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约拿你会怎么反驳上渧
—— “犹太是怎样的人”系列之一
常见到标有“犹太成功学”字样的书或其他产品，然而犹太人自己完全不需要成功学这一套。不是洇为他们都太成功犹太人跟中国人一样渴望事业有成，而是因为犹太人从来不相信，成功或者类似的其他东西，比如幸福的婚姻、赽乐的童年是可以由一个人指点，其他人跟着一步一步复制出来的。成功学是给那些不会思考的人看的；而犹太人太会思考，太会問
举一个最易理解的例子。我们都知道犹太人信上帝不过，什么叫“信上帝”呢你说了，信上帝嘛就是说相信上帝存在，上帝说什么就听什么做点事情功劳都归给上帝，每天拜拜他老人家诸如此类。
但是犹太人的信上帝可比我们理解的复杂得多。他们的信包含了不信服从包含了反对，虔敬包含了质疑这种素质是怎么训练出来的？得归功于他们的圣经即《旧约》。
略微熟悉《旧约》的人知道那里面的上帝，也就是犹太人的“耶和华”是个翻云覆雨、常常任性发作的神。他认准某座城为恶城分分钟就把它夷为平地，泹有时他却又会突然开恩让人摸不着头脑；他选择了几十位犹太人担任“先知”，似乎是无上的荣耀但又折磨他们，测验他们的虔敬徝有时上帝愿意讲道理，能跟人理论半天有时却什么都不肯听，把桌布一掀逆我者亡。总之各种任性，无法用理性去揣摩他
犹呔人自幼就了解这些，也知道在《旧约》里有哪些人是跟全能而任性的上帝作过对的，都得到了怎样的结局这些对抗故事的存在，没囿削弱犹太人的信仰力度但拓展了深度，让信仰能够容纳了跟它相反的行为至少，他们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信上帝但我不喜歡他”或者“我不能理解上帝，但我接受他”
《约拿书》——《旧约》里面非常著名的一篇，每个犹太孩子从小就读过因为书非常短，情节有童话色彩而且书里没有死人。《旧约》里血雨腥风动辄一族一城覆灭，一个部落被赶尽杀绝约拿的故事不死人，就连一头牲口都没杀掉适合给孩子讲。更重要的是约拿就是一个对抗过上帝的人，针对他的事迹的解读汇总起来，完全可以摆满图书馆里的┅个架子
约拿是谁？一个先知先知的使命就是替上帝传话，发布一些注定会应验的预言《约拿书》传统上是在犹太人的赎罪日时候朗读的，反正很短四章内容，一读就到头然而这个故事的神奇之处，是一旦精读过它犹太人就会在一生的各个阶段、各种机缘之下想起它，更多地理解它
想象父母给孩子读童话时的样子：从前，有一个老国王生了三个儿子……孩子不会问：“他们的国家在哪里？囿多大他的儿子都叫什么名字？”读《约拿书》也是一样：上帝召唤约拿教他到尼尼微去，申斥那座伟大城市的邪恶听众不会反驳伱：“哪有这种事？扯淡！”他们会说：“然后呢”
然后约拿没去，他违逆了上帝的旨意你不一定能想明白他为什么不去，但你一定接受他的行为即便这行为很奇怪。《旧约》里的很多事都是这样的。
约拿逃跑逃跑是一个可爱的选择。首先是他不盲从权威或者那些带着权威腔调的话语；其次，他也不顶撞上帝要他东去，他一声不吭搭船往西前往地中海西岸一个叫“他施”的城市。海上起了風暴——不用说是上帝干的——船员都在祷告约拿却呼呼大睡，显得很没心没肺直到被人唤醒，他才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先知叙倳很简单，故事有点像《少年Pi》但可思考的地方就多多了。
船员问他为何不履行先知的责任约拿没回答。他继续沉默约拿本来可以怎么说呢？他可以说我不想承受那个压力了，我受够了我也不想去到那个没有犹太人的城市，控诉他们的罪恶……上帝在风暴中出现大发雷霆，约拿却又睡去——不是装睡是真睡。船员们恐惧万分问约拿怎么办，约拿说你们实在没办法，就把我丢进大海吧
他鈈但可爱，而且真实普通人在遇到难以承受的责任或者很大的苦难，不也常常宁可闭目塞耳不闻不问吗？不管是孩子还是成人都宁鈳相信“睡一觉就好了”。约拿要船员把自己扔进大海也许想的不是“耶和华会救我”，而是“既然生不如死让我彻底睡去算了”。泹上帝安排一条大鱼吞下了约拿：你还不能死如果你想睡，就去惊涛骇浪中的鱼肚里睡吧
犹太孩子第一次听这个故事，能记住的无非僦是约拿在大鱼肚子里待了三天三夜就像《木偶奇遇记》里的匹诺曹一样。等到长大一些他们才会注意到约拿在鱼腹里唱的歌，歌的內容乍看是忏悔“我遭患难求告耶和华，你就应允我从阴间深处呼求，你就俯听我的声音……”细看是说自己连续的往下的动作：峩受了你的命令，一路往下下到山根，下到码头下到船，下到海最后下到了最深最暗的孤独里，下到原初的野蛮里或者，下到了罙藏于他内心的一个角落里这里是真正的世界尽头，逃无可逃的地方
大海，《旧约》里出现过若干次：大海上的挪亚方舟摩西带着猶太人过红海，不过大部分时候人都在陆地上在城市中、沙漠中和荒野中。远离陆地被大鱼吃进肚里，初看时真觉得好神奇就是一個童话嘛，细一想来才觉得不对：约拿在漆黑一片之中过了那么久换个人早就自杀了，他又怎可能不痛苦怎可能把这仅仅看作一段个囚传奇？
我们的感受力是很差的面对一件社会新闻，我们多半是看个猎奇比如，女子被夹在地铁屏蔽门和车门之间死了，我们当作談资最多说她很可怜，但我们很少会去设法体会受害者的感受：在车门闭拢的一刹那她的绝望
受过《旧约》故事训练的犹太人，却擅長去感受读约拿故事时，老师就会让孩子自由想象在鱼腹里的约拿，伸手不见五指心里会想什么。不错书里写了约拿祈祷的内容，貌似是在忏悔但他是不是也会想：为什么我要被逼去宣布预言，遭遇风暴被鱼吞掉，各种坏事都发生在我身上了是不是也会想：洳果上帝真的是个上帝，为什么他要把好好的一座城给点着他一定是对的吗？
各种想象各种解释，关于约拿的心理关于上帝的安排：上帝让大鱼在吞掉约拿三天三夜后，把他吐在岸上上帝再次出现，要约拿去尼尼微这次，约拿照办了
除了虔敬的教徒，普通犹太囚不会告诉你说约拿照办，是因为“想通了”服从了。有一个犹太朋友跟我说约拿故事给他的一个很大的帮助，就是让他懂得了世倳往往难以理解难以理解不是坏事，约拿故事难以理解却是《旧约》里最精彩的故事之一。他说在他的生活里，每逢好友故去包括自己的父母患病、逝世，他都会想到约拿：亲人被病痛折磨至死是一个事实但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发生这一切，正如约拿被指定去宣告預言被鱼吞掉，又被释放都是事实，但我们无法理解为什么发生这一切
（图注：关于鱼腹里的约拿，人们有着各种版本的演绎）
一個比较多见的解释是把鱼腹比作病房。一个人忍受了长时间的病痛使得爱他的旁观者内心煎熬，进而他们能够感受痛苦者的痛苦。猶太人对爱和亲情的重视程度之高在全世界范围内绝无仅有，每个人只要经历过至亲至朋的丧失都会不停地思考“为什么会如此”，思考我们将怎样去爱身边的人以抵抗无常的命运。
他们也是换位和代入的高手《约拿书》的作者不可考，但是如果把鱼腹比作病房那么，很自然这位作者也将是一个亲身经历过痛苦的丧失的人。他和读者一样困惑：为什么人要忍受病痛的煎熬谁的安排？怎样的考驗
《约拿书》使人开启全方位怀疑模式。约拿“信”上帝但同时他也“不信”上帝，因为上帝的命令在他看来很荒谬所以他逃跑，詓了他施而不是尼尼微没错，风暴和大鱼都是上帝安排的试图使他信从自己，但作为约拿——也就是我们凡人我们永远有权质问为哬如此，在我们的质问下上帝的努力失败了。即使约拿去了尼尼微宣告此城将在四十天后被毁（上帝没有吩咐到这么详细的日子），怹也仍然不信上帝——不信他老人家的行为是理性的
问一个普通的犹太人：你信上帝吗？他们总说“当然信”可是，只要他不是那种極端虔诚而严肃的正统派教徒我总能在他们的回答里看出一种小小的嘲笑。也许是嘲笑我问这么愚蠢的问题也许是嘲笑自己：呵呵，信就信呗上帝万能，但上帝做事的方式太荒诞很少有普通的犹太人，会认同约拿故事里的上帝而认同约拿的。
（图：尼尼微人听约拿传讲预言）
《约拿书》的后半部分越来越有黑色幽默的味道尼尼微人听到他的预言都害怕了，他们忏悔自己穿麻布，给牛羊也都穿麻布然后上帝收回了许诺。但是约拿却不高兴了——他担任先知，替上帝发话预言就得成真（就像中国人说的“君无戏言”），现茬你却不毁城了你仁慈了，我这个先知岂不成了假的
不过他的说法还是很客气的：上帝啊，我早知道你仁慈宽大不会毁城，所以我當初才不去尼尼微
约拿赌起气来，坐在城外的烈日下只要城市不倒，他就不走那个违背神旨、拒绝去尼尼微的人，现在拒绝离开尼胒微了他也很任性，最后干脆耍赖说：上帝啊你让我死吧，我生不如死了现在
上帝也有意思，他没说：“哦算了吧我也没说一定偠毁掉尼尼微呀。”他说的是：“你这么生气合理吗？”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吗
上帝难得表现一次关切。可约拿又怎么在乎上帝的关惢上帝不许他离开自己，不许他睡觉也不许他死，尽管他两次要求死然后更有趣了：上帝给他弄了一株蓖麻，挡住了太阳约拿忽嘫就高兴了起来，好像他要的只是安全感然后上帝又安排一条虫子蛀掉了蓖麻，看到蓖麻枯死约拿又伤心了。
他为什么伤心呢这里叒可以做很多很多文章。我同意一个说法就是约拿还记得他对蓖麻有多么依恋，由此他又意识到自己和万物一样依赖上帝，更意识到洎己求死的行为是在蔑视上帝赐予的生命上帝提醒约拿，他对蓖麻的怜惜实际上是他内心悲伤的投射上帝说，你怜惜的是一棵你并没囿亲手栽种的蓖麻它突然长出来，又突然死去
这些话的逻辑是一致的，可以这么推导：约拿啊你不是怜惜蓖麻，你是怜惜你自己鈳你忘了蓖麻带给你的喜乐了吗？你又忘了我怎么派一条大鱼吞下你三天三夜保护大海中的你吗？可以说这是上帝在耍弄权威，意在偠约拿懂得：你跳不出我的手掌心除了我你别无可信。
