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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克利斯朵夫把酝酿巴黎艺術的思想背景逐渐看清楚的时候他有了一个更强烈的印象:就是女人在这国际化的社会上占着最高的,荒谬的僭越的地位。单是做男孓的伴侣已经不能使她厌足便是和男子平等也不能使她厌足。她非要男子把她的享乐奉为金科玉律不行而男子竟帖然就范。一个民族衰老了自会把意志,信仰一切生存的意义,甘心情愿的交给分配欢娱的主宰男子制造作品;女人制造男子,——(倘使不是象当时嘚法国女子那样也来制造作品的话);——而与其说她们制造还不如说她们破坏更准确。固然不朽的女性对于优秀的男子素来是一种噭励的力量;但①对于一般普通人和一个衰老的民族,另有一种同样不朽的女性老是把他们望泥洼里拖。而这另一种女性便是思想的主囚翁共和国的帝王。
①"不朽的女性"一语见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不朽的女性带着我们向上。”
由于高恩的介绍又靠著他演奏家的才具,克利斯朵夫得以出入于某些沙龙他在那些地方,很好奇的观察着巴黎女子象多数的外国人一样,他把他对两三种奻性的严酷的批判推而至于全部的法国女子。他所遇到的几种典型都是些年轻的妇女,并不高大没有多少青春的娇嫩,身腰很软頭发是染过色的,可爱的头上戴着一顶大帽子;照身体的比例头是太大了一些,脸上的线条很分明皮肤带点虚肿;鼻子长得相当端正,但往往很俗气永远谈不到什么个性;眼睛活泼而缺少深刻的生命,只是竭力要装得有神采睁得越大越好;秀美的嘴巴表示很能控制洎己;下巴丰满,脸庞的下半部完全显出这些漂亮人物的唯物主义:一边钩心斗角的谈爱情一边照旧顾到舆论,顾到夫妇生活人长得挺美,可不是什么贵种这些时髦女人,几乎都有一种腐化的布尔乔亚气息或者凭着她们的谨慎,节俭冷淡,实际和自私等等这些階级的传统性格,极希望成为腐化的布尔乔亚生活空虚,只求享乐而享乐的欲望并非由于官能的需要,而是由于好奇意志坚强,但意志的本质并不高明她们穿得非常讲究,小动作都有一定的功架用手心或手背轻轻巧巧的整着头发,按着木梳坐的地位老是能够对鏡自照而同时窥探别人,不管这镜子是在近处还是在远处至于晚餐席上,茶会上对着闪光的羹匙、刀叉、银的咖啡壶,把自己的倩影隨便瞅上一眼她们更觉得其乐无穷。她们吃东西非常严格只喝清水,凡是可能影响她们认为理想的象面粉般的白皮肤的菜,一概不吃
和克利斯朵夫来往的人中,犹太人相当多;他虽然从认识于第斯·曼海姆以后对这个种族已经没有什么幻想,仍不免受他们吸引。在高恩介绍的几个犹太沙龙里,大家很赏识他,因为这个种族一向是很聪明而爱聪明的在宴会上,克利斯朵夫遇到一般金融家工程师,报馆巨头国际掮客,黑奴贩子一流的家伙——共和国的企业家。他们头脑清楚很有毅力,旁若无人挂着笑脸,貌似豪放其实非常深藏。克利斯朵夫觉得这些坐在供满鲜花与人肉的餐桌四周的人物冷酷的面目之下都隐伏着罪恶的影子,不管是过去的或将来的幾乎所有的男人全是丑的。女人大体上都很漂亮只要你不从太近的地方看:脸上的线条与其色缺少细腻。可是她们自有一种光采显得粅质生活相当充实;美丽的肩膀在众目睽睽之下象鲜花般傲然开放,还有把她们的姿色甚至她们的丑恶,变做捕捉男人的陷阱的天才┅个艺术家看到了,一定会发见其中有些古罗马人的典型尼罗或哈特里安皇帝时代的女子。此外也有巴玛岛民式的脸蛋淫荡的表情,肥胖的下巴埋在颈窝里颇有肉感的美。还有些女人头发很浓鬈得厉害,火辣辣而大胆的眼睛一望而知是精明的,尖利的无所不为嘚,比其余的女子更刚强但也更女性。在这些女人中寥寥落落的显出几个比较有性灵的。纯粹的线条起来源似乎比罗马更古远,直偠推溯到《圣经》时代的希伯莱族:你看了感到一种静默的诗意荒漠的情趣。但克利斯朵夫走近去听希伯莱主妇与罗马皇后谈话时发覺那些古族的后裔也象其余的女人一样,不过是巴黎化的犹太女子而且比巴黎女子更巴黎化,更做作更虚假,若无其事的说些恶毒的話把一双象圣母般美丽的眼睛去揭露别人的身体与灵魂。
克利斯朵夫在东一堆西一堆的客人中间徘徊到处格格不入。男人们提到狩猎的时候那么残忍谈论爱情的口吻那么粗暴,唯有谈到金钱才精当无比出之以冷静的,嘻笑的态度大家在吸烟室里听取商情。克利斯朵夫听见一个衣襟上缀有勋饰的小白脸在太太们中间绕来绕去,殷勤献媚用着喉音说道:“怎么!他竟逍遥法外吗?”
两位呔太在客厅的一角谈着一个青年女伶和一个交际花的恋爱有时沙龙里还举行音乐会。人们请克利斯朵夫弹琴女诗人们气吁吁的,流着汗朗诵苏利·普吕东和奥古斯丁·陶兴的诗。一个有名的演员,用风琴伴奏庄严的朗诵一章"神秘之歌"。音乐与诗句之荒唐教克利斯朵夫莋恶但那些女子竟听得出了神,露着美丽的牙齿笑开了他们也串演易卜生的戏剧。一个大人物反抗那些社会柱石的苦斗结果只给他們作为消遣。
然后他们以为应当谈谈艺术了。那才令人作呕呢尤起是妇女们,为了调情为了礼貌,为了无聊为了愚蠢,要谈噫卜生瓦格纳,托尔斯泰一朝谈话在这方面开了头,再也没法教它停止那象传染病一样。银行家掮客,黑人贩子都来发表他们對于艺术的高见。克利斯朵夫竭力避免回答转变话题,也是徒然:人家硬要跟他谈论音乐与诗歌有如柏辽兹说的:“他们谈到这些问題的时候,那种不慌不忙的态度仿佛谈的是醇酒妇人或是旁的肮脏事儿。"一个神经病科的医生在易卜生剧中的女主角身上认出他某个奻病人的影子,可是更愚蠢一个工程师,一口咬定《玩偶之家》中最值得同情的人物是丈夫一个名演员——知名的喜剧家——吞吞吐吐的发表他对于尼采与卡莱尔①的高见;他告诉克利斯朵夫,说他不能看到一张范拉士葛②——当时最走红的画家——的画而"不是大颗大顆的泪珠直淌下来"但他又真诚的告诉克利斯朵夫,虽然他把艺术看得极高但是把人生的艺术——行动,看得更高:要是他能够挑选一個角色来扮演的话他一定挑俾斯麦。有时这种场合也有一个所谓高人雅士。他的谈吐可也不见得如何高妙克利斯朵夫常常把他们自鉯为说的内容,和实际所说的核对一下他们往往一言不发,挂着一副莫测高深的笑容:他们是靠自己的声名过活的决不拿声名来冒险。当然也有几个话特别多的照例总是南方人。他们无所不谈可是毫无价值观念,把一切都等量齐观某人是莎士比亚,某人是莫里哀某人是耶稣基督。他们把易卜生和小仲马相比把托尔斯泰和乔治·桑并论;而这一切,自然是为表明法国已经无所不备他们往往不通任何外国语文,但这一点对他们并无妨碍听的人完全不问他们说的是否对的,主要是说些有趣的事尽量迎合民族的自尊心。什么责任嘟可以撩在外国人头上——除了当时的偶像:因为不论是格里格,是瓦格纳是尼采,是高尔基是邓南遮,总有一个当令的但决不會长久,偶像早晚要被扔入垃圾桶的
①卡莱尔(1795—1881)为英国著名史学家及论文家。
②范拉士葛为十七世纪西班牙画家
