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做一回基督教神父的神父,我想诉说下说心事,我心事重。。

    就这样决定了,我要去喀山大学读书. 我暗下决心,不论如何都要上大学!

    我上大学的念头是由一个名叫尼古拉. 叶甫里诺夫的中学生激发的. 他有着一双女人般温柔的眼睛,生着副漂亮脸蛋儿,是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当时他就住我们那栋房阁楼上,他因为常常见到我读书,就留心我,所以我们很快就相识了. 认识没多久,叶甫里诺夫就下断论说我“具有从事科学研究的天赋”。

    “您就是为科学研究而生的!”他帅气地甩动着马鬃般的长发对我说.那时我根本就不明白,即便是一只小家名义,都可以为科学研究做出贡献呢.但叶甫里诺夫煞费苦心地向我证明,大学里真正要的正是我这种人. 当然了,也必不可少地叙述了哈伊尔. 罗蒙诺索夫的故事. 他还说,到了喀山可以住在他家,用一个秋天和冬天的时间完成中学的学业,之后,就可“随随便便”去参加场考试(请注意他说的是“随随便便”!)

    我就可以申请助学金上大学,再上大概五年的时间,我就是“文化人”了. 听他讲的多么轻而易举,这也难怪,毕竟他还是个未经世事十九岁的少年,又有着一份菩萨心肠.学校终考以后,他回了家. 又过了两个星期,我随后而至,临行前,外祖母一再叮嘱道:“你以后别动不动就向人家发脾气了!

    老是发脾气,就会变得冷酷无情!这都是跟你外祖父学的!你难道还没看见他

    的下场吗?可怜的老头儿,活来活去,到老成了傻子!你一定不要忘记:上帝不会惩罚人,只有魔鬼才干这种事!你走吧!唉……“

    她抹掉皱纹密布的老脸上的几滴泪水,接着说道:“恐怕我们以后再也见不着了,我老了,你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去!你这个疯了心的孩子,非要跑到海角天涯去,我将不久于人世了!……”

近几年来,我经常离开这个好心肠的老人,几乎不怎么和她见面,但是一当我想到这个血脉相通、真心爱我的亲人,真的要舍我而去时,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悲哀.我一直站在船尾朝外祖母张望,她就在码头紧靠水边处站着,一只手画着十字,一只手用破旧的披肩角擦拭她的眼,那是双永远对世人充满慈爱的眼睛.打那之后,我就来到这座有一半鞑靼人的城市了,寂寞地栖身于一条僻街尽端上岗上的平房间里. 房子对面是一片火烧之地,长满了茂密的野草,一大堆倒塌的建筑废墟在杂草和林木中突兀而出,废墟下有一个大地洞,那些无处安身的野狗经常躲到这里,有时它们也就葬身于此了. 这个地方使我永生难忘,它是我的第一所大学.叶甫里诺夫的家由妈妈和两个儿子组成,仅靠少得可怜的抚恤金维持生计. 我刚刚到他们家那几天,常看见这个面无血色的寡妇,每次从市场买回东西放到厨房里,就眉头紧锁,发一顿愁,她在思考如何解决面临的难题:就算把自己排除在外,怎么才能用一块肉做一顿满足三个健硕男孩儿的美餐呢?

    她向来就是一个异常沉静的女人,灰色的眼睛中蕴藉着温顺而倔强的精神,她就如一匹精疲力竭的母马,明明知道生活这辆车她已无法驾驭了,仍旧勉为其难地拼命向前拉!

    到她家的第四天早上,她的两个儿子还在熟睡,我去厨房帮她洗菜时. 她小心翼翼轻声问我:“您来这里干什么?”

    只见她眉毛一挑,额头一蹙,原来不经意中,一个手指不小心被刀切到了,她一边吮着手指,一边跌到椅子里,随即又蹦起来,叫道:“哎呀!真是见鬼了……”

    她用手帕包扎完伤口就赞许地说道:“您削土豆倒是挺有水平的!”

    这算得了什么!雕虫小技!我顺嘴儿告诉了她我在轮船上的那段帮厨的历史. 她继续问我:“那您凭这点儿本事就能上大学吗?”

    我把她的话当真了,由于当时我还不懂幽默与嘲讽的区别. 我向她详细介绍了我的行动计划,并强调指出,这样一来,上大学就不是问题了.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然后叫嚷着:“唉!尼古拉!这个尼古拉……”

    这时恰好尼古拉跑进厨房洗漱,他睡得晕晕乎乎,头发乱糟糟的,但看上去还和平常一样兴高采烈.“我说妈妈!如果能吃顿肉馅饺子多好哇!”

    这正是我显示烹饪技艺的好机会,我赶紧接过话来说,要包饺子这点儿瘦肉可太少了.这下子我可彻底闯了祸了,娃尔娃拉. 伊凡诺夫娜发怒了,她数落得我面红耳赤,又把手中的胡萝卜,扔到了桌子上,转身离去了. 尼古拉向我递着眼色说:“生气啦!……”

    他坐在凳子上接着对我说道:其实女人比男人爱生气,这是与生俱来的. 关于这一论断有关人士包括瑞士的大学者和英国的约翰. 穆勒都曾经做过探讨.尼古拉特愿意教育我,凡遇适当时机,便对我谆谆教诲.我呢,每次都是如饥似渴听训诫,后来,听来听去,我竟然把弗克、拉劳士弗构和拉劳士查克里混为一谈了,还有我怎么也分不清是拉法杰砍了杜莫利的头,还是杜莫利砍了拉法杰的头. 尼古拉一门心思要挑明主要原因:他太浮华,轻佻、自私的都市青年作风.他甚至对妈妈的含辛茹苦熟视无睹,他弟弟是个抑郁呆板的中学生,对母亲的艰辛更不会有什么体会.倒是我很快就发觉了这位可怜的的妈妈的厨房哲学,她的厨房技艺着实令人叹服,她是数着米粒做饭的,每天只用一点点东西变戏法般的做出丰富的菜肴,养活自己的两个孩子,还有我这个相貌平平、不懂礼貌的小流浪儿. 她分给我的每一片面包,在我心中都像岩石般沉重. 我决定出去找份活儿干,我要自个儿养活自个儿.为不在他家吃饭,我早早地起来,便迅速地逃了出去,要是不幸地碰上刮风下雨,就到那个大地洞里避—避,听着洞

    外的倾盆大雨和狂风怒吼,闻着动物尸体的腐烂味儿,我顿悟:上大学——美梦而已,如果我当初去的是波斯,一定比这儿强. 我开始充分发挥我的想像力,幻想自己变为了一个白胡子法师,可以让一粒谷子长成苹果那么大,一个土豆长到一普特重,我在为全部受苦受难的人民寻求出路,我想拯救他们.我当时正处于爱幻想的年龄,总幻想一些伟大的冒险事业,因为苦难的生活需要幻想来调剂.苦难的日子多么漫长!

    我的幻想已成癖了. 苦难的日子里我变得更加坚强了,我并不奢望他人的救济,也不渴望好运降临,生存环境越艰苦,就越能磨练人的意志,增加人的智慧,这个道理我从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为了填饱肚皮,我常常到伏尔加河码头上做工,在那儿挣到十五至二十个戈比容易些. 因此,我就加入到那些搬运工、流浪汉和无赖的队列中了,我感觉自己好像一块生铁投进了燃烧的炉火里,每天都有深刻的烙印打在我的心上.那些举止粗野、坦率鲁莽的人**,在我眼前走马灯般地转来转去,我因为有过去的一些经历,相当容易和他们步调一致,再加上我读过的波莱特. 哈特的作品以及其他通俗小说,理会加深了我对他们敢爱敢恨天不怕地不怕的潇洒人生态度的欣赏,我迫不及待地想融入到这个热情的**体中,成为其中的一员.我认识了一个专靠偷盗为生的叫做贝什金的人,他上过师范院校,受过极其良好的教育,现在已是饱经风霜并且肺病缠身,他很机警地劝说我:

    “你干吗跟女孩儿似的那么羞涩?是怕别人骂你不老实?

    老实!对女孩儿的确是资本,但对你——则好像轭子. 公牛老实,那它只配吃干草!“

    贝什金貌不惊人,一头棕发,脸刮得光光亮亮,让人觉得是准备上台演戏了,短小的身材像猫般轻盈灵活. 他待我极好,总是以老师和保护人的身份自居,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实意为我指点迷津. 他书读得很多,人又聪明,他最爱看的一本书是《蒙特. 克利斯托伯爵》。

    “这部书主题鲜明,感情丰富.”他说道.他有一个好“女人”。一说到女人他就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情绪激昂,从他那被打得残疾的躯体里发出一种使人作呕的痉挛. 即便如此,我依然全神贯注听他讲话,凭直觉我知道他的语言很美.“呵,女人!”他满怀激情地说道,这里他的脸颊上顿生出了红晕,两只黑眼睛闪动着光芒,“只要是为女人,我什么事情都愿干,什么事情都能干. 女人就像魔鬼一样亲切,她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罪孽!和女人恋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

    他擅长编故事,不费吹灰之力就鼓捣出一些**们红颜薄命、凄美哀怨的小曲. 他所编的小曲唱遍了伏尔加河两岸的所有城市. 下面这首曾流行一时的小曲就是他的杰作:侬生贫寒之家脸蛋儿不够漂亮身上没有件好衣裳就是为这个,姑娘呀!

    我还认识一个叫特鲁索夫的人,他行踪诡秘,但对我却很好. 他比较注重着装,仪表不凡,打扮得很阔绰,有一双音乐家般纤细修长的手. 他在海军村开着一间钟表店,事实上他借着这个招牌来买卖偷来的赃货. 他对我说道:“彼什柯夫,你可不能学做扒手!”他极正经地摸了一下他的花白胡子,然后眯起那双狡黠、傲视世俗的双眼,“让我说,你能另谋出路,因为你是个品行高洁的人.”

