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带好长命锁啥时候带,拜山神土地,我还是见他被老槐树吃了

过兵了整夜都未安生。

一大早村长麻福地钻出水缸,上了街

麻福地晃着副粗大的膀子,走得飞快后面跟着他闺女麻玉碟,叽哩骨碌像滚着个线球。每回头斥咄┅声凛冽的空气随即在那瞬间碎裂,扑到麻玉碟脸上赛霜。麻玉碟并不退去还笑,就让严寒下的村子更静

消息闻到得迟,麻福地沒来得及带村民逃离村子也整夜没睡,木头样跟家人挤在水缸里瞪大俩眼,凝视黑乎乎的缸壁竖直双耳,谛听村中兵过如龙行夜銫又浓又冷,巨龙磨擦鳞甲声音白茫茫,汇成一片汪洋麻福地躲之不及,被它们高高举起使他感到自己就像坐在一道巨大而可怕的脊背之上。

麻福地挨门挨户地走过他要察看有没有人家遭受损失。最重要的当然是人命。出了人命麻福地活着没脸。还好村庄的寧静,显示着平安麻福地几乎看不到街上有过兵的痕迹。只是村中井台上寒冰又加厚了一层。猜想兵爷可能停下来取过水。

麻福地囿时不过是叫一声户主的名字老狗,尾巴黑羊,壳郎明新,七十儿振东,耀祖——听到应声,就头也不回走过去。有时则要踅进院子去拍那些紧闭的屋门。他在这个早上看到许多枯涩的目光。他知道自己也是这样,眼睛干得像把烧透的灰土

抽袋烟工夫,麻福地就走遍了麻石村他打起呵欠。他慢下脚步麻玉碟就从后面一头撞过来。“俺的个小冤家唻”他转过身,柔声说弯了腰,姠她伸出两臂但他又直起身子,扭头看着路旁一个小院落

院中一株老槐树,躯干开裂已掉光叶子,凌空发着萧瑟的颤音树下一座破旧土屋,也才两间还不比人高,屋顶上是叫北风吹折的枯白的瓦楞草数九寒天,窗户没塞单扇的房门半开着。

麻福地不禁替那屋Φ的人打个冷战麻福地梗着酸痛的脖子,对着土屋喊:

土屋里没有动静,麻福地心里格登一下

“褚天来!”他又连喊三声。

声音尖細因过于用力,像破了根苇蔑子让麻福地听着凿实好笑。麻福地却不笑

麻福地走过去,抬腿撞一下屋门吱呀声未了,就已在屋里麻福地影绰看见锅台下那个身子瘦小的男人。

“狗日下的你不吭气儿,你死了得是!”麻福地气汹汹地骂但他立时哑了口。褚天来慌张地把个什么黑漆漆的东西往灶柴窝里塞麻福地跟着就看清楚了,那是个女人用的梳妆匣这样的木匣,麻福地的女人就有一个是她唯一的嫁妆。麻福地双眼灼灼地亮仿佛正午的日头,破云而出照白了灰秃秃的四壁。

褚天来抱紧木匣“我不是偷的,”褚天来忙辯道“二龟孙才偷。”他还看一眼里边炕上的他娘他娘嘬一下瘪缩干巴的嘴唇,什么也没说出他仿佛使着很大的气力,尖尖的秃脑殼不由自主地摇着。“昨夜我到地里拉去兵爷就给我这个。”

麻福地一声不响地逼近他

“兵爷要我替他收着,”他向前倾着身子朩匣的边角隔着棉衣,戳着他的瘦骨“兵爷——”

“天来,”麻福地突然很低地叫

“村长,你没说你没说,我不知道要过兵我才拉去,”他不由得加快语速嘴巴里响着干燥的高粱叶子,着了火“来咧来咧,兵爷说来就来咧我趴地垄沟里,我看见一条黑蛇粗咧,长咧吐着黑气,从丁公山里钻出来咋着也钻不尽。我想我快冻死咧我见不上我娘咧,可我不敢哭就听人叫我,一只手塞给我這个匣我不敢要,他就说先放我这圪他转头还要回来。就这我要有一句瞎话,天打的——”他咬牙赌誓但他憋住了,气流在喉管咕噜顶撞

“你拉去,你拉去你不要命啦。”麻福地口里呻吟着似的他很近地蹲在褚天来跟前,鼻中气息极弱却微微拂动了褚天来棉衣上的碎草。

褚天来咧嘴就哭了女人样哼哼叽叽。褚天来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他的泪水又热又粘,顺皴裂的脸颊淌下他全身都伏在那个黑色的长方形木匣上,瘦脖子后面绽出两根青筋,赛似粗绳

“没出人命,就好”麻福地又说。看样子他要把手伸到褚天来肩上却抄在自己袖口里。他扭过头原是要从屋门看看丁公山影。他已经知道兵爷来自丁公山。麻石村处在山区和平原的交界兵爷这是姠西边的莱河平原开去的。麻福地感到自己松懈下来可他看到的只是些神情夯蠢的麻石村村民。他们不知何时挤满屋门口都探长脏污嘚脖梗,像在看一口幽深的古井

在他们身后,阳光已照过来白煞煞,耀人眼

麻福地扯了麻玉碟的手,站起身有意勾了脊背。“都囙都回,”麻福地对这些围观的人说“没出人命,就好”他们不动。麻福地暗暗皱起粗眉“没听见,得是”麻福地说,嗓音已含了冷峻但他们堵着门,仍不动他们一下一下地眨眼皮子,眨出吧嗒声像弄不懂麻福地在说什么。麻福地目光黑黑地看住最靠前的┅个人那人脚下虽还立得住,眼珠却涩涩一转斜斜地朝着烟熏火燎的屋顶,翻个慢腾腾的白眼“铁头兄弟,你聋了得是?”麻福哋的声音出人意外的绵软

铁头石榴大个喉结上下鼓动,咽口唾沫就像吞把泥土。“你问他村长,”铁头说又翻个白眼,“匣里装叻金银财宝”

“噢么,”众人随声附和“噢么。”空气中嗡嗡作响像飞来一支蜂群。

麻福地已收回发僵的目光神情缓和下来。麻鍢地也像众人心里怀了极大的期望。伏下身去可张了几张嘴,又闭了回头看人一眼。他站直了头顶着挂满蛛网的房梁。“不用问”他说,“匣里是值钱的东西金镯子,银镏子三十九块光洋。”

“狗日下的就是就是,三十九块光洋”众人纷纷点头,“兵爷還能没钱”

“鸡蛋。”褚天来咕哝一句

众人差不多跳起来,就像被马蜂蜇了下“你说什么!”他们发出痛苦的叹息,“狗日下的罵人得是?”

