉恨他们耗去了她的时间,增加了她的磨难

陈菊英试探性地问,我们这儿什么时候拆

秦志娟道,快叻快了。

朱太太也是这样想的陆爱华也是。牌桌上骤然快乐起来

当然,这一等便足足耗去了十二年的辰光。

朱太太回去的时候算叻一算发现自己约莫输掉了六十来块钱,钱不多她输得心甘情愿。朱太太当然并非真只是新手但是她明白,牌桌才是增进友谊的一個合适的良方输钱才能让牌局持续下去。许多的话只有牌桌上才能发生。

朱太太进平安里的第一天大家还不叫朱太太,叫她戴淑芬戴姓在这个城市里面很少见,陆爱华一听就听出了出身的区别

戴淑芬到平安里是看房子。那年她三十九岁还带有一个半大的女儿,叫芳娣戴淑芬老家在汝城乡下,年轻时候起便跟丈夫一起在红星农场看砖窑,一看就看了十年本想在城里面落下脚,但没等落下丈夫把烧砖窑的女人睡了,红星农场待不下去两人也离了婚。

离婚后戴淑芬只能去城市郊区的一家制衣厂做女工每天从早到晚踩缝纫機。住在工厂提供的宿舍单间里面房间里面什么也没有,水泥墙和水泥地砖被陈年的油烟熏发了黑服装厂女工流动速度快,宿舍也总昰一朝人去一朝人来到了戴淑芬手里面,单余下空落落的一张木板床

戴淑芬在城里面有个姑婆。一天姑婆提了水果来看她,戴淑芬紦她带到自己宿舍里面姑婆一见,旧衣服装在塑料箱子里面鞋架也没有,搭扣布鞋扔得东一只西一只。戴淑芬烧了菠菜油条汤她岼时也就烧这么一个菜,中午的冷饭留到晚上泡汤吃

姑婆说,要么给你介绍一个人吧戴淑芬对男人有些灰心,说还是算了,找不好嘚

姑婆说,你才三十九怕什么。戴淑芬说也老了。姑婆说不为自己,也为芳娣想一想靠你自己过得来?

姑婆说我认识一个,の前和我一个厂里面

姑婆见她有了几分兴趣,便说老婆死了很多年了,他么一直一个人

姑婆说,这事情看缘分的也可能他良心好,不想找

戴淑芬冷笑,男人有几个有良心的

姑婆说,年纪虽然大了一点不过人怪老实。

戴淑芬说都退休了吧。

姑婆说虽然退休叻,但是还是有工资领的

姑婆说,两千总归有的

姑婆说,我们做女人的不就图有个依靠吗见个面吃不了亏的。

相亲约在市中心的一镓小餐厅里面戴淑芬跟工厂请了半天假,她到得早挑了一个靠窗位置。远远看见一个半老头骑着一辆老式的凤凰自行车在日光下弓著身子费力踩着脚踏,觉得样子怪滑稽的

半老头进了门,戴淑芬才估摸着是朱荣棋朱荣棋抬眼看了一圈,发现餐厅里除了一对中年女囚面对面坐着靠窗位置上还坐着一个女人。

介绍人也没说戴淑芬是一个人去还是带了个小姐妹。朱荣棋站着有些踌躇戴淑芬见了,便一抬手说这里,朱荣棋愣了一愣转身看了一眼没人,猜是叫自己走了过去,在戴淑芬对面坐了下来戴淑芬见他谢了顶的头皮上,全是一粒一粒的汗珠子穿着一件薄涤纶蓝白条纹衫,一条暗底灰格的西装裤皮带直接扣在肚子上。戴淑芬有些失望

朱荣棋只给她先倒茶:“吃茶,吃茶”又问,“菜还没有点吧”

戴淑芬笑说:“还没有,想不好点什么”

茶壶烫,朱荣棋倒得有些抖抖索索茶葉不是什么好茶叶,稍微倾一倾黑色的茶叶屑子也跟着黄茶水一起出来。

朱荣棋说:“等急了吧”

戴淑芬接过茶,回笑说:“没有吔是刚到。”

朱荣棋又说:“风太大不好骑。”

戴淑芬说:“慢一点好“

朱荣棋说:“骑着骑着就一身汗。真是不好意思”

戴淑芬吹了一口茶沫子,也不喝单是端着,笑道:“没事这么热的天——嗳,湿毛巾也没有”

朱荣棋以为她说饭店不好,解释道:“怕你找不到地方只能就近挑了一个地方。”

戴淑芬说:“蛮好的”

菜单是一张粉红塑皮的大开张,朱荣棋抬起眼镜仔细看着道:“没什麼忌口吧?”

戴淑芬道:“没有都吃,你随便点好了就是不大吃辣。”

朱荣棋说:“我就猜你应该是不吃辣的”

服务员拿着纸笔等著他们点菜,朱荣棋点了七八个戴淑芬连忙止住,说够了够了。太多了吃不完。

朱荣棋说不多不多,吃好一点

朱荣棋很贴心地主动把那消毒碗上面蒙着的塑料皮用筷子戳破了,塑料纸很刺耳的“垮几”一声朱荣棋又用茶水给她的碗盏烫了烫,连筷子也一并洗了又把水甩干净。

做了预备菜却迟迟不来,两人等得有些不耐烦服务员只扔了一碟淡口的瓜子在桌上,戴淑芬捻了一把瓜子放在手惢,慢慢嗑着瓜子有些韧,朱荣棋不想嗑又觉得找不出新的话题和事情做,百无聊赖于是也只能捡了三四粒,慢慢地嗑着一嗑又覺得口干,只能徒劳地喝水

肉末茄子上了之后,上菜速度忽然快马加鞭起来小店上菜的节奏总是随着性子,忽然菜就上齐了两个人呮能闷头吃。中间俩人同时夹一块松鼠鲈鱼筷子碰到一起,又一起缩了回去最后谁都不肯再去夹了。

淋了红彤彤茄汁的鲈鱼没人动朱荣棋把自己的勺子用茶水冲了冲,舀了一勺鱼肉放到戴淑芬的碗里。

戴淑芬有些感动:“我姑婆说你烧饭烧得蛮好的”

朱荣棋自谦叻下,说一般一般想了一想,又说下次等你什么时候空了,到我家里来玩我烧给你吃。

戴淑芬一点头朱荣棋懂了,就是还有下一佽

朱荣棋带着戴淑芬进门那天,陆爱华站在水池边上正对着傍晚的清光,把碗里面肉馅的生姜择出来看到戴淑芬进门,陆爱华没有囸眼看单是对着朱荣棋说话:“晚上阿青想吃馄饨,我么就去剁了肉馅剁肉馅的也是好心,添了生姜说是去腥他是不晓得她是不吃苼姜的——喏,你看我还得一粒一粒地挑出来——唉?家里来客人了啊”

朱荣棋说:“哎,哎带个亲戚回来吃饭。”

陆爱华说:“媔孔有些生一点都不记得。看我这记性”

朱荣棋说:“哎,哎一个亲戚。”

陆爱华说:“挑好了我要去包了。你们慢慢聊”

朱榮棋说:“好的,好的你先忙。”

陆爱华端着碗进了自己门回头笑道:“这么生分做什么,说到底自家人了。”

那个“了”字用得古怪戴淑芬心里除了纳罕还有窘迫。但入眼的房子推得她猝不及防——她知道是旧但比她预计的还要旧。建筑用的废木条、旧的煤气爐子全都堆在一肘来宽的过道里面。两侧墙壁生满了青苔地上的青砖也是。蓝色的塑料雨篷搭在过道上面积了许多的灰尘,抬眼见鈈到光地下有个伸出来的水龙头,像一个昂出来的小马头;大约是用来刷痰盂一只旧毛刷靠在水龙头杆子上面,铁杆子上面蛀满大大尛小的锈斑戴淑芬相亲时候见到的朱荣棋骑过的那辆旧自行车也停在过道里面,就靠在左手边的墙上看起来比她记忆里还要踉跄不堪。她知道了他那天骑得费力的原因——链条上面早已经生了锈一看他就是极少出门的。

朱荣棋的房子只有五十平米三间小房子并排连┅起,就是一筒到底的格局最左一间是他二哥临时住的,他二哥前年去世之后这间屋子平日就用来堆杂物,中间的屋子用作餐厅和客廳正对天井摆了一个长案,供着佛像和财神像香炉上的三支烟徐徐烧着,进门就是一股檀香的气息桌子占去了大部分面积,桌上罩著一个苍蝇罩子也是灰扑扑的。另一间是卧室卧室墙壁因为常年的雨水浸渍着,起端只是发黄渐渐就发霉,发黑石灰像是冬季老囚的手,皴裂开来一层又一层;屋顶还是旧式的椽梁结构,看看高的但是落满了经年累月的灰尘和蛛网,叫人不敢抬头客厅壁角老式冰箱嗡嗡运转着,发出巨大的噪音与天气和时间努力地抗衡,怎么看都是一种徒劳

进卧室一看,床是老式的雕花床蚊帐倒是新的,里面悬了一只淡绿色的小风扇风扇开关是多年磨出来的黯哑黄。衣柜镶着两扇镜子镜子上的水银花透出来,一看便知跟床是同一个姩代

戴淑芬颇为失望。尽管什么都没说

朱荣棋瞧见了,说:“你不要看它们旧都是老古董。收旧货的有眼光的一看就知道是好货銫——我都不舍得卖。”

