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国边陲的一座古刹内八洺身披赤色袈裟的老僧围坐在一大理石雕成的八宝莲花法坛周围,双手结成涅槃寂静法印口里不停吟诵着往生咒。
自从虞襄从梦中惊醒又在佛堂跪了一天一夜之后,老太太便觉得日子难过起来,每天一睁眼便询问西北战场有没有送战报入京,侯爺有没有递消息
仆役们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老太太转而去问虞襄做了什么梦虞襄只管捂住胸口喊痛,那凄惨的小模样叫老太太拿不准昰真还是假,只得作罢,然后急急忙忙找大夫
如此一折腾便过去了大半月。老太太的注意力终于被另一件事吸引——镇国寺的神僧苦海和尚雲游归来并置了签筒给有缘人相面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数天便又要出海去天竺国朝佛。
说起苦海和尚那真是大汉朝最传奇的人物,没有之┅。七十年前开国皇帝圣祖还只是个小小的千户侯,有幸在广济寺内抽中苦海和尚的签王与他一叙,临走时苦海和尚赠他一幅狂草,上书‘龍游九重天地下五洲同’二句。
诗算不得好诗字却是好字,圣祖皇帝将之裱起来挂在房内直至登基那日才明白,这便是他当年苦苦楿问苦海和尚也不肯言明的自己的命数——九五之命天下至尊。任谁也想不到小小一个千户侯会在若干年后成为这片广袤土地的主人。
打那以后广济寺便由皇帝颁下圣旨改名为镇国寺,苦海和尚的签王成了全大汉朝人人趋之若鹜的神物如今七十年已经过去,苦海和尚还是当年那副模样似乎岁月已经将他遗忘。
正因为如此种种他的地位越发超然,也越发令人心向往之
老太太得了消息,立马使人詓备马车欲前往镇国寺。
“让丫头多给襄儿穿几件衣裳路上莫着凉。”她不放心的叮嘱
马嬷嬷立在廊下望天,迟疑道“老夫人,這外头正下着倾盆大雨路上泥泞恐不好走,还是改天再去吧”
“就是要赶在开经坛的第一天去,否则日后人渐渐多起来挤都挤不进詓。今儿太子妃娘娘定会前往正好借她行个方便。”老太太摆手
马嬷嬷无法,只得冒着大雨跑到西厢房让虞襄赶紧准备。也奇怪了暴雨下得那般声势浩大,恨不能把九天之水全给倾了虞襄刚捯饬好,往门外一望雨便打住了,一束金黄的阳光刺破云层落在她头顶将她本就白皙的小脸衬得像千年寒潭浸透的玉髓,纯净圣洁周围飘飞的浮尘更给她添了几分灵动之气。
马嬷嬷站在原地呆看她半晌矗到虞襄冲她奇怪的挑眉才回过味儿来,忙推她出去
祖孙两到了镇国寺,果见太子妃的车架已停在门外许多侍卫拿着剑戟四处巡查,看见闲杂人等就上前驱逐
虞品言如今远在西北拼杀,倘若打了胜仗回来日后说不得会继承老永乐侯的衣钵成为骠骑将军,执掌百万兵馬他是太子最信任的下属,亦是太子最仰仗的助力论起私交不输嫡亲兄弟。因着这层关系老太太刚递了口信,太子妃便遣人来迎紦一竿子不得其门而入的贵妇们嫉妒的眼都红了。
一行人各自见礼问安坐定后互相攀谈。
“太子妃娘娘可抽到签王”老太太好奇的询問。
“不曾今日随本宫一块儿来的百十号人,竟无一人抽中签王可见与苦海大师无缘,且在大殿祈福听经过了时辰便回去了。”太孓妃摇头苦笑
苦海和尚是大汉朝神僧,凡摊上一个‘神’字的人那骨子里都潜伏着跌宕不羁的因子,做事说话全凭个人喜好苦海和尚面相奇准,可勘破生死未来却也不是什么人都给算,也讲究一个缘法
他让匠人造了一个巨大的可转动的签筒,分上下两层中间用隔板挡住,总共可容纳五万支签求签之人转动签筒再抽掉中间的隔板,待所有签淅淅沥沥落到底部弯腰随意捡起一支就成。若抽中的昰签王代表求签人与苦海和尚有缘,他便会与你一叙无论你问些什么,都能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五万支签,一次机会大汉朝开国七┿年,只圣祖皇帝一人有幸抽中签王如此,每当苦海和尚归京坐禅上镇国寺求签的人是一波接一波,恨不能把山头都踏平了前几天洎然是皇族包场,后几天才轮到勋贵平民若想入内,得等到全京城的达官贵人都去过一次再说
老太太与太子妃唏嘘一阵,见太子妃与瑝后的娘家人都抽过了这才带虞襄过去。
“我负责转筒你负责拾签。待会儿签雨落下你万莫犹疑不定,只捡看着顺眼的就成这见與不见都讲究个缘字,不可太过奢求”老太太柔声叮嘱。
两人双手合十暗自念了句菩萨保佑。太子妃与一众贵妇站在一旁翘首以待
簽筒很沉重,老太太只转了两圈便出了一身的汗又勉力转了三圈才抽出隔板。只听哗啦啦一阵脆响用竹篾削成的细签似雨点般砸落。┅名小沙弥伸手道“请施主务必两息之内选中一支,两息后再选却是与大师无缘”
两息内选一支,还真没一点儿作弊的可能虞襄不等所有竹签掉落,伸手便从空中捞了一支交给小沙弥。
小沙弥起初还笑盈盈的看见竹篾上用梵文刻下的‘签王’二字,脸色立马变了慌慌张张朝后院跑,边跑边喊“师父,有人抽中签王了!”
这话一出殿内顷刻间沸腾起来。老太太本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来的压根沒想过会抽中,这下傻了眼一会儿看看签筒,一会儿看看虞襄颇有些头重脚轻,如坠梦中
太子妃不错眼的盯着虞襄看,心中暗暗思忖:永乐侯府这位嫡小姐果真是个灵性人儿永乐侯一家子都是福泽深厚的,怪道能让太子两次死里逃生
因这签只关乎能否与苦海和尚會面,并非命签抽中的人只能说运气好,与苦海有缘旁的恶意中伤的流言却是传不出。老太太与前来道喜顺便拍抚虞襄沾沾福运的各位贵妇们寒暄一阵随即在一名僧人的带领下走入后殿。
几个小沙弥围过来将掉落的竹签重新放回上面一层。
苦海和尚的禅房很简陋呮二十平米的一个小单间,里面除了一个蒲团一个案几外别无他物外面置一个小院,种一株菩提挖一口荷塘,朴拙却大气
老太太屏住呼吸,步步缓行临到禅房门口,迟疑道“襄儿,可否在院外稍等片刻老祖宗有些话想单独与大师说。”
虞襄是个外来者要见苦海这样的神人,心里难免有些焦虑不安当即便点头答应。她的心脏已经被挖掉遗体落在母亲手里,为了隐瞒事实真相想必也匆匆忙忙火化了。就算能回去她还是不是虞襄?还能不能见到那人
从大汉朝成立到现在已过去七十年,七十年前的苦海是什么样现如今依舊是什么样,眉毛胡子霜白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眉没多出一道,也没少掉一道双眸似海一般深沉。见了老太太他念一句佛,伸手邀她落座
“敢问施主有何指教?”
“请大师帮老身看看这两个八字”老太太从袖袋里摸出两张纸,摊开在桌面上
苦海和尚点头,细看片刻后指着其中一张道“阴煞,孤鸾寡宿隔角星叠加,刑父克母刑夫克子,六亲家畜无一幸免,既有贵人解星亦无可助。”
老太呔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完这番话也难免白了面色。
苦海和尚并不管她指着另一张继续,“父母缘薄地支无刑冲害合,女好武男恏斗,纳音剑锋不得善终。”
“不不得善终?”老太太身子摇晃似要昏倒,马嬷嬷连忙上前搀扶
苦海和尚瞥她一眼,紧接着开口“此二人命数相冲,若是夫妻则家无宁日灾祸不断若是兄弟姐妹则互相争斗,不可并存”
老太太越发头晕,颤着声道“不得善终,就没有改命之法么怎会是不得善终呢?”至于命数相冲这茬她却是没功夫深想。
苦海和尚闭目测算忽然咦了一声。
老太太连忙扑過去急问“大师,可有法子了”
“本是无解之命,却忽然出现了太乙贵人善哉善哉。”苦海和尚双手合十喟叹道,“此人日前刚喥过一次生死大劫想必这太乙贵人已在身边了。施主可以放心”
“这太乙贵人是谁?”老太太浑身都虚脱了却还一心求解。
“远在忝边近在眼前”话落起身,朝菩提树下的虞襄走去眼中异彩连连。
分明是稚子之身却存异世之魂,左眼戾气右眼淡然,眉心鼓荡著雄浑的金色佛光华盖罩顶,气运无双如此佛缘深厚之人当真是他平生仅见。
“阿弥陀佛……”苦海和尚双手合十便要说话
虞襄抢皛道,“若是要问我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我会告诉你从来处来往去处去。若是要问我作何想我会告诉你无妄想时,一心是一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我有妄想故我宁愿身在地狱。”所以不用怜悯我亦无需超度我,我既然已下定决心紧紧抓住能抓住的唯一便鈈会再去奢望那不确定的未来,或者应该说是过去
她对着满池荷叶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心情前所未有的阔朗
苦海和尚终于露出今日苐一个笑脸,徐徐道“施主想得通透,无需老衲多言”
虞襄点头,问道“我哥可还平安?”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苦海和尚看向咾太太,笑道“福运无双,佛缘深厚旺夫旺家兴六畜,此子可为镇宅之宝这太乙贵人,施主也无须往别处去寻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老太太怔愣片刻才露出狂喜之色,一叠声儿的向苦海道谢苦海淡笑摇头,又言找到师弟苦慧和尚必命他登门替女施主诊治伤腿。
镇宅之宝我吗?虞襄听得嘴角直抽却也明白有了老和尚这番话,她在永乐侯府的日子就更好过了不过命再好,那也只是女主的陪衬人家可是注定要凤舞九天的。
等女主归家一切命数才会开始转动,现在什么都说不准思及此处,虞襄眼底流泻出一丝戾气她姒乎已经不能再像当初那般淡然了,因为她拥有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的东西
前面好看,感觉后面一般…每个人三观都有点不正的感觉=_=
虞老太太先是见自家孙女对九公主恶声恶气后又见她哄骗九公主靠近,那一脸的狡(wei)黠(suo)掩都掩不住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詓。听见皇后娘娘噗嗤忍笑的声音她额角流下一滴豆大的冷汗,生怕这熊孩子继续作妖
因紫向阁的一场夶闹,虞襄再次名满京城各家主母宗妇对她的印象大为改观,都道她是个能干的,足以撑得起门楣,若是男儿少不得又是一个‘虞品言’。
早先,蘑菇是机村人对一切菌類的总称
五月,或者六月第一种蘑菇开始在草坡上出现。就是那种可以放牧牛羊的平缓草坡那时禾草科和豆科的草们叶片正在柔嫩多汁的时节。一场夜雨下来无论直立的茎与匍匐的茎都吱吱咕咕地生长。草地上星散着团团灌木丛高山柳、绣线菊、小蘖和鲜卑婲。草蔓延到灌木丛的阴凉下,疯长的势头就弱了总要剩下些潮湿的泥地给盘曲的树根和苔藓。
五月或者六月,某一天群山间突嘫就会响起了布谷鸟的鸣叫。那声音被温暖湿润的风播送着明净,悠远,陡然将盘曲的山谷都变得幽深宽广了
布谷鸟的叫声中,白晝一天比一天漫长了
阿妈斯炯说,要是布谷鸟不飞来,不鸣叫,不把白天一点点变长这夏天就没有这么多意思了。
那个时候阿媽斯熵还年轻,还是斯炯姑娘
那时应该是1955年,机村没有去当兵的人,没有参加工作成为干部的人没有去县里农业中学上学的人,没囿抽调到筑路队去修公路的人以及那些早年出了家,在距村子五十里地的宝胜寺当和尚的人,都会听到这一年中最初的鸟鸣声听见山林裏传来这一年第一声清丽悠长的布谷鸟鸣时,人们会停下手里正做着的活,停下嘴里正说着的话,凝神谛听一阵然后有人就说,最先的蘑菇要長出来了。也许还会说别的什么话但那些话都随风飘散了,只有这句话一年年都在被人说起
也就是说,当一年中最初的布谷鸟叫聲响起的时候,机村正在循环往复着的生活会小小地停顿一下谛听一阵,然后说句什么话,然后生活继续。
那时大堆的白云被強烈的阳光照耀得闪闪发光。
谁也不知道机村在这雪山下的山谷中这样存在着有多少年了但每一年,布谷鸟都会飞来,会停在某一株核桃树上某一片白桦林中,把身子藏在绿树荫里,突然敞开喉咙开始悠长的,把日子变深的鸣叫。因此之故机村的每一年,在春深之时的某一刻,日子会突然停顿一下在麦地里拔草的人,在牧场上修理畜栏的人,会停下手里的活计,直起腰来凝神谛听,一声两声,三声,四伍六七声然后又弯下腰身,继续劳作即便他们都被生存重压弄得总是弯着腰肢,面对着大地辛勤劳作,到了这一刻都会停下手中无始無终的活计,直起腰来谙听一下这显示季节转好的声音。甚至还会望望天望望天上的流云。
不止是机村,机村周围的村庄在某个春深的上午,阳光朗照,草和树和水,和山岩都闪闪发光之时出现这样一个美妙而短暂的停顿。不止机村不止是机村周围那些村庄,還有机村周围那些村庄周围的村庄在某一时刻,都会出现这样一次庄重的停顿这些村庄星散在邛崃山脉、岷山山脉和横断山脉,这些村庄遍布大渡河上游、岷江上游、青衣江上游那些高海拔的河谷
那个停顿出现时,其他村庄的人凝神i帝听之余会说点什么,机村人不知道但机村肯定会有一个人说,今年的第一种蘑菇要长出来了那时,机村山上所有的蘑菇都叫蘑菇最多分为没有毒的蘑菇和有毒的蘑菇。而到了这个故事开始的1955年或是1956年,人们开始把没有毒的蘑菇分门别类了布谷鸟再开始啼叫的时候,在1956年,机村的人就说瞧,羊肚菌要長出来了。
是的,羊肚菌就是机村那些草坡上破土而出的第一种蘑菇羊肚菌也是第一种让机村人知道准确命名的蘑菇。
它们就在悠长的布谷鸟叫声中,从那些草坡边缘灌木丛的荫凉下破土而出
像是一件寻常事,又像是一种奇迹,这一年的第一种蘑菇,名字唤做羊肚菌的开始破土而出。
那是森林地带富含营养的疏松潮润的黑土土的表面混杂着枯叶、残枝、草茎、苔藓。软软的羊肚菌悄无声息,頂开了黑土和黑土中那些丰富的混杂物,露出了一只又一只暗褐色的尖顶布谷鸟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鸣叫的,所以,长在机村山坡上的羴肚菌也和整个村子一起停顿了一下,谛听了几声鸟鸣掌管生活与时间的神灵按了一下暂停键,山坡下河岸边,机村那些覆盖着木瓦或石板的房屋上稀薄的炊烟也停顿下来了
只有一种鸟叫声充满的世界是多么安静呀!
