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混职场压力与情绪管理,照顾好老板情绪很重要,要学的快进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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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夏天最值得被记忆与珍藏的爱情故事。
  当红影星白百何、张孝全、范玮琪主演同名电影八月全面上映,著名作家八月长安首度创作都市爱情长篇。
  导演黄真真,主演白百何、张孝全、范玮琪读后感动落泪,诚意推荐!带给你不同于电影的悦读感受!
  何蔓与谢宇新婚蜜月,甜蜜幸福得过了头,结果撞树导致车祸。车祸后何蔓苏醒却不见老公谢宇的身影。车祸前的画面还停留在蜜月时的夜晚,却被姐姐告知如今已是五年后,她与谢宇早已离婚。
  何蔓对谢宇依然满腔热爱,无法面对自己失忆事实的她只有去找谢宇,希望了解遗失的五年间彼此究竟发生了什么。
  抱着仅是帮助旧人心理的谢宇在与何蔓接触的过程中发现何蔓又变回了五年前那个可爱直率、让自己深爱的人,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爱再次被唤醒。过去虽有诸多不堪,但两个人决定原谅彼此,破镜重圆。可在这时候何蔓因为车祸出现了很严重的后遗症,被偷走五年记忆,重拾美好爱恋的他们最终能否走向最后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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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最好的故事都发生在夏天
  何蔓没有再说什么,私底下和谢宇发誓,以后他们蜜月旅行的时候,绝对不吵架。
  结果两人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就拌起了嘴。
  眼看就迟了,到底是怪何蔓化妆花了太多时间,还是怪谢宇拿着DV拍来拍去不帮忙收东西,两人争执半天也没结果。从坐着吵架变成提着箱子在机场边跑边吵,直到坐上飞机才安静下来,气鼓鼓地谁也不理谁。
  直到飞机落地,两人从到达口的自动门走出来,棕榈树在热浪中招摇地摆着叶子,媚眼如丝,何蔓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她眼角瞟到谢宇的表情也松动了,心里偷着乐,想跟他说点儿什么,想了想,又抿紧嘴巴。
  这次蜜月旅行她是女王,才不会主动求和。
  两人坐上出租车,将早就用当地语言写好酒店名字的纸卡递给司机。司机比了个OK的手势,发动了车子。他们在后排各自倚着一边的窗子,看风景。
  何蔓的手机嗡嗡振动了两声,她有些诧异,赶紧从手包里拿出来。
  短信息竟然来自谢宇。
  内容是:“喂,跟我说话。”
  何蔓盯着屏幕脱口而出:“凭什么!”
  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破功了,转过脸一看,谢宇正在那边捂着嘴乐。
  “你有毛病啊,国际漫游很贵的!”
  何蔓恼羞成怒,冲过去掐他的脸。谢宇反手一抱,把她搂在怀里就低头吻了上去。
  这回什么都不用说了。
  语言不通的司机从后视镜瞟了一眼,笑弯了眼睛。
  爱情这种事情,从来都是无国界的。
  何蔓推开酒店房间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King-size(最大号)双人大床,床上用玫瑰花瓣排成了一个心形图案,旁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盒巧克力和一个银色冰桶,冰桶上还插着一瓶香槟。
  何蔓看见房间摆设成这样就笑了,转身向身后的谢宇念叨:“蜜月套房怎么都这样啊……这不会是你安排的吧?”
  谢宇不为所动:“那你觉得是好还是不好啊?”
  何蔓笑着摇摇头:“好……土。”
  谢宇淡定地说:“那就是酒店自作主张的,跟我没关系。”
  服务生将两个大行李箱从行李车上搬下,放在架子上,用当地语言向他们鞠躬道别。门一关上,谢宇就直接倒向大床。
  “好累!今天好赶!”
  何蔓也顺势倒在他旁边:“还说呢!让你昨晚就整理好行李,你偏偏早上起来才整理,还拖拖拉拉,拿着DV拍来拍去,害得我们差点儿赶不上飞机!”
  “你是被按了replay(重放)键了吗?怎么又提?出租车上没吵够?”谢宇支起身子,眼睛一转,“还是说……没亲够?”
  何蔓笑着推开扑上来的谢宇,拉着他起身。
  “起来做什么?我要睡一下。”谢宇又要躺回去。
  “不要啦!”
  “是睡床又不是睡你,你反对什么?”
  “你看看,你把心都压散了!”何蔓把谢宇推向一边,开始整理被弄乱的玫瑰花瓣。
  谢宇哼了一声:“不是嫌土吗?干吗还整理?”
  何蔓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再土也是蜜月套房啊,当然要先拍一张秀给别人看,让大家都羡慕一下!”
  “虚荣!”谢宇不以为然地回了一句。
  何蔓丝毫不理会,俯下身仔细把花瓣排成原来的心形,接着从包包中拿出DV,开始拍摄起自己的蜜月套房来。
  何蔓一边拍一边得意起来:“小环看到一定会羡慕死,哈哈!”
  她本以为旁边不甘沉默的谢宇会趁机回几句嘴,没想到,竟然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何蔓转头一看,发现谢宇坐在地毯上,背靠玻璃门,已经快要进入梦乡。
  她放下手上的DV,大步走过去,一把将躺在地上的谢宇拉起来:
  “你这个懒鬼,给我起来啦!”
  “有的是时间慢慢拍嘛,让我先睡一会儿。”
  “明天就没有玫瑰花床了,机不可失,你配合一下,站到阳台上往外面看,我要拍海景和你的背影。”
  “拍我背影干吗?”
  “秀恩爱啊。”
  “秀恩爱,分得快。”
  “那都是妒忌。快去快去啦!”
  何蔓不得已,施展了狮吼功。谢宇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阳台,双手扶在栏杆上,面朝大海,留给何蔓一个逆光的背影。
  只是一个背影,她却拍了很久。
  谢宇摆了半天pose(姿势),发现何蔓没了动静,迟疑着问道:“拍好了没有啊?你会不会拍啊,video(录像)是要动态的,一动不动的是照片!”
  他回头,看到何蔓盯着取景框,眼睛有些红。
  “傻瓜。”谢宇不由得微笑起来。
  有人说,幸福来临时,人们往往对此毫无知觉。
  才不是。比如何蔓现在就很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幸福的意义。
  她的幸福就在眼前,站在光芒里。
  夜晚悄悄降临。
  饭店的泳池边燃起一把把火炬。轻快的桑巴音乐在空气中流淌奔放。何蔓微微有些醉意,四周摇曳的棕榈树像是在跳舞,又或者,在跳舞的,是她的眼神。
  泳池边,厨师们正忙碌地准备BBQ(户外烧烤)大餐。谢宇和何蔓依偎在一起,默默饮着酒,脸上带着笑意,却没有讲话。
  这是海边蜜月的最后一晚,这几天,谢宇和何蔓几乎玩儿遍了沙滩上所有的活动,水上机车、海边浮浅、沙滩排球、水上气球行……谢宇一直被晒得懒洋洋的,几乎是被何蔓拖着完成了这些项目,不过,到最后玩儿得更起劲儿的往往是他自己。
  何蔓全身似乎充满了用不完的活力,像一道光。他一直为此深深着迷。
  烤好的海鲜终于端上了桌,就在谢宇和何蔓大快朵颐时,餐厅经理突然拿起麦克风,指着谢宇跟何蔓的桌位,对全场说起话来。
  餐厅经理用生硬的中文声情并茂地说道:“各位!我们今天晚上有一对来到这里度蜜月的新婚夫妻!让我们一起给这对新人一点儿掌声,好不好?”
  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谢宇和何蔓有点儿不好意思。
  餐厅经理接着把麦克风递给谢宇,问他:“来来来,这位先生,有没有什么话想对你的新婚太太说?”
  谢宇接过麦克风,转头看向何蔓,何蔓这时也刚好转头看着谢宇。
  就好像两个人的视线里藏着一整个世界。
  谢宇轻咳两声,假装在酝酿。
  “别装了,我知道是你安排好的。”何蔓小声说。
  谢宇嘴角一抽。
  “就不能装作很惊喜吗?”他把麦克风拿远,也轻声说道。
  何蔓吐吐舌头:“好吧,再给我一次机会。”
  说完,她双手合十,摆出一副惊喜感动的神情,双眼亮晶晶地看向谢宇。
  谢宇做出呕吐的样子。
  “完蛋了,想好的说辞都吐出去了。”
  还没等何蔓发飙,谢宇就拿起麦克风,微笑着对全场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外婆带我去找一个很神奇的半仙儿算命。半仙儿说我命格不好,要一生行善才能改命。所以,我从小就决定要做一个好人,我做过很多善事,其中最大的一个善举,就是……”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何蔓。
  “就是为了全世界男人的幸福,牺牲自我,把她这个野蛮女友娶回家了。”
  全场发出善意的笑声,何蔓气得把手上拿着的餐布扔向谢宇,被谢宇一把抓住。
  “喏,”谢宇笑得更欢,“我的野蛮老婆在用实际行动给大家做自我介绍。”
  何蔓正要发作,谢宇忽然收起笑容,温柔地看进何蔓的眼里。
  “我喜欢你对我发脾气,不觉得自己需要忍受,反而很享受。我喜欢看到你紧张我的样子。所以,谢谢你老婆,谢谢你把野蛮都留给我。算命的半仙儿说过,只要我一生行善,命运就会用最好的回报奖励我。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个回报,真的是最好的。”
  何蔓定定地看着谢宇,泪眼模糊。
  “我希望,这一生,你都只对我野蛮。老婆,我爱你,永远永远爱你!”
  烟花在欢呼声中升上天空。何蔓说不清楚,为什么那一晚的烟花格外动人。也许是泪水成了滤镜,定格成了最美的效果。
  时间刚过午夜十二点,一天就这样跳到了另一天。
  黑夜把海岸线拉得更长,月色使人心变得更柔软。谢宇骑着摩托车飞驰在无人的海边公路上,何蔓坐在后座,单手紧紧搂着他的腰。
  “看,月亮。”
  谢宇笑:“我在骑车啊,怎么看?”
  何蔓用另一只手举着DV:“那我帮你看好啦!你放心,我全都拍下来了,回头你可以慢慢看!星星、月亮、大海……”
  谢宇没有回答,依旧紧盯着路的尽头,嘴角却悄悄地上扬。
  沿路的景色拍得腻了,何蔓就放下DV,下巴轻轻地放在谢宇的肩窝上,忽然傻笑起来。
  “笑什么?”
