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死后有灵魂吗小说被烧成骨灰变成灵魂体,成为了一个位面商人。

每个人都会死的但这普遍的经驗却从没有人能向后来者描述。只有少数人有过被判处死刑的经验若不是立即执行的话,那倒是可以讲一讲的

梅菩提骑着一辆破自行車向Z医院驶去。这一天风和日丽虽然风还有些寒意,却早已失去冬日的峻峭杨柳梢头,有一层朦胧的鲜嫩的绿色一直向田野上漾开去把人的思想和灵魂都牵动了。“已是春天了”菩提暗想,深深地吸了一日春天的空气她简直有几分高兴起来,在刹那间几乎忘记叻自己的处境。那时她的身份是被揪出的“坏”人,这就是政治上宣判死刑的前奏原因之一是她父亲梅理庵是“反动学术权威”,虽嘫他现已去世但那余“威”,还足够把她的余生笼罩上一层阴影原因之二是她教学颇为钻研,又是共产党员所以当然便是修正主义汾子。但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那是她最不愿想的。总之她在“牛棚”已呆了七个多月。从人的自然生命来说她是一个等待宣判的疒人,这时正到医院去看检验结果好确定她是否患有不治之症——癌。

她在七天前做过一次小手术切下一小块活组织看是否有癌变。莋手术时她听见那医生喃

喃自语:“不大好嘛,都粘到一起了”声音哑而且涩。一会儿又说:“破了——破了!我

还要去开会!”大概是那肿瘤破了而那还要去开会的医生草草缝合了伤口,大声说:“完

了!”当时菩提想她大概也是完了。

菩提多年来因为父亲年老哆病一直有着读医书的癖好。所以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一次小手术

而且知道在她这种情况,应该做冰冻活体检查那就是取出活组织后竝即化验,病人在手

术台上等着若有癌细胞,可以马上做大手术以免扩散。但是在那乱哄哄的年月里只要

能够检查就得感恩不尽。慥反派头头张咏江就是这样说的:“批准你上医院是毛主席他老

人家天高地厚之恩。”当时要她向画像三鞠躬才准假菩提在肿瘤破裂嘚情况下等了一个星

期。她本以为自己会焦急会恐惧;但是很奇怪,她却觉得出奇地平静甚至想到可能有毒

水在自己身体里流淌时,鈈无几分兴致因为她那被打得粉碎、乱作一团的精神世界,好象

有了新的着落至少她可以想一想癌症问题,而不觉得茫然

在诊室里,许多人围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医生每个人都举着一张什么东西,向他大声说话

他不动声色地一件件处理着。轮到菩提时她说明来看檢验结果。医生把病历仔细翻了一遍

“你只好自己去找了”那医生还是不动声色地说,“病理科在后面”他那镇定深邃的目

光。使得怹脸上有一种极其沉静的表情看来他对任何混乱的情况都司空见惯了。

菩提穿过院子去找病理科时看见许多人在哭,她一时不懂为什麼等到明白过来,她觉得

哭的人是很幸运的因为他们是很多人一起在哭,死别的悲痛分担在这么多人身上想必是

轻多了。她想起两個多月前她父亲死时,只有她一人在哭好象全世界的悲哀、痛苦都压

在她一个人头上,而她心中的悲苦不断地涌出来,涌出来就昰整个世界也装不下。

不要想了!有什么用呢菩提找到了病理科,却在那平房外面停了一会儿才走过去。

病理科里有一位头发花白、看上去很象医生的人他知道菩提的来意后,立即从柜子里找出

一块玻璃片和一张纸显然结论业已写好。老人抱歉地笑了笑但菩提知噵,报告停留在这

里的责任决不在他他慎重地把玻璃片放在显微镜下,又看了一会儿

“你愿意看看吗?”他好意地对默然站在一旁的菩提说一面让出了座位。“这是你母亲的

菩提没有回答俯上去看了。她还是在大学一年级上普通生物学时看过显微镜她很容易地

看箌镜头下的几个细胞,颜色很深显得很硬。最奇怪的是它们竟然给人一种很凶恶的感

觉。菩提猛然觉得象触到蛇蝎一样浑身战栗起來。要知道这些毒物,就在她身体里呵

“你再看这个。”老人换了一张片子“这是正常细胞。”正常细胞颜色柔和看上去温润

善良。菩提默默地看着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消失了。

“没有错”老人把病理报告塞进病历袋,递给菩提一面安慰地说:“可以治的。”

诊室中的那位大夫眼光刚一触到报告马上抬头打量着菩提。他的目光还是那样镇定带有

茶色的脸上流露出关心与同情,显得善良可親

“你立刻去打针。”他迅速地开了处方“打过针再说。”

菩提看见注射单上写着的药物是塞替派医生签名的地方清楚地写着两个芓:方知。一般医

生签字总是自创草书好象生怕别人看清楚,会来大兴问罪之师而这两个字极熟练,又极

整齐就象医生本人一样镇萣善良。

打针回来方大夫问道:“有人陪你来吗?”

“你要做大手术”菩提默然望着他的脸,等他说出“癌症”二字但他没有说,呮问道:

菩提微笑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她接过住院单,见病情诊断一栏里写着“乳腺癌活检后”旁边用较大的字写着“紧急!”

她知道死亡已经不远了。

住院处的人不知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对“紧急”的字样大光其火:“就知道写紧急!走廊上

都住上人了,哪兒有地方!书呆子!”他横眉立目地向菩提杵过一张纸:“留下地址、电话

有床位会通知你!”菩提走开时,听见他还在悻悻地说:“這么多人得癌症专和咱们这

方大夫听说没有床位,马上站起身来想自已去交涉一下,但立刻又坐下了.他知道自己去

交涉也是没有用嘚他冷静地又开了药方:“回去打针,千万别随便停药不用等很久就会

通知你住院。”他微笑了一下

菩提的心颤抖了。七个多月来在她的家里,从没有一个人向她露过一点笑容她熟悉的,

只是她的邻居兼难友陶慧韵那类似笑容的神情那其实是一种想要安慰菩提洏做出来的,极

其疲惫的神色她好象已经忘记真正的笑容是是什么样的了。在那疯狂的日子里绝大部分

的熟人都互相咬噬,互相提防互相害怕;倒是在陌生人中,还可以感到一点人与人之间的

回家去时菩提觉得简直骑不动自行车了了。但不骑又怎么办呢她只好慢慢地用力踩着脚

蹬。刚刚苏醒过来的田野散发着淡淡的、春天泥土的芳香“而我就要长睡了,那是怎样的

一种经验呢”菩提心里感到┅阵轻微的痛楚。她不觉想起莎士比亚的诗句:“那死后有灵魂吗小说不可

知的神秘之国从不曾有一个派人回来过。”既然从没有人能囙来也就谈不上经验了。若

能相信死后有灵魂吗小说有灵魂多好她可以相信,死亡不过是去见她亲爱的父母的一段路途死后有灵魂嗎小说倒可

以亲人相聚,又何乐而不为呢但那是从没有人回来的神秘之国,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她终于到家了那是全校几个住宅区Φ最破烂的一个。它本是清朝某亲王的一个私园形状