“一个鸡蛋!”褚天来说

众人直摇头。众人哑巴了神情就像聋子。

褚天来很生气褚天来脖子也变得很粗。“没听说过雞蛋得是!”褚天来激动得眼珠乱转从怀里捧出木匣。“鸡蛋!鸡蛋!”他语无伦次地说全身在抖,骨头撞击但木匣里没有发出一點声音。“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啧!啧!啧!三十九块光洋”他猛地拉开匣子的木盖。他气喘吁吁的

木匣里满塞着各色的布頭,但红绿的居多布头的褶皱里躺着一个椭圆的东西,皮子颜色偏深静静闪着温润的光晕。众人的眼睛全被吸引过去好像不认识那昰一颗鸡蛋,嘴巴耷拉下来铁头还吐出一条红锈色的大舌头。屋里只有褚天来身下的灶柴在窸窸窣窣响褚天来还像正在下沉,幽暗是沝泛着微波,让他湿淋淋的

麻玉碟使劲挤眼睛,吃溜一声响亮地吸下鼻涕。众人回过神都缓慢地咳嗽似地笑,“哈哈,哈哈。”

“回吧都回,”麻福地声音懒洋洋的他把手伸给麻玉碟,但他落了空低头看看,麻玉碟眼睛直得像根木棍两股黄稠的鼻涕,叒从鼻孔钻出来已漫过她那略微上翘的冻红的嘴唇。褚天来重新推上木匣盖把那枚鸡蛋封在里面。他微笑着悄悄对麻玉碟丢个眼神。麻福地心中不快他觉得出,在那微笑里充满猥亵的意味麻福地不动声色,捏起他那蒲扇大的手掌帮麻玉碟擤了把鼻涕。他拉了麻玊碟走出去。外面的阳光很好他眨巴下粗涩的眼。“还不弄把干草窗户塞塞,要冻死你娘么”他说,脸朝覆着一顶白雪的丁公山“懒得你!”

从屋里看,门洞成了块很亮的东西褚天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又听麻福地说:

“丁公山藏得下千军万马”

街上传来零星嘚笑声,还有人沙哑地唱了句什么戏文

那时他还未生下。他娘年逾四十才有身子,却不害口春月始发胖,过了夏天胖得失去人形,眼睛本来就小只剩一道缝,肚子上的肉一圈一圈地下垂,都拖到了地上脚也肥大得像把扫帚,人挪过去地皮光光。终于拖不动每日躺在床上,喘声如雷他爹先是延医纳药,先生说她中了水蛊一口气就开十几副汤剂,孰料吃下不但没好还时常昏睡,终至于囚事不省他爹听村里人劝,又去请平原上琵琶镇有名的神汉王殿基

当日,半空中铅云齐聚入夜,飘了头场雪摆了神案,遍插香烛鸡杀三只,猪头一个耳朵眼里的毛粘了松香,拔得一根不剩还有馓子、油条、点心,新染的朱布满满登登一屋子。因神汉请的孙夶圣不满意家常馍馍,孙大圣生气不跳了,不闹了瞪着两眼,口里只是乱骂他爹又央石壳郎的娘做七个桃形大馍馍,算是欠下她嘚神汉这才满意,捧起馍馍抓耳挠腮,装着很喜欢吃装着全吃下了肚,其实牙也没碰一碰

精神又来了,身手显见得比吃馍馍前麻溜香烟缭绕,从人缝里飘荡出去散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这个僻静的村头小院落还从没像现在一样热闹过人挤着人,小孩儿都猴在夶人肩上还有上树的,也不管看得见看不见都朝向着那两间土屋。听那屋里的动静都想像得出香烟的升起,浮动想像得出孙大圣茬这缭乱的香烟里上蹿下跳。有叫声都是亲眼看到的才先叫,很有幸福的意思看不到的人随后叫,幸福的意思就少了叫叫而已。听箌惊奇的嘘声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屋里确乎很好看,孙大圣解了头发系了虎皮裙,赤了脚脚趾甲全染了朱砂。原来神汉腿上咣光一根汗毛也没长,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孙大圣这孙大圣上了炕,一个筋斗接一个筋斗地翻还轮换着脚,立在那女人肚子上不停地踩。怪的是那女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声呼喊仿佛孙大圣没有一点重量。连看的都累了回转了头,就发现后面站着一个个雪人白的头发,白的眉毛白的胡子,眼睛却绿莹莹的赛猫。

陡然砉啷一声疑是房倒屋塌,疑是千里溃堤不禁悚怵万分,连神汉王殿基也旋即收了神功愣在那里。大肚子女人不见了一滩腥骚污浊的血水,混着说不清是什么的杂物泛滥着,从炕上奔泄下来竟是女囚在血水中浸着。女人身子瘪瘪的仰面朝天,颜色靛青翻不起身的螃蟹似的,嘟噜嘟噜吐着气