  “我上学的时候,一直都是那种很乖的好学生。班里也有很早就恋爱的女生,放学的时候坐在很帅很有型的男朋友的摩托车后面,很招摇地穿过人**离开。我当时表面上很不屑,实际上,心里是有一点儿羡慕的。”
  “现在不是圆梦咯,”谢宇笑,“你终于坐上摩托车了。”
  “是啊,不过可惜了,”何蔓坏笑,“还缺一个很帅很有型的男朋友。”
  谢宇闻言忽然一个减速,何蔓撞到谢宇后背上,吓得尖叫起来。谢宇得意地笑笑,重新加速。
  “**,你的命都在我手上,讲话注意一些。”
  何蔓嬉皮笑脸地从背后亲了亲谢宇的后脑勺儿。
  “我真希望这条路开不到尽头。”
  谢宇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下。
  蜜月就要结束。
  这个海边小城永远是夏天。
  人生最好的事情,永远都发生在夏天。
  可惜他们必须离开了。
  何蔓有些舍不得,却不想沉浸在这种感伤中。她重新拿起DV,转而自拍。
  “献给我青春期的遗憾。”她对着DV说,笑得非常甜蜜。
  “这是美少女何蔓,”她把DV的镜头对准自己,然后又对准大海,“这是月光下的海。”
  “这是拉风的摩托车。”
  “这是……又帅又有型的男朋友!”何蔓大声笑道。
  画面中的谢宇只露出半个侧脸,英挺的眉宇在月光下忽隐忽现。
  “吻我。”何蔓轻声说。
  “我在骑车呀,”谢宇笑道,“还戴着安全帽呢!你疯啦?”
  “不管嘛!转头,吻我!反正路上也没其他人啦,没事的!”何蔓整个人都贴到了谢宇的背上,轻声说着。
  谢宇被逼得没办法,迅速转头,快速地吻了何蔓一下。何蔓一只手拿着DV,想把它拍下来,可实在是太快了,没拍成功。
  “没拍到啦,再吻一下,再吻一下嘛……”
  “不要,太危险啦!”谢宇觉得现在要坚定一下立场。
  “老公,好老公,来嘛……”何蔓开始各种撒娇,贴着谢宇的耳朵一直念。
  谢宇心里也痒痒的,应该不会有事的,而且,这样的一个吻的确很有意义。他再次转头吻了何蔓一下,这次吻的时间比较久。
  何蔓终于高兴地说:“拍到了!拍到了!哈哈哈!”
  谢宇头还没转过去,就看见何蔓的脸色突然从高兴转为惊慌。
  何蔓大声喊着:“树!树!”
  谢宇赶紧转头看向前方,但已经躲避不及。
  何蔓眼中的海岸线纠结成了一团,在她的视野中快速闪过,最终沉淀为一片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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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被时间抛弃的人
  何蔓路过一间大病房,里面六张床上的病人和家属都在仰着头看电视。墙上高挂的电视里正在播出一部颜色鲜艳的偶像剧,女演员在病床前声泪俱下地摇着男演员的肩膀,一遍遍地哭诉:
  “你忘了我吗?你真的忘了我吗?快说,你是在骗我!”
  一个女孩儿一边啃着苹果一边走进病房,与何蔓擦肩而过。屋里一个穿着蓝白相间病号服的中年女人回头笑着跟她说:“你猜对了,他的确失忆了。”
  “刚才一看到车祸情节我就猜到了,”女孩儿把苹果皮嚼得嘎巴嘎巴响,“一出车祸,准会失忆。”
  “太能编了。”好几个人一起感慨道。
  何蔓站在她们背后的门外,抬头看看电视,又转头看看门玻璃反射出的自己,摸了摸头上的绷带,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看向走廊尽头,慢慢地,那句声嘶力竭的台词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快说,你是在骗我。”
  何蔓喃喃自语。
  何蔓回到病房,姐姐何琪正坐在窗边削苹果。
  “上个厕所怎么那么慢?是不是又头晕了?”
  何蔓摇摇头,坐到床上。
  “要是还觉得头晕,我就去跟医生说,让你再多住两天,别急着出院了,还是应该多观察观察。”
  何蔓不想继续聊这个话题,看到何琪手中的苹果,随口问道:
  “你怎么又削苹果,上次给我削的我都没吃,后来被护士扔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来就不喜欢吃苹果。”
  她的语气有点儿不耐烦。何琪早就知道,她自打醒来后脾气就不好,所以从来没跟她计较过,不管何蔓怎么抱怨,何琪都是笑嘻嘻的。
  “我从小到大就没有照顾过病人,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当然要把经典的桥段都照着来一遍。小时候看偶像剧,我最羡慕能给病人削苹果的女主角了。”
  何琪喜滋滋地继续低头认真地削苹果,苹果皮一圈儿一圈儿地垂下来,宽窄不均,却神奇地没有断。
  何蔓看得愈加心烦,伸手就把摇摇欲坠的苹果皮扯断了。
  这回何琪不乐意了。
  “你干什么呀!”她叫出声,“这次我好不容易……”
  “一个失忆的就够像偶像剧了,你就别在这儿雪上加霜了行吗?”
  何蔓说着说着,眼圈儿又红了。何琪不再作声,放下苹果,起身坐到她身边,轻轻地搂住了她。
  “姐,你告诉我吧,谢宇到底为什么不来看我?他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在怪我?”
  何琪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他是不是怪我,要不是我捣乱,我们好好的,也不会出车祸……”
  何蔓说到一半,自己先愣住了。
  在住院期间,她无数次问起谢宇的伤势,也无数次为自己当时的行为自责,何琪怎么劝都没有用。
  但这是第一次,何蔓自己停了下来,告诉自己,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她拼命地想拉住五年前海边的月光,不愿意像其他人一样跟着时间离开。
  时间拉不走她,就彻底抛弃了她。
  十天前,何蔓从一片黑暗中醒来。
  等到眼睛慢慢适应了周围的光线,她才察觉到自己是在医院里。这时,一张熟悉的脸孔映入何蔓的眼中。
  姐姐何琪惊喜地大喊:“感谢老天!你终于醒了!医生医生……”
  何琪一边大喊着医生,一边冲向病房门口,跑到一半才想起来病床前就有呼叫铃可以按,于是又折返回来用力按了好几遍。
  何蔓觉得自己的头昏沉沉的,还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被医生护士们给围了起来。
  医生一边用手电筒检查何蔓的瞳孔,一边问她问题。
  医生:“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何蔓不想理任何人,她的脑子很混沌,后脑勺儿有一个地方隐隐地疼,太阳穴也突突地跳。是因为昨晚喝了太多红酒吗?可是为什么姐姐会在这里?对了,是车祸!谢宇呢?谢宇还好吗?
  她声音嘶哑地张口就问:“谢宇呢?”
  没人回答。只有姐姐何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诧异。
  何蔓想看一下旁边的床位,但又有点儿看不清楚。这时医生用更大的音量再次问她:“你好,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何蔓回过神儿来,轻声答道:“何蔓。”
  医生紧接着问道:“你记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在医院?”
  何蔓迟疑了一下,接着一堆混乱的画面涌入脑中:泳池边的烤肉晚会、水上气球行、满天的星星、长长的海岸线……最后的画面是飞速闪过的海岸线和熄灭的月亮。
  何蔓的泪水夺眶而出。
  “姐,谢宇,谢宇他没事吧?!姐,谢宇呢?”
  何琪愣了一下,一时没说话。何蔓都快急死了,却真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她想大声喊一声,可叫出来的声音始终很微弱:“谢宇!姐,谢宇怎么了?你别瞒我,他在哪儿?”
  何蔓的泪水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心脏在胸腔跳得厉害,不好的预感让她嘴唇颤抖。
  既然姐姐都来了,车祸一定很严重吧?谢宇不会出什么事吧?
  何蔓睁大了眼睛,却只能倒在何琪的怀里不住地流泪。
  “出事时,你跟你老公在一起?”
  医生轻轻地抛出这个疑问,何蔓脑子里“轰”的一声。
  怎么?难道谢宇失踪了?
  她挣脱何琪,虚弱地拉着医生的手说:“是啊!我们骑摩托车夜游,不小心撞到了一棵树……他人呢?你们没看到他?不会吧!我们只是撞了一棵树而已!”
  何蔓哭着哭着,只觉得自己脑子里的一根弦“砰”地一下断了,黑暗再次降临。
  何蔓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被推进了什么大仪器里,医生们似乎又在给自己做什么检查。她还想继续问谢宇的状况,眼皮却那样沉重,只能勉强睁开一道缝,随即再次沉入一片黑暗。
  黑暗,像那一夜的海,不再有月光。
  何蔓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只有姐姐在身边。
  她觉得可能真的大事不妙,告诫自己,不能再晕过去了,要镇定,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推了推睡着了的姐姐。
  “你醒啦?”何琪很高兴,又要去按呼叫铃,却被何蔓拉住。
  何蔓哀求的眼神让何琪有些手足无措。
  “何蔓,你别急,你听我说……”
  “你就直接和我说,谢宇到底怎么了!”何蔓觉得自己的视线又模糊了,全是泪。
  “我之前就想问你,你说的……该不会是蜜月旅行的车祸吧?”
  何琪的语气怪怪的,像是在提起一件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然而何蔓没有精力去探究她这样说的理由,只是狠命点头,晃得有些眼冒金星。
  “你……你不会以为自己的车祸是……”
  “你别吞吞吐吐的,快说啊!”
  何琪也深吸了一口气,这深吸的一口气把何蔓的心都快要吸出来了。
  “如果你说的是蜜月车祸的话,那么,谢宇没事。”
  何蔓的脸上慢慢绽放出笑容,像一朵终于盛开的花。
  “可是,”何琪小心地看着何蔓,“我奇怪的是,你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现在不是醒了吗?”
  “我的意思是说……”何琪表情为难地纠结了半天,“你,你跟他,半年前就已经离婚了呀!你怎么好像全不记得了?”
  何蔓的笑容凝结在嘴角。
  “离婚?!”
  她太惊讶了,反而笑出声来。
  出车祸的是自己,怎么把姐姐的脑子撞坏了?
  何蔓笑着纠正道:“姐,你没事吧,我跟谢宇半年前还没结婚呢,怎么就离了?我俩刚度蜜月好不好?!”
  何蔓说着,习惯性地用右手手指去转左手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却摸了个空。
  她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
  手指干干净净的,像是谁在夜里偷偷溜进来,残忍又无聊地把她为了蜜月新做的指甲全都洗掉了。
  何蔓面无表情地坐在诊疗室里。何琪拉着她的手,一脸关切地看着墙上发亮的灯箱,上面挂着何蔓的几张脑部X光片。X光片的主人却魂不守舍,整个场景看起来,倒像是何琪生病了一样。
  在何蔓发愣的时间里,医生指着那几张X光片,对她们两个做着说明。在毫不留情的白色灯光照映下,一串串专业术语向着何蔓袭来,这场景太过清晰和冷静,丝毫不像是梦。
  她多么希望这是梦。
  “这几天,我们对何**的脑部做了些检查。何**的CT和MRI检查结果都很正常,我们暂时未发现何**的大脑有任何异样。但由于人脑的构造非常复杂,再加上何**在车祸时曾经撞伤了头部导致昏迷了一个月,目前我们只能猜测,她是因脑震荡引起了短暂失忆……”
  “失忆?我怎么可能失忆,这也太像小说了,”何蔓失笑,“我还记得我姐啊!我也记得……记得很多事!这怎么会是失忆?”
  她直面另外两个人有些惋惜又有些无奈的目光,硬着头皮,拒绝接受。
  来诊疗室之前,何蔓躺在病床上,忽然灵光一闪。她怀疑这一切都是谢宇策划的,就像泳池边烧烤晚会上那个主持人送来的祝福和漫天烟火一样。他只是想和劫后余生的自己开个小玩笑,测试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他吧?