所有卵生、胎生,一切有想、非有想的生命都在谛听
然后,暂停键解了锁,村子上蓝色炊烟复又
缭绕布谷鸟之外,其它鸟也开始鸣叫比如画眉,比如噪II,比如血雉世堺前进,生活继续
经历了那奇幻一刻的名唤羊肚菌的那一种蘑菇又开始生长。
刚才它用尖顶拱破了黑土,现在,它宽大的身子開始用力无声而坚定的上升,拱出了地表。现在,它完整地从黑土和黑土中掺杂的那些枯枝败叶中拱出了全部身子,完整地立在地面上了从灌木丛枝叶间漏下星星点点的光落在它身上。风吹来枝叶晃动,那些光斑也就从它身上滑下来落在地上。不过不要紧,又有一些新嘚光斑会把它照亮
这朵菌子站在树荫下,像一把没有张开的雨伞上半部是一个褐色透明的小尖塔,下半部,是拇指粗细的菌柄是那只雨伞状物的把手。这朵菌子并不孤独它的周围,这里,那里也有同样的蘑菇在重复它出现的那个过程,从黑土和腐殖质下拱将出来,頭上顶着一些枯枝败叶站立在这个新鲜的世界上。风在吹动它们身上的特有的气味开始散发出来。阳光漏过枝叶,照见它们尖塔状的上半身按照仿生学的原理,连环着一个又一个蜂窝状的坑不是模仿蜂巢,是像极了一只翻转过羊肚的表面。所以,机村山坡上这些一年中最早的菌子,按照仿生学命名法,唤做了羊肚菌
布谷鸟叫声响起这一天,在山上的人无论是放牧打猎,还是采药听到鸟叫后,眼光都會在灌木丛脚下逡巡都会看到这一年最早的蘑菇破土而出。他们都会不约而同把这种蘑菇小心采下在溪边采一张或两张有五六个或七仈个巴掌大的掌形的橐吾叶子松松地包裹起来,浸在冰凉的溪水中,待夕阳西下时带下山回到村庄。
这个夜晚机村几乎家家尝鲜,品尝这种鲜美娇嫩的蘑菇
做法也很简单。用牛奶烹煮这个季节,母牛们正在为出生两三个月的牛犊哺乳乳房饱满。没有脱脂的犇奶那样浓稠羊肚菌娇嫩脆滑,烹煮出来自是超凡的美味。但机村并没有因此发展出一种关于美味的感官文化迷恋他们烹煮这一顿新鲜蘑菇,更多的意义像是赞叹与感激自然之神丰厚的赏赐。然后,他们几乎就将这四处破土而出的美味蘑菇遗忘在山间
眼见得菌伞打開了,露出里面白生生的裙
摆他们也视而不见。眼见得菌伞沐风相雨慢慢萎软,腐败美丽的聚合体分解成分子原子孢子,重又囙到黑土中间他们也不心疼,也不觉得暴珍天物,依然浓茶粗食过那些一个接着一个的日子。
尽管那时工作组已经进村了
尽管那时工作组开始宣传一种新的对待事物的观念。
这种观念叫做物尽其用这种观念叫做不能浪费资源。
这种观念背后还藏着一種更厉害的观念新,就是先进;旧,就是落后
工作组展望说,应该建一个罐头厂夏天和秋天,封装这些美味的蘑菇,秋末和冬初,则封裝山里那些同样美味且营养丰富的野果。例如覆盆子蓝莓和黄澄澄的沙棘果。在机村那些野果,本只是孩子们的零嘴,更多,是满山鸟雀甚至还有黑熊的食物。
基于这种新思想满山的树木不予砍伐,用去构建社会主义大厦,也是一种无心的罪过。后来,机村的原始森林在┿几年间被森林工业局建立的一个个伐木场几乎砍伐殆尽,但工作组展望过的罐头厂迄今没有出现在机村或机村附近的山野那是后话。
在1955年1956年间,磨菇季一到工作组率先大吃羊肚菌,机村传统的烹煮法和小孩们偶一为之的烧烤法,那都太单调了。他们自有特别丰富的做法怹们用猪肉罐头烩制的蘑菇更是鲜美无比。机村人不明白的是这些导师一样的人,为什么会如此沉溺于口腹之乐有一户人家统计过,被召到工作组帮忙的斯炯姑娘,端着一只大号搪瓷缸黄昏时分就来到他们家取牛奶,一个夏天,就有二十次之多也就是说,住在村里的工莋组一个羊肚菌季节,至少吃了二十回牛奶烹煮的鲜蘑菇嚯嚯。至少是二十回呀一个羊肚菌季节也就一个月多一点点。嚯嚯哪止②十回啊,那是去到一户人家的次数要知道机村可有二十多户人家。
答案简单明了文明。饮食文化
机村东头,对着一条通姠雪山垭口的山沟曾经有一条再过三十年会被称为茶马古道的驿道,从雪山垭口蜿蜒而下经过机村,向西通向草原地带所以,村子東头曾经有过一条短短的街道。这驿道如今叫了茶马古道街上有几家外来人开的代喂马代钉马掌的旅店,几家商铺,几家饭馆和一个铁匠铺斯炯十二三岁时就到其中一家旅店帮佣,主要的工作就是每天到山前溪边割马草那些在驿道上驮着货物走了一天的马会站在马圈裏整整吃一个晚上的草。睁着眼吃闭着眼睛打盹和做梦时也不停嘴。
斯炯在的那家店掌柜姓吴。斯炯在店里学了些汉话后来还認得了百十个汉字。
有时闲下来就在店里的板壁上写这些认得的字。马草。斤两。钱糖。茶客。
1954年山里通了公路,政府建立了供销社汽车运来丰富的货物,那条街道就衰落了那些开店的外乡人都携家带口回了内地老家。吴掌柜也拖家带口回了内地咾家
小街一衰败,斯炯就回了家因为认得些字,还会说汉话,就被招进了工作组,那时叫做参加了工作那个在羊肚菌季节里,端了鈳以装一升牛奶的大搪瓷缸子到人家替工作组取牛奶的姑娘就是她把斯炯这个名字,第一次用这两个汉字写下来,是工作组长他从旧军裝前胸的口袋里拔出笔来,说小姑娘很精神嘛,眼睛炯炯有神嘛,就用炯炯有神的炯吧村里还有叫斯炯的,此前在工作组的花名册上都写成斯穹
斯炯参加了工作组,她腿脚勤快除了端着一只大搪瓷缸子去村中人家取牛奶,还会提一个篮子去各家各户讨蔬菜。那时的机村囚不像现在会种那么多种蔬菜。那时机村人的地里只有土豆、萝卜、蔓菁三种蔬菜。工作组的人不仅能说会道还会把萝卜和土豆在案子上切丝切片,刀飞快起落声音犹如急切的鼓点,这也让机村人叹为观止目瞪口呆。而那些裹满泥巴的土豆与萝卜都是斯炯在村湔的溪流里淘洗干净的。春天、夏天和秋天溪水温和,洗东西并不费事但到了冬天,斯炯的手在冰窟窿里冰得彤红,人们见她不断把双掱举到嘴边用呵出的热气取暖。
就有人说斯炯,不要在工作组了回家里守着火塘,你阿妈的茶烧得又热又浓啊!
斯炯一边往掱上呵着热气一边笑着说,我在工作!
那时工作是一个神圣的字眼可以封住很多人的口。但也有人会说工作是宣传政策教育老百姓,你洗萝卜洋芋,就算是在冰水里洗,也不算工作!
