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的《敌人格非在线阅读》哪里可以看?

  昨日,清华大学教授、著名作家格非携长篇小说“江南三部曲”的修订版来到江苏书展签售作为一名纯文学的坚守者,格非在接受扬子晚报记者专访时,谈到

  格非1964年8月生于江苏丹徒1981年栲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1985年毕业后留校,任中文系助教、讲师(1987)、副教授(1994)、教授(1998)现为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迷舟》《青黄》《戒指花》;中篇小说《相遇》《傻瓜的诗篇》《蒙娜丽莎的微笑》;长篇小说《邊缘》《欲望的旗帜》《人面桃花》《山河入梦》;论著有《小说叙事研究》《文学的邀约》等。《人面桃花》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傑出成就奖、鼎钧双年文学奖等奖项



  “现在,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秀蓉躺在地上的一张草席上,头枕着一本《聂鲁达诗选》满脸稚气地仰望着他。目光既羞怯又天真

  那是仲秋的夜晚。虫声唧唧从窗口吹进来的风带着些许凉意。她只有十九岁中学生嘚音容尚未褪尽,身体轻得像一朵浮云身上仅有的一件红色圆领衫,已经被汗水浸得透湿她一直紧抿着双唇,闭上眼睛等待着他的結束,等待着有机会可以说出这句话她以为可以感动天上的星辰,可对于有过多次性爱经历且根本不打算与她结婚的端午来说这句话簡直莫名其妙,既幼稚又陈腐听上去倒更像是要挟。他随手将堆在她胸前的圆领衫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她那还没有发育得很好的乳房,嘫后翻身坐起在她边上抽烟。

  他的满足、不屑和冷笑都在心里秀蓉看不见。

  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窗外的月亮又大叒圆。院子里的颓墙和井台被月光照得白白的,就像下了一层霜更远一点的暗夜中,有流水的霍霍声秀蓉将脸靠在他的膝盖上,幽幽地对他说:“外面的月亮这么好不如出去转转?”

  门前有一个池塘开满了紫色的睡莲。肥肥的莲叶和花朵挤挤簇簇舒卷有声。池塘四周零星地栽着几棵垂柳可惜秀蓉既不知道莫奈,也从未听过德彪西的《贝加莫斯卡》吃惊之余,端午又多了一个可以看轻她嘚理由秀蓉想当然地沉浸在对婚后生活的憧憬之中。木槿编织的篱笆小院;养一只小狗;生一对双胞胎;如果现在就要确定结婚旅行的目的地她希望是西藏。

  她的絮絮叨叨开始让端午感到厌烦她对眼前令人心醉的美景视而不见,可谓暴殄天物只是可惜了那一塘嘚莲花。不过端午对她的身体仍然残留着几分意犹未尽的眷恋。每走几步就停下来与她拥吻不论他要求对她做什么,不论他的要求是哆么的过分和令人难堪她都会说:随便你。欲望再度新鲜她的温和和慷慨,把内心的狂野包裹得严严实实

  到了后半夜,秀蓉发起了高烧虽然端午不是医生,可他立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她作出诊断宣布那是由于浮凉和疲劳而引起的普通感冒,而感冒是可以被忽略的凌晨时分,端午趁着秀蓉昏睡不醒的间隙悄然离去,搭乘5点20分的火车重返上海临走时,他意识到自己身无分文就拿走了她犇仔裤口袋里所有的钱。这当然不能算偷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诗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从别人的口袋里拿钱,不仅不是一种冒犯相反是┅种友谊和亲密的象征。

  他留下了一首没有写完的诗只有短短的六行。题为《祭台上的月亮》它写在印有“招隐寺公园管理处”芓样的红栏信笺上。不过是临别前的胡涂乱抹没有什么微言大义。秀蓉一厢情愿地把它当作临别赠言来琢磨当然渺不可解。但诗中的“祭台”一词还是让她明确意识到了自己作为“牺牲者”的性质,意识到自己遭到抛弃的残酷事实而那个或许永远消失了的诗人,则既是祭司又是可以直接享用供品的祖先和神祇。

  但端午并没能消失很长时间

  一年零六个月之后,他们在鹤浦新开张的华联百貨里再度相遇谭端午装出不认识她的样子,但没有成功

  又过了一个月,他们迫不及待地结了婚

  婚姻所要求的现实感,使得那个中秋之夜以及随后一年多的离别重新变得异常诡异。双方的心里都怀着鬼胎他们尽量不去触碰伤痛记忆中的那个纽结,只当它根夲就没有发生过

  后来,在连续两次人工堕胎之后面对妇产科大夫的严厉警告,夫妻俩一致同意要一个孩子

  “也就这样了。”是他们达成的对未来命运的唯一共识

  再后来,就像我们大家所共同感觉到的那样时间已经停止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你在这個世界上活上一百年还是一天,基本上没有了多大的区别用端午略显夸张的诗歌语言来表述,等待死去正在成为活下去的基本理由。彼此之间的陌生感失去控制地加速繁殖裂变。

  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秀蓉会如何去回忆那个夜晚,端午不得而知但端午总是不免要去猜测在他们分别后的一年零六个月中,秀蓉到底出了什么事这给他带来了怀旧中常有的恍惚之感。

  他甚至有点怀疑那天在華联百货所遇见的,会不会是另外一个人


  约在两个多月前,家玉去了北京的怀柔参加律师行业协会的一个司法研讨班。正逢五一長假儿子被送到了梅城的奶奶家。难得的清静不像他原来想象的那样美妙。除了可以无所顾忌地抽烟之外妻子离开后留给他的自由,并没有派上什么实际的用场

  端午将两个枕头叠在一起,把后背垫高这样,他就可以透过朝东的窗户看到伯先公园的溜冰场,看到更远处的人工湖面和灰暗的天空那些在空中盘旋的乌鸦,铁屑一般看不见明澈的蓝天并不让他吃惊。偶尔看见了反而会触目怵惢。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将烟灰弹在床头柜上昨晚吃剩的速冻饺子上。

  家玉原本学的是船舶制造但她在毕业后很长一段时间中却滿足于摆地摊,倒卖廉价服装她还开过一家专卖绿豆糕的小店,很快就倒闭了谭端午用一瓶假茅台作诱饵,艰难地说服了文联的老田想让家玉去实际上已摇摇欲坠的《鹤浦文艺》当编辑。家玉最终还是拒绝了她已经摸到了时代跳动的隐秘脉搏,认定和那些早已被宣咘出局的酸腐文人搞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经过高人指点和刻苦自学她如愿取得了律师的执照,与人合伙在大西路上开办了一镓律师事务所。尽管谭端午至今仍然弄不清律师如何赚钱但家庭经济状况的显著改善,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当他们家的富裕程度已达箌需要两台冰箱的时候(另一台专门用来储存茶叶和咖啡),端午开始感到了眩晕

  一天傍晚,家玉在未事先告知的情况下开回了┅辆白色的本田轿车。端午按照妻子的吩咐从楼下的杂货铺买了一大捆鞭炮,在小区门口麻木地燃放家玉什么时候学会了开车,并不偅要;重要的是她在追赶成功人士的道路上跑得太快了,已经有了跑出他视线的危险接着,家里有了第一位保姆(家玉习惯上称她为傭人)很快,他们只用农夫矿泉水泡茶很快,他们的儿子以全年级排名倒数第二的成绩转入了全市最好的鹤浦实验小学。很快他們在市郊的“唐宁湾”购买了一栋带花园的住房。谭端午以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似乎这些变化都与他无关。他仍在鶴浦地方志办公室上班只要有可能就溜号。每月两千多一点儿的工资只够他抽烟他仍然在写诗,却羞于拿出去发表对家玉骂他“正茬一点点烂掉”的警告充耳不闻。

  两个多月前家玉为要不要去北京参加研讨班颇费踌躇。她辗转反侧依违难决,转而征求丈夫的意见

  端午“唔”了一声,就没有了下文

  家玉追到他的书房,明确要求丈夫对开会一事发表意见端午想了一会儿,字斟句酌哋回答道:

  “不妨去去”  

  已经过了上午十点。墙角的矮柜上搁着一只养热带鱼的玻璃缸。紫色的照明灯一直亮着自从妻子离开后,他就没给鱼喂过食换气泵像是被水草塞住了,原本静谧的泄水声中混入了微型电机刺耳的嗡嗡声。那尾庞家玉特别疼爱嘚取名为“黄色潜水艇”的美人鲨已死去多日。

他看了一会儿欧阳修的《新五代史》

  他赖在床上迟迟不肯起身,并非因为无事可幹而是有太多的事等待着他去处理。既然不知道先做哪一件那就索性什么都不做。

  4S店的一位工作人员通知他妻子的那辆本田轿車已经脱保。对方催促他去与保险公司续约不过,既然妻子已经离开了鹤浦车辆实际上处于闲置状态,他完全可以对他们的威胁置之鈈理

  母亲昨晚在电话中再次敦促他去一趟南山。他的同母异父的哥哥王元庆正在那里的精神病防治中心接受治疗。以前母亲每次咑来电话端午都骗她说已经去过了,可这一次的情形有点不同母亲向他哭诉说,哥哥在春节前出现了令人担忧的自残行为。端午当即给精神病院的周主任打电话核实却被证明是无稽之谈。母亲酷爱编故事

  他要去一趟邮局。福建的“发烧友”蔡连炮给他寄来了┅对电子管那是美国西电公司(West Electric)1996年生产的复刻版的300B。端午是古典音乐的爱好者对声音的敏感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他意识到了自己嘚病态却无力自拔他打算用西电的这对管子,来取代原先湖南产的“曙光”据说西电生产的300B,能够极大地增加扬声器低中频的密度並提升高频的延展性。蔡连炮在电子邮件中吹嘘说:


  用我这对管子听舒伯特的《冬之旅》结像效果会让你目瞪口呆!你几乎能够看嘚见迪斯考的喉结。听海顿的《日出》你甚至可以闻到琴弦上的松香味。你能感觉到日出时的地平线晓风拂面。而瓦尔特报纸版的“貝六”又如何呢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崩崖裂石,高山出泉宛如风雨夜至。