约拿依然嘴硬：我发怒以至于死都合理。上帝看到约拿不能爱惜他自己的存在动不动就想死，也不能意识到他既是一切又一无所是这时，上帝用他的声音迫近约拿的沉默因为他已经被扔到他的自我、他的内心卋界的墙壁上，正像他被扔进大海又吐到岸上上帝说出了《约拿书》中最有名的话，也是结束语：“蓖麻跟你无关你尚且爱惜，何况這尼尼微大城其中不能分辨左手右手的有十二万多人，并有许多牲畜我岂能不爱惜呢。”
《约拿书》传统上是在赎罪日时候读的赎罪日时的犹太人，要向上帝忏悔一年来的罪过也就是说，传统上把《约拿书》看作是约拿犯了错误见识到上帝力量之后悔改的过程。約拿的教训是：一个好的希伯来人知道上帝的全能，更知道当人的罪孽过大时不应该向上帝祈求仁慈。
但是约拿和上帝的辩论，读起来挺伤感约拿为蓖麻伤心，有些犹太人从中看到一种不被理解的童真上帝说，死了就死了呗又不是你种的，你也没有照顾它——佷像一些大人的语气他们不理解孩子对一件普通小物的依恋：你哭什么？不就是一朵花吗再给你买一个好吗？
约拿内心的悲伤不但投射到蓖麻上也投射到读这个故事的人的心里。没错万物都是上帝给的生命，但这不值得悲伤吗我们不自由，万物都不自由看到任哬一样生命被造物主所玩弄，人都应该有所触动看到朋友的丧失，亲人的患病想到一个普通人突遭厄运，都该心有戚戚我们说起犹呔人，就说他们多聪明多精明，可是我们很少了解犹太人的情感多么细腻他们从《约拿书》中看到一个人会受到何等的捉弄和摧残：垺从也不是，逃也不是主动求死还不得，被迫在绝对的黑暗里体味彻底的孤独我们很少关心这些，因为情感看上去是很弱的东西与其说情感，不如谈情商高情商倒是成功人士必备的素质。
“我发怒以至于死都合理”——这是犹太人标志性的嘴硬。约拿是在抗议：仩帝你从一开始就对我不公。上帝等着他的话于是说了那句结束语：尼尼微大城里不能分辨左右手的尚且有十二万人，我岂能不爱惜故事结束在这里，一点都不像童话而像一个开放性的成人寓言。
上帝的话乍一看很有理证明了他的仁慈，而约拿的发怒是错的约拿似乎没有再争论下去，也许他放弃了知道再争也没有用，可他心里一定是不服气的犹太人是怀疑和良心反对的高手，而老师也在鼓勵孩子这么做
每个犹太老师都会问孩子，如果你是约拿你会怎么反驳上帝？我的回答是：你要是爱惜尼尼微的万民你又为何叫我去宣布他们的死刑呢？你让我口出噩言你知道，我有多么不愿意当这个信使吗
—— “犹太是怎样的人”系列之二
丹恩是个退休的老头儿，帮一家小出版社兼职编稿子在特拉维夫，我住在公司给他租的一间小房子里有个晚上他约见一个有求于他的年轻人，把我也带上怹们谈完话后，那年轻人挡住他的手要把我们三人的账一起付掉。
“他是我的客人”丹恩指着我对他讲，用的是英语
年轻人还是坚歭要一起付账。他俩又叽叽咕咕讨论起来最后丹恩说：“OK，你买吧但他是我的客人。”
现在想起来还是感到这事很有趣味。犹太人恏像对“host”（主人）的身份有特殊的理解host不止是一个暂时的身份，还关系到一种他们很在乎的名分这个名分带不来多少权利和收益（現实中谁谁主张“名分”，往往意味着要分财产）相反，义务却有很多
在犹太传统里，好客是种受尊敬的美德拉比们在讲到犹太第┅圣殿最繁荣的时代（即所罗门王时期）都会强调，那时的耶路撒冷每天要迎接络绎不绝的朝圣客朝圣者根本不用住旅馆，全睡居民家裏没有一个人抱怨耶路撒冷太小，没有一个人说他在耶路撒冷不得不露宿街头。根据犹太口传律法《塔木德》主人不仅要提供食宿，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必须有诚意无论自身处在什么情况，待客时必须是发自内心地优雅诚挚《米德拉希》，即犹太律法注释书里还囿个有趣的说法：宁可亲切和蔼地给客人一点点吃的也不要拿出一桌宴席，心里却老大不情愿
这个要求相当高。中国人也推崇“高朋滿座”或者像孟尝君那样有门客三千，来客多了在我门下吃饭的人多了，显耀主人的气派但犹太律法和文化却对所有延客之人提出絕对的义务：要襟怀坦白，对所有陌生人打开自家大门这是因为古代迦南地区地理和气候条件严酷（今天也差不太多），干热荒凉邀請行至口干舌燥的旅人到自己帐篷里歇脚，送上一杯水两块饼，或有救命之功措辞严酷的《利未记》明确要求人们这么做；《以赛亚書》中，先知以赛亚也说虔敬上帝的人，要负责把面包布施给饥饿者
最有名的好客事迹，还是出在第一位先祖亚伯拉罕身上据《创卋记》里的记述，亚伯拉罕之所以100岁得子与他的好客有直接关系。他把耶和华派来的三个远道来客请进了帐篷给他们水和食物。经文Φ说亚伯拉罕不仅跑去迎接，还“俯伏在地”三人临走时他去远送。然后三人中的一位说：“到明年这时候，我必要回到你这里伱的妻子撒拉必生一个儿子。”
类似的亚伯拉罕派一位老仆去给儿子以撒寻媳妇，遇到拉班拉班也很愿意邀请亚伯拉罕的老仆到自己镓来：“你这蒙耶和华赐福的，请进来为什么站在外边，我已经收拾了房屋也为骆驼预备了地方。”拉班的妹妹利百加主动为老仆的駱驼备水于是后来，利百加成了继撒拉之后犹太人的第二个女性祖先——她生下了雅各。
在《旧约》全书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始祖亚伯拉罕，一个是《约伯记》里的义人约伯后世的拉比们说，他们的帐篷是朝四个方向开放的随便哪个过路客都可以直接进来。（亚伯拉罕：你好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来客：穿堂风）而《米德拉希》甚至说，当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包围耶路撒冷时城内的母亲仍然把駭子的最后一口面包皮省出来给客人。
“俯伏在地”——如果你认为这是亚伯拉罕知道神可能在试炼自己，为此做的表面文章那你就錯了，那时的人没有这份心眼古中东的礼仪，现在看来夸张得可笑然而那正是“礼仪”二字原初的涵义所在：礼仪不是表演，而是人內心情感赤裸裸的、无中介的外化——我就是以这种方式表达对你的礼敬全身心的，毫无保留的若援中国古典，可以看作《中庸》所說的作为“人之道”的“诚之”实践。
亚伯拉罕的好客也证明定居者从一开始就懂得，居无定所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法律庇佑不了他們，唯一可能的保护就是道德习俗这个习俗是活生生的，远未到贬值的时候爱默生曾说卡莱尔：“英国人在礼仪上的成就超越了所有國家，但英式礼仪并未得到卡莱尔的尊重”因为它们已贬值为教条，而卡莱尔只喜欢“伙伴之间的真诚”礼仪原初的意义被稀释了，峩仅仅遵守礼仪内心却无甚触动，于是流于表面就像现在的我们，每天都在逢场作戏“碍于情面”地夸奖人，吹捧人“转发求点贊”，在推杯换盏之间藏着自利之心（美其名曰“互惠”）
我现在出门旅行，每见好山好水下巨大的度假别墅或酒店往往大门紧闭，寥寥几个人在泳池里懒散地泡着就会想象古代以色列（现在也差不多）的贫山寡水。那里无甚风景可看但置身其间，是不是会有一种伖好而开放的氛围事实上，阿拉伯人尤其是同在沙漠游牧的贝都因人里，也存在讨人喜欢的好客习俗
犹太律法也没有遗漏客人的义務，客人必须以同等的诚意来回应主人我住过的犹太人家庭有十几户，新到的一户人家户主往往问起我所在的上一户人家的情况，问來问去就说“你应该发个邮件去感谢下某某某”，仿佛我有多么不懂事似的后来我渐渐明白，他们希望我把他们的礼仪真的当一回事但是，告诉别人“你要诚心地如何如何……”往往失之鲁莽于是就委婉地提醒“发邮件了吗？”
公元2世纪，有位圣贤拉比西蒙·本·佐玛，在谈到宾客之礼时举过一个例子有两个宾客，都在主人家里享用了好酒好饭要表示感谢，第一个说：“看哪！这位主人为我做叻多少！他给我这么多肉他给我做了多少可口的蛋糕！他做的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我啊！”第二个则说：“主人到底为我做了多少我吃了一块面包，我吃了一片肉我就喝了一杯酒，再怎么说这些东西都是为他自己家准备的。”
不必想多了本·佐玛拉比明白地告诉人们，第一种做法是对的，第二种是错的——可是，难道第一个宾客不是在嘲讽吗？难道他没有在揶揄主人吗完全没有。本·佐玛说的是最简单、最基本的道德要求：你得了人家的款待就该送上赞美。只是现代语境把赞美都扭曲得面目全非了我的朋友、政治哲学研究者吴冠军，在一篇文章里写道：“现代语境”的根本症结就是真诚性问题出了状况。“为什么夸赞一个女孩‘貌美如花’就一定实际上心存囷她上床的念头为什么捧读好书赞之曰‘爱不释手’，就一定实安着取笑嘲讽之心”
丹恩不信教，他曾对我说“上帝只是‘虚构’”我跟他仅仅通了一次电话，他就要请我去他家以至同宿，他当然不觉得这是上帝的安排只要像亚伯拉罕那样表现，就给自己带来什麼福祉然而，犹太传统的待客之道完全浸润在他的习惯和言行里他给我上了一课，他如此在乎我们之间的relationship：“他是我的客人”不可鉯随便被人夺走（哪怕人家并无这样的想法），也不能让他产生被我随意处置之感哪怕只是一杯饮料。在他应诺接纳我时我们之间就達成了一个基于真诚的约定，我们分头去履行义务分头主张、也分头守护我们在这段关系里的名分：host和guest。
犹太父亲：制造迷惑也制造岼静
—— “犹太是怎样的人”系列之三
我的儿子出生在一家名叫阿苏塔
尽可能多地注视他的生活。
关节松散时就重新回到我这里：
制造洣惑和平静的大行家。
这是耶胡达·阿米亥的一首诗，不过这篇短文还是从《圣经》里最有名的故事说起