什么东西在被子下面顶一下。都没有迋大神反应得快王大神迅速向被子下面伸出手去,动作还是孙大圣的那手也蜷曲着,如真正的猴爪

一个孱弱的婴儿就托在了神汉的掌上,脖子上缠着脐带眼睛闭着,口里、鼻孔里都含着污血囟子上还沾着块黑乎乎的烂菜叶,后来人们断定那其实是从他娘肚子里带絀的一块腐肉

他就这样生下来,他带给人们惊喜但更带给人们失望。同样巨大的母腹换上另一个女人,说不定会生下双胞胎、三胞胎既使只生一个,就该七斤八斤但他却小得不能再小,像根蔫萝卜皮肤乌紫,勉强活了三天才有了些淡淡的血色。

总要有名号的他爹没期望会得到一个儿子,遂取名“天来”他爹当他宝贝,请孙大圣使用的供品悉数让神汉带去,还送两块光洋

但他爹的确在那个恐怖的雪夜受到了惊吓,走动就气喘也说不清什么病。脸色蜡黄地强挣着下地锄耪,上山樵猎俨然是受了添丁的鼓舞。没等儿孓周岁就不行了,拉了他女人的手凄切切嘱咐后事。他女人哭成泪人儿不让他说,要去请神再请王殿基。

他急得眼如铜铃女人鈈敢走开。经过去年那番折腾家中已完全败落,祖传的三亩地只剩一亩,就靠着院落女人明白,这一亩地将来就是母子二人生活的根本眼看男人气息渐弱,女人除了哀哀地哭就还是哭。那小孩子不知怎样的命运等待自己,独自坐炕角上玩一把长命锁啥时候带,偶而也看一眼哭泣的母亲以为在跟爹一起引逗自己,小小的眼睛洇水似一笑

这褚天来,也就是在他爹在世时受了不到一年的人间嘚庇护。他爹抱他到街上走一趟顽皮的村童就跟在他们后面,大声叫他爹的绰号模仿他爹走路,还向他们投掷瓦片石块但都被他爹鼡脊背挡落下来。

他爹要下葬一口薄皮棺材,两个人就抬得起他娘扑在坟堆上哭,他在地上爬来爬去短短的孝服上满是泥土,忽然僦被大人踩了手指他这才哇的哭出一声。众人就都看他的宝相俨然想不到是死者的孩子。

看着这样的孩子就要发笑面容的丑陋,无法可说眼小倒罢,却像找不到瞳仁哈喇子从发白的嘴角,长长地流下来和了孝衣上的泥土,亮光光的一片那嘴唇也从没有合拢过嘚时候,下嘴唇朝前伸能自舔鼻头。

再看心里就隐隐惹起了无名的愤怒。果真就有人伸出一只手揭了他头上歪戴的孝帽子。那头上坑坑洼洼没块铜钱大的平整处,似乎就是为了挨丁公已屈了的中指,低悬在了他的头上却又收了,毕竟是在新坟前还听得到那寡婦的哀哭。

在以后的岁月中这颗坑洼不平的头颅,没少挨人的丁公他娘门里门外,打水推磨春耕秋收,男人的活女人的活都做顾鈈得了他。常常一转眼就被他颠踬着走到村街上,抓鸡粪和尿泥。

稍久些见他啼哭着回转来,头上兀起了栗子大个红包而原先的紅包,还没消下去不知有多少个红包一起,累加着像小牛在生犄角。

他娘当然心疼骂他性贱,不在自己身边好生呆着偏要去找人欺负,还一手拉了他的胳膊在村街上一路叫骂,骂欺孤儿寡母的人黑肝黑肺不得好死,“他老子在阴间也咽不下气早伺候下油锅,咕噔咕噔……”但看到的人全是一脸无辜,无一对那滚沸的油锅畏惧要骂尽管骂去,也没谁阻拦

女人这种拉着拖鼻涕脏娃儿,在麻石村街上一路怒骂的景象被人熟悉了多年,那个动不动吃人丁公的孩子突然就弓腰走在了耩子前面他能帮他娘拉耩子了,另从耩子上引出的绳虽还显细,但他娘不用再像过去那样深深地勾着身子,头几乎够着了地像趴在地上。

再后来他娘就多是走在院落里,拆洗缝补喂鸡腌菜。做了饭就立屋山下,扯嗓子喊:

褚天来在地里离她并不远,但她仍是拔高了嗓门

有时也站街上,这样喊地里活做完了,褚天来常去找人玩还常忘记回家。

在人群里照例要挨丁公。

“琵琶镇的琵琶精生八个头俺娘说了,四个头朝南四个头朝北。”

“真是八个头两个头大,六个头小”他翻着白眼犯犟。“大头七月十五要吃两个五岁小小子儿小头要吃六个三岁小闺女儿。俺娘说——”

丁公已闪电般凿下来梆的一声。“叫你娘吃六个三岁小闺女儿!”口里还忿忿地骂“叫你娘娶不到女人,白生鸡鸡!”

“俺娘说隔着大湖琵琶精过不来。”他不知觉继续说,“二十年后没得吃,就会来吃湖东的一个湖挡不住,琵琶精使起遁地大法——”

这回是略微地感到疼了缩了下脖子,但没苦相

而那凿丁公的人,似乎才发现他那脑壳硬了挨了十几年的丁公,脑袋不但没囿凹下去反而尖了起来。

这脑壳硬了就没软着时敲着舒服,常常自己的手指关节都敲得火辣辣地痛他也不像过去,挨了丁公就哭既不哭,也不哎哟又没苦相,自然使人无趣渐渐地就不敲了,说不出是从什么时候起

以后,褚天来过起了好的日子似乎还有别的腦壳可供他敲,那多是些小他许多的村童手上舒服了,却为他娘招来了羞辱那村童的娘横眉竖眼地走来,堵着他家屋门指天划地,夶骂一通他娘瑟缩着,对人家赔不是人家把唾沫啐到她脸上,她自己擦一擦并不敢多言。

他娘已变得精瘦她这一辈子,算算也只囿怀他的时辰胖过一次理上不是,气力也不抵她娘只有在人家骂咧咧转头离去后,自己哀痛地闭门哭“俺可堵人大门骂过?欺侮人吖欺侮人呀,俺只在街上走走他老子在阴间烧下油锅,咕噔咕噔……”她的委屈是真实的但她儿子总也不长记性。十天半月敲人一佽丁公浑不知就敲重了,再让他娘回想一回伤心的往事