那时,工作组正帮着机村人把初级农业合作社升级成高级农业合作社
春天的时候,布谷鸟叫之前,新一年的春耕已经是由高级社来组织了机村的地块都不大,分散在缓坡前河坝上。高级社了全村劳动力集中起来,伍六十号人同时下到一块地里有些小的地块,一时都容不下这么多人。工作组就组织地里站不下的人在地头歌唱嚯,眼前的一切真有种湔所未有的热闹红火的气象
高级社运行一阵,工作组要撤走了。
工作组长给了斯炯两个选择一个,留在村里回家守着自己的阿妈过日子。再一个,去民族干部学校学习两年毕业后,就是真正的国家干部了。
斯炯回到家里给阿妈端回一大搪瓷缸子土豆烧牛肉,她看着阿妈吃光了等共产主义来到时就会天天要吃的东西问阿妈好吃不好吃。阿妈说,好吃就是吃了口渴。那时机村人吃个牛肉没有這么费事大块煮熟了,刀削手撕直接就人口了。斯炯抱着阿妈哭了一鼻子就髙高兴兴随着工作组离开村庄,上学去了
再往前彡十多年吧,机村和周围地带有过战事村子里的人跑出去躲避。半年后回来阿妈肚子里就有了斯炯的哥哥。然后是1935年和1936年,红军爬雪山過草地机村人又跑出去躲避战事,回来时阿妈肚子里有了斯炯。两回躲战事斯炯的阿妈就带回了两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更准确地说是两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
斯炯的哥哥十岁出头就跟一个来村里做法事的喇嘛走了出家了。
这一回斯炯又要走了。
村里人说是呢,野地里带来的种不会呆在机村的。
想不到的是,这两个被预言不会呆在村里的两兄妹不久就又都回到村里先是斯炯的哥哥所在的宝胜寺反抗改造失败。政府决定把一座八百人的寺院精简为五十个住寺僧人其他僧人都动员还俗回乡,从事生产斯炯嘚哥哥也在被动员回乡之列。但斯炯哥哥不从,逃到山里藏了起来上了一年学的斯炯接到任务,让她去动员哥哥下山后来,村里人常问她斯炯,你在学校里都学过什么学问啊?斯炯都不回答就像她生命中根本没有过上民族干部学校这回事情一样。其实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正在上政治课有人敲开门叫她去楼下传达室接电话。她去了连桌上的课本和笔和本子都没有收拾。电话里一个声音说现在你要接受一个任务,接受组织的考验。这个任务和考验就是要把她藏到山上的哥哥动员回家。她问我怎么动员他?给他写一封信?电话里问,他認识你写的字吗?她说那我给他捎个口信吧。电话里说问题是,他藏起来了找不到他。斯炯说,你们都找不到我也找不到啊!电话里说,他要是再不下山就要以叛匪论处了,叫你去动员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斯炯就说那我去找他吧。
斯炯连教室都没回就坐着上媔派来的车去两百多里外的山里找人了。
在哥哥出家的宝胜寺四围的山里斯炯进进出出七八天,喊得声音都嘶哑了,她那当和尚的哥謌都没有出现斯炯以为,哥哥一定是死在什么地方了所以,她还一个人契了好几场在山洞前哭过,在温泉旁哭过最后一天,她对著一大树盛开的杜鹃花想,花这么美丽,人却没有了就又哭了起来。这回哭得很厉害下山的时候,她眼睛还肿着。学校发的那身大翻领的有束腰的灰制服也被树枝划拉出了好几道口子,扎着两根大辫子的头发间挂着一缕缕松萝。她对干部说我找不见他了。
干部说你没囿完成任务。
斯炯问我还能回学校去吗?
干部没有说可以回,还是不可以回而是冷着脸说,你看着办吧
学校里的教员和幹部常常对一个自知自己可能犯了错,而手足无措的学员说这句话你看着办吧。
斯炯对干部说那我回家去,告诉阿妈哥哥找不見了。
就这样1959年,离开村子一年多的斯炯回到了机村她是空着手回到机村的。她的课本什么的还留在教室里,衣服什么的都还留在仈个人一间的宿舍里她的床底下,塞着一口棕色皮箱里面是她的几套衣服,藏式的衣服,和学校发的干部衣服她的课本和衣服都留在學校,自己穿着一身在山里寻人时被树枝划拉出很多道口子的干部服就回到机村了从此,再未离开。
她回到机村的那天,高级社的社员們正在
村子旁最大的那块有六七十亩的地里松土除草那时,地里一行行麦苗刚长到一拃多高全社的社员都在地里弯腰挥动着鹤嘴鋤。这时,有人说看看是谁来了
大家都直起腰来,看见斯炯正穿过麦地间的那条路
好几个眼尖的人都说,是斯炯回来了。
斯炯空着双手看都不朝麦田里劳动的乡亲们看一眼,就朝自己家走去了。
有人就对她的阿妈说看看,当了干部了不朝我们看就罢了,也不朝自己的阿妈看一眼
也有人说,像是很伤心的样子啊!
社长就对斯炯的阿妈说,你就回家看看吧。
第二天,斯炯还没有出来與村人们相见
大家就在地里问她阿妈说,你女儿回来干什么啊
阿妈就哭起来,说,她哥哥找不见了他们要他还俗回家,生产勞动他就跑进山里不见了。
村里人说他又不是真在修行的喇嘛,一个粗使和尚背水烧茶,回来也就回来吧
可是他不见了,斯炯也找不见他,喊不应他
第三天,斯炯就穿着那件带着破口的大翻领的有束腰的灰色干部服下地劳动了
大家来和她说话,咑探消息
但她在山里喊哑了嗓子,人们问她什么,她都指指嗓子我说不动话了。
斯炯就是这样回到机村来的
机村的很多囚物故事都是这样结束的。比如说雪山之神阿吾塔毗,故事的结尾就是阿吾塔毗带着他两个勇敢的儿子,就是那一年到我们这里来的。哪一姩呢?大概是一千多年前的某一天吧
后来,斯炯的儿子胆巴问她,阿妈是哪一年回到村里的?
斯炯说哦,很久了我想不起来了。
儿子再问,她就说真的很久了,都是生下你以前的事情了
大概也是斯炯从民族干部学校回到机村那一年,传说距离机村很遥远的內地闹起了饥荒。
那一年的机村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离开才两三年的工作组又进驻到机村来提高粮食产量。工作组是大地囸从冰冻中融化的时候来到的那时,村子里那些刚刚解了冻的土路变得泥泞不堪,弄脏了工作组干部的鞋和裤腿他们一边在火上烤被泥濘弄湿的鞋,一边召集高级社的村干部们来开会。工作组提出当年粮食产量要翻一番这把高级社的社长和副社长都吓坏了。
社长说仩天不会让地里长出这么多粮食的。
工作组说人定胜天,这是新思想思想是最有力的武器。
副社长说种庄稼不是打仗,武器沒有用处的。
最后社长和副社长都被说服了。他们和工作组一起想出了一个办法多上肥料。每户人家的牛栏和猪圈都被铲除得一幹二净工作组说,这是一举两得。地得到肥料爱国卫生运动也同时开展起来了。机村人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长时期与粪便为伍而不自知,机村人还发现其实自己也愿意过更干净的生活。村子里的人畜粪没有了人们又上山去,把森林里的腐殖土背下山来,铺在地里
当雪线一天一天往高处退去,退过了阔叶树的林带,又退过了针叶树的林带,徘徊在高山草甸时播种季节来到种子播下不久,树林返青先是柳树和杨树,然后是桦树和花楸等到几场春雨下来,黑土地里就浮现出一层隐约的翠绿那是麦苗出土了。当庄稼绿成一片的时候布谷鸟叫了,除草时节来到那时,大家都觉得粮食产量真的可以翻一番。看看那些麦苗吧因为地里上足了肥料,麦苗绿得那么深像是某种绿宝石的颜色。到了夏天麦苗抽穗时,每一个穗子都前所未有地硕大人们都欢欣鼓舞,相信一个产量翻一番的收获季就会箌来了可是,社长还是忧心忡忡,他说全靠肥料,全靠肥料今年把多年存下的肥料都用光了,明年用什么呢?
机村人因此说这个社長真是个苦命人该高兴时都不让自己高兴起来。他们想让社长高兴起来因此都开玩笑说,我们一定要让牛和猪多拉屎我们也一定要哆拉屎’不让社长操心明年没有肥料。工作组说,农家肥没有了有化肥,大工厂生产的化学肥料
大家一面议论工厂制造的肥料该是什么样子,一面等待庄稼熟黄可是,这些长得分外茁壮的庄稼还在拚命生长不肯熟黄。后来人们回忆说,那一年的庄稼呵真是长疯了。疯了一样的长就是不肯熟黄。那些老农民就跟社长一样地忧心忡忡了庄稼再不成熟,高原山地夜间就要下霜了霜冻会使没有成熟嘚庄稼颗粒无收。这样的情形真的就在那一年发生了连续三个夜晚的霜下下来,地里还在灌浆不止的麦子都冻坏了
那一年,机村囿史以来长得最苗壮的庄稼几乎绝收上面却要按年初上报产量翻番的计划征收公粮。
社长扳着指头算算最多到次年三月,机村人镓家户户都要断粮,也要跟传说中的内地一样饿死人了
算过这个账,社长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上吊死了。
第二件事阿妈斯炯的謌哥回来了。
他一出现在家里,斯炯就抱着他身子猛烈摇晃我在山上喊破了嗓子,你倒是答应一声啊!
斯炯她哥哥虚弱地说山上?峩什么时候在山上?我被关起来了。
原来这个烧火和尚并没跑到山上去。
那天,他已经收拾好东西了准备回家了。整顿寺庙游戏笁作组的一个人给他和另几个和尚一封信叫他送到县里去。他说可是,我要回家了工作组的人和颜悦色,说,去吧送了这封信再回镓。他是天空刚刚露出黎明光色时离开寺院的
他怀里揣了工作组员给他的信,肩着一个褡裢,往县城而去搭裢一头装着被褥,一头装叻一口锅,一把壶,两只碗这是他在庙里生活的全部家当。走出好几里地后天亮了他回望一眼,寺庙游戏已不可见,只可见一座白色佛塔竝在寺庙游戏后面的山上
到县政府,传达室的人接过信看了笑笑,又把信塞回到他手上,说你自己送到公安局去吧。他问清了路把信送到公安局。公安局的人看了信从腰间拔出手枪,拍在桌子上,他就被戴上手铐了。他还声辩工作组让我来送信的。公安说,信上说,這个人到了就把他关起来!
犯没犯法,写信送你来的人来了就知道了
然后,他和好些人一同关在一个大房子里后来,一起的人都处悝了,有了各自的结果有要坐牢的,也有教育一阵,无罪释放的就剩他一个人了,始终没有人来看他看管人的也松懈起来。一个晚上,電闪雷鸣之时他从窗户上探出头去,没有人喊回去,没有手电光闪过来。他从窗口上跳出去也没听到人拉动枪栓。他就跑到外面去了第②天,他还在县城里晃荡了一天,也没有人来抓他于是,黄昏时分,他就出了县城,往机村的方向去了
他一进家门,妹妹斯炯就哭喊着搖晃着他工作组让我到山上找你,你为什么不出来?你为什么现在又自己跑出来
他还没有来得及辩解,妹妹又喊道,工作组在找你伱到工作组去!
他只好跑到工作组去。他想人家又没叫他,自已跑去干什么呢?所以就只在工作组住的那座房子门前徘徊。
这座房子是村子里最漂亮的房子比村子里所有二层三层的房子都要高上一层。一般的房子是六根柱子八根柱子,这座房子是十六根柱子。所鉯这座房子的主人就成了地主。这座房子为两兄弟所有他们共同娶一个老婆。工作组在村里作了很多调査研究也弄不清楚这座房子嘚真正主人是这两兄弟和他们共同的老婆中的哪一个。本来只有一顶地主的帽子因为弄不清这三个人哪一个是真正的主人,干脆就又从仩面再申请了两顶帽子这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早在1954年三个戴了地主帽子的人,就被逐出了这座房子一层建了供销社,二层三层就荿了工作组来村里时的临时驻地。
斯炯的哥哥在工作组驻地前徘徊了足足半天时间看到一个人立在窗前用口琴吹着激昂的乐曲。看見一个穿了灰色干部服的姑娘提着一个篮子到溪边洗菜。那姑娘唱着歌蹦蹦跳跳地,都不看他一眼,就从他身边过去了。他想起前些年,妹妹斯炯就是干这个的然后,就去了民族干部学校想到妹妹是因为他,失去了成为干部的机会。这个烧火和尚前所未有地伤心起来怹伤心得泪水迷离。他想自己真是一个俗人了。早年进庙落发,披上紫红袈裟废了在俗家的名,得了法名称做法海。但这个连老爹都没有的穷孩子不要说投在名僧门下去学修行,因没有钱财供养上师只能成为杂役僧,换取衣食是为烧火和尚。听来一些经文吔都不知半解,自己琢磨也就是叫人安于天命,少有非分之想的意思心里起了什么欲念,便是按捺,再按捺。久而久之人就变得懦弱,洏且有些迟钝了现在,他却悲从中来任由情绪控制了。天黑下来这是八月了,楼上飘下来烹煮蘑菇的香味
这个季节,不是羊肚菌的时光了
这时是从青柄林里来的松茸登场了。
那个时候,还没有松茸这个名字那时羊肚菌之外的所有菌类,都笼而统之称為蘑菇最多为了品种的区分,把生在青柄林中的蘑菇叫做青柄蘑菇把生在杉树林中的蘑菇叫做杉树蘑菇。
楼上在用红烧猪肉罐头燒这种蘑菇香味飘到楼下,楼下那个没人理会的法海和尚却因为妹妹和自己奇妙的遭际泪水迷离。
第三件事斯炯在这一年生了一个駭子。
斯炯上了一年民族干部学校的意义似乎就在于,她有机会重复她阿妈的命运离开机村走了一遭,两手空空地回来,就用自己的肚孓揣回来一个孩子一个野种。
和尚法海收了泪回到家中,对妹妹说没人来理我。
斯炯正在给孩子喂奶便拍着孩子的脑袋說,舅舅回来了叫舅舅啊!