  “如果你一觉醒来,已经是五年后,我们已经分开了,你还会义无反顾来找我吗?”
  他总是喜欢这么做,问她奇怪的问题,还会用DV把这些问题都录下来,防止她耍赖反悔。
  他说,这样人生才不无聊。
  他一定藏在某个地方,用DV悄悄记录着她慌张又迷茫的样子。
  尽管姐姐看护她时一直在玩儿的那个叫iPad的古里古怪的平板电脑、写着2012年的报纸和杂志,还有她自己的理性逻辑和智商,都在清楚地告诉她,这个谎言太庞大和真实了,谢宇策划不来。
  只有时间。只有时间能做到。
  恍惚中,何蔓听到医生一直在耳边说:“何**,失忆的情况分很多种,根据你所说,你最后记得的就是你的蜜月旅行。所以,你是属于暂时丧失部分记忆的患者。”
  他的语气太有说服力,太像一个有责任感的医生了。何蔓彻底绝望了。
  何琪始终紧紧拉着何蔓的手,直到微微汗湿。
  “那么,那么……我妹妹,她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记起来啊?”
  何蔓这时才将注意力转向医生。
  这是目前她除了谢宇之外最关心的问题。她的脑海中有太多为什么,五年的时间碎成粉末,埋葬了那么多秘密,也埋葬了她的感情。除非她自己想起来,否则谁也不能帮她重新拼完整。
  “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有人在几个星期后便回忆起来,有人则用了一年多时间,也有些人到最后还是什么都不记得,所以我们也不能告诉你一个确实的时间。不过在这段时间,我建议你妹妹尽量跟家人、朋友,或者所有熟悉她过去的人多相处,这样会有助于她找回从2007年起失去的五年记忆。”
  “好啊!”何蔓忽然站起身。她起身太急,差点儿又眼前一黑,连忙扶住灯箱。
  “我现在就去找能帮我恢复记忆的人,我要去找谢宇。”
  不知怎么的,自打醒来后就积蓄在胸腔的情绪汹涌起来,何蔓再也无法抑制住。
  她醒过来已经整整一天了,他没有打电话给她,没有发短信,没有问候。
  他们离婚了。
  凭什么。
  这些人随随便便就说她失忆了,像穿越时间一样把她扔在未来世界,面对一大堆闻所未闻、用也不会用的科技产品,听着人们谈论她完全不知来龙去脉的娱乐圈八卦和社会动态,费劲儿猜测着含义不明的网络词语……
  时间丢给她潮水一般汹涌的信息和新闻,却带走了她最重要的人。
  就像睡了一觉,醒来后,前一天对着烟火说永远爱你的人,现在却杳无音信。
  她凭什么要接受。
  何琪抱住她:“蔓蔓,你冷静一点儿,你现在不能出院。”
  何蔓像疯了一样挣脱何琪,跌跌撞撞地往门口冲去。她虽然平时是个活泼的人,却最厌恶在公共场合撒泼打滚儿不知分寸的人,但是现在她顾不了,心中的委屈如洪水开闸,她拦不住。
  她想他。
  离婚。其实这两个字就像有人给她剧透了一部她压根儿没看过的电影,原本不会给她多大冲击。
  她真正难过的,是思念,是醒过来后就在侵蚀她的想念。
  她想抱抱他、亲亲他,告诉他自己很害怕,想回到那个永远都是夏天的海边小城,坐在他身后,沿着海岸线走一段没有尽头的路。
  谢宇,我很想念你。
  何蔓没能走到门口,就再次眩晕在一片迷蒙的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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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往事并不如烟
  直到出院那天,除何琪外,没有任何人来探望何蔓。
  何蔓自认虽然不是长袖善舞的社交能手,但也算一个讨喜的人,有不少朋友,也早就融入了老公谢宇的朋友圈,甚至和公司的同事、老板也都相处融洽。按理说,不应该连一个关心她的人都没有。
  就算离婚了,好歹也是五年的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是五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好、那么亲密,他怎么能够这么冷漠?
  如果说谢宇已经变成了冷漠的“前夫”,那么小环呢?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怎么也可以对她不闻不问呢?
  但是何蔓没有开口询问。何琪对她的疑问大多很回避,即使说起来,也含含糊糊的,最后干脆告诉她,自己知道的压根儿就不多。
  “你以为还是以前啊,屁大点儿事你都会跟我这个姐姐说。你可是大忙人,平时给你打个电话,都冷冰冰地跟我说要是没有什么急事就赶紧挂断。我只知道你们关系越来越差,哪儿有机会听你说为什么。”
  何蔓无奈,但也接受了现实。
  在病房的最后几天,她学会了用何琪的iPad玩儿“植物大战僵尸”“逃离古庙”和“愤怒的小鸟”;还在医生许可的用眼程度内,恶补了一下这几年发生的大事件,汶川地震、日本海啸,看得她一惊一炸。
  又用iPad看了电影《2012》。
  何蔓哀叹连连,看到一半忽然暂停,对着一旁仍然在专心致志削苹果的姐姐由衷地发出感慨:
  “姐,如果我以后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你们还不如告诉我,2012年地球毁灭过一次,我认识的人都在灾难中死光了。”
  “想得美,”何琪头也不抬,“自己一手把朋友老公都弄丢了,就盼着人家遇难?你这是什么品德?!”
  何琪忽然意识到自己讲话实在太直接了,恐怕会刺激到何蔓,连忙偷偷抬眼观察她的反应。
  何蔓失笑,似乎没太放在心上。
  人的接受能力到底有多强,只有真的遭遇过重创的人才会了解。只要还想活下去,就必须接受。
  一开始何蔓还试图解开一个个谜题,然而真的想要开口问何琪时,才发现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道道选择题。
  是一片空白,像考试卷上的最后一道论述题,她拿着笔,不知从何处写起。
  何蔓轻轻叹息。她越来越平静了。
  何琪看到她这样安静,反倒更加不忍。
  “你也别把话说得太早,这电影拍的是今年12月21日发生的灾难,现在还没到那个日期呢,说不定真会末日。”
  “是吗?”何蔓看向窗外,淡淡地笑。
  那可真是太好了。
  站在医院门外,何蔓对这个世界充满了陌生感。
  更确切地说,是不真实。
  是她脑海中遗忘的那五年,让她对这一切有莫名的隔阂感吗?何蔓搞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新生的喜悦抑或重生的混沌?还是根本没有去面对这一切的勇气?
  何琪朝远处开来的一辆车招手。
  “上车吧,你姐夫已经把你在医院的东西都放到车上了,我们把你送回家。”
  何蔓上车后跟姐夫打了个招呼,看他的侧脸,好像的确老了一些。
  姐夫一直在打电话。何琪一上车,就把副驾驶位上的包提起来交给何蔓。
  “你的包。出车祸之后警察送到医院的。手机撞坏了,屏幕全碎掉了,以后给你再买个新的吧。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定期在电脑上备份联络人,要是备份了还可以重新导进新手机……唉,我跟你说这些,你现在也听不懂,到时候我教你怎么弄吧。”
  何琪关心地絮叨着,何蔓却反复摩挲着手中陌生的包。
  “这是我的包?”何蔓笑,“怎么长得这么奇怪,像个机器人的脸。”
  “这可是2011年Celine(赛琳品牌)最热的It Bag,大家都叫它笑脸包,”何琪道,“你特别喜欢,还跟我炫耀来着呢。”
  何蔓看着手上的名牌包,简直无法相信。她蜜月时和谢宇一起逛街,好不容易咬牙决定买一款包还得算计半天退税政策的样子,清晰得就像发生在昨天。转眼五年,已经这么不一样了。
  她打开皮包,发现里面有一大堆卡片,信用卡、奢侈品门店VIP卡、商店积分卡、Spa会员、Gym会员……何蔓拿出来逐一研究。大部分卡,她已经忘记是如何得来的了。
  何蔓之前一直对自己和别人的关系耿耿于怀,直到这一刻,看到“现在的何蔓”生活的真实印记,才开始好奇这被遗忘的五年里,她自己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姐,看来这五年里,至少我生活上没有亏待自己。我实在是太会花钱了吧?谢宇,谢宇是因为我太能花钱才和我离婚的吗?”何蔓问。
  现在说起“离婚”这两个字,已经没有那么刺痛了呢。何蔓自嘲地笑笑。
  何琪一面给老公指路,一面回答何蔓:“你都已经是你们公司的创意总监了,赚得多花得也多,很正常。谢宇可能还没你赚得多吧?你们之间的事情,我真的不是很清楚……唉……”
  又回到何琪“不清楚”的话题了。
  何蔓还想要再问点儿什么,出租车已经开到了一栋公寓大楼门口。
  “这是……”
  “你家啊,你离婚……反正是你自己租的公寓。”何琪打开车门,和老公一起张罗着把后备厢里的东西往下搬。
  “这不是我家。”何蔓满脑子都是真正的“自己家”,委屈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地下车。
  姐夫接了个电话,示意她们先上楼。何蔓跟着何琪走进电梯,电梯门一关上,两人面面相觑。
  “怎么了?”何蔓一头雾水。
  何琪叹口气,皱眉想了想,才有些不确定地按下了十九楼,又想了想,把十八楼的按键也按亮了。
  “我也记不清了,”何琪说,“我上次过来还是帮你搬家的时候呢,分别看一眼吧,不是十八就是十九。”
  何蔓盯着指示灯,一路沉默。
  打开公寓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堆未开封的纸箱,堆在房间的地板中央,乱七八糟的。
  何琪叹了一口气:“你怎么搞的,都搬进来好几个月了还没整理,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何琪一直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做家务的时候嘴巴一直念,劳心劳力还招人烦。
  何蔓看着她收拾,问题忽然脱口而出:
  “我和谢宇,到底为什么离婚?”
  她终究不死心,而且,她也不相信自己的姐姐会对自己离婚的原因一无所知。
  再不了解,总归也知道一点儿吧?
  何蔓的声音弱弱的,她随手拉起盖在沙发上的白布想要坐下,白布扬起的灰尘惹得何琪一阵咳嗽。
  “咳咳……我真的不是很清楚,那时候问你,你也不说。只知道你跟他在最后那两年过得很不开心,常常吵架。不过虽然你们离婚了,但谢宇还是挺关心你的。”
  “关心什么,”何蔓想起来就鼻酸,“我出这么严重的车祸,他连来看看我都做不到。”
  她一直没跟何琪提起自己的不满,此刻终于有了由头,说着说着,最后一个字都有点儿带着哭腔了。
  “谁说的,你昏迷期间,他来看过你好几次呢。”
  听到谢宇还是关心自己的,何蔓脸上闪过喜悦的神情,整个人一下子精神了许多:“真的吗?你怎么不早说!”
  何琪低头忙着擦灰,没有看到何蔓的样子,随口回答:“嗯!”
  “那为什么我醒了之后,他一次都没来看我?”
  语气中满是委屈和撒娇。
  何琪愣愣地抬起头看着妹妹。
  “姐,怎么了?”
  “没什么,”何琪忽然笑了,“我好久没见过你这样了。”
  “哪样?”