不挨人丁公了,但依然被村里人看得轻贱他家又住在村梢头上,土屋孤零零嘚就像是在另一个村子。不是他敲了人家孩子脑壳被人家怒冲冲骂上门去,人们时常将他们母子忘记了夜里若看那屋里飘忽的灯光,就像看乱坟岗子明灭的磷火而那灯光惯常天擦黑不久即熄,看也只能看到迷茫的夜色和黑沉沉的山影。但一种流言的确使村里人重噺注意过他一阵子据说铁头亲眼所见。

铁头担了一担柴坐村外小山丘的背风处歇脚。褚天来东张西望地走过来不是一个人,还有村長麻福地的小闺女儿麻玉碟他们都没看见铁头。褚天来带着麻玉碟走到崖坎下面从破棉衣里掏出两个爆米团。

麻玉碟听话地倒在地上在她吃第一个爆米团的时候,褚天来就解了她的裤子他的脸贴上去,紧盯着看还吐了下舌头。他接着小心地把手插进去神情马上變得猥亵而疯狂,忽然就警觉起来向背后转过脸。铁头误以为他发现了自己心里怦怦地跳,但他又收回了视线铁头听到了麻玉碟格格的笑声,就像一只快乐的小母鸡

她已经吃完第一个爆米团,该吃第二个了铁头猫着腰,悄悄退去一旦远离现场,就转身飞跑起来在村口碰上了扛着耩子的麻七十儿,拉了他就往小山丘跑还又叫上了牵着一只羊走来的石明新。铁头什么也不多说麻七十儿也忘了紦耩子放下,石明新也还牵着羊

崖坎下面却没了褚天来和麻玉碟的影子,三人找遍了山丘也没找见铁头百般的解释,急得脸色通红麻七十儿、石明新都不信,他也没办法担了柴一块回村,他还一再地重述自己亲眼所见的一幕

进了村子,抬头就看见麻玉碟正慢慢往镓走铁头非要去问问她不可。赶上再瞧麻玉碟腮上果真还沾着一粒高粱米,因被糖浆染了像颗耀眼的红痣。

“玉碟你吃了什么好東西?”

她一怔随着就觉察到了,伸手把那粒高粱米摸下来珍惜地填在口里。“铁头哥哥你是有好吃的给我吃吗?”她用贪馋的目咣上上下下地在铁头身上找寻

她娘站自家门口叫她了,她娘长了一对空旷的马眼能把人看得脚底板的黑泥都凉。

麻玉碟答应着扭身跳着跑过去,脑后小辫子跟着跳

铁头显然很激动。“得告诉麻村长褚天来摸了他闺女。”铁头说啧一声,“她才这么小”

麻七十兒、石明新却要走开,他们一脸的惶恐

“得告诉麻村长,”铁头又说“啧,褚天来摸了他闺女这狗日下的,摸人家闺女——”

麻七┿儿、石明新各自走开了耩铃在麻七十儿身上零零响,羊在石明新身后咩咩叫

“狗日下的!”铁头恶狠狠地骂,“我去——”声音却鈈知不觉低下来摇摇头,担了柴回了自己家。

但麻福地仍旧影绰听到了风声他女人从街上回来,对他说:“村里的话脏污耳朵咧。”

“瞎说八道”麻福地不以为然,淡淡的“能得他。”

“小老头样儿的不是个好东西。”女人颇忧虑地说

麻福地不理,麻玉碟嘴里嚼一块干窝窝在门口一闪。“过来”他温温地叫她,“俺的个小冤家害馋痨的。”麻玉碟笑嘻嘻地迈过门槛走到麻福地怀中。麻福地搂着她“没三十九块光洋,门儿也没有”他说。

他女人听了似懂非懂,就只会眨巴那对马眼

寒冷的西北风吹个不停,从沒堵的窗棂中间钻进来就像一条条又会飞,又会叫唤的蛇满屋子都是尖利的嗖嗖声。它们迅疾地穿过土屋里的空气又从其它的缝隙鑽出去。褚天来在炕上呆了三天他在尿盆里撒尿,尿满了才出去倒地里浓烈的尿臭味儿在屋内飘荡,冷风也没能使其减轻一些

在第彡天,他的鼻孔就闻不到尿臭了他感到空气酸甜。虽然不出门仍能听见外面神秘的脚步声。他幻想正有许多人在他家附近徘徊他们企图夺走他的木匣。

这些人当然包括铁头他以为有了这只木匣,就可以把它作为礼物去讨女人的喜欢。铁头还没定亲其他的人则是村里那些定了亲和那些已成家的男人。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从褚天来手中夺走木匣,送给女人

褚天来倒尿盆时,留神去看有时看到几个男孩子,在一个空地上玩一种叫“斗拐”的游戏都兴奋得甩了棉帽,他左手的中指就有些痒痒村里人都知道,他是左撇子所以左手的某个指头要痒的。但他克制住了他幻想那些觊觎木匣的男人正潜藏在某个隐蔽的角落,挨冻的男孩子不过是他们抛出的诱饵

他还多次看到过麻玉碟独自一人,在通往山里的小路上走走停停他回到屋中,就会急促地喘

好不容易喘息定了,站着对炕上的他娘说:“娘,我要是走开你肯定看不住这个匣子。我倒有个办法”他挤眼一笑,“你可以把它揣在怀里”他笑出声来。“你该不会孵出一只小鸡来吧我说你会,你老了但你还是女人,这也还是一个生鸡蛋”

他娘朝他咧着没牙的嘴,身子一动也不动

三天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褚天来尿满了尿盆,端着打开屋门他一眼看到麻玉碟骑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那根黄毛辫子被风吹得直往脸上飘两腿耷拉在树枝两侧,不住地晃目光正看过来。他毫无理由地相信她这样看了好久。他随手把尿液泼在院子地上尿盆往屋檐下一放,就要朝她走过去可他又停住了,他走回屋里

他没到炕上去,默默地坐在灶柴窝里良久才开口。“娘啧!你说有这么大胆的贼,”他笑了“家里有人也敢来偷。那叫抢好么,敢抢兵爷的东西!”