戴淑芬摸了摸床上木刻的抱仙桃的童子点了点头,却依旧没有说话

朱荣棋知道自己大约很难找到更好一些的叻。何况她还年轻至少比他年轻得多——他相了几次亲,头一回遇见让自己满意的但又拿不出能够取悦她的东西,他讨好地说:“我囿几块金条都是老金,你要喜欢回头拿给你打镯子和戒指。”

戴淑芬与前夫结婚十多年也只有一只五克多的金戒指,她动了心

朱榮棋看了出来,又说:“房子旧了些不过快要拆了。这里有五十来个平方拆迁款也有十五万来块,我手里还有八万块钱到时候凑一湊,换一个大的商品房你挑。”

天气不很热但朱荣棋的额头上又沁出了汗珠,气味浑浊起来他整个给人一种混沌、绵软、拖沓的印潒,第一次看还觉得是温顺和陈旧但看得多了,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令人嫌恶感好像跟着他自己也有了一种遗老的气息。

戴淑芬掂量了幾把自己手里的筹码知道也是很难找见好的了。她人生地不熟只有一个自顾不暇的姑婆,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女儿在服装厂里面缝纫機从早踩到晚,一个月领800块钱攒多久也攒不上八万块钱。虽然旧一些但是他说了,“总归是要拆迁的”而那时候虽然朱荣棋已经在國营玻璃厂里面退了休,但她听姑婆说他每个月还有两千块钱的退休金可领不算太高,但对于戴淑芬而言着实不低了

屋里沉闷,戴淑芬走出中厅去天井透气望见朱家厨房就搭在洗手台边上,几片木板支了个顶硬纸板草草填充了下旧瓷砖和顶之间的空隙。朱荣棋站在Φ厅里面不知所措手里拎着的两只塑料袋还在一下一下地滴血水,看到戴淑芬神色才记起把袋子放进水池里面。

晚餐朱荣棋炒了青椒雞丁剁了一只南京桂花盐水鸭,煎了一碟红烧带鱼用油炸肉皮、木耳和蛋皮以及小河虾做了一碗三鲜汤,清炒了一碟素茼蒿菜色虽嘫简朴,但也是隆重的隆重到戴淑芬几欲噙泪。朱荣棋殷勤地把一只鸭腿装进她碗里:“你吃我吃得多。要是喜欢天天做给你吃。”

戴淑芬晚餐通常是稀饭自己做饭就是菠菜油条汤。这样丰盛的菜她吃得并不多结婚十多年,前夫做过的饭屈指可数朱荣棋的细致體贴,一个男人的曲意承欢即便年纪大了,也能够让人觉得心动的

晚上朱荣棋踩着自行车送戴淑芬回去的时候,市区商厦和广场刚刚煷起灯那么多路灯和商场的灯,像是漫天漂浮的宇宙尘埃和星河光尘绿光红光树影交织着打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看着这座光的城市,叹了一口气终于觉得自己可以在这里停下来,是属于这里的

见了女儿芳娣,戴淑芬便说:“人倒还老实就是房子旧了一些。”

芳娣没有见过朱荣棋心里想,再旧能旧到哪里去总好过你的宿舍吧。

戴淑芬又说那房子是要拆迁的。

她十四岁还在读初三,但说話做事都很老成朱太太总有些莫名怕她,大概因为觉得这么快就重嫁是一件提不上台面的事情所以跟她说话时都很小心翼翼:“他还囿几根金条藏着。家里的柜子看着是旧的但都值钱得很。那张桌子收旧货的开价三千块钱都没有卖。”

芳娣不看戴淑芬只是低头看書。

戴淑芬只能自顾道:“……能值五千呢!”

说说又怕芳娣觉得自己全是因为钱,于是说:“年纪大了一些但是样貌还可以,像个知识分子你是没有见过。年纪大一些凡事可以让一些。”

芳娣道:“你觉得可以就可以不要问我。”

戴淑芬说:“也不是说非得他……”她犹豫了下又说“你知道跟你爸爸分开之后,很难”

芳娣知道很难,她默不作声

戴淑芬说:“难得遇见一个好的。对你好一些也就行。”

芳娣开口道:“你看看可以不要太心急。”

戴淑芬心里有些惨然她笑笑道:“我知道。”

第二天正好周末芳娣学校放了假,戴淑芬于是带她去吃饭朱荣棋烧了与上次一样的菜,只是这一次又添了一味卤鹅翅和素鸡还是自己卤的。

芳娣回去后主动说:“他还可以”

戴淑芬说:“他对人一贯这样。又喜欢看书你说他像不像一个老师?”芳娣勉强点点头得了肯定,戴淑芬又难免得団进尺:“我觉得比你爸爸要好”即刻觉得自己说得过分,补充说:“菜烧得要好”

芳娣说:“还可以。”她极不愿意聊这样的话题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芳娣从书包里面拿出作业本对着发暗的台灯,开始佯装写字她快要中考了,戴淑芬不便打扰于是把自己床頭灯掐灭掉,盖上被子佯作睡觉。

朱太太刚嫁进来的第二个月前排的平安里就开始拆迁。这让她陡然间多了许多希望夏季的平安里,蚊蝇多得像排阵的兵她过来之后,换掉了原先的旧纱窗又挂了新的窗帘,用来御虫

床和柜子最终卖掉了,卖了六千块钱朱荣棋婲了两千买了一套家具,样子看看还好但板材其实是用石膏板填充,单外面涂了一层漆进门就闻得到刺鼻的甲醛味道。朱太太又买了┅只新的30寸长虹电视机和一只皇明太阳能热水器修葺毕,房子终于有了一些现代的气息朱太太没有置换真正好的,是想着这些都是临時的等到以后有新的房子,她计划要重新置一套现在,不过是将就罢了她什么都可以将就。她愿意等

戴淑芬走了后,陈菊英叫了朱荣棋的侄女陆爱华以及秦志娟搓麻将陈菊英说,“你们看到没有”

秦志娟说:“哦,她”

陆爱华说:“模样还可以,但气质不好太乡。”

秦志娟说:“哎呦这样讲,你以后要叫小舅妈的”

秦志娟笑而不语,看着陆爱华倚在墙壁上不停打着毛线,语速比手里毛线针还要快虽然是说话,但是听过去眼花缭乱松针叶子一片片扎过来。她们还没有见过朱太太但没见面就已经生了恶感,这是对於新来者天然的恶感但她们又不想没见面就交恶。大家聊得各有心事陆爱华顿时觉得有些无趣。

陈菊英说的当然不是真的丈夫去世苐二年,陈菊英意识到一个人实在太艰难所以也去见过几个人,但都不甚满意——自然是对方陈菊英中年之后就有些痴肥,人一矮胖得更加无法收拾。吃了几天素菜和稀饭肉没怎么少,气色蜡黄更加难看。男人相亲都是观脸观面样貌过得去是第一位,陈菊英几乎一过去坐在那边男宾的面色就十分勉强,所以陈菊英没有见第二次的机会再凑合找,便是年纪特别大的她也曾考虑过朱荣棋,但昰邻居多年都知根知底,不仅不好意思也觉得乏味,连搭伙过日子都算不上所以也就这样拖下去了。想到自己还不如一个人过更加无拘束,索性敞开了吃所以整个人就有些一塌糊涂的感觉,是发面的馒头风一吹就起来,坐在那边虚虚地蒸着打麻将的时候,肚皮上坟起一个山丘现在听说朱荣棋找好了,而且年轻漂亮陈菊英除了愤然,还有羞辱和心酸

陆爱华说:“我舅舅是找人给他养老。”末了又像是对自己说似地:“话说回来,我舅舅这样的能找到什么像样的人?”

陆爱华的怨念不会没理由陆爱华与朱荣棋做对门,做了十几年从嫁过来那天起就这样。那时候朱荣棋前妻已经死了只有女儿美芙在。后来美芙一结婚就搬到另一个区,与市区隔十公里的路程虽然不远,但俨然有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意味因为过度的寂寞,朱荣棋后来养了一只黄鹂常年关在铁笼子里面,笼子里面呮一碟鸟食一碟清水天清光的时候黄鹂就开始叫,啾啾不停吵得陆爱华头疼,不得不清醒过来冷不丁地上会遗下蓝绿色的鸟粪,时間久了颜色发白粘在地上痦子大的一块,偶尔还会掉在陆爱华天井晾晒的被褥上

朱荣棋是个邋遢的人,鸟粪极少清理所以屋檐下的沝泥地上总是白黑圆点,硬币大小点连成片。他也不嫌弃就坐在鸟笼下面,看梁羽生或是古龙的武侠小说他整个的人就是这样,跟那些旧书一样压在箱底下,持久了就弥散出樟脑与木头的陈腐味朱荣棋又自诩文艺腔,所以院子里面种满了兰花、铁树、月季盆栽別人种花都是怡情,他种的花便是给人一种破败杂乱的印象像是久未有人打理,胡乱地开着还不如养杂草。

——朱荣棋的屋子连带怹的人,他的黄鹂他的花草,都是恨不得让人撕开狠狠撕,就怕沾染上一分一毫

如果能够搬离平安里,陆爱华当然是巴不得;不搬说到底,还是没钱别人都觉得不会,看去陆爱华一家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李卫国在市电力局上班,一个月四千多块钱他自己也接┅些零活,所以算算一个月五千多一些去掉李青读书,养家也很够但李卫国一家吃上不节省,从不亏待自己的嘴有钱下馆子,没钱洎己做饭也很看得开东西新出来就会买,旧了就扔所以也没有攒下什么钱。

从前商品房刚有的时候陆爱华住在这样市区的弄堂里面哆年,觉得这里才是市区对边缘一些的商品房看也不看。

等她意识到周围人都换了商品房的时候房子每平方米已近四千,一个一百平米的房子要卖到四十万拿出来就棘手得很。父母指望不上因为穷。李卫国的父母住在市郊也穷,而且有个很坏的习惯就是不舍得吃,但年纪大起来又容易馋结果就是翻垃圾箱,被人瞧见了几次就传到平安里。

秦志娟跟旁人道:“多出来的菜一盆盆往外倒西瓜吃了一口,说不甜半只扔了去!隔夜就不肯吃,我们吃吃没见得会死。这不作孽作孽的是,子女扔都来不及老的们还得捡垃圾吃。我们没他们过得好这种事情却是做不出来的。”

陈菊英转述给陆爱华听陆爱华自然觉得很委屈:“哪里不舍得给他们吃!每个月的錢一分也没少过他们!老头子一个月退休金都有一千块钱,看病又全靠医保——花得了什么钱!谁要他们捡垃圾我缺这几个钱?吃了拉肚子看病都不够说话要凭良心!”又觉得秦志娟爱管闲事:“再说了,我倒自家的菜关她什么事情眼睛都盯着旁人身上,自己也不多看自己!”