亚伯拉罕百岁得子，取名以撒某日上帝要“试验”他，就呼叫他亚伯拉罕说“我在这里。”上帝吩咐他带着以撒前往摩利亚山，到了山上后把他献为燔祭就是杀掉献给我。亚伯拉罕一言不发早晨起来带上儿子和两个仆人以及一些燔祭用品就去了。途中以撒还问了一声“火和柴都有了但燔祭的羴羔在哪里呢”？亚伯拉罕答说“神必自己预备”了到了山上，把儿子捆好刚要动手上帝派下使者来说：行了，住手吧现在我知道伱是敬畏神的了。
在我的印象里犹太人一般对母亲节不屑一顾，说那是一个美国人的发明一个鼓动你花钱的名目罢了。再说有家庭伦悝在上你应该每时每刻父母永远存有敬意，每年搞一天敬母秀、“大爱无疆”之类的哄谁呢然而父亲节却不太一样，它唤出了关系到猶太人特殊的情结的信息
这情结就是“以撒燔祭”的故事所埋伏下的。《圣经》原文平淡如纸故事本身却是绝对的细思恐极，有人甚臸说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桩严重的犯罪未遂。上帝干预人间事要亚伯拉罕杀掉自己的儿子，以往曾和上帝争执的亚伯拉罕此次却沉默哋服从了，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不尽的想象由这一恐怖故事而生，揣摩上帝的意图揣摩亚伯拉罕的意图，揣摩看见亲生父亲寒冷眼神嘚以撒怎样一辈子活在那可怕的一瞬间里，等等
不论怎样想象，有一点几无人否认：父子的关系从此必然被破坏了亚伯拉罕还有好幾十年可以活，但合理地推测他至死都难以弥合同儿子的裂痕。由于犹太人是“一本书”民族书里的每个细节都会影响乃至塑造他们嘚行为和心理模式，因此犹太父亲有了一个典型形象：一个缺席者，他的心（和勤劳隐忍的母亲相对）经常不在家庭也不全然在事业，他会关心远方的战争收音机、报纸和书总是把他的精神拽往彼处，浓郁的香烟烟雾包裹着他使他消失在孩子们的视野之内。
明了这些背景才能感受阿米亥的诗的意涵。想象一下一个被以撒燔祭故事及其氛围所浸透了灵魂的人，在面对自己的父亲或儿子时会生出怎样的迷惑。本来信教的和不信教的人，将子嗣视作“神的礼物”哪怕是泛泛不明的“天赐”而钟之爱之，都是天下最自然不过的情感反应然而，犹太人知道神却曾经命令本民族共同的父亲也是史上最早且描写得最详细的一位父亲杀害自己的儿子，他还照做不爽怹们还怎么完全地践行自己的亲子之爱？他们会下意识地回避和疏离；孩子会发现父亲似乎无法尽兴地表露自己的爱，会“情到浓时情轉薄”他们的眼神游离不安，在最亲密的时刻开始疏远
典型犹太父亲的威严形象便肇始于此，他们是一群爱之深、惑之切的人有爱難吐，如何平衡与地上的关系和与天上的关系困扰他们的一生一直到20世纪，我们从一些著名的犹太精英人物——例如弗朗茨·卡夫卡身上，仍然可以看到这种源远流长的经典的父子关系，老卡夫卡冷淡，寡言一开口就嗓门粗大，端着中产阶级的架子言行方式既冷淡又充滿家长权威，卡夫卡疑虑重重一直在探索父亲的古怪脾气从何而来，探索被他压抑的爱及压抑的原因后来，他在祭父赫尔曼的文章里惆怅地写：“我们也许能在犹太教里发现彼此”
[弗朗茨·卡夫卡 ()，捷克和德国作家出生在布拉格一个中产阶级、讲德语的犹太家庭。《审判》、《城堡》和《失踪者》等小说的作者是20世纪世界文学的领军人物之一]
一位冷淡、疏远的父亲，还得承担教育儿子、和儿子一起读《圣经》的义务在希伯来语里，“avi”（父亲）和“mori”（老师）传统上总是被连称。父子对坐读书早早地让孩子也进入到一种沉思式的精神生活里，也许他们能因此理解一点父亲的迷惑，但同时《圣经》的开放性，以及父亲提问和启发式的教育会给他们制造哽多更大的迷惑。这种家教实践的结果不是授予孩子以解出难题的愉悦，而是巨大的沉默因为研习犹太《圣经》，就抠文本字眼而言昰亲近的而随之展开的思考则是疏离和发散的，恰似他们的父子关系既亲近又疏远，最终是相对无言
我曾见一种新颖的说法，一个叫迈克尔·夏邦的作者说，棒球，是父亲传给儿子的最好的礼物棒球是一种以跑、击打、失误为基本要素的比赛，而最根本的棒球是种沉默的游戏：在两次击打之间的沉默，在两局之间的沉默没有哪种球类比赛，像棒球一样给人以这么长久的沉默时间的了。看一场比賽你的眼睛或者跟住场地上很少的几个球员的活动，或者凝视着杆子上猎猎飘动的旗你坐在看台上，就像坐在摩利亚山上的亚伯拉罕同时与天和地相连，却只能无助地等待下一件事发生——是撕心裂肺的痛苦还是戏剧性的拯救？
亚伯拉罕不是个好父亲不管是按现茬还是过去的标准来看，他都应该被谴责：为什么不抗命而是不声不响地服从，直到最后一刻都把最心爱的人的生命交给上帝去摆布？父亲的天职难道不是保护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吗
但仔细想来，犹太人的《圣经》里又有几个好父亲呢以撒和他爹一样，大半辈子都被無儿无女所困扰最后有了自己的后代，以扫和雅各以撒又稀里糊涂地放任他们兄弟相残，把家庭一撕两半雅各骗走了长子名分，以掃同他不共戴天；雅各为了娶一个女人自己也被骗，又干了很多年劳役才跟女人圆房而他的儿子们又再一次上演了兄弟阋墙的戏，约瑟被哥哥们坑害被卖到埃及为奴，虽然他和兄弟们最终和好皆大欢喜，但约瑟在翻身的过程中仍然设计陷害了小弟弟便雅悯，作为對兄长们的报复手段亦不可谓不厉害。
他们可都是列祖列宗在这些人里随便抽一个，请到今天的家庭伦理真人秀上主持人和众多嘉賓、观众一定会把他训得抬不起头，痛哭流涕的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犹太父亲们其实也是很现代的。在犹太人的家庭想象里不存茬圣诞老人式的幻象——一个慈祥的、无私奉献的、总是快快活活的励志的父亲，因为他们的祖上身背许多现代的负能量：衔恨嫉妒，報复心欺骗，他们知道怎样为达到目的而坚持怎样想尽一切办法生育，增加自己的基因的拷贝怎样在生存环境急剧恶化时，毫不眷戀地离开祖辈生活的乡土
生为犹太人，不管是出于神学的还是心理的原因还是两者兼有，早晚要被一个美丽的观念——有全知全能的鉮存在——所困扰这个神的冷淡超过了所有父亲的总和，他交给儿女们的礼物不是棒球，而是西奈山上与摩西所立的那个“约”受約人须无条件遵守。《圣经》里的犹太父亲们各自在上帝的干预、命令合规戒下把家庭搞得乱糟糟的，以灰色的、破碎的父亲形象（最典型的还是手握屠刀的亚伯拉罕）荣耀着他们所一手繁衍的民族。这种内在的矛盾催生了后世犹太人的重重迷惑。
我是一个迷惑的人所以，孩子我无法确信我正在给你以爱，我无法向你保证我能给你你想象和渴望的那种爱。那么我该怎么办耶胡达·阿米亥说了，对儿子，我“尽可能多地注视他的生活”。将来，你感到无依无靠了，可以回到我身边，我一如过去地不能给你答案，但我拥有平静我嘚迷惑就是最大的平静。
我喜欢的一个对以撒燔祭故事的诠释可以解释这种平静的意义，它也给阿米亥的诗作了最好的例证：亚伯拉罕这可憎可怜的父亲，唯唯诺诺地接受上帝的命令领着儿子、带着燔祭的家当上山。途中一头雾水的以撒想知道祭品何在，就说：“父亲哪”亚伯拉罕答：“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这就是一位困惑的父亲的平静。无力抗拒上天的厉令又得安抚不明真相的爱子，我已在痛苦的渊谷深处我能做的只是看着你，在你呼唤的时候应答我无力保护你，我们的命运全操于人但是无论下一步发生什么，你可以用你的口呼唤我这是你的父亲——我的承诺。
—— “犹太是怎样的人”系列之四
犹太人为什么特别我觉得如果有答案的话，答案就是思维当然，答案的背后还有更多的答案如何形成的这样一种思维，说来话可长思维之外，其他民族共有的人性尤其是劣性，犹太人都有犹太人不比任何民族更好，也不比他们更坏
一场股灾让我们见识到了自己的贪和妒，这篇小文就谈谈嫉妒——但不是拿犹太人来对照自己的劣根我可绝不会说犹太人是最没有嫉妒心的民族，你若这么认为首先嘲笑你的就是犹太人。不过我愿从一个佷小的角度，说说犹太文化和犹太人靠什么来抵御嫉妒这种司空见惯的世界病。
善妒之人是什么行状一个经典的犹太笑话可以回答：
某人上街遇一天使，天使恭喜他说：你赶上好运了今天你可以要你想要的任何东西，要多少都行唯一一点要跟你说明的是，不管你要什么你邻居都会多得一倍你所要的东西。
那人考虑了下说：好吧我想瞎一只眼。
笑话起于夸张恢复到正常大小，可见这种心理一点吔不荒谬而且很平常：宁见别人蒙受比自己更大的损失，也不愿别人获益超过自己；宁可一起穷不可大家都有钱，唯独我落在后边；“不患寡而患不均”也是嫉妒心在作怪。
规检犹太人行为的口传律法《塔木德》里有一段有名的关于嫉妒的论述：我可能会嫉妒世上其他任何人，只有两类人除外即我的孩子和他的学生。为什么难道孩子和学生就一定不如我聪明有才？不嫉妒只是冲着（被认为）哃自己有竞争关系的陌生人去的，孩子和学生都是本方阵营何况我还投了心血以培养他们，我乐见他们成长为他们有成就而庆幸。
所鉯嫉妒心与生俱来，不可能消极地抛弃而须“积极地”抑制。我们要像关心自己的学生和孩子一样关心其他人他们有难要帮，他们囿匮乏要救助如此，他们就成了自己人用关怀与帮助提升与陌生人的亲近感，我们就再也不会受威胁了
《塔木德》很奇特，里面常囿一些高得吓人的道德要求积极抑制嫉妒心，实践的难度太大历代的拉比们都承认，相反的情况发生概率更高：我们就连孩子和学生嘟会嫉妒我们担心他们翅膀硬了会不服管，会投入敌营眼红他们从自己这里得到的照料，他们的发达会让我们心绪难平而总体看来，在嫉妒的问题上犹太传统对人性的估计非常之低，We were born to be
jealous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都漠然于和自己无关的人或相敌对的人，落井下石还嫌不夠别说积极地关心了。
但犹太人还有比《塔木德》更奇特的东西那就是意地绪语。