  “大夫说你失忆,不光你不相信,我也觉得像演电视剧似的,没法儿相信。但是你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
  “不不不,”想到何蔓就是“以前”的何蔓了,何琪连忙纠正,“不是以前,是现在。”
  “现在?”何蔓眨巴着眼睛,不解地看着她。
  “哎呀,”何琪急了,“就是跟出车祸前的你不一样。我都不习惯了。”
  何琪突然感伤起来,走到何蔓面前,也坐到沙发上,摸着她的头发感慨道:“你要一直是这样的性格该多好啊,可能你们也就不会离婚了。”
  何琪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妹妹五年前的样子,活泼刁蛮,却又开朗阳光。在她的印象中,何蔓早就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无比成熟的都市女强人,什么事情都能自己搞定,语气冰冷,步履匆匆。像现在这样需要人帮助的柔弱表情,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何琪想着想着就觉得心酸,她拉着何蔓的手:“蔓蔓,你要知道,你和谢宇已经离婚了。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和你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我通知过谢宇你已经醒了,我想他也是担心见到你太尴尬,所以才没有再来。”
  看着何蔓再次一点点黯淡下去的表情,何琪十分不忍。
  “姐姐希望你能早点儿康复,要是真的一直失忆下去,那,姐姐希望你能有勇气重新开始。你放心,你就算没有了谢宇,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永远有我这个大姐。”
  “姐……”
  何蔓咬着嘴唇,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何琪感慨万千地把何蔓搂在怀里。时光匆匆流逝,她眼角的鱼尾纹已经变深,女儿都上了小学。忽然,她亲爱的小妹妹失而复返,被时间悄悄地带了回来。
  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后来,两姐妹一起打扫了一下午房间,何琪要去接女儿下课,但又不放心把何蔓一个人留在这儿。
  “你确定要自己一个人住这里吗?我家里的客房都安排好了,你真的不要先来我家住一阵吗?”
  何蔓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不用了,姐,你放心吧,我可以照顾自己的……我也想一个人静一下,房间里的东西,或许会有什么能让我想起一点儿……”
  看来还是不死心啊。何琪心中感慨。
  “你有任何事情都给我打电话,我晚点儿再来看你。”
  “不用了,姐,这段时间你天天在医院陪我,也该好好回家陪陪我外甥女了。”何蔓做了个鬼脸儿,“你看,我精神着呢,医生都说了,我可以自己一个人,没问题的!”
  其实,何蔓只是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是大庭广众下月经血沾在了白裙子上,又可怜又好笑,自己却不知道。
  她需要一点儿独处的时间,来回答这个陌生的世界抛给她的空白问卷。
  原本乱七八糟的房间已被整理得井井有条。何蔓用了一夜时间把纸箱一一打开,尝试找回些过往的记忆,却找不到任何与谢宇有关的东西。
  几本相簿都空荡荡的,没剩下几张照片。
  看来很多照片都被抽出来丢掉了。何蔓想。
  这次分手,想必双方姿态都很难看。他们平时就喜欢嬉闹拌嘴,也大吵过,也扬言要分手过。但是一切都无损亲密。
  真的分开会是什么样子,何蔓没办法想象。
  哪个热恋中的人会去想象分手?
  可她就是那个热恋中的人。
  何蔓忽然觉得心口一阵烦闷,放下相册,坐到梳妆台前,端详镜中的自己。
  眼角有了小细纹。
  何蔓在内心尖叫起来,脸上依旧保持着呆愣的样子。
  再来一百个医生对她义正词严地飙医学术语,也不及这一道细纹来得震撼。除谢宇外,何蔓终于找到了第二个让她想要崩溃大哭的理由。
  凭什么还没年轻就老了?!
  何蔓在内心里已经对这五年中的自己开始有种愤恨的情绪了。因为不记得,所以连自己也成了陌生的敌人——这个敌人苍老了她的容颜,离散了她的爱人。
  然后扔给她一个烂摊子,强迫她接盘。
  何蔓愤恨地拉开抽屉,开始往脸上抹保养品,仔细一看手中的小瓶子,心中的恨意倒是略有减轻。
  都是很贵的护肤品,曾经的她内心长草却不舍得买的大品牌。
  何蔓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中完成了涂抹和拍脸的工序,顺便把桌下的抽屉一个个拉开,想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第一个抽屉里,装的是一些信件文件类的东西。何蔓关上,打开第二个抽屉。
  第二个抽屉放着何蔓的一些小首饰。就在她准备关上时,在抽屉角落发现一个蓝色的绒布袋。
  “这是什么?”
  她伸手拿起绒布袋,一枚钻戒从袋中掉出来,落在梳妆台上。
  钻戒折射着梳妆台的灯光,直刺进何蔓的眼底,把她的心都给刺痛了。
  这是谢宇当年向她求婚时的钻戒。
  何蔓向来乱放东西,丢三落四,以前两人同住时,一直都是谢宇更居家也更细致一些。此刻,看着被自己好好保存起来的钻戒,何蔓刹那间明白,不管五年中的自己和谢宇的婚姻有多么不开心,她内心深处肯定还是在意这段婚姻的。
  “那五年中的何蔓”一定还爱着谢宇。
  何蔓轻轻地把戒指再度戴在自己的手指上,这一次,她真的找到了一点点熟悉感,还有一种安全感,从指尖传到了心里,暖暖的。
  何蔓站起身,环视着这个冷冰冰又陌生无比的“家”。
  她不要待在这里,另一个何蔓也肯定不愿意待在这里。
  她要回家,回到她和谢宇真正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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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月亮代表谁的心
  又是一个加班的日子。谢宇抬起手腕看表,时针又走过了十二点。
  广告人的生活就像灰姑娘,通常是过了十二点才开始精彩。不过对谢宇而言,这个世界早就没有了什么精彩不精彩,只有习惯不习惯。
  比如在看到Lily的头像和名字出现在手机屏幕上的时候,就是不习惯。
  “还在加班吗?”Lily习惯在讲话的时候尾音上挑,绵绵密密的甜,像声讯台的客服**一样,比亲人还亲切,却透着一股陌生。
  当然,也许只是谢宇单方面的陌生。
  “快搞定了。一会儿就走。”
  “哇,才十二点哪,连我都觉得早。”
  “那恭喜你了,你已经做好了从事我们这个行业的心理准备。”
  Lily在电话那边笑得特别开心。至少听上去是这样的。反正平时谢宇这样讲话,何蔓是不会笑的,久而久之谢宇也觉得自己说话一点儿都不幽默。现在听到Lily每天这样笑,他反倒感到诧异了。
  人的幽默感是相对的吧,热恋中的情侣连最无趣的笑话都能头碰头笑半天。他和何蔓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彼此都心知肚明,笑点越高越寡情。
  “怎么还不睡,不困吗?”
  “困呀,”Lily尾音嗲嗲的,“但是想陪你。”
  “你怎么陪我?你又不能陪我加班。”
  “看全世界都睡着了,是不是很寂寞?这时候呀,你只要一想到,远处还有一个人亮着灯在等你,会不会很开心?”
  谢宇终于明白sweetheart(甜心)这个词的来历了。有些姑娘是可以嗲到人心里去的,虽然实际上她什么都做不了,但大家都是都市成年人,本来也不需要别人真的做到什么。
  一两句甜言蜜语就够了。
  可能他们就是因为少了这一两句甜言蜜语。每天少一句,每天少一句,然后感情死无葬身之地。
  谢宇想到的“他们”当然是自己和何蔓。
  有了新欢再对比旧爱是不厚道的。可是说这话的人哪里知道,但凡做得到,谁愿意再不停地想起旧爱?
  “困了就要睡觉哦,睡不够可是会老的。”
  谢宇在电话里这么讲道,语气是轻快的,关切得有点儿不像他,刻意制造出一种热恋甜蜜的感觉,好像是在为自己刚刚想到何蔓而向Lily表示歉意。
  这也算是他为这段新恋情付出的努力。
  谢宇挂断电话,还在发呆,忽然听见旁边传来“咣当”一声。他回头一看,“四眼仔”面朝下砸在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键盘上。
  “活着?”
  四眼仔头也不抬,闷闷地答道:“活着。”
  谢宇失笑。四眼仔是他这两年招进来的得力手下,自从大学毕业后就一直跟着自己。谢宇眼看着他一步步从实习生晋升到客户经理,也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发际线向逃兵一样慢慢地、慢慢地后撤。
  “东西还差多少?写不完就明天吧。昨天刚看到新闻,一个在一家4A广告公司做策划的,劳累过度猝死了。”
  “能死了还好呢。”四眼仔就保持着面朝下的姿势,语气半死不活。
  谢宇走到四眼仔的工位,拉过椅子坐到他旁边,跷起二郎腿,一边玩儿手机一边和他闲聊。
  “怎么,又有人生困惑了?”
  “老大,咱们那些甲方客户是不是在招聘员工的时候有个统一要求?”
  “什么?本科学历?”谢宇引他讲下去。
  “不长脑子。”
  谢宇失笑。四眼仔的工作压力很大,如果说谢宇作为部门总监面对的更多是统筹压力、夹层负担,那对于四眼仔这种每天拿着策划案直接和客户人员对接的小喽啰来说,压力更多来自甲方客户的龟毛要求和混乱标准。
  “在这行混了四年,我算是活明白了。”四眼仔继续悠悠地说。
  “哦,明白什么?”谢宇忍笑。
  “咱们所有客户对广告和公关方案的要求,总结起来就是一副对联。”
  四眼仔说到这里,忽然整个人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双眼透过厚厚的啤酒瓶底看着远方。
  “上联是,高端大气国际化;下联是,时尚抓人有个性。”
  谢宇适时补上一刀:“横批:眼前一亮!”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谢宇抓起四眼仔工位上乱糟糟的一沓材料敲在他头上。
  “不过啊,我们都觉得,甲方再变态,也没有何蔓姐变态。”
  四眼仔一开始只是单纯地以提到隔壁部门严苛总监的心态随口一说,转眼就看到了谢宇停滞在脸上的笑容。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下,很快谢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又把材料甩回四眼仔的桌上。
  “把你这桌子收拾干净。工位太乱很影响工作效率,找什么都找不到,心情也不会好。”
  “老大,这你就不懂了,我这是乱中有序。”
  “没看出来你哪里有序了。还有,公司给你办的健身卡,你去过没有?每天坐在这里不动,下班就吃夜宵,早晚有你受的。”
  谢宇站起身,把椅子一推,拍了拍四眼仔的后背。
  谢宇又工作了一个小时才把工作收尾,离开办公室,回复了Lily的最后一条短信。
  每一天,Lily挂断晚安电话之后,还会再来一轮短信问候。
  一般没聊几句,谢宇就会催促她去睡觉,她会回复“好的⊙﹏⊙b”。一开始谢宇以为这就算结束了,可是还没过三分钟,她就会又发来一条,控诉他不回短信的恶劣行为。
  “怎么不回?”
  “你不是去睡了吗?”
  “怎么可能睡得着。你哄我睡。”
  “好好好,我哄你。现在可以去睡了吧?”谢宇无奈。
  “好吧。那这次我睡去啦!^_^”
  谢宇吃一堑长一智,在这条之后,又回复了一个笑脸符号作为结束语。
  没想到,Lily也发了一个笑脸符号回来。
  女人到底想怎样啊?