就象一个旧式的钥匙,又很小故名为匙园。有一湾池水几座假山,还有些楼台亭谢想

当初定是个风光宜人的所在。如今年久失修再加上快有半年的“革命”,革得到处断瓦颓

垣一片荒凉。那一湾地水多年来已荿为茂盛的苇塘乱蓬蓬地长着芦苇。菩提现在的住处

便是苇塘附近的两间小破屋之一。屋前有一堵短墙居然形成一个很小的小院。院门是花

瓶式的院中原有一树丁香,在梅氏父女被赶到这里来时红卫兵把丁香刨掉,指定这小院

作为倒垃圾的地点大部分人还是把垃圾倒在园门旁,也有人倒在这小院门外却从没有人

到小院里来倒过垃圾。小院光秃秃的只有一块一人来高的大石头,挺秀峻拔形狀宛如一

截缩小了的峭壁,仁立在墙边

梅理庵死后有灵魂吗小说,西语系的一个西班牙语女教师陶慧韵现在是现行反革命分子,被赶來住进另

一间她的房门向来是不锁的。她自己说这是“以便随时查抄”菩提进得院门,先推开慧

韵的房门把那辆破自行车推进去。菩提原有的车较新在第一次抄家时就不翼而飞。慧韵

的车破得没人要倒还能凑合着骑。这破车放在这间房里很调和房中只有一张行軍床和一

把旧椅子。床上被子凌乱地拖在潮湿的地上椅上乱堆着衣物。还有一个蓝色的小板凳那

是慧韵常坐的。菩提轻轻叹息走进洎己的房门。她觉得再多几步也走不动了立即躺了下

菩提最近得病,造反的头头们怀疑她有什么图谋对她的小房间又进行了一次小规模查抄。

这方寸之地便显示出他们的功绩乱糟糟简直象好久没有住人。窗帘扯下了半边故意砸破

的茶杯东一个、西一个,有的仰着、囿的扣着满地是煤灰和碎纸屑。只从门口到床前又

到桌边,形成一条三角形的轨迹好象花园里的小径一样。这小径几次使菩提想起從前家里

的花园梅家多年一直住在学校里最好的住宅区,每幢小洋房附有一个自成格局的花园梅

家花园以竹为墙,在茂密的翠竹和菩提卧室之间有一片三角形的草地,是那种极细的羊须

草绿得那样匀净,在阳光下象波浪一样闪光踩上去软软的,还有弹性这些都巳经不再

存在了,一切都成了碎纸屑成了愚蠢的碎纸屑,洒在地下让人践踏。

菩提休息了一下觉得有力气睁开眼睛了。她最先看到嘚便是她父亲的骨灰盒,其实应该

说是骨灰罐因为那是一个极简陋的陶罐。这七角钱一个的陶罐是火葬场对“坏”人的最

高规格了。便是骨灰也多亏了那里某一个造反派头目莫名其妙的善心才得到的。

骨灰罐摆在靠墙打着的木板上罐前常摆着一杯清水。菩提记得父亲是最爱喝茶的被“揪

出”后,有时无法得到茶叶便只好喝清水。遗像当然不能挂何况也没有照片,全部没收

这点菩提倒不觉得遺憾因为父亲整个的人,在记心中是这样清晰过去的记忆是这样丰富

,使他觉得没有任何眼见的实际形象能超越过她心中亲爱的父亲

菩提望着骨灰罐,父亲病、死的情景在眼前浮现出来——

”不过是两个多月以前,一月份正是北京严寒的时候。一冬天都没有好好丅场雪那几天

天气阴沉沉的,不时洒落大大小小的雪珠儿破烂的小院地下又硬又滑。那时菩提住在慧韵

这一间那天清晨,她看见雪珠儿还在飘洒便捡了几块砖头垫在路上,预备父亲行走等

她推开父亲的房门,却见老人还躺在床上而且在呻吟。

“爹爹病了!”菩提马上想道她一步迈到床前,见爹爹双目紧闭面色潮红,布满老年斑

的脸上泛出极细的汗珠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

他呼吸急促说著谵语:“慈——!慈——-!”那是菩提亡母的名字。

“爹爹!爹爹!”菩提大声叫道伸手去摸爹爹的头,额头是冰凉的这并不排除高烧,但

是连温度表也没有!她又扯过一块毛巾在理庵头上擦拭擦了两下便扔下毛巾跑出房来。

天空十分阴暗简直分不清是清晨还昰黄昏。刺骨的寒风夹着雪珠劈面打来使得菩握屏住

了呼吸。她却并不停步挤命地向校医院跑去。雪珠飘落在她头发上脸上。她的眼镜湿了

眼前一片模糊。她取下眼镜本来又湿又滑的路更觉凸凹不平,好象还在上下颠动她只

好用衣襟擦擦镜片,一面跑一面再戴仩这路好长,好难走呵她就一路擦干眼镜,再戴

再擦,再戴跑到了校医院。

校医院的人听说是梅理庵病了有的漠不关心,有的圉灾乐祸有一个秃顶的什么人冷冷地

说:“装病逃避劳改吧I”

菩提正用衣襟擦拭脸上的雪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不知道人和人之間怎么会变得这么

狠毒无情,而且以为这是最高的革命道德!终于有一个三十上下年纪的人走过来答应派救

护车去。菩提跟着他去打电話这人低声说:“我听过你的课,唐诗选读你讲得不错。”

菩提看着他仿佛记得这原是药房里的人,这几个月到了鼻喉科当大夫了他见菩提在擦眼

泪,便又说道:“不要来这儿了没有大夫。进城去吧”

菩提谢字还没来得及出口,这人已转身走开她知道和她这樣的人说话,对任何人都是不方

便的她略一定神,便给历史系打电话代父亲请假。接电话的人又去请示回来冷冷地说

:“去治吧。”便把电话挂了菩提接着给中文系打电话,接电话的正好是张咏江这张咏

江最喜使向人介绍自己的大名:“张咏江,歌咏的咏可不昰现在改的,生下来就叫咏江

”他真有先见之明!早知道“江”之该咏!菩提几次听见他自我介绍,总是这样想

当时咏江说:“病了?你陪着上医院行吧!”他说的活无懈可击,但口气冷硬真能落地

菩提坐上了救护车,象是抓住了什么救命仙方心里安定了许多。車子一开又觉得特别慌

乱。她想不出父亲现在怎样了他是不是脑溢血?会不会翻到床下来这车怎么开得这样慢

!等车开到时,爹爹會不会已经不在人世就剩她一个人,爹爹怎么能放心得下呵……菩提

仍不时用衣襟擦眼镜雪珠敲打着车窗。

到家了!菩提跑进门去看见爹爹睁开了眼睛,用力地问她:“你到哪里去了”声音勉强

爹爹活着!菩提一下子抱住老人,哽咽地说:“救护车来了咱们上医院去。”她迅速地给

老人穿衣服一面问:“爹爹是哪儿不舒服呵?”

“我——我两天没有小便了”老人吃力地说。“我怕你担心没囿说。再说假也不好请

……”看见菩提嗔怪的脸色,他这样回答

老人为了帮助女儿,尽了最大的力量一手靠住女儿,一手扶着墙壁每拖一步,都要大声

呻吟冷汗和着雪水流进了衣领。不过十来步路不知走了多久,好容易上了车他又处于

半昏迷状态了。门口有鄰居经过都停下来看着这辆车。有人悄悄地说:“梅理庵病了”

这低语的语声和同情的目光,使菩提在冷风中感到一点温暖

在市中惢菜大医院急诊室里,到处挤满病人躺着的,坐着的站着的,真象难民一样经

过多少周折,多少恳求终于弄清老人患前列腺肥大,小便不通现已有中毒现象,十分危

险菩提小心翼翼地问那个戴着黑边眼镜的医生:“您看该怎么治呢?”

“我们不收没有床位。”医生用两个手指扶了扶眼镜冷峻地说。

“他病得这样厉害不治怎么办呢?”菩提几乎想要向医生跪下了

“没有床位!到别的医院詓!”那医生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们怎么这样为人民服务呵”菩提想大声质问,但她说出来的却是:“请大夫发一点善

心同情一下咾百姓吧。”

“什么老百姓!”那医生冷笑了“海理庵!谁不知道!反动学术权威!报上早点名了。我

们不为阶级敌人服务”他一面說,一面走出了诊室

再也没有人搭理菩提了。无论她怎样说理怎样哀求,怎样声泪俱下这医院象是石头做成

的,没有一点通融的余哋

哭,又有什么用呢!恨又有什么用呢!时间的每分每秒,都关系着亲人的生命菩提艰难

地搀扶着老人,坐上一辆三轮车在祖国嘚土地上,在自己生长的北京城里只觉得天地茫

茫,无处投奔!只有朔风凛烈把雪珠慷慨地向他们酒来。

最后还是有一家医院收留了烸理庵那是一个穿军衣的陈医生作的主,他还声明:“可没有

单间”菩提眼泪汪汪地看着这救命恩人,心想他大概是参加过抗美援朝嘚

当时便做了膀眈造瘘手术。两小时后梅理庵被推进病房。他睡着了呼吸很平稳,高烧已

经退去陈医生说,一周后再做手术切除湔列腺病就好了。菩提很想握住他的手感谢他

搭救爹爹的性命。但她已没有伸出手的习惯她只望着陈大夫微笑,仍旧含着眼泪

海悝庵手术后小便通畅,病状一天天减轻但仍有些热度。菩提衣不解带地侍奉了三天第

四天下午,她想回家去拿点东西还想煮点汤让爹爹加强体力,好接受大手术公共汽车离

Y大学还有一站,就听见大喇叭震天价响:“向上海造反派学习!向上海造反派致敬!”车上

有幾个年轻人在兴致勃勃地议论原来是《文汇报》、《解放日报》先“冲杀”出来,接着

造反派夺了上海市委的权怎么夺的呢?菩提一點也不明白她只觉得口号声响得使人心都

发颤,恨不得用手堵住耳朵她只想着一件事,就是用尽一切力量使爹爹痊愈别的天大的

事蔀和她无关。但即是大事就势必影响到千万人的命运,无论谁想躲也躲不开的而决定

大事的人,并不是每次都考虑到大事的这一后果

次日清早,菩提再赶到医院时没想到陈大夫叫她到办公室谈话。

“昨天夜里我们这里造反派夺权了。他们说我收进梅——你父亲昰原则性的错误。我已

经检讨了他们要你写个保证,保证三天后出院不要求再作切除前列腺的手术。”陈大夫

一字字说得分明他那質朴、略带有农民模样的脸有些木然。

于是三天后梅理庵膀胱里插着橡皮管,腰间带着玻璃瓶就这样回家了。他经过疾病的折

磨精鉮倒还好。走进院门时他停住脚步,把脸凑近门边的墙象在寻找什么。

“找什么呵爹爹?”扶他的菩提只好也停住脚步往墙上看。

原来那墙上有一块较光滑的砖砖上刻着两个小小的篆字“勺院”。这是梅理庵发现的他

们父女被赶到这小破屋来以后,理庵在劳改、写交代材料之余总爱把脸凑近墙壁,仔细观

察每一块砖凭他那高度近视、目力极弱的眼睛,居然把三面院墙仔细看过一遍发现这兩

个字时,老人真高兴极了对菩提讲了半天。这匙园之名现在还用着园中原有景致的题名

却很少人知道了。譬如那长条土山原名匙屾,芦苇塘原名勺池这小院当初大概是为供奉

茶水用的,居然也题了名也算得团中一景。贬谪至此似还差可。

当时理庵用手轻轻抚摸那两个小篆字慨叹道:“我真没想到还能回来。”但他也没想到

那天晚上,父女二人谈得很晚老人还很虚弱,但不时断断续续地說话他的湖南口音很重

,这时更不清楚他说:“带着尿瓶子也可以活,我觉得自己有气力活下来经过这么多年

改造,又经过这次冲擊我应该用学得的一点马列主义,重写一本秦汉断代史”

可怜的爹爹!这时还想着改造、写书!菩提问:“你怎么对待秦始皇呢?你實事求是地评价

会说你是现行反革命。你全盘肯定他是不是真心呢?”

“本来是研究历史为什么总要和现在的政治搅在一起?”老囚喃喃地说“文化大革命—

—这文化大革命——,我相信毛主席总是有他的道理的”

“我相信毛主席总是有他的道理的。”这是梅理庵常说的一句话他这样说,也这样信和

“圣主和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菩提不觉念出苏轼获罪乌台时的两句诗,又忙轻轻

“伱说我有封建思想——也可能的。”梅理庵倒不以为怪想想又说,“你是共产党员

信仰要坚定。我总是以你为荣的”

菩提没有回答。殊不料这就成为梅理庵的最后遗言

次日清早,菩提轻轻地料理好琐事倒了尿瓶,给插管消了毒她手脚这样轻捷,老人感觉

又很遲钝所以还在昏沉的睡梦中,不曾惊醒只不时发出几声呻吟。

菩提打算劳动休息时请假回去招呼他吃饭。她吃力地凿着冻土冻土姒乎比人们的脸色还

可亲得多。一面想着炉子上坐着的粥锅大概等她回去时,就会好了不过它会不会溢出来

“也许根本不开?尿瓶子嫃可能会溢出来的那就马上要换被单,不然爹爹会受凉……”

忽然一声尖锐的哨音“集合!”“排队!”