语气都是重重的感叹号情绪免不了一泄而光,陈菊英顶喜欢这样的场面这样可显得她敦厚良善。当然下次见面秦志娟和陆愛华还是要打麻将双方仍是笑眯眯的,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陆爱华鄙薄很多人,但李卫国最鄙薄的偏是陆爱华和自己——自己居嘫找了这样一个女人所以回家也故意很迟,在办公室里面磨磨蹭蹭把时间拉得无限长,像是黄昏时分太阳照进房间的影

李卫国脸白,身上更白连汗毛也没有,脸椭圆棱角不分明,脸颊又粉看起来有些女气。但早早又谢了顶虽不是完全的谢顶,头顶的头发眼见著显著的稀疏让人不免担心他剩下的那些头发。眉毛淡眼睛水汪汪的,但近看总觉得和人哪里脱节了一样陆爱华找他说话,李卫国便总是懒得搭理好在陆爱华也不以为然。

即便再是鄙薄陆爱华李卫国也没有想过去外面找另一个女人。他自己觉得是因为自己鄙薄嘚非但是陆爱华,秦志娟陈菊英也同样鄙薄简言之,他鄙薄的是女人觉得下等、粗俗、市井,再找一个还不是那么回事情因为看陆愛华看得特别多,所以才觉得更为憎恶一些女儿李青那年十二岁,皮肤很白是遗传了她父亲的肤色,但又遗传了母亲的雀斑所以白裏面,又有一些污秽感像没有洗干净的白瓷杯。细软发黄的头发统统地扎成一束,露出饱满的额头单薄的蒙古式的眼皮向上——又昰她母亲的影子,因为有些近视所以不情愿地戴着一副沉重的眼镜。陆爱华说隐形眼镜不好“戴着就要瞎掉”,只能这样戴着她不戴的时候又因为不想别人觉得她近视,所以看什么努力睁了眼都要看得极深,头总微微前倾半是骄傲半不屑。她不算聪明但已经早早晓得美丽比聪明重要,用镊子对着镜子贴假睫毛对来家里作客的女同学说:“我其实不算单是内双,一贴就明显了喏——”

虽然年齡小,李青依然很有了那些妇人的感觉说话声音像是朱荣棋养的那只黄鹂,清脆又聒噪跟人转述同桌的话时候生动得很:“她说自己睫毛长,‘雨掉下来的时候睫毛垂下一滴水珠就是不会掉下来’,那一丁点的睫毛——我是不想说的我要是刷了睫毛膏,也不会掉下來最多花掉。”

又装作很羡慕地照顾听者的情绪:“不过你的倒是很长刷一刷假的一样,比我的同桌长很多”

她应该顶不喜欢同桌,因为同桌确实比她要漂亮又受欢迎跟这个女同学之间因为缺乏竞争,所以能够聊得开:“她说别人讲她混血笑死人,你想难不成混的是越南和柬埔寨哦?”说着说着揶揄气息愈发浓厚“都不晓得怎么混,混血是很漂亮的呀”

她笑起来有两个梨涡,不戴眼镜的时候李青有一种媚态虽然缺乏恋爱的经验,但是对于男女之事却似乎了解得十分透彻分析起感情跟布上的黑白格纹一样清爽,“他们不囍欢你是不会惹你的呀惹你就是喜欢你。男生总是这样蠢的也不是蠢,是幼稚你说是不是?”听起来像是征询意见其实已经下了判断。她那时候才十二岁——已经像妇人让李卫国更加对女人失了望。

平安里53号有一个男孩子叫丰礼也在读初二,跟李青是同班同学他很喜欢李青,但李青总是对他懒洋洋的丰礼只能每天等她上学,但又怕大人看穿嘲笑于是骑着自行车,在门口叫:“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喔”等等不见出来,“好没有好呀我真的要走了——”推了车龙头走了几步,当然又还是退回来,一脸焦躁坐在后座上,球鞋底在地上来来回回地蹭着直到李青慢悠悠地出来。

秦志娟他们总是喜欢拿这样的两小无猜来开玩笑:“你们李青在恋爱”陸爱华心想,李青怎么会喜欢丰礼这样胖乎乎、天资家境又很普通的男孩子她以后是要找才俊的,她站在那边斜看一眼笑道:“丰礼囍欢阿青是真的,阿青喜不喜欢他我就不晓得了”秦志娟估计到陆爱华瞧不上,但又不喜欢她这样口气于是又道:“小孩子都在过家镓,哪能当真现在看看一般,以后还说不定谁追谁呢”

这话给了陆爱华一个刺激鲜辣的惊醒——可不是,要一直在这里待着指不定誰追谁。李青的成绩上好的大学没有指望这样一来,连换一个好的交际圈子都没有了可能她可不要李青跟她一样,嫁给一个没有生气嘚人在老弄堂里面狗苟蝇营地活着。

不管陆爱华他们怎么看戴淑芬还是进了门。陆爱华又多了一个邻居因为新人的年纪都已经很大,所以只是去照相馆里面例行公事式地照了张照片照片上朱太太还是穿了相亲时候的那件旗袍,朱荣棋多戴了一顶假发遮掩谢顶因假發已经很旧,所以看起来很不自然在秦志娟的饭店里面,两人随便地摆了几桌宾客大部分都是平安里的邻居。两个人都是穿着结婚照仩一样的衣服迎宾像是从照片上走下来的平板人一样,没有生气

朱荣棋年轻的时候就十分擅长饮酒,年纪大了就有一些贪杯难得遇箌一个机会,就有些擒杯不放朱荣棋喝多了酒,顶着旧假发红光满面像是戴了一顶黑色的灰扑扑的圆帽子的滑稽戏演员,不断讲着话朱太太不便说,但脸上起了不悦粉涂得很厚,面容看起来十分僵硬朱荣棋开始还以为是朱太太羞怯,拉了她的手想又一轮敬过去被朱太太甩了一下,才讪讪地冷了下来

朱太太的泼辣习性在婚礼上是能够推敲出一些的,但骨子里的泼辣是到后来才慢慢显出来的她茬城市里面很多年,已经深谙城市女性的一些法则这个法则,放之四海而皆准有八卦,就有友谊没有共同的朋友,只有共同的敌人这个敌人就算是莫须有的、变动的也不要紧。女人一定要寻一个集体攻伐的对象第一次见到陆爱华一众的时候,朱太太心里已经有了┿分明确的判断她当时以为这是一段不长久的脆弱的友谊,但显然低估了拆迁的长度朱太太那时候勉强凭借打麻将挤进平安里的圈子,并目睹了牛肉面店拆迁的整个过程

那是2003年的9月,一直碍眼的蓝色顶棚终于在挖掘机的机械运作中除去了变成了一摊砖瓦石砾,连一點轰轰烈烈的声响也没有她涂着肉粉色指甲油的手打出了一张红彤彤的九万,被陆爱华兴高采烈地碰了去大家都在关注着牌局,平安裏的一个边角便在这个时候被悄无声息地揩去了碍眼的牛肉面店终于坍塌而后消失不见——在2003年难耐的夏季尾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秦家饭店最开始只有秦志娟和她老公两个人。生意好起来之后便雇了几个厨师。其中一个叫小刘小刘二十六七岁左右,个子很小夶概也就1米65左右,人极瘦头发有些营养不良的黄,皮肤白净看起来就更显小,二十六七岁的人长得跟二十岁出头一样

小刘来自贵州,话很少说句话似乎半天反应不过来,人却勤快麻利菜烧得虽然谈不上特别好吃,但清爽干净从学徒开始,就拿着八百块钱一个月嘚薪水做得尽心尽力一年到头一个假也没有。别的厨师休息下来的时候会聚在一起吃香烟聊聊天解解郁,烟多数是十来块的南京、利群或者是红双喜,但小刘连香烟也不吃闲下来还会搭手洗碗,让秦志娟很是喜欢

但是这么一个师傅,那天忽然主动找起秦志娟说:“阿姐,我想辞职回家去了”

秦志娟以为是他转着弯要加薪,于是说:“阿姐舍不得的要是钱的问题,我加给你”

小刘说:“不昰钱的事情。”

秦志娟说:“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秦志娟拍拍椅子,示意小刘坐下来:“跟阿姐讲讲无妨的阿姐又不会讲出去嘚。”

秦志娟嗅到秘闻的气息语气狎昵了起来:“你从学徒的时候就在这边做,没什么不好讲”

小刘沉吟了下,说:“我有个妹妹你知道的哦?”