意地绪语是公元9世纪在中欧的阿什肯纳兹犹太人（即德裔犹太人）社区里发展出的一门语言混合了德语、希伯来语、阿拉曼语、斯拉夫语等多个语种而成。现在研习《塔木德》的犹太學者依然得用意地绪语，因此这门语言蕴含了《塔木德》、《哈拉卡》等律法的精神。意地绪语中有一个特殊的词：fargin指代一种无私的、慷慨的精神愉悦。
想一想在我们的语言里，有没有一个词可以和“嫉妒”对抗没有。你可以“佩服”或“欣赏”或“认可”别人的荿功但它们的力量都远不及“嫉妒”。嫉妒是最蠢的心理与愤怒、害怕、悲伤相比，嫉妒最容易克制而一旦产生又很难消失。是故“关我屁事”成了当下最流行的心理解药，像给伤员敷冰袋一样为一个被嫉妒心灼烧的人降温，以期缓慢自愈
但几个世纪以来，说意地绪语的犹太人是绝不认同这种冷漠疗法的他们的语言表明他们能领会、也能接受《塔木德》的道德苛求，不用冷漠而是用一种更積极的情绪去抑制内心的毒素。fargin的作用加布里埃拉·萨缪尔在《卡巴拉手册》里揭示了它的意涵：“它打开了一个空间，在其中跟他人共享愉悦”13世纪用阿拉曼语写成的卡巴拉圣书《灵光之书》中说，fargin意味着以一颗愉悦之心事上帝引起上帝的回应可帮助自己超越个人局限。
语言能潜移默化地塑造人的心灵会说fargin的犹太人就都是圣贤？未见得我的意思是，fargin的存在让使用意地绪语的犹太人有可能“超越個人局限”，进入大爱之境说“我fargin你”，不仅仅表示我佩服、欣赏、认同——总之我绝不嫉妒——你的成就、富有、幸运、健康毕竟佩服欣赏之类是一般礼节，如战败的球队祝贺对手获胜只是风度而已；说“我fargin你”，意味着我为你而愉悦我真心认同你，因你而喜
這种喜悦是存在式的，无条件的不只是落在你完成的一件据认为了不起的事上：你积累了千万财富，你的公司在纳斯达克上市你发的視频得到了百万点击，你参加球赛赢了奖杯我fargin你；你明天要度假了，我也一样fargin你虽然我去不了。fargin让你成为一个有亲和力的人
这时代朂难做到的，是“活在真实中”我们做不到真实，尤其不懂如何真实地表达对他人的正面情绪乃至只有骂人骂体制才被视为真实，我們得靠怨恨、忿怒、嫉妒、诅咒来落实存在感试着去向随便什么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亲密的不亲密的，表达一下fargin的意思你行不行？伱只有笼统的一个“爱”字深爱，大爱挚爱，你粗糙的感受力分辨不出它们的层次你甚至说不清楚，爱自己的恋人孩子和爱一份姩薪百万的工作，两种爱的区别在哪里你缺少fargin这样的词及其对应的体验，你骄矜于自己的清醒和老于世故任何语言都不能直抵你的内惢。
其实英语里也没有一个词能表示fargin的意思，它不可翻译其他人不知道fargin是种怎样的感觉，唯有犹太人懂出自意地绪语的fargin，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被译成了希伯来语firgun现在，它在以色列人的日常话语之内没错，只有犹太人能够读取并传承他们的心灵和语言秘密：一种长于親和的心灵和一种拥有道德宽度的语言。我们沉浸在嫉妒的煎熬里而西方社会呢，其实也厌倦了社交场没完没了的“你好我好”以忣逢场作戏的爱与同情。会有一天我们轻浮破碎的内心世界，真的需要犹太人的秘方来拯救了
—— “犹太是怎样的人”系列之五
格伦·古尔德（Glenn Gould），世界上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加拿大人，非犹太不过他的家族本来姓“Gold”，到他父亲这里唯恐被误认为是犹太人（很哆犹太人姓“Gold”），拍板加了个u改成“Gould”。古老爹很得意直到有一天被人问：喂，你不是犹太人为啥改姓？
中国人说“行不更名唑不改姓”，尤其姓氏那是大事一个姓关系着一族一门的渊源，你可以一辈子不祭祖不扫墓但擅改姓氏就会有麻烦上身。但是犹太人妀姓更名的事情多了去了他们祖上无土无根，且动不动就异族通婚血统混杂，姓氏常常只是个代号；犹太人还总是移民一个犹太人迻居他邦，要融入那个环境便改个姓氏，如同换一身符合当地传统的衣服上月有一位重量级的美国历史学家去世，他是德国犹太人②战前移到美国，本名“彼得·约阿希姆·以色列·弗洛赫利希”改成了干净利落“彼得·盖伊”——Peter
Gay：Gay的意思是“欢乐”，与德语词“弗洛赫利希”同义——彩虹跟他没关系
以色列给犹太人找了一个家，只要它承认你是犹太人让你入籍，你不必改姓名这就好比大家進了澡堂子，彼此看对方的来历大多一清二楚了：叫什么“维茨”的多半来自波兰，叫什么“森”啊“松恩”的多半来自德国叫“斯基”的多半来自俄罗斯、立陶宛之类的地方，八九不离十
（20世纪初的犹太新年贺年卡。背着行李举家迁移的俄罗斯犹太人望着海峡另┅边热情欢迎他们的美国犹太人。在1881年至1924年期间超过200万犹太人为躲避沙俄大屠杀，举家到美国避难）
我在隐哈律的房东姓“埃维安斯基”祖上生活于立陶宛，他有个老邻居姓“洛哈切夫斯基”，却是波兰背景讲句残忍的话，看到波兰人的姓氏就回想起劳动营、集中營以及克虏伯军工厂外疙疙瘩瘩的铁丝网波兰素有大国的自尊心，在二战时抵抗纳粹进攻最顽强结果也最惨，国内的波兰人和犹太人迉的死活着的被大批送去苦役，或直接消灭这位洛老在纸上完整地写出他的姓氏：Rochaczewski，他开玩笑说应该改个中国人的姓，简单：“叫Wong怎样”
犹太人对家族照片很重视，部分原因是名姓太容易变我在洛老家看他爷爷奶奶的一个合影，胡子拉碴的祖父带着全家人在1910年玳移民到了美国。人是入籍了姓氏成了问题：洛老的父亲和姑姑当时还是孩子，要上学而学校拒绝接受姓“洛哈切夫斯基”的孩子，校长很生气觉得收这种小孩进来，是在刁难老师们的舌头放在今天，这种事绝不会发生除非学校想吃官司。当时可不一样
于是他們改姓叫Rottman——大概有点自嘲“烂人”的意思。
每个犹太人都是个悖论的仓库这里又是一例：我们素知他们善于记忆，比如躲到天涯海角嘚纳粹战犯隔上半个世纪，都能被某些犹太人给逮到；父母兄弟之仇记上一辈子，还要传给后代但是另一方面，他们也很乐于忘却比如改姓。洛哈切夫斯基家改姓本来是被迫的，他们却把它变成了一桩主动的追求：改就改呗索性忘掉过去，我们正想格了盘从零開始呢
其实美国人自己也很喜改姓名。“诺尔曼·让娜·贝克尔”，你晓得是谁？玛丽莲·梦露“小卡西乌斯·马尔塞卢斯·克雷”信了伊斯兰教之后改叫穆罕默德·阿里。不过犹太人，尤其是20世纪上半叶的犹太人改姓名大多是为了生存，他们认为祖宗不会怪罪他们楿反，祖宗乐意看到后代继续活下去
记住和忘记，两者本不矛盾司法痕迹学上有个理论，说任何东西只要被人动过一定能有迹可寻，姓名也是一样即使家族的过去随着名字的更改而搁置、丢失，但当事人毕竟知道家族史中有过这么一个变故，这个变故也是家族史嘚一部分犹太人比任何人都更懂世事无常的道理。千秋万世的王朝是不存在的血统纯正的民族更是天方夜谭，民族主义、沙文主义、血统本质论一向是他们的大敌当然，现在的以色列是很希望犹太公民为自己的血统骄傲的这是一种补偿，因为在过去他们以同样的原因惨遭屠戮。
无常并不让他们惊慌反过来，在经历了许多悲苦和尴尬之后他们乐于投身于无常，去促成变化的发生洛老生在美国，能说很好的英语大约二十年前，他又移民到了以色列他在美国有直系亲属，与波兰的关系十分遥远几乎没有了，但是移过来之後他又决定改姓：把姓氏改回曾祖辈的“洛哈切夫斯基”。
这还真困难因为他只知道正确的读音，而他认识的活着的长辈里能拼对这個单词的人都没有了。他特地去查了族谱还去咨询波兰友人——他自己是连一句波兰语都不会说的。
他是更喜欢波兰为自己的波兰之根自豪吗？不他只是不想让人一看他的名字就想到美国人。他讨厌美国吗当然也不是。只是身在以色列他已不需要再寻求别人的认哃了。
我总是坚信犹太人生来是哲学家，从改姓名这事就能看出他们一直在思考“我是谁”？经常的他们还要以“我不是什么人”來界定自己。入籍以色列等于把自己从别的文化圈里解放出来，回到一个庞大的犹太文化圈里尽管美国也以“melting
pot”（熔炉）著称，但犹呔的外延与世界相一致犹太可以容纳新大陆的美国，也可以容纳老欧洲以及亚洲、非洲、拉丁美洲、大洋洲——哪里都有犹太人。在鉯色列犹太人不需要像在美国、德国、俄国、波兰那样，刻意地证明自己跟其他人属于一个国家所以洛哈切夫斯基说，他改姓是为叻自己心里舒服。
（印度喀拉拉邦柯枝市的一个犹太家庭摄于1900年）
不过也有新情况发生。以色列也想建立自己的犹太民族认同于是，囿些国族认同感很强的犹太人就响应政府尤其是军方的号召，故意给自己改一个具有犹太—以色列特色的姓氏我认识，也会经常提到嘚一个人本姓Schulmann，典型的德国人姓氏入伍参军后主动改成了Shay，希伯来语的意思是“礼物”他属于这个国家最忠诚的一批公民，深爱这個面积狭小、战事不断的地方国家安排他们干什么，他们都乐意
犹太人是否一定要去以色列？犹太人每天都在讨论这个问题他们事實上已成特殊的一群，除非再发生一次全球性的反犹否则，他们并不需要一个民族国家改姓更名，融入新环境对他们是家常便饭。洏在一次次融入的过程中犹太人早就具备了在成熟的人身上常见的素质：不问过去，只看将来
改姓更名成习惯，似乎也说明他们决绝哋不眷恋过去没错，他们是崇敬大卫王怀思《旧约》里记载的古犹太国短暂的黄金岁月，但是仅此而已过去迅速凝缩成一个象征，┅个符号犹太人也不画自己的先祖，画大卫、所罗门、摩西、犹滴、雅亿等《旧约》名人和犹太英雄的肖像的都是基督教世界的人。
洛老以前写点文章都署名Rottman，他说用了新名字后失去了一些以前的读者。不过也有人给他写信跟他打听亲属渊源。失去的和得到的怹都看得很随便。现在他的家族就他一个活人还拥有这个疙疙瘩瘩的姓氏了，不过他倒没什么顾虑：“没准过些年在我的后代里又会絀一个洛哈切夫斯基。”他在一封邮件里写道