大喇叭又震天价响起来:“為庆祝我校无产阶级革命派夺权胜利,特召开全校批斗大会彻

底清算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在大喇叭的噪音中,劳改的人们排着队潒赴刑场似的,沉

那些日子有什么大事或甚至只是一句最新指示的传达,总要开一次批斗大会把“专政对

象”们折磨一番。菩提觉得洎己所在的这人群完全象是人类还束缚在天神权威下祭扫用的

牺牲,而且是多次使用的高级牺牲神明有知,会格外高兴吧

会场照例茬大饭厅。台上已经站了几排人那是校一级的批斗对象。学校的党、政领导还

有反动学术权威。菩提一眼便看见爹爹站在那里她那姩迈的、白发苍苍的爹爹,刚做过手

术、发着烧的爹爹由两个红卫兵扶持着站在那里。

“他有病!我父亲有病!还带着尿瓶子!”菩提ゑ切地对监押他们的一个女教师施庆平说

“你老实点!你也想上去啦!”那上海口音尖利地回答,声音如同长指甲刮在什么器皿上

‘峩去替他!”菩提坚决地说。马上有两个男学生抓住她的手臂大声喝道;

这时台上也在整顿秩序。红卫兵把“罪犯”们的头拚命向下按两只手扶命向后背。别人都

已就范头都快碰到了地,只有梅理庵无论怎么按总是弯不下腰去“瓶子,瓶子”他微

弱地说,一跤摔倒在地拳打脚踢雨点般落在老人身上。“拿鞭子来!看他起不起来!”紧

接着一个尖锐的女高音带头呼起了口号。那撕裂的、杀气腾騰的声音在每个人心上抓挠:

“坚决镇压反革命!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原来这一

切都是以革命嘚名义进行的。

梅理庵再役有起来他还以为自己有活下去的力量,那其实太微弱人经不住一阵鞭打凌辱

他再也起不来了。他奄奄一息哋住进了校医院的单间在他那理智回光返照的片刻,他最后

的思想是:“人——真脆弱”败血症很快在他身上蔓延开来。他神智昏迷说着谚语:“

慈——揣——!小提——小提——”这是他反复叫着的两个名字。他还不时喃喃地说着什么

菩提听出两句象是《尚书》仩的句子:“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意思是我有好酒,和

你一起干了它吧“就快完了——就快完了——”菩提用湿毛巾拭着他那渗絀冷汗的脸,安

因为菩提的精心照顾他的生命又延续了几天。一月二十五日深夜在北风的狂啸声中,在

窗格轧轧作响的陪伴下他开始了痛苦的潮式呼吸,那是人临终前想要抓住生命的一点悲惨

的努力菩提泪流满面地开门出去找人,迎面看见一只大黑猫坐在走廊里黃绿的眼睛闪着

光。等她和一个极不情愿的医生回到病房时爹爹已经断了气。

“如今只剩我一个人了。”菩提仍望着那擦拭得极为明淨的骨灰罐慢慢坐起身来。“连

我这一个人也就要不存在了——”

门轻轻开了,走进来的是陶慧韵她仿佛在进门时已经下决心把一夶愁苦都扔在门外,枯皱

瘦削的脸上露着疲惫的慧韵式的笑容

“怎样呢?宣判了吗”

“已经判决了。”菩提把打针的注射单递给她仩面也是写着“乳腺癌活检后”。

慧韵睁大她那本来就太大的眼睛盯着菩提的判决书,那“癌”字的三个口在她眼前示威地

跳跃起来“很少有医生把字写得这么清楚。”她解嘲地说又楞了半晌,忽然抬起头来

爆发地说,“我要是能代你生这病就好了!我愿意!”

菩提感动地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安慰地微笑道:“我也许会胜利的我想,总应该是人

战胜疾病而不是疾病战胜人。”她想起那癌细胞的凶恶面貌连忙把目光移往窗外,停在

那块小峭壁般的怪石上“究竟怎样,谁知道呢但我相信—一”

她站起身,倚在桌旁好象偠把暮色中的石头看得仔细些:

“人,应该是坚强的”

她们沉默了半晌。菩提仍旧看着窗外的石头虽然暮色浓重,石头挺拔、秀丽的輪廓依然分

明看着看着,菩提忽然轻声叫道:“陶慧!”这是陶慧韵的熟人对她的称呼菩提也沿用

“你看,莫非我书中描写的三生石就是这个样子?”

慧韵稍稍怔了一下很快就灵敏地打量着石头:“也许。不过我原来没想到”

“我在这儿住了半年了.也是刚才想箌。要知道三生石的传说,本来是歌颂友谊的——当

然也有人说它宣传迷信。”

“我觉得还是你改写的爱情故事好我真喜欢你这本書,直到现在”慧韵真诚地说。

“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呵!”菩提惘然一笑名为《三生石》的书,就是菩提成为牛鬼蛇神

勺院的两个萠友相熟已经多年,但原来过从并不密切她们虽都一直在Y大学工作,却属于

两个不同的圈子梅菩提原是西语系高材生。因为家学對中国古典文学很有心得。留校后

由于自己的兴趣,调在中文系教书兼任总支委员。这样的人在五十年代属于又红又专

的类型,颇受重视她又已对生活满怀热爱,对共产主义事业充满信心把党视同父母,时

时刻刻想的是改造自己努力工作。她们那班同学在五七姩前后都纷纷结了婚她去参加婚

礼,第一次知道有三天婚假时觉得万分奇怪,怎么能用三天工作时间去度婚假!岂非浪费

时间!然而菩提本是感情丰富的人常在憧憬完美的爱情。五六年在“百花齐放”的一阵热

潮中她偶然地发表了《三生石》这篇根据古代传说改写嘚小说。原来的传说是唐朝李源与

僧圆观为挚友圆观死后有灵魂吗小说,转世为人不昧前因,到杭州一块大石旁见他该石即名为“彡

生石”。这里有佛教轮回的迷信色彩菩提抛弃了这些,写的是一对年轻人的忠贞爱情生

死不渝,希望能生生世世在一起故题名为《三生石》。小说发表后不久就受到批判“人

性论”、“爱情至上”、“挖社会主义墙脚”等大棒轮番打来。菩提本人也认为自己文艺思

有问题感情不健康,在教研室作过多次检查

总算同志们多年相处,比较了解批一阵也就过去了。不过她在系里、学校里显然不洳以

前活跃,社会活动少多了也不再担任总支委员。她本性淡泊不以为意,自把写作抛开

仍然认真地从事教学、研究。她一直还是茬那业务好的党员圈子内生活仍然是一个绚烂的

花环,可以逐日摘取花朵但随着各种批判,她的心逐渐在硬化她不再多愁善感。她茬那

些可以为之“数日不食”的诗句面前不再低首徘徊,不再衷心赞叹而千方百计去寻找它

们的“局限性”。在那些可以为之泪下的樂曲之前她的心因已有练就的功夫,乐曲的波浪

竟难渗入便是这洋,她仍旧不得“超生”生活的巨掌终于为她指示着通往坟墓的道蕗,

在这条路上还要预先经受地狱的磨难。这些年来在菩提身上变化最少的,便是她的外貌

时间在外貌上留下的影响,远不如对她嘚精神世界多现在经过大半年的折腾,她看上去

仍不过三十左右虽然她已经三十八岁。

陶慧韵的生活道路则完全不同似乎人世间的苦难,都象定时炸弹一样埋藏在她的人生旅途

上到时候就爆发出来。她现在四十八岁看上去却象是快六十的人。她的父亲是天津大资

產阶级家庭的公子哥儿母亲因生她得产褥热死去。

她一直跟着一位信奉孔孟之道的老保姆接受了些儒家思想。后母是西班牙人所以她虽然

大学期间学的是英国文学,后来谋生却一直依靠西班牙文她的丈夫是国民党时期资源委员

会中的一个地质工作人员,在一次冰山栲察中坠入了万丈深渊无法找寻。那时慧韵还不到

三十岁丈夫死后有灵魂吗小说半年,她生下了他的遗腹子后母曾想抚养这个孩子,但是说若交她抚养

一切由她负责,慧韵不得过问慧韵对着假褓中的孩子说;“干吗让她养成个小外国人呢

?咱们是中国人!”于是她一身兼任了父与母的责任好不容易把她抚养成人。儿子当然随

父亲姓秦取名怀生,后改秦革

慧韵的丈夫除了留给她一个遗腹子,還留给她“特嫌家属”的身份据说资源委员会中有些

人是有特别使命的。她寡居后一年便有不少人怂恿她再嫁,说是不但可以减少生活上的种

种困难还可以改变政治地位。大家看着很合适的人也有几个但她公开声称“我守节”。

她不说我不想结婚了而是半开玩笑哋说:“我守节。”

孩子上小学时在作文里写道:“星期天早晨爸爸妈妈带我上公园。”说是小朋友们都是这

样写的慧韵平常教训孩孓极为严格,那次看了作文只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没有说一句

慧韵不是当权派每天认真地教教伟,没有*头角之处狂风暴雨,照初起的形势还浇不

到她头上,但在批斗她们系的总支书记后照当时的说法,就是她自己“跳”了出来社会

关系这样复杂的她胆敢贴絀一张大字报,用红笔大书:“总支书记是好人!”于是各种帽子

接二连三飞来因为她父母子文化大革命前两年离境定居瑞士,最后便說她是“里通外国”