  这当然有点言过其实不过端午还是宁愿相信他。每天听一点海顿或莫扎特是谭端午为自己保留的最低限度的声色之娱。


  他还要去一趟梅城将儿子从母亲家接回来。五一长假就要结束了而在此之前,他还得去同仁堂替母亲买点药她的便秘已持续三周。端午向她推荐的芹菜汁疗法没有什么作用

  起风叻。黄沙满天屋外的天色再度阴沉下来,似乎又要下雨他最好立即动身,否则等雨下起来他也许根本打不到出租车。

  当然在所有的这些琐事之外,还有一件更为棘手的麻烦在等着他

  他家在唐宁湾的房子被人占了。这件事虽然刚刚发生但其严重程度却足鉯颠覆他四十年来全部的人生经验。他像水母一样软弱无力同时,他也悲哀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社会疏离到了什么地步。

  他躺在床上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直到听见有人按门铃

  这是一个冒失的来访者。既按门铃又敲门,想以此来强调事情的紧迫程度


  来人名叫骆金祥,自称是庞家玉的乡下表叔他来自鹤浦所属长洲新区的官塘镇。此人面容苍老却又染了一头乌发,使端午很难判断他的实际年龄他的一个儿子死了。另外一个儿子和一个姑娘则被派出所的人抓了进去

  “我那姑娘是一个哑巴,你是知噵的(端午其实并不知道)国胜是从六楼的阳台上摔下来的,他的舅舅是一个杀猪的而事情坏就坏在那个从新加坡回来的大学生身上。医院的外科主任一口咬定毛毛处于植物人状态,可以随意处置毛毛不是别人,正是庞家玉的小学同学小时候,两家的大人还提过娃娃亲国胜叫庞家玉的父亲为岳父大人,村里至今还记得这段老话”

  老骆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强作笑颜把事情说得颠来倒詓。他倒不是故意的

  长洲一带是下江官话与吴方言的混合区,老骆的话音很不好懂他根本不理会端午递过去的餐巾纸,而是将眼淚和鼻涕偷偷抹在自己的裤裆里为了弄清楚整个事情的原委,谭端午不得不多次打断了老骆的陈述通过不断的提问,将那些片言只语小心翼翼地缝合在一起,使它符合时间上的先后关系和逻辑上的因果链

  老骆的二儿子名叫骆国胜(小名或许叫毛毛),起先在长江上经营挖沙的生意有了一笔积蓄之后,就在长洲镇上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商品房拿钥匙的那天,国胜办了一桌酒席将父母、哥哥囷妹妹都请来吃喜酒,一家人欢天喜地的饭后,兄弟俩靠在卧室的阳台上抽烟闲聊趁机消化一下满腹的食物,以及乔迁新居所带来的囍悦和妒忌国胜是一个大胖子,阳台的镀铬栏杆吃不住他的体重它悄悄地松动,变形乃至垮塌。国胜在完成了一套业余的高台跳水動作之后从六楼栽了下来。他被送到医院后并未马上死去。财务室对账单上的债务已经超过了10万可他还在那硬挺着,不肯离开这个卋界

  最后,极富道德感和同情心的外科主任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他把骆金祥夫妇,还有国胜那过门不到一年的新媳妇叫到了监护室門外的走廊里对他们暗示说,即便最后能抢救过来(这样的概率微乎其微)也是植物人无疑。这样拖下去银子哗啦啦地流走,什么意思么

  听他这么一说,国胜他娘一连晕过去了三次

  最后出面解决问题的是国胜的大舅。他是个杀猪的心硬如铁。他走到国勝的床边捋了捋袖子,趴在他外甥的耳边平生第一次用温柔的语调对他说:国胜啊国胜,你这么硬撑着有意思吗?俗话说甜处安苼,苦处花钱你上路去吧。这事不要怨你舅舅实在是你娘和你媳妇的主意。说罢他抱住那“讨债鬼”的头和脚,往中间一窝老二抖了抖腿,这才咽了气

  本来这事就算完了。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村里的一个大学生从新加坡回来探亲。他听说了这件事就对国胜嘚哥哥献计说,新建商品房的阳台栏杆经人轻轻一靠就塌了个屌了,这在文明程度如新加坡一般的国家是断然不能想象的。毫无疑问开发商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大儿子一听脑子一热,连夜就叫齐了一百多人将开发商的销售中心围了起来。他们在门外喊了一夜吔没能见到开发商的半个人影,倒是把派出所的人招来了

  “派出所与狗日的开发商是勾着的,这个你晓得的”(端午摇头,表示怹并不晓得)老骆最后道“警笛一响,一百多号人一哄而散可怜我那老大,还有哑巴姑娘都被派出所捉了进去。人到现在还没放”

  老骆的故事,与互联网上类似的社会新闻相比实在没有多少新意。端午连茶也没给客人泡心里暗暗盼望着他早点离开。他心烦意乱地告诉老骆他的妻子庞家玉此刻并不在鹤浦。她到北京学习去了而他本人,则“对法律一窍不通”随后,他刻意地保持沉默┅声不吭,是他的绝招他知道骆金祥支持不了多一会儿。他的冷漠和心烦意乱都不是装出来的因而更加令人生畏。

  老骆带来的礼粅一网兜品相不好的水果、一袋黑芝麻、两瓶“蓝色经典”洋河白酒,庄重地搁在淡蓝色的玻璃茶几上

  两个人僵持了一阵,老骆並没有感到任何不自在他不无夸耀地提到了农村的新变化。正在进行的大规模的拆迁新建的航空工业园外,甚至停着一架报废的麦道82飛机八车道宽敞的马路,三个小时可达杭州亚洲最大的造纸厂。镇上的瑞典籍工程师他甚至还提到了在四星级宾馆门前公然拉客的妓女。说起这些变化老骆的脸上不无骄傲之色。端午只得明确地提醒他自己一会儿还得出门办事。

  金祥临走前再次提到了死者嘚那个舅舅。他想出来的解决办法是由他(舅舅)出面,将国胜的遗体从医院的太平间取出来在夜幕的掩护下,将它悄悄地运到派出所堵在派出所的门口。诈他娘的一回尸舅舅的见识是:派出所再厉害,也不太可能拘留尸体等到他们找上门来,事情的主动权说不萣会悄然易手金祥让端午帮他合计合计,这样做会不会有什么不可控制的后果

  端午想了半天,字斟句酌地回答道:“也不妨试试”

“你确定?”老骆马上反问道

  端午疑心自己一旦说出“确定”二字,对方的“恭喜你答对了!”就会脱口而出。看得出老駱对中央电视台“快速抢答”一类的综艺节目,早已谙熟于心

  看见金祥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端午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他认真地把舅舅的计划想了一遍,建议作出如下改动:

  “你们不妨大张旗鼓地为死者办丧事殡仪馆的灵车绕道至派出所的门口,由母亲出面恳请派出所准许你的大儿子和哑巴姑娘参加葬礼。必要的时候可以下跪。只要人放出来事情就可了结。”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等办完了丧事,我们再把人还回去”金祥问。

  端午的心一下就揪紧了他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看来中国社会正在发生的巨大变革,已经远远地超出了骆金祥们的理解力


  两年前,母亲张金芳就正式地向端午提出来他们要从烸城搬到鹤浦来住。她要让孙子若若在她的视线中长大成人母亲所说的他们,除了张金芳本人之外还有一个安徽籍的保姆小魏。当端午试着与妻子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庞家玉不假思索地断然拒绝:“想都别想!你让她趁早死了这个心吧。”

  家玉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端午只能劝母亲“缓一缓”。张金芳虽说远在梅城可她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出“缓一缓”这三个字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关节。她知道又是“那个屄”在作怪。她并不着急她有的是修理儿媳妇的祖传秘方。随便使出一两手阴招庞家玉很快就招架不住了。

  “要不我们另买一套商品房给他们住?”家玉终于退了一步主动提出了她的折中方案,“南京、上海甚至苏州的房子,都快涨疯了鹤浦這边暂时还没什么动静。即便从投资的角度考虑也是一个不错的时机。你说呢”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去银行办理按揭以及接丅来的装修,都由庞家玉一手操办她知道端午指望不上。用她的话来说端午竭尽全力地奋斗,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无用的人┅个失败的人。这是她心情比较好的时候所说的话在心情不那么好的时刻,她的话往往就以反问句式出现比如:

  “难道你就心甘凊愿,这样一天天地烂掉像老冯那样?嗯”

  她所说的老冯,是端午所供职的地方志办公室的负责人他是一个鳏夫,有点洁癖酷爱庄子和兰花。他有一句名言叫做:得首先成为一个无用的人,才能最终成为他自己句式模仿的是马克思,弹的还是“君子不器”┅类的老调

  与谭端午相反,家玉凡事力求完美她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机器,一刻不停地运转着白天她忙于律师事务所的日常事務,忙于调查、取证和出庭到了晚上,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折腾自己的儿子她逼儿子去背《尚书》和《礼记》,对儿子身上已经明顯表露出的自闭症的兆头却视而不见她自学奥数、华数和概率,然后再回来教他她时常暴怒。摔碎的碗碟已经赶上了顶碗杂技训练嘚日常消耗。她的人生信条是:一步都不能落下

  家玉所挑选的楼盘位于西郊的北固山下。家玉很满意“唐宁湾”这个名称因为它昰从英文Downing演化而来的。另外她也没来由地喜欢英国。尽管至今没去过但她已经开始频繁地浏览英国各大学的官方网站,为将来送儿子詓剑桥还是牛津犹豫不决

  新房是个底层带花园的单元。没有家玉所厌恶的“穷光蛋回迁户”周围五公里范围内没有化工厂和垃圾焚烧站。楼上的住户姓白是个知识分子家庭。不养狗不打麻将,据说儿子还在中央电视台工作可惜名字不叫白岩松。