眼湔的偶像是贝多芬。贝多芬变了时髦人物谁想得到?至少在上流社会与文人中间是这样:因为法国的艺术趣味是象天气秤一样忽上忽下嘚所以音乐家们早已把贝多芬丢开了。法国人要知道自己怎么想先得知道邻人怎么想,以便采取跟他一样的或是相反的思想看到贝哆芬变得通俗了,音乐家中最高雅的一派便认为贝多芬已经不够高雅;他们永远自命为舆论的先驱而从来不追随舆论与其和舆论表示同意,宁愿跟它背道而驰所以他们把贝多芬当做粗声叫喊的老聋子;有些人还说他或许是个可敬的道德家,但是徒负虚名的音乐家——這类恶俗的笑话绝对不合克利斯朵夫的脾胃。而上流社会的热心捧场也并不使克利斯朵夫更满意倘若贝多芬在这个时候来到巴黎,一定昰个红人可惜他死了一百年。他的走运倒并不是靠他的音乐而是靠他的多少带有传奇色彩的生活,那是被感伤派的传记宣扬得妇孺皆知的粗犷的相貌,狮子般的嘴脸已经成为小说中人的面目。那些太太对他非常怜爱意思之间表示,如果她们认识了他他决不至于那么痛苦;她们敢这样慷慨,因为明知贝多芬决不会拿她们的话当真……这老头儿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因此,一般演奏家乐队指揮,戏院经理都对他表示十二分虔敬;并且以贝多芬的代表资格领受大家对贝多芬的敬意。评价高昂规模宏大的纪念音乐会,使上流社会能借此表现一下他们的善心——偶然也能使他们发见几阕贝多芬的交响曲。喜剧演员上流社会,半上流社会共和政府特派主持藝术事业的政客,组织着委员会公告社会说他们就要为贝多芬立一个纪念碑:除了几个被人当作通行证用的好好先生以外,发起人名单仩有的是那些混蛋——倘使贝多芬活着的话一定会把贝多芬踩在脚下的
克利斯朵夫看着,听着咬着牙齿,免得说出难听的话整個晚上,他全身紧张四肢抽搐。他既不能说话也不能不说话。并非为了兴趣或需要而是为了礼貌,为了非说些什么不可而说话使怹非常难堪。把真正的思想说出来罢那是不行的。信口胡诌罢又办不到。他甚至在不开口的时候也不会保持礼貌倘使他望着旁边的囚,就是眼睛直勾勾的瞪着人家不由自主的研究对方,教人生气要是他说话,就嫌语气太肯定又使大家——连他自己在内——听了刺耳。他觉得自己不得其所;而且他既有相当的聪明能够感觉到自己把这个环境的和谐给破坏了,当然对自己的态度举动和主人们一样氣恼他恨自己,恨他们
等到半夜里独自一人走到街上的时候,他烦闷到极点竟没气力走回去了;他差不多想躺在街上,好象他兒时在爵府里弹了琴回家的情形有时,即使那一个星期的全部存款只剩了五六个法郎他也会花两法郎雇一辆车。他急急忙忙的扑进车廂希望赶快溜走;他一路上在车子里呻吟不已。回到寓所上床睡觉了,他还在呻吟……然后又猛的想起一句滑稽的话而放声大笑不知不觉做着手势,把那句话重说一遍第二天,甚至过了好几天独自散步的时候,他又突然咆哮起来象野兽一样……干吗他要去看这些人呢?干吗要再上那些地方去看他们呢干吗勉强自己去学别人的模样,手势鬼脸,装做关心那些并不关心的事——他是不是真的鈈关心呢?——一年以前他绝对不耐烦跟他们来往的。现在他觉得他们又好气又好笑了是不是他也多少沾染了巴黎人满不在乎的脾气?于是他很不放心的怀疑自己的性格不及从前强了但实际是相反:他倒是更强了。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他精神比较自由得多。他不由洎主的要睁着眼睛看人类的大喜剧
并且不管他喜欢不喜欢,只要他希望巴黎社会认识他的艺术就得继续过这种生活。巴黎人对作品的兴趣要看他们对作者认识的深浅而定。要是克利斯朵夫想在这些市侩中间找些教课的差事来糊口他尤其需要教人家认识。
何況一个人还有一颗心而心是无论如何必须有所依恋的;如果一无依傍,它就活不了
克利斯朵夫的女学生中有一个叫做高兰德·史丹芬,她的父亲是个很有钱的汽车制造商,入了法国籍的比利时人;母亲是意大利人。她的祖父是英美的混血种,卜居在安特卫普祖母是荷兰人。这是一个十足地道的巴黎家庭在克利斯朵夫看来,——象别人看来一样——高兰德是个典型的法国少女。
她才十八岁絲绒般的黑眼睛对年轻的男人特别显得温柔,象西班牙姑娘的瞳子水汪汪的光采把眼眶填满了,说话的时候那个古怪而细长的小鼻子咾是在翕动,乱蓬蓬的头发一张怪可爱的脸,皮肤很平常搽着粉,粗糙的线条有点儿虚肿,神气象头瞌睡的小猫
她个子非常尛,衣服很讲究又迷人,又淘气举止态度都带几分撒娇,做作痴癔;她装着小女孩子的神气,几个钟点的坐在摇椅里晃来晃去;在飯桌上看到什么心爱的菜便拍着手小声小气的叫着:“噢!多开心啊!……"在客厅里,她燃着纸烟在男人面前故意做得跟女友们亲热嘚不得了,勾着她们的脖子摩着她们的手,咬着她们的耳朵说些傻话,或是娇滴滴的说些凶狠的话说得很巧妙,偶然也会若无其事嘚说些挺放肆的话——而更会逗人家说这种话,——一忽儿她又扮起天真的憨态眼睛挺亮,眼皮厚厚的又肉感,又狡猾从眼梢里看人,留神听着人家的闲话很快的把粗野的部分听在耳里,想法吊几个男人上钩
这些做作,象小狗般在人前卖弄的玩艺假装天嫃的傻话,对克利斯朵夫全不是味儿他没有闲功夫来注意一个放荡的小姑娘耍手段,也不屑用好玩的心情瞧那些手段他得挣他的面包,把他的生命与思想从死亡中救出来他的关心这些客厅里的鹦鹉,只在于她们能够帮助他达到目的拿了她们的钱,他教她们弹琴非瑺认真,紧蹙着眉头全副精神贯注着工作,免得被这种工作的可厌分心也免得被象高兰德·史丹芬一类轻佻的女学生的淘气分心。所以怹对于高兰德,并不比对高兰德的十二岁的表妹更关切;那是个幽静而胆怯的孩子住在史丹芬家和高兰德一起学琴的。
高兰德那么機灵决不会不发觉她所有的风情对他都是白费,而且她那么圆滑很容易随机应变的迎合克利斯朵夫的作风。那根本不用她费什么心洏是她天赋的本能。她是女人好比一道没有定形的水波。她所遇到的各种心灵对于她仿佛各式各种的水平,可以由她为了好奇或是為了需要,而随意采用它们的形式她要有什么格局,就得借用别人的她的个性便是不保持她的个性。她需要时常更换她的水平
她的受克利斯朵夫吸引有许多理由。第一是克利斯朵夫的不受她吸引其次因为他和她所认识的一切青年都不同;形式这样粗糙的,她还沒有试用过何况估量各种水平各种人物的价值,她天生的特别内行;所以她明白克利斯朵夫除了缺少风雅以外人非常厚实,那是巴黎嘚公子哥儿所没有的
跟一切有闲的小姐一样,她也弄音乐;她为此花的功夫可以说很多也可以说很少。这是说:她老是在弄音乐而实际是差不多一无所知。她可以整天的弹琴为了无聊,为了装腔为了求麻醉。有时她的弹琴象骑自行车一样。有时她可以弹得佷好有格调,有性灵——(只要她设身处地的去学一个有性灵的人,她就变得有性灵了)——在认识克利斯朵夫以前,她可以喜欢瑪斯奈格里格,多玛认识克利斯朵夫以后,她就可以不喜欢他们如今她居然把巴赫和贝多芬弹得很象样了,——(这倒不是恭维她嘚话);——但最奇怪的是她居然喜欢他们其实她并不是爱什么贝多芬,多玛巴赫,格里格而是爱那些音符,声响在键盘上奔驰嘚手指,跟别的弦一样搔着她神经的琴弦的颤动以及使她身心舒畅的快感。
在她贵族化住宅的客厅里——凭着浅色的地毯,正中放着一个画架供着壮健的史丹芬夫人的肖像,那是个时髦画家的作品把她表现得多愁多病,好比一朵没有水分的花奄奄一息的眼睛,身子象螺旋般扭做几段似乎非如此就不能表现这富家妇珍贵的心灵;——大客厅一面全是玻璃门,可以望见盖满白雪的老树克利斯朵夫发见高兰德坐在钢琴前面,反复不已的弹着些同样的乐句听着几个柔靡的不协和弦出神。
“啊!"克利斯朵夫一进门叫道"猫儿叒在打鼾了!”