    “嗯,怎么说呢,就是有好奇心,但却没有丝毫的嫉妒心,你明白吗?……”

    这样说我,我实在是受之有愧,因为我对许多人和事都产生过嫉妒心,举个例子说吧:贝什金说话的艺术和语言的优美,就曾引发我的嫉妒. 我还记得他在讲一个爱情故事时是这样开的头:“在一个漆黑的夜色中,我如一只躲在树洞里的猫头鹰一样,呆坐在斯维亚什斯克这个荒僻小城的客店里.”这时正值十月,外面阴雨连绵,秋风怒号,如同为爱受委屈的鞑靼人拉长了声哀号似的呜呜个没完.“……这时候,她!来了,那么轻盈、靓丽,如初升的朝霞.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装出的天真纯洁,她用极其真切的语气说:‘我亲爱的,我没有辜负你吧!

    ‘虽然我知道她在撒谎,但是我还是不可救药地相信她!理智令我清醒,爱情却让我迷惑!“

    他讲故事时,身体富于节奏地抖动,眼睛眯着,间或轻拍一下自己的胸脯,一副极投入的样子.他的声音并不美妙,还略带沙哑,但是语言却十分动人,就像夜莺在歌唱.我还嫉妒过特鲁索夫,他最擅长讲关于西伯利亚、西哈拉等地的故事,他讲故事的技巧十分娴熟,绝对栩栩如生,有身临其境之感. 他敢对大主教肆意嘲讽,有一回他居然还偷偷讲到了沙皇亚历山大三世:“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专制魔王!”

    我觉得特鲁索夫这个人非常像小说中的“小人物”摇身变成的胸怀坦荡之人.每当炎热的夜晚,大家就渡到喀山河对岸去,坐在小树林间,一面吃吃喝喝,一面倾诉心事. 主题多是困苦的生活,奇闻怪事,最热门的话题自然是女人. 十分奇怪,每当他们谈论到女人,就充满了愤恨和忧伤,像闯入一个满是蛇蝎的黑暗角落.我和他们在这儿住了两三次,我们躺在小柳树的洼地里休息,这里由于临近伏尔加河,空气是湿润的,船灯看上去像是萤火虫在夜色中移动,更有富裕的乌斯龙村里店铺和住宅里窗口透出的光亮,在漆黑的河岸上变成一串串火球、火网. 轮船蹼轮拍击着河水,发出隆隆的轰响. 水手们在船上“狼嚎鬼叫”

    ,一些人用锤子敲着船板拉长声唱着凄厉的歌,他们在用歌声排解心中的忧伤,这歌声在无形中平添了一份苍凉,使人觉得悲伤.最令人忧伤的还是听他们诉说心事,如何应对艰辛的生

    活,他们各谈各的,谁也顾不上听别人的,他们或坐或躺,抽着烟,间或喝点伏特加或啤酒什么的,酒总能引发出很多难忘的往事.“嗯,我曾遇见过这样一件事,”夜色中伏在地上的一个人突然说道.故事结束之后,大家就总是说:“司空见惯,——见过了……”

    “见得不愿见了”这些话听上去让人极为丧气,好像就在今夜他们已走到了人生的终点,由于人世间的一切他们都经历过了,以后再没什么事是新鲜的了,能引起人的兴趣了.我的这个想法令我和贝什金和特鲁索夫有些疏远.当然,我还是喜欢他俩儿的. 依我当时的生活历程看,我走他们的生活之路,步他们的后尘是顺理成章的. 特别是我的追求和上大学的理想遇到挫折的时候,令我与他们更加接近了. 有时我因为挨饿、苦闷,也曾想去干点触犯“神圣”私有制的勾当. 但我当时的崇高理想不容许我悖离光明大道,这与我读了很多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我除了读哈特的书外,还看了不少好书,书中所描写的某种不太清晰、但很美好的前程告诉我,我应追求比现在更有价值的东西.这段时间我又结识了一些新人,他们给了我崭新的印像.叶甫里诺夫家前的那片空地,经常招引来一**中学生做一种近似戈罗德基的游戏,我被他们中一个叫做古利. 普列特涅夫的青年深深地迷住了.

    他相貌平平,皮肤略黑,黑头发,有点儿像日本人,长了一脸的雀斑,匀匀实实真像火药末涂进皮肤里了. 他总是喜气洋洋,玩儿起来机智,讲话幽默俏皮. 普列特涅夫和很多有天赋的俄罗斯人一样,并不想发展自己的能力,而是躺在生来的天才里坐享其成.他有艺术天赋,听力十分敏锐,善于鉴赏音乐,他自己会弹竖琴、俄罗斯三弦琴,拉手风琴,可惜他仅仅满足于此,不再深究了. 很穷,一身挂补钉的衣服配上漏洞皮靴,这身装束真是和他豪放不羁、动作敏捷的气度极相称.他看上去如同久病初愈的人,又像昨天才出狱的囚犯,他对一切都感兴趣,世界对他来说总是那么新鲜、惬意,他当时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似的跳来跳去.他知道了我生活的艰难,没有依靠,就让我和他一起住,还建议我报考小学老师. 这样,我到了“玛鲁索夫加”这个怪异而有趣的贫民窟——雷伯内利亚德大街上一幢破旧不堪的房子,这儿装满了饥渴的大学生、**和失去常态的穷鬼.普列特涅夫住在走廊中通向阁楼的楼梯下面,那里放着一张木板床,走廊尽端的窗户旁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走廊通向三个房间,其中有两间住着**,另外一间住着得肺病的数学家,他从前是神学院的学生,又瘦又高,头上脸上长着红色的硬毛,破烂的衣服几乎不能遮盖,从衣服的残破处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他青乎乎的肉皮和一根根的肋骨,总而言之,他的样子十分吓人.他好像以吃指甲为生,手指头都被咬破了. 他没黑夜没白天地算呀算呀写呀写呀,常常传出吭吭吭咳嗽声. **们

    又怕他又怜悯他,她们常常故意丢一块面包、茶、砂糖在他的门前,他见了就把它们一古脑儿地搬回自己房里,还一面呼呼呼地喘着粗气如一匹累坏了的老马. 要是**们没给他送吃的,就会听到他沙哑的声音不时地在走廊里回荡:“面包!”

    靠别人的怜悯度日并不能丝毫改变他深陷的眼睛中闪烁的高傲神气,有时还有一小罗锅来找他,这个人样子怪怪的,拐着一条腿,肥笨的鼻子上架着一副深度眼镜,花白头发,清教徒般的冷漠的黄脸皮上带着狡诈的笑容. 他每次来后,就紧闭房门呆上数个小时,一动不动.但是有一次深夜时分,我被数学家的吼叫声惊醒了:“听我说,这明显是监狱!

    监狱,是羊圈,嗯,是老鼠洞,是监狱!“

    之后传来小罗锅的尖笑声,他在不断重复着一句相当难懂的话,这时数学家已怒不可遏了:“王八蛋!你给我滚开!”

    可怜的客人气鼓鼓地滚出房门,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无可奈何地站在门口,手指插入蓬乱的头发,沙哑的喉咙里吐出:“欧几里得是个傻冒!

    地地道道的大傻冒,……我敢断定,希腊人绝不象上帝聪明!“

    随后,他使劲关上房门,屋里有什么东西被震掉了,发出哐啷一声巨响.没过多久,我听说数学家是打算用数据来证明上帝的存在,只可惜壮志未酬身先死了.

    普列特涅夫的工作是给印刷厂的报纸做夜班校对,工资为十一戈比. 我由于要参加考试,没有多少时间出去干活挣钱,我俩一天就仅仅有四斤面包、两戈比的茶和三戈比的糖吃了. 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学习各类科目,那些古老呆板的语法最最让我上火,生动、活泼、俏皮的口语与古老生硬的语法相去甚远啊.幸好我马上就明白了,现在学习这些还为之过早,就算我通过了乡村教师考试,因为我太小也得不到那个位置.我和普列特涅夫睡一张床,他白天睡,我晚上睡. 每天早晨他干完一整夜的工作,乌黑着脸,张着眼睛回来时,我就跑到小饭馆去打开水,我们自己是没茶喝的. 然后我们开始吃早餐——啃面包吃茶. 他从报纸中挑出新闻给我听,常常是那个笔名“红鬼”的酒鬼作家的打油诗.我一直十分奇怪普列特涅夫游戏人生的生活态度,他的人生观依我看来,和那个倒卖女人旧衣服、为女人拉皮条的肥婆佳尔金娜没有什么两样.这个肥婆就是房东,普列特涅夫首先租下这个小屋角的时候没钱付房租,他就给肥婆说笑话,拉手风琴,唱动人的歌,每当歌唱时,眼睛里就会闪动着冷冷的光,肥婆佳尔金娜早年做过歌剧班的合唱歌手,她能领会歌声中的涵义,有时候她竟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不知羞耻的眼睛里流出泪水冲洗着醉得发肿的脸庞,她先用胖手指抹掉泪水,再用一条很脏的手帕慢慢悠悠擦手指.“天啊!好样的古利,”她惊叹着,“您是个真正艺术家!

    如果您再漂亮点——我会让你走运的!“

    “我已介绍过许多小伙子给独守空房的女人们排遣寂寞了!”

    我们头顶上的阁楼里就居住着一个这样的小伙子,他是大学生,皮匠儿子,中等身材,胸宽背阔,屁股又窄又小,看上去像个倒三角形,只是下边的角儿不太完善. 他有一双女人似的小脚,小小的脑袋夹在肩膀里,一头马鬃似的红头发,毫无生气的苍白的脸上镶着一双鼓出来的绿眼睛.这个大学生很有点反叛精神,他那时就是因为违背父命进了普通中学,落得饥寒交迫的境地,后来好容易考上大学,他又发觉自己有一副好嗓子:浑润的男低音,所以他专攻歌唱了.也正是这个原因,佳尔金娜才找到他,把他介绍给一个富商的太太,她可能四十几岁,儿子上大学三年级,女儿中学快毕业了,商人妇是个瘦女人,没一点女性魅力,平板的胸脯,身子直挺挺的倒像个士兵,脸上没一点活人味,像个绝欲的老修女. 两只灰色的大眼睛深陷在黑眼窝里. 她穿着一件青色外衣,头戴旧式丝巾,两只贼绿的宝石耳环垂在耳边.一般情况她在深夜或清早来找她的大学生,我见过她好多次,她动作十分敏捷,一纵身就跳进大门,之后飞快地冲上阁楼,她脸色十分吓人,嘴唇往里抿得几乎找不见,眼珠倒是全瞪了出来,她慌慌张张向前张望,她的样子看上去真如同残废人,虽然她确实四肢健全,但总有那点让人看看就难受的劲.“瞧!”普列特涅地叫道,“真是个疯女人!”