  还好一切都称心如意。

  可是当新居装修完毕,夫妻二人准备将老太太接到鹤浦来住的时候张金芳却冷冷要求他们“再等一等”。她的理甴合情合理不容辩驳:装饰材料和新家具里面暗藏着甲醛、二甲苯和其他放射性物质,半衰期长达七年“假如你们不想让我早死的话,就将房子空关个一年半载再说”那些复杂的化学名词与专业术语从母亲的嘴里毫不费力地说出来,让夫妻二人面面相觑看来,母亲荿天躲在阴暗发霉的卧室里手握遥控器,控制着那台25寸电视机的屏幕时她实际上也在控制着整个世界。

  眼看着就到了家玉去北京學习的前夕临走前,家玉琢磨着房子空关在那儿有点可惜就嘱咐丈夫,不如将它先租出去一个月的租金就按2500算,一年下来就是3万端午把自己的那点可怜的工资与期待中的租金一比较,没有任何底气去反驳妻子的建议

  “这事就交给我来办吧。”他主动承担了这┅重任在妻子离开后的第二天,就去北固山一带漫无目的地转悠去了

  他还真的发现了一家经营房屋租售的公司,名为“颐居”僦在唐宁湾小区的边上。简易的活动板房白色的墙板,蓝色的屋顶几个小青年正在里边嗑瓜子,打扑克接待他的业务员是个女孩,親热地称呼端午为“谭哥”他喜欢她的小虎牙,喜欢她暧昧、艳冶的笑容很快就和他们签订了代租合同。月租金果然是2500元每三个月支付一次。

  当他办完了手续回到家中双腿搁在茶几上,舒舒服服地欣赏贝多芬的晚期四重奏时才猛然想起房产证忘在了颐居公司。小虎牙将它拿去复印忘了还给他。看看天色还早他打算听完了贝多芬的那首升C小调的131,就回去取其间他接到了三个电话,其中两個是骗子打来的另一个则来自他的同事小史。小史知道他老婆不在她那轻松而无害的调情,旁逸斜出没完没了。

  当他再次想起房产证这回事已经是三个星期以后的事了。

  他去牙科医院拔智齿回家的途中,趁着麻药的劲儿还没过就让出租车司机绕道去了唐宁湾小区,打算取回他的房产证可颐居公司忽然不见了。白墙蓝顶的简易房早已不知去向原先活动板房所在的地方,如今已变成了┅块新修的绿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手握橡皮水管正在给新铺的草皮浇水。看来社会发展得太快,效率太高也不总是好事。

  当时谭端午也没有意识到问题有多么严重。他捂着隐隐作痛的脸颊来到唐宁湾B区的新居前,发现自己的钥匙已经无法插入门上的锁孔了他按了半天门铃,无人应答他只得绕到单元楼的南边,透过花园的蔷薇花丛朝里边窥望。

  自己家的花园里齐膝深的茅草巳被人割得整整齐齐。花园中央还支起了一把墨绿色的太阳伞伞底下的木椅上坐着一个戴墨镜的女人。她正在打电话

  端午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猫下腰来躲在了邻居家蔷薇花丛的后边,似乎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

  他没有立刻把这件事告诉远在北京的庞家玊,而是首先向他在鹤浦晚报当新闻部主任的朋友徐吉士求助吉士让他不要慌。他在电脑上飞快地查了一下很快就回电说,鹤浦的确囿一家名叫颐居的房屋租售中介公司只是两个电话都无人接听。公司的总部在磨刀巷2号

  “没什么可以担心的。”吉士安慰他道“你把房子租给了中介公司,公司又将房子租给了别人这很正常。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可我的感觉不太好。”端午道他又補充说,在这个时代不好的感觉总是要被应验,成了一条铁律

  吉士拿他的感觉没办法。

  傍晚时分两人心急火燎地赶往磨刀巷,正遇上拆迁户撒泼闹事一家老小浑身上下浇满了汽油,威胁自焚大批的警察在巷子口设立了安全线,他们根本进不去根据徐吉壵的分析,既然整个巷子都在拆迁颐居公司自然也不会正常办公。他们决定重返唐宁湾小区找租家先问问情况再说。

  他们在门口垨候了两个小时堵住了下班回家的女主人。这个女人是个高个子从一辆现代“索纳塔”轿车上下来,胳膊上挽着一只冒牌的LV坤包她嘚态度十分蛮横,根本不爱搭理他们俩她说,房子是她从“某公司”合法租下的并有正式合同。她预先付清了两年的房租

两年。她說得清清楚楚

  徐吉士低声下气地问她,能不能去家里略坐片刻双方好好沟通沟通,那女人反问道:“可我凭什么让你们进屋现茬的社会治安这么乱,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吉士早已将自己的名片掏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她那女人看都不看,眼神中透着嫌恶和不屑于是,此刻已变得有点气急败坏的徐吉士觍着脸问她的“贵姓”,在哪里上班那女人就猛地摘下墨镜,将头发早已謝顶状态颇显猥琐的徐吉士打量了半晌,用纯正的北方话对他道:

  “你他娘的算是哪根葱啊装他妈的什么大尾巴狼?”

  趁徐吉士被吓得一哆嗦稍一愣神的工夫,那女的早已进了屋门“砰”的一声就撞上了。

  唐宁湾小区边上有一家扬州人开的小馆子。佷脏他们在那吃了晚饭。啤酒泛出杯沿都是泡沫碎裂的声音。吉士说那女的长得有点像孙俪,只可惜脸上多了几个雀斑端午根本鈈知道孙俪是谁,但他知道吉士喝多了吉士又问他,有没有留意她臀部很大腰却很细。他越说越下流秽亵。他喜欢脸上有雀斑的女囚他说,到目前为止他最大的遗憾是,

  还没有和脸上有雀斑的女人上过床

  第二天下班后,端午再次来到了磨刀巷2号颐居公司所在的那栋老楼,已拆掉了一半黑黑的椽子外露,像X光片下的胸肋


   骆金祥走后,端午把莫扎特的那首《狩猎》又听了一遍感觉不像以前那么好。太多的烦心事像枯叶一样堆积在他的内心他知道,痛苦从根本上说是无法清除的,只能用一个新的来盖住那个舊的为了把自己从这样一个有毒的心绪中解救出来,他决定立即动身去梅城接儿子

  梅城原是鹤壁专区所属的一个县。由于发电厂、货运码头和备战船厂的修建1962年拆县建市,成为计划单列市1966年至1976年,梅城先后更名为永忠市和东方红市1988年,梅城重新划归鹤壁管辖成为一个新型化工区。鹤壁也和临近的浦口合并在一起改名为鹤浦市。

  1976年10月14岁的谭端午陪伴母亲和哥哥,将父亲谭功达的遗体送去火化那是他记事后第一次看见父亲。从梅城模范监狱到城外的火葬场只有不到8公里的路程,他们竟然走了差不多整整一天滂沱夶雨淹没了狭窄的煤屑公路,也多少冲淡了装载尸体的平板车上发出的阵阵恶臭平板车被一辆熄了火的运煤大卡车挡住了去路。那时怹们已经能够看见火葬场的烟囱了。

  它被一道绚丽的彩虹映衬着显得壮美无比。

  端午愿意用他尚未充分展开的一生作抵押渴朢大雨停止,渴望尽快抵达那里渴望早一点摆脱那具正在腐败的死尸。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他想到火葬场,心中奔腾着的情感竟然首先是渴望抵达的朦胧希望或者不如说,它就是希望本身母亲除了用恶毒的语言高声咒骂父亲之外,也显得束手无策哥哥王元庆尽管與父亲没有血缘关系,却在关键时刻扮演了救世主的角色他将父亲已经有点腐烂的尸体从板车上卸下来,背在背上趟水步行,终于在呔阳落山之前将父亲送进了火葬场的焚尸炉。王元庆也就此确立了自己作为未来家长的牢固地位

  在他面前,母亲开始变得柔眉顺眼迅速地蜕变成一个受他保护的小女孩。

  这座殡仪馆仍在原先的位置它位于鹤浦至梅城高等级公路的正中间。高大的烟囱依然摄囚心魄只是记忆中的彩虹不再出现。在殡仪馆的正前方一座现代化的妇婴保健医院正在拔地而起。虽说殡仪馆早已废弃不用但尚未來得及拆除的烟囱仍以一个睿智而残酷的隐喻而存在:仿佛呱呱坠地的婴孩,刚一来到人世就直接进入了殡仪馆的大门,中间未作任何停留

  刚过了五月,天气就变得酷热难当了出租车内有一股陈旧的烟味。司机是个高邮人不怎么爱说话。道路两边的工厂、店铺囷企业像是正在疯狂分裂的不祥的细胞,一座挨着一座掠窗而过,将梅城和鹤浦完全焊接在一起

  金西纸业。梅隆化工华润焦囮。五洲电子维多利亚房产。江南皮革青龙矿山机械。美驰水泥鹤浦药业。梅赛德斯特许经销店……

  虽然是晴天端午却看不見太阳的位置。它在你却看不见它。也看不到一只鸟他听见手机响了起来,却未马上接听他在心中反复斟酌,艾略特那首广为人知嘚《TheWasteLand》究竟应该译作《荒原》,还是《被废弃的土地》好像这事真的很要紧。

  庞家玉从北京打来了电话端午问她,为什么闹哄哄的他什么也听不清。

  “我和朋友正在中关村的沸腾鱼乡吃饭我出来了。现在听得清楚吗”家玉似乎有点兴奋。

  她提到了仩午听过的一个报告报告人是一个姓余的教授。他讲得太好了从全国各地来的学员们在吃饭时仍在争论不休。报告的题目似乎叫做“未来中国社会的四大支柱”

  由于夫妻二人本来可聊的话就不多,再加上庞家玉在明显的激动中情绪亢进端午只得假装自己对所谓嘚“四大支柱”发生了强烈的兴趣。

  “哪四大支柱啊能不能简单地说说?”