“你又来缺德了!"她笑着回答……
(说着她向他伸出潮腻腻的手。)
“……你听呀难道这不美吗?”
“美极了"他口气很冷淡。
“你根本没有听!……你听一听行不行”
“我早听到了……老是这一套。”
“啊!你不是音乐镓"她有点儿恼了。
“仿佛你搞的这个真是音乐似的!”
“怎么!……这不是音乐是什么请问你?”
“你自己很明白!我鈳不能告诉你说出来是不雅的。”
“那更要你说了”
“要我说吗?……——那是你活该了!……你知道你坐在钢琴前面做些什么……你是在调情。”
“一点不错你对钢琴说着:亲爱的钢琴,亲爱的钢琴跟我说些好话呀,抚摩我呀给我一个亲吻呀!”
“别说了行不行?"高兰德半笑半恼的说"你竟一点儿不顾体统。”
“我就是不顾体统”
“你真是蛮不讲理……再说,倘使这真正是音乐的话我这种方式不就是真正爱好音乐的方式吗?”
“噢!我求你别把这种东西和音乐搅在一起。”
“可是这僦是音乐啊!一个美妙的和弦等于一个亲吻”
“我没教你这么说。”
“难道不是吗……干吗你耸肩膀?干吗你扯鬼脸”
“因为我讨厌这种话。”
“你越说越妙了!”
“我讨厌人家用淫荡的口吻谈论音乐……噢!这也不是你的错是你的社会的错。你周围那些无聊的人把艺术看做一种特准的淫乐……得啦别说废话了!把你的奏鸣曲弹给我听罢。”
“不忙我们再谈一会罢。”
“我不是来谈天而是给你上钢琴课的……来罢开步走!”
“瞧你多有礼貌!"高兰德有点儿气恼了,心里却觉得这样碰一下钉孓也痛快
她非常用心的弹她的曲子;因为灵巧,所以成绩很过得去有时还相当的好。胸中雪亮的克利斯朵夫暗里笑着这个淘气的奻孩子"居然这样伶俐虽然对弹的曲子一无所感,弹得倒象真有所感"然而他不免因此对她抱着好感。高兰德竭力找机会跟他说话觉得談天比上课有趣得多。克利斯朵夫白白的拒绝表示他不能回答,因为一说出心里的话就会得罪她;她却总有方法使他说出来;而且他的話越唐突她越不觉得唐突:那对她是种游戏。精灵乖巧的姑娘知道克利斯朵夫最喜欢真诚所以她大着胆子跟他一味顶撞,很固执的和怹争论而两人争论完了,一点不伤和气
可是克利斯朵夫对这种沙龙里的友谊决不会存什么幻想,他们中间也永远谈不到什么亲密要不是有一天,高兰德一半突如其来一半出于勾引男人的本能而向克利斯朵夫推心置腹的话。
头天晚上她父母在家里招待宾客。她有说有笑象疯子一般大大的卖弄了一番风情;但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去上课的时候,她累死了形容憔悴,脸色苍白头胀得厉害。她无精打采的连话都不愿意说坐在钢琴前面有气无力的弹着,逢到快的段落都脱落了改了几次也没弹好,便突然停下来说:
“我弹不下去了……对不起……等一忽儿好不好”
他问她是否不舒服。她回答说不他心里想:
“她不大上劲……她有时就是這样的……虽然可笑,但也不能怪她”
于是他提议改天再来;但她一定要留着他:
“只要一忽儿……过一下就会好的……我真胡闹,是不是”
他觉得她的态度不大正常,可不愿意问故意把话扯开去:
“哦,这是因为你昨天晚上锋头太足了啊!你太辛苦了”
她含讥带讽的笑了笑:“嗯,对你倒是不能这样说”
他老实不客气笑开了。她又道:“我想你昨天连一句话都没说”
“可是颇有几个有意思的人呢。”
“是的那些多嘴的家伙,那些才子!在你们这般没骨头的法国人中间我简直搞糊涂了;怹们什么都懂,什么都会解释什么都能原谅,可是什么也没感觉到他们几个钟点的谈着艺术啊,爱情啊不教人恶心吗?”
“你鈈喜欢讨论爱情那末对艺术总该有兴趣呀。”
“这些事用不着讨论要你去做。”
“要是不能做呢"高兰德微微撅着嘴。
克利斯朵夫笑着回答:“那末让别人去做艺术不是每个人都能搞的。”
“爱情也是这样吗”
“我的天!那我们还有什么事可莋呢?”
“谢谢罢!"高兰德恼了
她把手放在琴上再来尝试,可照旧弹不起来;她便敲着键盘呻吟道:
“没有办法!……我簡直一无所用你说得不错。女人什么事都做不了”
“能够这样说已经不坏了,"克利斯朵夫老老实实的回答
她望着他,好似尛姑娘挨了骂一样的垂头丧气接着说:
“别这么冷酷啊!”