    其实大学生也分外厌恶她,因此总躲着不见她,可是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商人妇像个不留情面的讨债人或者更形像地说她像一个歹毒密探时刻跟着他.“我真无耻!”大字生带些醉意地说道,“我是怎么搞的?

    突然想起来要学唱歌?就凭我这德行,谁会让我登台呢,这绝不行!“他后悔了.”你不赶快和那个女人一刀两断!“普列特涅夫对他说.”你说得是,我又恨她又可怜她!我真受不了她!唉!如果你们知道她怎样……唉!……“

    这我们早就知道了,曾有一个晚上,我们听到商人妇怎样地祈求大学生:“求求你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心肝儿宝贝儿!

    求你了——请你看在上帝的份上吧!“

    商人妇拥有万贯家资,却如乞丐似的向一个穷大学生乞讨爱情,据说她是某个大厂的股东,有很多房产,也做慈善事——为产科学院捐了一笔巨款.普列特涅夫吃完早饭就躺下睡觉,我也去外面寻点事做,天一黑我就回来,古利去印刷厂干活. 如果运气好,我能挣回点吃的:面包、灌肠或牛杂碎,就分给他一半.等就剩我一个人没事,我就要在贫民窟的走廊里来回巡视,我想了解我的邻居们是怎样生活的. 这儿人们住得如蚂蚁窝一样拥挤. 各色人等,应有尽有. 冲鼻的酸腐气在各个角落里散着,在这儿从早到晚从没有过片刻的安宁:缝纫机嗒嗒个不停,歌女们的吊嗓儿声,大学生的男低音,喝醉了酒疯疯癫癫的男戏子的大声朗读声,微醉**们的大呼小叫

    的狂喊声,凡此种种,我的心中禁不住疑惑:“人们这样活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个秃顶只有周遭长红头发、高颧骨、大肚子、两条细腿的人,由于厚重的笨嘴唇里包着一口大马牙而得名“红毛马”。

    他老是活动在饥一顿饱一顿的年轻人中.据他说他已经和他的西姆比尔斯克的商人亲戚打了三年官司,他遇见人就说:“我豁出命去也要把他们折腾得倾家荡产!

    让他们过上三年讨饭生活,以后,我就把赢得的家产归还他们,并对他们说:‘狗奴才们,知道我的厉害了吧!感觉怎样?

    “红毛马!这就是你的一切追求吗?”有人这样问他.“对!

    我这辈子就全部心思干这事,没别的事可以干了!“

    他整天忙忙碌碌,穿行在地方法院、高级法院和律师事务所之间,他常常在夜里坐着马车带回许多吃的喝的来. 接着把凡是想吃一顿饱饭、喝两口甜酒的大学生们、女裁缝们,请到他那间天花板陷落、地板下陷的脏屋子里,举行晚宴.红毛马只喝甜酒,这种酒不论溅到哪儿,就再也甭想洗掉,并且留下紫色的污迹. 他要是喝多了,就会喊叫:“你们这**可爱的小鸽子!我喜欢你们,你们都是好人!

    但我却是一个恶棍,是吃人的鳄鱼,我要吃掉他们——我的亲戚!不论如何我要吃掉……“

    他一边叫喊一边流下泪来,像是受了委屈般的,泪水在他难看的高颧骨上滑下来,他用手抹抹泪就往膝盖上蹭,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因此他那肥大的裤腿上永远沾满了油污.“你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呀?”他大声说道,“忍饥挨饿受

    冻,破烂衣服——人应该这样活法儿吗?这种生活里人能学到什么?唉!假如沙皇知道你们这样生活着……“

    之后,他从衣兜里抓出一把五颜六色的钞票,冲大家嚷:“喂!兄弟们!需要钱的人都拿去吧!”

    歌女和女裁缝们蜂拥而到想从他长满毛的手中抢到钱,他却高声笑道:“这些钱是给大学生的,不是给你们的!”

    但是大学生没有来拿钱.“把你的钱扔到厕所去吧!”毛皮匠的儿子怒声叫着.一天,红毛马喝醉了,手里抓着一把揉皱的十卢布钞票来到古利这儿,把钱往桌上一丢,说:“这些钱我不要了,你要吗?……”

    说完这话一斜身就躺在我们的木板床上,呜咽起来,我们赶紧用冷水给他醒酒:从头上浇水,往嘴里灌水. 等他睡着了,古利想把他的钱展开,但是这钱抓得太狠了,得先用水润湿才能一张张揭开.这个大贫民窟的窗口正对着隔壁房子的山墙,屋子里乌烟瘴气、肮脏不堪,人们挤在一处大声吵闹让人心烦. 红毛马是人**中叫得最响的一个.“你干吗不住大旅馆,却住在这儿挤呢?”

    同你们在一起我能体会人间的温情……“

    毛皮匠的儿子马上赞同地说:“他说的没错!

    我也有同感. 假如我到别处去住,恐怕早就无法生活了!……“红毛马请求普列特涅夫说:

    “弹起你的琴!来唱首歌吧……”

    古利坐下弹起了竖琴,他边弹边唱道:

    鲜红的红太阳你快升起来吧!快快升起来吧……

    他的歌声悠扬婉转,感动了所有人.屋子里静下来了,大家全都沉浸在这哀怨的歌声和如泣如诉的竖琴声中了.“太好了!小家伙!”同商人妇斩不断“情思”的可怜的大学生大声赞叹着.在这个怪异人**聚集的贫民窟里,古得. 普列特涅夫是最会营造快乐氛围的人,他就如同神话故事里的快乐之神一样. 他多才多艺,才华出众,生气勃勃,充满了青春的热情,他会讲最幽默的笑话,也会唱最动听的歌,他还敢于抨击社会上的遗风陋俗,甚至揭露社会的不平现象,他的存在令人们黯淡的生活出现了一线光明.古利只有二十岁,看上去还是个孩子,但是在这个大家庭中,人们热爱他,拥戴他,信任他. 不管谁遇到困难都喜欢求助于他. 好人喜欢他,坏人怕他,就连那个叫做尼基弗勒奇的老警察见到他都挤出张笑脸来.玛鲁索夫加贫民窟,是上山去的要道,它是雷伯内良斯卡娅和老戈尔内娅两条街的交汇处. 尼基弗劳动力奇的派出所孤零零地守在老戈尔舍内娅街的拐弯处,离贫民窟的大门距离不远.

他是个胸前挂奖章的瘦高老头儿,在这条街上做了很多年了,看上去还算聪明,笑起来倒也亲切,但是还是掩饰不住心中的狡猾.他对我们这个人员复杂的贫民窟很重视,每天都会全副武装地到这巡视几回,巡视时慢条斯理,就如动物园里饲养员查看铁笼里的野兽似的,看完一个窗口,再看一个窗口.他的战果相当可观,今年冬天他抓了一只手的斯密尔诺夫军官和穆拉托夫兵士,他们都曾经得过乔治勋章,参加过中比列夫将军指挥的俄哈尔杰克远征军. 还逮捕了佐伯字、奥夫希金、葛利高里耶夫、克勒洛夫等人. 听人说他们被逮捕的原因是想建立一个“地下”印刷厂,穆拉托夫和斯密尔诺夫就是因为星期天白天,偷走了城里克留锲尼夫印刷所的铅字而被捕的. 没过多久的一个晚上,贫民窟里又被抓走了一个终日眉头紧锁的被我称做“活钟楼”的人. 第二天早上,古利知道这事之后,愤怒地抓着头发对我说:“马克西美奇老弟!真他妈耽误!你马上去……”

    他告诉我要到哪儿去,又嘱咐我:“一定要小心!那儿也许有密探……”

    这个秘密行动使我兴奋不已,我像只小燕子飞快地来到海军村. 我走进一家昏暗的铜匠铺,看见一个卷发蓝眼的年轻人正镀一口带耳平底锅,看上去不是工人,屋角的老虎钳边有一个小老头,他白头发用一根小皮带束着,正在忙着打磨一个活塞.我问他:“你们这儿有活儿干吗?”

    小老头怒气冲天地回答道:“我们自己人有活儿干,可没你的活儿干!”

    那个年轻人看了我一眼,又低头镀他的锅. 我用脚碰了一下他脚,他又惊又怒地瞪着我,手中握着平底锅,仿佛要冲我砸过来似的. 见我一个劲儿朝他使眼色,才平静地说:“走吧!……”

    我又向他使了一个眼色,才走出店铺,站在大街上,卷发青年也跟了出来,不声不响地看着我,点燃了一根纸烟.我问他:“你是吉虹,对吗?”

    他恼怒了,用眼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你指的是哪个彼得?”

    “什么彼得,助祭,和我有什么相干?”他越这样说,我就越肯定他确实不是铜匠铺里的工人. 当我跑回贫民窟时高兴极了,我的第一次“地下”活动就这样圆满完成了.古利. 普列特涅夫和一些进步人士接触很多,我曾经请他把我介绍到他们当中去,可他总是说:“老弟呀,你还小!该好好念书学习……”

    有一回,叶甫里诺夫引见我和一个做秘密工作的人会面.这次会面安排得很周密,气氛异常沉重、紧张. 尼古拉带我

    来到城外的阿尔斯科波尔平原,一路上他提醒我要谨慎小心,并请求我为这次会面保守秘密. 然后,他指着从很远的地方慢悠悠走来的一个灰蒙蒙的小人影,扭头轻声对我说:“就是他!