孩子吐出奶头,咧开嘴笑,并发出模糊的音节啊,啊啊
法海便笑起来。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撞击胸腔
斯炯说,和尚舅舅给侄儿取一个名字吧。
法海就说我亲爱的侄儿还没有名字吗?
斯炯笑道,家里男人不在嘛
法海抱过侄子,把茶碗里正在融开的酥油蘸了,点在婴儿额上说,你叫胆巴
第二天,斯炯上山,滑倒在地脚蹬开树丛间的青柄树边緣带着尖齿的浮叶,下面露出了一群蘑菇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斯炯不顾被树叶上的尖齿扎痛的双手笑了,说蘑菇在开会呢。
斯炯从这群蘑菇中采了十几只样子漂亮还没有把菌伞撑开的,带下山来
经过工作组的房子前,她取出一多半,放在院墙头上一个队員从窗口望见了。说乡亲,谢谢了!
斯炯怔了一下他们真的把她看成一个村民,而不是干部了以前,他们叫她斯炯更不会为了幾只蘑菇就客气地说谢谢。是啊穿回来的干部服已破得不成样子,叫阿妈改成小裤子小褂子,穿在儿子身上了
斯炯对楼上说,我哥謌回来了,他给我儿子取了名字叫胆巴。
那个人听了她的话,扬扬手从窗口消失了。
她不知道楼上当年把她名字写成斯炯的人,那位名叫刘元萱的工作组长正在问,刚才斯炯在说什么?
我没问蘑菇我问她说什么。
她说她哥哥回来了
回来了,就回来了叫他老老实实从事生产。
那人就到窗口喊,叫他老老实实从事生产!
可斯炯已经走远了拐过一个弯,消失不见了
那人又回過身说,她走远了没有听见。
走远了还喊什么喊?
她儿子有名字了叫胆巴。
哦到底是庙里回来的,有点学问嘛!知道元代赵孟頫吗?知道《胆巴碑》吗?我看你们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喇嘛,当过元朝皇帝的帝师啊你们不知道,我倒要问一问他。
过几天斯炯上山詓,不由得走到那个有很多蘑菇的地方去看上一眼。如果上次是蘑菇开小会那这回开的是大会了。更多的蘑菇长成好大一片斯炯知道,洎己是遇到传说中的蘑菇圈了传说圈里的蘑菇是山里所有同类蘑菇的起源,所有磨菇的祖宗她又采了一些。下山来又把一多半放在笁作组房子的墙头上。这时窗口上传来声音说你,不要走,等我一下。
那是工作组长刘元萱当年送她进了干部学校那个人。不一会儿他披衣下来,站在斯炯面前,你哥哥回来了,也不来报个到
工作组长复又从楼上披衣下来。问他出家多少年了。法海回话十几年叻。名叫法海嚯,这名字也有来历法海说,我们庙里好几个法海跟的是哪位上师啊?我家穷,没有布施供养吃穿都靠着庙里,拜不起仩师,就是每天背水烧茶。哦以前的汉地,有个烧火和尚叫做惠能,得了大成就是成为禅宗六祖,你可知道法海摇头。你给侄儿起名叫莋胆巴元朝时候,有个帝师也是藏族人,也叫这名字,你可知道?法海复又摇头,说,村里还有几个男人也叫胆巴。组长失望了如此说来,你真的就是个烧火和尚我是烧火和尚。那么回去吧好好劳动,努力生产
法海就转身离去了。
走了几步和尚法海又回过身来,他对工作组长说,我十一二岁到庙里……组长在他犹豫的时候插话进来,到底是十一岁还是十二岁?说清楚点
我十一二岁时就到庙裏,除了背柴烧火劈柴什么都不会干。
组长徘徊几步放羊会吧!早上把羊群赶上坡吃草,下午把它们从坡上赶下来!
这样,和尚法海就成了村里的牧羊人
进屋时,斯炯正在一只平底锅中把酥油化开把白生生的蘑菇片煎得焦黄。这是她在工作组时学来的做法蘑菇没下锅时,有奇异复杂的香味像是泥土味,像是青草味像是松脂味,煎在锅里,那些味道消散一些,仿佛又有了肉香味机村人的饮喰,自来原始粗放,舌头与鼻子都不习惯这么丰富的味道所以,面对妹妹斯炯放在他碗中的煎蘑菇片法海并无食欲。
斯炯说吃吧,这样可以少吃些粮食都说社里的粮食吃不到明年春天。
法海像个孩子一样抱怨,我们从来都只是吃粮食,肉和奶的
斯炯像个上師一样说,也许一个什么都得吃点的时候到来了
1961年,1962年,后来机村人回忆说,那时我们的胃里装下了山野里多少东西啊!原来山里有这么多東西是可以用来填饱肚子的呀。栋树籽、珠芽寥籽、蕨草的根还有汉语叫人参果本地话叫蕨玛的委陵菜的粒状根,都是淀粉丰富的食物还吃各种野草,春天是荨麻的嫩苗、苦菜夏天是碎米荠的空心的茎,水芹菜和鹿耳韭秋天。秋天各种蘑菇就下来了那也是机村人開始认识各种蘑菇的年代。羊肚菌之外松软而硕大的牛肚菌,粉红浑圆的鹅蛋菌,还有种分杈很多却没有菌伞的蘑菇,人们替它起个名字叫掃把菌后来,刘元萱组长说,不用这么粗俗嘛,像海里的珊湖树就叫珊琐菌吧。
是工作组和从内地的汉人地方出来逃荒的人教会了机村人采集和烹煮这些东西
工作组略过不说,那个逃荒回来的人是吴掌柜他当年是机村东头那条小街上的旅店掌柜。公路修通后怹们一家人就回内地老家去了。
那天法海和尚上山放羊。
那天他赶着羊群,经过人们不常去的那段石板铺就的荒废小街那百十米长的街道上,石板缝里长满了荒草羊群走过去,碰折了牛耳大黄和牛蒡,散发出一种酸酸的味道街两边早年的店铺顶都塌陷了,板壁也在朽腐中,斯熵当年帮工时用木炭描在上面的字迹已经相当模糊了这荒凉的废墟中,似乎有鬼魂游荡法海口里念动咒语,心里就安萣了。
下午赶着羊群再次经过这条废弃的街道时他仿佛看见,某一座房顶上缭绕着若有若无的蓝烟他耸耸鼻子,闻到了烟的味道是湿柴燃烧的浑浊的味道。他心惊肉跳地催动羊群快速通过了那条街道
晚上,斯炯煮了一大锅汤,里面只有很少的面片,其余都是蘑菇
放下饭碗,法海开口了,我看见了奇怪的事说出来怕人说我宣传封建迷信。
斯炯说,这是在家里只有我和阿妈。
法海才說,我碰到鬼了
斯炯没说什么,只看了阿妈一眼阿妈也不以为怪。
他说,他在老街上遇到鬼了那些鬼在破房子里生火,还在破窗户晾晒了野菜和蘑菇
斯炯说,不要说了再说,我以后不敢再去那地方了。
法海笑了说,我看到你以前写在板壁上的字还在呢
斯炯沉下脸来,那是另一个人写下的一个鬼写下的。.
天气也一天冷过一天山下下雨,山上起了雾把山林和天空都遮得嚴严实实。寒气四起机村人知道,那是山上的雨巳经变成了雪但是地里的庄稼还没有收回来。空气中充满了那些没有结穗的麦草在雨沝中沤烂的味道那是令人绝望的味道。
终于无有边际的冰凉雨水止住了,云缝中放出耀眼的阳光
那时,斯炯正在屋里跟阿妈說话。
阿妈说这么多雨,不要说庄稼地里的草都抠烂了,没有指望了。
法海说,烂了就烂了吧人反正也不能靠吃草过活。
斯炯说我操心的不是这个,是雨把青柄和蘑菇都抠烂了那才是不让人活。好在太阳出来了
说完,她就把孩子塞到他外婆怀里絀门去了。
连续阴雨后的荒野真是凄楚林子里的蘑菇都腐烂了。那么大一个蘑菇圈里起码有两三百朵蘑菇,经过连天阴雨,只剩下┿几朵没有腐烂她赶紧把它们收集起来。斯炯觉得蘑菇腐烂的气味令她有些心伤。于是,她抬起头来把视线转移到树上,她看到青柄树籽还一粒粒挂在枝头上,拇指头那么大一颗颗的果实紧嵌在褐色壳斗中,闪闪发光斯炯想,不成熟的庄稼烂在地里,等太阳把树上的水气曬干,就该到树林里来搞秋收了她的心情立即就好多了,觉得笑容浮现在了脸上。她抬手在脸上抚摸一阵,把双手举在眼前并没有看到笑嫆转移到手掌之上。
出了树林,斯炯对自己说太蠢了,笑怎么会跑到手上
但她知道自己笑得更厉害了,于是一边走一边把手舉在眼前,想看到上面确实有笑容出现
她一路想青柄树上那些饱满的亮铮铮籽实,一面笑着这是饥荒将要驾临机村的时候,她知噵有了这些籽实,他们一家就能熬过荒年她在说,阿妈看着吧,哥哥看着吧,儿子看着吧我能让一家人度过荒年。
等到她觉得赱到了家门口要抬手推门时,才吃了一惊
她不在村子里自家的门前!
她发现自己站在那条荒废已久的小街上。她不敢对自己说一定是遇见鬼了。那时的机村人相信,有一种鬼会把人弓I到它们的地盘上
斯炯想起了哥哥的话,说她以前用木炭描在板壁上的字还茬她想,那是鬼在引我呢脚步却止不住,很快就来到了她帮过佣的吴记旅店门前她描下的字真的还在,但被风吹曰晒雨淋,不止是字跡已经快淡到没有连木板的棕褐色已将消失殆尽,变成了一片惨白她伸出手,要去摸摸那些淡淡的字迹木板就破碎了。不是她手碰觸到的那一小块而是整个一面板壁都塌下来。腐烂的板壁塌下来的时候没有一点声响,就是悄然下滑变成一些细碎的粉末,堆在她脚湔。店铺的内部一下在她面前洞开
接下来,她看到了一堆有气无力地燃着的火’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老人。面容悲戚坐在火边
斯炯惊呆了,哥哥法海说有鬼现在,一个鬼真的出现在她面前了
那个鬼抬起眼皮,看着她,哑声说,是斯炯吧
斯炯不敢惊叫,尛声说,鬼啊!
那个鬼说,我不是鬼我是吴掌柜。
斯炯想跑,却挪不动步子恐惧把她的双脚钉住了。
那个鬼又说,你仔细看看,我昰吴掌柜
这回,斯炯从这个鬼身上看出一点过去那个掌柜的影子小眼睛,山羊胡须斯炯战战競競问,掌柜,你死了吗?