、“特务”而关了起来在毫无道理的逼供信中,慧韵认真交代说她曾想过毛主席《咏梅

》一词可以改动几个字,紦“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改为“犹是悬崖百丈冰早

有花枝俏”。这下子可犯了弥天大罪定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还紦她押送公安局大

概那时押送公安局的太多,说是无处住没几天又放回来,在系里劳改大队中劳改因为她

是“现行反革命”,比一般劳改人员更要受罪

劳改队白天打扫厕所,管道不通时总是慧韵把手伸进大便池洞中去掏晚上要熬夜编造各种

奇怪的交代检讨。动不動就揪斗一概就是几小时。这一切她都不放在心上“谁让我叫慧

韵呢,就是晦运嘛!”她自嘲地说可是有一天,那十八岁的儿于秦革也造反了要和她划

清界限。他把自己的祖宗三代都批判了一番各戴上他认为合适的帽子,便离家出走一去

不回。慧韵痛哭了好几個夜晚她那本来就瘦弱的身体愈发瘦弱,看上去象一根细细的草

她脸儿很小,眼睛很大年轻时可能是个漂亮人物。但现在脸小而枯皺眼大而无神,看上

去不成比例简直有些吓人。

张咏江早就看上了慧韵原住的两间一套的单元房子梅理庵去世后,立即通过西语系嘚派友

把慧韵赶到勺院。而且除了必需的衣物什么也不准带。菩提和慧韵做邻居不久便常暗

自庆幸。在那残酷的、横卷着刀剑般风沙的世界上她们只要能回“家”,就能找到一小块

绿洲滋养一下她们那伤痕累累的心。

这一夜两个小房间的人都未能成眠。菩提心裏数着一、二、三、四想让自己松弛下来,

休息一下但是愈数愈加清醒。她索性坐起身把枕头塞在背后,半靠在墙上一面睁大眼

“菩提!你睡着了吗?”慧韵在隔壁敲了敲墙

慧韵似乎是起来了。一会儿她走进了菩提的房间,开了台灯在一把破藤椅上坐下来。

“哦你已经在坐着。”慧韵仍然疲惫地微笑“你现在需要一个大枕头,一个四周钉了宽

“大字报提过的说我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菩提也微笑道一面从枕边拿起眼镜戴上。

“老实说我确实不配做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差得远!我不过是个小资产阶级——或者说

是資产阶级知识分子罢了怎样改造都是应该的。可我从没有想到有这样一天我会成为敌

“多少出生人死的老革命都成了反革命,我们的委屈总不如人家。”慧韵很达观

“领导层中,可能有很多严重的问题”菩提沉思地说,“知识分子也有许多可恶之处。

但是怎么能用这样的冲击来改正呢记得运动开始不久,党组织瘫痪了行政上也没有人管

,系里开过几次党员大会大家都认真地讨论形势,想盡力理解党的方针政策担起应该担

的责任。我就很不得倾尽自己的一切只要能对大局有一丝一毫的好处。不料没隔几天我

们当中许哆人都给揪了出来,成为敌人”菩提苦笑了一下。

“真是奇怪”慧韵喃喃地说。她也和亿万中国人民一样由衷地相信党,相信毛主席不

料自己和许多好人——譬如菩提,都变成了敌人这是她那善良的心所不能理解的。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菩提正好说出了这句話。“既然是敌人我又何必再‘积极’呢?

事实上也无权再‘积极’了只有写交代的份儿。爹爹始终努力改造在病中还想积极工作

,可他连治病的权利也没有我很恨。恨这样的‘革命’!我再也不想改造了”

“你千万别这样说!”慧韵害怕地叫起来。

“最好也别這样想!思想是隐瞒不住的至少象你我这样的人——”

“我只不过随便想到罢了。”菩提不经意地一笑“我可能不对,因为支持这次‘革命’的

力量太大了我怎能确认自己是对的呢?我要是真有一个敌人的信仰就好了”

“老实说,”慧韵停了一下说道,“我也觉嘚我们象堂?吉河德眼中的风车莫名其妙地

“风车还好修复,”菩提想“而破碎了的灵魂呢?”

这些日子菩提觉得白己的灵魂就象处茬许多碎玻璃渣子中间,时时在流血那是怎样开始

的呢?当然风暴刚起时,首当其冲的是父亲父亲被“揪出”后,许多人都不再和菩提说

话但一些朋友、同志的关切,还使菩提对自己有着信心渐渐地,气氛愈来愈沉重而恐怖

一张张大字报贴满了楼道。“反动学術权威的千金小姐”、“校党委的黑干将”、“黑小

说《三生石》的黑作者”等等大字标题在墙上赫然站着

梅菩提三字早打上红叉了。菩提看见只机械地想:“那千金小姐前面怎么不加个‘黑’字

系里再没有一个人敢和她说话,最好的也只是从路的那边投来关切的一瞥若同走在路的这

边,那肯定是不会看她一眼的终于在一次全系的会上,造反派的头头大声吆喝了:“梅菩

提!站出来!”菩提机械地站到台前去那里已经站着总支书记,系主任几乎是全体教授

,还有些老讲师还有安上了这种那种问题的人。菩提尚未站稳便是一痰盂脏东西从头浇

下。“有人个子长得高原来有这个用处!”菩提仍机械地想,接着是一项高帽子扣下来

台下面一迭连声大叫:“站恏!按她头!”“教训教训她!”好象不这样大声叫嚷,便不足

菩提并不害怕只是不愿意别人的手碰到她,便尽量弯下腰去她尽量把身子缩小,最好小

到没有了免得别人推她按她。缩着缩着她忽然想到“天地自容”四个字。这是形容羞愧

的可是她梅菩提,有什么應该羞愧的她有什么对不起国家、人民?她触犯了哪一条刑法

她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勤奋的人,一个正直的、没有磨去棱角的知识分孓然而便是普通

的“人”的身份,决定她要在“炼狱”中经受煎熬

“梅菩提!”一声巨吼,“交代你的罪行!”交代罪行这是每个囚刚被揪出时的例行公式

“我在教课中散播了封资修思想。”菩提尽量清楚地说

“散播封资修思想!你说得太轻巧了!你是放毒,放毒!听见没有!”一个漂亮的男高音

恶狠狠地说。“白纸黑字你跑不了!”这是造反头目张咏江,是全系最不得人心的人可

“《三生石》!想想你写的《王生石》!”那高亢的声音到了声嘶力竭的地步。那声音菩

提觉得,自己到八十岁也忘记不了当然,如果能活到仈十岁的话

紧接下来的节目是一个多年来神经不太正常的学生齐永寿,手里拿着一本《三生石》上台名

菩提为齐永寿补过课知道他虽嘫有时清醒有时糊涂,还是个好人这时他说些什么,菩提

听不明白不知他这时清醒还是糊涂。她只顾侧眼看着那本自己写的书觉得頗为亲切。最

后齐永寿按照事先的安排,把手里的书狠命撕破又撕成碎块,用力向菩提劈头摔来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声便是伴奏。

就从那时起菩提觉得自己的精神世界象那撕碎了的书一样,再也拼不拢来了

“我们都还这样关心政治2”慧韵见菩提半晌不語,感慨地说

要知道,关心政治是许多人多年改造的成绩呵。菩提曾怎样重新裁剪自己淡泊的性格炼

铸自己柔弱的灵魂,使之发出鬥争的火花那真是艰苦的历程呵。但谁也没有想到等待她

的,竟是“敌人”二字

“其实你应该关心的,只是一件事”慧韵接着说。

“治病活下来!对么?”菩提望着慧韵干皱的小睑这脸在台灯黯淡的光线下,流露着希

望居然发出柔和的光彩。

“那当然不在活下。我说你最该关心的是终身大事你——你该有一个家。”

“家”!这是多么美好的字眼!菩提曾经有过最幸福的家这个家有着父毋深厚无边的爱,

有着优越的物质条件她也曾经憧憬过自己组织的家,千百次地排列过那里男主人的条件

但过去和将来都不是现实。現在只有慧韵坐在破藤椅上,关切地望着她

若用只有二本来描述慧韵的关心,这两个字显然负担不了因为那份量是太沉重了。慧韵從

小爱着许多人她爱父亲和后母,虽然他们待她很冷淡她爱那传播孔孟之道的老保姆。她

更执拗地爱着自己的生母那早已不存在了嘚、夭折的不幸女子,她除了慧韵以外什么也

没有留下。每逢生母的诞辰和忌日她总要撕下这一天的日历,放在一个旧绣囊中保存恏

象这薄薄的纸便是生母那脆弱的生命。过几年她便来一次火化,焚烧这些日历

她爱共产党,而且认为总支书记便是党的化身她也愛系里的许多教师。但是从总支书记起

许多人都把她看做旧知识分子。那意思就和工厂里的留用人员一样虽无明文规定,却和

一般人總有些不同她爱儿子,自不必说但十几岁的儿子常觉得母亲的感情是个负担,更

何况在这以无情为高尚品德的年月!现在她把经过煎熬、折磨而更凝炼了的感情,倾注在

警报身上对于菩提,她是母亲、姊妹、同志、朋友正象菩提愿意倾尽一切来使国泰民安

一样,慧韵愿意倾尽一切来为菩提遮蔽风雨:当然她们都是做不到的。

菩提没有答话慧韵踌躇着,终于说:“我想明天晚上,去找韩仪”

菩提马上坐直了身于;“我看,大可不必”

“老伯病中,他虽然没有来以后他还是来过的呀。再说老人家病时的间太短你又没有通

“这还用通知么!”菩提看着慧韵坐着的破藤椅,努力回忆韩仪坐在上面的情景但可能他

最后一次拜访纯属礼节性(当然那也是很不嫆易的),她竟想不起他说了什么也许他根本

就没说什么吧。“根本不够交情永远也不会的。”菩提若有所思“我有一个奇怪的念頭

,已经忘却多年了其实这不仅是个念头——。在重庆时有一次到磐溪去玩,溪水里有很

菩提沉默了她并不是落进了回忆,而是奇怪不知从何时起许多美好的往事都变得淡漠遥

慧韵等了片刻,见她不语遂做出一个微笑,道:“怎么又是石头实际点吧。知己是可遇

多年来菩提习惯于紧张的工作,早已没有给寻求知已的柔情留一点余地但是五十年代视

婚假为浪费光阴的情绪,到六十年代就消失叻她那时已不必再参加婚礼,因为该结婚的都

已结了然而不需要什么触发,在生活的空隙中有时竟在工作、学习中,不时会有一种淡

淡的哀伤一种没有着落的寂寞之感,飘上心头

虽然再提年纪已近四十,但在一九七八年六月以前.还肩几个人愿意得到她的手和心“史

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那些人陆续撤退只剩韩仪一个人,还保持着若即若离的

菩提和韩仪认识两年了始终没有超越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韩仅是一位结构工程师专门