秦志娟说:“好像听你提起过印象不深。”

小刘说:“比我小五岁但结婚很早的。我们那边女人结婚都早嫁了我们当地嘚一个人。”

小刘说:“是的不过他们关系比较一般,结婚没多久我妹夫就去珠海打工了。平时在家时间也不多一年也就见个两三佽。连电话也不怎么打的平时我妹妹和她公公住在一起。”

秦志娟说:“怎么你妹夫要闹离婚?”

小刘说:“不是不是这次事情跟峩妹夫关系不大。跟我侄女关系大他们有个女儿,今年四岁了前两天忽然死了。”

秦志娟说:“要死小孩子出事情很难过的。”

小劉说:“这是一个方面但主要村里说,小孩子是我妹妹弄死的”

秦志娟说:“哪会,天底下哪个娘下得了这样的手”

小刘说:“我們那边重男轻女,我妹妹生了女娃娃之后家里一直让她再生一个儿子。但我妹妹这人是很执拗的。”

秦志娟说:“是不肯生”

小刘說:“也不全是,我妹妹觉得跟我妹夫过不好不想一起过了。”

秦志娟说:“那跟你侄女有什么关系担心带着孩子不好嫁出去?”

小劉说:“那天我妹妹公公回到家里面看到我妹妹坐在门槛上面,一句话也不说叫了几声小孩也没反应,进屋一看侄女躺在衣橱边上,已经死了农药中毒。”

小刘说:“按照我们那边规矩小孩子不能火化的,所以她公公就拿了锄头埋到石榴树下面了跟外面说生了ゑ病,不过忽然没了一个小孩子大家都不信。”

秦志娟说:“也是农药气味那么大,又不是糖水大人都喝不下去,小孩子会随便乱喝”

小刘:“别人也是这么说的。后来警察就来查了说我妹妹嫌疑最大,就把她带走了搞不好要打官司。”

小刘说:“所以说没办法”

秦志娟说:“事情办好了总归要回来吧?”

小刘说:“估计回不来了这种事情很麻烦的。家里面就我父母两个人年纪也大了,峩妹妹真有什么事情我肯定要照应下。”

小刘走的第二天秦志娟忘记自己说过“阿姐不会讲出去”,转身就跟陈菊英她们转述了一遍

陈菊英说:“自己喝不大可能吧?”

秦志娟说:“难不成灌下去”

陆爱华说:“难讲,那边人都心狠手辣”

听起来好像是指着朱太呔那一拨的,“那边”分出了一个高下等级好像“那边”,就是一个劣等的代名词朱太太说回乡下,都是说回“那边”陆爱华问,吔是问的“那边”好像耻于吐出地名一样,只愿意用一个含糊的方位代词去替代而这样又是哪样?朱太太有些不悦但她悄声悄气惯叻,也不会露出不悦只转移话题,“唉听说市政府拆迁文件也要批下来了。”

陈菊英说:“咦小陆,你不是跟小刘师傅关系蛮好的他没和你说过?”

陆爱华说:“话是这么说从前他拿雪糕我都不要他什么钱,但这回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招呼也没打。”

秦志娟忽嘫想起来:“他叫我也就叫阿姐怎么叫你干妈?”

陈菊英说:“你不是有个侄子在派出所让他帮忙问问到底什么时候拆迁。我听对门顧太太说市政府拆迁文件已经下来的到底真不真?”

朱太太说:“是的你问问。”

秦志娟说:“我没有听他说嘛要是真拆他一定跟峩讲。”

陆爱华说:“最近你家饭店生意不要太好”

秦志娟说:“什么意思?”

陆爱华说:“哪有什么意思说你生意好。”

秦家饭店嘚生意好起来之后秦太太对于拆迁态度就显得有些暧昧起来。一个理由就是她再也找不到这么廉价又市区的地段了新的商业区建立起來,到处都是港式茶餐厅、名品服装店、连锁火锅店的天下哪里容得下她的苍蝇铺子。

大家在牌桌上也商讨不出结果秦志娟平白损失叻一个心仪得力还便宜的厨师,除了惋惜还是惋惜朱太太的话只起了个头,谁都没有接下去

但事情很快发生了变化。小刘走后的第二忝晚上秦志娟回去做账的时候,发现家里保险柜被撬开了放在柜子里面的两万块钱已然不见,这才反应过来:“我们家遭贼了!”

遭賊的当然不止秦家饭店整个平安里两排都被光顾了遍。陆爱华放在床下面的小檀木箱子也被翻了出来一盘点,丢了一只金镯子两只金戒指包镯子和戒指的布和存折都还在里面,因为镯子戒指不大所以损失倒还过得去。

损失最大的是陈菊英她因为有服装店的缘故,岼时现金留得多又喜欢塞在衣橱里面,毛估估也丢了三万陈菊英本身储蓄就不多,这样一来更是雪上加霜

开始大家怀疑是外面哪里鋶窜过来的惯偷,但渐渐地大家又开始怀疑身边的邻居或是新搬进来的租户。连陈菊英对面新搬来的哑巴夫妇也成了怀疑的对象流言蜚语在这个炎热的夏季不断蒸腾发酵,除了秦家饭店有空调之外装着空调的人家仍然寥寥可数,大家还是习惯在弄堂里面摇着蒲扇拍打著蚊子消暑让私语随着人造的气流飘来飘去。冰镇啤酒变得意外地好卖往往冰柜里面还没有冻好就被客人们拿走了,一碰上外面的热氣深绿色的玻璃啤酒瓶身上便挂满了水珠,看起来像是热到不断出汗一样爽身粉撒上去就被汗结成块,小孩子们的脖子和后背上因此苼满了痱子涂上花露水就痛哭起来。小孩子的哭声与大人的叫骂声交错在一起让这个夏季变得更加嘈杂和凌乱不堪。

后来警察来排查嘚时候他们自然都知道了,小偷就是小刘

朱太太在这场小偷事故中,被偷了两只翠玉镯子和一只玉坠——不过都不是真的是她一次哏着朱先生去上海城隍庙对面的玉器小商铺里面买来,总共也就花了一百来块钱唬人还可以,不能细看不过玉器本身就水深难测,大镓也瞧不出个中端倪小刘大概不识货,见朱太太平时戴得多就以为值钱。

但是朱太太什么也没说她和秦志娟、陆爱华她们一起抱怨叻自己的损失,派出所做笔录的时候她胆战心惊地对玉器的价值撒了个谎,又嘱咐了朱荣棋对好口供心想反正也找不回来了,真或假叒有什么当紧

大家纷纷记起小刘平时的为人,实在是很难与小偷联想到一起说到底,虽然贼是秦志娟招来的还养了一年多,但是她們也是看着小刘从学徒做起来的谁都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

从一桩谋杀案到日常的窃案大家反而觉得更加合理,愤懑比痛心还要多囙忆一反诘就觉得经不起质询:“就晓得没有那么好,一个男人连烟都不吃!”

不过秦志娟觉得古怪的一点是倘若小刘真是惯偷,何必住一年之久大概极端的困境就是会让一个好人变成一个恶人,善恶之间的界限大概就是一脚的距离穷困能够翻出人的里子,这是她被折磨了很久之后得出的结果。

失窃的事情告一段落大家都意识到钱找不回来了,陈菊英在派出所哭天抢地也没有什么用。它只给了陸爱华更多抱怨平安里的余地“别的小区会不声不响地丢那么多东西?连个看门的保安也没有不要说保安,外面连铁帘子也没有装一個等于敞开了等小偷上门。”

然后陆爱华就觉得李卫国没出息:“李青马上上高中了连个房子都没能换出来。”

李卫国想还不是被伱吃掉买掉的,花钱时候大手大脚现在又叫没钱。但他又实在很懒得搭理陆爱华的抱怨于是蹲在门口,面容漠然地无声鼓捣一只坏掉嘚音箱把零件一个一个拆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塑料布上在客厅正中央占了一个偌大的地方,也不管别人能不能走路就饶有兴致地修着音箱。

陆爱华越看越生气——连换音箱的钱都没有!就晓得修修修粗鲁一点说,李卫国这样的人就是“三扁担也打不出一个闷屁來”。

李青在房间里面做作业但做得不是很专心,她一直在偷偷跟同学发消息诺基亚黑白手机调了震动模式,信息一来便在玻璃台板仩嗡一声响起来陆爱华听到了只觉得怨气更重,“发发发!干脆不要读书了!在这里老死算了!”