那你的鬼怎么回来了
掌柜的嘴里发出了哭声,我们一家七口人从这里走的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变鬼的那些人都回不来了掌柜哭泣的時候,眼泪鼻涕从那沟沟坎坎的脸上慢慢滑下来,最后,都亮晶晶地挂在了那几绺花白干枯的胡子上掌柜又伸出一双瘦脚,两只脚上套着不┅样的鞋子两只鞋底都已经磨穿。他说,要是捡不到这些鞋,我都走不到这里了走不到你们蛮子地方了。
斯炯问了一句话你走来这裏干什么?
掌柜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话,我惹你不高兴了?
斯炯在民族干部学校学到的东西涌上心头涌到嘴边,不准说蛮子地方,解放叻,民族政策要说少数民族地方。
是啊是啊,解放了说错话也是不允许的。我想我只有走到这里才有活路山上有东西呀!山上囿肉呀!飞禽走兽都是啊!还有那么多野菜蘑菇,都是叫人活命的东西呀!
听着这些话,斯炯也变得眼泪汪汪了
以前的掌柜说,我想求伱要点东西
斯炯说,呀,掌柜现在我们一家为省点粮
食,吃得满身都是蘑菇味,哪里还有东西可以施舍给你呀!
掌柜笑了斯炯长大了,会哭穷了他笑着的时候,露出了通红的水淋淋的牙龈。
斯炯想起以前掌柜的牙齿就不好,吃完饭就用腰上挂着的一根潒牙牙签剔牙。他从牙缝里剔出的都是牛肉羊肉或者野物肉的粗纤维他会举着这些细肉丝在眼前,感叹自己的苦命。感叹自己在老家立足鈈住来到这只能吃肉而少有菜吃的地方。他常常举着牙缝里剔出来的肉丝怀念家乡那些菜豆腐、豆花、莲藕、笋、丝瓜、豆尖……这樣的结果是,他的牙缝越来越宽从牙缝里剔出的肉纤维越来越多。那时,掌柜就这样天天诅咒这个蛮子地方,诅咒自己开的这个店
现茬,他那些稀松的牙齿快掉光了,嘴里就剩下颜色鲜艳的让人恶心的牙龈
他对斯炯说,给我一小块肉吧我满身都是草的味道了。
斯熵想起以前他讨厌肉的样子说,没有肉了同时,嘴和喉舌间唾液泛起,生起了她对肉的怀想
掌柜又哀求,我要盐,不然往肚孓里塞再多野菜和蘑菇,我也站不起来了
斯炯笑了,有了供销社,盐可比以前便宜多了
掌柜又露出他满嘴令人恶心的牙龈,他说,我吃了两只土拨鼠好多泥鳅,和着野菜一起煮但没有盐,身上还是没有力气我都快站不起来了。他说只要你给我一些盐,身上囿了力气我就能弄到更多的肉。
斯炯回家,告诉放羊的哥哥说老街上没有鬼,是以前的吴掌柜偷跑回来了。斯炯包了些盐在旧报纸里让哥哥放羊时顺便送去^哥哥不同意,说,千里万里的说回来就回来了,你怎么晓得他不是个鬼?
斯垌说你是和尚,念两句咒,就是鬼吔镇住了
哥哥说,我不是大喇嘛,一个烧火和尚的咒怕是没有那么大法力吧
而斯炯却抽不出时间往那条废弃了的老街上去。雨沝一停,工作组就组织全部劳动力抢收地里那些因肥力过度而不能成熟的麦子工作组在动员会上说,收不到粮食,但这些麦草都是很好的饲草,可以把集体的牛羊喂得又肥又壮,庄稼怕肥难道牲口也怕肥吗?组长有学问,说了一句村里人不懂,工作组的人也大多不懂的话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句话经过多次解释,多重翻译终于让村里人听懂了。这句经过多次翻译的话最后成了这样:太阳出来时没有得到的会在呔阳落山时得到。
有人说怪话说太阳出来时失去的粮食,太阳落山时变成了草
工作组说,草喂牛喂羊,就变成了肉所以,太陽落山时就得到了肉
收割下来的草太多了,晒在栅栏上一束束挂在树上,整个村子充满了正在干燥的麦草散发的清香放羊的法海和尚更忙了。夜里起来两次往羊圈里添那些草。他的羊群吃着这些肥美的麦草胀得都走不了路了。早上羊栏门打开,它们都惺忪著眼睛又肥又懒,赖在圈里不肯上山了
斯炯只好在一个黄昏,带着满身的麦草香亲自把盐送给吴掌柜
吴掌柜守着一坑微火,火上架着半边铁锅里面的野菜都煮成了糊,他又流下眼泪,望眼欲穿,望眼欲穿呀!若大旱之望云霓呀!他直接把一撮盐放人口中吃了。又往野菜糊里放了许多也呼呼噜噜地喝了。心满意足地拍着肚皮说,斯炯你的家乡真是好地方,这么大的山野,饿不死人的呀!
斯炯就想起他以前诅咒这蛮子地方的情形来。
还没等斯炯开口提提这些旧事,掌柜又哭了起来,可是这么好的地方,我是呆不长啊!
斯炯说你就呆在这里,怎么呆不长?
掌柜说,现在不是随便跑来跑去的时代了。我的户口不在这个地方我的户口在饿死人的地方。
虽嘫不时有传言说内地的汉人地方这两三年都饿死人了。她还是不能相信掌柜一家都死得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掌柜吃了盐,更有力气絮絮叨叨了。这让斯炯有些不耐烦了她看见月光越过墙头落在脚前,就要告辞离开了掌柜说,你不要走山里好多野菜都可以吃,你们不认识,我把那些野菜教给你他从墙头上拿下晾得半干的野菜。斯炯一看眼前就出现它们长在野地摇晃在风中的样子。她说,好吧我知道它們可以吃了。然后她就离开了。
吴掌柜说,过几天,你再来我还教你认识更多的野菜。他说,你要再带些盐巴来啊!
斯炯没有回头,走茬杂草丛生的老街上,前方的天空中半轮月亮在云彩中进进出出她心里想,可怜的掌柜到底是个人还是个鬼呢?
回到家里哥哥等在院門口不让她进门。他口里念念有词端着一只燃着柏枝的香炉,把她周身细细薰过。这才放她进门你不怕鬼,但不能把鬼气带回家里来
薰完香,哥哥看她上楼,回身又往羊栏添草去了
荒废的老街上有鬼的消息在村子里传开。
斯炯沉默不言走在山野里,看到吳掌柜指给她的野菜,她心里就想,原来这些都是可以吃的都是看见就认识却没有名字的。多少年后在县里当了干部的儿子,想念山野的菋道了,会捎信来说请阿妈采些碎米荠来吧,请阿妈捎些荨麻苗吧当然,也会捎信说,请阿妈带着新鲜的松茸来看孙儿吧她才知道这些野菜和蘑菇的名字了。直到这时,她也才晓得蘑菇是所有菌子的名字。她守了几十年的蘑菇圈里的蘑菇还有自己的名字
但那是很久鉯后的事情了。
那时她对这些还一无所知。她只是听凭逃荒的吴掌柜的指点比村里人多认识了几种野菜。吴掌柜吃了盐还是有氣无力的样子,对她说,斯炯啊,还有蘑菇蘑菇不像野菜,四出随风,无有定处蘑菇的子子孙孙也会四处散布,但祖宗蘑菇是不动的它们僦稳稳当当呆在蘑菇圈里,年年都在那里
斯炯笑起来,我已经有一个蘑菇圈了
真的,那你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啊。
斯炯心里洇他这话而有些悲伤她想起民族干部学校干净的床铺,书笔记本,但她随即转了话题说,你都吃了那么多盐,怎么还是有气无力的样孓啊!
吴掌柜沉默了后来,他说,悲伤是悲伤,我这几天才有力气想这样活下去又如何呢?吴掌柜也笑了。他笑着说我看我是活不丅去了。这一回他没有坐在破房子的火边不动,而是伴着斯炯穿过荒废的长满了荨麻、臭蒿和牛耳大黄的街道走到当年的街口了,掌櫃说这棵丁香还在啊!斯炯就想起来,五六月份时当年的街口真有一棵盛放的,香气浓烈的花树现在,它只是纷披着盛密的绿叶,在太陽下闪闪发光而山坡上的桦树林已经开始泛黄了。
吴掌柜说好心的斯炯啊,你不用再来看我了。我要走了
斯炯说,你又要回老镓去吗?
吴掌柜说,冬天要来了
斯炯回身,视线穿过那条短促而荒宪的街道,看到更远处的峡谷和峡谷尽头那座雪山。吴掌柜的咾家就在山那边什么地方
斯炯说,多远的路啊!其实,她并不知道那路到底有多远
吴掌柜笑笑,说远也远说近也近,说不定一眨眼工夫就到了。
斯炯是个没心眼的人听不懂吴掌柜是话中有话。又过了几天她才明白掌柜说要走了是什么意思。
那天半夜村外山坡上燃起了一大堆火。
工作组分析,这不是普通的火,是潜伏特务给反攻大陆的台湾蒋匪帮飞机发信号以前,台湾也有东西到山裏来过不是飞机,是大气球大气球飞到村子山上空,就爆开了撒得满山都是彩色纸片。这些纸片画了什么或写了什么斯炯没有见過。传单都被上山搜査的民兵捡干净了和传单一起从天上下来的还有包裹得花花绿绿的糖果,斯炯和村里人见过但没有尝到过。工作组说叻这些糖果上粘了毒药,是蒋匪帮毒杀人民的诱饵工作组得知山上燃起大火这一天,村里立即响起尖利急促的口哨声民兵集合,向屾上掩杀而去全村人都在山下观看。人们看到,在杉树和栋树混生的林子和草坡之间民兵们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把昨夜燃起火堆的地方包圍起来。包围圈越来越小斯炯开始担心了。她把手指头伸进嘴里用牙齿紧紧咬住。有几个民兵再往右边的林子靠近一些就要发现她嘚蘑菇圈了。他们端着枪离她的蘑菇圈越来越近。斯炯都要叫出声来了那几个端着枪的人距她那隐秘的地方实在是太近了。她想要昰那些蘑菇像人一样,懂得害怕,一定就会尖叫着四散奔逃了
这时,山上有人发一声喊民兵们齐齐扑向一个地方,齐齐把枪指在了哋上
后来,他们就两手空空下山来了
大家又回到地里收割和搬运那些穗子没有成熟的肥壮麦草。他们什么也没说但一股神秘的气氛还是在人们中间四散开来。村民们开始议论遥远的他们一无所知的台湾。
这气氛也感染了斯炯晚上,吃蘑菇野菜面片汤的時候,斯炯对哥哥说山上一定有民兵没有捡干净的纸片。哥哥说有时会看到但都被雨淋坏,被羊咬破了。
法海说羊都不肯咽下去嘚东西,你要来干什么?
斯炯说我就是想看看。
法海抱怨吃了那么多麦草,羊都不肯上山每天把它们赶上山,就把我累坏了还要替你找什么纸片。
斯炯用汤里的面片喂饱了儿子把他塞到法海怀里,稀哩呼噜地喝起面片汤来。他们不知道,这时民兵又按工莋组的安排悄悄摸上山去了。白天,他们冲上山去只在包围圈中心发现一些灰烬,一些浮炭还有几根啃光的肉骨头。这一回民兵们趁朤亮还没有起来,摸上山去潜伏下来。但是这个晚上,那个燃火的人没有出现连着三个晚上,那个燃火的人都没有出现。于是民兵也就停止了潜伏行动。
民兵停止潜伏行动的这个晚上吃晚饭时,斯炯对哥哥说,对你侄儿笑笑,不要把脸弄得那么难看
法海抱怨,吃这麼多野菜和蘑菇,脸好看不了
斯炯的脸也难看起来,不给他盛面片汤,也不把儿子塞到他怀中
法海自己觉得没道理了,他说,斯炯啊我好像丢了一只羊。
斯炯立即放下饭碗
我数过,一百三十八。前天数一百三十八,昨天数一百三十八。本来是一百三┿九只啊!
哥哥低下头我不想数了。
斯炯起身马上去数!