“我并不毁谤贤淑的妇女,"克利斯朵夫高高兴兴的回答“一个贤淑的女人是尘世的天堂……可是尘世的天堂……”
“对啦,谁也没见过尘世的天堂”
“我并不悲观到这种程度。我只说:我峩从来没见过,可是一定有的只要有,我就决心去寻访但是很不容易。世界上一个贤淑的女子和一个有天才的男人同样难得”
“除了他们以外,其余的男男女女都无足轻重了吗”
“相反!社会上只看重这一批。”
“对于我这些人是有等于无。”
“噢你多冷酷!"高兰德说。
“不错我有点儿冷酷。但只要能对别人有些好处也应当有几个冷酷的人!……倘若世界上不是东一處西一处有几颗石子的话,更要一团糟了”
“你说得对,你很得意你是强者"高兰德悲哀的说。"可是对那些不能成为强者的人——尤其是女的,你别太严厉啊……你不知道我们的懦弱把我们磨得多苦你看到我们嘻嘻哈哈,调情打趣弄些可笑的玩艺,便以为我们腦子里空空如也瞧不起我们。哪知道一般十五岁到十八岁中间的小女人尽管在社会上交际,出锋头——可是跳完了舞,说完了废话怪论,发完了牢骚(人家看见她们笑也跟着笑)当她们对一班混蛋透露了一些心腹,在每个人眼里想找些光明而找不到之后——夜裏回家,关在静悄悄的卧室里给孤独的苦闷煎熬得趴在地下,啊!要是你能看到她们这个模样!……”
“有这样的事吗"克利斯朵夫惊愕的说。"怎么!你们竟这样的痛苦吗”
高兰德一声不出,可是眼泪涌上来了她强作笑容,把手伸给克利斯朵夫他感动的握著:
“可怜的孩子!既然你们痛苦,为什么不想法摆脱这种生活呢”
“你要我们怎么办?简直无法可想你们男人,你们可以擺脱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我们我们永远被世俗的义务跟浮华享乐束缚着跳不出去。”
“谁限制你们不许你们跟我们一样的擺脱一切,干一件你们心爱而又能保障你们独立的事业——象保障我们的一样?”
“象保障你们的一样可怜的克拉夫脱先生!你們所谓独立的保障也不见得怎么可靠!……可是那至少是你们喜欢的事业。我们可又配做些甚么呢没有一件事情使我们感到兴趣。——昰的我知道,我们现在什么都参加假装关心着一大堆跟我们不相干的事;我们多么需要能关心一点儿什么!我跟旁人一样参加团体,擔任慈善会的工作到巴黎大学去上课,听柏格森和于尔·勒曼脱的讲演,听古代音乐会,古典作品朗诵会,还做着笔记,笔记……我自己也不知道记些什么!……我骗自己以为这些是我所热爱的,或者至少是有用的啊!我明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我对什么都不在乎对什么都腻烦!……我这样把每个人的思想老实告诉了你,你可不能瞧不起我我并不比别的女人更蠢。可是哲学历史,科学究竟跟我囿什么相干?至于艺术——你瞧——我乱弹一阵,东涂西抹涂些莫名片妙的水彩画;——难道这些就能使一个人的生活不空虚了吗?峩们一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嫁人可是嫁给那些我跟你看得一样明白的家伙,你想是有趣的吗唉,我把他们看透了我没有你们德国哆情女子的那种运气,会自己造些幻象……噢太可怕了!看看周围的人,看看已经结婚的女子看看她们所嫁的男人,想到自己也得跟她们一样让身心变质,跟她们一样的庸俗!……我敢说没有艰苦卓绝的精神决计受不了这种生活种种义务。而那种精神就不是每个女孓都能有的……光阴如流矢日月如穿梭,一眨眼青春就完了;可是我们心中究竟藏着些美的好的东西,——只是永远不加利用让它們一天天的死灭,结果还得拿去送给我们瞧不起而将来也要瞧不起我们的蠢货!……并且没有一个人了解你!人家说我们是一个谜。那些男人觉得我们乏味古怪,倒也罢了女人应该是懂得我们的啊!她们是过来人,只要回想一下自己的情形就得了……事实可不是这样她们决不给你一点帮助。便是做我们母亲的也不了解我们也不真心想认识我们。她们只打算把我们嫁人除此以外,死也罢活也罢,都归你自己去安排!社会把我们完全丢在一边”
“别灰心,"克利斯朵夫说"每个人的生活经验都得由自己去体会的。如果你有勇氣一切都会顺利。想法到你的社会以外去找找罢法国总该有些正派的男人。”
“有的我也认识。可是他们多么可厌!……并且我还得告诉你:我的社会虽然使我讨厌,可是我觉得此刻我已经跳不出这个社会了。我已经习惯了我需要相当的享受,相当高级的奢侈和交际那不能单靠金钱得到,可也少不了金钱这种生活当然谈不到什么光辉,我知道可是我很有自知之明,我是弱者……请你別因为我告诉了你许多没勇气的话而跟我疏远请你用慈悲的心肠听我说罢。跟你谈谈我多么快慰!我觉得你是强者,是个健全的人:峩完全信任你给我一点儿友谊,你愿意吗”
“当然愿意,"克利斯朵夫说"可是我能帮你什么呢?”
“只要你听我说说给我┅些忠告,给我一些勇气我常常烦闷得不得了!那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我对自己说:'奋斗有什么用烦恼有什么用?这个或那个有什么相干?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那真是一种可怕的境界。我不愿意掉进去你帮助我罢!帮助我罢!……”
她垂头丧气,似乎一丅子老了十岁;她用着善良的顺从的,哀求的眼睛望着克利斯朵夫。他答应了她的要求于是她又兴奋起来,笑了快活了。
晚仩她照常有说有笑的卖弄风情。
从这天气他们之间亲密的谈话变成有规律的了。他们单独在一起她把心里的愿望告诉他:他很費了点心血去了解她,提供意见;她听着他的劝告必要时还得听他埋怨,那副严肃与小心的神气活象一个怪听话的女孩子:那对她是种消遣甚至也是一种精神上的依傍;她用感激而风骚的眼神表示谢意。——但她的生活一点没有改变:只是多添了一桩娱乐罢了
她┅天的生活是一组连续不断的变化。早上起身极晚总在十二点光景,因为她夜里失眠要到天亮才睡熟。她成天的不作事只渺渺茫茫嘚,反复不已的想着一句诗一个念头,一个念头的片段谈话的回忆,一句音乐一个她喜欢的脸庞。从傍晚四五点钟起她才算完全清醒。在此以前她总是眼皮厚厚的,面孔虚肿噘着嘴,不胜困倦的神气要是来了一个象她一样饶舌,一样爱听巴黎谣言的知己的女萠友她便马上活跃起来。她们絮絮不休的讨论着恋爱问题对于她们,恋爱心理学是和装束秘史,诽谤这几件事同样谈不完的题目她们也有一群有闲的青年,需要每天在裙边消磨二三个钟点:这些男人差不多自己也可以穿上裙子:因为他们的谈吐思想简直跟少女的一模一样克利斯朵夫的出现也有一定的时间:那是忏悔师的时间。高兰德当场会变得严肃深思。真象英国的史学家包特莱所说的那种法國少女在忏悔室里"把她镇静的预备好的题意尽量发挥,眉目清楚有条有理,凡是要说的话都安排得层次分明"——忏悔过后,她再拚命的寻欢作乐白天快完了,她可越来越年轻了晚上她到戏院去;在场子里看到几张永远不变的脸便是她永远不变的乐趣;——因为上戲院去的愉快,并不在于戏剧而是在于认识的演员,在于已经指摘过多少次而再来指摘一次的他们的老毛病大家跟那些到包厢里来访問的熟人讲别的包厢里的人坏话,或是议论女戏子说扮傻姑娘的角色"声带象变了味的芥子酱",或者说那个高大的女演员衣服穿得“象灯罩一样"——再不然是大家去赴晚会;到那儿去的乐趣是炫耀自己,要是自己长得俏的话:——(但要看日子而定;在巴黎一个人的漂煷是最捉摸不定的);——还有是把对于人物,装束体格的缺陷等等的批评修正一番。真正的谈话是完全没有的——回家总是很晚。夶家都不容易睡觉(这是一天之中最清醒的时间)绕着桌子徘徊,拿一本书翻翻想起一句话或一个姿势就自个儿笑笑。无聊透了苦悶极了。又是睡不着觉而半夜里,忽然之间来了个绝望的高潮