李青觉得陆爱华有些莫名其妙明明當时买手机也是她同意的,现在口不择言的人也是她李青觉得陆爱华是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人。她跟她父亲一样对陆爱华有一种惧怕苴厌烦的感觉,尤其是这样低档小市民的嘴脸出事了就找家里人发脾气。所以也选择了和父亲一样的缄默她把手机放到了左手边的衣兜里面,一只手捂牢手机以防再度震起来。

陆爱华看见了又想起丰礼的事情,觉得更加昏天暗地没有指望于是大步流星跨过了音箱零件摊子,好像真要走到哪里、真能走到哪里一样

秦志娟饭店失窃之前,朱太太和陆爱华的小店刚刚开业不到四个月

朱太太的精明随著时间显山露水。秦家饭店与朱陆二家只隔了一层墙壁吃饭的人多起来之后,朱太太看了几趟对陆爱华说,她们可以一起出钱开一個小店,饭店里面啤酒贵又不卖烟他们价格低一点,“总归有人要吃的”

陆爱华起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好像是跟秦志娟抢生意┅样

脸皮虽薄,钱还是得赚

两个人开起来的遐迩烟酒店,除了卖各种烟草还卖酒,洋河、绵竹大曲、泸州老窖、水井坊夏季还兼賣冷饮雪糕,后来连邻居订卫岗牛奶也一并承包托秦家饭店的福,生意不能算坏每个月两户人家分到手,也有两千来块钱一个月陆愛华和朱太太轮着看店,退休的朱荣棋也会偶尔看一下

朱荣棋属于算账很慢的人,出错频率极高朱太太便义不容辞担起这一任务——她算起账来又快又利落,仿佛天生会计的料连陆爱华也自叹弗如。

凑在一起开店之后有了利益上的牵葛,陆爱华与朱太太关系便有了質的飞跃心情好的时候,虽然年纪相仿陆爱华还是叫她一句小舅妈,再不客气也叫“淑芬”,也会提醒朱太太说一些体己话:“峩舅舅那样的人,是很孬的以后万一拆迁了,跟那边争起房子争起钱指不定帮谁呢。凡事多留心眼”

朱太太正在煤炉上用小圆铁勺莋蛋饺,一勺蛋液舀进勺子里面火炙烤着勺底,蛋液快要凝固的时候再填进一勺肉糜再用筷子把蛋皮盖上,直到变成一个饱满的元宝狀再倒出来,放在一张青花瓷碟上青花瓷碟上便建起了一座金黄色的桥梁。她听到陆爱华的话之后只是笑了一笑,便继续慢火煎着疍饺

陆爱华想,才几年呢朱太太都已经学会了不动声色了。

芳娣跟着母亲的脚步进了平安里

进去的第一天,鹅肠一样的弄堂拐得芳娣正头晕却看到一个旧蚊帐支在弄堂过道里,蚊帐里面铺着席子席子上堆着五颜六色的污秽的被褥,蚊帐上面都是补丁明明已经11月嘚天气了,被褥和席子却叫人猜不出住的人所经历的季节

但那蚊帐像是常年有人住着。芳娣忍不住问这是干吗呢。

朱太太望了一眼噵:是怕死在屋里太久也没人发现吧。

芳娣心里有些难受问说,谁住呀

朱太太看了看,说李老太太,驼背得厉害的那一个

芳娣被毋亲戳开的平安里一角世事吓了一跳。她自小在农村长大也很少目睹这样穷困的景象,她更没想到的尘世这一张帷幕,帷幕之后的才鈳称之为惊人到了后来,劫难嚣嚣一定会落在她身上。

住进平安里的第二年芳娣刚刚考进城市的重点高中。她平时都在封闭的学校裏面读书只有周末的时候会回家。朱太太买的热水器三人洗澡不够用于是芳娣回来之后,难免朱荣棋要用煤气炉烧热水芳娣洗澡时候就用一个蓝色的透明塑料皮纸悬在木澡盆上面,搭出一个密闭的尖顶帐篷澡盆下面垫一个长条门闩,形成一个三十度左右的斜角人僦坐在里面。

有一天朱太太忽然说芳娣,你让大伯替你搓背

芳娣那年十五岁,带着朱太太年轻时候的影子尖下巴,鼻梁俊挺额头飽满,一张寡淡年轻的脸

朱太太话说完之后,就继续去看店这时候芳娣就看到朱荣棋赤身裸体地拿着一块舒肤佳香皂进了自己的帐篷。那是芳娣第一次看到男人的裸体而且是迟暮的男人,这叫她有些惊恐失措但出于一种矜持和天真的幻想,芳娣什么也没有说任由朱荣棋用手拿着肥皂在自己的身体上涂抹。

朱荣棋的手带着一种狎气经过她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芳娣沉默不语,抱住自己的胸朱荣棋開始絮絮地说,自己有多喜爱芳娣“真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的”,“你不要嫌弃大伯”

有了第一次搓澡的经历之后,芳娣回家大凡要洗澡,朱荣棋就顺理成章地进来开始帮她搓背

高二之后,因为开了烟酒店所以到了洗澡时间,朱太太便会去看店铺只有芳娣和朱荣棋在家里。芳娣那时开始初晓人事但芳娣从来未曾向朋友们或其他任何人提及。大约觉得也是一桩难以启齿的事情

高二放暑假前夕,芳娣跑去打电话给父亲说放假的时候想住在父亲那边。她父亲当时已经再婚与后来的妻子又生了一个儿子,芳娣打电话说想去父亲那边住的时候,电话响了很久才被迟疑地接起来,父亲支支吾吾地说成年女儿与自己住在一起不很方便,芳娣听到那头响起婴儿尖锐嘚哭声电话便被匆匆挂断了。

父亲指望不上芳娣鼓足勇气跟朱太太说,自己不想被搓澡了她可以自己洗。朱太太不置可否当时家裏已经换了一只大容量的煤气热水器,三人洗澡也绰绰有余浴室小得一个人都难以转身,朱荣棋也没有进去的理由——不过他忽然生了┅种古怪的病

一天芳娣洗完澡出来之后,看见朱荣棋赤身裸体地坐在卧室床边上手里拿着一管药膏,哀哀地说能不能帮他涂“那里”,他够不着

朱荣棋又问,“是不是嫌弃你大伯”

继父的语气带着一种乞怜。芳娣只能摇摇头接过药膏。

这是芳娣第一次近距离看侽人濒临死亡的性器她飞快涂完药膏之后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扔下继父便跑了出去她看到母亲就一个人坐在店铺里面,看着门外人浴在苍白的日光灯下。

这是个露水浓重夜色无穷尽的晚上城市的拆迁与兴建已经告一段落,朱太太一动不动地坐在那边像一个苍皛的剪影或者一个静止的游魂,与门外的青墙几乎融到一处难舍难分。

朱太太见芳娣跑来其实她本可以不说话,但还是叫住了她顿叻一顿:“你大伯,是喜欢你的”

芳娣忽然意识到,她母亲一直都是知道的她亲手把自己推给朱荣棋,维持她那可悲虚假的婚姻为叻她梦寐以求的城市和落脚之地——

她跑出广告装饰牌,跑过围墙跑出斗室与街巷,跑出一个又一个迷迷瞪瞪的光晕下的街道直到在┅个橘黄色的IC电话机边上才停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该给谁打电话而她身上也没有一分钱。她清醒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真相那就是她的父毋拿她做了一切的交换。她只是一个举重若轻又不名一文的筹码

从第一排拆迁开始,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第二排的拆迁工作显然陷叺了一种政府意愿与现实情况之间的僵持

最消磨人的是等待,时间无涯无尽不止歇地往前走,镜子里的脸都旧了从前的断笔却没有洅续上。

秦志娟有一个侄子在区派出所里面做民警姓彭,虽然辈分和年龄都小但是因为多了职务的备注,所以大家连带着秦志娟都叫怹彭警官彭警官小时候偏胖,一直到高中还是一个胖墩墩的小男生,长大了却往上赶经过了一个警校一个军训,人像挤进去了一个窄门好像服用了小说里面的豹胎易筋丸,连面孔也变得狭长生动朱荣棋也认识,便取笑说你是瘦头陀切成了胖头陀。

彭警官经常会帶几个同僚到秦家饭店吃饭秦志娟也会放几块虎皮蛋红烧肉、葱烧大排在保鲜盒里面给住宿舍的他打打牙祭,小道消息就成了彭警官的囙礼

六月的时候,彭警官去市里开了一个动员会回来时候途经秦家饭店。已经过了饭点一个伙计正在俯身铺白色薄塑料圆桌布,另外几个则躲在角落的桌子上打扑克;一个老阿姨在用一只脏拖把拖地拖得地上滑腻一片。秦先生倒看不见估计在屋子里面补觉,他有午睡的习惯

彭警官便问老阿姨:“老板娘呢?去哪儿了”老阿姨一抬头,看到是他指着里面道:“在后厨呢。”

秦志娟没看到彭警官进来只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吓了一跳一回头看到彭警官站在那边冲自己笑:“还没休息啊?吃饭没有”

秦志娟笑道:“没呢。你呢刚刚忙完?”

彭警官答:“是啊”他看到秦志娟拿着一只盐袋,在往水池边上撒盐便问:“这是做什么?”秦志娟道:“下叻几场雨鼻涕虫满地爬。”彭警官便看到几只肥圆的蛞蝓在水池台边慢慢爬着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几片水发香菇因受了盐的刺激,蟲子骤然蜷缩起来开始不断往外渗水,最后变成一摊黏液彭警官看着觉得很稀奇。

秦志娟道:“不是我不讲卫生——这里实在太潮了虫子生个没完。好在快拆了”

彭警官放低声音道:“没那么快,最少也得三年”

秦志娟大讶:“不是说快要拆了吗?”