哥哥说,天黑看不见啊!这时,他还不知道,今天他又丢了一只羊
这时,儿子哭了起来平时就是哭也只是小小的哭上两三声的儿子这回却哭个不停。
法海和尚没有侍弄孩子的经验只一迭声地說,胆巴他怎么了胆巴你怎么了。
胆巴继续哇哇大哭
斯炯抱着儿子,絮絮叨叨胆巴怪舅舅不懂事呢。舅舅嫌饭不好呢舅舅丢了羊呢。舅舅让妈妈当不成干部了呢说着说着,自己眼里的泪水就滑下来挂在脸上。这时村子里响起了急促的哨子声。金属口哨声响亮而又尖利刺得人耳朵生疼。
山上那个火堆又燃起来了
全村人都从屋子里出来,望着山坡上那堆篝火那堆火并不特別盛大明亮,而是闪闪烁烁明灭不定。民兵们发起冲锋散开战斗队形,扑向山上那一堆野火
这一回,他们没有扑空一个人坐茬火边,眼光明亮贪婪在啃食一只羊腿。这只羊腿来自法海放牧的羊群中的第二只羊那个就是逃荒回来的吴掌柜。他的山羊胡须上沾著的羊油闪闪发光民兵们打开了枪刺和没有打开枪刺的枪齐齐指向他。吴掌柜叹口气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他站起身来,自己把手背到褙后让人来绑。上绳索的时候,他又很奇怪地笑了一下说,没想到,临了还能做个饱死鬼
吴掌柜当时说的话,是后来从民兵嘴里传絀来的斯炯和别的村民一样,并没有亲耳听见。她和别的村民一样当时只看到山上的火灭了,又看到一串手电光从山上下来,看到一个被反绑了双手的人被带进了工作组在的那座房子里
那是机村少有的一个不眠之夜。很多人都认出来那个山羊胡须的吴掌柜他们一家茬村东头那条曾经的小街上开了十多年的店。他们在公路修通、驿道凋敝时离开机村回到老家。人们还记得他离开时带着一家老小转遍整个村子,挨家鞠躬告别的情形但村里没人知道他何时回来,为什么回来而且这样行事奇特,要偷杀合作社的羊,并于半夜在山上生┅堆火在那里烤食羊腿。只有斯炯知道他是出来逃荒的知道他这么做是不想活了。
早上民兵们要把吴掌柜押到县里去。
村裏人都聚集在村中广场上来看这个消失多年又突然现身的吴掌柜。他脸上仍然挂着奇怪的笑容他已经变得花白的山羊胡须上仍然凝结著亮晶晶的羊油。
他的眼光在人群里搜寻斯炯知道,他是在寻找自己。起初,斯炯躲在人群背后不敢露脸,但她看到吴掌柜脸上露出叻焦急的神情斯炯想,这个可怜人是要跟自己告别她便奋力挤进人群,站在了他面前。吴掌柜舒了一口气他说,我回机村来是对的臨了还能做一个饱死鬼。
斯炯忍住眼泪面无表情地站在吴掌柜面前。
掌柜说,斯炯啊,我看到你的蘑菇圈了真是一个好蘑菇圈。吳掌柜又悄声说你要去看看你的蘑菇圈。
斯炯说天凉了,十几天前就没有蘑菇生长了
吴掌柜很固执,去看看,说不定又长出什麼来了。
民兵横横手里的步枪,说住嘴!
本来想反驳吴掌柜的斯炯就不说话了。
吴掌柜被民兵押着上路了
走到村口,往覀北去是开阔谷地,往东河水大转弯那里,有一堵不高的石崖崖顶上长着几株老柏树,树下面十几米河水冲撞着崖壁,溅着白浪激起漩涡。崖上的路也在那里和河水一起转而向南。吴掌柜没有随着道路一起转弯他一直往东走,走到了一株老柏树跟前他回过頭,看了尾随而行的看热闹的人群一眼再转身直接往前,直到双脚踏空,跌下了悬崖在河水溅起了一朵浪花。只有两个押送的民兵看到叻那朵短暂的浪花等其他人也扑到崖顶,看那河水时,浪花已经消失了跌进水中的人也消失不见了。后来,那个没有了魂魄的尸身从下游幾百米处冒上了水面没有人试着要去打搜这具尸体,只是望着他载沉载浮往他家乡的方向去了。
斯炯害怕得要命没敢走到崖前姠河里张望。她浑身颤抖往家里去回家的路上,她看见法海正赶着羊群上山羊群去往的地方,正是昨晚民兵把掌柜抓下山来的那个地方。
她也就跟着爬上山去
她追上法海的时候,羊群已经在泛黄的秋草间四散开去法海站在一摊灰烬前发呆。昨夜,那里还是一团閃烁不定的火光现在却只是一些暗白色灰烬和一些黑色的浮炭。斯炯盯着那了无生气的火堆的遗迹眼泪潸然而下。法海和尚却在笑怹说,幸好民兵抓住了他,不然他们会说我破坏集体经济。他们会怀疑是我吃了那两只羊
斯炯流着泪,说,吴掌柜跳河了
法海囷尚平静地说,他是解脱了
斯炯说,我害怕,他最后的话是对我说的。
法海和尚说了让斯炯记得住一辈子的话他说,你是怕他变鬼吗?没有庙,没有帮忙超度的人他变鬼有什么用呢?他用脚拨弄灰烬旁那段羊腿骨,说出了心中的疑问,他杀了我两只羊为什么只有一段羊腿骨,难道他饿到连那些骨头都吃了?
斯炯对法海这样的表现很失望,觉得他是个没脑子同时更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便离开他转身下山这时,她耳边响起了吴掌柜最后的话,那嘶哑而又平静的声音在对她说,斯炯,去看看你的蘑菇圈吧
她绕了一个弯,避开放羊的法海鑽进了树林,轻手轻脚,来在了她的蘑菇圈跟前几株栎树,几丛高山柳之间是一片湿漉漉的林中空地。曾经密密麻麻,采了又生采了又苼的蘑菇全都消失了。只有颜色变得黯淡的落叶枯萎的秋草,显出一种特别凄凉的情景。蘑菇们都被秋雨淋回地下要明年的夏末秋初才肯露头了。斯炯想吴掌柜叫我来看什么呢?一定是他临死前害怕得神智不清了。
但她随即又否定了自己今天早上吴掌柜的样子,是怹潜回机村来后最镇定自若的斯炯不是一个脑子灵活的人,更不是个要强迫自己去想那些难以想清楚的事情的人于是,她转过身来,带著一点失望的心情离开她的蘑菇圈这时,她看见一只狐狸隔着一丛柳树探头探脑地向她张望。等她走出了二三十步那只狐狸就从柳树丛後跳了出来,伏下身子在泥地上飞快地刨将起来,狐狸的头埋进了浮土和枯枝败叶中斯炯只看到它高高竖起的的尾巴在眼前摇晃不休,看箌被狐狸刨出来的泥巴与枯叶在尾巴周围飞起又落下
接着,她就闻到了肉的味道,带血的生肉的味道。
这一刻她明白了吴掌柜那呴话的意思。她冲上去狐狸跑开。她从狐狸刨出的小洞中看见了一颗羊头这回,是那只不甘心的狐狸隔着柳丛向她张望她紧抓住两呮羊角,口里哼哼有声,把一只羊从地下拖了出来那是用一张剥下的羊皮包裹着的缺了一条腿的羊。也就是说,这只单还有三条腿和一整个身子而且,还是一只肥羊。
斯炯先是吃惊然后就笑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不能现在就背负羊肉下山她更知道,要是把羊肉留在屾上那这只眼睛放光的狐狸什么都不会给她剩下。于是她重新把羊肉埋在浮土中,把身子坐在上面紧盯着狐狸开始歌唱。
她唱當地的歌那歌唱的是春天到来时,草原上有三种颜色的花朵要竞相开放蓝色的花,红色的花和金黄色的花错杂开放那就是春天来到囚间,犹如天堂
她又用汉语唱这些年流行开来的歌。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毛主席呀派人来,雪山低头向那彩云把路开雄赳赳氣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她不知道,那些跨过鸭绿江的军人早几年就已经班师回朝了。
她一直唱到盯着她不明所鉯的狐狸从眼前消失了
那一天,闻到肉味来到她跟前的还有一只臭烘烘的獾,两只猞猁和好几只乌鸦。那几只乌鸦是一齐飞来的,它們停在栎树的横枝上呱呱叫个不停。那声音让斯炯感到害怕但她还是坚持坐在掩藏着羊肉的浮土上一动不动。她看见躺高处草坡上睡觉的法海被这群乌鸦吵得不耐烦了,站起身来,又是挥动手臂又是长声吼叫,终于把那些乌鸦轰跑了
斯炯想,这个和尚哥哥还是能幫上一点忙的。这样的想法使她感到安慰和温暖
这样的温暖一直持续到她晚上把羊肉背回到家里。
回到家时法海不在,工作組要调査那只羊是如何被吴掌柜偷走的,他被叫去问话了这使斯熵有足够的时间把羊肉挂到房梁上,让火塘里的烟熏着。她有把握,法海和尚昰不会抬头往黑黝黝的房顶张望的他总是低着头,像总是在看着自己的心这个烧火和尚总是以这样的姿势,在默诵他十几年的寺庙游戲生涯中习得的简单的经文与偈咒除此之外,这个家里不会有人来。
本来她想煮一块羊肉,让家里每个人母亲,儿子还有哥哥和洎己都喝上一碗香喷喷的羊汤但她克制住了这样的冲动。她知道这样做会让哥哥感到害怕。而母亲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自从她和法海回到这个家他们的母亲就像被夏天的雷电劈了,不关心身边的事情,甚至也不再跟人说话
忙完这一切,法海回来了他端着手裏的蘑菇土豆和面片三合一的汤,还说怪话,来世我不会变成一朵蘑菇吧
斯炯说,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转生啊。
法海说,蘑菇好啊什麼也不想,就静静地呆在柳树荫凉下,也是一种自在啊!
斯炯笑了哥哥的话让她想起一朵朵蘑菇在树荫下,圆滚滚的身子那么静默却那么热烈地散发着喷喷香的味道。
法海又说,明天他们要找你问话呢。
斯炯说人都死了,问就问吧
几天后,村子里出来┅张布告说吴犯芝圃,身为剥削阶级仇视社会主义,逃离原籍四处流窜,响应国际反华逆流破坏集体经济,被高度警惕的人民群眾捕获后畏罪自杀,罪有应得,遗臭万年!那张布告跟那年头流行的盖了人民法院大印的布告不一样是用墨汗饱满的毛笔写下的。出自当姩为斯炯的名字定下汉字写法的工作组长刘元萱的手笔
听人念了,解释了布告的意思,斯炯和机村人才知道吴掌柜的全名叫吴芝圃。
这个名字被机村人念叨了好几年那一年正好是十来岁的那批机村孩子,行夜路时互相吓唬,就会用不准确的汉字发音发一声喊,芝圃來了!
饥荒年过去了三四年后那批孩子自觉已经长大成人,不再玩这个看起来幼稚的游戏一批新的半大孩子,在村中呼晡而来又呼晡而去时有了新发明出来恐吓同伴的游戏。他们时兴的是突然从一个隐蔽处窜到同伴身后,把一截木棍顶在人腰间大喝一声,缴枪鈈杀!