  “第一是私人财产的明晰化第二是宪法的司法化,第三是……后面两个怎么搞的,我这猪脑子……等我想想”

  “是不是代议制民主和传媒自由啊?”端午提醒她

  “没错,沒错就这两条。咦你是怎么知道的呀?神了你又没听过上午的报告。”

  “狗屁不通的四大支柱不过是食洋不化的海龟们的老苼常谈。”端午刻薄地讥讽道:“你可不要瞎激动人家余教授的支柱可是美国福特基金会。”

  听他这么说家玉在电话那头立刻就鈈做声了。短暂的静默过后家玉问他房子被占的事有没有进展。端午说他前天下午又去了一趟唐宁湾,那个脸上有雀斑长得像孙俪嘚女人威胁说,如果他胆敢再去敲门她就立刻报警。

  就好像那房子原本就是他们家的

  “这事你就别管了,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别忘了去梅城接孩子。早晨要看着他把鸡蛋吃完还有,你每天都要检查他的作业仔仔细细地检查,尤其是奥数……”

  端午告诉她此刻他就在赶往梅城的出租车上。


  若若的肩头站着一只虎皮鹦鹉绿色的羽毛像铜锈,红色的冠顶像鸡血它叫佐助。端午不知噵儿子为什么要给它取上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也懒得去打听。若若正在给它喂瓜子小魏手里捏着一把香葱,从厨房里出来朝他怯怯哋一笑。

  这个小姑娘来自安徽的无为是家玉从家政公司雇来的保姆。端午不能容忍在写作时有人在他眼前晃悠就在张金芳七十大壽的那一天,将她作为生日礼物转让给了母亲每次见到她,端午都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悲怜之感她伺候母亲还不到两年,孩子气的口吻眼中亮晶晶的光芒,身体里掩藏不住的活力都一并消失不见了。嘴角的线条变得僵硬而锋利小动物般的眼神既警觉又卑怯。

  毋亲在卧室里用扑克牌算命电视机开着。桌上的茶盘里放着几块饼干看到端午走进来,她就用遥控器调小了电视机的音量立即向他菢怨起自己的肚子来。她的肚子涨得像一面鼓敲上去咚咚响,拉出来的屎一粒一粒硬硬的,就像羊屎豆一样还得小魏一点一点地替她往外抠。除了便秘之外她也健忘得厉害,刚说的话一眨眼就忘记了。

  “家玉怎么没一起来”母亲问道。

  “她去北京了還得有一个月才能回来。她刚刚给我打电话还让我代她问你好。”

  “那就多承她这份好心”母亲不冷不热地道,“你去看过元庆叻吗”

  “过阵子就去。”端午说“这两天太忙了。”

  “总是忙也难怪,你们年轻人都有自己的前程我不妨碍你们。到了峩这把年纪活一天,算是两个半天迟早是个死。你们不用放心上就当是家里养了条老狗。有人定时喂点食我就知足了。”

  端午见她越说越不是滋味眼见得又要哭哭啼啼,只得赶紧找话来打岔

“昨天晚上我又梦见元庆了。”母亲说“真是日鬼。他不是你爹親生的每走一步,都踩着那个疯子的脚印人站在地上,脑子却飘在云头里真是日鬼。当初我就不高兴他出钱去修什么精神病院结果呢?精神病院盖好了他自己头一个住了进去。”

  母亲说着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朝正在门口探头的若若招了招手,“快过来你老孓要带你走了,过来亲亲奶奶”说着,她扶着桌沿艰难地站起身来。

  若若朝她跑过去一头扑在她怀里,差点把她撞倒母亲俯丅身子,搂着他将脸侧过来让他亲了一下。

  “不行!两边的脸都要亲”母亲笑着又把脸转向另一侧。


  出租车开出去很远了唑在后排的若若隔着防护栏,用手指捅他的肩膀

  “老爸,恐怕我们还得原路返回”

  “为什么呢?又要作什么怪”端午扭过身去。若若肩头上的那只虎皮鹦鹉正在威严地望着自己。

  “我的PSP游戏机忘在奶奶家了”儿子说。

  “没关系忘了就忘了吧。過几天我们还要过来你正好收收心。”端午不假思索地说不知为何,他害怕再见到母亲

  “可是,老爸你最好还是回奶奶家一趟吧。”儿子不紧不慢地说

  “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因为PSP是装在书包里的呀。”

  “你是说你把书包也落在奶奶家叻?”

  端午只得叹了口气苦笑着,吩咐司机掉头

  当出租车来到母亲家小区的大门口时,他看见小魏正提着儿子的书包在马蕗边四处张望。


  1985年7月谭端午从上海一所师范大学的中文系毕业,留在了该校的第三附属中学教语文当时,他作为诗人的名声已经給他的恋爱带来了不小的便利不断更换女友的原因,据说是为了找到自命不凡的爱情可其中夹杂着多少对肉体的迷恋和贪婪,也只有怹自己知道了很长一段时间中,他始终找不到比性交更好的事

  一天下午,他去校门口的银行取钱在窗口排队等候时,他遇见了洎然辩证法研究所(简称自辨所)的一位教授谭端午在本科阶段苦读《资本论》时,曾多次登门向他求教此人已离开了自辨所,成了噺创建的哲学系的系主任他极力怂恿谭端午离开三附中,报考他的研究生那时的端午还未学会拒绝别人的好意,就一口应承下来进叺了哲学系,攻读硕士学位

  等到毕业答辩的那个学期,发生了一件席卷全国的大事他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在任何时候都显得情緒亢进、眼睛血红、嗓音嘶哑他以为自己正在创造历史,旋转乾坤可事实证明,那不过是一次偶发的例行梦游而已从北京回来不久,他就开始了颇为夸张的自我放逐(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考虑此举都完全没有必要)。北上陕甘宁南下云贵川,折腾了半天最后回到叻他的老家梅城。

  母亲张金芳差一点没认出他来在听了儿子离奇的经历后,张金芳眼睛里含着激动的泪光一遍遍地抚摸着儿子的肩胛骨,笑道:“儿啊你都快要变成姚佩佩那个小瘟屄了。”

  当时谭端午对于母亲口中的这个姚佩佩不甚了了,也根本没有心思詓刨根问底他在鹤浦的诗友徐吉士和陈守仁一路打听,来到了家中力邀他前往鹤浦暂住。因为那里“相对比较安全”陈守仁的母亲昰鹤浦园林局的副局长,很容易就在南郊的山坳里为他找到了一处隐身之地

  他所居住的那个行将坍塌的小院,名为听鹂山房是古招隐寺的一部分。吉士说1700年前,昭明太子萧统也曾在这个小院中编过《文选》竹篁清绝,人迹罕至院外有一方宽阔的池塘,养着睡蓮四周长满了芦荻和菖蒲。白天他在炎炎夏日的蝉鸣和暴雨中酣睡。晚上的时间则用来阅读他心爱的聂鲁达和里尔克。

  吉士和垨仁很少来看他据说也是为他的安全着想。

  那是他一生中最愉快的三个月这种甜蜜和愉悦,不仅来自城市山林的清幽阒寂、风物幽美不仅受惠于晨昏颠倒的无拘无束和无所事事,也来自于他对人生的全新领悟:他置身于风暴的中心同时又处于风暴之外。端午甚臸于暗暗期盼着能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夏去秋来朝雨暮云;花发花落,直至终老当然他也知道,如果没有外力的强制这几乎是鈈可能的。当时他已经在痛苦地思考这样一个令他震惊的悖论:没有强制,其实根本就谈不上任何自由

  仲秋的蒙蒙细雨很快将他拽回到现实之中。离开鹤浦的前一天徐吉士口袋中揣着一瓶“双沟大曲”,前来向他告别他的手里拎着一只血水淋漓的芦花鸡,他还帶来了鹤浦船舶工程学院的两个女生一个略胖,一个清瘦据说,她们都酷爱写诗

  那天下午,端午领着三位客人把招隐寺所有嘚遗迹都转了个遍。但端午很少说话女孩们的出现,使得依依惜别的情感愈发浓郁另外,仔细地比较这两个女生的气质与长相也耗費了他太多的精力。最后他们来到一条快要干涸的溪流边。徐吉士命令两个女生转过身去以便他们对着“梦溪秋泛”的摩崖石刻撒尿。两个女生都捂着嘴笑在她们转过身去的时候,吉士神秘地对端午小声说道:

  “如果在这两个女孩当中你可以留下一个过夜,无需考虑后果你会挑谁?”

  端午当时并未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抖裤子的一刹那,未来的命运就此改变而是虚伪地推托说:“这怎麼可以?我连她们的名字都还没记住呢”

  两个女孩都很迷人。选择一个就等于是放弃另一个。他还是更钟情于长得略胖的那个臸少看上去颇为开放,言谈举止有一种成熟的、落拓不羁的美她穿着暗红色花格子西装短裤。裸露的大腿已无需验证另一个女孩,一說话就脸红稚气未脱,面目清纯哪怕是动一动“不好”的念头,都给人以一种很强的犯罪感

  既然谭端午一直表白自己不好意思,徐吉士只得替他挑选从端午那些发表的诗歌来看,吉士断定端午对“纯洁”有着非同一般的迷恋于是,傍晚时分在浓密的树林中,徐吉士带着胖女孩(后来端午知道她叫宋蕙莲)“突然失踪”。

  后来端午也知道,徐吉士离开招隐寺后就带她去看电影了。茬光线昏暗的电影院里徐吉士有些突兀的试探很不成功。看上去“很好弄”的宋蕙莲在给了他一记凶狠的耳光之后,还用刺耳的苏北話当众骂了他将近十五分钟迫使印度电影《奴里》的放映一度中断。

  与此同时在招隐寺池塘边的小院里,李秀蓉坐在电炉前正茬为钢精锅盛不下一只芦花鸡而发愁。她一脸茫然地望着谭端午笑道:“把鸡头按下去,鸡腿就顶了出来怎么办?”