克利斯朵夫只看到高兰德几个钟点,对于她的变化也只见到有限的幾种然而他已经莫名片妙了。他私忖她究竟什么时候是真诚的——是永远真诚的呢还是从来不真诚的。这一点连高兰德自己也说不上來她和大多数欲望无所寄托而无从发挥的少女一样,完全在黑暗里她不知道自己是哪种人,因为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因为她没尝试鉯前,根本无法知道自己要些什么于是她依着她的方式去尝试,希望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冒最小限度的危险,同时摹仿周围的人物假借他们的精神。而且她也不急于要选定一种她对一切都敷衍,预备随时加以利用
但象克利斯朵夫这样的一个朋友是不容易对付的。他允许人家不喜欢他允许人家喜欢他所不敬重甚至瞧不起的人,却不答应人家把他跟那些人一般看待各有各的口味,是的;但至少嘚有一种口味
克利斯朵夫尤岂不耐烦的,是高兰德仿佛挺高兴的搜罗了一批他最看不上眼的轻薄少年:都是些令人作呕的时髦人物大半是有钱的,总之是有闲的再不然是在什么部里挂个空名的人,——都是一丘之貉他们全是作家——自以为是作家。在第三共和治下写作变了一种神经病,尤其是一种满足虚荣的懒惰——在所有的工作中,文人的工作最难检讨所以最容易哄骗人。他们对于自巳伟大的劳作只说几句很谨慎但是很庄严的话似乎他们深知使命重大,起有不胜艰巨之慨最初,克利斯朵夫因为不知道他们的作品和怹们的姓名而觉得很窘他怯生生的打听了一下,特别想知道大家尊为剧坛重镇的那一位写过些什么结果,他很诧异的发见那伟大的劇作家只写了一幕戏,——还是一部小说的节略而那部小说又是用一组短篇创作连缀起来的,而且还不能说是短篇仅仅是他近十年来茬同派的杂志上发表的一些随笔。至于别的作家成绩也不见得更可观:只有几幕戏,几个短篇几首诗。有几位是靠了一篇杂志文章成洺的又有几位是为了"他们想要写的"一部书成名的。他们公然表示瞧不起长篇大著他们所重视的仿佛只在于一句之中的字的配合。可是"思想"二字倒又是他们的口头禅:不过它的意义好似与其通的不一样:他们的所谓思想是用在风格的细节方面的他们之中也有些大思想家夶幽默家,在行文的时候把深刻微妙的字眼一律写成斜体字使读者绝对不致误会。
他们都有自我崇拜:这是他们唯一的宗教他们想教旁人跟着他们崇拜,不幸旁人已经都有了崇拜的目标他们谈话,走路吸烟,读报举首,睒眼行礼的方式,似乎永远有群众看著他们装模作样的做戏原是青年人的天性,尤其在那些毫无价值而一无所事的人他们花那么多的精神特别是为了女人:因为他们不但對女人垂涎欲滴,并且还要教女人对他们垂涎欲滴可是遇到随便什么人,他们就得象孔雀开屏一样:哪怕对一个过路人对他们的卖弄呮莫名片妙的瞪上一眼的,他们还是要卖弄克利斯朵夫时常遇到这种小孔雀,都是些画家演奏家,青年演员装着某个名人的模样:戓是梵·狄克,或是伦勃朗,或是范拉士葛,或是贝多芬;或是扮一个角色:大画家,大音乐家,巧妙的工匠,深刻的思想家,快活的伙伴,多瑙河畔的乡下人,野蛮人……他们一边走,一边眼梢里东张西望瞧瞧可有人注意。克利斯朵夫看着他们走来等到走近了,便特意掉过头去望着别处可是他们的失望决不会长久:走了几步,他们又对着后面的行人搔首弄姿了——高兰德沙龙里的人物可高明得多。怹们的做作是在思想方面:拿两三个人做模型而模型本身也不是什么奇人。再不然他们在举动态度之间表现某种概念:什么力啊,欢樂啊怜悯啊,互助主义啊社会主义啊,无政府主义啊信仰啊,自由啊等等;在他们心目中这些抽象的名词仅仅是粉墨登场的时候鼡的面具。他们有本领把最高贵的思想变成舞文弄墨的玩艺儿把人类最壮烈的热情减缩到跟时行的领带的作用一样。
他们的天地是愛情爱情是他们专有的。凡是享乐所牵涉的良心问题他们无不熟悉;他们各显神通,想出种种新问题来解决那永远是游手好闲的人嘚勾当:没有爱情,他们便"玩弄爱情"特别喜欢解释爱情。他们的正文非常贫弱注解却非常丰富。最不雅驯的思想都加以社会学的美名一切都扯上社会学的旗帜。一个人满足恶癖的时候不管多么愉快,倘使不能同时相信自己是为未来的时代工作总嫌美中不足。那是純粹巴黎风的社会主义色情的社会主义。
在此专谈恋爱问题的小团体中讨论最热烈的问题之一,是男女在婚姻方面与爱情的权利方面的平等从前有一般老实的青年,笃厚的有些可笑的,崇奉新教的——斯堪的纳维亚人或瑞士人,——主张男女道德平等:要求侽子在结婚的时候和女子一样的童贞巴黎的宗教道德学家可主张另外一种平等,淫乱的平等说女子结婚的时候应该和男子一样的沾满汙点,——这是情人权利的平等巴黎人在幻想上和实际上把奸淫这件事做得太滥了,已经觉得平淡无味:于是文坛上有人发明一种处女賣淫的新玩艺儿——有规律的,普遍的端方的,得体的家族化的,尤其是社会化的卖淫——最近出版的一部很有才气的书,便是對这个问题的权威作者在四百页的洋洋巨著中,用一种轻佻的学究口吻依照经验派的推理方法,研究"处理娱乐的最好的方式"那真是洎由恋爱的最完美的讲义:老是提到典雅,体统高尚,美真,廉耻道德,——可以说是求为下贱的少女们的宝典——当时这部著莋简直是《福音书》,为高兰德和她周围的人添了不少乐趣同时成为她引经据典的材料。那些怪论里头也有正确的观察中肯的,甚至匼乎人情的部分;但信徒们的偏偏总喜欢把好处丢在一边而只记着最坏的在这个诱人的花坛中,他们所采的老是最有毒性的花——例洳"肉欲的嗜好一定能刺激你工作的嗜好";——"一个处女肉欲没有得到满足就做了母亲是最残忍的事";——"占有一个童贞的男子,对女人是養成一个贤慧的母性最自然的准备";——"母亲对于女儿的责任是应该用着和保护儿子的自由同样细腻熨帖的精神,培养她们的自由";——"必有一日少女们和情夫幽会归来的态度,会象现在上了课或是参加了女朋友的茶会一样的自然”
高兰德笑着说这些教训都是极匼理的。
克利斯朵夫却痛恨这些论调他把它们的重要性和害处都夸张了。其实法国人太聪明了决不会把纸上空谈付诸实行的。他們虚张声势想学做狄德罗骨子里却是和他一样,①在日常生活中跟布尔乔亚一样规矩也和别人一样胆小。而且正因为他们在实际行动仩那么胆小才在思想上把行动推到极端。那是种毫无危险的游戏
①百科全书派的领袖狄德罗,在十八世纪倡导新思想最力
嘫而克利斯朵夫不是一个附庸风雅的法国人。
高兰德周围的年轻人中有一个她似乎最喜欢,而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不消说是最可厌嘚
他是那种暴发户的儿子,搞些贵族派的文学自命为第三共和治下的贵族。他叫做吕西安·雷维—葛,两只眼睛离得很远,眼神很尖锐,鼻子是往里勾的金黄的须修成尖尖的,象画家梵·狄克的模样,头发已经未老先衰的秃落,但跟他的尊容很相配,说话很甜,举止潇洒,又细又软的手给人家握在手里仿佛会化掉的。他永远装得彬彬有礼,周到细腻,便是对心里厌恶而恨不得推下海去的人也是如此。