研究薄壳建筑。他兴趣很广人也生得韶秀不俗。他的父亲据说是位名医也可谓门當户对

。许多人劝菩提快点抓住时机办了这件终身大事菩提也努力过,但她和韩仪在一起时总

感到他在衡量她的价值,持着一种挑选嘚态度他那白晰文雅的脸上的神气是高傲的,似乎

在说:“你么党员,业务相貌都可以得分数,加在一起还合格”如同在运用什麼数学

公式一般。他们来往的时间不算很短但总是产生不出那神秘的、能够托以终身的感情。

菩提有时这样想:“莫非我的感情已经随哃青春消逝了”她想到这个念头时总感到一阵恐

惧,好象看到自己的那颗热情的、敏感的心上缠着一层层厚厚的茧在重重包裹之下,那血

肉做成的、颜色鲜艳的心在慢慢枯萎

菩提这时坐得笔直。黑暗笼罩着整个小院三生石的轮廓模糊不清。门缝里透进潮湿的凉气

菩提不经意地向窗外看着。长叹道:“已经够实际、太实际了我的心早变得太世故,发

不出光彩了有肝硬化,也有心硬化灵魂硬化,我便是患者”

“啥!”慧韵叫了一声,这是她不满意时习惯发出的声音她叫出来又赶快捂住嘴,生怕惊

吓了菩提她停了一会儿,輕声说道:“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是最懂得感情的人爱情在你

身上会成为一支抒情名曲,就好象在我身上成为哀乐一样”

“哀乐?”菩提觉得喉咙硬塞住了她从未这样想过。“哀乐是神圣的”她哺哺说道。

“哀乐是不可改变的”慧韵的大眼睛在灯光下黯淡地闪耀。她脸上柔和的光彩这时都集中

在眼睛里了变成一种幽怨而又坚决的神情。

“那是我的誓言在洞房花烛夜,我们两个都发了誓那时嘚地质考察工作就象飞行一样危

险。我的誓言是:如果没有孩子他哪天死我哪天死。如果有孩子我无论如何也要把孩子

菩提的眼泪不覺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了下萨孩子是抚养成人了,但他哪里去了呢那万

丈深渊中的白骨能否知道慧韵如今的遭遇和孩子的下落?

她們沉默了好一阵慧的才轻声说:“我让你难过了吗?——我一定要去找韩仪谈一谈你

不要管!我,我多么希望你幸福”

菩提是这样感动。简直说不出反对的话也许慧韵尽过了力,她心里会舒服一些也只好随

她去吧。慧韵轻轻关了台灯拉开房门,说了一句;“下雨了——休息吧。”就轻轻带上

浙沥的雨声随着黑暗充满了小房间窗隙中飘进了轻薄的寒意。

次日清早菩提一开房门,一阵清凉的、新鲜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使得她精神一爽。细雨

朦胧形成薄薄的烟雾笼罩在院门外的柳树梢头,芦苇塘上菩提从小院这头看到那頭,地

上湿浓浓的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一层苔藓颜色碧绿。那大石上也徐染了斑驳的绿色。

她忽然想起杜荀鹤的诗句:“翻知钓鱼處一雨一层苔。”便是冰刀霜剑之下也还有来年

歪斜的石阶缝里,青草正在发芽

梅菩提被判决的第三天,系里通知她立即到系文囮革命领导小组去一趟。自一月份起各

部门仿效上海的榜样,纷纷夺权医院夺权的结果是对梅理庵之类的人不予治疗。Y大学夺权

的结果是对各类“牛鬼蛇神”严加监管、批斗在这种情况下丧生的,当然不只梅理庵一人

Y大学中文系原来便是造反派当权,夺权的结果是張咏江名正言顺地成为系文革领导小组第

菩提来到系里时只见原来的总支书记办公室里坐着张咏江和另外两个人。一个是教现代文

学的敎员据说业务颇为出类拔苹,曾因多年乘车不买票被拘留审查这成为他控诉公、检

、法部门的一个重要题材。另一个是张咏江的元配夫人资料员施庆平她一直认为她这样的

人做资料员简直是重大冤案,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她便大显身手,控诉、揭发的大字报贴了

满墙署名是施青苹。当时菩提还不知这是从哪里来的新人过了许久才知道是施庆平的新

名字。她身材细瘦象一根直直的木棍。张咏江恰囷她相反身躯胖大,近来更为发福此

时沉甸甸地坐在椅子上。

“你坐下吧”张咏江貌似和蔼地说。

菩提回答道;“我站惯了”

张詠江知道菩提一向是不服气的,也不和她计较只冷冷地说;“那你就站着。医院通知你

今天下午去住院现在我代表文革领导小组,代表革命群众向作训话!你的罪行是严重的

你坚持梅理庵的反动立场,你自己还大量放毒到现在也没交代清楚!你到医院以后,不准

乱說乱动继续交代检查,我们还要随时批斗!听见没有”

菩提也冷冷地望着张咏江,觉得此时最好有一块惊堂木喝过了“听见没有?”便把惊堂木

“训话完毕!”那现代文学教员起了惊堂木的作用

“我没有钱去住院。”菩提表示还没有完“我的钱都让你们抄走了,烸月也只有生活费

“你没钱是你自己的事!”施庆平的一口上海腔响了起来,尖锐的嗓音使人不寒而栗“你

还是这样嚣张!你以为我們怕你?我们惩办不了你”

“又需要惊堂木了。”菩提想

但是张咏江替夫人转了弯,他说:“你到会计那里去借!”

于是菩提“借”叻二百元回家了。一路上遇见不只一个熟人但役有一个招呼她或问候一

句。菩提经过湖边时迎面遇见教古汉语的郑立铭。他骑着车左右看看没有人,便掉转车

头先骑到一丛树中。等菩提走来他说话了。“听说你病了”

菩提抬眼看他,点点头

“你要当心。”鄭立铭本是菩提的同学四九年参军南下,后来又回来教书到目前为止,

还没有找出他的罪名所以他还是革命群众。

“现在很乱什麼事都可能发生。齐永寿前几天给张咏江提意见挨了打。”

“有什么要特别注意吗”菩提问。

“倒也没有”郑立铭又左右看看。“總之你千万不要写日记什么的片纸只字都可以罗织

罪名。你多多保重”他一面说着,一面骑上车走了树丛很快遮住了他那佝偻的身影。

菩提却很平静她在思索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张、施二人恨她直入骨髓是人所共知的。

在六二年教员提级时张咏江自报的学术著作中,有一篇关于楚辞的研究论文若论他的水

平,未必写不出来.但他偏偏是抄的.又偏偏给菩提发现了那时的菩提,是不会沉默嘚

“我是不是对人太严格了?”菩提一路暗想“不,对待张咏江我没有错。可为什么这类

人这样得意搞政治就需要权术吗?现在這种情况下能往前冲的不是傻瓜,就是骗子!”

这大逆不道的思想又出现在她脑中她连忙左顾右盼,看有没有人注意到她这无声的思想

“可怎能证明这想法是对的呢?我是无能为力了我——要死了。”菩提惘然地看着那还是

一片荒凉的苇塘有人正往苇塘边勺院前傾倒垃圾。

进门时她下意识地象父亲一样,把镌刻在砖上的“勺院”两字看了半天这小小的勺院呵

,多少年来有多少人在这里生活過,又死去了

他们象爹爹一样,象自己一样也象那石阶缝中、乱煤渣下的小草一样。那青苔!那绿草!

爹爹在世时还没有长出来现茬都长出来了。那充满生命的、诱人的绿色呵生长罢,蔓延

罢染遍整个世界,把春天带来罢!而菩提是要离去了。

去医院要带的东覀很简单菩提早已准备好了。只有一件事是她安排好临行前要做的郑立

铭的话更增加广她的决心。她在院中站片片刻便拿出一柄煤鏟,虚掩了院门在原来生长

过丁香的地方挖了起来。挖着挖着泥土中出现了一个油纸包。

菩提小心地解开这包东西其实这小心也毫無必要了。那里面是她的几部文稿如此熟悉的

、凝聚着她的生命的文稿。一篇是那已经发表过的、给她招来横祸的《三生石》手稿她洎

己也常常奇怪,那小小的字迹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感染力以致十年前,那么多读者写信来

倾诉自己的感受这些感情丰富的人现在不知怎样了,但愿他们不要受到牵累!另一篇是一

部未曾发表的中篇小说题名为《鹏徙之初》,写的是一班学生在毕业前的生活他们经過

种种思想斗争,精神波折终于展翅飞向祖国需要的地方去了。可现在呢在现在的暴风雨

中,他们在祖国的天空下可曾折断了翅膀?

第三篇文稿是一部十八万字的文学传记《苏武传》菩提深爱苏轼诗文也很敬佩苏轼的才干

。诸如徐州治水、定州练军她都作了细致嘚描写。以前她曾开玩笑说;“要是苏轼活着

我就嫁给他。”但是苏轼不会再活转来菩提自己也要离开这世界了。

“一生竟没有遇见┅个我生命中的东坡”

菩提拿起这部文稿,心中升起一种怅惘的、遗憾的情绪

第四篇是论文,评论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的作品联系到丼麦哲学家吉可加阿德的哲学思想。

菩提现在翻了几页觉得恍如隔世。那时怎么会去批判那病态的作家呢他把人在走投无路

时的绝望境界描写得淋漓尽致。一定要到自己走投无路时才会理解他吗?

好了又何必想呢?小说、传记、论文自己的思想、感情,所爱所恨所悲所喜,都要付

菩提捧着文稿站在三生石一侧,全身都在发抖她没有做过母亲,但她觉得这些文稿就是

她生下的婴儿就是她的親骨肉。谁不爱自己的亲骨肉谁不愿自己的骨肉留在世上,直到

永远而她就要给自己的亲骨肉执行死刑了。

留下来让人给它们判定各種血淋淋的罪名吗让人把自己心血的结晶做成自己的十字架吗?

不!纵然死了也不让自己的骨血任人宰割。那么只有一条路就是自巳先毁掉它们!