    等他停下来的时候,你就走上前对他说:‘我是新来的……’“

    秘密的行动意味着新鲜、刺激,是十分有趣的,可是这次却很可笑:头顶是火辣辣的太阳,一个人在草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真像是一棵小草,就这些,没别的. 我一直随他到了坟场才追上他,闹了半天他也是年轻人,面孔瘦削,两只小鸟眼很警觉. 他穿一件学生的灰大衣,原来的银灰钮扣已丢了,又重钉了几枚黑钮扣,破学生帽上还可以看到帽徽.整体上看,他还是个孩子,但他偏要装成大人样.我们找了一块有树荫儿的地方坐下来,他讲话枯燥、乏味而冷漠,那神态我可是一点都不喜欢. 他很严肃地问我读过哪些书,还希望我能参加他创建的小组,我答应了,就这样我们的会面结束了. 他紧张地先向前走了几步,脑袋左看右看,对空旷无人的野草地进行了一番严密观察.这个小组还有三、四个成员,我是其中最小的一个. 小组会在一所师范学院的大学生罗夫斯基家进行,主要学习约翰. 穆勒的著作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给这本书做的注释,这对我完全是一个陌生的领域. 这个大学生后来用叶洛恩斯基为笔名发表了一些短篇小说,写够五本后,就自杀了. ——这种事已经不足为奇了,我常遇见.他十分内向. 沉默寡言,思想沉闷,但讲话十分注意分寸,住的是一间房子下面的地下室. 他为了“脑体结合”

    天都做点木工活儿. 和他在一起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穆勒的书也没兴趣,由于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他的经济学理论我早就知道,而且是印象极其深刻,这没什么难的,单凭我个人的生活经历就可以领会了. 我认为这些理论,凡那些曾为别人的幸福和快乐出过力的人都十分清楚了,根本不用花费很大心思用艰深的词语编成一本大厚书. 我在这间充满鳔胶味儿的地下室里,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眼睛看着小虫子在污浊的墙上爬来爬去,真是太难为我了.有一次,老师迟到了. 我们还觉得他不来了呢,就跑出去看. 裤腿从地下室的窗口处一闪,吓得我们赶忙把酒藏起来,这时候老师走进来讲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伟大论断. 我们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唯恐谁一伸腿把酒瓶弄倒了. 唉,偏偏却让老师踢个正着,我们吓坏了,个个满面通红,以为老师会大发脾气,结果却是风平浪静. 他那种沉默不语一条缝的眼神,看上去真让人难受,还不如狠狠地斥责我们一顿呢.我很难过,虽然买酒不是我提出的,但是对老师我总是有种负罪感.他讲课一直没劲儿,我人在这儿心早跑到鞑靼区了,那批人们过着“清真”生活,他们善良又勤劳,讲一口不够纯正的俄罗斯话. 天一黑,清真寺的塔尖上就有执事僧用奇特的声音召唤大家去做晚祷. 我琢磨着鞑靼人的生活一定相当奇怪,肯定不会像我以前过的那些不愉快的生活.一直以来我都十分向往伏尔加河上那种集体劳动的热闹场面,直到现有那种狂热依旧让我痴迷. 我还清晰地记得我第一次感受到劳动激情的那天.

    我们的任务是在码头搬运组货,那是一艘满载货物的大拖船,它在喀山附近触礁,船底破了个洞.当时正是正月,人们披着草席或帆布蹲在甲板上同艘小火轮船向前走,小火轮喘着粗气,不时喷射出一团团的火星.夜深了.喀山河上乌云密布,搬运工们又是叫又是喊,骂完天接着又骂地,骂自己的生活处境,他们在甲板上懒懒散散地躲来躲去,企图避避风雨. 看着他们晕晕乎乎的样子一点不像干活的,我看不太可能去打捞出就要沉下去的货船.半夜,终于到了那艘船触礁的地方,大家把空拖船和出事的船甲板对甲板系在一起,这时候搬运组长第一个出现了,他是个面带凶相的老头儿,一脸麻子,生性狡猾,爱说下流话,长着一双鹰眼和一只鹰鼻.他摘下秃顶上湿透的帽子,用女人一般的声音喊道:“伙计们!祈祷吧!”

    工人们在甲板上聚成一个黑团,如一**狗熊,他们狂叫起来:“组长率先上!

    刚才还是一愁莫展、散兵败将、浑身湿透的人们一个个变得生龙活虎一般,他们像上战场一样,纵身跃到触礁船上,一面呐喊,一面狂叫,说着笑话干起活儿来. 我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有一袋袋大米、一包包葡萄干、一捆捆皮革在飘动,短小的人影在穿梭,刚刚还是怨声载道的人们,这会儿竟然兴高采烈欢欢喜喜地投入战斗了.雨越下越大,天也变得越来越冷. 风更猛了,人们的衬衫被吹卷起来,肚皮都露出来了,湿漉漉的夜色中,六盏昏

暗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五十多个人影跳来跳去,踩得甲板嗵嗵嗵直响.他们干活儿的样子就像几百年没干过活儿般,拖着四普特重的米袋和扛货包赛跑的好事,他们早就想享受享受了.用个恰当的比喻:他们干活就如孩子热爱游戏一样,看他们那个幸福劲儿,看来除了和女人拥抱,再没什么事儿能和它媲美了.一个满脸胡须的大个子,身穿哥萨克式紧身外衣,他浑身湿透了,看上去他是货船的主人或者代理人,他鼓动大家说道:“好小伙子们!——我奖你们一桶酒!我的小土匪们!——两桶也行!快加油干吧!”

    夜色里,从四面八方传来沙哑的叫喊声:“再来三桶吧!”

    劳动场面这会儿更加热烈了.我跑去抱米袋,搬、抛、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感觉我们不是在劳动,而是在狂欢,好像这些人可以永生永世这样不知疲倦、快快乐乐地干下去,那劲头儿真像随时都能抓到城里的钟楼或者尖塔,整个喀山城也握在他们手里,想搬哪儿就搬哪儿.这一天晚上,我过得前所未有的愉快. 真想就这样一辈子疯疯癫癫、痛痛快快地劳动.甲板上大雨点儿哗哗落着,狂风还在呼啸,黎明的薄雾中,落汤鸡似的赤裸的搬运工们,不停地跑着,一边笑着、叫着,显示着自己的力气和劳动成果.这时来了阵风吹开了沉重的乌云,一角蓝天上露出了太阳粉

    红色的脸,这**快乐的疯子抖动着湿乎乎的胡须,一齐朝着太阳大叫. 这时我真想跑上去拥抱这**两条腿的动物,亲吻他们,他们干活时那么机智灵活,真使我激动万分!

    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们由衷快乐地迸发出来的力量. 这种神奇的力量可以创造出奇迹,它可以实现神话故事里只要一夜之间就建起美丽的宫殿和城市的梦想. 阳光极其吝啬地照了一两分钟劳动了一夜的人们,就被厚重的乌云遮住了,就像一个小孩掉进了大海,完全被乌云吞没了. 雨瓢泼一样下着.“歇工吧!”不知谁喊了一声,立刻招来了许多发怒的声音:“看谁敢歇!”

    这场战斗一直持续至下午两点. 搬运货物的时候,这**半赤裸的人们顶着狂风暴雨,不知疲倦玩命地劳动. 我被他们身上爆发出来的强大力量震慑住了. 等大家返回到小火轮上的时候,一个个东倒西歪像醉鬼似的睡着了. 小火轮一到码头,他们就如一道灰色泥流挤上了岸,飞奔小酒馆喝那三桶伏特加去了.在小酒馆我见到了贝什金. 他朝我走来问道:“他们让你干吗去了?”

    我禁不住喜悦地告诉他这次劳动的情况. 谁知他听完便露出一脸的不屑说道:“傻瓜!傻瓜都没你傻,你真是——一个白痴!”

    他吹着口哨,如同一条在水中游泳的鱼似的摇摆着身体,从一排排的酒桌间走掉了,这会儿,搬运工们刚坐在酒桌旁

    热火朝天地大吃大喝起来. 突然角落里一个人用男高音哼起了下流小曲.

    嗳唷,三更半夜时分老爷的太太呀去后花园寻欢作乐. 嗳唷

    这时候又有十几个人的声音加入其中,他们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同时用手在桌沿上打着不一的节拍.

    打更人巡视至这里看见呀,太太躺在地上……

    一时间小酒馆里人声嘈杂,有放声大笑的,有吹口哨的,还有在一起乱说些无耻的下流话.我经人介绍了解了杂货铺老板安德烈. 捷里柯夫. 他的小铺在一条荒凉小街的尽头、垃圾占领的道路附近.他是个患麻病的独臂人,相貌温和,银灰色的胡须,眼睛里透出精明. 他有全城最好的图书室,收藏了许多禁书和珍贵版本书,喀山许多学校的大学生包括那些抱有进步思想的人们,全都到他这儿来借书看.安德烈的小杂货铺是一幢低矮的平房,紧挨着一个放高利贷的清教徒的住所,从铺子中进去,有一扇门通向一个大房间,这间房子采光不好,只靠一扇向天井开的窗子透入微

    弱的光线. 和大房间相连的是厨房,从厨房走过去,在通向清教徒住所的阴暗走廊的拐弯处,“躲”着一间仓库,对了!

    这就是那间秘密图书室. 其中一些书籍是手抄的. 例如拉甫洛夫的《历史信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彼消列夫的论文集《饥饿王》、《阴谋的把戏》——这些都是用钢笔抄写的,现在这些手抄本翻破了,书页也都卷边了.我头一次来小杂货铺时,捷里柯夫正在接待客人,他指着通向大房间的门向我示意,我进去一看:在黯淡的房间角落里,跪着一个像是萨洛无修道院圣徒塞勒菲姆画像般的小老头,他虔诚地祈祷着. 看着他,我感觉不太舒服,也不协调.我听人们说捷里柯夫是民粹派,在我的印象里民粹派该是革命家,既然是革命家就不应该信上帝了,因此我认为这个在房间里祈祷的老头是做作的.他祷告完,很认真很仔细地用手梳一梳白头发和胡子,极其重视地看着我说:“我是安德烈的父亲. 你是谁呢?噢,总之是你,我还以为是化了装的大学生呢.”