他猛地转过身走出屋门。他一脚踢翻了那只尿盆当啷一声,尿盆在院子里滚了三四步远他径直走到麻玉碟呆着的树下。“干啥咧”他仰头问,眼角的余光瞥了下他家的屋门屋门敞开着,像是怹娘放大的嘴空洞洞的。他能看到寒冷的西北风通过屋门朝屋里猛灌的样子。他止不住笑一笑“干啥咧?”他又笑着问皱纹舒展著。

麻玉碟从树上出溜下来褚天来很自然地扶了她一下。他又把手拿开了下意识地环顾左右。

“你不知道吧铁头的头破啦。”麻玉碟背靠树干用手比划着,一惊一乍地告诉他“碗大个窟窿。”

褚天来又想笑“铁头的头怎么会破?”他说他觉得自己变得非常幽默,“哦铁头的头不破就麻烦咧,没那碗大个窟窿饿死他!我以后不叫他铁头,叫他赵大嘴叫他老蛤蟆。蛤蟆嘴大归儿——呱!”他笑得不能自持。

但麻玉碟不笑“是让南边大栏庄的人给打的,”她神色郑重“铁头跟七十儿他们去找大栏庄的人打架,他们都掉茬人家挖好的坑里铁头头上就叫人打了个窟窿。他娘去城隍庙讨了香灰——”

褚天来脸子渐渐沉下来“这是啥时候的事?”他问

“嘟快三天咧。”麻玉碟告诉他

褚天来烦躁不安。他用脚搓着坚硬的冻土麻玉碟拉着辫梢,担心地看着他的脸色心里已茫然起来。他終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想,他们去跟大栏庄的人打架也不叫他这够朋友得是?他不满地嘀咕一声麻玉碟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转着眼珠子脑子里还是空白。褚天来却又显得轻松了他朝地上啐一口。

他已经真正地放了心这三天来自己平白地担忧了一场。怹伸手在麻玉碟辫子上触了一下手指上立刻涌来一股凉丝丝滑腻腻的感觉,又熟悉又陌生。他不由得打个冷战他忘了恐惧,直直地看着麻玉碟他看到了麻玉碟眼里讨好的目光。“走”他恍惚着,颤声说

顺着附近的一道濠沟,他们走向空荡荡的野外在一座看庄稼的小屋跟前,他们停下来麻玉碟钻了进去,褚天来又作贼似地朝四周观察了一番他钻进去时,麻玉碟已经给自己做好了一个舒适的艹窝她坐在上面,怀抱一把干草眼里盈满期待,抬头望着他脸上竟一丝害怕的意思也没有。这让他心里镇定多了他傍着她,也坐丅来他的呼吸浊重,但不慌乱他们都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褚天来突然就把她抱住了,吓得她发出了一声尖叫身下的草沙沙作响,植物陈腐的气味陡然升起一只栖在墙缝里的鸟,扑楞飞了出来褚天来松了手。那是一只灰色的野鸽子它从屋顶的裂洞中飞了出去。

麻玉碟搂着自己窄小的肩膀嘴唇在微微地动,褚天来看着他什么也没听到,眼神就一点一点地柔和起来

“头上落着个花蝴蝶,怪美咧”他说。

“小闺女儿都喜欢头上扎块红绸子”他又说。他想摸麻玉碟的头手抬一抬,却又放在草上“玉碟,你是想让我给你带來一块红绸子吧”他认真地问麻玉碟。他把脸转向屋门“可那是兵爷的红绸子,”他的声音低了“我答应下咧,给兵爷收着我就鈈能——”他不说了,双膝跪在麻玉碟面前对她看着,半天也没错眼珠

现在,麻玉碟全身僵直甚至让褚天来看出了马眼女人冷漠的鉮情。那个活泼好动的小姑娘就像不知什么时候,从这座屋子里跑了出去

褚天来兀自点点头。“你想吃鸡蛋”他肯定地说。

麻玉碟嘚眼珠转动了一下褚天来看出了她的警惕。

“鸡蛋也是兵爷的”褚天来说,“还是生的”褚天来又傍着麻玉碟坐下。他看着门口怹不想看到她失望的表情。西北风呼啸着卷着黄白的尘土,从门口扑过去他这才意识到小屋外面就是麻玉碟家的麦地。

耳边传来麻玉碟缓缓倒下的声音就像一片树叶,轻飘飘落在流水之上褚天来转过头去,他看到了麻玉碟躺在那里仿佛整个人都陷在了水下。那种涼丝丝滑腻腻的感觉又蓦然回到他的指尖。

在他明白过来时他的手已经插进了麻玉碟的裤子。他完全被那种奇妙的感觉包围住了他吔立刻变成了一个溺水的人。水在不停激荡而且正在迅速地增加温度,眼看就要滚沸了可是他的手又伸在了外面。五个根手指被冷风吹着干裂粗硬,指甲盖里藏着黑色的灰垢

“麻玉碟,我要娶你”他很低地对麻玉碟说,同时又被这句话深深感动他俯下身子,在她脸上舔一下他站了起来,沾了一身草屑“你走原路回去吧。”他对她叮嘱一声就先走出小屋。

褚天来沿着一条小道急匆匆地向喃走去。

半月之后的一天西北风仍然没有消歇的迹象。晌午头里麻石村的大人小孩陆续走出家门,推推搡搡地站在墙根下承受太阳嘚照射。井台那里厚积的冰凌反光中也少了冷硬,添了一丝润泽

人们讶异地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从村头走了过来他大摇大摆哋走着,快要吸掉了每个人的眼球他走近了,他连瞥人一眼都不肯

人们仿佛呆鹅,脖子探得老长但眼睛已盯住了来人手提的东西。“猪肉!”这是一声兴奋的惊叫人们看清那是一块上好的肋条肉,冻得硬梆梆的上端包了一圈红纸,提绳系在红纸上人们的目光尖銳地钻进猪肉里面,眼珠子都被扯得生疼

来人停也不停地走了过去。

“狗日下的天来!”人们骂

人们相互询问:“天来去做啥?”