菩提划着火柴,先燃着了《三生石》的手稿那一对年轻人的形象,早留在人们记忆中了

让他们在火的光焰里再经受一佽洗礼吧!一会儿,另三篇文稿也都投进了伸卷着红舌的火堆

等提的眼洞滴滴流在衣襟上,看着那随火焰腾起的、还保留着纸片形状的嫼板它们会成

为涅磐后的凤凰吗?它们会战胜死亡、又从死亡中变成蝴蝶吗怎么会呢?只是毁灭只是

灰烬罢了。这灰烬在小院里到處飘散有的竟落在菩提的头发上。头发是乌黑的、光亮的

在火焰的气浪里微微飘动。纸灰在这一头秀发上闪着火星

院门开了,慧韵赱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封信。那小小的枯皱的脸上充满了关切和惊诧。

“你怎么这样大摇大摆地烧东西他们知道,会抓住口实连病吔不让你去治的!”她一面说

一面伸手拣去菩提头上的纸灰。

“我还怕什么”菩提哺哺地说,抬起满是泪痕的脸

“看看这信吧。”慧韵带着希望、焦急又有几分害怕,递过信来信是韩仪写的。慧韵前

天去找过他告诉他菩提得了癌症,几乎是恳求地请他给菩提一些精神上的支持韩仪有礼

貌地表示了关心,现在寄来了这封信

“哦,”菩提淡淡地看了信封一眼“你看吧。”

“我看”慧韵倒是佷想看的。

“我懒得看”菩提继续拨弄那一堆火。火已经决烧完了。

慧韵一下子撕开了信封拿出信来念道:

知道你患癌症,我很关惢很遗憾。我的处境也不妙可能会给你惹事,以后再不能来看你

信开头菩提后面本有同志两个字大概韩仪知道菩提现在已非同志,擦去了擦拭的痕迹还

“哦。”菩提仍淡淡地看了那信纸一眼

“人,怎么这样坏这样狠!”慧韵挤命忍住眼泪,几把扯碎了信扔在吙堆里。

菩提轻盈地转过身敏捷地拣出那几块碎纸,把它们扔进了垃圾盆

“这信便是烧成了灰,也耍弄脏我的文稿”菩提低声解释,对慧韵温柔地一笑

“你是有洁癖的,我知道”慧韵惘然地说,“你有理想不能忍受肮脏污浊,我知道”

“可大字报上尽说我‘靈魂肮脏’呢。”菩提仍在收拾那一堆灰烬火,已经灭了

“我不懂!真不懂!”慧韵帮着菩提,很快理好了那堆灰烬“你,什么也別想专心治病

,治病!要坚强地活下去!”

“是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知道自己的思想是否真的‘反动透顶’。”菩提平静地看着那“

攵冢”看了一会儿,走进屋里把爹爹的骨灰罐抱在胸前。她象最后抚摸爹爹枯瘦的手臂

那样抚摸着骨灰罐甚至不自觉地把陶罐放在聑侧听了听,慢慢地对慧韵说:“看来把爹爹

和母亲合葬是不可能了我要是死了,你找个地方把爹爹埋了吧香山、樱桃沟……甚至校

園里就有许多好地方。”

“你会回来的!会回来的!”慧韵只有这句话她早已热泪盈眶,失色的嘴唇不停地颤动

“我未必死在手术台仩。但以后就很难说八”菩提思索地说“你的处境更难,只是如果有

机会万一我——”她没有说下去。

“你——会回来的——”

“会囙来会回来的。”菩提微笑地重复着慧韵的话她心里在大声叫着:“我要活!我要

下午,西语系开批斗会慧韵要去接受批斗,当然鈈能请假菩提右手提了她的蓝布手提袋

和一个装杂物的包,左手提了一个暖瓶一个人到医院去了。

Z医院外科病房的休息厅里四壁都掛着语录。进门右手墙上的一则字特别大,四周镶有木

框占了一整面墙,尤其醒目这条语录是;“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哃……”

一个身材婀娜、戴着无边金丝眼镜,看上去年纪尚轻的女子正站在厅中打量这幅语录。她

还是一手提着手提袋和一个布包┅手提着暖瓶。她是在等护士分配房间不时回头看看厅

外甬道中的护士桌,那里已经有二十分钟无人出现了

梅菩提站了一阵,找了一張可以望见护士桌的椅子坐下来那赫然占据了整面墙的语录也占

据了她的脑海。“人总是要死的”她想。“人总是要死的——不过,如果死于癌症可

算得轻于鸿毛。”这是她忽然得到的启发思想紧接着闪了过去:“要是我布置这房间,我

就写‘活下去!你会看见嫃理’旁边挂些恬静的风景画。”这又是大逆不道的思法使她

自己觉得惊异而搁然。“怎应总是瞎想!……对了这证明我有足够的勇气活着……。”’

门外闪过了白衫的身影菩提立刻停住思索,敏捷地走到护士桌前一个胖胖的、四十上下

的护士正要坐下来,已经囿好几个声音在叫她.“霍姐”“霍姐,你来一下”

菩提赶快递上住院证,霍姐看了一眼又端详着菩提,问道:“出身”一面拿起笔,俯身

“教授”菩提曾为自己的出身专门查过有关文件。照说教授属于自由职业者可以笼统地

称为职员,但有一次菩提在例行的洎报家门时这样说了引起一场激烈的批斗,说她隐瞒成

份以后她就总是说“教授”,尽管这两个字常给她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噢——”霍姐这“嗅”字的声音是从下往上,似乎在说:“早看你不是好人”她抬头看

了菩提一眼.仍旧俯身执笔,问道:“问题”

“什麼问题?”菩提也故意反问了一句

霍姐脸色一板,左额角的一块红记忽然明显起来她放下了笔。这时正好有一个身材小巧的

护士挤了過来.一面说;“30床的血管太难找了方大夫也叫你去呢。还下扎上夜里也完

不了,又没人看他”说着轻巧地把肥霍姐挤了出去,自巳在桌前坐了

这护士面色白净,看去不过二十多岁她先

在桌上翻找一气,然后对菩提说:“病历还没来你先到病房去吧。308二床。”她还是公

事公办的样子几乎看不见地淡淡一笑,就去应付别人了

“总算可以安顿下来了。”菩提忽然觉得手里的布包和暖瓶是难以形容的重

308病房是个南向的房间,光线很好屋里并排摆着四张床。从门口数去第一、第三两张床

上都躺着病人。最后一张靠墙的床也顯然是有人住的床头几上摆着书籍和桔子水,被子半

掀着床脚搭着一件旧毛衣。菩提向空着的第二张床走去慢慢放好东西,在床沿仩坐下来

一床的病人友好地招呼她;“姑娘你哪儿坏了?”这是一位农村老大娘鸡皮鹤发,一脸

“我是乳腺癌”菩提微笑道。“大娘呢”

“我么?我是肺坏了其实百不咋的,就是咳出些子血来”

“大娘乐观着呢。”三床上的人搭话道她看去四十多岁,脸色很暗不知是皮肤还是气色

的关系。“不象我净发愁。”接着自己介绍病情:“我是鼻咽癌这是第二次住院,已经

做过手术了第二次掱术。”

菩提不由得仔细端详她的脸倒也看不出什么。

“乳腺癌不要紧只要发现得早,能治好”三床病友好意地安慰说。

“咋没人送你来你自个儿上医院?”停了一会大姐见菩提还是一个人坐着,使关心地问

“我家没有人了”菩提干脆地说。大娘不再问了不昰出于礼貌,而是出于真挚的关心

不用十分钟,菩提已知道大娘姓魏是怀来附近农村中人,住院已四天还没有决定动不动

手术。大嫂姓齐是家庭妇女,常在Y大学里做临时工丈夫在区法院工作。她第二次手术效

果不好头痛得厉害。这屋里还有一位病友也是位老師,直肠癌手术后十天了,情况很

“人家知识大会养病。哪儿坏了能制住。”大娘说

正说着。那一位病友走了进来这人身材匀稱,虽然已过中年眉限还很俊俏,只是颜色惨

白菩提定睛看时,竟是她们学校生物系的崔珍

崔珍也很惊讶:“梅菩提你也得了癌症!”她知道菩提的简单消况后,便说:“对病要正确

对待不要怕。我就一点都不在乎所以恢复快。”崔珍说起话来总有些象教训人“直肠

癌比乳腺癌麻烦多了,这便盒子就够收拾的可我想,这也是斗争癌症使是阶级敌人!”

崔珍一本正经地发议论。

菩提和崔珍不熟只知她素来以要求自己严格著称,换句话说即是久闻她狠心冷面。她在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做了几件赶得上时代的事也算得名噪一時。崔珍的丈夫是生物系总支书

记被揪出后她马上离了婚。但是法院对这突如其来的风暴也有些晕头转向说应当看一看

,不予批准崔珍大闹法院,说不批准是站在走资派的立场她要上告中央。不知她究竟告

了没有法院很快就批准了。后来总支行记悬梁自尽系里特地搞了一次批斗会,邀请各系

押解劳改人员来参加好让他们知道.死并个能结束一切。菩提也躬逢其盛个普通的讲桌

上摆着简陋的骨灰盒,盒后竖着白纸幡上有黑字大书“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资派陈焕!”当

时过了好一阵菩提才明白这是斗争死人。化成了灰还要开倒鬥臭一个个发言激昂慷慨,象

箭似地射向死去了的陈焕最后安排的节目是陈焕的女儿陈理批判父亲,可临时陈理不知去

向结果是崔珍自己站出来发言,把与自己做了二十款夫妻的人骂得狗血淋头好象恨不得

他再死一次。当时会场上好多人泪下不正不知是为她的原則性所动,还是因为她的冷酷引

起对死者的同情会后监管人员仔细检查每个人的脸,凡有流泪嫌疑的一律罚站两小时菩

这时菩提听到崔珍的话,觉得还很亲切足见同病相怜的成语是人生经验之谈。可她想不出

该说什么话搭讪地看着崔珍床头的书,说:“你还读这么哆书”

“当然了。岂有不读书之理!”崔珍上了床拿起一本马恩选集,不自觉地向前伸着好象

展览。她拿起书来马上不再理人。旁人还眼巴巴地看着她.以为她还要发议论过了一会

儿,她自育自语;“小力还不来她答应拿小报来的。”她的女儿已改名为崔力.鈈叫陈理

“小力是个好姑娘”魏大娘热心地说,“心眼儿好”崔珍马上接道:“大娘不要人性论

了,我就讨厌小力软绵绵的没有斗爭性。”齐大嫂嗤的一笑说“真的,大娘别说心眼好

了这年月,心眼坏点才有用”她接下去道:“若论心眼,方丈夫是真好百里挑一,没

忘记过当大夫该给病人治病!可我看他也吃不开”

“我就盼方大大给我动刀呢。”人娘说着咳嗽起来自己轻轻地捶着胸。

崔珍也同意方大夫有一定业务水平有责任心。“但是原则性不强”她评论道。病人们评

论医生就好象学生评论老师一样。

菩提只听着她没有发言权,但她眼前浮起那镇定深邃的目光带有菜色的面容,还有那十

分沉静善良的神情她想问方大夫是否也看门诊,这时┅位护士在门口探探头,招呼菩提

检查室里坐着的正是门诊时给菩提看病的方知。菩提一见心里的高兴如同泉水般滋润了

全身。她不禁说:“方大夫到病房我就放心了!”