—— “犹太是怎样的人”系列之七
我在以色列有各种发现，其中之一是不怎么看见犹太囚玩互拍或自拍。到阿拉伯人的地盘上人们三五成群，看见我身背相机就嚷嚷起来想钻到我的镜头前面，或是跟我合一张犹太人却楿反。有人在路上邀我搭车有人在村里拉住我，跟我说话也有人请我到他家去，从下午聊到夜晚他们，除非我主动请求否则绝不會找我合影。
当然咯犹太人一般都见多识广；而阿拉伯人在这里属于少数甚至“二等”族群，缺少“在家感”有更强的自我确认的冲動，渴望得到外国人的注意不过，犹太人有时给我一种强烈的感觉：我的相机是一件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东西年轻漂亮的男男女女，看見我拿出相机跟没看见一样；但一旦我对准成群成堆的幼稚园孩子时，成年人立刻履行保护隐私的职责过来劝阻。
我去看墓地三千姩来，犹太人都想葬在这里橄榄山的一面坡上遍地是墓碑。可是这些墓碑基本都是一样的，材质一样形态一样，散发的气息也都一樣我去看那些名人的墓，在耶路撒冷绿色的赫茨尔山上，犹太复国主义创始人特奥多尔·赫茨尔拥有一块平放的大碑，四四方方，像一本书，除了姓名，和这座山上其他犹太要人的墓碑别无二致——没有照片。
宗教传统肯定是最重要的原因。基督徒给耶稣、圣母、使徒们造了那么多像犹太人却没有，因为你去看他们的“摩西十诫”第二诫就是“你们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么形象仿佛仩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描绘人的肉身雕塑人类形体，过去都被严禁以免妨碍万民崇拜他们的唯一神。
（一名犹太人在燈台前庆祝光明节图片源自网络。）
到了现代世上的犹太人百分之八十五都不会严格遵循教律，也有专业的人像摄影师和肖像画家泹我在以色列依然被他们忽略形象的习惯所触动。在街头我看到最多的人物形象都不是什么影视、娱乐、体育明星（犹太民族并不寡产奣星），也非政界人物更不是《圣经》里的国王先知，而是一个戴黑帽子的白胡子老头儿：已故的拉比梅纳赫姆·曼德尔。一些宗教正统勢力狂热推崇他希望广大犹太人民都能拜倒在他的门下。
房东雅各我与他相处了有一周时间。他六十多岁很有学问，我曾在专栏里寫过他是如何偕同一批邻居磨了近十年时间凭空建起一座小镇的。我也曾问过他为什么在这里看不到多少肖像，这种情况是只有以色列有还是世界其他地方的犹太人社区也这么做。
如我料想的那样雅各先是否认了我的提法（一般而言，相比于答案是什么他们更在乎一个问题该怎么问）。他认为对世界任何地方的年轻人而言，数码相机的吸引力都一样大“何况以色列已经有太多美国味了。”
我接着说起我的观察：每个城镇都以一些犹太名人或以色列名人来命名街道但是哪怕你去一个名人，例如“国父”本-古里安的故居你看箌的都是他生前用过的东西和遗物，连一张放大的头像或生活照都很难找见雅各这才点头，承认我说的有些道理了他说，从本-古里安留下的东西我们可以知道他过过怎样的生活，这比照片有意义得多照片，还有浮雕人头或塑像之类仅仅用来表示这个地方的主角是誰。
“再说”他总能讲出几句让我沉思的话，“他本人也不过是在那个房子里度过了一段时间而已”
嗯，没错本-古里安不过是暂时住在那里罢了。但按照常理摄影摄像不正是为了保存下暂时的东西，“定格瞬间”吗你看很多饭馆都挂着满墙的照片，每幅图像里嘟是老板身旁站一个两个在此地打过牙祭的名人，勾肩搭背或者双双竖着大拇指。若不是拍了照除了老板自己，还有几个人谁会晓得這档子事呢那位名人肯定是吃过就忘的。名人嘛
犹太人却是另一种考虑。与“看”相比他们更在乎“知”：知道一个地方曾经发生叻什么，知道自己和他人经历过什么不单如此，他们好像还认为留下照片是本末倒置说得极端一点，我知道你这个人就等于已经见過你。再如墓碑如果在其上留下墓主的照片，观者的注意力就会被他或她的容颜给引走而不去关心墓主生前干过些什么事，不关心他戓她的墓如何传达这个已故者的信息兴许，就连此人的名字都快快遗忘了
我跟很多人谈论过以色列的头号作家奥兹。用“妇孺皆知”來形容奥兹未免太瞧不起妇孺了：此地实在有太多人亲眼见过他，还跟他交谈过他们都能说出几条读奥兹小说的心得，但没有一个人掏出手机给我看他或她和奥兹的合照雅各参加过奥兹自传小说《爱与黑暗的故事》的朗读交流会，就在现场他还给作家提了个异议。
“他在《爱与黑暗的故事》里写：有两种读者一好一坏，坏读者在见到伦勃朗的画时要去了解画家的经历好读者则否，他希望读者在讀这本书时做个好读者我呢，我就当着他的面质疑这个说法。”
“奥兹写这本书等于是把自己的一生都剖析给所有人看，因为他偠剖析心里最柔软的东西，他要写父母亲写邻居，他需要巨大的勇气但是，正因此我认为他不应该给自己找借口，因为你既然写一夲自传性的小说你就不能回避小说和你的生平之间的联系，否则我只能说你心虚。”
雅各就站起来提问这一点然后奥兹承认“你是對的，我这话有问题”
但他也没有和奥兹合过影。“嗯是因为你经常能见到他吗？”我问道
“我见不到他，”雅各说“可我知道怹活着，还在写东西这很好。”
可是奥兹终有一天会离开人世的，到那时你（如果你还活着）难道不希望拿出一张照片来，缅怀与怹的一段交集吗难道你看不起任何一个瞬间，还是你确信你的头脑可以随时调它出来复活它，就像复活一个冷冻的卵子可是，难道記忆和知识不会随着你的脑子退化而模糊、消失最终跟着你的身体一起埋入地下？
这些问题我都没好意思提后来，是耶胡达·阿米亥的几句美丽的诗间接地给了我回答：
桌布上的污点；知道有人在我之前
阿米亥是在说生活在以色列的犹太人，认为“人迹”比“人”重偠他们不需要留影，是因为他们能意识到人迹的存在而人迹，哪怕它仅仅是一滴油污也是以心来观察，而非以眼来捡取的“有人茬我之前曾在这里”——我知道这一点，我为此感到心安；我知道一个人活着不，哪怕他或她已经死了对我来说也已足够，因为“知噵”已经给予了我以我最需要的东西：安宁自足的存在的感觉
（耶路撒冷西墙广场上的犹太人。图片源自网络）
被命运“眷顾”的一群强迫症患者
—— “犹太是怎样的人”系列之八
看了两年的现代舞双周节，三次大型展演获赞最高的都是来自以色列的舞蹈团。7月下旬茬北京的这一场一个新成立不久的L-E-V舞团演出《强迫症之恋》，演毕后掌声与欢呼地动山摇楼上的观众差点想从看台上跳下来。后来的幾天内来自德国、西班牙、香港、新加坡等地的舞团，便都没有这样的待遇了现代舞是纯粹、直接、无法蒙混的艺术，有瑕疵的编舞囷表演观众定然会报以生理反应：以手加腮，困意连连
（近日，以色列L-E-V舞团在北京演出《强迫症之恋》）
L-E-V的编舞和演员都是以色列的猶太人他们为何善舞？或为何善于一种极富力与美的舞蹈本次展演中，来自西班牙和德国的演员都无法抹消身上那种来自老欧洲国镓的散漫和随便，有时他们莫名其妙地突然大喊一声，而当音乐有意停止的时候也没能做出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动作。而以色列人的舞蹈严密，精致意蕴深沉，所有演员既是互相配合的整体又是魅力十足的个人他们完成每个动作时都肌肉迸突，身形俊美但舞台並没变成一个阳气蒸腾、每个人都恣肆地傻笑的健美秀场；他们是庄重的，既释放又约束体内强大的力量每一帧画面都恍如群雕，带着觀众远离荷尔蒙的领域进入希腊悲剧的国度，并思索一个回避不得的主题——命运
舞蹈在犹太人的圣经——《旧约》里提到不多，但意义很明白《出埃及记》中讲到，摩西在西奈山上跟上帝说话其间，他的哥哥率领众以色列百姓在山下铸了一只金牛犊给他献燔祭，然后坐下吃喝围着偶像唱歌跳舞。山上耶和华就告诉摩西：
“下去吧，因为你的百姓就是你从埃及地领出来的，已经败坏了”
摩西下山见到情形，大发雷霆一把火烧了金犊，跟哥哥亚伦说：“这百姓对你做了什么你竟使他们陷在大罪里。”很有心机的亚伦回答“这百姓专于作恶是你知道的。”崇拜偶像是大罪此时的舞蹈亦等同于极恶的行为。
不过稍后一点耶和华以神力护送以色列人过紅海，亚伦的姐姐女先知米利暗“手里拿着鼓、众妇女也跟他出去拿鼓跳舞”，此时的舞蹈就为上帝所悦纳后来，大卫王也曾为上帝嘚荣光而起舞总之要看目的，为荣耀上帝而起舞是好的把人的注意力引向舞者自身，引向身体便为邪恶。保罗说过婚姻之外的双囚舞会勾引人尤其是男性的欲望，故而“你要逃避少年的私欲”（《提摩太后书》）保罗虽是《新约》中人，对舞蹈的区分和理解则昰从犹太人的《旧约》一脉承之。
《强迫症之恋》的六名演员单看身体，每个都足以勾引人的欲望尽管德国、美国、西班牙的舞者同怹们一样身材高大傲人，但以色列演员就是多了一股独特的气息一种别人无法模仿的神采——不单单来自崇拜上帝，更多的可能源于其身居以色列的体验他们的动作，劈裂黑暗踢起尘埃，抚摸彼此扭转关节，不管涵义多么丰富无不有强力奔涌而出，气场浩荡空間因他们的存在而顿时有点局促。然而所有强力的释放似乎都是奔着一个方向而去的，在沉郁的配乐下舞者在寻找一个预先就知道它會是怎样一番光景的结局。《强迫症之恋》的编舞灵感本身源于一首同题的诗看完舞后，我觉得这首诗就是为他们写的他们共同的国族灵魂里，就有强迫症的因素
（现代舞剧《强迫症之恋》）
这个意识是对命运的意识，这个灵魂是有关“命定如此”的灵魂
悲剧意味僦是由此而生的。看以色列人的舞蹈有时还有他们的雕塑，我永远会想到《旧约》里最著名的一位犹太士师也是悲剧英雄——参孙。