  谢宇把车停到车位,然后从后备厢拿出一罐啤酒。拉拉环的声音使地下停车场显得更加空旷孤寂。
  谢宇喝酒很快,走在回家的林荫道上,自家的小房子还没影呢,一罐啤酒就已经见了底。
  他已经很节制了,每天一罐啤酒,连头晕的感觉都不会有,只会令人微微有点儿开心的感觉。谁不希望睡着的时候是快乐的?
  最开始的时候,他和何蔓刚到这个城市,两个人都很穷,房子租得离市中心很远,也没有私家车。两个人坐末班地铁到终点,在路边小店买三罐啤酒,谢宇两罐,何蔓一罐,慢慢喝着走回家,一路笑得好开心。
  后来,何蔓竟然比他先升到部门总监。他们加班时间不同,总是何蔓走得更晚些。刚开始谢宇还会在办公室等等她,后来她说他不必等。
  于是,他自己喝掉三罐酒。
  慢慢地就越喝越多。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自从离了婚,他就戒了酒,只是最近好友Danny送了他几箱啤酒,他留了一箱在后备厢,所以又开始像以前一样,开着一罐酒步行回家。
  抬起头看到今晚有月亮,跟着他沿着蜿蜒的小路向前走,偶尔被头顶的繁密枝叶遮挡住,在路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月亮。何蔓最后记得的月亮。
  谢宇仰头看着月亮,不禁失笑。
  他想起前几天何蔓的姐姐何琪给他打来的电话。
  失忆?骗谁啊!
  何蔓出车祸的消息是她姐姐何琪打电话告诉谢宇的。那天谢宇只是注意到何蔓没去上班,但是他也不关心为什么——也许是出差见客户,也许是生病了,谁知道呢。
  接到电话已经是下班后了。那天谢宇特意没加班,因为答应了Lily要把她正式介绍给自己的狐朋狗友,所以早早就约在了好友Danny的店里一起玩儿游戏。谢宇输了好几轮,脸上满是纸条,接到电话的时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谢宇几次想开口问问具体情况,口型都摆出来了,可是何琪下一句就能给出答案,所以也没有问的必要。他皱眉听着,周围朋友都安静下来,一齐盯着他打这个一言不发的电话。
  挂掉电话,谢宇就站了起来,说:“何蔓出车祸了,我得去看看。”
  Danny尴尬地咧咧嘴,其他几个朋友也面面相觑,纷纷犹豫着问道:“没事吧?”
  Lily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但是很快就换上了甜甜的笑容。
  “严重吗?要不要我陪你去看看?”
  谢宇没想到Lily居然提出要跟着,愣住了,本能地觉得有些尴尬。
  还好,Danny及时站出来解围:“哎呀,Lily你就让谢宇自己去啦。他作为一个大男人,前妻出了车祸,总是要去看看才显得礼貌,肯定一会儿就回来了,你还是留在这里吧。”
  “凭什么?”Lily语气有些冲,不解地看着Danny,终于有机会把对谢宇的一点儿不满冲着别人发泄出来了。
  Danny不以为意:“他走了也就算了,本来我们也不是冲着他聚到一起的,大家都是为了跟你玩儿的,你走了我们还有什么意思?”
  其他几个人非常识相地连连点头。Lily有了面子,也不好再坚持,但还是站起身送谢宇出门。
  “希望她没事。”Lily眨着大眼睛看着谢宇。
  “应该没什么事。”谢宇有点儿心不在焉,脑子里很乱。
  Lily敏感地注意到了,没有再说什么,扑上来拥抱了他。
  “别怕,她一定会好的,”她把头埋进他的胸口,用很轻的声音说,“我在这儿等你。”
  谢宇轻轻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乖,我很快就回来。”
  然而,他那晚在医院守了一夜。
  车祸很突然。早高峰时抢黄灯的车拦腰撞上了何蔓坐的出租车,司机重伤,何蔓昏迷。医生说,何蔓无大碍,理论上说治疗一阵就会醒过来。何琪晚上还得回去照顾小孩儿,谢宇自然而然地就留了下来。
  “谢宇,我也怪不好意思的,本来不应该给你打电话,可是我老公出差了,家里就我一个人。爸妈去世得早,都是我带着她,这次实在没办法分身,所以就只能再麻烦你一次了……”
  谢宇摇了摇头,轻声说了句:“姐,你回去吧,明早来换我就行。”
  Lily发了好多短信询问何蔓的状况,其实傻瓜都看得出,她是希望他赶紧回去。谢宇回了几条手机就没电了,也没有急着充电,索性就坐在何蔓床边看着她,脑袋放空,也不记得在想什么。
  可能是想起了蜜月的时候,他俩的摩托车开下了马路,直接撞到了棕榈树上。谢宇的胳膊和腿擦伤了一大片,何蔓晕了过去。那天晚上,在当地的医院里,何蔓也是像现在一样被包得像个粽子,头上缠着一层层纱布,盖住了头发,像个小和尚。
  他当时也是在床边,听着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讲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一边焦虑地等她醒来,一边想起导致两个人撞树的行为,又觉得好笑。他拿起勉强还能用的DV,把何蔓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录了进去。
  他们后来还把这段视频剪辑成了安全驾驶的搞笑短片,在公司年会上播放,被同事命名为“秀恩爱,死得快”。
  谢宇一边回忆,一边忍不住想笑。再看看此刻静静躺着的何蔓,他不禁想要将眼前的画面切分成两半,一边是五年前蜜月旅行时的何蔓,一边是此时的何蔓,然后好好问一问自己,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切分成了过去和现在,也切分了他们两个人。
  月光从窗子投进来,照在她脸上。和五年前一样的月光。
  后来谢宇又去看了何蔓几次,时间很短,再也没有守夜。何蔓的气色越来越好,何琪说医生预测她很快就会醒来。
  何蔓除了脑部受到震荡以外,没有其他严重伤势,醒过来就等于好了大半。自打何琪发短信说何蔓醒了之后,他就再没去看过她。
  见面了也没话说。
  他也不希望让她觉得自己还很在乎她。倒也不是害羞什么的,好歹他也是这么大的人了,不过就是不希望热脸贴个冷屁股。
  离婚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连话都不说一句了,何况现在,医院的白墙白灯白被单,没来由得令人紧张。
  不过,有一次他倒是遇见了Lily。
  他守夜那次之后,Lily就跟他闹了别扭。早上他回家之后给手机充上电,发短信给上司请了个假,之后就倒头睡过去了。醒过来后看到了几个未接来电,除了一个是Danny的,其他全都是Lily的。
  他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有点儿心虚,可是回拨过去,Lily却不接。
  也发了几条道歉的短信,通通石沉大海。
  他问Danny,Danny只是恨铁不成钢地跟他说:“你哟,身在福中不知福,活该。”
  这样冷战了几天,一次谢宇去看何蔓的时候,还没走到病房门口,就看到Lily提着水果篮,像只兔子一样乖巧又小心地透过门玻璃往里看。
  他看到她推门走进去,自己就站在门外看着。
  何琪也许去上洗手间了,并不在场。Lily穿着很高的高跟鞋,努力踮着脚,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好像她的脚步声真能把何蔓吵醒一样。
  她把果篮放在病床旁边的小桌子上,然后探过身去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何蔓,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谢宇就在门口等着她。Lily走到门口还一直留恋地回头盯着病床上的何蔓,刚一走出病房,转头看到谢宇,整个人都吓傻了。
  谢宇不禁失笑。
  Lily也忘了自己正在和谢宇闹脾气,两个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谢宇走过来伸手牵起Lily,拉着她离开。
  “你不生气?”Lily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生什么气?你不生气就好了。愿意来看病人,是你的好心啊。”谢宇漫不经心地说。
  “其实也不全是因为好心啦。”
  “那是为什么?”
  “病人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大熊猫,”Lily嘟着嘴抱怨,“还不是因为她,因为她你才……”
  谢宇立刻打断她:“所以你在刚才送的水果里下毒了?”
  “乱讲什么啦!”Lily被一句话岔开,气得笑出来,追打谢宇,“我就是好奇而已啦。”
  “好奇到需要伸手去戳她的脸?”谢宇皱眉。
  Lily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想摸摸她素颜皮肤怎么样嘛。”
  女人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什么啊,谢宇无奈地捂住了眼睛。
  然而,这是Lily最像何蔓的时候。
  发嗲的时候不像,撒娇的时候也不像,回短信回个没完的时候更不像。
  但是偶尔的这种奇怪举动,女孩子的小心思,莫名其妙的想法……真的很像。
  像当年的她。
  谢宇揉着Lily的头发,揽着她走出医院大楼。Lily还回头看,谢宇有些心烦,脱口而出:“到底有什么好在意的啊?”
  Lily撇了撇嘴:“你说呢?”
  谢宇随口安慰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他掏出车钥匙解锁,帮Lily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又走向驾驶室那一边。
  背后隐约传来一句很轻很轻的埋怨。
  “就是过去才麻烦。”
  谢宇把空啤酒罐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不远处自家门口的橙色路灯还亮着,给他心里增添了一丝暖意。他打着哈欠走过去,忽然被旁边的人影吓了一跳。
  黑暗中的人形像来自过去的剪影,挪动了两步,站在了路灯下。
  是何蔓。
  但又不是何蔓。
  她不再穿着黑白灰的OL职业装,换上了一身很久很久都没穿过的休闲衣服,松松垮垮的,谢宇看着很眼熟。
  好像是蜜月度假时穿的某一身。
  又是夏天了。谢宇不合时宜地走神儿了。
  何蔓的头发也不再盘得无懈可击,此刻散着放下来,垂在耳边,在橘黄色的灯光下,看上去安静又温柔。
  她就这样抬眼看着他,看得他心跳如打鼓。
  你回来了?
  话差点儿脱口而出,谢宇生生把它拐了个弯儿。
  “你……你出院啦?”
  这么久没和她说过话,谢宇实在是不自在,表现得非常不淡定。
  但是再不淡定,也没有接下来的一幕不淡定。
  何蔓几步冲上来,双手环抱住他的腰,整个人埋进他的怀里。谢宇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踩了一脚,大脑供血不足,眼前一片白。
  渐渐地胸口有温热的感觉。怀中的女人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抽抽噎噎,一抖一抖,温柔得一塌糊涂。
  谢宇僵硬的双臂也缓缓地放下来,轻轻地将她搂在怀中。
  “谢宇,我失忆了。”
  胸前传来带着鼻音的、糯糯的一句话。
  谢宇浑身所有的浪漫温柔被这句话瞬间清空了。
  你他妈是在逗我玩儿吗?