    “大学生干嘛非得化装呀?”我问他.“是呵!”小老头小声说道,“他们就算装扮得再好,上帝也会认出他们的!”

    他到厨房去了. 我坐在窗子旁想事,突然听到喊声:“噢,他长的这样儿呵!”

    厨房边上靠着一个白衣女孩儿,短短的金黄色头发,脸色苍白有点儿臃肿,两只漂亮的蓝眼睛在微笑,她如同街上

    廉价石印画上面的小天使.“您用得着那么惊讶吗?我的样子真的非常可怕吗?”她说话的声音细微颤抖. 她十分小心地缓缓地向我靠近,走路时手紧紧扶着墙壁,好像脚下不是牢固的地板,是摇摆不定的绳子般的. 她全身颤抖着,好象有万千支针扎进了她的脚掌,又像是墙壁上有火烫伤了她婴儿般胖乎乎的手,看她不方便走路的样子更不像凡人了. 她的手指直直的非常僵硬.我一言不发站在她面前,感到从没有过的狼狈和凄凉.这间黯淡房子里一切都是怪异的.女孩儿坐到椅子上,还在抖动,就像椅子会忽然从她屁股底下飞走似的. 她十分坦率地告诉我,她近四五天才开始活动,因为她手脚麻痹地躺在床上三个多月了.“这病是神经麻痹.”她微笑着告诉我说.当时我好象很希望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可以分析她的病症:神经麻痹!这么一个女孩儿,住在这个怪异的房间里得了麻痹症. 听起来太简单了. 这房子里的每一种东西都十分胆小地依偎着墙壁,屋角圣像前面的小神灯分外明亮,神灯链子的黑影在饭桌的白桌布上不停地晃动着.“我听好多人说起你,早就想知道你长什么样了.”她说话的声音如小孩子一样细弱.这个女孩儿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我,我感到十分不自在,她那双蓝眼睛好象可以穿透一切. 而对这么一个女孩儿,我不可以也不会说什么,因此只好默默无语地看着墙上挂的赫尔岑、达尔文、加里波得等人的图像.从小杂货铺闯进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淡黄色

    头发,长着一双没有教养的眼睛,马上钻进了厨房,然后用沙哑的声音大叫着说:“你是如何爬出来的?玛丽亚!”

    “他是我弟弟,阿列克塞!”女孩儿和我说,“我,开始在产科学校上学,后来病了!您为何一句话也不说?你是不是感到不自在?”

    捷里柯夫走了进来,那只残手插在胸前,另外一只手抚摸着他妹妹柔软的头发,她的头发被揉得乱乱的,他问我要找什么活儿.不一会儿,又进来了个红头发、身材匀称的女孩儿,她用那双带些碧色的眼睛充分地看了我一眼,扶起了白衣女孩儿,一面走一面说:“玛丽亚!坐的时间已不短了.”

    白衣女孩儿为何会起这样一个成年人的名字,真不和谐,听起来这名字都刺耳.我也从小杂货铺出来了,心里挺憋气. 但是这并不妨碍我第二天晚上又坐到那间怪房子里,我非常想了解:他们如何生活?我觉得其中肯定有奇异之处.小老头斯契潘. 伊凡诺维奇苍白又有些透明,他在屋角坐着面带笑容朝四周环视,嘴唇微微翕动,好像是祈求:“谁也不要来打扰我!”

    他整日像只兔子似的提心吊胆,总是提心吊胆怕有什么大祸突然降临. 他的内心世界我看得一清二楚.残疾了的安德烈身穿一件灰色短衫. 胸前的油污和其他物什硬得结成痂了. 他的样子就像一个刚刚办了错事被原谅

    了的淘气孩子,有些羞愧地微笑着,在房间里横着膀子摇来摇去. 他弟弟阿列克塞在小杂货铺给他帮忙,是个既懒又馋又笨拙的小伙子. 另一个弟弟伊凡在师范学院上学,平时住宿,只有节假才回家. 伊凡个子矮小,打扮得很精致,头发总是光光亮,那样子倒像个衙门里的旧官吏. 得病的妹妹住在阁楼上,她不怎么下来. 她要是下来我就不自在,感觉全身被什么束缚住一般难受.捷里柯夫的家务事由和清教徒房东同居的女人料理,她又瘦又高,脸如木偶,长着一双修女特有的冷酷眼睛. 她的红头发女儿叫娜斯佳,她常常到这儿来转悠,每次她盯住一个男人时,尖鼻子的鼻孔就会习惯性的一吸一合.要说捷里柯夫家的真正客人还是喀山大学、神学院等各院校的大学生们,他们把这里作为聚会点. 这**人时刻为国家为人民忧虑,每当有什么新消息:报纸上的一篇文章、书本里的某些观点、城里或是大学里发生的不幸事件等等,他们从喀山城的各个角落蜂拥而至,挤到捷里柯夫家的小杂货铺,慷慨激昂的狂热争论,有的聚在一起大声辩论,有的躲到屋角窃窃私语. 常常是他们拿来一本大厚书,然后手指头戳到某一页上互不相让地争辩,各自说着自己认为正确的观点.我是不大明白他们在争辩什么,不过我倒以为真理已被他们汹涌的空话冲淡了,就像穷人家菜汤里的油星一样非常少了. 我甚至认为有几个大学生,就象伏尔加河沿岸反对正教的分裂派教徒,那些抱着圣经不放的老家伙们一样迂腐.当然,我非常清楚大学生们的初衷是好的,他们希望生活更美

    好,即使真理被他们空洞的评说淡化了,但是毕竟没有全部淹没.他们希望改变旧状况,我也明白,我有同样的想法.听他们讲话,常常可以发现我想说但没说的话.接触到这些人,心中不禁狂喜,好象是即将被开禁的犯人.在他们眼里,我就像木匠手中的一块好木材,他们非常希望用它打制出一件不同凡想的木匠活儿来.“这是天才!”

    他们彼此在见面时总是这样把我推销出去,还带着一股显然的骄傲自豪之气,就像街上到处跑的孩子居然遇到了一枚五戈比硬币,然后不能自已地朝别人炫耀. 我不喜欢被人们称做什么“天才”

    、“骄子”之类的,但我是被人遗弃的孤儿倒是真的. 有时候那些指导我学习的大学生会令我感到压抑,有一回,我在书店的橱窗里看见一本题为《警世箴言》的书,我读不懂书名的含义,但是我很想看这本书,于是就到一个神学院的大学生那里去借.“您瞧瞧!

    让你看什么就看什么,别乱伸手了!“这个长得非常像黑种人、卷发、厚嘴唇、白牙齿的未来的大主教先生嘲讽地告诉我说.他粗鲁的训教伤害了我. 后来,我还是把书搞到手,这些钱,有些是我在码头做工挣的,有的钱是从捷里柯夫那借的. 这是我买的第一本像回事儿的书,我十分珍惜,至今依然保存着.总的来说,大学生们对我要求很严格,例如有一次我读《社会学入门》一书,我以为作者一是过分夸大了游牧民族对人们文化生活的影响,二是忽视了富于创造才能的流浪人和猎人的功绩.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一个从事语言学研究的大

    学生,听了我的疑问,他那张充满女性美的脸上立刻庄重严肃了起来,和我讲起了“批评权力”问题,唠唠叨叨,足足说了一个小时.“你先得信仰一种真理,才能去批评,才有批评的权力,那么你又信仰什么呢?”他问我.这是个在街上走都要读书的大学生,他经常因为把书放在脸上而和别人撞架. 他患麻疹伤寒病时躺在床上都在不停地这样说道:“道德必须是自由部分和强制部分的统一,统一……”

    可怜这位文弱书生,因为长期忍饥挨饿落得一副病态,再加上他拼命苦读寻求真理,这令他看上去更虚弱了.读书是他唯一的兴趣所在,除此外他别无所求. 当他认为内心的两个矛盾达到了统一和谐时,那双温柔的黑眼睛就会如孩子般闪烁出喜悦的光芒.我还记得离开喀山十年后,我才在海尔科夫城见过他,他当时被流放了五年后又返校学习了. 他总是生活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中,就是到了他快被肺结核折磨死时,他还在调和尼采思想和马克思思想呢.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用冰冷的手指捏住我的手,他在咯血,嗓子里呼噜呼噜地说道:“矛盾不统一起来,就不能活了!”

    再后来,他就死在上学去的电车车厢里了.我曾经见过许多这样为真理殉职的人,每当想起他们来,心中敬意就会油然而生.常常来小杂货铺聚会的大约有二十个人,他们之中也不乏神学院学生,有一个叫佐腾. 潘捷拉蒙,是日本人. 另外

    还有一个大个子有时也来,他相当独特,宽阔的胸膛,密实的络缌胡子,鞑靼式光头,身着一件哥萨克短大衣,扣子一直扣到嘴巴下.他总寡言少语,爱坐在角落里,吸个烟斗,两只沉稳的灰眼睛不停地看着大家.看得出来,他非常留意我,目光不时地落在我身上,不知怎么搞的,他这么一看,我心里直发虚,真有点害怕. 在人人争辩的大房间里,唯独他保持沉默,他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人们都在高谈阔论,毫不掩饰大胆地讲着自己的想法,他们争论得越热烈,我越快活,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唇枪舌剑地辩论中隐藏着见不得人的虚伪主义,我听了很久也没觉察到. 但这个大络腮胡子正在想什么呢?

    ,这里除了安德烈再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过了不久我听说他是个流放犯,在雅库梯省流放十年,刚刚回来没多久. 了解他的欲望更加强烈了,但是这还不能使我有勇气走上前同他认识,谈话. 我不害羞,也不怕见陌生人,我这人从来都是被好奇心奴役着,我渴望探知一切未知的东西,正是这个坏习惯让我一生也没有认认真真地研究过什么.我听他们谈到了人民,我也奇怪自己的想法怎么和他们的那样不同呢?