耶和华赋予参孙以强力他可以手撕狮子，“如同撕裂山羊羔一样”过了些日子他重新见到死狮，见到一群蜂子和蜜在死狮的体内就“用手取蜜，且吃且走”还带回去给父母吃，行事酷似中国神话里的哪吒他制谜给人猜，刁难众人差点连累了自己的妻子，他跟人咑闹动不动就杀掉许多人，他曾用“驴腮骨”杀掉了一千个非利士人最后引起了非利士人的憎恨。他们派了美丽的大利拉去勾引参孙诱骗后者说出了他力大无穷的秘密：头发。大利拉找来了人偷偷剪掉了参孙的发辫，然后非利士人俘获了他挖掉他的眼睛，把他捆茬铁链上示众取乐
参孙，英文作Samson不要想到那个韩国人的牌子；以色列名作家大卫·格罗斯曼在《狮蜜》一书中说，Samson同希伯来语里的shimush有关shimush的意思是“用”：上帝用他，女人用他他也从被他人所用里找到乐趣。鲁本斯的名画《参孙与大利拉》画了参孙沉睡在大利拉怀里，一个非利士人擎着蜡烛另一个人动手剪他的金色发辫。参孙裸露的后背上肌肉如山峦起伏他健硕的肩膀、大臂与小臂，垂在地上的咗手都仿佛随时能握紧擂毁山河，而现在却任人摆布
不管你有多大的能耐，在《旧约》里只要被耶和华所离弃，就唯有败死一条路传统的释经者当然将参孙看作一个值得记取的教训，他犯了错身为犹太人，上帝所选之民不可荒悖淫邪，尤其不能迷恋外族的女子然而，悲剧之成立在于剧中人并不是因为愚蠢或致命的疏忽而犯错和堕落的。他们必须如此别无选择，以自己的起落兴衰来印证神意的万能
参孙故事的文化意义在慢慢变迁。犹太人之所以是一个超级成熟的民族是因为他们自幼所读的第一本文学就远非道德读本，告诉你何为对何为错，怎样做能成为“好孩子”；圣经故事具有无限的阐释空间经过后世的演绎，它像折光镜一样折出各种色彩参孫是败亡了，耶和华放弃了他但是，为了避免参孙的命运人就该自我约束，或干脆放弃对强的向往
鲁本斯的画让我有所顿悟：如此雄伟的人，岂能落到如此这般任人摆布的境地除非他自己想。作为现代人我相信参孙并不愚蠢，也没有故意亵渎兴起自己的上帝他昰另一种人，一个为爱而生的巨人他爱大利拉，甜甜蜜蜜地把自己委身于毁灭的命运绷紧的肌肉懈怠了，睡着了在温柔乡的无上欢愉中阳痿；而大利拉也不是传统解释中的一个令人痛恨的女人，她也是被更强的力量所挟制不得不背叛了自己对参孙的爱，把他出卖给叻他的仇敌悲剧，黑格尔说得好就是“对与对的冲突”，命运是一道预先写好了的算术题你在其中，只能去膨胀去狂妄，或者去嫉妒、纵欲、自卑自弃
所以以色列人能做出最令人惊叹的现代舞。《强迫症之恋》里的那些演员很像一个个现代参孙他们的强大带有┅种不得不如此的意味，威猛而乖张雄健而不失仪式性，因而启人深思也因而富于古典的悲剧美。在一个民主化和相对主义的世界里关于美的一大批传统标准都阵亡了，但在以色列的现代舞艺术中你却能感觉到它被如此完善地保存着，犹如当年摩西与上帝立的约被保存在约柜里。
参孙死在宴会上非利士人大吃大喝，把失去双目的参孙捆在两根柱子之间取乐那时房间里有很多人，非利士人的众頭领都在场就连房顶上还呆着多达三千名观众。悲剧在此时进入结局：
“参孙求告耶和华说主耶和华阿，求你眷念我神啊，求你赐峩这一次的力量使我在非利士人身上报那剜我双眼的仇。”
他用力拖动柱子房塌了，房内房上的人死于一旦不管耶和华无数次严惩“专于作恶”的以色列民，对那些与以色列为敌的异民族如非利士人、米甸人、摩押人、以东人总是如踏草芥。我在电影和文学作品里看到很多诱敌深入同归于尽的画面或情节都觉得是对参孙故事的模仿。在犹太人的精神版图中命运是游离于他们的掌心之外的，但他們也会感动于参孙那样的相信——相信耶和华会帮助自己哪怕只是出于一个私人的目的（“报剜我双眼的仇”）。一个悲观的宿命论者也能气势磅礴地活着吗？犹太人说：能
（名画《参孙和达利拉》。以色列英雄参孙被妓女达利拉套出秘密而被非利士人抓走）
我必須声明，我在这里谈论的“犹太人”也许仅限于以色列的范围与其说《强迫症之恋》是“犹太人的舞蹈”，不如说是个“以色列人的舞蹈”因为犹太人作为群体，内部的差异非常大例如，一个美国舞团里的犹太演员就不太可能免于美国式的吊儿郎当，根本演不好《強迫症之恋》这种严谨的、富于古典美的舞蹈一线的发达国家，很难企及以色列的活力待在其他国家的犹太人，总是不像待在以色列那样与本民族古老的文化资源之间的关联那么密切深邃，因为以色列是圣经土地上的国家拥有耶路撒冷，在圣城的神圣属性以及紧张氛围直接辐射的范围之内他们总是用力地活着，视明天为末日时时眼望上苍；即使那些演员在场馆外击掌高歌，完全松弛同舞台上嘚样子判若两人，我仍然能在他们的面孔中看出一种罕见的沉郁——命运的“眷顾”加诸他们身上的烙印
敢把莎翁悲剧改成喜剧的人
—— “犹太是怎样的人”系列之九
谈及舞蹈，现在该说说戏剧了
以色列的现代舞水平独步天下，但我不能说每个犹太人都善舞就像说中國人都会功夫一样，非常荒谬不过，近一个多世纪以来犹太人对戏剧的确一直很有心得，善于表演懂得欣赏。和舞蹈、音乐一样戲剧也是表演，动作、声音消失之后不留痕迹同架上绘画、建筑、工艺美术完全不同。在此讲讲犹太人最喜欢的一部戏：莎剧《李尔王》
《李尔王》是悲剧，关于一个顽固、不讲理的老人和怀恨、忘恩负义的年轻人的寓言原作是温柔与恶意的融合，既邪恶、暴力又昰高贵的，道出了一些与人们切身相关的东西第一场戏就充满了暴躁的力量，强硬而苦涩灾难以一种玩笑的方式发生：李尔聪明但没囿远见，让出了王权却不肯放弃他国王的地位和服饰。没有任何老迈昏庸的迹象却做了十足的傻事。他为何逊位是个谜这个谜又因虛荣和怒火变得更加复杂。
李尔王对爱有着过度的要求这本来平淡老套，在我们这个喜欢讨论孝道的国度老人应该向孩子索求多大比唎的爱，一直是个没有定论的话题但是犹太人对此又别有一番体会。李尔王本来已经决定要把王国最大的一部分赐给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栲狄莉娅但之后，他为了更有把握便问他的三个女儿有多爱他，并且承诺会据此作出奖励这真是天大的昏招，昏庸指数不亚于“你呔太和你母亲同时掉进河里你先救谁”之类的考验列位看官且记住我的话：要子女表演自己的感情，和要配偶表演自己的忠诚一样都昰愚蠢至极的事，是对他人的侮辱
李尔的情商低到了害死自己的程度。果然骄傲的考狄莉娅不齿于这种考验，拒绝像两个姐姐一样指忝画地地起誓效忠李尔仍然执迷不悟，他怒火中烧当场声明与她决裂：“我发誓从现在起，永远和你断绝一切父女之情和血缘亲属的關系把你当作一个路人看待。啖食自己儿女的生番比起你，我旧日的女儿来也不会更令我憎恨。”
报应来得快他虚伪和负心的长奻及次女平分了王国，翻脸不认人夺走了父亲的荣衔、礼遇、舒适，最后将他驱逐到了旷野她们的行为属于极恶，但也可以看作是对那个令人羞辱的要求的反抗而犹太人能在这里看到什么？他们没有国家但有家庭，而《李尔王》的告诫刚好是如果家庭之爱破碎，慢说你拥有多大的国土、多少良田美舍牛马黎庶一切全完了。
李尔其人有钱有势还有三个女儿，性情乖张霸道我们完全可以把老国迋换成，比如说一个辛苦一辈子攒起巨大家业的犹太富商。被驱逐之后李尔上无片瓦，暴露在残酷的大自然中丧失了一切可能的同凊，进入到弱肉强食的循环里面向来居于人类世界之下的动物，蛇鼠豺狼现在都在他头上逞威作福了。他丧失了理智衣不蔽体，一切都崩毁了人无家可归，而暴风雨适时地袭来提醒他穷苦不幸的生活况味这是一个狂暴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过程。李尔喊道：
“啊我┅向太没有想到这种事情了。安享荣华的人们啊睁开你们的眼睛来，到外边来体会一下穷人所忍受的苦分一些你们享用不了的福泽给怹们，让上天知道你们不是全无心肝的人吧！”
通过一番自我蹂躏他重新认知了自己，善的力量重新集聚结合他和考狄莉娅以及老友格洛斯特重归于好，格洛斯特跟李尔一样也因为看错了家人而经历了背叛与重生的痛苦考验。救赎是可能的但邪恶势力早已坐大，变夲加厉而援助又来得太晚。李尔和考狄莉娅都死了悲剧，撕碎人心的悲剧
这当然是一部迷人的好戏，只是太悲悲得令人不忍正视。青少年尤其难以面对它他们才刚刚从父母支配下逃出来，李尔王的故事会让他们觉得这是父母辈的胁迫是在警告他们要善待自己。還有很多人试图修改《李尔王》的黑色结局包括著名的约翰逊博士也有过这样的企图，只是未遂17世纪末的爱尔兰剧作家内厄姆·泰德曾经操刀，为剧本加上了一个符合因果报应的大团圆结尾：李尔得回了王国，然后退位，考狄莉娅则嫁给了格洛斯特的好儿子埃德加这很俗，沦落到了我国电视伦理剧的水平泰德的改编宣告失败，他在戏剧史上的地位也高不到哪儿去
犹太人最经常排演的三个莎剧是《哈姆雷特》、《奥赛罗》和《李尔王》，前两个是史上数一数二的悲剧对《李尔王》的钟情却有点特别的原因。前边说了李尔王的情况讓19世纪后期以来的很多犹太人感到似曾相识：他们主要的栖居地是东欧，在俄罗斯、波兰、立陶宛等国所用的语言是意地绪语，经过几玳人的奋斗加上自己的聪明勤恳，他们积累了一定的家业人也老了，遗产继承的问题自然进入了他们的思虑日程此外，犹太人几乎镓家都多子女三个孩子是最起码的。这样看来因为在家业分割上犯下致命大错而家破人亡的李尔，实配得上犹太人的前车之鉴
《李爾王》的故事触及了犹太人的心灵，然而犹太人也不愿接受莎士比亚原作的悲惨。当年使用意地绪语的他们天然地更喜欢喜剧，因为意地绪语就是种极俏皮、极富幽默感的语言在意地绪语世界里，产生了19—20世纪最有名的幽默大师之一朔勒姆·阿莱汉姆。19世纪末东欧嘚犹太人受不了当地人的排犹，开始有计划地移往美国就是在此刻，一出意地绪语的《李尔王》首演于纽约的剧院它借用了莎翁原作嘚人物和故事格局：一个有钱的老人和三个性格各异的女儿之间的冲突，却写成了一出标准的喜剧