方知对菩提友好地微笑了一下,简短地说:“我那天看门诊是替工。”便开始敏捷、从容

地检查起来他问了有关的问题,最后在病历上写着一面说:“你的肿瘤在内侧,最好做

超根治术不然不保险。”他见菩提茫然地望着他便解释道:“就是要割去三根肋骨,取

出内乳淋巴结免得有瘤细胞藏在里面。”

“大夫看该怎样做就怎样做。”菩提的回答简洁干脆

“可你,你不和家里商量一下吗”方知拿出一张表格,放在残卜

菩提习惯地闭了一下眼睛,眼睛在镜片后而成了两道弯弯的弧线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好象

地要封锁与外界的通道向内心深处发问。这是菩提思索时常有的表情平常她还习惯轻抿

着嘴,在颊边就出現了不经意的微笑但这时却成为困惑、痛苦的表情。她想到慧韵慧韵

这时对她来说,是父母是姐妹,是知己是她尘世间最亲密的囚。但如果填表的话她又

什么也不是。何必去增加她的烦恼呢她自己的烦恼已经超载了。

“商量什么呢我信你,方大夫”菩提的聲音有些发颤。她抬眼看着方大夫目光里充满

方知轻轻咳了一声,说:“那好那我们就这样定了。可还得找你的家属要签字。”他囿

几分抱歉地说把表格向菩提推了推。那是一张手术单其中一项是家属签字。

菩提也轻轻咳了一声紧接着坦率地说:“我自己签可鉯吗?我没有家属”

若照方大夫职业上的习惯,他该接下去说;“那就请你的单位来签字”但他没有说,只迟

疑地、同情地望着菩提那瘦削的面容露出一种近乎悲戚的神色。他那看惯血痕刀光的眼睛

仿佛看见菩提怎样从血迹斑斑的道路上走到医院来;他不再说什么,迅速地收起手术单

简单地说:“我们争取后天做。”

菩提站起身对方知感谢地一笑,方知却看着别处菩提几乎庆幸自己生了重病。因为在病

中她可以信赖医生。生病而有医生可信赖这是多么正常、美好呵。她那碎作破片、没有

支柱的精神世界围绕着疾病,在慢慢凝聚起来了

她回到病房,把枕头竖起靠坐在床上。这时、大嫂的丈夫——一个干瘪小老头崔珍的女

儿——一个妙龄姑娘,都在房里等她坐好了,大家都看着她等她讲述见医生的经过。每

个人见过医生后回房都要讲的这似乎是病房里形成的习惯。

菩提自然地遵从了这一习惯虽然没人指点她。齐大嫂马上说:“别怕手术一点儿也不疼

。我都切呀凿的闹了两回了比我到你们学校当临时工累嘚直不起腰好受多了。”她和菩提

说话眼光却一直不离丈夫。“怎么着!得我隔三间五贴补家用嘛!”丈夫憨厚地笑着给

“辛苦我不怕。可我们家的人净闹病在乡下跟着爷爷的儿子先病死了。真没少花钱也治

不好。好不容易有个上大学的儿子上学没多久,就有点兒神经病净犯迷糊,”齐人嫂说

老齐解释地说:“他也是有时明白有时糊焦。——梅老师小手术做了几天了”他转移了

“你就不该先做小手术。”崔珍不容菩提说话抢着以权威的口气说。“你从小手术到现在

有十来天了吧这期间很容易扩散。癌细胞顽强得很在哪儿一落下来,就赶不走的我有

时倒想,我们要斗争就要象癌细胞一样顽强。”

她讲话时女儿坐在床边,年轻的脸上带着畏怯、惶惑的神情这在那时的年轻人中是很少

“象癌细胞一样——”菩提觉得心头微震。她想起显微镜下癌细胞凶神恶煞的面貌不觉又

毛骨惊嘫。她闭上眼睛努力寻思正常细胞的模样,好在那善良的形象中寻找依靠的力量

这方面,崔珍应该是熟悉的但菩提并不想和她谈这個。

这时一个二十上下的解放军小战士走进病房,两手各提着两个暖瓶依次放在四张床头几

上。崔珍自管着小报并不理会。老齐站起来笑说:“今儿你又抢先了”菩提连忙道谢。

大娘说:“有那么多礼数让他打去!”菩提便知这是人娘的儿子小魏人

齐大嫂赞叹道:“有这样的儿子,还能不放心!”

大娘道:“我就是不放心我们二楞子楞着呢,二十出头了还没娶亲呐——”小魏可能不

爱听,插嘴道:“娘我去找大夫问问。”便又出去了

大家随意谈着,互相不时插一两句话气氛很是轻松。这是菩提没有想到的她原以为一進

这医院,就会进入死亡的阴影在疾病的酷刑下,人除了辗转呻吟,还能做什么呢然而

这里阳光明亮,生意盎然米黄色的绸窗帘輕轻飘动,那是春风在吹

小魏回来了,说负责魏大娘的辛大夫仍是找不到那医生从第一天给大娘检查后就没有露过

面。晚饭后家属陆續退去室内清静了。菩提站在窗前看楼下的花木。楼下一块空地上

种了几棵迎春、丁香之类。迎春已经开了柔软的枝条上缀满黄婲。空地那边就是病理科

和太平间了。这时暮色渐浓远山隐在一片云雾之中。菩提心中很平静

“方大夫!您来了。”另外三个几乎哃时叫起来声音充满了喜悦。

菩提转过身来见方知走进病室。在昏暗里白罩衣的轮廓格外分明,显出他微驼的背

他在门前停了一卜,问道:“可以开灯吗”

“当然了。’”“您开吧”“谁赚亮哩!”是三个回答。

灯光驱走了暮色菩提看见方知手里拿着一块抹咘。他一直走到魏大娘床前着手擦抹床头

几。原来为了反修防修打破医护界限、各医院部规定,医生参加清扫病室护士参加诊断

、治疗。但做手术是真对真枪的事胆敢滥竿充数的倒还不多。外科医生照常一站几个小时

不能减少。所以方知只好在晚饭后的空闲时间来清扫分配给他的几个房间。老齐、小魏

和崔力都主张干脆由家属负责但霍姐、李大夫一派认为这是反修大事,关系到医生本人的

觉悟.必须这样办其实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有些著名医院都已经这样办了

方知如同做手术一般,擦桌、拖地都迅速、准确没有一点多餘的动作。他一面劳动一面

回答病人的问题。那多半不是问题而是诉苦。三人中只有崔珍是他的病人她的情况还好

。齐大娘头痛昰无法解决的,止痛药不管事他心知现在还不到最剧烈的时候。魏大娘胸

痛他以为若照大娘的实际年龄,还是应该争取动手术大娘鈈过五十多岁。但辛大夫总认

为她已七十多岁.可以不必做手术也无法做手术了。他若多说在平时也是越俎代庖,更

何况现在两派壁壘严明任何事都可以引起轩然大波,哪里还能提不同的医疗意见!而且辛

声达一派已夺了权辛已是代理主任,是上级了“只是苦了疒人。”方知常常想

菩提本打算帮着方知扫地,经齐大嫂解释后只好不动了便坐在床上。魏大娘问她:“你看

了半天看见迎春花开叻没有?我进来那天见着小骨朵儿了”

“远看象是开了。桃花全谢了”菩提回答。

“这里头的花树倒没锯好些地方都砍了。”齐大嫂说

崔珍大概为了掌握病房的政治方向,连忙说;“砍点花树也是必要的破四旧嘛!我就不喜

欢花。花本来是为了延续植物后代的,只有这个用”

“花,不能搞阶级斗争用!”齐大嫂又嗤地笑了

“我可喜欢花哩。”魏大娘认真地说“我家门前有一棵海棠,我就惦着回家看海棠花哩

“说是要到中南海静坐揪刘少奇,”崔珍指着小报再一次扭转话题;“我要是不生病多好

,我也去!文化大革命嫃是轰轰烈烈呵!方大夫让我快好了吧!我好人参加运动、和走资

派、修正主义分子们斗争。”她说着忽然想起菩提的身份。可能病房毕竟和世事有所隔阂

她对直只把菩提当成病人,而没有从政治上时刻警惕“我还是太缺乏锻炼,缺乏政治敏

感”崔珍心里做着自峩批评,一面继续说话:“修正主义无孔不入随时都得警惕!”同

菩提也看了崔珍一眼,看到她那在灯下愈加惨白的面容和那一本正经嘚样子心里暗想:“

病房里也难逃阶级斗争。”她不便说什么只不经意地抿嘴一笑。

方知正走过来擦菩提床前的地把这都看在眼里。“新病人的态度多么沉静”他想。“她

没有亲人是三名三高人物吗?表上看不出来是历史问题?谁知道呢看样子,她没有经

历過这种双重的打击本来这是史无前例的。癌症很少人会得几次。”他常常是同情病人

的这时更觉有一种关切之情,很想问个明白泹她不过是个陌生的病人而且,他什么话也

没说只看着她,慢慢地点头微笑这一笑,表现出他在心中汹涌着的同情使得他脸上本

来僦有的善良的神情更加善良,在灯下晔然生光菩提心头忽然又是一震。这种善良的模样

不就象正常细胞吗正常细胞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樣的。不只是方知的笑容老齐、小魏、大

娘、人嫂都有着类似正常细胞的神情。她应该回方知一笑的但她却也默默地望着别处。

这时霍姐在过道里嚷嚷:“每天收拾得好好的厕所,到晚上就下不去脚!都是你们这些直

肠的真祸害!”一会儿,她气汹汹走了进来对魏大娘嚷道:“你那个儿子是怎么回事!

你住进来几天了,也不照面儿!该怎么办要和家属商量他倒好,撒手不管了”

魏大娘有些惊慌,结结巴巴地说;“真——昨没露头呢。他后晌还在呀”

霍姐不容人插嘴,继续嚷道:“病床紧张得很你这不防碍别人治病吗?伱要不治就请你

魏大娘更加惊慌地看着她,不知她为什么火气这么大那时讲究的就是大气大。火气大斗

争性才强。和颜悦色怎能顯示斗争性强呢!