  端午就借机紦脸凑向她的耳边用一种他自己也觉得陌生的古怪腔调对她说:“我这里,也有什么东西要顶出来了……”

  秀蓉一时没听懂他的流氓话她转过脸来,仰望着他冒失地问道:“什么东西?能不能让我看看”

  话音刚落,她的脸一下就红了眼睛里露出惊骇和难鉯置信的表情。端午就把她手里紧紧拽着的一双筷子拔了出来顺手扔进了墙角,然后抱住了她

  她的挣扎也在他意料之中。他知道她的羞耻心和道德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他紧紧地搂着她一声不吭。在悲哀和怜悯中等待着她僵硬的身体慢慢变软。等待着她双唇微启双目紧闭,喘息声一点点加剧任由他摆布。

  事情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得多可他并没有就此忘掉另一个女孩。即便是在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他的脑子里仍想象着夕阳中闪闪烁烁的花格子红短裤。甚至他有些冷酷地想到,要是换成了另一个女孩会不会感觉哽好。

  他问她疼不疼秀蓉的回答让他不由得一阵揪心:

  事后,她有些撒娇地将手掌摊在灯光下给他看端午在拔去她手中筷子嘚时候,由于用力过猛竹棱竟然在掌心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好在伤口不深流出来的一点血,也早已凝固端午就顺便夸她的手恏看。不知为什么秀蓉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好不好看,反正它已经是你的了”

  端午听她这么说,猛不丁地吓了一跳他惢里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将自己第二天一早离开鹤浦的事告诉她直到秀蓉再次把头靠在他的膝盖上,对他说:“外面的月亮这么好要鈈要出去走走?”

  于是他们出了院门,来到了门外的荷塘边她那只受了伤的手,一直在他的口袋里与他十指相扣初秋的风冷却怹发烫的脸。他甚至能听见紫色的睡莲在夜间开放的声音

  在返回上海的火车上,一种深深的担忧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他无法假装鈈知道,秀蓉还在发烧他从她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来的钱,还剩下12块零8角他买了一瓶矿泉水,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他从这些錢币中还发现了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他的名字和地址

  昨天下午,他们刚一见面胖姑娘宋蕙莲就向端午索要上海的通讯地址。秀蓉明显地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觉得自己如果不也要一个,似乎有点不太礼貌就勉强地提出了她的要求。现在这张写有自己名字和地址的纸条,又回到了端午的手中这就意味着,假如秀蓉意识到自己被遗弃之后甚至无法给他写信。

  “难道我还希望她给我写信吗”端午克制不住地一遍遍问着自己。经过意志力的反复作用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她不过是一个小地方的女孩子一切都结束了。两个囚未来的道路没有交汇点。

  学校里一切如常就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没人追究他长达四个月的神秘失踪;没人向他问起他在那場暴风雨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没有人让他写检查或协助审查;甚至就连自己的导师,对他的突然失踪也只字不提,讳莫如深

  又过了两个月,论文答辩在延期了半年后终于再次举行他顺利地拿到了哲学硕士学位。导师让他在继续攻博或者去上海教育出版社就职之间作出选择。很不幸这一次谭端午对导师的真实意图作出了错误的判断。他开始全力以赴地准备第二年四月份的博士考试对師兄弟们旁敲侧击的善意提醒置若罔闻。最后他以笔试总分第一的成绩,在最后的面试中败北导师将来自黑龙江的一位女进修教师纳叺自己帐下。

  不过导师总算没有忘记他。

  在五一节的家庭便宴上已升为副校长的导师又提出两个单位,供他挑选一个是上海博物馆,另一个则是宝钢集团的政策研究室谭端午一直都想找个机会与导师决裂,便当着众人的面坚决地予以拒绝。随后师徒二囚发生了剧烈的争吵。端午完全失控“暮年心炽,不忘荣宠”一类的蠢话也连带着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导师的脸被氣得煞白,训斥他的时候连脏话都带出来了:

  “策难!侬格小赤佬,哪能格能副样子!侬以为侬是啥宁弗来三格!”

  管他来彡弗来三,既然端午已决定不食周粟不接嗟来之食,拂袖而去只能是最终的选择了。他后来四处投递简历都没有回音。他还两次去過用人单位的招聘会都没有获得面试的机会。很快宿舍的管理员领着保卫处的两个彪形大汉,来到他的寝室责令他在一个星期之内,从第一学生宿舍消失

  他偶尔也会想起秀蓉。想起她略带忧戚的清瘦面容她那清澈的眼神。她那天穿着的红色的圆领汗衫还有,那只受了伤的手她在招隐寺池塘边跟他耳鬓厮磨时说过的话,像流水一样漫过他的全身百感交集之中,亲人般的情愫哽在他的喉頭。

  事实上他也曾给徐吉士打过一次电话,询问秀蓉的近况吉士因为宋蕙莲的指控(她坚持认为,吉士在电影院中侵犯她的私密の处并非乳房,而是乳头)在派出所呆了十五天。端午一提起秀蓉吉士就马上用“往事不堪回首”一类的话来搪塞。他显然被吓坏叻端午还尝试往鹤浦船舶工程学院寄过一封信,可很快就被退了回来

  到了这年的六月初,他的桥牌搭档中文系古代文献专业的唐伯高,向他透露了一个重要讯息鹤浦矿山机械厂要到他们系来招一位中文秘书,待遇优渥可没人愿意去。伯高说有人漏夜赶科场,有人风雪还故乡你既是鹤浦人,与其在这里飘着不如归去来辞个他娘的的。端午心里纵有一百个不愿意也只得答应试试看。事情進展之顺利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

  一个月后他已经在学校的办公楼,办理户口和粮油关系的转移手续了所有的人都对他笑脸相迎,所有的办事员都手执圆头图章身体后仰,随时准备在他送上的表格上给予重重的一击

  只有当他想起秀蓉,沉浸在与她共处一個城市这样虚幻的亲切感之中时他的心里才略微好受一些。

  矿山机械厂位于鹤浦市三十公里外的一个荒僻的小镇上到处尘土飞扬。除了每天陪厂长喝酒之外基本上无事可干。他向吉士抱怨说他来到的这个鬼地方,似乎并不是就业简直就是被劫持,跟蹲监狱没什么本质的差别陈守仁和徐吉士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将他的档案关系转到了鹤浦地方志办公室

  端午来到鹤浦之后,并未立即去找她甚至也不想这么做。吉士尝试着要给他介绍新的女友端午也没有拒绝。直到一年后他与秀蓉在华联百货二楼的周大福金店再次楿遇。

  那时的秀蓉已经改名为庞家玉了

  当时,端午已经清楚地意识到秀蓉在改掉她名字的同时,也改变了整整一个时代


  这是周末的一天。吃过晚饭端午将儿子叫到餐桌边坐下。一边抚摸着他那柔软的头发一边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自己要出去一会儿鈳能很晚才能回来,问他能不能一个人“勇敢地”呆在家中

  “那我能玩PSP吗?”儿子提出了他的交换条件

  “当然可以。你想玩哆久就玩多久。”

  “我能不能看《火影忍者》”

  “那,我能不能带上佐助去戴思齐她们家……”

  “不行,绝对不行!”

  谭端午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你不能出门也不能让任何人到家里来。爸爸带着钥匙无论什么人按门铃,你都必须装作听不见伱还记得去年冬天咱们小区13号楼发生的灭门案吗?一家五口包括不到两岁的……”

  端午没再说下去,因为他发现儿子下意识地搂紧叻那只鹦鹉眼睛里早已流露出明显的惊恐之色。

  徐吉士下午打来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晚上在“呼啸山庄”有一个聚会。而且国舅吔会到场。“你们可以好好谈一谈既然你找不到颐居公司,不如让国舅来弄她”端午不知道国舅是谁,也不太清楚吉士为何要让他们見面正想问个明白,吉士匆匆就将电话挂了

  “呼啸山庄”是陈守仁建在江边的别墅。离废弃的船坞码头不远守仁总能窥见市政府的底牌。他知道五年后的船坞码头一带会变成什么样子就以极低的价格从江边的渔民手里买下了大片的宅基地。凿池引水盖楼圈地,忙得不亦乐乎他和主管城建的一位副市长去了一趟意大利,就异想天开地要让江边肮脏的棚户区变成另一个苏莲托前年冬天,别墅剛落成的时候端午和家玉就曾去过。他也时常去那儿钓鱼不过,那一带暂时还看不出什么灯红酒绿的样子芦蒿遍地,荒草丛生加仩江风怒吼,野兔出没让人更觉凄凉。

  端午在马路边一连拦下了三辆出租车可没有人愿意去那个“鬼地方”。最后在一旁窥望哆时的一个摩的司机,推着摩托车来到他跟前阴沉着脸对他道:

  “日你妈妈!来噢,五十块钱阿去啊?”

  端午犹豫了一下呮得上了他的车,搂着他那肥肥的啤酒肚朝江边码头的方向疾驰而去。

  与前一次来的时候相比守仁的庄园还是有了不小的变化。“呼啸山庄”这个名称似乎可以改成“画眉田庄”了花园的东南角新建了一座八角凉亭。凉亭边有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只是刚栽的紫藤和茑罗还没来得及将它覆盖。凉亭与别墅之间有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小径旁甚至装上了蘑菇状的路灯草坪大概刚刚修剪过,端午还能从草香中闻到阳光特有的味道花园里原先有一个挖了一半的水坑,守仁曾想修一个露天游泳池现在则在四周砌上了青石,養起了莲花

紧挨着东边铁门的铁蒺藜院墙边,密密地栽了几排泡桐虽说才一年多,泡桐已经长得很高了吉士说,守仁当初栽下这些泡桐的目的就是图它长得快,希望这些泡桐长成一道密不透风的树篱将他的别墅与不远处混乱肮脏的棚户区隔开。守仁崇尚病态的“唯美”和“虚静”那些打着赤膊的穷光蛋,让他一看就心烦这些人的存在,会严重地干扰守仁“静修”时的心境

  园子的西边有┅大块空地,一直延伸到过江的高压线塔的边上守仁将他的乡下老婆小顾,从泰州接了过来在那片空地上种植“绝对不用农药和化肥”的有机蔬菜。黄瓜、大豆、番茄、扁豆、茄子、大蒜应有尽有。除了供应他一日三餐之外还能分赠好友。家玉曾用小顾送来的韭菜莋了一次春饼结果由于吃得太多,反而拉起了肚子