  他轻轻地却不容反抗地,将何蔓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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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你装给谁看
  何琪曾经瞒着何蔓给谢宇打过电话,讲的每句话都像天方夜谭。
  “谢宇,何蔓现在出院了,一切都很好……只是,她暂时忘记了过去五年发生的所有事情,她刚醒过来的时候还以为这次车祸是你们蜜月骑摩托车出的那次车祸呢,之后的所有事情完全没有印象了……要是,我是说,万一她来找你的话,你要帮姐姐多多照顾她,别刺激她的情绪。我知道这有点儿强人所难,但是拜托了。”
  失忆,以及武侠片里面女孩儿长得和死去的母亲一模一样、完全无视父亲的基因这种设定,并列为谢宇心中最扯淡的两大不解之谜。
  谢宇对何琪还是很有好感的,温柔大方,做事情很理智得体,是个容易令人敬重和亲近的姐姐。她们夫妇对谢宇和何蔓这对小夫妻一直非常照顾,因而这话从何琪嘴里说出来,谢宇虽然心中气得哭笑不得,但还是礼貌地客套了几句,没有当面吐槽。
  失忆?搞什么?她当自己玩儿游戏玩儿丢档了吗?五年存一次档,重启之后就可以从五年前蜜月的那次存档重新玩儿起?
  还是偶像剧看多了?她不是最反感偶像剧吗?她不是觉得偶像剧全都是瞎编的吗?失忆,失你个大头鬼啊!
  要说失忆,Danny也常失忆啊,他还从来不记得朝自己借过钱呢!
  谢宇客气礼貌地挂断电话,心里有一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
  然而现在何蔓站在他面前,抱着他,说,我失忆了。
  她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啊?
  谢宇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有没有别人在?是不是她玩儿“真心话大冒险”玩儿输了,被逼过来讲这话的?
  耍我呢吧?
  谢宇心中警铃大作。
  不能怪谢宇想得太多。
  离婚之后,有一次谢宇和一**朋友一起打牌,大家说好了这次不按老规矩,不赢钱,输的人必须玩儿一个冒险游戏。
  Danny从网上找来一个流行的玩儿法,叫作“和前任说三句‘我爱你’”。
  规则很简单。用手机给前任男/女友发短信,每隔一分钟发一条,不管对方回复与否、回复什么内容,都要按照这个时间间隔将短信发完。
  于是当天爆出了很多猛料。Danny的前任回了他三句话“逗我玩儿”“我不信”和“去死吧”;阿K的前任则在第一条就回复了“我也是”,搞得他骑虎难下;老张的前女友则一致回复他“哈哈哈”……
  那天谢宇打牌打得很认真,生怕自己会输。大家都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合伙围堵他,终于还是让他输了一次。
  谢宇破罐子破摔,心想,游戏而已嘛,事后解释清楚不就好了。
  他先发,“我爱你”。
  第一次何蔓没有回复。
  大家静等了一分钟,他又发,“我爱你”。
  何蔓回复了一句,“我很忙,请不要再骚扰我了”。
  气氛已经足够尴尬。其他几个哥们儿不是没有过前女友,也不是没有过感情纠葛。
  可是大家都知道,谢宇和何蔓的这段婚姻,不一样。
  Danny出来打圆场,说“好了好了这个游戏太无聊了,不玩儿了不玩儿了”。
  其他人纷纷附和。
  谢宇摇摇头,不讲话。他还非要玩儿到底了。
  谢宇又发了最后一次,“我爱你”。
  何蔓这次回复得很快。
  “我不爱你。”
  谢宇不想再扮演旧情难忘的那一个,本来就被伤得够深了,他还要脸面呢。
  “你又要干吗?”他轻轻推开正在抽泣的何蔓,“没有人会相信的,你当你自己演电影啊?”
  旁边绝对有人在看着,这绝对是个阴谋,傻乎乎地上套了才麻烦呢,肯定又要被摆一道。
  “谢宇……”何蔓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泪水模糊的眼睛在路灯下像两汪倒映着暖阳的泉水,谢宇觉得自己的心在迅速融化。
  他赶紧扭过脸。
  “真失忆了?”
  何蔓用力点头。
  “蜜月以后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何蔓接着点头。
  “那你现在岂不是还很爱我?”
  问完这句话,谢宇都觉得自己很恶劣。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为了逗她。
  可是,何蔓没有一秒钟的犹豫。
  她继续用力地、狠狠地,点了点头。
  尴尬。
  谢宇一边在厨房的作业台上洗菜,一边时不时抬头看看正蜷缩在沙发上呆愣愣地看电视的何蔓。
  装得还挺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问完何蔓那三个问题,得到了三个一次比一次坚定的点头回答之后,忽然觉得自己把自己带进沟里了。
  她爱他,然后呢?然后他怎么办?
  不论真假,何蔓回到了五年前,他可没有。但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因为连何蔓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来找他,所以谢宇只能把她带进屋子里了。
  谢宇觉得气氛有点儿沉闷,就拿起**打开了音响。刚好里面有一张他们都很喜爱的蓝调CD,音乐响起时,谢宇觉得自己松了一大口气。
  何蔓也转过头,对着谢宇会心一笑:“你的音响效果真不错。”
  谢宇愣了愣,指着电视旁的音响,轻声问:“这套音响是你升职时买给我的礼物啊,记得吗?效果的确超级赞的。”他试图把语气提高一点儿,显得气氛活跃一些。
  没想到,何蔓回应他的是一脸茫然。
  谢宇无奈一笑:“那……我先去洗个澡,你自己待一会儿吧。这么晚了,也不方便送你回家,要不你今天先住这儿好了……”
  “当然,这儿就是我家啊!”
  谢宇话没说完,何蔓特别顺口地接了一句,惊得他差点儿咬舌头。
  这儿不是你家了。我们离婚了。你凭什么这么理所当然。还有你平时不这么讲话的,虽然你以前这么讲话,可是后来我们没那么熟了,你别给我来这套……
  谢宇万千感慨涌上心头,可是看着何蔓身穿以前的旧衣服,久违地、温顺而亲热地出现在这个家里,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索性转身逃开跑去洗澡。
  当他擦着头发回到客厅的时候,看到何蔓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你找什么?”
  “杯子呢?不是都放在这个抽屉里吗?我怎么找不着了?”
  何蔓低头把抽屉一个个拉开,语气熟稔,随意又亲切,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家一样。
  “杯子在你背后的柜子里面,上面。”
  何蔓愣了一下,直起身,转过头打开柜门,看到了一大排杯子。
  “你怎么放这儿了啊?拿起来多不方便。以前不放这儿的呀……”
  何蔓还在碎碎念,似乎很迷惑的样子,谢宇终于忍不住了。
  “你没发现这家里到处都不一样了吗?早就都变了。”
  这句话像十二点的钟声,惊醒了舞会里的灰姑娘。
  “喏,这个花瓶,记得吗?咱俩结婚纪念日去马德里的时候买的。我说不让你买你非要买,害得我背个大花瓶回国,走到哪儿都生怕别人碰我一下,鬼鬼祟祟跟藏了毒似的,差点儿被海关就地正法……”
  “喏,还有这地毯,你非说茶几会把木地板磨坏,一平米好多钱,非要我去弄来安哥拉地毯铺上,保护木地板。我上哪儿给你弄安哥拉地毯去啊,我就直接在网上买了,糊弄你说是海外代购的,你还真信了,看样子你也啥都不懂……”
  “还有这个沙发布……”
  “还有这个洗手台,每次水都会溅出来,后来找Danny认识的朋友给我们重新改装过了……”
  谢宇一边介绍,一边开始怀疑何蔓是不是故意的。
  怎么可能想不起来,正常人都不会相信她吧?他注意到,何蔓懵懂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左看右看,自始至终一脸困惑和无措。
  谢宇怅然若失,他停顿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再拿哪件摆设来举例子。何蔓主动指着一对放在电视旁酒柜中的耳环问道:“那……这耳环是我的吗?”
  耳环上缀满碧绿色的水钻,亮晶晶的,做成孔雀翎的样式。
  怎么会是你的,要说五年前你的品位还差不多,现在你哪儿会戴这么复杂又招摇的东西。
  谢宇腹诽,可自己也忘了这耳环为什么会在这里,只能结结巴巴地回答:“不……这是我现在的女朋友的。”
  不知道自己有女朋友的事情,何琪是否已经告诉何蔓了。他说完,就把Lily的耳环拿过来放进了抽屉。
  谢宇合上抽屉,再次不死心地问:“你真不记得了?”
  何蔓闻言愣了一下,谢宇敏锐地捕捉到了,心里有了一点儿谱。
  装,接着装,我看你怎么装下去。
  何蔓忽然低头笑了,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圆盘状的棒棒糖,伸手递给了谢宇。
  谢宇举着棒棒糖端详,就是街边小卖部一两块钱就能买到的杂牌儿棒棒糖,用透明塑料糖纸包着,没什么特别。
  “你给我这个干吗?”
  “这是你以前送给我的礼物啊。我很珍惜的。”何蔓低头柔柔地笑了,谢宇见状心里有一丝异样。
  “我什么时候给你送过这个礼物?”
  “你不记得了吗?”何蔓惊讶地睁大眼,“就存在我平时放重要物品的小铁罐里,我在自己租的房子里整理东西时找到的。我还记得那是咱们结婚之前,有次我加班到半夜,被当时的顶头上司——就是那个虎姑婆,被她骂得特别惨,我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哭。你看到路边的小摊儿上卖棒棒糖,想起我很喜欢吃甜的,就跑过去买给我,说总有一天会让我过得不这么苦,跟着你每天都像吃了蜜一样甜。”何蔓说着说着,像沉浸在往事中一样,一脸伤感,“可是,我们后来为什么……”
  她说到最后终于无法继续。谢宇恍惚中也被带入了情景,拼命地回忆自己什么时候买过这样一根棒棒糖。
  竟然有过这样的承诺。他的心中闪过一丝慌张。
  “你竟然想不起来了?”何蔓抬头看着他,眼里已经有了泪光。谢宇大骇,不由得开始心虚。
  两个人对视着,很久,谢宇终于败下阵来,万分愧疚地开口:“我我我我我……”我了半天也我不出下一个字。
  何蔓却扑哧笑出声来。
  谢宇有些懵懂地看过去,何蔓眼睛里哪儿还有一丝泪光,她倚着沙发扶手笑弯了腰,那种嬉笑声让谢宇有种久违的亲切感。
  好像冷清许久的房子里注入了一丝活气儿。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想轻易动摇,所以语气故意强硬了些。
  “你觉得呢?”何蔓笑着抬起头,慢慢将上扬的嘴角沉下来,“忽然听到这么一个细节很令人信服的事情,自己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但是好像又确实发生过,这种感觉好受吗?”