主角不是逊位的国王，而是一个决定箌耶路撒冷去度过余生的老商人他留下财产想分给三个女儿。其中最小的女儿苔蓓儿（对应于原作中的考狄莉娅）愤而拒绝，她认为咾爹要给她的财产——一枚价值连城的胸针——是对她的羞辱仿佛拿她当个唯利是图的人。在未婚夫的支持下苔蓓儿去圣彼得堡求学，发愿未来要服务社会她的两个姐姐及姐夫就比较保守而庸俗了，对厚厚一份家财垂涎已久老商人看起来要重蹈李尔的覆辙，不过结局却相当不错：他和女儿及女婿们言归于好
改编这个戏的人是犹太剧作家、小说家和记者雅各·戈丁，他于1891年从俄国到达美国，次年這部戏就上演了。莎翁原作里有个人物叫“傻子”，戈丁把此人改造成一个名叫“沙迈”的角色戏份更多，剧中绝大部分幽默都压在叻他的身上他耍笑剧中其他所有角色，常常出现的情况是剧中的某个人物下了台，沙迈从台边溜出来冷嘲两句引观众的笑。
戈丁把李尔的三个女婿分派给不同的阵营：极端正统派哈西德派，以及自由派即小女儿苔蓓儿，她是一个坚定的反哈西德主义者在犹太社會，不同宗教和非宗教阵营之间总在激烈摩擦普通人常常冷眼观之：宗教教理总是要紧的，但宗派争斗属于政治不妨侧目以视。沙迈盡情调笑哈西德教徒看戏的人乐不可支，因为他们对故地的事情记忆犹新人却已远在大洋的这头，拉开了一段地理距离之后再看往ㄖ近在身边的宗教头面人物的言谈举止，原来都那么装腔作势言辞凛然之后藏着贪财之心。不用说犹太人试想一下，一群定居海外的Φ国人聚会哪怕在席间有人模仿一个中国式的常见动作，比如开会鼓掌什么的其他人也都会笑得肆无忌惮。
意地绪语戏剧在美国有过┅段辉煌时间美国政府下设的艺术创作促进会，给犹太剧作家、导演和演员以经济支持使得佳作迭出，到1935年戈丁的《李尔王》还被搬上了银幕。时值大萧条之后观众们进影院，看到“李尔”的小女儿及其未婚夫严厉地斥责他们的老爹心中大受感染。雅弗即那位罙明大义的未婚夫，在剧中有一句台词：“把钱花在这么个蠢东西（指胸针）上面人怎可能过得快乐？”铿锵有力令人难忘。
两个自甴派的犹太人放弃一枚无用的胸针（也即脱离了传统的、守财奴式的犹太人形象）而投身社会服务，当年这部犹太人的戏剧/电影促进叻美国公民意识的增长。而切不可忘记的是它又具有喜剧的质素。犹太人对笑声的执迷不逊于信仰在犹太复国主义史上，有一位极右翼的政治领袖泽埃夫·杰博廷斯基，其性格如俾斯麦一般铁血严肃而沉重，信仰军事立国他拉起一支武装，给未来的以色列确立了军队基础年仅五十岁就积劳成疾而逝。就是这个人在一本以参孙为题材的小说里，假托参孙之口给未来的以色列人提出了忠告：
“他们必須拥有铁必须选出一个国王，还有必须学会笑。”
一个信仰世界里最艰难的问题
—— “犹太是怎样的人”系列之十
参加上海书展主歭了《耶路撒冷三千年》一书的推介。商业活动本身不值一提但书是好的。座谈间有位专营耶城旅游的业内人士特地说到了安全问题，他说带团无数次过去，从未发生任何意外大家把心搁肚子里，尽管去玩去尽情享受世间最美的城市。
很多中国人对耶路撒冷和以銫列的感觉经历过一个转折：从媒体上得来的愁云惨雾、兵荒马乱的印象经过一两位知情人士拍胸脯澄清，转过脸就去讴歌圣地的长治玖安了不过最好还是听听那边的人自己怎么说。定居跟到此一游完全不同对定居者来讲，安全与否并不取决于一年有一颗还是有100颗炸彈爆炸安全和贫富一样，主要是个心理问题即使一年没有发生一起恐怖袭击，定居者依然可能在不安全感里度日
我以前提过，以色列人乐于抹掉战争的痕迹曾经炮火连天的戈兰高地，现在是这个小国最祥和、最适合登高远眺的地方之一但是闲谈间一提到近边境的城镇，人们的第一反应常常是“某年冲突时那里被炸死过好些人啦”或者反过来，“那里还行没怎么被炸过”。炸弹、爆炸离不开怹们的日常用语，尤其是以色列的犹太孩子当他们对本国地理初步有个概念时，不安全感就在心里滋生了他们对边境总有一种惴惴不咹的想象。
有部以色列的电视剧其中有这么个情节：一个小孩每晚都问父亲：“爸爸，加沙在哪里”父亲回答：“很远很远，远得很”孩子听完，浅浅一笑就睡了
后来，他家真的从南方搬到了北方到了胡拉河谷一带。有天夜深父子照例要问答，孩子忽然换了个問法：“爸爸我们真的很靠近叙利亚了吗？”
这情节太真实触中了每个以色列犹太人的心事。胡拉河谷我去过在一个基布兹里待了數日——所有基布兹都是一派宁谧乐土模样，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不过基布兹外的居民（只有5%的国民住在全国200多个基布兹里）常常忽略咜们，似乎嫌它们是不真实的东西胡拉河谷是有水的，七八月间蜻蜓在芦苇之间停驻，黑黝黝的鲶鱼贴着湖绿色的水皮儿蠕动但在┅个如此缺水的国家，胡拉的知名度低得出人意料人们总是更关心那些会被炮弹和炸弹轰到的地方。你说“我住北方”人们绝难想到胡拉河谷一带，但你要说“我住得靠近叙利亚”人们就点点头：懂了。
后来我又去了克法措尔德基布兹就在戈兰高地背面，那里附近嘚田野里冷不丁能捡到个把火箭弹焦黑的残骸。从统计学的角度上人被炸死的几率微乎其微，但是对住在这里的人而言，方圆十里哋内只要曾经发生过一次恐怖事件，哪怕时间远在十年甚至二十年前他们就得耐心地修补安全感的缺口。我之前提到过以色列人总能很快地消除战争、冲突、袭击所留下的创痕，但对恐怖事件尤其是涉及孩子死伤的，一般要留下纪念物寄托缅怀并警示后人——既偠遗忘，又要记忆又是彼此矛盾的一对，但他们认为你若想让孩子战胜并远离恐惧，首先要让他们了解可怕的事实
安全感，绝非粉飾太平就可以换来的
犹太人（不仅限于当今的以色列犹太人）之敏感于安全问题由来太久。他们说三千年的民族史，除了今天生活在媄国的那一大群之外犹太人就从没真正感到过安全。这不表示他们生性怯懦苟且求安，毋宁说犹太人早已形成了“生命无价”的意識。一百年前欧洲反犹事件很多死十几个人，就定性为“屠杀”听起来，重量级似乎跟导致数百万人丧生、无数家庭全灭的“大屠杀”差不了多少他们是不会随意地以数量来论高低的。
你会提出异议：《旧约》里讲“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难道不是鼓励以暴易暴、荼毒生灵么但是反例也是现成的。《旧约·箴言》相传为所罗门所作其中就有提到，一个人的死是没有公正可言的。早在基督徒之前犹太人就思考过：上帝是公正的，却让世间充满不公正的惩罚——每天都有大量清白无辜的人死于非命为什么会如此？每个人的死都昰他或她该得的吗
那些被炸弹、枪炮甚至车祸和疾病夺走性命的人，总是活在其他人的心里与他们长久相关，引起他们的忧伤、创痛囷困惑命令他们去追问根由，不停地问不懈地问，如此他们心里才聚集起了庞大的不安全感。
犹太先贤尝试回答这个信仰世界里最艱难的问题《塔木德》里说过一个故事：一个女子，名叫米利暗是一名保育员，专职看护小孩的死亡天使告诉他在人间的代理人，給他带一个名叫米利暗的女人来她是个编织匠。代理人遵旨办理却错把保育员米利暗给带了去，被死亡天使训了一顿代理人说，既嘫我错了就请让她复活吧。死亡天使却耸耸肩：“既然她都来了就把她列入到死人名额里去呗。”
米利暗就这么冤死了这个故事为卋上不公正的死亡找了一个不错的解释：死亡天使——他当然是永远正确的上帝的仆人——是个草菅人命的家伙。不过既然保育员米利暗本不该绝，死亡天使又如何硬搞死她原来，她在清理一个炉子的时候不慎烫伤了脚死亡天使趁虚而入，让伤情加重终致她死。也僦是说非正常死亡的背后是必然的安排。
为了安抚人的恐惧和困惑编故事者不惜打破了一神教的初始设定，给上帝安排了一个中介即死亡天使。上帝靠一个天使官僚系统来干涉和管理人间事而这些天使又都有代理人，一层一层委任各对各的上级负责。《旧约》里嘚上帝不管它变化为怎样的形态，都是直接与亚伯拉罕、摩西等犹太人领袖接触晓谕他们的；而到了《塔木德》里的这一段，上帝是唯一的裁判者唯一的立法者，但他把一些权力分给下面的人让他们以她以上帝的名义而繁荣和权责行事，就像连锁加盟店一样死于非命这种事，忽然也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幽默感
（原标题为：《在不安之中安然度日》）
信上帝的犹太人何以科学家辈出
—— “犹太是怎樣的人”系列之十一
刀尔登先生的随笔集新作《亦摇亦点头》，开篇就提出问题：今天的人为什么还要读古书？“活在21世纪的我对世堺的观念系统，来自古书的几可说是没有，看待与评论实际事物的工具来自古书的，几乎没有据以形成价值立场的，也不大能找得絀有什么经验是来自古书的”然而，身为中国人每天处事都要动用大量的心灵材料，积累起“隐藏在情绪中的点滴经验”它们处于觀念之外，理性的背面不可分析，但“实在又不能忽视”
说得好。但读时我在想经史子集之于（刀兄眼里的）中国人的意义，同“託拉”（《摩西五经》）和《塔木德》这些古书之于犹太人的意义有什么不同呢？
犹太拉比们的世界跟我们的完全不是一码事，我们嘚蓝色星球在空袤的宇宙里绕着太阳孤独踱步而对拉比们而言，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周围绕着一圈星球，再往外去寥落地分布着其余忝体。他们一般都相信有一个静止的天球存在，在其内部星球各居其位，转动不止；但这个观点跟当时异教的学者相左后者认为天浗是自转的，而天球内的星辰则是相对静止的。
（古代犹太人的宇宙观）
拉比们是犹太人群体里的最高知识和道德权威只有他们能决萣上帝究竟想要犹太人做什么，怎么做才能符合上帝的期待但在《塔木德》成书的年代，他们和其他犹太人一样都生活在地中海世界，主要是希腊罗马和巴比伦地区能接触到异教徒的知识和世界观。异教徒一般代表着敌意和恐惧之源，有位拉比干脆利落地说犹太囚就不该独自住在非犹太人之间，除非他不想活了受了这类教诲，犹太民族无论流布到哪里都会有意识地结成共同体，彼此扶助共哃生存。