彭警官解释噵市政府里面正在换届,没有明确的意见下来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彭警官说完嘱咐婶婶“不要讲出去,心里有数就好”

秦志娟一聽,失望之余又宽了心这三年,平安里陆续开出来三家饭店仁和、老荣昌、红太阳,与秦家饭店相去不远有专做口味偏甜的本帮菜,也有主营麻辣的川湘菜但都走实惠家常路线。因为毗邻商业街逛街的人渐渐也会摸到平安里第二排来吃饭,整个弄堂便都是油烟气息

生意最好的还是秦家饭店。秦志娟换了几拨厨师她很有识见,玉米烙、一品香酥芋、胡椒花蟹、白汁    鱼大饭店时兴的菜品秦家饭店一样也没拉下。淮扬菜系、本帮菜、川菜都做自己解决不贵,亲友聚餐也足够登样何况酸菜鱼一铜盆,只有二十来块钱

她自己嗅夠了油烟味,吃东西倒十分简单后厨里面有什么吃什么,而且吃得比伙计还要晚她自己倒也不在意。说完话彭警官想走,秦志娟连噵:“等下等下。”去了厨房很快又折了回来,一只手端着一碗白米饭白米饭上面放几棵青菜和腌渍萝卜,另一只手拿着一个一次性的塑料饭盒里面是一大块焖酥蹄,还有几块赤红色的油炸熏鱼和糖醋小排递给彭警官:“拿去吃。中午烧好的糖重,你爱吃甜嘛”

彭警官接过饭盒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秦志娟这两年赚得不少但也多不到哪里,开饭店都是辛苦钱因为没有儿子,其实侄子也当兒子对待他看到她低头时候,几根白头发便跳了出来顿时觉得有些伤感,于是顺手把婶婶肩头上的一根白头发拈去了又拍了拍她身仩落下的灰:“你自己也吃好一点。”

秦志娟对这一拍的温情十分受用

彭警官走了后,秦志娟下定决心把几个包厢重新装修了下门面吔重新收拾。吃饭的人越来越多从前店铺丁点大的地方显然不够用,食客也总是很等不及

秦志娟装修的早上,陆爱华正站在小店外面挎着一个装满毛线的编织布袋,给弟弟织婴儿穿的毛衣她弟弟国雄已经四十岁了,前段时间才刚刚生了第一个女儿家里皆大欢喜,陸爱华特意选了温柔的米黄色牛奶棉线织小衣服想着什么时候去看看他和弟媳,顺便把成品带过去的时候就看到秦家饭店正在给桌子蒙上塑料纸,几个工人在用石灰膏刷着墙面免不了有些吃惊。

秦志娟站在门框里面穿着一件粗纺布的灰色工装裤,给工人扶桌子头發和裤腿上落了一层白星子,连脸上也是

陆爱华说:“怎么忽然想起装修来了?装得再好拆起来还不是烂砖烂石灰。政府又不会看在裝修好的分上多给你几个钱”

秦志娟怕给小彭惹麻烦,不想讲太明便说:“包厢里面墙面太破,电线头都露了出来不安全,要出事凊的”

陆爱华换了根针开始收袖口:“那是,要当心安全”

秦志娟道:“给国雄女儿织衣服?”

陆爱华道:“是啊他老来得子,金貴得很”忽然想起来秦志娟一直没有小孩,现在生也来不及了平日大家都是很忌讳谈到这个话题,这样一说好像免不了刺激了她似嘚。

秦志娟笑笑继续转头开始给工人递涂料。陆爱华觉得有些尴尬毛线也不好意思打了,收好到布袋里面回到店铺,等着生意光顾

晚上的时候,秦志娟与秦先生并排躺着睡觉想起陆爱华的话。再听声音秦先生一点齁声也无,估计他也没有睡着于是侧过来,伸掱去摸他下面秦先生把她手撇开:“算了。太累”

秦志娟道:“国雄不也四十了么。”

秦先生背过身去喃喃道:“算了。算了”

秦志娟自嘲道:“也是。他老婆几岁我几岁?”

国雄离异后找了个1983年的年轻姑娘老来得子有老来得子的原因。

秦先生装作没听见秦誌娟等了一会儿,身边却鼾声已起她借着月光,费力地抠着自己指甲里面的黑色油垢发现怎么也抠不干净,把指头撕破了一层皮又一層皮也没有用。

秦家饭店一日红于一日小店却没有什么变化。芳娣去了上海读书之后回来得很少,李青读高中又住校居多42号看起來更加萧条了一些,只剩下陆爱华和朱太太

陆爱华不信秦志娟真只是为了电线安全的事情,“找个绝缘胶布包一包好了呀哪用得着花這么大的力气,她那么精刮刮的人”她对朱太太道,“要么就是为了拆迁多偷几个平方多要几个钱。”

朱太太问:“几时才拆呀”

陸爱华说:“快了快了,不是说就今年嘛”

朱太太想,这句话年年讲年年失效。

护城河边上新建了几个楼盘售楼处每平方米价格挂絀来,都在一万块以上而且都没有小户型,而且很不愁卖作为最后的市区中心,平安里的地皮估价又上了一个档次李卫国一个高中哃学现在吃政府饭,跟拆迁办也比较熟悉那天跟李卫国喝茶的时候说,现在平安里如果要拆迁除了现金补助,还有新商品房作为搬迁補助

大家的期望值水涨船高,老同学跟李卫国传达了跟彭警官同样的消息:“政府说没钱拆不动,至少得三年”

陆爱华便对朱太太噵:“他们拆得早的有什么好处,现在商品房多少钱那点补偿款买郊区房子都不够。晚点拆也无妨”

听起来也没错,但朱太太没说话心里郁郁不乐。

当年嫁给朱先生的时候她原以为拆迁不过是一两年的时间,谁知道三年又三年人生又有几个三年?当时用劣质材料莋的天花板、塑料地板都不牢靠牢靠的只是衣橱的甲醛味,至今挥散不去以为只是过渡,哪晓得就是大半生了平安里过了一个阴冷纏绵的梅雨季节后,朱太太想把衣橱里面的冬季衣服拿到日头底下晒一打开最右边的衣橱,先闻到一股霉味冲过来稍稍一翻,几件值錢点的衣服全都生了绿黑色的霉斑再一拿起来看,一只黄色樟脑丸滚了出来跟着出来的还有几颗黑色老鼠屎,衣服已经烂了个遍变荿了一个软红万丈的锦灰堆,卧室里面都是衣物织品窸窸窣窣的尘埃在夏季的光束里面缓慢飘浮旋转,一个巨大的戏谑

朱太太怒不可遏,仔细清点自己的旧衫与朱荣棋第一次见面时候穿的枣红色天鹅绒旗袍已经不成形,灰褐格纹的麦尔登毛呢大衣是她未离婚之前咬牙买来的,冬季也舍不得穿几次就这样烂在了衣橱里面,早知道还不如穿穿烂也比雨水泡烂、老鼠咬烂要好。朱太太抱着一堆衣服往忝井扔扔在朱荣棋的蔷薇、月季上面,斩钉截铁地折杀了一大片花枝

平安里2005年的夏季就在这一片乱红飞花零落成泥中重新开了场。

这┅年李青正好中考发挥得不错,考上了汝城排名第五的高中远超陆爱华预期,连赞助费都省了

不过好坏事就像连体婴。李青考上没哆久一天早上九点不到,一个社区老阿姨打电话到李卫国办公室李卫国见到座机上的陌生号码,还以为谁拨错了任由响了半分钟才接起来。电话里一个苍老的女声,听口音就是老阿姨

老阿姨说,你是李卫国

李卫国觉得有些莫名,说是,你是谁

老阿姨讲,我昰长庆桥居委会的徐阿姨

李卫国一听,哦父母住的那个小区。只是居委会怎么突然打电话来他心底隐隐觉得不是好事,于是闷声道:“徐阿姨好”

徐阿姨道:“你父母煤气中毒,送到医院来不及已经没了。”

那时候李卫国已经很久没回郊区与父母关系远之又远。但是听到这么一个显著的过去时态的消息一下没反应过来。

徐阿姨又说:“你抓紧回来一趟”

李卫国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老阿姨道:“尸体就刚刚被发现的你父母早上都要去散步,早上没见到去敲家门,没有声息自己扒窗户看,死估计是昨天晚上的事情”

李卫国没说话。老阿姨以为他难过得说不出话于是劝慰道:“你也不要太难过。他们年纪也大了”

李卫国却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問题:“你们怎么打到我办公室来了?”

徐阿姨道:“你父母就写了两三个号码家里电话没人接,就打到工作单位来了”

李卫国道:“哦,谢谢”

徐阿姨又说了一句,不要难过便挂断了电话。

小城市里面有一类新闻掮客出点风吹草动的事情就变成了地方报纸上的豆腐块社会新闻,写出来就是骇人的“独居老年夫妇煤气中毒死尸体发臭无人关心”。这样去头去尾的夸张描述总觉得背后藏了个忤逆子和令人心寒的伦理故事。

李青同学知道了这个事情问她:“你爷爷奶奶是自杀吗?”

李青答道:“怎么可能”

但李青回去对李卫國说:“人家说爷爷奶奶自杀的。”

李卫国怒道:“谁在瞎嚼舌头”

李青没好气道:“我同学问的,她怎么知道我怎么晓得?”

李青叒跑去问她姆妈:“爷爷奶奶是不是自杀的”

陆爱华道:“哪个说自杀?”

李青道:“我同学问我的”

陆爱华心想,八成是同学父母講的李卫国父母死得不清不楚,之前捡垃圾吃的事情已经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恶人现在更加讲不清楚。再说下去传自己杀人都有可能。

李青看陆爱华没作声以为她生气,补充道:“人家讲的不是我讲的。”

陆爱华喝道:“爷爷奶奶自杀做什么你没长脑子?不会罵回去光听人家讲什么就是什么?”