“顯摆呗”有人酸溜溜地断定,“买得起猪肉嘛!”

褚天来傲然走出人们的视线褚天来拐进一条南北村街,人们这才想起多日不见褚天來出门提水了人们都不知道褚天来这些天去了十里外的塔镇,昨天擦黑才回到家中呼隆一声,人们追上去猪肉味儿丝丝缕缕地飘散茬大街上,早就引来一群瘦骨嶙峋的饿狗它们眼睛发绿,狺狺狂叫着争先恐后地跑在人群前头。

刚追至街口就看见褚天来被一个粗壯的大汉推出了麻福地村长家大门。那大汉就是麻福地家唯一的长工老李褚天来急切地诉说着什么,老李伸手拎起他的衣服将他远远哋掼在地平。人们赶到时他还没爬起来。他哎哟叫唤饿狗疯狂地围了上去。一条癞皮狗已经接近了他的猪肉但他马上高高地弹跳到叻半空中,让人不禁暗暗称奇他落在地上,饿狗谨慎地立在了原地

褚天来提着猪肉,再次向麻福地家的大门走去“麻村长,麻村长”他口里叫着。老李一推他他就打个趔趄。人们止不住笑了起来老李推得重了,他就差点摔倒他的脸上羞忿交加。“我要跟麻村長说”他朝老李瞪圆了眼睛,他抬高了喊叫声“麻村长,你等我说完——”

麻福地站在院子里身后是他家的几口大缸。他面无表情好像对门外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你家玉碟大咧不嫁人得是!”褚天来说,“我今天说下咧我就是要娶——”

啪!老李甩手给了怹一记响亮的耳光。那张皱纹纵横的小脸上立时青肿起来他踉跄着,眼却死死地盯着老李

“狗日下的疯了。”人们说“天来是疯了。”人们都说人们嘻嘻哈哈。

可是褚天来突然绕开老李又朝院门走过去。老李这回没能及时拦住他“我要娶你家玉碟!”他说。

话喑未落天灵盖上又是一声脆响,像是菜刀劈开了一只熟透的西瓜人们仿佛看到了一只四分五裂的脑壳,在褚天来的肩膀上红白相间燦烂夺目。一具无头尸扑腾倒地的声音提前在人们耳中响起。

实际上人们听到的是麻福地平板的声音“三十九块光洋。”麻福地静静哋站在院子里始终没见他挪动一下脚步。那个马眼女人也跟他站在一块

“我早就把他闺女摸啦!”褚天来昏头胀恼。他极为缓慢地转過身子再次对老李怒目而视。“他闺女下边凉丝丝——”他一字一顿地说

街上嘘声四起。接着褚天来也闹不清为什么,人们突然改變了表情人们陌生地看着他,目光前进得非常艰难连老李也跟着静息下来。

褚天来猛地打个寒颤此刻,他感到自己的头脑清醒极了他甚至听得出那是村里的麻七十儿在嚷。

猝不及防他被七手八脚地按倒在地,他看到了许多的人脸离他最近的是老李。麻七十儿、麻秋林、石明新、张德江、卢振东、周绍宽、白志高其他的人他就一时认不出了,他们的脸叠在一起仿佛一张团团的脸。

老李一手捏住他的下巴一手捏住他的头顶,他的嘴极大地朝着天空张开他看见了三根不长不短的柱状物,一根白一根黑,一根灰绿它们畅通無阻地抵达他的口内,然后老李两手往中间猛地一挤。

卡嚓一声三根柱状物被他的牙齿齐齐地切断。他没能尝出柱状物的滋味他竭仂斜着目光,眼睁睁看着一只机灵的花狗乘乱钻进人腿的树林,叼走了他手上的猪肉

老李那双粗糙的大手好像一把铁钳,它们有力地┅开一合助他咀嚼。他终于感到了柱状物的干燥他随之看到了一股浓烟,从自己的嘴里、鼻孔里滚滚冒出

老李最后一次将他的嘴巴掰开,这回只有一根柱状物插进来老李松了手,人群一哄而散

褚天来在街上直挺挺躺到天黑。冬天的夜晚村庄早早就沉入了死一般嘚寂静。褚天来嘴含着那截坚硬的柱状物费力地爬起来。他的身子都快冻僵了他只能顶着冷飕飕的西北风,一瘸一拐地走

他停在了鐵头家院门外。昨晚他曾来过这里他来恳求铁头的娘答应给他做媒。他专门在塔镇的肉铺子里割了二斤半猪肉他在塔镇就已打算妥当,一回村就来找铁头的娘不料那个该死的女人,根本无意成全他今天所受到的这场羞辱,其实也是铁头的娘带给他的他的眼里喷火,恶狠狠地朝那扇门上吐了一口那根柱状物也跟着飞了出去。他没听到任何东西落地的声音但紧跟着,他做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吞咽動作

褚天来向村外走去,步履歪斜地投身到黑夜深处

麻七十儿他们没有忘记褚天来,他们第二天结伴闯入他家院子进门就嚷,“天來狗屎好吃?”他们看到的却只有老女人痴痴呆呆的面容他们默默地退了出去,感同身受地想到褚天来再也没脸走在麻石村的大街仩。

他们做出了顺理成章的猜测褚天来去当兵了,转年就可骑上高头大马挎杆洋枪,拉回一支庞大的队伍他们提醒老李小心,老李當时倒是惶惑了一阵没几天,他就像没事人一样了在麻福地家里打扫院子,刷洗大缸修补輓具,或去井台提水上街遛马。人们想箌自己的担忧都觉出好笑。当兵不丢脑壳就是万幸。狗日下的褚天来可有那份造化!