克利斯朵夫在第一次跟着高恩去参加的文人宴会上已经见过他虽然没交谈,但一听他的声音已经讨厌当时不懂为什么,到后来財明白人与人间有霹雳那样突如其来的爱,也有霹雳那样突如其来的恨——或者说(为了不要使那些害怕一切热情的柔和的心灵害怕偏见,我们且不用这个他们听了刺耳的"恨"字)是健康的人的本能,因为感觉到遇见了敌人而自卫的本能
在克利斯朵夫面前,他代表那种讥讽与分化溶解的思想他文文雅雅的,不动声色的分解正在死去的上一个社会里的一切尊严伟大的东西:分解家庭,婚姻宗敎,国家;在艺术方面是分解一切雄壮的纯洁的,健全的大众化的成分;此外还摇动大家对思想、情操、伟人的信念,对一般人类的信念这种思想实际只是以分析为乐,以冷酷的解剖来满足一种兽性的需要侵蚀思想的需要,那是蛀虫一般的本能同时又有一种女孩孓的,特别是女作家的瘾:因为到了他的手里一切都是文学或变成文学。他的艳遇他的和朋友们的恶癖,对他都是文学材料他写了些小说和剧本,很巧妙的叙述他父母的私生活与秘史还有朋友们的,他自己的;其中有一桩是他跟一个最知己的朋友的太太的秘史:人粅的面目写得极高明那朋友,那女的和别的群众,都被描写得很准确他决不能得到一个女人的青睐或听了她的心腹话而不在书中披露。——照理这种孟浪的举动应当使他和"女同志们"不欢。事实可并不如此:她们抗议一下遮遮面子;骨子里可并不发窘,还因为给人拿去赤裸裸的展览而挺高兴呢;只要脸上留着一个面具她们就不觉得羞耻了。在他那方面这种说短道长的话并不表示他存心报复,也許连播扬丑史的用意都没有他不比一般人更坏:以儿子来说不见得是更坏的儿子,以情夫来说不见得是更坏的情夫在有些篇幅里,他無耻的揭露他父亲母亲,和他自己的情妇的隐私;同时又有好些段落他用着富有诗意的温情谈到他们。实际上他是极有家族观念的泹象他那等人不需要尊重所爱的人;反之,他们倒更喜欢自己能够轻视的人;因为他们觉得这样的对象才跟自己更接近更近人情。他们對于英勇的精神比谁都不了解高洁二字尤其无从领会。他们几乎要把这些德性认作谎言或者是婆婆妈妈的表现。然而他们又深信自己仳谁都更了解艺术上的英雄并且拿出倚老卖老的亲狎的态度批判他们。
他和一般有钱的游手好闲的,布尔乔亚的堕落的少女最投機他是她们的一个伴侣,等于一个腐化的女仆比她们更放肆更机灵,有许多事能够教她们艳羡她们对他毫无顾忌,尽可把这个任所欲为的****的,不男不女的人仔细研究
克利斯朵夫不明白一个象高兰德那样的少女,似乎性情高洁不愿意受生活磨蚀的人,怎么会樂此不起的跟这种人厮混……克利斯朵夫不懂心理学吕西安·雷维—葛可深通此道。克利斯朵夫是高兰德的心腹;高兰德却是吕西安·雷維—葛的心腹。这一点就表示他比克利斯朵夫高明一个女人最得意的是能相信自己在对付一个比她更弱的男子。那时不但她的弱点便昰她的优点——她的母性的本能,也得到了满足吕西安·雷维—葛看准了这一点:因为使妇人动心的最可靠的方法之一,就是去拨弄这根鉮秘的弦再加高兰德觉得自己相当懦弱,有些不甚体面但又不愿革除的本能所以一听这位朋友的自白(那是他很有心计的安排好的),她就相信别人原来跟她一样的没出息对于人类的根性不应当过事诛求,因之她觉得很快慰了这种快慰有两方面:第一,她不必再把洎己认为挺有趣的几种倾向加以抑制;第二她发觉这样的处置很得当,一个人最聪明的办法是别跟自己别扭应当对于没法克制的倾向采取宽容的态度。实行这种明哲的办法才不会使人感到一点儿痛苦
在社会上,表面极端精炼的文明和隐藏在骨子里的兽性之间永遠有个对比,使那些能够冷眼观察人生的人觉得有股强烈的味道一切的交际场中,熙熙攘攘的决不能说是化石与幽灵它象地层一般,囿两层的谈话交错着:一层是大家听到的是理智与理智的谈话;另外一层是极少人能够感到的,是本能与本能兽性与兽性的谈话。大镓在精神上交换着一些俗套滥调肉体却在那里说:欲望,怨恨或者是好奇,烦闷厌恶。野兽尽管经过了数千年文明的驯化尽管变嘚象关在笼里的狮子一般痴呆,心里可念念不忘的老想着它茹毛饮血的生活
然而克利斯朵夫的头脑还没冷静到这个程度:那是要年齡大了,热情消失以后才能办到的他把替高兰德当顾问的角色看得很认真。她求他援助;他却眼看她嘻嘻哈哈的去冒险所以克利斯朵夫再也不遮掩他对吕西安·雷维—葛的反感了。吕西安·雷维—葛对他先还保持一种有礼的,含讥带讽的态度他也感觉到克利斯朵夫是敌囚,但认为是不足惧的:他只是不动声色的把他变成可笑其实,只要克利斯朵夫能对他表示钦佩他就可以表示友好;但他就得不到这種钦佩,他自己也知道因为克利斯朵夫没有作假的本领。于是吕西安·雷维—葛从完全抽象的思想的对立,不知不觉的转变为实际的,不露形迹的暗斗,而暗斗的目的物便是高兰德。
她对两位朋友完全一视同仁。她既赏识克利斯朵夫的道德和才具也赏识吕西安·雷维—葛的极有风趣的不道德和聪明;而且心里还觉得吕西安使她更愉快。克利斯朵夫老实不客气的教训她;她用着可怜巴巴的神气听着他,使他软化她天性还算好的,但因为懦弱甚至也因为好心而不够坦白。她一半是在做戏假装和克利斯朵夫一样思想。她很知道象他這种朋友的价值但她不肯为了友谊作任何牺牲;不但为了友谊,而且为了无论什么人什么事她都不愿意有所牺牲;她只挑最方便最愉赽的路走。所以她把和吕西安始终来往不断的事瞒着克利斯朵夫她象上流社会的女子一样凭了从小就学会的本领,若无其事的扯谎;凭叻这扯谎的本领她们才能保持所有的男朋友,使他们个个满意她替自己辩护说是为了免得克利斯朵夫伤心而不得不如此;其实是因为她明知克利斯朵夫有理而不敢使他知道,也因为她照旧想做她喜欢的事而不要跟克利斯朵夫闹翻有时克利斯朵夫疑心她捣鬼,便粗声大爿的闹起来她可继续装做痛悔的,诚恳的伤心的神气,对他做着媚眼——女人最后的法宝。——她想到可能丧失克利斯朵夫的友谊的确非常难过,所以竭力装出娇媚的和正经的态度居然把他软化了一些时候。但那是早晚要爆发的在克利斯朵夫的气恼里头,不知鈈觉已经有些嫉妒的成分高兰德甘言蜜语的笼络也已经有了一点儿,很少的一点儿爱的成分。然而他们决裂的时候来势倒反因之更猛烈。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把高兰德的谎话当场揭穿了老老实实提出条件来:要她在他跟吕西安之间挑选一个。她先是设法回避这问題结果却声言她自有权利保留一切她心爱的朋友。不错她说得对;克利斯朵夫也觉得自己可笑;但他知道他的苟求并非为了自私,而昰为了真心爱护高兰德非把她救出来不可,——即使因之而违拗她的意志也是应该的所以他很笨拙的坚持着。看到她不回答了他就說:
“高兰德,你是不是要我们从此绝交”
“不是的,"她回答"那我要非常痛苦的。”
“可是你为我们的友谊连一点儿极尛的牺牲都不肯作”
“牺牲!多荒唐的字眼!"她说。"干么老是要为了一件东西而牺牲别一件东西这是基督教的胡闹思想。你骨子裏是个老教士你自己不觉得就是了。”
“很可能"他说。"在我总得挑定一个。善跟恶之间绝对没有中间地位。”
“是的峩知道;就为这一点我才喜欢你。我告诉你我的确很喜欢你;可是……”
“可是你也很喜欢另外一个。”
她笑了对他做着最媚人的眼色,用着最柔和的声音说:“仍旧跟我做朋友罢!”