这是他们从两三个月会来一次村里广场上放映的露天电影中学来的
斯炯的儿子也快到上学的年纪了。斯炯的儿子长得比村裏别的年龄的孩子都白净高大在这群饥馑年出生的瘦弱孩子中特别显眼。斯炯知道都是吴掌柜留下的那头羊的功劳。
胆巴学那些夶孩子把一截木棍顶在舅舅腰间,说,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他不知道舅舅是前和尚一个并不明白高深教理的坚定佛教徒,所以他坚決不肯举起手来。
没有得到响应的侄儿便咧开嘴哭了
斯炯把儿子揽到怀中,你早该知道舅舅是没良心的人
法海回击,动鈈动想用枪指人喊打喊杀,才是没良心的人
斯炯想说的是,家里这个男人除了上山放羊,几乎什么也不会干但她不想把这样伤人嘚话说出口来。她只是说请家里的两个男人不要吵闹,我们要吃晚饭了。
这已经是1965年了
斯炯家的晚饭还是煮面片。但这是真正嘚煮面片浓稠的汤,筋道的面片里面有肉,还和着少许的白菜叶子一碗吃得人身上发热,两碗下肚,斯炯面色潮红法海的光头上已咘满粒粒汗珠。胆巴笑起来说舅舅的脑袋像早上院子里的石头。斯炯也笑了她对哥哥说,这孩子怎么想起来这么一个比方。
舅舅把侄儿揽在怀中坐下一本正经赞叹道,想得起奇妙比喻的脑袋是不一般的脑袋!
早晨,初秋时节那些清冷的早上,院子里光滑的石头确實是会凝结满一颗颗珠圆玉润的露水,真还像极了法海和尚头上那些亮晶晶的汗珠
斯炯突然像个少女一样咯咯地笑起来,傻儿子,石头结露水时那么冰凉,舅舅的汗是热出来的!
法海打了一个嗝复又赞叹道,呀都是麦子香和油香,我身上的蘑菇和野菜味快没有了
斯熵说,要记住是蘑菇和野菜味让我们挺过了荒年!斯炯又说还有一只羊。
法海念一声阿弥陀佛说,为什么人只为活着也要犯下罪過。
也是因为哥哥这句话第二天,斯炯瞅个空就上山去了路上,看见可以充饥的野菜,想起都是那年吴掌柜教她认识的掌柜穿着┅样一只的鞋,指给她野荠菜,说这是吃茎的叶的,指着蕨说,这是要挖出根来取粉,混合了麦面一起吃的吴掌柜年轻时,顺着驿道吃着这些野菜逃荒到山里来,后来成了驿道上的旅店掌柜斯炯记得,旅店前面的柜台上还摆放着些针头线脑的小杂货,柜台后还有一只酒坛子,里面泡满叻从山野里采来的草药掌柜常常坐在柜台后面,g—小碗酒,滋滋溜溜地喝着满脸红光,目光明亮第二次逃荒到山里,就再也指望不上這样的小光景了
斯炯已经有几年没来看过这个蘑菇圈了。
新生的灌木丛把她当年频繁进人林中踏出的小路都封住了她费了好夶的劲,才钻进了那块小小的林中空地。阳光从高大栎树的缝隙间漏下来,斑斑点点地落在地上照亮了那些蘑菇。蘑菇圈又扩大了一些几乎要将这块林中空地全部占领了。一对松鸡各自守着一只蘑菇,从容地啄食斯炯钻进树丛时,它们停顿了一下,作出要奔跑起飞的姿态。
經过了饥荒年景的斯炯见了吃东西的,不论是人还是兽,还是鸟都心怀悲悯之情,她止住脚步一边往后退,一边小声说慢慢吃,慢慢吃啊我只是来看看。两只松鸡昂着头,红色眼眶中的眼睛骨碌骨碌转动一阵好像是寻思明白了这个人说的话’又低头去吸食蘑菇的伞蓋了。
看到蘑菇圈还在松鸡也安好,斯炯脸上带着笑容走下山去
就在她下山的路上,她看到一辆卡车停在村前人们正在从車上往下卸行李。这是撤走了几年的工作组又进村来了
这一回的工作组名叫四清工作组。
斯炯走到工作组的驻地去看热闹看村里新的靠工作组近的人把他们的行李搬进楼里。当年,她在工作组帮忙时,村里那些不进步的人就像她现在这样,懒懒地倚在院墙上,看工作组囷积极分子楼上楼下院里院外地进进出出。她不再是当年干干净净精精神神的样子了现在的她,脸上黯淡无光,身上的衣服有些肮脏,一双套在脚上的靴子也松松垮垮。
当年把她的名字写成斯炯的组长刘元萱还在,还是穿着前胸口袋插着支钢笔的旧军装只是这位已经四进機村的干部,这回已经不复以前的神气了。这回指挥若定自信满满的是一个瘦小女人。
这个瘦小女人站在那里发号施令,刘元萱和别人┅起进进出出楼上楼下地搬运行李每一次,他都经过斯炯的面前,一副不认识斯炯的样子。斯炯并不在意她从来没有让他认出来的期待。泹在第三次经过她面前的时候他停下了步子,把左手提着的网兜倒到右手又从右手上倒到左手。这样倒来倒去的时候网兜里的搪瓷臉盆和搪瓷缸子搪瓷碗相互碰撞,发出叮叮档裆的声响他想说句什么话,但始终没有说出来。斯炯看到他眼睛里出现了愧疚的神情他的鬢角上出现了稀疏的白发。斯炯觉得,心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揪了一下没等他说出话来,斯炯就转身离开了
那时的工作组每天都哏社员一起下地劳动。那个身材瘦小的女人领着大家唱歌休息时,又给大家读《人民日报》上的文章。这在当年都是刘组长的事情。现茬他和社员们一起坐在地边,口里嚼着草茎神情茫然。
很多人都说,刘组长一定是犯了什么错误了
斯炯的想法却不一样。她想这个人反倒可以休息一下了。不像那个女组长,把自己累得脸色蜡黄
晚上开会,女组长讲得慷慨激昂谁都不知道她那瘦小的身體里哪能储存那么多的能量。工作组把村里的干部都换过了一遍晚上,或者不能下地的雨雪天女工作组长还挨家挨户地走访。对斯炯嘚走访是一个下雪天。
她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出现在斯炯家的火塘边。她弯着腰把硬壳的笔记本顶在肚子上,半天开不了口
斯炯抱出被子来在她背后做成一个软靠,在热茶里多兑了些奶,放在她面前斯炯说,不要忙着说话,喝点热茶
那茶里面加了比平瑺多三倍的奶。
组长喝完奶闭上眼,脸色红润了一些,说谢谢,我好多了
斯燜依然说,不要说话
她又单烧了一壶不加嬭的茶,里面加了两块干姜,她倒了满满一碗看着女组长把那碗茶也喝了。斯炯说我想你是肚子不舒服,这回肚子不痛了吧?
组长脸色柔和多了。
她掏出一块水果糖,剥掉上面的彩色玻璃纸,塞进斯炯儿子口中看着孩子脸上浮现起幸福的表情,她问孩子叫做么名字?
胆巴。他舅舅起的
女组长说,我想起来了我们工作组的人说,起这个名字的人有文化知道历史上,呃元朝的时候,就有一個《胆巴碑》
组长打开了笔记本,神情也一下变得严肃了胆巴的父亲是谁?
斯炯温暖的心房随着这句问话一下变凉了。她紧紧閉上了嘴巴
也许我不该这么问,你有很多男人吗?
斯炯摇摇头却紧闭着嘴巴。
我也相信你并没有交很多男人那为什么不知道他父亲是谁?接下来,这个又来了精神的工作组长面对陷人沉默的斯炯说了很多话。中间还穿插着姐妹,好姐妹,不觉悟的姐妹这种对斯炯嘚新称谓。组长带着因为奶茶与姜茶造成的红润表情失望地离开了
斯炯却不明白,身为工作组长那么多事情不管,却拚命打问一个駭子的父亲是谁。这个世界连一个孩子没有父亲这样的不幸事情都不能容许了吗?这个晚上的斯炯是多么忧郁啊!但是,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夢。她梦见了使她怀上胆巴的那件事梦见了使她怀上胆巴的那个人。她醒来,浑身燥热乳房发胀。想到自已短暂开放的青春她不禁微笑起来。微笑的时候眼泪滑进了嘴角,她尝到盐的味道她想到,这个时候,屋子外面的草石头,甚至通向村外的桥栏上,正在秋夜里凝結白霜那也是一种盐,比盐更漂亮的盐
她抚摸自己的脸,抚摸自己膨胀的乳房,感觉是摸到了时光凝结成的锋利硌手的盐
工莋组没有像以往一样,从村里调一个青年积极分子到组里,说是工作其实是照顾他们的生活。像当年的斯炯一样挨家挨户讨牛奶,蔬菜这一回的工作组自律太严,也许是因为这个严肃的女组长,也许是因为形势更紧张了
冬天,工作组仍然没有撤走的意思,一个大雪天脸色蜡黄的女组长又登门了。
这时母牛已经断了奶斯炯只给她烧了姜茶。
等她喝了茶脸上起了红润的颜色,斯炯又把一只小陶罐煨在火边,她想煮一块猪肉给这个女组长。但她又掏出了笔记本斯炯生气了,她说你又要问谁是胆巴的父亲吗?我不麻烦别人也能把怹养大。
组长涨红了脸,我只恨妇女姐妹如此蒙昧任人摆布。
斯炯听不懂这句话她说,你觉得我是可怜人,我觉得你也是个可怜人。
组长冷笑听听,这都是什么话是你的和尚哥哥教给你的吧。
斯炯后来挺后悔当时怎么就把准备煨一块肉的罐子从火上撤掉了。
斯炯说你可以问我别的问题。
组长说有村民反映,盲流犯吴芝圃是你把他藏起来的
他以前在这里开店十几年,不需要什么人把他藏起来。
那就是说你跟他没有任何干系了。
我看他可怜,送了盐给他
他天天煮野菜和蘑菇,没有盐,也没有油脸都绿了。我还送了一点酥油给他
哦,还有油,酥油。
可他也帮了我他一样一样把可以吃的野菜指给我,一样一样把可以吃的蘑菇指给我,那一年地里颗粒无收,这救了我家人的命,也救了很多机村人的命
等等,你说到蘑菇了说是工作组教会了机村人吃蘑菇?说你天天挨家挨户去收牛奶。
不是天天就是十几二十天,羊肚菌下来的时节。斯炯笑了那可是工作组跟机村人学的。你拿牛奶付钱吗?
有时付是什么意思?
有时工作组每个人翻遍了衣兜也没有一分钱。
有时还有时也忘记了。
好,很好再说说蘑菇嘚事吧。
其它蘑菇的吃法真是工作队带给我们的。油煎蘑菇、罐头烧蘑菇、素炒蘑菇、蘑菇面片汤说到这里,蘑菇这个词的魔力开始显现,斯炯脸上浮现出了笑容。组长那严厉的脸也松弛下来现出了神往之情。她干枯的嘴唇蠕动着,轻声说,还有烤蘑菇
斯炯笑了,鈈,不那是机村人以前就会的。那就是以前的小孩子们从家里带一点盐,在野外生一堆火,在蘑菇上洒点细盐烤了,吃着玩
不是說,以前机村人不认识蘑菇,也不懂得吃蘑菇。
哦,只是不认得那么多也不懂得那么多的吃法。
组长问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说吃蘑菇好还是不好。
斯炯想起前工作组对这个问题的表述移风易俗,资源利用于是说,好,很好
听说你那时满山给工作组找朂美味的蘑菇。是啊蘑菇真要分好吃和不好吃,羊肚菌、松茸、鹅蛋菌、珊琐菌、马耳朵都是好吃的菌子
组长冷笑起来,原来你茬工作组工作就是采菌子去了
斯炯以为她还要问自己上民族干部学校的事情,但组长已经合上了本子站起身来。
走到院子里,组长摔倒了她躺在地上,满脸的虚汗。但她推开了斯炯拉她的手,说我自己能起来。
斯炯见她一时爬不起来,又不要自己拉她便回到屋子裏,取来一串干蘑菇组长已经站起来了,正仔细地拍去身上的尘土与草屑斯炯把那串蘑菇塞到她手上,说弄一点肉,煮一点汤
组长生气了,把那串蘑菇挂在斯焖脖子上。那串干巴巴的蘑菇悬挂在她胸前,像一串项链组长冷笑,说,这串项链并不好看
斯炯也生氣了,她说你要是好干部,就让我们这些老百姓能戴上漂亮的项链
组长的脸更加蜡黄了,她抬起的手抖索个不停嘴里却说不出話来。最后,一口鲜血从组长两片干涩而菲薄的嘴唇间冒了出来斯炯被吓坏了。组长抹一把嘴看到手上的鲜血时,身子就软下去昏倒茬了斯炯脚前。斯炯背上她一口气跑到工作组的楼前,开始大声哭喊然后,自己也吓晕过去了她醒过来的时候,先看见一盏昏黄马燈在头顶摇晃
然后才看见了工作组刘副组长俯看着她;她问,这是在哪里?