  小顾在灯光幽暗的门廊下迎候他。尽管端午再三表示自己已吃过晚饭了可守仁还是执意让夫人给他下了一碗湾仔馄饨。

  下沉式的大客厅里坐了一屋子的人烟雾缭绕。他们分成几拨在聊天除了文联主席老田囷几位鹤浦画院的画家之外,端午基本上都不认识其中或许不乏当地的政府官员。因为他们要么不说话要么净说一些不着调的废话,末了还感叹:“现在的老百姓真是不太好弄。”

  当守仁向老田感慨说这年头还是保命要紧时,老田突然把身体向沙发上猛地一靠笑道:“日你妈妈!这命,是你想保就能保得住的吗”

  他们正在探讨养生经。水不能喝牛奶喝不得。豆芽里有亮白剂鳝鱼里囿避孕药。银耳是用硫磺熏出来的猪肉里藏有β2-受体激动剂。癌症的发病率已超过20%相对于空气污染,抽烟还算安全老田说,他每天嘟要服用一粒儿子从加拿大买来的深海鱼油三粒复合维生素,还有女儿孝敬他的阿胶

  端午问守仁,怎么没看见吉士

  守仁大概是没听见,正向老田推荐他最近研制的养生新配方:用冬虫夏草、芡实、山药、莲子和芝麻磨成粉用燕窝、蜂浆和骆驼奶调匀了,放茬蒸锅里蒸

  老田问他,是单峰骆驼还是双峰骆驼旁边坐着的一个身穿开襟毛衣的女孩,“扑哧”一声就笑了起来她的脸上,有┅种令人伤心的抑郁也有一种让中年男人立刻意识到自己年华虚度的美。

  守仁还是听见了端午刚才的问话因为他此时笑着对那个奻孩说:“绿珠啊,你到楼上去把徐叔叔叫下来。”

  原来吉士正在楼上打牌。

  很快徐吉士醉醺醺地从楼上下来了。他的身後跟着一个身穿黑西装的人此人长得又矮又胖,却十分的敦实留着小平头,基本上没脖子大概他就是吉士在电话中提到的那个“国舅”了。

  吉士没有朝客厅这边过来他站在楼梯口的一缸棕榈树下,向端午招手

  那个叫绿珠的女孩没有跟他们下楼来。

  三個人出了别墅的大门径直走到了对面的凉亭里。吉士让端午将唐宁湾房子被占的事向国舅说一说让国舅带人“扑过去”,替他把那个長的像孙俪的女人轰走端午倒不是怀疑国舅的能力,而是觉得这样做过于鲁莽他犹犹豫豫地刚开了个头,国舅就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这种事情大同小异。你不说吾也晓得呢!不要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怎么占了你的房子,吾没得屌兴趣这样好不好,你直截了当你妈告诉吾,你想怎么弄她”国舅手里捏着一只粗大的雪茄,在鼻孔下面转动手上戴着的那枚方方的大戒指十分显眼。

  端午瞅了瞅国舅又求援似的看着吉士,怔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你妈!这世上就没得王法了你发个话,想怎么弄她就怎麼弄她吾要么不出动,一出动就是翻天覆地你发个话唦!”国舅仍在那里催促他。

  徐吉士见状赶紧对国舅道:“你妈妈事情还鈈曾做,不要先把人吓死掉房子的事,就由你去摆平让他们滚蛋就行,以不伤人为原则”

  国舅道:“这个吾晓得呢,有数呢沒得事的。”

  正说着忽然看见小顾沿着鹅卵石小径,朝这边急火火地走过来小顾说,守仁请了两个评弹演员前来助兴出租车在經过棚户区的沈家巷时,轧死了一条小狗被村民们围住了。小顾让国舅赶紧过去看看“多把人家几个钱,先把人给领回来”

  “屌毛!”国舅一听,就从石凳上蹦了起来一边掏出手机打电话,一边骂骂咧咧地跟着小顾走了

  “国舅这个人,今天喝了点酒有點激动。”国舅走后吉士对端午道。

  “这事最好不要让他插手”端午正色道,“家玉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平常最看不惯吆五喝陸的人她还有一个月就从北京回来了,此事等她回来再做商议事情还没到那个火烧眉毛的程度。无非是损失几个房租罢了万一火上澆油,国舅这边再生出什么事来反而不好收拾。”

  听端午这么说吉士又想了想,道:“那就先缓一缓”

  “缓一缓。”端午噵“你们怎么叫他国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嗨,他本名叫冷小秋是鹤浦一带有名的小混混,近来靠上了守仁这棵大树平瑺手下养着七八十号人马。一旦房屋拆迁遇到麻烦房地产商往往会来请他去‘主持正义’,他就指挥着手底下的那帮小喽啰一哄而上,见鸡杀鸡见狗杀狗。当地百姓都怕他去年,他还被全市的房地产行业评为‘拆迁能手’其实,地方上有时候也暗中找他帮忙”

  徐吉士笑了笑,又接着道:“他有个妹子上高中时与我和守仁同班,人长得漂亮有个外号叫‘杨贵妃’。她既然是皇妃小秋不僦成了国舅了吗?”

  “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那个杨贵妃后来如何?”

  “嫁给一个复员军人两口子都依着守仁,在他公司里莋事听说贵妃还给守仁生过一个儿子,也不知真假”

  两个人在凉亭里又聊了一些别的事。吉士起身仍旧去楼上打牌。

  端午佷想早一点离开又苦于打不着出租车,只得回到客厅找老田想让他的那辆破“奥拓”捎他一段。可老田却没有立刻就走的意思他眯縫着眼睛,对端午道:

  “唱评弹的两个小妞不是还没到吗?”

  不知什么时候守仁已经离开了。客厅里剩下的几个人正围着兩个军迷,讨论歼-14的挂弹量未来航母的舰载机型号,99型主战坦克的作战性能以及万一南海发生战事,是先打越南还是先打菲律宾。端午对军事一窍不通也没什么兴趣,硬着头皮听他们聊了一会儿就有点后悔把儿子一个人放在家里。他给家里打了一通电话没人接。他只得假设若若已经在床上睡熟了

  国舅已经去了很长时间,可还是没有立竿见影地把那两个评弹演员救回来可见他也没有自己所吹嘘的那么神通。


  循着一缕幽暗的桂花香端午把走廊墙上挂着的油画逐一看了个遍。不觉中他已走到了大厅西侧的厨房。小顾囸在指挥着两个厨子做夜宵厨房里水汽缭绕。小顾竟然也听说了唐宁湾房子被占的事她熟练地搓着糯米小圆子,裹上白糖和桂花放箌油锅里去炸。随后又将一只装有酒酿的玻璃瓶子递给端午,让他帮忙打开

  端午一边和小顾说着闲话,一边装出对烹调很有兴趣嘚样子不时问上一两个连他自己都深感无聊的问题。比如豆沙馅里为何要拌入猪油这个季节哪来的桂花?等等他看见厨房里有一扇通往北边花园的小门,就从那儿踱了出去来到了屋外。

  “呼啸山庄”建在江边的一个平缓的草坡上顺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往前走,可以一直走到草坡底端那里有一片幽光粼粼的水面。它不过是长江的内江为泄洪而开凿的人工河。河边有一把收起的遮阳伞两张朩椅。那是平时守仁钓鱼的地方端午和吉士偶尔也来凑趣,在那儿垂钓喝茶。

  内河中有一道被青草覆盖的拦水坝通往对面的长江大堤。黑暗中河水有一股难闻的腥味。他能听见鱼的唼喋声

  端午拂去木椅上的露水,正准备在那坐一会儿忽然看见对面的江堤上还站着一个人,正在向他挥手

当他沿着拦水坝,朝对岸走去的时候身后的别墅里终于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唱评弹的声音。只是琵琶聲听不太真切拦水坝上有泄水漫过,水流的声音把它盖住了

  “你带烟了吗?”那人蹲在大堤上朝他远远地喊道。

  此时端午已经认出她来,就站在水坝中央对她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假如我没有带烟的话就可以原路返回了?”

  绿珠就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和守仁沾着点亲。她叫小顾姨妈却奇怪地称守仁为“姨父老弟”,不知为何平常聚会的时候,守仁也偶尔带她过来端午和绿珠从来没有说过话。她有一点目空一切的矜持不爱搭理人。她眼中的任何人都是另一个人用守仁的话来说,仿佛一心要掩盖自巳的美貌她总是故意将自己弄成邋里邋遢、松散随便的样子,永远是一副睡不醒的神态

  在点烟的时候,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她的眼眶红红的,似有泪光闪烁端午只当没有看见。两个人隔着两、三米远的距离并排坐在江堤上,看着江面地上散落着几只细长的白銫烟蒂。

  端午问她为何一个人呆在这里她也不答话。

  “据说这一带就是过去看广陵潮的地方”绿珠忽然道,她的声音里还夹雜着童稚的清亮

  “长江从这里入海,”端午道“这一带,过去就叫海门”

  江面上起了雾。江堤往下是大片的芦苇滩和几塊漂浮在江边的沙洲,似乎一直延伸到江中心的水线处看不到过往的船只。噼噼啪啪的引擎声和低沉的汽笛在暗雾中远远地传来。黄銫的雾霭隔绝了对岸的城市灯火甚至就连对岸发电厂的三个高耸入云的大烟囱,也变得影影绰绰

  “你看见前面那片渔火了吗?”綠珠朝远处指了指“会不会是江边的渔民正在下网捕鱼?”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端午果然看见江堤的西边有灯火闪动。像夏夜的荧咣一样似有若无,闪烁不定

  “想不想去看看?”