    他们的主张是:人民是真、善、美的化身,是一个神圣的**体,是高尚品德的始发地,我为何没见过这种人民呢?我见的有木匠、装卸工、水泥匠,我还见过亚可夫、奥西布、葛利高里. 我说的是具体的实实在在的人,而他们说的是抽象的人的整体. 他们把人民看得高贵,并且乐意以人民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 可我认为真正的美好思想的拥有

    者是这些人,这些谈论人民的人们,在他们身上才真正体现出博爱、自由的美好品德.这种博爱精神是我以前所没有经历过的,但是现在,他们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眼神里都散发着博爱的光芒.这段时间,我的思想也发生了重大变化,人民伟大、神圣的理论像春雨似的滋润着我的心田,那些描写农村生活的朴素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给了我新的启示. 我感觉只有对人类充满了最强烈的爱,才会激发出人追求生活意义的力量,从那之后我再不是只考虑自己,而是开始为他人着想了.听安德烈说,他开杂货铺所赚的钱,都是用来帮助这些有“人民利益是最高利益”思想的人们了. 他就如一个虔诚的助祭侍奉大主教做弥撒似的,不停地在这些人**中转来转去,不时地为他们的聪慧机智而欣喜. 他时常情不自禁地面带笑容将残手插入怀中,另一只手捋一捋软软的胡须对我说道:“您听!多好的思想呵?”

    这**人里面有一个叫拉甫洛夫的兽医,他说话的声音就像鹅在叫,他独树一帜地发表与大学生们相反的言论,每当这个时候,捷里柯夫就惊讶地把眼睛往下一垂,嘟嘟囔囔地说道:“瞎捣乱!”

    安德烈和我一样欣赏这些大学生,但是大学生对待他却像老爷对待奴仆或酒店的小二儿似的随便吆喝命令,他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客人们逐渐散去以后,他经常留宿我,我们以地为席铺一块毛毯在地上睡. 夜里在神像前的那盏灯的

    照耀下,我们畅所欲言,喋喋不休. 他带着教徒所特有的虔诚和欢悦告诉我:“今后能发展出百八十号他们这类出众的人才,占据国家的各个重要位置,世界会翻个个儿过来的!”

    安德烈长我十来岁,看得出来他很喜欢红发姑娘娜斯佳,但在人前他故意对她不屑一顾,甚至和她说话的语气十分冷漠,爱慕的眼光倒是时时刻刻追随其后. 当只剩下他俩儿在一起时,他就唯唯诺诺,唯命是从,而且露出乞求谅解的笑容,一只手还不能忘记捋着稀软的胡须.他的妹妹玛丽亚常常站在角落里听人们辩论. 她听得极其认真,神情严肃,脸紧绷着,大眼睛瞪着,当听到辩论高潮时,她会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声好似有人把冷水浇到了她的脖子里. 总有一个红发医学大学生围着她转来转去,他故弄玄虚伏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并挤弄一下眉头. 看上去很有意思的.秋天来了,我必须有一个固定“职业”了. 我被眼前所发生的新鲜事迷住了,活儿干得越来越少,简直是靠别人养活,这样的面包吃起来是困难的.我为自己找了一个营生——到瓦西利. 塞米诺夫面包坊打工.这段时期的生活是艰难的,也是十分有意义的,在我后来写的短篇小说:《老板》《柯诺娃洛夫》《二十六个和一个》等中,曾描述过这段生活的艰难.肉体的痛苦是肤浅的,只有精神的痛苦这才是真正的痛苦.自从进了那家面包作坊的地下室后,就和我从前天天见

    面天天谈话的人隔绝了,我和他们之间好象竖起了一道高墙.没人来看我,而我也因为每天十四个小时的工作,没有闲暇再到安德烈那儿去. 一遇到假日就睡觉或是和作坊里的工人瞎闹. 一开始,有些同伴把我当成了开心丸,还有一个和小孩似的人,就喜欢听有趣的故事. 谁知道我都给他们讲了些什么呀,总之,效果不错,居然引发出他们对某种不是很清晰但轻松和美好的生活的向往.有些时候,我的故事很出色,他们或悲或怨或恨的情绪暴露无遗,我为自个儿高兴,我私下以为我在做**众的思想工作,我在教育人民呢.我也有自卑时,我觉得自己是那么弱小,那么无知,有时连基本的生活常识都不知道. 这种时候,我就感觉自己好象被遗弃在一个昏暗的地洞里,地洞里的人就像大虫子一样蠕动,他们不敢正视现实,整日钻酒馆逛妓院,到**冰冷的怀抱中去寻求安慰.每月的月底领薪水时,他们必去光顾妓院,在这个美妙日子到来的头一个星期里,他们就开始想入非非了. 等嫖宿回来,很久还没有从那份甜蜜中醒来,他们厚颜无耻地炫耀自个儿的床上功夫,以及如何地蹂躏**.但在谈到**,他们一脸的不屑,甚至吐唾沫以示“清高”。

    不知为什么,当我听到他们这样谈论时,心中一阵悲伤,难过. 我仿佛见到烟花巷里一个卢布一晚上的**,我的同伴们迫不及待的说出丑恶行径,虽然可耻但是尚可理解,可是其中一些人的肆无忌惮、好色、放纵,却令人发指. 当然,这里并不排除他们故意炫耀的虚荣心的满足. 对于性我有些恐惧地感到好奇,所以就比较敏感这种事,我还没有品尝过

    女人是什么滋味儿,为此我觉得心中不快:不论是**还是同伴都无情地讥讽我. 没多久,他们再去逛妓院,就不带我去,他们照直说:“老弟!你就不要去了!”

    我记住了这句话,觉得其中大有含义,可是我没弄得太明白.“你看看你!跟你说别去了!你去令人扫兴……”

    只有阿尔及姆较明朗地带着冷笑说:“你不但像个神父,又像个不通情理的老爸!”

    开始**们还笑话我放不开手脚,后来她们就愤怒了:“你是否嫌弃我们呀?”

    那个漂亮丰满的四十岁的波兰“姑娘”捷罗莎. 布鲁塔,她是这里的“妈妈”

    ,她用家狗一般温顺的眼神望了我一下,说:“我说姑娘们,别逗他了!他一定是有情人了,是不是?

    这么健壮的小伙子,他一定给情人迷住了,错不了!“

    她是个酒鬼,喝醉了就丑态百出,酒醒时则判若两人,她沉稳、冷静,体贴人的性格教我佩服.“最让人奇怪的就是那些神学院的大学生了.”她说,“他们真会玩儿啊:先让姑娘在地板上打肥皂,再把赤条条的姑娘手脚向下放在四个瓷盘上,然后对着姑娘的屁股使劲推一掌,看看她在地板上滑行的距离. 一个完了,再来一个,你们说说,这叫什么事呀?”

    “哟,我干吗撒谎呀!”她叫道,依然心境平和地说,但在平和之中带着一种说服人的意思.“这可是你们自己编造的!”

    “一个姑娘怎么可能编这种事呢?我又不是个疯子!”她眼睛瞪了起来说.大家洗耳恭听着我们的争论,捷罗莎继续用冷静平淡的话语述说着**们的古怪行为,她非常想弄清楚:人为何要这样做呢?

    在场的人们都厌恶地往地上吐唾沫,他们骂着粗话. 我以为这是捷罗莎有意诽谤我所喜爱的大学生,就告诉他们说大学生是热爱人民希望人民生活好的.“你说的是伏斯克罗森卡亚街上那所学校的学生,我说的却是从城外阿尔斯克波尔神学院来的大学生!他们是教会里的,都是孤儿. 这些孤儿们长大了肯定是小偷、流氓、坏蛋!

    “妈妈”所讲述的故事和**们对大学生、有身份有地位的上层人物所说的怨恨话,我的同伴们不仅是厌恶和气忿,还充满了惊喜,因为他们发现:“这么说,这些受过教育的人还不如我们呢!”

    听他们这么说,我很难过. 望着他们,感觉那些高谈阔论的大学生像城市的粉尘,本应到垃圾堆里去. 现在却是到了这间昏暗的小房间里,在这里乌七八糟地折腾一通,又带着满肚子的怨恨分散到喀山的各个角落去了. 因为情欲和生活的郁闷使他们从四面八方躲到这个肮脏的洞穴里,极为荒唐地唱着动人的情歌,并且谈论那些受过教育的人们的轶文

    趣事,这是他们的一贯作风:讥讽、嘲笑、敌视他们不理解的东西. 我甚至认为这“烟花柳巷”就是一所大学,我的同伴们在这所大学里获得了丑恶的知识.可怜的卖唱的姑娘们,在污浊的地板上来回走动,一个个如霜打了似的,拖着脚走路. 在手风琴的哀音和一架破钢琴无可奈何的颤音里,摆动着柔弱的腰肢.望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升起一阵朦胧的忧思,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不尽人意,“赶快离开这儿!”我的心情坏极了.在面包坊里,只要我说还有人毫不为己地为他人寻求自由和快乐时,就会有人提出质疑:“但是姑娘们并不这么认为!”

    然后他们开始对我进行猛烈攻击. 我当时很自信,我觉得自个儿如同一条不驯服的小狗,但比大狗还要聪明和勇敢,因此我对他们毫不客气,甚至大发脾气. 这使我认识到思考生活和实际生活同样不容易. 我有时会对同伴们的忍耐性感到愤怒,我真不理解他们会甘愿忍受酒鬼老板的污辱,他们的顺从和毫无休止的忍耐精神终于激起了我的愤怒.我的精神处于十分痛苦时期,就在这时,命运发生了转机. 我又接触到一种新的思想,虽然它是和我敌对的,但是它仍然从心灵深处深深触动了我.一个风雪之夜,大风呼啸,像是要把天空扯碎般的,厚厚的白雪覆盖着大地,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太阳从此沉没不再升起了. 这正是个忏悔节之夜,我从捷里柯夫那儿出来返回面包坊,我眯着眼,迎着风雪前行,忽然我的脚下被什么一绊,正跌倒在一个横躺路上的人身上,我们彼此咒骂

    着,我骂俄话,他又骂法文:“呀,魔鬼……”

    我的好奇心被引发出来,我将他搀扶起,让他站好. 他个子比较矮小,比较瘦弱. 他一下把我推开,吼道:“我的帽子!他妈的!快给我帽子,我快被冻死了!”