  谢宇沉默了。
  “刚才来的路上有个街边试吃的小店开张,棒棒糖是店主发给路过的人的。故事呢,也是我随口编出来骗你玩儿的。”
  何蔓轻轻巧巧地将棒棒糖从谢宇的手中拿走,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人本来就是靠记忆活着的,”她的目光扫过谢宇刚刚提起的花瓶、地毯、沙发布……半晌,重新定位在谢宇脸上,“所以不记得的事情就等于没发生过。你跟我提起的所有一切,东西也好,离婚也罢,在我心中的感觉,就像这个棒棒糖之于你的感觉。所以我问你,这种感觉好受吗?明明像是没发生,却非要你承认,要你承担后果。我知道你很难理解,失忆这种事情听起来就够荒谬的了,所以我也编了个故事,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感觉和你一样荒谬。”
  谢宇沉默了。
  仔细想想也是,何蔓没时间也没心思来玩儿一场失忆的游戏耍弄他。她当初走得那么决绝,怎么可能这样无厘头地耍回马枪。
  其实是他自己希望,何蔓,半年前那个拉着箱子头也不回的何蔓,回心转意、大动干戈、大费周折地用失忆来伪装一句“我爱你”。
  也不是为了什么,不是想复合,更不是放不下。谢宇告诉自己,只是想要出一口气,解开一个心结。
  仅此而已。
  他正想说点儿什么安慰她,没想到,何蔓退后了一步,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继续说道:
  “但现在我算是彻底接受了,”她抬眼有点儿羞涩地一笑,“你……你在门口把我推开的时候,我就发现咱们之间的关系不一样了。”
  何蔓这次是真的流下了眼泪。
  她抬起手,一边抹眼泪一边努力地笑着说,“都怪我,我还觉得咱俩是刚从海边度蜜月回来呢,有点儿唐突了。我……我会注意的。”
  眼泪越抹越多。何蔓终于还是蹲下去,笑着哭出来。
  谢宇临睡前才想起,自己的手机充电器还在卧室里。
  他掀开毯子,从沙发上起身,轻手轻脚地上楼,轻轻拧开卧室的门。
  何蔓没有拉窗帘,月光穿过窗子照进来,一室冷清。
  谢宇从床头柜上方的插座上拔下iPhone充电器,“咔嗒”一声。何蔓不知道是不是被吵醒了,翻了个身面向谢宇这边,一张睡颜沐浴在月光下,伴随着轻轻的鼾声。
  鼾声。谢宇忽然像被什么摄了魂魄,定在了原地。
  就在前几天,他喜欢的一部美剧演到了大结局。老太太终于在睡梦中安详离世,孤独的老头子面对邻居们和子女们的关心,笑得豁达而坚强。
  “我很好,别担心。只是可惜听不见她打呼的声音了,有点儿睡不着,我不得不从旁边的农场借了一头小猪放在卧室里。”
  周围人大笑,谢宇在笑声中湿了眼眶。
  相恋多年,结婚五年,一旦分离,令人抓心挠肺的反倒不是感情——感情早就无可挽回地转淡、破裂,否则也走不到这一步。
  最难过的是习惯,是想让Lily帮忙递杯水时无意中喊出的一声“蔓”;是没有鼾声的、太过安静的夜晚;是洗手台上面残留又被扔掉的那几件她懒得带走的化妆品……
  离婚的时候,何蔓搬家搬得很快,也不告诉谢宇她到底搬去了哪里。
  他靠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何蔓利索地指挥工人:“这些,这些,都打包,其他的不用。”
  何蔓的神情依然是平时工作时能见到的,严谨、理性,甚至有点儿刻薄,看不出任何一丝她是离婚搬家的样子。
  他曾经以为虽然办手续很快,可她搬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两个人毕竟在这套房子里生活了太久,没经验的人总以为搬家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和电视上演的一样,几个纸箱子就能装走一切——然而生活痕迹哪是那么容易清除的。她的衣服,她的化妆品,她的文件、书,她的咖啡壶,她的几十双鞋子……
  零零碎碎收拾了大半天。谢宇一直绷着脸,强迫自己不去注意他们的进度,可是眼看着客厅渐渐被箱子和袋子堆满,他心里到底还是难受了。
  客厅里的那些东西,大大小小,都是何蔓的存在感。
  它们走了,她就不存在了。
  “你记不记得当初我们从外环搬进中环的那一次?”他鬼使神差地开口和她讲话。
  何蔓没答话。她懒得回答他的任何问题,只是转过脸,用目光来藐视他的没头没脑。
  谢宇不再讲下去。何蔓继续弯下腰去清点东西。
  也就是结婚前一两年,他们决定在中环附近租一套房子。外环毕竟太远,每次加班到很晚的时候,地铁都停运了,回家变得格外不方便。那时候两个人条件好些了,可还没有像现在一样。搬家前,自己花了好几天时间细细打包,要赶在旧房子租约到期前搬走;何蔓则在网络上比较几家搬家公司的价格,最后咬牙选了最便宜的,条件是需要他们自己先把东西搬到楼下,人家只负责跟车运货,到地方之后,还得他们自己再把东西搬进新家。
  为了省钱,没办法。大夏天,两个人都热得汗如雨下,上一层楼歇一次,相互看一眼,笑一笑,再接着搬。
  “以后再也不搬家了,半条命都折进去了。”
  何蔓那时候的气话,言犹在耳。
  现在不同了,她可以在工作之余,让秘书帮忙定一家服务最周到的搬家公司,不必考虑价格,帮她把属于她的所有东西都安置妥当,连一根头发都不会落下。
  打包完毕,何蔓指挥着搬家工人出门。
  谢宇并没有送她,他站在那里,何蔓一眼都没看过他。
  “我把钥匙放在桌子上了。”
  这就是她在这个家里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谢宇都记不得自己有没有回应,可能说了一句“好”,也可能只是点了点头。
  何蔓睡相安恬。谢宇的手轻轻地在她的脸庞拂过,手指却没有触碰她。
  她只记得他们蜜月时发生的那些甜蜜的事,记得共苦,记得同甘,却不记得后来所有的对立、争执、恶言相向和渐行渐远。
  谢宇还记得他们之间最后一次像今晚一样面对面谈话,是车祸前,在公司的会议室里。
  虽然两人已经离婚,但在同一家广告公司上班,谢宇是业务总监,何蔓是创意总监,那么多公司会议,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过,他们上班常常刻意搭不同的电梯,下班一个往左另一个就往右,为的就是尽量不要碰见彼此。
  那次会议的主题,是要帮一个老化的相机品牌做“品牌再生”,老板和下属坐满了整间会议室。他俩当着下属的面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谢宇一把将方案朝桌子的中央一推,沉声说:“这绝对不是客户要的东西。”
  何蔓“嘁”的一声笑了,轻声道:“你怎么知道不是?你拿着方案问过客户了?是不是以后我们都不用拉客户了,直接把业务部当客户伺候?”
  就是这样,“嘁”的一声,然后笑,眼睛看着别处,语气轻柔却字字诛心。随口一个反问,就能将别人气得哑口无言。
  在两人最甜蜜的时光里,何蔓是那么开朗又爽气的姑娘,只会对最厌恶的人摆出这种轻蔑的态度。谢宇是知道的,每次她用这种表情和语气把别人气得无语,谢宇都会笑她的促狭和小小刻薄。
  后来,她却一次又一次地在他面前轻声嗤笑。
  他气血上涌,克制着让自己表现得淡定:“根本不用谈。”
  何蔓提高了音量:“那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们的方案?什么叫根本不用谈?公司请你来就是要你去接洽客人,把我们的理念推销给他们,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创意部需要把理念直接卖给你们业务部了?”
  “我的职责就是要明白客人的要求和方向,如果我拿这个点子去跟人家谈,只会是自杀式行为,他们根本不会接受。”谢宇觉得何蔓完全不可理喻。
  何蔓再次冷笑:“你不会谈是你的工作能力有问题,关我的点子什么事?这样吧,你谈不来的话,我亲自去谈,OK?就怕谈好了之后,业务部就没什么存在价值了。”
  把话讲到这个地步,等于直接撕破了脸,会议室瞬间安静无声。
  何蔓直视谢宇,丝毫不肯退让。
  谢宇慢慢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何蔓面前,从名片夹里拿出客户的名片放在何蔓面前,用嘲讽的语气说:“加油。”
  说完那句话后,谢宇转身离开会议室,那是他最后一次在公司见到何蔓。
  “现在”的何蔓。
  此时,眼前卧室的床上,五年前的何蔓依旧沉睡在月光里,安然如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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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自卫反击
  何蔓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床头的闹钟显示已经上午九点半。她不知道谢宇是不是已经去上班了,但也不敢下楼贸然去打探,而是赶紧闪身跑进洗手间,决定先洗个澡。
  不能让他看见自己蓬头垢面满脸油光的样子,口气和眼屎,都不可以。
  许多年前,两个人刚开始同居的时候,何蔓一度每天早上都要偷偷早起,到洗手间洗脸刷牙之后再躺回去,面对谢宇做出“睡眼惺忪,清水芙蓉”状——直到某天终于吃不消了,索性暴露本来面目。
  我就说,哪儿有人一早上刚醒来就这么干净好看的——谢宇得知真相后恍然大悟。
  恋爱到后来就是这样吧,从一开始全副武装、只展现最好的那一面,到后来打嗝儿放屁全然没有忌讳,熟悉彼此像熟悉自己的掌纹,感情才慢慢渗透那层给外人看的假面皮,流进血液里。
  现在忽然一切又都倒回来了。
  何蔓对着洗手间的镜子,短暂停留了一下。
  果然还是老了,她轻抚着自己的脸。虽然不大明显,可那张脸和那双眼睛,还是透出一丝衰老的气息。
  人是抗争不过时间的,才一两天时间,她就不得不学会接受这一事实。
  何蔓不愿多想,转头匆匆钻进淋浴房,一拧开淋浴喷头就烫得大叫一声。
  原本他们家淋浴喷头的开关装反了,一般人家都是朝左拧是热水,朝右拧是冷水。他们家则刚好相反,何蔓也习惯了反着来,这次竟然错了。
  何蔓失笑。应该和昨天谢宇说的什么厨房作业台一样,都重新改装过了吧。她记在心里,之后几次开开关关,都没有再拧错方向。
  她觉得自己一直以来还是有一个很大的优点,那就是从善如流。
  洗完澡出来,她包着浴巾,对着镜子再次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习惯性地、看也不看就伸手往洗手台上摸过去。
  拿到的瓶瓶罐罐却没有熟悉的。
  何蔓仔细地把每个瓶身背后写的中英文成分都看了一遍,自言自语道:“这可不是我这个年纪应该用的东西。”
  她这个年纪。说完心中又一阵刺痛。
  应该是谢宇那位“女朋友”的。何蔓发现自己应对各种刺激,表现得越来越镇定了。不镇定怎么行,她可是名义上穿越了时间的人,从过去直接穿越到了高科技产品横行的未来,每天的惊喜和惊吓应接不暇,一个女朋友而已,不会让她再受多大刺激了。
  才怪。
  何蔓捏着小瓶子,紧紧地攥住,恨不能像武侠片里一样,直接用掌心的内力把它震碎。
  何蔓下楼时,发现谢宇果然早就去上班了。
  她在厨房的洗手台上看到了谢宇用房门钥匙压着的纸条:
  “我先走了,你多睡一会儿。厨房左上的柜子里面有麦片,冰箱里有牛奶和新鲜蔬菜,冰柜里有速冻云吞和冰激凌。我的电话是186XXXXXXXX,或者你也可以拨打公司电话,请总机来找我。客厅的茶几下面有个旧钱夹,里面有现金,你如果钱不够了就自己去拿。我今天会给何琪打电话,让她来接你。放心。”
  赶我走?