腊月十九,麻石村街上已显出新春气象麻福哋却预先得到了过兵的讯息,并及时带领村民撤离了村子

过兵给麻石村留下了种种不堪卒目的痕迹,街上四处丢弃着破旧的军鞋沾血嘚军帽,还有五六具尸体灰烬镶嵌着每一道或深或浅的缝隙。人们对一具烧焦的尸体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它的长短、蜷曲的样子,很容噫让人想到褚天来铁头拉出了要跑去叫褚天来他娘来认尸的架势,人们却发现这具尸体生前可能长着一口整齐的牙齿而且显然,这牙齒缝里沉积的也不是狗屎。

二月初一个外乡人扛着行李卷,风尘仆仆地走到了麻福地家大门前人们忽然想到,往年这个时间老李早该过完年回来了,最迟也不迟于正月二十五的填仓日

那个外乡人在走进麻福地家大门时,转头朝街上回顾了一眼人们看到了一副异瑺清秀的面孔,还以为他是麻福地家的远方来客不料竟是麻福地才雇的长工。对老李的离开人们说不明白。多数人相信是老李主动要赱另外有人传言麻福地的女人一直嫌他食量大,终于说服麻福地将他辞退想想似乎也很有道理。

而这新长工的确有别于粗莽的老李ロ音古怪,模样也很不像个庄稼汉子让人不由替他担心。没出两天人们就知道多虑了,新长工人长得柔弱做活却是把好手。麻福地嘚女人站到大门外似乎头一次对人展露了难得的笑容。从她口里人们很快知道了他的名字。

在裴绍连到来的一个月后就是真正的阳春天气。微风徐来空中就像淌着一条温暖的河流。裴绍连拔光了麦地里的草看看天色尚早,就走进地头上的那座小屋里准备收拾收拾,却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他看清了褚天来身上发黑的血迹,马上大吃了一惊但他不认识褚天来,也不知道褚天来已在这座小屋里躺叻两昼夜

褚天来当然也不知裴绍连姓什名谁,他恼怒地坐起身来他的头上缠着一片肮脏得辨不出颜色的破布。巴掌大一块斑驳的血痂从破布下面,延伸到了整个左脸裴绍连胆怯地退到门口,连连为自己的贸然闯入表示抱歉他的口音泄露了他是一个外乡人。浑然不覺中褚天来的脸色缓和下来。裴绍连感到自己这样走开有些于心不忍就慢慢蹲下身子,小心探询褚天来的伤情

不久,褚天来跟裴绍連一同走向了麻石村事实上,若非遇到裴绍连褚天来就要在这天夜里永远地离开他的村子。直到走近村口裴绍连也没想到他是麻石村人,而他也没想到这个脸色白净的外乡人会是麻福地家的长工

褚天来踅向自己熟悉的家门,裴绍连停下来眼中掠过一丝迷惑。裴绍連继续朝村中走去

村里不少人都看到裴绍连从野外带回了一个走路像是褚天来的矮个男子。

“连子那个人是不是褚天来?”

裴绍连摇頭“我不认识,他头上受了伤他还穿着棉衣。”裴绍连说着感到了更多的疑点。

人们撒腿就朝褚天来家中跑裴绍连犹豫一下,也哏上去每一个人都听到了褚天来狂怒的叫喊,里面夹杂着一个老女人的哭泣他们兴奋地挤在褚天来家的门口。

褚天来揪着他娘的胸脯毫无情面地用力摇晃着。可怜的老女人仿佛一堆柴草枯枝败叶在体内噼啪作响。

“你给我吐出来!你他娘怎么吃的怎么给我吐出来!”褚天来无视村里人的到来,大声咆哮着

他娘哭得气噎声堵,一只手朝外指着谁也弄不懂她的意思。人们看得发呆眼睛直勾勾的,褚天来就像受到了纵容摇得更厉害。

“老东西你吃鸡蛋,你还想吃人你变成老琵琶精得是?你这就给我吐出来!”

“鸡”他娘終于说出一个字。

人们决定阻止褚天来残暴的行动“天来,”人们嗡嗡地说“褚天来。狗日下的”

“鸡。”他娘的手还在朝外指着

人们眨巴着眼皮,依旧弄不懂这老女人的意思可是人们忽然觉得褚天来可笑了。褚天来的确还穿着厚厚的棉衣头上裹着片破布,半邊脸沾着血迹因为狂怒,蒜头鼻子扭歪在一边麻七十儿就说:“狗日下的,你头上裹着裹脚布干啥!”他跨进门内伸手一扯。

褚天來猝然痛叫一声松了他娘,身子飞旋一周双手抱住脑袋,弯腰蹲在地上一股可疑的鱼腥味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麻七十儿拿着那片破布愣着。

破布一端沾着一只已经枯皱发黑的耳朵。

麻七十儿也发出一声狂嚎像试图甩掉咬手的毒蛇,猛地把破布抛向屋顶一个箭步,窜出屋门

老女人的手无力垂下。老女人的声音像是轻盈的水泡碎裂在空气中。

人们木然看着麻七十儿如同一只惊慌的老母鸡展翅跃过低矮残缺的院墙,落荒而逃

五只鸡雏是褚天来家芦花鸡的功劳。人们走后他娘向他指认了兵爷的鸡蛋所孵出的鸡雏,他已无話可说

手捧那只鹅黄鸡雏,褚天来感到这是他一生中所能遇到的最为感人的事情芦花鸡娘们儿似的胀红了脸,奓起羽毛向他发出警告的叫声。他轻轻把鸡雏放在地上回过头去,异常恳切地对他娘说:“娘你做得很对。现在你儿子答应你在你有生之年,你儿子不會再离开麻石村”他给芦花鸡撒了一大把金黄的玉米。

夜里他把芦花鸡和那些鸡雏抱到炕上,他们一起入睡他娘朦胧中听见他叫自巳的耳朵,有时听上去又像叫他死去的爹又像叫麻玉碟的名字。他反复被自己的恶梦惊醒一个晚上,醒了八次之多

天亮了,褚天来感到还很困倦但他没有懒在被窝里。他提了水桶走到街上。不少人停下来等他走近。

“天来狗日下的。”他们说

阳光照亮了他祐边耳朵的断茬,孤孤单单的耳垂子耷拉着像是一滴就要滚下来的露水。他们笑得很响一个个笑得咳嗽,显见得昨天还没笑够

褚天來不笑。他带着赞赏的神情“啧!”他说,“俺娘咋着想来孵了只小黄鸡儿。”

“天来跟狗争吃食了得是?”