    我帮他找到了帽子,抖了抖雪给他戴在因怒而倒竖的头发上,可是他却不通情理地把帽子摘下来对我摇晃着,用俄法两国话咒骂我:“滚!滚!”

    然后突然往前狂奔,消失在雪夜中了. 走着走着,我鬼使神差地一回头,看见他站在电线杆子旁,双手抱着没有路灯的电线杆子. 并郑重其事地对电线杆子说道:“琳娜!我快要死了……唉,我的琳娜……”

    看得出来,他喝醉了,如果我不管他,他肯定会冻死街头的,我走过去问他住哪儿.“这儿是哪条街呀?”他带着哭腔说,“我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我拽住他的腰,拉着他向前走,一边不断地询问他的住址.“在布莱克街……那儿有好几个浴池……那就是家了……”他用冻得发抖的声音回答道.他一溜歪斜地向前走,弄得我走路十分吃力,我听到他的上牙在打下牙的声音:“要是你知道,”他一边撞靠着我,一边嘟嘟囔囔地说道.“你说什么?”

    他停下来,一只手举起,吐字清晰甚至有点得意地说:“如果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里……”

    他把手指头含在嘴里,身子摇摆得快站不住了. 我伏下身子,背着他走,他把下巴顶在我的脑袋上不住地埋怨道:“要是你知道……我快要冻死了!哎呀,我的上帝呀……”

    在布莱克街上找了半天才算弄清他的住所. 我们最后爬到一个小配房门前,它几乎被院内的雪淹没了. 我们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到了房门口,小心翼翼地敲了一下门,他对我轻声喝斥道:“嘘,小点声……”

    一个身着拖地红衣的女人开了门,她手中持着烛台,把我们让进屋之后,她悄无声息地走到一旁去,也不知从哪儿找出一副长柄眼镜,仔仔细细地开始观察我.我向她说,这个人的双手已冻僵了,应该让他脱掉衣裳,上床睡觉.“是吗?”她说话声音如女孩儿般清爽.“你得把他的手浸在凉水里面……”

    她似乎没听懂我的话,只是用眼镜向屋角的画架指了指,那儿有一幅风景画,上面画着树木,还有一条小河. 我奇怪地看了看那女人毫无表情的面孔,她竟然转身走向桌子旁坐下,在桌子上点着一盏带粉红色灯罩的台灯,她若无其事地玩着一张“红桃J”纸牌.“您家有伏特加吗?”我高声问道. 她仍无动于衷,继续玩她的纸牌. 我费劲地背回来的男人坐在椅子上,脑袋搭拉

    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垂在身旁.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命我,我把他抱到躺椅上,给他脱掉衣服. 躺椅后面的墙上挂着许多照片,其中好象有一个系白丝绸的花圈,在白丝绸上面赫然写着这样的话:献给举世无双的吉尔塔.“真见鬼,你轻点!”我给他搓手时候,他疼痛地叫着.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手中还在玩弄着纸牌,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有一只鸟嘴一般尖的鼻子和一双大眼睛. 她终于举起少女般的双手,抚摸自己如假发般浓密蓬松的灰头发,用少女样的声音发话了:“乔治!刚才你找到米莎了吗?”

    这个叫做乔治的男人推开我,立刻坐起来答道:“他难道没去基辅吗?……”

    “是的,他是去基辅了.”她又重复了一遍,目光却始终没离开纸牌. 我感觉她说话简单明了但十分冷漠无情.“他就要回来了……”

    “真的吗?”她又喃喃自语道.几乎赤裸的乔治跳下躺椅,跪在女人脚前用法语说了好几句话.“这我不在意.”她用俄文回答道.“你知道吗?

    我在这冰天雪地和狂风中迷了路,我几乎冻死,“乔治紧张地对女人说,一边还轻轻地揉着女人的手. 乔治看上去有四十来岁,脸上一副卑躬屈膝的神情,他用手狠

    劲儿地抓着马鬃似的灰发,此时他咬字说话已很清楚了.“明天我们去基辅.”那女人像是问话,又像是下决心似的宣布.“好吧,那就是明天去!

    但是现在该休息了,你快上床睡觉吧,都快半夜了……“

    “不会的!这么大的风雪……走……我们还是去睡吧……”

    他手持灯盏扶着女人进了书橱后的小门,我一个人在外屋呆了许久,内心平静地听着乔治沙哑的低语. 暴风雪如同长了毛的爪子,不时地抓着窗玻璃,地板上化了的雪水羞涩地反射出烛焰的光辉,房间挤满了家具,暖融融的,令人心情很放松.乔治总算摇摇晃晃走了出来,手中的台灯罩不停地撞击着灯泡.“她睡着了.”

    他把灯放回了原地,站在屋子中央,若有所思,眼睛也不看着我,说道:“怎么说好呢?

    今晚要是没你,我早就冻死了……谢谢你!

    他把头一侧,倾听着里屋细微的动静,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她是您妻子?”我轻声问.“是妻子,是我的一切,是我的生命!”他望着地板,声音虽不响亮但是十分清晰,并开始用手狠抓自己头发.

    他迟钝地走向门口,却又猛地站住,他想起来佣人由于鱼中毒住院了.我说我自个儿来烧茶,他表示赞同. 他肯定是忘了自己几乎赤裸着身子,只顾光着脚啪嗒啪嗒在地板上走,他把我带到一间极小的厨房里,背向炉火说:“要不是你,我可能早死了!小伙子太感谢你了!”

    猛地他浑身抖动了一下,恐惧地瞪大了双眼说:“万一我死了,她将怎么办?天啊!……”

    他看着漆黑的卧室门口,很快地小声说:“她有病,她有个儿子是音乐家,后来在莫斯科自杀了,她还在盼他归来,这事已经发生有两年了……”

    我们一起喝茶时,他语无伦次地讲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话.他告诉我这个女人原来是地主,他是历史老师. 这个女人离开了自己的丈夫(德国人,是个男爵)

    ,到歌剧院谋生. 虽然她的丈夫用尽解数,但仍无济于事,他们始终过着快乐的同居生活.他眯着眼一个劲儿地瞅着厨房里的某个角落的什么东西和火炉旁已经破烂的地板.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热茶,烫得他眉头一皱,眼睛直眨巴.“你是干什么的?”他问我道,“噢,烤面包的工人. 怎么一点也不像?为什么?”

    他显然有点不知所措,如只入网的小鸟一样惊慌地望着我. 我简单地讲述了我的历史.“噢!是这样!”他轻声嚷着,“是这样!……”

    不知怎么回事,他忽然变得活泼起来了,他问我:“你听过丑小鸭的故事吗?肯定读过吧?”

    他的脸立刻变得歪歪扭扭,嗓子里发出令人惊异的尖哑声愤怒地说了起来:“多么动人的故事!

    我象你这么大时也幻想过,我会不会变成一只白天鹅呢?你看看我吧……我该去神学院,却上了大学. 我父亲是神父,因此他和我断绝了父子关系. 我在巴黎学习人类的悲剧史——进化论.是啊.我也发表了文章.但是!这究竟是怎么搞的……“

    他猛然吓人地跳起来,又坐到椅子上. 认真地听听房间里的动静,继续说道:“进化,它是多么好听的字眼!

    这是人们发明出来欺骗自己的!人类现有的生活根本就无意义,是不合理的. 假如没有奴隶制就不会有所谓的进化,同样没有少数统治者,社会就不会进步.“我们越是想改善生活环境,减轻劳动强度,就越会让生活困难重重,劳动也会更加沉重. 工厂、机器,此后再造机器,还有什么比这更愚蠢的事呢?工人越来越多,生产粮食的农民就越来越少,我们需要的就是通过劳动向自然界求取粮食,我们别无他求. 希望越小,幸福越大;希望越多,自由越少.”

    他当时或许是口不择言,但他的确是这样说的,他的思想是多么不可思议!这种怪论邪说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他又发神经了,激动地尖叫一声,又立刻羞涩地望一下卧室的门,静听了一会儿,然后愤慨地轻声念叨着说:

    “人是很容易满足的,我们需要的不多:只要一块面包和一个女人而已……”

他用一种神秘的语调,和我从未听说过的语言和诗句说起了女人,他的样子就像小偷贝什金.看得出来他是个爱情崇拜者,从他的嘴里一下子吐出一连串我感到很陌生的名字:贝尔雅德、非亚米塔、劳拉、妮依……他对我讲述了诗人甚至国王和上述美女们之间的爱情故事,朗诵了几段法国抒情诗,朗诵过程中还不忘记用他纤弱、赤裸的手臂和着拍节.“爱情和饥饿统治着世界,”听完他的话之后,我猛然记起这段炽热的语言在一本革命小册子《饥饿王》的标题下出现过,于是我更觉得他的话意义深远.“人类追求的是忘记和享乐,却不是知识!”

    他的想法强烈地震撼了我.早上六点过几分,我离开乔治家. 一边跋涉在风雪晨雾中,一边回想起昨晚的奇遇,乔治的思想触动了我,他的话就如卡在喉咙里的鱼刺似的,让我感到窒息和痛苦. 我不想回面包坊,也不想见任何人,就任凭自己游逛在鞑靼区的街道上,一直逛到天际放亮,满天的风雪中仍然可见人们身影的时候.打那之后我再没见过乔治,我也不想再见到他了. 此后的日子里我不只一次地听到其他人说出同样的观点,他们中各色人等一应俱全:大字不识的游方僧、四海为家的流浪儿、托尔斯泰主义者以及诸如此类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教堂中的教职人员、造**的科学家、主张新生力论的生物学家等等,

    无论怎么样,我再听到这类想法时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感到无法理喻了.就在两年以前,也就是我第一次听说乔治观点后的三十多年的时候,我从一个熟悉的老工人嘴里听到了几乎同样的说法,甚至表达的语言都是这样相近.那是我和老工人的一次随便的聊天,他自嘲为政治老油条,并以俄国人特有的坦率对我说道:“亲爱的阿列克塞. 马克西美奇,我能告诉你我需要什么,研究院、飞机、科学这些跟我毫无关系,我要的是一间僻静的房子和一个女人,我高兴时就和她亲吻,她的心灵和肉体都属于我,这就够了!