  何蔓的心飘飘忽忽地沉了下去。
  她想给谢宇发条短信骂他是个王八蛋,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拿到手机,只能用座机打给他。
  还是不要跟他讲话了,丢面子。
  何蔓在客厅里面烦躁地走来走去,终于还是决定先吃点儿东西,结果刚一拉开洗手台下面的抽屉,就看到了谢宇昨天慌忙中藏在里面的他那位“女朋友”的孔雀耳环。
  何蔓“砰”的一声合上抽屉。
  他妈的,简直气死我了!
  何蔓胡乱吃了点儿冰镇牛奶泡麦片,吃得胃有些不舒服,整个中午都歪倒在沙发上发呆。
  正午阳光让一切情绪暴露无遗。何蔓缓缓闭上眼睛,昨晚那一股让她死等在大门口的热情和冲动已经消失殆尽,她开始试着去思索眼下自己的处境。
  谢宇算是相信自己的失忆了吧?何蔓努力去忽略他的种种戒备和抗拒自己的举动,不想让情绪左右自己的思维。
  离婚了嘛,对我有距离感也是正常的,有新女朋友……也是正常的。
  新女朋友。何蔓牵了牵嘴角。恋爱中,她无数次问起那些无聊的问题,比如有一天她生病/车祸/飞机失事死掉了,谢宇会不会再爱上别人,对方长得像她还是不像她……热恋中的两个人,哪里会去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每次她一提到“死”这个字,谢宇就会“呸呸呸”地向神灵祷告,请他们原谅自己口无遮拦。
  谢宇说过,你要是死了,我就跟着你一起去死,还找谁啊,谁能比你好。
  谁能比我好呢?何蔓感觉到眼泪慢慢地渗出眼角。
  她希望一睁眼醒来一切都是一场梦,她还在飞往蜜月旅行目的地的飞机上,谢宇靠在她身边打呼。她把他摇醒,对他说,我梦见五年后你有新欢了——然后往死里揍他。
  然而,她回不去。她现在必须面对谢宇客气又陌生的样子,并且拼命地告诉自己要克制,要理智,不能不讲道理。
  在他面前,她似乎失去了不讲道理的资格。
  何蔓哪里见过谢宇这样冷淡的样子。当初她和他在这个城市里第一次相遇,就是那样自然而然地看上了彼此,忽然就有感觉,忽然就恋爱,吵吵闹闹地,忽然就过了许多年,忽然就结婚了。
  忽然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没有经历过彼此追逐的过程,一切都如此水到渠成,像是天生一对。何蔓一直都和姐姐相依为命,这种依赖和亲密感后来自然地过渡到了谢宇身上,没有任何罅隙。
  难怪她现在面对这样的谢宇,手足无措。
  她失忆了又怎样,在他眼里,她不过还是跟他离了婚的何蔓。
  何蔓一个激灵从沙发上蹦起来。
  她要反击。
  与其在这里小心翼翼地揣测如何才能做好一个2012年的铁娘子,不如自然放松地做自己。即使在全世界眼里她都是2012版何蔓又怎样,终有一日她会让所有人都承认,她是2007版的何蔓,甜美可人,如假包换。
  何况傻子都能看得出,2012版的何蔓,一丁点儿都不招人喜欢。
  何蔓从谢宇房间的衣柜顶上取下了一个行李箱,拖着它出门打车,回了一趟她租住的房子。
  何蔓在把自己的衣服使劲儿往箱子里塞的时候,有那么一丝丝心虚。昨晚谢宇并没提到她可以住多久的问题——也许自此欢迎她回家,也许只是觉得昨天太晚了,让她借住一下。
  怎么看都像是后者。
  何蔓除了从善如流之外还有一个优点,她的脸皮厚起来,可以屏蔽掉其他人的反应。
  何蔓装了满满一箱夏季衣服和鞋子,又从梳妆台上挑了几件保养品和彩妆组合放进手袋,然后艰难地带着大包小裹返回了谢宇的家。
  现在这里也是她的家。当然以前也是,以后也会是。
  何蔓将所有衣服填进衣柜,整理好后已经快到下午四点钟了。她下楼走到厨房,四下看了看。从灶台的状况来推断,这个家应该很少开伙,冰箱里速食品居多。
  记得昨晚临睡前谢宇帮她热了一杯牛奶,何蔓趁机问他新女友煮不煮饭。谢宇似乎不想在她面前谈这位女友的事,只是敷衍了一句:“她不会煮饭。”
  何蔓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看到这空旷的厨房,她特别想做饭。2012年怎么了,科技还没进步到机器人能做家常菜的地步吧?不开伙怎么叫自己家呢,怎么会有归属感呢。
  她拿起钥匙,走出了家门。
  失忆真的会对生活造成不便。走出自己家的小区,何蔓清晰地发现周边的社区都有了巨大变化,以前常买东西的小超市早就消失不见了,她拦住路人问附近有没有大型超市,路人指了半天,后来觉得太麻烦,索性扔下一句:“你查查大众点评网,或者用百度地图导个航不就行了吗?”
  大哥,说人话行吗?!何蔓站在原地,白天积攒的暑气趁着太阳下山前施展最后的淫威。何蔓抹了抹额头的汗,决定再好好问问。
  终于抬头看到沃尔玛的logo,何蔓激动得快要热泪盈眶了,一脚踏入开足冷气的大厅,整个人就像重新活过来一样。
  幸亏五年过去,大型超市里卖东西的规矩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何蔓推着车子在里面转来转去,内心稍微安定了些。
  自己以前喜欢买的品牌有一些消失了,有一些旧貌换新颜,几乎认不得了。还有好多新产品让她觉得新奇,逛了一圈儿下来,买了整整一车东西。
  结账时,排在她前面的一对小情侣发生了争执。女生弯腰从购物车里拿出几盒四四方方的小盒子,疑惑地看着男生说:“你买这么多口香糖干吗?”
  男生吹了一声口哨,刚要坏笑,定睛一看女生手中的盒子,大惊失色:“我擦,真是口香糖,我本来拿的是安全套的啊!这包装也太唬人了吧!”
  女生瞬间满脸通红,狠狠地踹了男生一脚,转身就把口香糖甩回货架。
  男生从何蔓身边挤过去,边跑边回头对女生喊道:“等等,我再去拿两盒。”
  女生已经气呼呼地转回身了,末了不小心和何蔓目光相接。何蔓善意地一笑,女生刚刚平静下来的脸色“腾”地一下又烧起来了。
  何蔓抿嘴忍着笑,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蜜月旅行前,她和谢宇一起去超市采购旅行时要带的东西。谢宇经过某个货架时忽然拉住推车的何蔓,神神秘秘地说:“等我一下,我要去买点儿重要的东西。”
  何蔓懵懵懂懂地看向谢宇面前的货架,瞬间头脑一片清明。
  “流氓!”她羞红了脸,咬着牙骂道。
  “哪里流氓了啊,你懂不懂,这东西算是计生用品,有国家支持的!”
  “支持你大爷!”何蔓推着车子转身就走,生怕周围人觉得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关系。没几分钟谢宇就追了上来,把几个五颜六色的小盒子扔到她的手推车里:“你干吗啊,光撇清你自己,好像这东西我一个人能用似的……”
  那么亲密的记忆,对她来说,不过就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情;对谢宇来说,恐怕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那个从背后抱着她逛超市的无赖,现在只会对她礼貌地笑,好像她会咬人一样,戒备又疏离。何蔓又觉得心尖疼得说不出话。
  何蔓还在回忆中恍惚,结账队伍已经排到了她的位置。
  她赶紧甩开满脑袋的胡思乱想,弯腰把购物车里的商品一件件摆在收银台上,估算了一下价格,再一看钱包,才发现自己的现金不够。
  那就刷卡吧。
  看着钱包里的那堆银行卡,何蔓彻底慌了神儿。
  自己什么时候有了招商银行的信用卡?还有交行的,还都是金卡呢……可惜,没有一张知道密码。
  收银员有条不紊地扫描商品的条码,手中的仪器发出的“嘀嘀”声好像催命符。
  现在只有乱试密码了。何蔓敲了好几遍,几个密码都不对,收银员的眼神明显不对劲儿了。
  后面排队的人等得焦急,时不时伸长脖子往这边看,试图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何蔓看着收银台上堆成小山的食物,急得汗都快下来了。她想给谢宇打个电话,可是手机还没买。
  “让我最后再试一次好了,不行的话,这些就都不要了。”
  何蔓看着收银员的眼睛说出这句话时,深刻地觉得,连这么不要脸的话都能当众说出口,她还有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今晚她就要跟谢宇说清楚,她要搬回来,留在自己家长久地住下去,天经地义。
  何蔓最后一次在POS机终端上按键时,手指都在颤抖。
  就试试……就试试这个数字组合好了。
  直到听到POS机“咔咔”出纸的声音,何蔓一颗心才落地。看着正在打印中的小票,她觉得当年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喜悦也不过如此。
  何蔓走出超市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她仰头盯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从医院醒过来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如坠梦中,主治医师、何琪、谢宇……每个人都告知她一堆事实要求她接受,像一个蹩脚的剧本,她完全记不起下一句台词应该讲什么。
  然而此刻,经历了收银台前的“生死一刻”,她,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的这个何蔓,才算是真正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一份需要自己去面对和解决的生活。
  重新站在了现实的柏油路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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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面包屑和小鸟
  谢宇难得下班很早,可他没有告诉Lily。吃过晚饭后,估摸着现在也过了用餐高峰时间,他开车去了Danny开的餐厅。
  他坐在店外阳伞下等了一会儿,Danny拿着两瓶啤酒出现,把酒放在谢宇面前。
  谢宇说:“没耽误你做生意吧?”
  Danny把两瓶啤酒都打开,给自己跟谢宇各倒了一杯,拽得不可一世地道:“下等生意才要陪着小心,我们这种上等餐厅,都是需要顾客眼巴巴贴上来的,要不要上菜,还要看我这个老板的心情呢。”
  谢宇失笑:“我不喝,我还要开车呢。”
  Danny不屑:“车一会儿就停我这儿,你直接睡在这里不就好了?那个女人啊,就让她在家里等着好了,这样都算便宜她了。”
  他还没说完就拿起自己的杯子,碰了碰谢宇面前的酒杯,不管谢宇喝不喝,自己先仰头灌下半杯,畅快地打了个嗝儿,眯着眼睛说:“我看你啊,今晚就睡在这儿,明天也别上什么破班了,直接跟我到庙里拜一拜,找算命的算一算,看看你跟那个何蔓是什么七世夫妻,今世连婚都离了,她还要搞个失忆来缠着你!”
  谢宇没有接话,只是拿起酒杯和Danny碰了一下:“别这样说,她已经够可怜了。”
  Danny知道谢宇直到现在仍然不喜欢听自己这样讲何蔓,于是识趣地闭了嘴。
  两个人看着马路上车水马龙,喝酒,沉默。
  半晌,Danny还是小心地问起:“真失忆了?”
  谢宇点点头:“一开始我也觉得太离奇了,但是现在我相信了。”
  “怎么就相信了?”Danny咧咧嘴,心里明显不大认同。
  “因为她怎么看都不像是跟我离婚的那个人,倒还真的像五六年前刚结婚那阵的样子,像个……像个小姑娘。”
  “恶心死我了。”Danny连忙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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