齐大嫂的头痛已经开始,她乘霍姐喘气时赶紧嚷道:“人家一下午都在这儿找辛大夫没找

着。”崔珍赶忙道:“大夫當然都是忙人只有病人等大夫,哪有大夫等病人的”大家正

绕不过她讲的这个理,方知己放好拖把、抹布回来平心静气地问道;“辛大夫什么时候有

霍姐是她们一派的闯将,打骂都走在前头担对方知,还有几分尊敬她声音低了些:“明

“那好。我去找他”方知說。“魏大娘你有地址吗?”魏大娘的嘴唇和手都在发颤靠

在床上,把衣服的所有口袋都翻了个遍找出张纸条来。方知接过看了說:“我就去。”

霍姐楞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这是给了方知表现的机会,遂悻悻地嘟喃着:“你反正光棍一条

没事干,充积极再积极吔没你的好!”也管自走了。

房间静下来没有两分钟魏大娘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她拚命用手抓胸脸都憋紧了。菩

提忙下床把痰杯送到她面前她含泪看着杯子,摇摇头又咳了一阵,突然吐出一口鲜血

紧接着又是一口,杯子马上满了菩捉忙换过自己桌上的空痰杯,低声说:“找大夫”崔

珍和齐大嫂都起来了,崔珍出去找人跟他回来的是小丁。

他不满意地绷着睑说。“辛大夫值班在办公室呆了五分钟,又不见了”她过来先给大

娘打了一计安络血,收抬了血迹又给她服过镇定的药。这时别的病房在叫她,她连忙赶

大娘安静了齐大嫂头痛,呻吟起来崔珍说,她天天这样不用管她。菩提到盥洗间去洗

漱忽见一个细细的人影从走廊那头走来。人在黯淡的灯光下微微有些摇晃菩提简直不敢

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竟是慧韵“你怎么进来的?下午批斗凶吗你跑这么远,多累呵他

们知道,还得斗你!”菩提一把抓住慧韵的手引她进了盥洗间。

“这医院我熟得很我认得路。我在这儿陪过外宾你忘了?”还是那疲憊的笑容“你怎

样?哪天动手术我不来一趟,怎能放心”

菩提讲了下午的情况,说遇到了负责的好医生要慧韵放心。

“崔珍和你哃屋”慧韵枯皱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她的神经相当机械化怎么也得癌

症?——动手术后需要人陪几天要象今天这样,只要我絀得来;我可以来的可是明天的

事谁知道呢?他们可能把我关起来”她说了又赶快加一句,“关起来也没事就是怕出不

来了。谁来陪你”说着凄然一笑。

菩提这时才看见慧韵戴了一顶不知哪儿找来的、有前檐的帽子还系着头巾。她从未见意韵

戴过帽子因问:“外面风大吗?”

“哦我可得走了。不过我实在不放心”慧韵的眼圈红了,赶快低头看地又赶快从书包

里拿出一个菜缸,塞给菩提便转身走了。

菩提捧着那菜缸.仍在打量意韵的帽子和头巾楞在那里。见她已走忙追了地步,低声说

:“你放心陶慧,我不是一个囚”她怎么不是一个人呢,她也说不清慧韵在走廊那头

菩提回到房间,把菜缸放在小几上那是一满缸五香茶叶蛋,她平常爱吃的“我不是一个

人。”她心中觉得温暖而安慰左邻右舍,都使地感到自己不是一个人还有小丁,还有方

大夫那镇定深邃的目光,那带菜色的面容还有那善良的、使人想到正常细胞的神情……

正常细胞总是多的,总应该战胜癌细胞的!

齐大嫂仍在大声呻吟菩提怕有风吹她,便去关窗只见窗外月明如水,花影在地一阵淡

淡的草木的气息轻轻飘了上来。“迎春花开了”菩提想,“别的花朵朵都会開。”她又

抬头看月忽然意识到并没有风。

为什么陶慧的要用帽子和头巾呢她象被谁重重击了一拳,猛然地坐在床上她明白了。她

哆么想抱住慧韵痛哭一场用眼泪洗涤她的伤痛。告诉她她的头发可以乱纷纷落在地上,

但她是站得直的、顶天立地的人;告诉她她雖然没有了头发,但她有菩提还有人间许多

泪水浸湿了菩提的枕头。病友的呻吟和远处火车隆隆声一夜都在菩提的乱梦里穿来穿去。

掱术的头一天都要把病人手术部位的皮肤刮洗干净,这叫做“备皮”菩提经历这一过程

时,觉得简直是要进屠宰场

小丁的操作很轻柔,她一面刮洗一面说着闲话:“你身材很好以后可以做一个假胸,上海

有做的弄合适了就和真的一样,看不出来”

经历过洗劫的菩提,对亭匀的身材已无多少兴趣但她还是感谢地一笑。想到就要永远成为

残疾者心中有些伤感。以前她看见一个同事摘下假牙来洗都觉得可笑得要命。而她现在

竟需要假胸来整形了以前她有青春,有父母有祖国,有党现在这一切都已远去,只剩

  作者:木青雀 提交日期: 15:13:13
    其实我从小对于鬼什么的不是很相信的,但是从我爷爷去世之后,我对于鬼的存在就很相信的,或者我只是觉得要是有鬼的话,那我亲爱的爺爷一定还在我身边,不曾离开我们而已吧.
    言归正传,还是说说有关蛇的事情八.
    我爷爷是属蛇的,96年左右被查出癌症.96年末快过姩的时候,爷爷还在上海做第三次化疗,奶奶一个人在家.有一天正午的时候,突然在院子里出现了一条蛇,直直的躺在院子中间.那天我妈妈还有其怹一些亲戚都在的,都亲眼看见的.大家都知道这是不太吉利的,因为冬天蛇都应该冬眠的,不可能出现在院子里的,更何况1米左右长,躺在院子中间居然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爬出来的!
    一开始我奶奶想把蛇挑走,但是我妈妈以前听过很多有关蛇的故事,所以就说要拿香炉出来拜拜,要蛇自己走.
    然后真的就烧香,过了一会蛇真的就走了,再也没有出现.
    还要说明的是,那条蛇是受过伤的,比较明显是在胸口上.我妈媽一直不安心,就瞒着奶奶去找人算.那个人也比较神了,我妈妈一进门就问是不是你家是不是有蛇出现啊?
    然后说你家里属蛇的人过不叻明年,也就是97年.我妈妈就问说那到底是什么病啊?(我妈妈没有告诉他说有人得病,都是算命的人主动说的.)
    那人就说蛇身上什么地方坏叻就是什么病.我妈妈马上很害怕,因为她没有跟他说过有蛇,更没有说蛇身上有伤啊,他怎么知道的呢?而且找的这个人根本和我家不是一个地方,偠坐车过去的呢.所以不可能是知道我家事情的啊.
    我妈妈回家以后什么都不敢说,怕奶奶难过.
    但是爷爷第三次化疗回来就不荇了,(写到这里我好难过啊)
    97年7月的时候,我爷爷去世了.后来我爸爸才告诉我,爷爷第一次去上海开刀的时候,医生把腹腔打开,(因为说是肺癌),看了看就又缝上了,因为看那肿瘤根本不是原生的,就是已经是扩散到肺部的,切了也没有用的.后来肿瘤都扩散到脑部了,爷爷就一直打嗝的,停鈈住.据说是压迫到了神经了
    以后医生就一直查到底是什么地方是原生的肿瘤,但直到爷爷死的时候也没有确症.但是医生后来说,极有鈳能是胸膜是最早的肿瘤,因为爷爷在文革的时候曾经胸膜受过伤.这医生是上海肿瘤医院的,不可能和算命的人有关联吧?
    但是这怎么嘟怎么巧呢?怎么会有蛇大白天爬到院子中间,怎么可能受伤的地方和我爷爷最早出现肿瘤的地方一样呢?怎么可能知道我爷爷过不了97年呢?
    虽然我爷爷去世那么久了,我还是很想念他.我从来没有梦见过他,在鬼话看到说眼泪掉到去世的人身上就不可能梦见他了.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一直拉着他的手哭,是不是就不会再梦见他了呢?要是可能,想请教高人,我怎么能知道他在那边过的好不好呢?
    因为是冬天,而且又是恏大一条蛇,后来大家说过很多次,觉得只有可能是屋顶上掉下来的,但是蛇好端端的冬天又怎么会到屋顶上呢?
    发现之后,我一个亲戚曾經把它放到院子傍边的花坛里面,但是过一会它又到院子中间了.
    我说灵异的是家蛇特别是突然出现在家里的那种蛇,最好不要去碰要是不想烧香拜拜,也不要赶它走否则会有报应的.
   大概我六岁左右的时候,我有一个亲戚,按我们这里的叫法,应该叫做小姑奶嬭吧.他们家是在乡下的,有一天他发现有一条蛇挂在他们房子的梁上,当时她想也没有想就用棍子把蛇打下来,把蛇都打断了.
    结果第二忝,她就起不来床了,腰一动也不能动了.去医院拍片,说是脊椎出了问题,很危险,有可能就残废了.但是她根本没有摔交也没有碰到哪里啊!.
    治了很久也没有起色,后来她才想起来告诉别人说打死了蛇,家里人马上就找了人来做法事,花了很大的工夫,她才可以走动.
    做法事的说,她是很幸运的了,打死这种家蛇有可能会死人的.
    所以我妈妈一直说,莫名其妙在家里出现的蛇,是绝对不能动的,是有灵性的.
    接著说我爷爷吧.
    我爷爷家是住在河边的,地方很大,靠河边有一块菜地,然后有篱笆围住.在我记忆里,奶奶家一直是有蛇的,经常能捡到蛇蜕嘚皮,我还看见奶奶把那些蛇皮卖到药店去,有时候看蜕下来的皮可以看出应该是大的蛇了,大概有三四米长(可能不止,我那时侯还小,不是很记得叻)有时候还可以听见蛇在后院里爬过的声音.那时候奶奶家还没有抽水马桶,厕所是在房子外面的,我从来不敢一个人去,就是因为怕看见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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