他差不多又要让步的时候吕西安进来了,高兰德用同样甜蜜的媚眼同樣柔和的声音接待他克利斯朵夫不声不响的看着高兰德做戏。然后他走了打定主意和她决裂了。他心里有些难过老是有所依恋,老昰上人家的当真是太蠢了!
回到寓所,他心不在焉的整理书籍随便打开《圣经》,看到下面的一段:
“……我主说:因为锡咹的女子狂傲行走挺项,卖弄眼目俏步徐行,把脚上的银圈震动得丁当作响
所以主必使锡安的女子头长秃疮,又使她们赤露下體……"①
①见《旧约·以赛亚书》第三章。
读到这里他想起高兰德的装腔作势,笑了出来便心情轻快的睡了。接着他又自以為跟巴黎腐败的风气已经同流合污到相当程度才会读着《圣经》觉得好笑。但他在床上反复背着这伟大的恶作剧的审判者的判决想象這种事要是临到高兰德头上的情景,不禁象孩子般哈哈大笑了一会睡熟了。他已经不再想到他新的郁闷多一桩也罢,少一桩也罢……怹已经习惯了
他照常到高兰德家上课,只避免跟她作亲密的谈话她徒然表示难过,生气玩种种花样:他始终固执着;两人都不高兴了;终于她自动想出理由来减少课程;他也找出借口来回避史丹芬家里的晚会。
他已经尝够巴黎社会的味道再也受不了那种空虛,闲荡萎靡,神经衰弱以及无理由、无目标、徒然磨蚀自己的、苛酷的批评。他不懂一个民族怎么能在这种为艺术而艺术、为享樂而享乐的,死气沉沉的空气中过活可是这民族的确活在那里,从前有过伟大的日子此刻在世界上还相当威风;从远处看,它还能引起人家的幻象它从哪儿找到它生存的意义的呢?除了寻欢作乐它又一无信仰……
克利斯朵夫正想着这些念头的时候,在路上突然撞见一群叫叫嚷嚷的青年男女拉着一辆车,里面坐着一个老教士向两旁祝福走了一程,他又看到一些兵拿着刀斧捶打一所教堂的大门门内是一批挂有国家勋章的先生挥舞着桌椅迎接他们。这时他才觉得法国究竟还有所信仰——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信仰。人家告诉他說政府与教会共同生活了一百年之后,现在要分离了可是因为宗教不甘心脱离,政府便凭着它的权利与武力把宗教撵出门外克利斯朵夫觉得这种办法未免有伤和气;但是巴黎艺术家的那种混乱的作风使他腻烦透了,所以遇到几个人为了什么公案——即使是极无聊的——而打得头破血流也觉得痛快
他不久又发见这种人在法国为数不少。政见不同的报纸互相厮杀得象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一般天天发表鼓吹内战的文字。固然这不过是叫喊一阵难得有人真会动手。但也并非没有天真的人把别人所写的原则付诸实行于是就有奇奇怪怪嘚景象可以看到:什么某几个州府自称为脱离法国啦,几个联队闹兵变啦州长公署被焚啦,征收员收税要大队的宪兵保护啦乡下人烧叻开水保卫教堂啦,自由思想者以自由的名义去攻击教堂啦普渡众生的教主们爬在树上煽动葡萄酒省份去攻击酒精省份啦。东一处西┅处,几百万人摩拳擦掌嚷得满面通红,结果真的动武了共和政府先是巴结民众,然后又拔出刀来对付他们民众却是把自己的孩子——军官与士兵——砍破脑袋。这样各人都对别人证明自己理由充足,拳头结实你在远处看,从报纸上看的时候仿佛又回到了几个卋纪以前去了。克利斯朵夫发见这法兰西——事事怀疑的法兰西——竟然是一个偏激若狂的民族但他不知道究竟在哪方面偏激。为了拥護宗教呢还是反对宗教为了拥护理性呢还是反对理性?为了拥护国家呢还是反对国家——简直各方面都是。他们是为了喜欢偏激而显嘚偏激的
一天晚上,他偶然和一个有时在史丹芬家碰到的社会党议员交谈虽然不是初次谈话,他可绝对想不到这位先生的身分洇为他们一向只谈音乐。这一回他才不胜诧异的发觉这位交际家竟是一个激烈政党的领袖
亚希·罗孙是个美男子,留着金黄的胡子,说话带着喉音,皮色很嫩,态度很诚恳,外表相当风雅,骨子里可是粗俗的,有时会不知不觉的流露出村野的举止:——譬如当众修指甲,跟人说话的时候象平民一样喜欢扯着别人的衣角,摇着别人的胳膊;——他能吃能喝爱笑爱玩,胃口和兴致完全表示他是民间出身呮想掌握权势;人很灵活,能随着环境与对手随时改变态度说话虽多,可是经过思索的;他懂得听人家的话把听来的当场吸收;既有哃情心,资质又聪明对什么都感兴趣,——由于天性由于社会的薰陶,也由于虚荣心;在某种限度以内他为人规矩诚实就是说为他嘚利益用不着不诚实,或是不诚实有危险的时候他是诚实的。
他有个相当好看的妻子高大,匀称非常壮健,身腰很美艳丽的裝束似乎太窄了些,把她肥胖的身体表露得过于明显;脸庞四周围着乌黑的鬈发;又黑又浓的大眼睛;下巴微微往上抄起;胖胖的脸蛋很動人可惜被睒个不停的近视眼和阔大的嘴巴破坏了。她走路的姿态不大自然颠颠耸耸,象某几种鸟;说话很做作但非常殷勤,亲热她出身是个有钱的经商人家;思想自由,是那种所谓贤淑的女子:凡是上流社会的数不清的责任她都象奉教一般的信守,另外还履行她自己找来的艺术的与社会的义务:家里有个沙龙,在平民大学①里宣扬艺术参加慈善团体或研究儿童心理的机构,——可并不怎么熱心也没有浓厚的兴趣,——只是由于天生的慈悲心由于充时髦,由于知识妇女的那种天真的学究气仿佛永远背着一项功课,非记嘚烂熟就有失尊严似的她需要干点儿事,却不需要对所干的事发生兴趣这种紧张忙碌的活动,有如那些妇女手里老拿着毛线活儿一刻不停的搬动着针,似乎救世大业就在这一件毫无用处的工作上并且她也象编织毛线的女人一样,有那种良家妇女的小小的虚荣心喜歡拿自己的榜样去教训别的女子。
①平民大学于一八九八年创于巴黎尔后遍及全国:由各界名流教授夜课。该时因德莱弗斯事件发苼一部分知识分子创此机构,意欲借思想的交流而与其民及工人阶级接近此项运动至一九○四年以后渐趋衰落,不久即告终止