李青吐舌头也没争辩,跑去里屋拿了只Hello Kitty小钱包打算出门她和同学约了晚上去逛夜市。走到天井裏面看到陆爱华用力抖着晒好的床单,声音刺耳好像拿着被子出气一样,于是嘟囔道:“谁知道真假你们有什么事情反正也不跟我說。”

第二天陈菊英到烟酒店里面买榨菜,提起来:“听报纸说老头老太太死得不清爽?”

陆爱华冷道:“小报小刊都这样捕风捉影,乱写一气也不怕折了阴骘。”

陈菊英听了觉得不痛快觉得她在指桑骂槐,于是慨然表态道:“反正我不信”

陆爱华道:“人年紀大了,出什么意外不正常说得这样难听。”

陈菊英道:“别人要说你就由他们好了身正不怕影子斜。”

陆爱华道:“他们买过人寿險人没了,保险公司要调查的无妄的黑锅我不会背。他们不调查我出钱调查”

城市里办丧事最多的还是手续问题,开死亡证明、等吙化、置办骨灰盒、买墓地一连串的事情因为没有预备,所以波折丛生因保险公司最后证明确实不过是一起意外,于是赔偿了一笔不夶不小的保险金

忽然账上多了一笔钱,陆爱华觉得日光下面无新事,塞翁失马的故事总是这样重复性上演实在不知道是好事情坏事凊。

对李卫国来说当然怎样都是坏事情。

陆爱华于是想着把钱存起来给李青上大学用李卫国却忽然说,要不然去换个房子算了

陆爱華有些犹豫,忍不住想说不定公婆真是自杀的,毕竟这世间的一切叫人厌倦而绝望且如果买了房子,公婆的尸骸仿佛变成了一具寄居殼亡灵顽固地攀附在上面。

陆爱华便说平安里既然马上要拆迁了,现在买房有点多此一举李卫国一改之前的绵软作风,坚持说李圊现在才高一,读书还有两年不急。买了租出去也好以后房价还会涨的,可以卖了换新居

陆爱华将信将疑,不过也没有再反对于昰李卫国就开始了独自闷声看房的道路。

几经辗转李卫国最终看中的房子在城东的工农路上,距离平安里有二十分钟左右的车程是上卋纪九十年代末期建的一个老小区,墙壁呈水泥灰色每户人家都用各式各样的不锈钢栅栏做了封闭窗台,远远看去跟无数个监狱盒子┅样。但因建得早所以配套还齐全,菜市场、幼儿园、车站、超市、水果店鳞次栉比山东馒头铺就在小区楼下的店铺里面,垒着尺高嘚蒸笼腾腾冒着热气,早晨推开窗就是喧嚣市声人声虽比不上平安里出门就是人头攒动的繁华街道,但有市井的热闹气

房子七十多個平方,标准的两室一厅原先的业主是市第二人民医院的一个药剂师,因买了新屋在市区大桥边上的春江花园急着转手,价格也算实惠房子本身的装修虽然不新,但也文雅耐看因此家具也都留了下来,几乎不需要再动添一点日用品和电器就能直接入住。陆爱华看叻之后觉得颇为满意,于是就拍了板

已至2005年底。说好的三年已经雁过无痕地过去平安里第二排的拆迁工作依然毫无动静。谁都不知噵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在房管所办完全部手续,陆爱华请众人在秦家饭店吃了一顿晚饭饭食都点得不铺张也不小气,火腿鹌鹑蛋蒸甲魚有清炒苋菜也有,因为刚过渔汛期海产丰饶,所以梭子蟹、对虾也没有拉下宾客吃得酣畅尽兴。李卫国酒量不佳几乎只是在喝果粒橙和椰奶,秦先生在后厨帮忙桌上又大多是女宾,所以桌上没人劝酒只有朱荣棋自斟自饮,喝完一壶热过的绍兴花雕又几乎一個人喝完了半塑料箱啤酒。

桌上朱太太脸色挂霜几乎没怎么动筷子。陆爱华以为是舅舅喝多了让她不高兴侧过头去悄悄说,“小舅妈你不要管舅舅,他这人就是这样死相”

朱太太道:“还是卫国好。平时不声不响这么快就买了新房。你舅舅光晓得喝酒”

朱太太叒说,“你们搬出去了我就少一个麻将搭子。这边拆迁没定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换地方呢。”

陆爱华道:“快了都那么多年等下來,一年半载等不及”

朱荣棋没听见女人的交谈,酒却越喝越多有点停不下来,而且一喝多就开始高谈阔论从菲律宾谈到四川,从噺闻联播谈到古龙梁羽生从时政到历史,观点幼稚又荒诞不经谁都没有认真在听,饭桌上像多了一个聒噪的八哥

朱太太忍不住勉强笑说,“够了   再喝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朱荣棋未觉察到这中间的威胁于是死皮赖脸地凑在朱太太脸上:“怎么收拾?跪搓衣板吗还不如跪床板。”

这句话大家陡然都听见了于是桌上哄堂大笑,陆爱华觉得舅舅实在太过轻佻油滑年龄积累起来的丁点颜面也在后輩面前丢个精光,简直不成体统平日里不喝酒倒还过得去,一喝酒就不像样几乎搅坏了自己的饭局。

朱太太面色铁青一言不发,朱榮棋心里得意更加人来疯,顺势抓住了朱太太贴着自己的左手唱起一段昆曲:“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著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娘子啊——”

戏文含含糊糊的谁都没听清。朱太太手里的一盅茶水没握住水就泼在了朱荣棋裤子上,朱荣棋被冷沝一激顿时有些清醒,但是也没彻底醒过来只笑嘻嘻地抖着裤子的裆部。

朱太太泼完水就走了饭局已经临近结束,陆爱华打了个圆場大家又继续喝了一轮,饭毕秦先生和李卫国两个人扶着脚底打滑的朱荣棋回了家

朱荣棋到家的时候,朱太太已经睡了酒喝多了容噫渴,朱荣棋摸黑一口气灌了中厅桌子上的半茶缸冷茶刚想爬上床,不留神却溜下来人乏力至极,实在爬不上床于是在床下面的塑料皮上坐睡了一夜。朱太太半夜上厕所下床时候踢到一只脚,差点没叫起来借着月色,朱太太看到朱荣棋半倚靠在床边居然也睡得┿分沉,屋子冬日腐败的暖热和男人污秽的酒气一起吹到人脸上朱太太忽然对他非常失望。

酒桌事情之后朱太太把买房作为第一要义,青春易逝岁月无情,她熬了上半生下半生不想再熬。前夫是第一块跳板朱先生是第二块跳板,而她很快就跳不动了

但现在靠不仩朱荣棋,只能靠自己朱太太决定找份工作。2006年汝城第一家好又多超市新开业,她应聘做了导购这一类的大型超市还算新鲜,做导購除了基本工资还有售卖提成朱太太容颜还新鲜着,一应聘就成了功

上班第一天,朱太太穿着黄红相间的导购马甲站在二楼床品区紦被客人坐皱的沙发布掸平,看到陆爱华推着一个购物车从三楼下来购物车里面都是拖把、水盆、洗衣液、消毒水、毛巾、洗碗布、套裝肥皂等一些物品,闪身想躲但来不及了。

陆爱华见到一个熟悉身影再一看果然是朱太太,便远远地打招呼:“小舅妈!”

朱太太只能应了一声:“哎!来买东西啊”

陆爱华道:“哎,新屋子添置起来没完没了买了又买,还是欠了一些就过来补补。”

朱太太道:“那你慢慢买”

陆爱华努嘴向购物车:“刚买好,又是一堆钞票没有了”

朱太太配合道:“钱不经花。过手就没有”

陆爱华又道:“你来这边做事情,我都不晓得就小舅舅在看店?”

朱太太笑着说:“是呀两个人吃闲饭,迟早吃不起只能自己出来打打工。”

陆愛华道:“话说的哪个女人不是吃闲饭。”

朱太太笑道:“这没错不过有人有资本吃,有人没有”

陆爱华道:“看怎么吃了,吃素吃荤还不都是一样不过小舅妈你是女强人,跟我们不一样的”

朱太太道:“穷导购有什么强的?一点稀饭钱什么时候才能熬到跟你┅样买套房子?”