    您和我们不是一路人,您喜欢用知识分子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您把理论、思想看得高于一切,我甚至感觉您是不是和犹太人一样:活着就是为了礼拜六?“

“鬼才知道他们的想法,这个稀奇古怪的民族!”他一边说一边把烟蒂丢下河,并且一直目送它落到水里面去.在那个月光如洗的秋夜,我们坐在涅瓦河畔的花岗岩石凳上,殚思竭虑地考虑着如何做点有意义的事情,结果是徒劳的,再加上白天一整天的紧张工作,现在我们已经是身心疲惫不堪了.“我们人在一起,心却不同,您和我们不是同一类人,这就是我要说的话,”他一边思考一边接着说:“知识分子们都不安分守己,他们就爱组织党团来胡折腾,如同耶稣一样,为了大家都上天堂,他就开始胡闹. 有些知识分子也都是打着乌托邦的旗号瞎折腾的.只要有一个疯狂的幻想家闹腾起来,

    那**流氓、无赖等乌合之众就一哄而起和他们结盟. 这些人对政府心怀不满,就是由于他们知道生活中没有他们的位置.至于工人暴动就是为革命,他们要争取生产工具和生产产品的合理分配权. 假如他们夺取了政权,您认为他们会建立新国家吗?没门儿!到那会儿,人们都做鸟兽状散去,自顾自己找个安生地方呆着……“

    “您说机器有什么好,它只会把我们脖子上的绳索勒得更紧,把我们的手脚束缚得更牢. 我们根本就不需要机器,我们要的是减轻劳动强度,过安生日子,但是工厂和科学不会给人安静. 我们的要求再简单不过了,假如我只需要一间小房,那又何必劳民伤财建一座城市呢?

    大家集中到城市里,拥挤不堪,还有自来水、下水道、电气等麻烦事. 您想一想看,如果没有它们,生活将是多么轻松!嗯!我们这儿有许多多余的东西,都是知识分子们折腾出来的. 所以我认为知识分子就是害**之马.“

    听这番话,心中很不是滋味. 我敢断定,世界上再没哪个国家的人民敢像俄国人这样全盘否定生存意义了.老工人笑一笑继续说:“俄国人的思想是绝对自由的,但是请您别动气,我的想法是绝对正确的. 千千万万的人们都是这样想的,只是他们不善于言谈……生活都该简简单单,才最舒服轻松……”

    我十分清楚这个人的思想发展史,他可不是“托尔斯泰主义者”

    ,也没有无政府主义倾向.谈完话之后我不禁想到:莫非千百万的俄国人民历尽千辛万苦参加革命,就是为了减轻劳动,追求安乐吗?付出最

    小的努力,获得最大的享受,这话听上去和各种空想主义和乌托邦传说一般美丽,充满了迷人的诱惑力.我想到了易卜生的一首诗:

    我还是原来的我,没有一点变化我不愿一个个棋子摆弄我要把这棋盘掀翻

    曾有过一次彻底的革命它是世上最最明智的革命就是世纪初的那声洪水大洪水真该把所有一切冲毁

    但是,魔鬼又一次上当受骗了诺亚又一次变成了大独裁者!

    噢!假如革命是真实的我可以助您一臂之力您快去掀起冲垮一切的洪水心甘情愿在方舟下按住水雷

    捷里柯夫的小杂货铺有点入不敷出了,收入太少,需要救济的人太多.“必须想点法了.”安德烈忧虑地捋着胡须说,他自在地笑笑,又长叹一口气.

    捷里柯夫太苦自己,他就像把自己判了无期徒刑,服服贴贴地给人们做苦工,尽管他很愿意这样做,仍不免痛苦的侵袭.我曾多次变着法地问他:“您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他并没明白我问话的意图,每每都是急匆匆回答“为什么?”他用毫无活力的干巴巴难懂的生硬词藻,阐述着人民生活在苦难之中,必须让他们接受教育、获取知识等原因.“你是说人们都在渴望和追求知识吗?”

    “当然了!您不是也这样想吗?”

    是的,这也是我的希望,可乔治的话此时又在我耳边回荡起来:“人类追求的是忘记和享乐,却不是知识!”

    这种思想对于十七岁的年轻人是很有害的,年轻人听了这话会黯然神伤,却毫无裨益.我有这样一种感受:人们为了逃避现实的苦难,十分喜欢听有趣的故事. 而且故事越离奇,大家就越爱听,他们认为那些充满奇异情节的书才是最好的书. 我就像在雾中行走一般. 真有些无所适从了.捷里柯夫经教研室周密筹划,决定开一个小面包坊,初步计算一卢布能产出三十五戈比的利息. 我被委以重任——提升为面包师助手,并以“亲信”的身份,监视面包坊里能发生的偷盗事件:偷面粉、鸡蛋、牛油和面包.我呢,也就从肮脏的大地下室升到了这个小而整洁的地下室了,店里的清洁由我来负责,眼前一下子清洁了许多,原

    来四十人的大作坊,现在却只剩下一个.他是个两鬓斑白,肤色蜡黄,长着一撮小胡子,有一双阴沉而忧郁的眼睛,一个莫名其妙小得如鱼一样的嘴巴的人,嘴唇长得极富特色,丰厚的唇总是聚拢着,仿佛要和人接吻似的. 但是他的眼神中却透射出一种不屑的神情.他并不脱俗,自然也偷东西,也就在头一天晚上,他就迫不及待地施展才能了,他暗暗把十个鸡蛋、三斤面、一大块牛油放在了一边.“这些是干啥用的?”

    “留给一个小姑娘的,”他平静地回答我,然后耸了一下鼻子又加上了一句:“一个很不错的姑娘!”

    我试图向他说明,偷人家东西是在犯罪. 但看来我的努力是徒劳了,也许是我口太拙,或许是我自个儿都不能相信自个儿,又怎能说服别人呢?

    面包师躺在装面的柜子上,透过窗子看着天上的星星,阴阳怪气地咕哝着说:“你还想训斥我!

    我都大出你三倍了,简直是笑话!……“

    他收回眼睛看着我说道:“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你从前在哪儿干过?

    是塞米诺夫家吗?要不就是闹暴动那家?都不对?那,看来我们就是梦中相遇了……“

    几天以后我发现这个人有一个特长:睡觉,且功夫相当深,睡觉不分场所不分姿势,甚至站着烤面包时也能睡着.他睡着的面相依旧怪异,眉毛微挑,一副讥讽人的神态,他喜

    欢讲发财梦的故事. 他信心十足地说道:“我算看透了这个世界,它就如一张巨大的馅饼,里面装满了财宝:一罐罐的钱,一箱箱的金钱物什. 我还做梦到我曾经去过的地方,有一次梦见了浴池,浴池的墙角下面埋着一箱金银器皿. 梦醒以后,我信以为真连夜去挖,挖了一尺半,挖出了煤渣和狗骨头!你瞧瞧,我居然还能挖出了这些破烂货!……这时哗啦一声响,窗玻璃撞碎了,随着一声女人的尖叫:‘来人啊,抓贼呀!

    ‘幸好我逃得快,要不非得挨一顿饱打. 这简直是笑话!“

    ,几乎成了伊凡. 柯茨米奇. 布托宁的口头语,他说这话时自个儿却不笑,只是和颜悦色地眨巴眨巴眼睛,耸耸鼻子,开合一下鼻孔便了事.他的梦是日有所思,日有所见,就夜有所梦,因此和现实生活一样的乏味和枯燥. 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那么津津乐道于讲梦,但现实生活中的真人真事,他却视若无睹,从不轻易提起.一件轰动性新闻:茶商之女因为不满婚姻,出嫁当天就开枪自尽. 几千名青年为她送葬. 大学生们在她坟前发表演说,警察出动驱散了他们.这时我们在面包坊隔壁的房间里,大家正在为这个悲剧事件争论不休呢. 当小铺后面的大房间里挤满了大学生,我们在地下室都可以听到他们愤怒的叫喊声和狂热的辩论声.“我看这个姑娘是小时候欠揍!”

    布托宁发表了他的看法,然后又说起了他心爱的梦:“我或许是在池子里捉鲫鱼,一个警察猛然大喊:‘站住!

    ‘我无处可逃,一着急就往水里扎,然后吓坏了……“

    虽然布托宁不关心周围的现实生活,但是,没过多久他还是觉察出了小杂货铺的不同寻常. 小店里的服务员是两个爱读书但是很外行的姑娘,一个是老板的妹妹,另一个是老板妹妹的好朋友,高高的个子,粉红色的脸颊,一双温柔可人的眼睛. 大学生们是这家店铺的常客,他们每次到小铺后面的大房子里就不住地争辩,或高谈阔论,或小声低语,一坐就是小半天. 真正的店老板不大管事,而我却东张罗西张罗俨然店老板一般.“你是老板的亲戚吧?”布托宁问我,“要不就是想招你为妹夫,对不对?

    ……嗯,或许可能……但那两个姑娘可没那么漂亮,说不得……我看,这**大学生吃面包的积极性超过了看姑娘……“

    几乎每天早上五六点钟时候,就会有一个短腿姑娘准时出现在面包坊窗外的街上,她的身体组成十分奇特,像是由一个个小小球体构成的大球体,就跟一袋子面瓜似的. 她赤足走到地下室的窗子时,就边打呵欠边喊道:“瓦西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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