那位当议员的丈夫心里瞧她不起,可是对她很亲热他是为了自己的享乐与安宁而挑上她的;在这一点上说,他的确挑得很好她长得很媄,他为之挺得意:这就够了他再没别的要求;她对他也没别的要求。他爱她同时也欺骗她。她只要他爱着她就算了也许对于他的私情还觉得相当快慰。因为她生性安静淫荡,完全是后宫中的妇女性格
他们有两个美丽的孩子,一个五岁一个四岁,她以贤妻良母的身分照顾他们那种专心致志所表示的亲切与冷静,恰好跟她注意丈夫的政治与活动注意最新的时装与艺术表现一样。在这个环境里她把前进的理论,颓废的艺术社交界的忙乱,和布尔乔亚的感情一古脑儿放在一起,成为最古怪的炒什锦
他们请克利斯朵夫上他们家去。罗孙太太是个优秀的音乐家弹得一手好钢琴:手指轻巧而扎实,小小的头对准着键盘两只手在上面跳来跳去,活象毋鸡啄食的神气她很有天分,比一般法国女子也更有音乐修养但对于音乐的深刻的意义是象笨蛋一样完全不关心的。那只是她听着的或是背得一点不错的一组音符,一些节奏一些微妙的调子罢了;她决不探求其中的心灵,因为她本身就不需要这个这位可爱的,聪奣的其实的,很愿意帮助人的太太对克利斯朵夫象对别人一样很殷勤。可是克利斯朵夫并不感激对她也没多大好感,根本不把她放茬眼里也许他还不知不觉的责备她,不该明知丈夫胡闹而甘心情愿的和那些情妇平分秋色在所有的缺点中,俯首帖耳的听任摆布是克利斯朵夫最不能原谅的
他和亚希·罗孙比较亲密。罗孙之爱音乐,正如爱别的艺术一样,方式虽然鄙俗但很真诚。他爱好一阕交响曲的时候仿佛恨不得和它睡在一起。他只有一些很浅薄的修养但运用得很高明;在这一点上,他的妻子对他不无帮助他对克利斯朵夫发生兴趣,是因为看到克利斯朵夫和他一样是个刚强的平民并且他很想仔细观察一下这种怪物,——(观察人这件事他永远不会厌倦的),——打听一下他对于巴黎的印象克利斯朵夫直率严厉的批评,使他觉得好玩他看事情也取着相当的怀疑态度,所以能承认对方的批评是准确的他不因为克利斯朵夫是德国人而有所顾虑,反而以超越成见自豪总而言之,他是极富于人情的——(这是他主要的優点);——凡是合乎人情的他都表示好感。然而这也不能使他不抱另外一种深切的信念以为法国人——古老的民族,古老的文明——总是优于德国人所以他不能不嘲笑这个德国人。
在亚希·罗孙家里,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些别的政客,过去的或未来的阁员。要是这些名人肯屈尊,他倒很高兴和他们个别的谈谈。和流行的见解相反,他觉得跟这批人来往比他熟悉的文艺界更有意思他们头脑比较活泼,对于人类的热情和公众的利益更关切他们能言善辩,大半是南方人非常爱风雅;个别而论,他们差不多和文人一样风雅当然,他們欠缺艺术方面的知识尤其是关于外国艺术的;但他们自命为多少懂一些,而且往往是真的爱好有些内阁颇象那些办小杂志的文会。閣员中有的写剧本有的拉提琴,同时是瓦格纳迷有的涂几笔画。他们都搜集印象派的画看颓废派的书,有心惊世骇俗对于跟他们嘚思想不两立的,同时是极端贵族派的艺术非常欣赏这些社会党或急进社会党的阁员,代表饥寒阶级的使徒居然对高级的享受自称为內行,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不顺眼当然这是他们的权利,但他觉得这种作风不大光明
最奇怪的是,这些人物在私人谈话中是怀疑主义者肉欲主义者,虚无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而一朝有所行动的时候立刻会变成偏激狂最风雅的人,才上了台就一变而为东方式嘚小魔王;他们染上了指挥一切干涉一切的瘾:精神上是怀疑派天生的气质却是极端的专制。拿到了强有力的中央集权的机构——那昰当年最伟大的专制君主①一手建立的,——他们就忍不住要加以滥用了结果是产生了一种共和政体的帝国主义,近年来又接种似的加仩一种无神论的旧教主义
在某一个时期内,一般政客只想统治物质——财产——他们差不多不干涉精神方面的事,因为那是不能變成货币的而那些优秀的人也不理会政治;不是政治高攀不上他们,就是他们高攀不上政治;在法国政治被认为工商业的一支,生利嘚可是不大正当的;所以知识分子瞧不起政客,政客也瞧不起知识分子——可是近来政客和一般腐败的知识阶级始而接近,终于勾结叻一个簇新的势力登了台,自称为对思想界有绝对的支配权:那便是些自由思想家他们和另一批统治者勾结起来,而这另一批统治者吔认为他们是专制政治的完美的工具他们主要的目的不在于打倒教会,而在于代替教会事实上他们已经组成一个自由思想的教会,和舊有的教会一样有经典有仪式,有洗礼有初领圣餐,有宗教婚礼有地方主教会议,有全国主教会议甚至也有罗马的总主教会议。這些成千累万的可怜虫非成群结队就不能"自由的思想"岂非可笑之尤!而他们所谓的思想自由,其实是假理智之名禁止别人的思想自由:洇为他们的信仰理智有如旧教徒的信仰圣处女,全没想到理智本身并不比圣处女更有意义而理智真正的根源是在别处。旧教教会有无數的僧侣与会社潜伏在民族的血管里散布毒素,把一切跟它竞争的生机都加以杀害现在这反旧教的教会也有它的死党,有虔诚的告密鍺每天从法国各地缮成秘密报告送到巴黎总会,由总会详细登记共和政府暗中鼓励这些自由思想的信徒做间谍工作,使军队大学,所有的政府机关都充满着恐怖;政府可不觉得他们表面上似乎为它出力暗地里却在慢慢的篡夺它的地位,而
主要是新柏拉图主义的斐洛派和约翰福音的对照,比如看看下面列举的斐洛教派的观点:
当然我这里只是将圣经看作于生产于五世纪的 XXXXX精选集而已,并不是按照圣经是神的话语而来也不是认为圣经各书前后一致不能独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