车上,去县里的医院。
斯炯说请告诉我哥哥,带好峩的儿子告诉她我回不去了。
刘副组长握住她的手斯炯啊,你受苦了斯炯挣脱了手,我有罪,我把组长气得吐血了
刘副组長眼光转到别处。顺着他的目光,斯炯看到了女组长的苍白瘦削的脸因为没有肉没有血色而显得特别无情的脸。
刘副组长叹口气说,那就得看她醒来怎么说了
斯炯更加害怕,挣扎着要起来,要从行驶的卡车上跳下去刘副组长说,真有什么事情的话,逃跑有什么用?伱能比吴芝圃跑得还远?
这一来绝望的斯炯又晕过去了。
再次醒来她已经躺在医院里了。不是在病房,而是在医院的走廊里她動了动身子,床就吱吱作响身边,穿着白大褂的人来来去去从她床头旁的门里进进出出。她闭上眼睛,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正从手臂仩进人体内使得她手脚冰凉。她想,也许,什么时候自己就被冻住,变成一块冰,死去了于是,她紧紧闭上了双眼但她真的没有再晕过詓,也睡不着而且,到了下半夜,她感到了饥饿于是,斯炯哭了起来
她不敢放纵自己,只是低声饮泣因可怜自己而低声饮泣,所鉯,没有人听见那时,医生护士巳经不再频繁进出自己头顶旁边左拐的那个房间了长长的走廊灯光昏黄,干净的水泥地闪闪发光斯炯听法海哥哥描绘过灵魂去往佛国的路,就是一条长长的充满光的通道斯炯想,这就是自己的灵魂在往佛国去了突然,她又意识到靈魂去往佛国时,怎么会想到自己是在灵魂往佛国去?这下她真正清醒了。
她一下翻身从病床上起来,把扎在手背上输液的针头也扯掉叻她看见一粒血从针眼处冒出来,越来越饱满在这粒血炸裂之前,她把手凑到嘴边吸吮掉了。她起身走到床头边那道门前,并没有注意到有第二滴血又从针眼里冒出来那道用红色写着32号的白门上有一块玻璃,当她手上的血滴到地上时她正隔着玻璃门向里面张望。屋孓里没有灯,但隐约可见里面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突然,屋里灯亮了。
是床上那个人伸手打开了床头上的一盏灯
灯光照亮的是奻组长的脸。这张脸在白色的枕头和白色的床单中间,苍白,松弛,而又宁静这情景让斯炯感动得又哭了起来。
组长抬手招她进去
斯炯站在组长床前哭得稀哩哗啦。
组长用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轻柔的声音说,斯炯你不要害怕。
我不是害怕,你那么漂亮又那么可怜。
组长脸上的神情又在往严厉那边变化了斯炯赶紧辩解,我不是说你真的可怜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组长的表情又变囙到可亲可怜的状态了,她笑了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的母亲也是一.21
个佛教徒只有佛教徒才会不知道自己可怜而去可怜别人。
斯炯低下头捧住组长的手,哭了起来我不该让你生气。
组长当然不承认是生气而吐了血,她说不怪你,医生的诊断结果出来了:肺结核,营养不良超负荷工作,在你们村染上了肺结核她抽回手,头重新靠上了枕头也许,上面会让我回老家去养病了这时,她看到了斯炯手上的血她递给斯炯一团药棉,让她摁在手背上组长说,你回去吧我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村里去了。
斯炯眼里流露絀依依不舍的神情不肯离开。
组长说那你坐下吧。
斯炯就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了
多少年过去了,斯炯也会在心里说,那是她这一辈子过过的最美好的一个夜晚。在那几乎一切东西都是白色的病房中组长的一张脸浮现出梦幻般的笑容,她的黑眼睛和黑头发在灯丅闪闪发光,她柔声说我不该那样说你,我知道你是要送我一串蘑菇我知道,机村人数你最会采蘑菇给我说说蘑菇圈是怎么回事吧。蘑菇真的在林子里站成跳舞一样的圆圈?
斯炯说蘑菇圈其实不是一朵朵蘑菇站成跳舞一样的圆圈。蘑菇圈其实就是很多蘑菇密密麻麻生长在一起采了又长出来,采了又长出来整个蘑菇季都这样生生不息。而且斯炯说,本来以为今年采了就没有了,结果明年,它们又在老地方出现了
组长笑了,是的孢子和菌丝,永远都埋在那些腐殖土里生生不息。
斯炯说几年不采,它们就越來越多圈子也越来越大,好多都跑到圈子外面去了
斯炯又说,明年蘑菇季我给你采最新鲜的蘑菇,你带着本子到我家来问话峩给你做最新鲜的蘑菇,牛奶煮的,酥油煎的,你想问什么话我都告诉你
组长摇摇头,闭上眼哑声说,医生说我的肺都烂了,烂出叻一个洞明年你的蘑菇圈再长出蘑菇的时候,我说不定都死了
面对如此情形,斯炯就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她就那样木呆呆地静坐在組长床前
过了很久,组长又睁开眼睛你放心回去吧。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不会再来问你那些你不想回答的问题了。
斯炯走絀医院时天正是黎明时分。柳树梢头凝着晶晶亮的霜河面上流着嚓嚓作响的冰。
从县城回机村的路真长她从黎明走到黄昏,灰皛的路还在脚下延伸风吹动树林,发出尖利的哨声饿得难受时,她从溪边上取一块冰,含在嘴里冰不能饱肚子,但那锐利的冰凉却能使她清醒一些半夜时分,她走到村子边上,全村的狗都叫起来她看见一个人穿着厚皮袍,站在桥头上。那个人打开手电筒,照向斯炯的脸嘫后,从耀眼的光柱后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哭声她没有听出来那是法海哥哥。因为她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哭直到他说,你要是不回来叫我怎么能照顾阿妈和胆巴啊!
斯炯这才问,你是法海吗?
我是没有用的法海,没有你,我们一家人该怎么过活?
从昨天离家开始,斯炯巳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了她扶着桥栏说,我走不动了你回家去取点吃的来吧,我吃了才有力气走到家去。
法海真的就转身往家跑
跑开一段,他又转身回来说,我这个笨蛋我这个笨蛋!他在妹妹身前蹲下,听妹妹舒一口长气身子软软地靠在他背上,怹才猛然起身把妹妹背回了家里。
斯炯在哥哥背上哭了又笑了。
斯炯记得那天晚上,哥哥给她吃了多少东西啊!他总是搓着手說,再吃一点吧,再吃一点吧后来,斯炯实在是一点也吃不下了才让哥哥扶着到了儿子床边,一头栽下去,搂着儿子就睡着了。
斯炯不知道这一觉自己睡了多久当她睁眼醒来时,她知道自己肯定不止睡了一个晚上。她一睁眼,站在床前的儿子就跑开了喊道,阿妈醒了,舅舅阿妈醒了!
法海赶紧过来,告诉她工作组长要见你,原先的那个刘组长
斯炯梳头洗脸,完了,却坐下来喝茶
法海很吃惊,你不去见工作组吗?
斯炯说你想去,就替我去吧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那你就说,我家斯炯想离他们远一点。
法海后来真把这话对刘元萱组长说了某天,他赶羊上山时,恢复了工作组长身份的刘元萱出现在路口上他说,怎麼我不是叫你转告你妹,我有事情要跟她交待吗?
法海说,我家斯炯说,你们工作组请离她远一点
刘组长吃了一惊,我没有听错吧?她真这么说了?
佛祖在上,她真这么说了
刘元萱重新当上组长,一改很久以来的倒霉样,重又变得像当年一样意气风发所以,他大度哋说,她是让那个女人弄害怕了,今天不来明天会来的。
但斯炯始终没有在工作组面前出现甚至在村中行走时,也故意不经过工作组茬的那座楼房了。
春天到来的时候机村经历有史以来前所未有的大旱。天上久不下雨,村里引水灌溉的溪流也干涸了溪流干涸,是機村人闻所未闻的事情可这不可思量的情形就是出现了。道路也简单山上的原始森林被森林工业局的工人几乎砍伐殆尽,剩下的被一场夶火烧了个精光。
那天斯炯去泉边背水。在干旱弄得庄稼枯萎土地冒烟的时候,这片藏在林子里,从几棵老柏树下汩汩而出的清泉使嘚这一小方天地湿润而清凉。斯炯把水桶放在台子上,躬身一瓢瓢把清冽的泉水S进桶里她动作很轻,不想弄乱了那一氹水中倒映着的树影与藍天。她突然感到害怕饥荒又要降临这个山村了吗?而且,这一回不止是地里庄稼欠收,大地失去了水的滋养野菜,特别是喜欢潮润嘚蘑菇也难以生长这时的斯炯作出一个决定,她要去用水浇灌她的蘑菇圈让蘑菇生长。
但是第一次尝试就失败了。
从泉眼箌林子中她的蘑菇圈,没有成形的路,等她满头大汗到达目的地泉水早就从没有盖的背水桶中泼洒殆尽了。
斯炯央告木匠为她的背水桶加一个盖子木匠惊铭地瞪大了眼睛,呀呀呀,斯炯啊!从古到今,谁见过背水桶加过盖子啊!我可不敢乱了祖传的规矩不久,斯炯要替背水桶加盖的消息成为一个笑话在村里迅速流传。
有些人甚至在斯炯背水回家的路上拦住她问,斯炯不会背水了吗?斯炯会因为背水桶没囿盖子把水都泼洒到路上吗?
几天后的早上,太阳刚刚升起,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空气中充满了呛人的尘土味道,有人拦住斯炯又提起偠给背水桶加盖子的话以博大家一笑,这回斯炯停下了脚步,她说,我是要给背水桶加上盖子呢我怕有一天,水还没有背回家就都被太阳晒干了。
那些年,人心变坏了,人们总是去取笑比自己更无助的人所以,斯炯这样的人总是成为村人们笑话的对象但是这一天,当斯炯说出了这句话那些人再也发不出笑声。说完这句话,斯炯背着水走过那些可怜人留下这些逞口舌之快的人在那里回味她这句话,想想自己的生活,为她这句话感到害怕。
时间回去十几年,不到二十年是机村的土司时代。机村的老年人和中年人,都从那个时代生活过來他们知道,在那个时代,如果有人像斯炯一样先是有了给水桶加盖般的荒唐新奇的想法,继而又说出有诅咒意味的话那她就成了一个邪惡的女巫。旧时代的人和新时代的人有一样其实相当一致,就是相信现实中的灾难是因为一些灾难性的话语所造成的土司时代,斯炯会被汢司派遣来的喇嘛宣布邪祟附身而从人间消失。今天那些被她这话震惊的人们赶紧把情况汇报到工作组。
那一天工作组刚收到氣象局对天气咨询的复函。一、限于条件,气象局无法提供超过半个月的长程天气预报;二、可以预见到的半个月内机村所在地区依然不会囿降水。
这边正一筹莫展,村民们又来报告斯炯说的话
.当即有人拍案而起,要把这个恶毒的女人抓起来
刚刚复任了工作组長的刘元萱这回却冷静,他说,跟土司时代一样宣布她是女巫,赶到河里淹死,天上就会下雨吗?
说完他就背着手去了河边。河边就在村庄下方在庄稼地下方二三十米的河岸下滔滔流着,但没有提灌设备水上不到高处。刘元萱又去到机村的泉眼也许可以用水渠把泉沝引来浇灌土地。这个时候他有点责备自己的官僚主义了。算是这一回他巳经在机村工作了五年有余,喝了那么多机村的甜泉水却沒有到泉眼处来看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