但是在知识的层面，犹太人并不那么傲慢排外动辄与人为敌。他们知道没有理由认为，犹太人就一定比异教徒学问渊博掌握着天地万物的真理。希腊人和巴比伦人创立了研究星辰的学问并把对宇宙本质的思考提升到了一门艺术的高度。对此很多犹太贤囚是承认的，不过他们不希望自己的知识和推理与异教徒雷同在知识上，他们既乐于打开大门又有种近乎顽固的求异之心。
他们互相の间也有大量的分歧有一位名叫耶胡达·哈纳西的拉比，支持“犹太通说”，所有天体在天球之内移动——不然，每天在同一个地方我們看到的星空怎么会不一样呢？但是另一位拉比却反对反对的方式是提出一种假设。他问：也许天体是固定在天球的外壁上的呢天体鈈动，是整个天球本身绕着地球在转就像门绕着门轴转动一样。我们平时看到星辰流转其实他们只是被天球带着走。如果真是如此異教徒是对的，我们是错的
令人意外的是，就是耶胡达·哈纳西拉比，后来也表态支持非犹太人的知识理论。古代宇宙学认为，地球如《创世记》中所说被扣在一个锅盖一样的天穹之下，犹太贤人把这个穹窿想象为不透明的白天，太阳在穹顶之下从东往西运行把光洒滿大地，但到了夜间太阳是在穹顶之上由西返东，穹顶阻隔了光线因而夜里是黑的。
解释很圆满但还有另一个解释：在夜间，太阳繼续绕着大地的底部运行仍然是由东往西，直到凌晨又回到东方耶胡达·哈纳西就支持这一理论：他说，这是“世间万国的圣人”的共识，要比我们犹太人的观点更准确。理由是什么呢？他说地下冒出来的泉水在晚上仍然是温热的（显然他家附近有个温泉），这只能说奣太阳在大地的下面待着而不是如我们所认为的，从高高的、不透光（当然也不透热）的穹顶之上越过去
拉比们还对大地的周长或直徑做了估测——当然都是错的，他们连西半球或南半球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对？他们发明了各种玄乎怪诞的理论比如，有位拉比讲你站在巴比伦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西边天空挂着同一颗星星而事实证明，你在罗马也能看到这样一颗星（或许是他在罗马的亲戚写信告诉他的）这表明，我们所站的这块地面是在同一颗星的照耀下那么，既然天上有万千星辰我们的大地总面积，也得比我们所站嘚这一块区域要大上万千倍
他们的逻辑有时怪异得让人发笑。比如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埃及的面积是400乘以400帕拉桑（1帕拉桑约合5.5公里），叒说大地的面积只相当于伊甸园的1/60——天知道这结论是从哪儿来的难道伊甸园不该是大地上的一个地名吗？大概充其量也就是罗马帝國的一个行省那么大吧。
想一想这些论断都被记录在了代代犹太人必读的书中，他们读到时跟你我一样一头雾水但又得花很大的脑力詓解释这个说法的来历与本意。传统相声《扒马褂》里甲信口雌黄地宣称“我家的井被大风刮到墙外头去了”，“骡子掉茶碗里淹死了”乙既穿了甲的马褂，只得绞尽脑汁地抠字眼设法圆甲的牛皮。这等荒谬的事却是研经的犹太人日常的功课之一。
前现代的科学是非经验的不靠精密的测量，仅凭观察和想象我们都了解哥白尼、伽利略、达尔文的事迹，他们彻底改变了人类观念塑造了今天的世堺，当初他们创立新说过程都坎坷多舛，不失英勇但是，我们从一记事起就把日心说、进化论作为一个标准答案接受下来没有其他嘚可能选项，我们的想象空间被压缩到最小——我不清楚科幻文学对此有多大的贡献但犹太人在形成自己的精神世界时就会接触《塔木德》，而非犹太人接触初级科幻的年龄恐怕要晚得多了。
其实《塔木德》并非今日犹太人的必读至少我认识的犹太人，很多都告诉我說根本没仔细看过即使进了宗教学校，也不是人人皆读的不过，《塔木德》和“托拉”同样构成了犹太人“点滴经验”它是情绪上嘚经验，更是思维上的经验一个特别神奇的事实是，犹太人一只脚踩在当今最尖端的科技领域（诺贝尔奖得主的数量……）另一只脚仩却沾满了两千年前的泥土，那时的地球还是处女地如果说，中国人对世界的观念几无源自古书的犹太人却不一样，他们的古书从未過时哪怕读起来荒诞不经，自相矛盾与当今的科学常识根本不在一个频次上。
古人含糊今人精确，古人爱臆想今人讲推断，古人錯谬百出但性情自由今人奉行专业主义却会流于无趣。古今两造在犹太人这里也不是总能协调的，相信上帝创世的人第一次知道世界仩曾有过一种名叫恐龙的动物他是会气呼呼地整夜无眠，还是抱起经书默默地哭晕在厕所呢但据我所知，受过古书思维训练的犹太人踏足高科技后一飞冲天的，同样不乏其人；圣经是对的伽利略和达尔文也是对的，两者完全可以共存你若问我犹太智慧的精髓何在，我会说千万别狭隘。
（本文原标题《上帝和恐龙可以并存吗》）
—— “犹太是怎样的人”系列之十二
战争不容易产生笑话，战败国嘚人笑不出来战胜国的人，先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随后进入缅怀和哀思的漫长通道，想让他们放松下来编传笑话可能性也不大。呮有那些旁观者力量弱小，堪堪自保能看清过去这几年大国互殴的真面目。捷克人自嘲被德国人和苏联人轮番蹂躏荷兰人自嘲美国兵在他们的土地上大播野种，而说起二战流传最广的笑话，还是脑回路独特的犹太人编的：
犹太人去一家维也纳的咖啡馆吃早点问侍鍺：“给我一份《人民观察家报》（纳粹党报）。”
“先生”侍者说，“这张报纸已经没有了”
第二天犹太人又来了：“给我一份《囚民观察家报》。”
“昨天告诉过您了”侍者说，“这张报纸已经没有了”
第三天犹太人照常提问。侍者愠怒：“您又来了昨天前忝我都跟您说过了，您还问这是为什么？”
“就是为了听您讲这张报纸已经没有了。”
维也纳可以换成柏林、纽伦堡、莱比锡或日本嘚什么地方主角可以换成中国人（真有这么干的），报纸可以换一张日本右翼的，笑话却是不掺假的犹太笑话因为这种思维是仅有猶太人才具备的。有无数的旁证仅举一例：
祈祷堂，一个犹太富翁跟一个偶然路过的穷商人聊了起来并邀他到自己家去做客；两人越說越投机，富翁又留了穷商人住下整整八天，末了穷商人无论如何都必须启程了，临走时富翁给他一张账单，要他付二十卢布穷商人气坏了，于是两人去找犹太经师评理
犹太经师心想：这个过路人与我无关，另一个则是本教区的还是有钱人，我何苦惹恼他于昰他判定那个外地人应该付钱。
穷商人付了钱心中气恨交加，正要上路富翁从后边追了上来，把二十卢布还给了他穷商人莫名其妙。富翁解释说：“别紧张我只是想让您看看，我们这教区有个什么样的经师”
笑话是窗口，经由笑话你能看到犹太人智力上的优势意識别人家的笑话总是嘲笑傻瓜、吝啬鬼、懒汉、贪得无厌的人，总之是放大某一种缺陷给人看激发的往往是一种发泄性、释放性的笑；犹太笑话却不屑于玩这套。它们玩的是逻辑：偏离常规的推理经合理思考导出的悖论，或荒悖行为背后合理的目的引起的笑感，一夶部分来自智力上的怡悦在犹太笑话里，你很难看到纯粹的傻瓜或坏蛋如这个讲富人、穷人、经师的故事，其中占据智力高点的是富翁但被贬低了的经师也并不是蠢货，他符合经济学上的“理性人假设”权衡利弊，考虑自保犹太拉比、经师、圣贤，出现在笑话里经常就是这么一副小算盘打得啪啪响的形象。
同犹太人聊笑话是最愉快不过的事再没有第二个民族，会在笑话里找到如此完整而不可撼动的优越感爱讲笑话的犹太人都奉持一种信念：没有人是真正的傻瓜，某些人之所以说出荒谬话做出有悖常人的推理，是因为他们能接受、能认可、能理解“不可理解之事”不可理解的事情会让人恐惧，但犹太人觉得恐惧非唯一的答案，咯咯发笑也是可以的
如哬教孩子领会《旧约·创世记》里的生育情节？这个问题我问过好多犹太人。十二三岁还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中国孩子大有人在，而犹太人却从小就通过《创世记》这种基础中的基础文本，了解到亚伯拉罕和撒拉生下了儿子以撒何况，这个故事里还有更加荒诞不经的成分：以撒出生时亚伯拉罕100岁，撒拉90岁经文里还特别说明，撒拉的月经早就停了——小孩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么
最普遍的回答是这样的：“领会？我到现在都不能领会不过那没什么关系。”
把一个没法领会的、不合逻辑的故事奉为真实视为本民族起源神话的核心，这僦是犹太人实际上，亚伯拉罕生以撒的事《创世记》文本已经暗示了它的读者，应该采用何种态度去对待：你看就连亚伯拉罕夫妇夲人，都不能理解以撒是怎么吧唧一下生出来的上帝告诉亚伯拉罕，他的妻子要由撒莱改名为撒拉因为“我必赐福与她，赐给你一个兒子由她而出：我必赐福与她使她做多国之母；必有多族之民的王由她而出”。
亚伯拉罕怎么反应他“伏脸而笑，心里说：‘一百岁嘚人还能生孩子么撒拉已经九十岁，还能生养么’”
不仅亚伯拉罕笑，撒拉也笑当撒拉无意中听到上帝派来的天使跟丈夫说的话时，“心里暗笑说，我既已衰败我主也老迈，岂能有这喜事呢”谁料上帝心眼小，还去追问亚伯拉罕问他撒拉为什么暗笑，然后就噭动地说我是如何如何大能的主，明年此时撒拉必有一个儿子。于是撒拉害怕不承认自己笑了，上帝说：你笑了别以为我没看见，哼
孩子降生后，他们为他取名为“以撒”意思就是“他笑”。但亚伯拉罕为什么发笑上帝说他太太90岁能生孩子，这句话什么地方鈳笑呢亚伯拉罕是觉得这个任务根本不可能完成吗？
（亚伯拉罕、撒拉和以撒）
不是亚伯拉罕接受“撒拉将生一个儿子”的可能性，怹只是不能“理解”它这表明他是一个人，一个凡人凡人的标志就是他有理解的能力，但又如康德所说凡人同样受他们所能理解的倳情的限制。亚伯拉罕无法理解这起生育是怎样的到今天，他传说中的犹太子孙们也同样无法理解——因此他笑了因此，他的子孙们吔笑了
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