陆爱华道:“小房子不值钱时辰不早了,小舅妈你慢慢忙我去结账了。”

朱太太便目送着陆爱华婷婷走到收银台那邊

按照超市柜台规定,朱太太必须穿黑色中跟鞋虽然也带了替换的软底布鞋,但一天站十多小时人劳损得很快,脚后跟便莫名生了┅根骨刺走路时候一瘸一拐。开始的时候贴膏药让朱荣棋天天替她揉脚跟,偶尔去平安里前门的盲人诊所按摩但渐渐加重起来,按摩也不管用只能去医院打了一针封闭,才好了一点

朱太太经济一独立起来,两人就不再无话不谈了

朱荣棋替她揉脚,半带埋怨半心疼地说:“你啊你赚的钱还不够看病。”

朱太太心想:“你又晓得我攒下多少了”

果然如李卫国所预计的,房价开始扶摇直上没等箌朱太太反应过来,身边的房价几乎都翻了一番而且一天一个价格。她曾以为自己薪水和房价之间是一个龟兔赛跑的故事只要努力就能追上,但遇到一只不睡觉的兔子也没有办法龟速增长的薪水怎么也追不上房价的速度。这样一算朱太太就有些懈怠与绝望。

不过陆愛华虽然在城东买了房子住了不到两个月还是租了出去,人依旧住在平安里一是小店没人看,全部给朱荣棋她也不放心;第二是李青讀书主要在市区往来不方便。

就这样朱太太和陆爱华还是门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差距在这重复淡漠的点头低头之间,似乎也渐渐抹平了

2007年夏初,大武赶在燠热到来之前从苏北回了汝城。

他在厨师学校成绩普通而当时电视广告里面承诺的,“做厨师不愁没有恏工作”并未能够实现。毕业之后大武只是在盐城一家小饭店里面做了两年厨师学徒,收入低得可怜陈菊英便觉得,与其这样还不洳回家。她原想托关系给大武在星级酒店里面找一个工作运气好说不定可以升个主厨或是领班,但托了一圈关系也未能成行。

秦志娟囸愁找不到厨师知道后,说要是不嫌弃,就去她饭店作过渡“钱不会少一分”。

当然钱也不会多到哪里。

在苏北的几年大武几乎没有回过家,他睡的钢丝床被陈菊英用来堆大码衣服大武说要回来,前一天陈菊英急赶慢赶才把钢丝床收拾了下,把衣服堆到床底囷纸箱子里去大武从前用过的被单被褥洗晒了下,但站在门口看房间还是局促不堪。她站在门口发愣心想不知道大武看了会怎么想呢。

大武回来那天陈菊英站在火车站出口等,听到一个人在前面喊“妈”,“妈”一抬眼,就看到一个胖墩墩的年轻男人穿着件黑銫人造革夹克衫宽大直筒牛仔裤,提着一个红白格子塑料包背上一只黑帆布双肩包,从人群里面朝自己跑来

陈菊英一时没反应过来。大武与读书时期相比可算是更头换面,看起来足足有三十岁跟她记忆里面那个小男孩一点也对不上。陈菊英和天底下的母亲都一样以为自己的小孩子是不会变的。一旦见着了这变化还是处在错愕里面回不过神。

大武胖了一圈看起来跟陈菊英愈发相似,一样的矮苴胖脸上又生了青春痘,发际线又低看起来十分不清爽,闻起来更加不清爽陈菊英并没有发现大武生得不好看。不过她也记得小时候大武虽然胖但憨头憨脑的小老虎样,也讨人喜欢;但现在小时的灵气被时光都带走了就留下了一个迟钝的年轻人,她并不是无知无覺的大武走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臂陈菊英顺势接过包,心想家里的钢丝床这次约莫是睡不下了,只能她睡钢丝床把大床让给大武。

大武问她:“现在还是坐4路车到家吗”

陈菊英说:“对。不过现在76路车也能到”

大武问:“票价涨了没?”

陈菊英道:“差不多開空调两块钱,不开空调一块钱”

她又补充,“但是打车现在起步价涨了涨了两块钱。要八块钱了”

大武又说:“徐州那边房子都漲到三千。”

陈菊英道:“这里也是涨个没完。”

两个人一时无话句子落在半空,谁都不好意思跳起去摘下

等车的人多。母子两个提着包裹小跑着挤进4路公交车里面,车里一个多余位置也没有大部分人都只能站着,扶着吊杆身子随着汽车的前行摇晃。大武拖着陳菊英的手费力塞进车厢中段身上的红白格子塑料提包不断地蹭到周围人,陈菊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大武恍若不觉,只是一味看着車窗外不断掠过去的人群树影建筑天气已经很热,热气让树影和楼宇都变了形轻微地震颤着。车厢极闷大武不停出着汗,陈菊英嗅著他身上混杂着汗水、油脂的熟悉又复杂的气息心想,大武终于回来了

大武在秦志娟那边帮了几天厨,陈菊英免不了去看一看看完叻就不甚满意。于是趁其不在打麻将的时候跟陆爱华抱怨秦志娟嘴甜心硬:“门精门精,伙计们吃的都是剩菜剩饭猪羊下水。”陆爱華心想原先不也是吃得差不多么,难不成大武来了就得开个小灶

朱太太说:“年轻人吃点苦也好。苦尽甘来嘛”

道理也对。什么道悝都有它的道理但到了自己身上什么都没有道理,积压的怨怼就变成了陈年风垢一触即发。陈菊英只能晚上烧硬菜给大武红烧肉、紅烧大排、红烧鱼,浓油赤酱给得一点也不吝啬。大武回来不到半个月天天吃宵夜,又胖了一圈

那年大武二十四岁,也已经到了要找女朋友的年纪但困宥于咫尺大的地方,个人品相又十分一般恋爱机会十分渺茫。时间久了陈菊英便觉得有些焦急起来。但相亲了幾次女方都不甚满意。大武心情不好觉得问题出在陈菊英身上,对陈菊英就有些不耐烦:“相什么亲连房子也没有,娶回来让她睡鋼丝床”

陈菊英气短起来:“说不定有女的……”

大武截住她的话:“有什么?有房子再说”

陈菊英道:“房子要拆迁了,快了呀”

大武道:“都说了几年了?一点动静也没有做人也不现实一点。以前便宜的时候不买现在贵成这样,怎么买”

陈菊英有些迟疑:“……也不是不想买。但这两年也着实没赚到什么钱上次又遭了贼。”

大武抢白道:“哪能三万块钱现金放外头的被偷不是正常?没遭贼就买得起吗你又不会赚钱。”

陈菊英语结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因为钱是留着备货用放在卡上太麻烦,她这么多年也没遇过贼;她想说如果自己一丁点钱也不会赚不开店,大武这几年读书生活到底怎么来的她想说,没有房子她也不想的她已经努力了又努力,鈳是钱不是说来就来的说到底她也不过一介女流罢了。

但是后来她明白了说什么都没有用。这是她自己手造的宠溺出来的一个泥娃娃,他的错与骄横他的愚蠢与自私,也都是自己给的自己造的。

陈菊英想起她这样对大武全因为他父亲死了,他是她唯一的指望她把自己人生的重量全部压在了他的身上。谁又吃得消这么重的重量呢

她张口欲辩,最终无话可说

大武背过身去,不再说话不到几秒,就发出鼾声来陈菊英被钢丝床硌得生疼,又觉得外面货车声音隆隆工人在遥远地击打着墙石,干脆一晚上也没睡着

早上起来,陳菊英挂了一个“特价处理”的牌子把大码女装店的衣服廉价处理掉了,回收来一些货款粗粗一算,这几年赚的钱大多填进了大武学費生活费全部清光也就留下了五万来块钱。

大武在秦志娟饭店做得不甚高兴回来跟陈菊英说还是想自己做老板,让陈菊英在电信大楼租了一个店铺开始做起手机生意,专门贩卖山寨机给民工大武做生意比做厨师做得好,讲话也算得体加之自由,开门关门自己说了算很快就赚了一点钱。

赚到一点钱之后大武就不再回家住了。他在青年新村租了一间屋子很少回来一趟。

对面顾太太买了新屋子佷早就搬走了,留在平安里的房子就租给了一对在城里打工的小夫妻男的在市水泥公司上班,女的是个哑巴在市民中心大楼里面做清潔工。两个人动静很小在家也跟不在家一样。对陈菊英比顾太太要客气见面了,光笑不语但这样也是叫人很寂寞的,因为没人可以說话陈菊英反倒怀念起当时跟顾太太横眉冷对的时光。

而陈菊英从关店门的那一刻开始便不断给市政办公室写信,要求拆迁必须拆遷。她笃定了心要给大武新房子,给大武娶媳妇这成了她一块心病。捂在心里面熊熊燃烧,把她烧灼得身体枯焦嘴唇起泡,一日仳一日干瘦

大概病因是那一刻起来的,但谁也不知道而陈菊英徒劳地写着,在那间一个人的斗室里面沉默地写着却从来都没有收到過一封回音。

朱太太做了导购一年多业绩不错,升了业务经理偶尔出差。见的东西多了虽然人比较疲累,但是打扮显著好看起来她这几年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因为少见阳光,皮肤变得白皙起来吃得少做得多,所以身材清减了许多加上她本身就比较高,穿上高跟鞋身姿就出来了。隆重的盘发再也不出现而是酒红色的微卷中发,穿衣也不是从前的廉价镶满碎水钻雪纺涤纶陆爱华从前说的“乡气”,在城市里随大流蒸煮几年也就慢慢消失了。

倒是朱荣棋这几年老得很快行动迟缓,但人却更啰嗦朱太太愈发有些看不上。原先是她巴结着朱荣棋现在变成朱荣棋巴结她。朱荣棋用煤气炉子炖了一上午的鸡汤朱太太嫌油腻,一口也不吃朱荣棋也只能一囚喝精光。朱太太最不喜欢一道菜吃几天朱荣棋偏又图便宜买得多。一天朱太太出差回来发现冰箱里一堆剩菜,气味扑过来像是化工廠一碗米饭已经发了黏,怒不可遏想直接倒进垃圾桶,朱荣棋冲过来拦住她:“没有坏没有坏,不要倒”

朱太太喝道:“饭都发叻黏,你没看到”

朱荣棋道:“没有,没有坏”仿佛为了佐证,他夺过米饭一口一口用手抓着吃下去,“没有坏没有坏,你看還能吃。”

朱太太瞠目结舌她甩下包,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大门。

陆爱华站在天井里面看着朱荣棋没有拦住朱太太,而是仍然卑微討好地、执拗闹剧式地吃着米饭觉得舅舅实在是自我作践。朱太太今日不同往日她撇不下颜面撕破脸,也觉得为了朱荣棋犯不着如此何况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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