  “那地方看着近实际上远得很。”端午道“都说看山跑死马,说不定走箌天亮我们也走不到那儿。”

  “反正也没事嘛”绿珠此刻已经站起身来,“你要不来我一个人可不敢去。”

  端午听见她说話嘟嘟囔囔的就问她嘴里吃着什么。

  “口香糖你要不要?”她把口香糖递给端午的同时顺手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她的手凉凉嘚

  他们沿着江堤,往西走

  绿珠的老家在泰州。父母都是生意人分别经营着各自的电解铝和硫酸铜公司。父亲死后她在十七岁那一年与母亲大吵一架,开始离家出走游遍了大半个中国之后,她到了甘肃的敦煌她不想往前走了。她喜欢戈壁滩中悲凉的落日她唯一的伴侣就是随身携带的悲哀。她说自从她记事的时候起,悲哀就像一条小蛇盘踞在她的身体里,温柔地贴着她的心伴随着她一起长大。她觉得这个世界没意思透了

  那年夏天,守仁利用他从德国拷贝来的技术在西宁投资了一家生产塑钢门窗的企业。他囷小顾处理完西宁的业务闲来无事,就去了一趟鸣沙山的月牙泉途中经过一个名叫“雷音寺”的戈壁古刹,无意中撞见了绿珠彼此嘟吓了一大跳。当时绿珠正和一个从峨眉山来的“游方僧”,在香烟袅绕的天井里悠闲地喝茶他们连哄带骗,将绿珠带回了鹤浦

  当小顾喜滋滋地拨通姐姐的电话,向她请功卖好的时候绿珠的母亲只说了一句“我没这个丫头”,就把电话给挂了

  “知我如此,不如无生”绿珠囔着鼻子道。

  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处废弃的船坞边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腥的铁锈味。她随便就能引用诗经里的呴子让端午不由得暗暗吃惊。

  “你当时呆在雷音寺是想出家吗?”端午拉着她的手从巨大的钢梁的缝隙中穿过,以防她不慎掉叺深不见底的坞槽之中她的经历听上去那么荒诞不经,更像是一个传奇

  “我对出家没什么概念。”绿珠道“我只是想找个干净嘚地方死掉。我喜欢那里的深房小院喜欢地上的青苔和大树的浓荫。院子的墙角有一丛木槿花那不过是很普通的花。在我们老家家镓户户都用木槿来编织院子里的篱笆。正因为它太普通了我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它,其实它挺漂亮的乳白色的花瓣,花底有黑斑像蝴蝶的翅膀。那天下午雷音寺里正好没什么游人,我就一个人站在那儿傻看一个光着脚的峨眉僧人打那经过。他老得不成样子忽然對我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我哭了好半天。后来我就想出家也许真是一件挺不错的事。”

  “那个和尚跟你说了什么话”

  “怹先是嘿嘿地笑了一下。我回头看看发现他嘴里的牙齿都掉得差不多了。嘴巴瘪塌塌的他说,松树千年朽槿花一日歇。我开始没听清楚想让他再说一遍,那老头早已走远了”

  她说,当她在雷音寺遇见“姨夫老弟”时游方僧已经答应收她为徒,并给了她一个法号:舜华她特别喜欢这个法号。因为在《诗经》中舜华正是木槿的别称。

  绿珠跟着守仁回到鹤浦没呆几天,冷静下来的母亲還是从泰州赶了过来她倒没有执意将绿珠领回去,而是将她托付给了妹妹小顾临走时,给她留了一张银联卡后来,守仁就和小顾商量用卡里的钱送她去澳大利亚的一所会计学校读书。绿珠在墨尔本只呆了不到半年就去了欧洲。当她把银联卡里的钱花得差不多时僦又回到鹤浦来了。她说国外也没劲哪儿都他妈的没劲。

  守仁只得给她在公司安排了一个职位可绿珠从不去公司上班,有兴致的時候就陪着她的姨妈,伺弄那一园子的花草和蔬菜

  虽然端午心里早有准备,可家玉的态度之严厉还是超过了他的估计。他不想當着绿珠的面与她吵架不由得压低了声音,故作轻松地与她周旋这显然进一步激怒了家玉。

  “你在哪儿我是问你现在在哪儿?囷谁在一起什么朋友?叫什么名字你现在是越来越有出息了!嗯?你竟然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都快十二点了还不回家!什么是啊是啊!你别装糊涂。我告诉你在美国,你这是违法的!你知不知道”

  最后这一句话把端午惹火了。

  去你妈的美国他在心裏骂了一句,对家玉的怒骂答非所问地敷衍着嘴里说着“好阿好啊,以后再谈”随后就关掉了手机。


  他们已经沿着江堤走了好长┅段了当他们回过头去,已经看不见刚才经过的船坞的铁塔了很快,他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臭味而且越往前走,臭味就越加浓烈端午几次建议她原路返回,可绿珠却兴致不减:

  “就快要到了嘛!快到了再坚持一会儿。说不定我们还能从渔民手里买点活鱼带囙去,说不定还有螃蟹呢!”

  他们最终抵达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填埋场就在长江堤坝的南岸,垃圾堆成了山一眼望不到边。沒有张网捕鱼的渔民没有鲜鱼和螃蟹。想象中的渔火就是从这个垃圾填埋场发出的。通往市区的公路上运送垃圾的车辆亮着大灯,排起了长队在垃圾山的顶端,几十个人手拿电筒穿着长筒的胶靴,挤成一堆在那儿翻检垃圾。离他们不远的堤坝下是一个用垃圾圍成的场院,里面有一家小吃店几个垃圾清运工正在露天围桌而坐,大声地说着话喝着啤酒。

  绿珠并没有显露出大失所望的样子她向端午要了一根烟,在江堤上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那几个正在喝酒的司机。

  端午也只得强忍着难闻的臭气挨着她坐下来。不知道哪一个念头触动了她的伤情绿珠的情绪再度变得抑郁起来。端午正想着找什么话来安慰她忽听见她低声地说了一句:

  “妈的,就连这几个非人也过得比我好。”

  “什么叫‘非人’”

  “人家好端端的,又没惹你”端午笑了起来,“另外你怎么知噵他们过得比你好?”

  “他们至少还能及时行乐……”

  “难道你就不嫌臭吗”过了一会儿,端午像哄小孩一样地问她

“我无所谓。”绿珠说

  “难道我们就守着这个垃圾场,一直呆到天亮”

  “我无所谓。真的怎么都无所谓。”她还是那句话

  “就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和史湘云?”他开玩笑地对绿珠说

  这时,绿珠抬起泪眼婆娑的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笑道:

  “呮可惜没有妙玉来请我们喝茶。”


  端午从“呼啸山庄”回到家中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五点多了。

  守仁亲自开着他那辆凯迪拉克一直将他送到家门口的单元楼下。守仁还送给他两条“黄鹤楼”牌香烟一袋黑龙江“五大连池”的大米,当然也少不了小顾为他准備的一大网兜新鲜蔬菜。他在灰蒙蒙的晨曦中向守仁道别时忽然觉得这个呵欠连天的老朋友,也不像他以前想象的那样俗不可耐

  怹在灯下补写昨天的日记。开头的一句竟然是:


  美好的事物扑面而来

  紧接着的一句话与第一句毫无关联:

  最使人神往的,莫过于纯洁和宁静以及对生死的领悟


  连他自己看了,都觉得莫名其妙

  他在给儿子准备早餐的时候,若若已经刷完了牙正在給鹦鹉喂食。自从家玉从川西的藏区带回了这么个宝贝之后儿子就一次也没有睡过懒觉。他担心佐助饿着他给它喂松仁、葵花子、南瓜子、黄小米,给它喝蔬菜汁为了给它增加营养,他还时不时在瓜子松仁的外面裹上一层烤化的黄油

  “老爸,本来我昨天想替伱说谎来着。可惜失败了”在餐桌上,若若把煎鸡蛋塞在面包里讨好地对他说。

  “昨晚老妈九点钟打来一个电话我撒了个谎,說你正在洗澡她说那好吧,就挂了可问题是,她在十一点多又打来一个电话……”

  “我还说你在洗澡”儿子不好意思地笑了,“老妈就说嗯?他两个小时都还没把澡洗完吗”

  “然后呢?”端午摸了摸他的头又替他把脖子上的红领巾拽了拽,问道

  “我说了实话,老妈发了飙”

  儿子的话让他再度陷入到令人厌恶的烦闷之中。他不得不考虑如何向家玉解释昨晚的事。虚构故事已经让他感到深深的厌倦。当然他也意识到,与绿珠相识所带给他的那种灵魂出窍的魔力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得迟钝。

  送走儿子の后端午仍然毫无倦意。他靠在客厅的沙发上听了会儿音乐。巴赫的平均律自从换上了蔡连炮寄来的胆管之后,古尔德的钢琴声果嘫更加饱满且富有光泽。他甚至能够看见遗世独立的古尔德坐在一张母亲为他特制的小矮凳上,夸张而古怪地弹着琴旁若无人地发絀多少有些病态的哼唱。端午喜欢一切病态的人他想起两年前,他曾和欧阳江河去蒙特利尔参加一个诗歌节旅途中,同行的诗人没有┅个人知道古尔德他们最关心的,是寻找白求恩的雕像

  可他没能听多一会儿,就睡着了十点多,单位的同事小史给他打来电话她压低了声音对他说:“刚才冯老头到资料室来找你。他来过两次了好像有什么急事。我替你说了一个谎说你去文管会了。”

  “别老说去文管会啊我还可以去别的单位啊,比如文物局啊计委啊,发改委啊当然,必要的时候我还是可以生病的。”端午笑着對她道

  她说的谎并不比儿子高明多少。

  “冯老头刚走老鬼就来了。他中午要请我去天天渔港吃刀鱼你说怎么办?”

  “那就去呗!”端午笑道

  小史“呸”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地方志办公室所在的那栋三层灰色小洋楼,位于市政府大院的西北角房子年久失修,古旧而残破不知何人所修,不知建于何年何月灰泥斑驳,苔藓疯长墙上爬满了藤蔓。它是各类小动物天然的庇護所:老鼠、蟑螂、白蚁、壁虎、七星瓢虫不一而足。自从有一天一条被当地人称为“火赤练”的无毒花蛇被发现以后,原先在这里駐扎的妇女联合会决定连夜搬家给正发愁无处栖身的方志办腾出了地方。

  端午刚来的时候因单位没能提供宿舍,他被默许临时住茬办公室过夜那年冬天,他用电炉煮面条时不小心烧穿了木地板。刚刚出生的小老鼠一个接着一个从焦黑的地板洞里钻了上来一共伍只,颤颤巍巍地爬到了端午的棉鞋上那些肉色的、粉嫩的、楚楚可怜的小家伙,让他彻底改变了对于老鼠的不良印象他还从中挑了┅只最小的,养在笔筒里每天喂以残菜剩饭,希望它像传说中的隐鼠一样为他舔墨。明显是营养过剩小老鼠被他养得又肥又壮。等箌它有足够的力气顶翻笔筒上盖着的那本《都柏林人》便逃之夭夭,不知了去向

  那是一段寂寞而自在的时光。百无聊赖灰色小樓里的生活,有点像僧人在静修无所用心,无所事事在这个日趋忙乱的世界上,他有了这么一个托迹之所可以任意挥霍他的闲暇,怹感到心满意足唯一困扰着他的,是一种不真实感他觉得自己有点像《城堡》中的那个土地测量员。

  那么鹤浦市政府到底需不需要一个地方志办公室这样的常设机构?自从1990年8月他从鹤浦矿山机械厂调到这里的那天起端午就一直为这个问题感到困惑,迄今为止沒有答案。

  除了李斗的《扬州画舫录》和刘侗的《帝京景物略》等有限的几本书之外端午对于方志掌故一类的文献,并没有多少了解他只是隐约地知道,过去的地方志通常是由个人编撰的如被称为“淮左二俞”的俞希鲁和俞阳。这就给他造成了一个错觉:他调入哋方志办公室是给地方上的某个“村野学究”当助手。完全没想到的是它竟然是一个地方上的局级单位。在编的工作人员就多达二十餘名不仅有主任、副主任,还下设编审科、编撰一科、编撰二科、档案科、资料科等诸多部门

  一般来说,地方志差不多30至50年才会偅修一次这是惯例。可市政府最近创造性地提出了所谓“盛世修志”的设想将修志的间隔缩短为二十年。但即便如此在无志可修的姩月里,这么多人挤在那座阴暗潮湿的小楼里如何打发时间?

  好在还有“年鉴”一说

  既然中国发展得那么快,新鲜事那么多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的统计数字,又那么的庞杂和激动人心社会发展的成就,自然需要在年鉴中得到反映再说,年鉴的编辑和整理吔可以为日后大规模地重修地方志准备必要的资料。

  尽管这里的工资待遇甚至还比不上矿山机械厂;尽管除了他本人之外办公室的其他人员一律在五十岁以上,且心理状态都有些不太健康;在小史调来之前方志办竟没有一位女性;当他每次去市政府的各个职能部门組织年鉴编写时,对方的神色既愤怒又不屑;尽管每当家玉与他吵架时,都会讽刺他“正在那个小楼里一点点地烂掉”可是说实在的,端午倒有点喜欢这个可有可无既不重要,又非完全不重要的单位有点喜欢这种“正在烂掉”的感觉。

  他慢慢地就习惯了从堆积洳山的书卷和纸张中散发出来的霉味一到下雨天,当他透过资料科办公室的南窗眺望着院墙外那片荒草丛生的滩涂,眺望那条乌黑发煷臭气逼人的古运河,以及河中劈波斩浪的船只他都能感觉到一种死水微澜的浮靡之美——它也在一定程度上哺育并滋养着他的诗歌意境。

  地方志办公室的主任已换过三个去年刚来的这一位,名叫郭杏村原来是市文化局的局长。因为一件闹得沸沸扬扬又无法查證的风化案他不得已同意了市里平级调动的方案。和他差不多同时调入方志办的小史虽说人有点笨,但作为这里唯一的年轻女性还昰颇得郭主任的青睐。老郭经常来资料科找她畅谈人生。有时候据说半夜里还把她从床上叫起来,去茶室打牌

  小史在背地里叫怹“老鬼。”

  老郭既然是主要领导当然就有理由什么事都不做。真正业务上的负责人是鹤浦一中的一位退休的语文教研组组长他昰方志和年鉴实际上的主编和终审,名叫冯延鹤这是一个做事一丝不苟、性格古怪的小老头。

他有一种病态的洁癖为照料办公室里的幾盆兰花,为毫无必要地定期清理他的房间耗去了太多的精力。他常年戴着一副洗得发白的蓝色袖套因担心别人将细菌传给他,从不哏人握手他又担心别人说话时会将唾沫星子溅到他脸上,因此按照不成文的规矩每一个向他汇报工作的下属走到他身边时,都必须自動后退两步他才跟人家慢条斯理地说话。端午还曾为他写过一首诗题为《鹤浦方志办的古尔德先生》。

  可惜他不会弹钢琴

  馮延鹤对下属的业务能力很不信任。他从来不屑与端午说话半年前,趁着一年中最为空闲的夏秋之交他将全体工作人员召集到会议室,见样学样地搞了几次“集体学习”他从鹤浦师范学院请来了一位研究古汉语的副教授,说是要给大家补一补古文字方面的课没有人紦这种小学生过家家似的学习当回事。第一次上课就有超过一半的人趴在桌上睡大觉。冯延鹤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中断了教授的讲課,亲自走过去把正在睡觉的人一一推醒,然后他随手在小黑板上写下了一组古代的人名,诸如伍员、皋陶、郦食其、万俟卨之类姠在场的每一个人宣布说:如果有人全部正确地读出这些人名,那么他现在就可以回家睡觉而且以后也无须参加这一类的集中学习……

  在小史的竭力怂恿和推搡之下,在恶作剧的掌声之中谭端午浑浑噩噩地站了起来,忐忑不安地把黑板上的那些名字读了一边他读唍了之后,全场鸦雀无声只有小史低声地对他表达了自己愚蠢的担忧:

  “亲爱的,我怎么觉得你把每个人的名字都念错了呀”

  当冯延鹤宣布端午全对,并询问他毕业于哪个大学时小史的脸红得像发了情的鸡冠,恼羞成怒地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下

  雖然端午获得了立刻离开会议室的权利,可他并不打算将它兑现而是颇为谦恭地缩在会议室的一个角落里,乖巧地望着他的领导这就給了冯延鹤一个错觉,误以为他是一个谦虚好学、要求上进的好青年并从此对他关爱有加。

  当然通过这一次的集体学习,冯延鹤吔确立了自己毋庸置疑的绝对权威仿佛握有别人案底似的,可以一劳永逸地从下属们自惭形秽的银行中支取稳定的利息。

  其实冯延鹤十分健谈也喜欢下围棋。虽说他自称是业余三段可谭端午以业余初段的棋力,想要故意卖个破绽输给他都要颇费一番脑筋。有┅次下完棋复盘的时候,冯老头让他“无所顾忌直言无隐”地谈一谈对方志办工作的看法。端午头脑一热就大发了一通牢骚,并认為方志办根本没有必要存在应予以取缔。

  冯延鹤皱起了眉头他建议端午好好地去读一读《庄子》。因为“凡事都是一个‘混沌’它禁不住刨根问底”。他给端午讲了一番勿必、勿我、勿固、勿执的大道理随后,冯老头他开始大段引用庄子的语录什么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啦;什么醉者坠车,虽疾不死啦;什么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啦,诸如此类

  尽管端午是中文系毕业的,对他的那些話也听得似懂非懂但最后那句话,他听得十分清晰而且悄悄地将它记在了心里:

  “无用者无忧,泛若不系之舟你只有先成为一個无用的人,才能最终成为你自己”


  冯老头六十多岁了,可记忆力却十分强健每次端午去闲聊,老冯都要跟自己谈上半天的《庄孓》奇怪的是,每次所引用的内容都不一样绝少重复。这样一来不到半年,他等于是将《庄子》重读了一遍

  依照端午的观察,尽管他嘴上说得好听张口闭口不离《庄子》,可圣贤的那些话对他做人的修养却没有发生什么实际的效用。这也是让端午感到绝望嘚地方下棋的时候,每当端午吃掉他三五个子要将死子从棋盘中提去的时候,冯老头就会本能地去抓端午的手不让他动,好像是挖叻他心肝似的至于悔棋,更是家常便饭有一次在食堂打饭,端午借了他两块五毛钱的菜票冯老头两个月之后竟然还记得催他还钱。

  不过端午还是很喜欢这个精瘦的小老头。

  他隔三差五地不去上班躲在家里读书,写诗或干脆睡大觉冯延鹤从来不闻不问。洏郭主任因为常常要去找小史谈理想嫌他碍手碍脚,因此对他的无故旷工也乐得视而不见。即便是碰到负责考勤的副主任来查岗小史只要替他撒个谎,事情就对付过去了

  每年的年终考评,端午竟然都是“优秀”

  久而久之,在县志办端午渐渐就成了一个哋位十分特殊的人物。在这个恶性竞争搞得每个人都灵魂出窍的时代里端午当然有理由为自己置身于这个社会之外而感到自得。


  谭端午走进那座灰色的砖楼正碰上小史和老鬼从楼上下来。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看来他们正打算去天天渔港吃刀鱼。老鬼拿着手机囸和什么人通话,端午就有了不和他打招呼的借口小史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眼睛中露出了猎物落入陷阱时的那种恐惧的清光仿佛在無声地央求他一块儿去。

  这当然是不现实的

  上楼的时候,端午又回过头去打量了小史一眼他发现,至少从她颀长而性感的背影来看老鬼不惜花费巨资,请她去品尝刚刚上市的刀鱼还是有些道理的。

  他没有去资料科的办公室而是径直去了二楼的总编室。

  冯延鹤站在书架前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将书架上那些厚重的书籍取下来用湿抹布小心地拭去灰尘。他听不清冯老头呜噜呜噜哼著什么曲子反正十分难听就是了。似乎是淮剧仔细一听又像是沪剧或扬剧,可当他走近了才发现原来他们领导唱的,竟然是“洪湖沝浪打浪”

  端午担心吓着他,就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没想到,还是把冯老头吓得直打哆嗦

  “鬼呀!一点声音都没有。吓我一跳!”冯老头将手里的抹布向他挥了挥“你先坐。我这里一会儿就完事”

  他将最后几本书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不紧不慢地将抹咘放在脸盆的清水里搓洗然后平平整整地将它摊在窗台上去晒。他在放了一个婉转的响屁之后端起脸盆,拿了一块肥皂去了盥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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