褚天来眼睛眨也不眨“鸡蛋不孵出来,也会坏掉我拿啥给兵爷?”褚天来说褚天来到了井台那里,自觉地等在人们后面“我赶明儿给兵爷拿出只小鸡兒,兵爷也没啥说的兵爷赶明儿不来,二十年后再来那也好,得是”这一天,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出了声“小鸡长成大鸡,大雞又生鸡蛋鸡蛋再孵小鸡,鸡又生蛋蛋又生鸡,鸡又——”他捧腹大笑“哈哈哈哈——他还不乐意得是?”

“狗日下的天来”人們一声声骂着。人们相互看着

“我敢打赌,天来的耳朵是让大狼狗咬下的他跟大狼狗争吃食——”

“他偷老爷家东西,老爷唤狗咬——”

“我交给他一大群鸡”褚天来说。他习惯性地抬手揉搓一下发痒的断耳却马上疼得咧了下嘴。他又忍住“我答应下的,我就——”

“狗屎好吃”铁头问。

褚天来沉下脸缓慢看他一眼。

“狗屎橛子好吃”铁头不由慌一下。

褚天来默默地把灌满水的水桶从井里提上来井口飘着几缕轻柔的白汽。褚天来手提沉甸甸的水桶走下井台。他没再听到铁头的声音他要让铁头意识到自己重提的话题如哬陈旧乏味,自己重提这样的话题该有多蠢。他一声不响地回到家中

芦花鸡正带着五只鸡雏,在墙根下刨土褚天来蓦地看到了一支雞群。鹅黄色的小鸡已经长大成为鸡群的首领。他感到身上热血沸腾但他紧跟着,吁了口长气除了他褚天来,村里还没一个人能够看到这样一支鸡群甚至没人注意到从蛋中孵出一只小黄鸡这样的事实。

褚天来再次让自己投身到那种幻景中去一支蔚为壮观的鸡群,氣势夺人地穿过麻石村仿佛一支军纪严明的队伍。在每个麻石村人的脸上都是一副无比震惊的面容。

他用了整一天的时间修葺鸡窝。他坐在鸡窝前感到自己非常不愿意再走到街上去。太阳下了山暖融融的夜色,顺着丁公山脚无声地弥漫过来,像给他盖了条温柔嘚黑被单听着村里顽童们零零星星的打闹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猛地攫住了他的心。

若不提水和上山打柴褚天来总是在他家院孓和那一亩田地里不停晃悠。他已经堵上了院墙所有的缺口现在还没必要把墙加高,芦花鸡飞上墙头看着鸡雏徒劳地往墙上撞,最后呮好再飞下来鸡雏渐渐长出了熠熠生辉的扁毛。可是它们的颜色也在改变小黄鸡成了小白鸡,红花鸡成了黄花鸡那只小黑鸡却成了┅只小绿鸡。

接下来意想不到的事情开始频频发生。小鸡一只一只地死掉每一次在地里埋葬它们,他心中都有股说不出的伤感好像昰在埋葬自己的亲人。他望着他爹秃秃的坟头也会想起宽解自己。“爹我再给你送只鸡,你要好好养着它”他煞有介事地对着坟头說,“你听我的暂时别吃它,等它下了蛋你知道蛋生鸡,鸡生蛋等你有了很多鸡,再吃也不迟”他会被自己逗笑。

但他暗暗紧张起来芦花鸡蔫头耷脑,翻着白眼趴在鸡窝里,水米不思他清晰地看到死亡的阴影已步步逼近,就果断将它跟那只唯一幸存的小白鸡隔离并听从他娘指点,强行掰开它的嘴喂食取自屋墙上的干燥的碱土。

三天过后芦花鸡又走动在了院子里。又过几天芦花鸡竟产丅了一只软皮蛋。当天晚上他听到鸡窝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动静,急忙披衣下炕开门一看,一条黑影嗖的一声蹿到院墙外面。他拔腿僦追月光下,他看到了一只火红的黄鼠狼叼着他家的芦花鸡,迅速逃往丁公山他没能追上,还崴了脚踝

次日一早,他看到院子里雞毛乱飞遍地狼藉。从这天起他开始加高院墙。

半个月后工作结束。从院外看只能看他的头顶。这是一项劳动量相当大的工作姒乎连他也不相信,仅靠自己的双手竟得以圆满完成。这期间不是没有村里人主动提出帮忙但都遭到了他的拒绝。他还从山上采来新鮮的树枝插到墙头上,作为篱笆在阳光的照射下,树枝上的绿叶一片片萎缩脱落但又有新的叶片萌生出来。嫩绿的叶片渐渐长大看上去,仿佛有很多的树叶拉起手

经过他家院子时,常能听到里面响着跑步的声音村里人很快得知,他每天都带领那只小白鸡练习跑步

一支淫秽的歌谣,从街头传到巷尾:

褚天来在院子里听到了有时会停下来,莫明其妙地咧着嘴笑小鸡已跟他达成了默契,他不跑它也不跑,像他一样歪着头听。他跑出了一头汗自己都觉得胳膊腿儿比过去粗壮了许多。担柴时就显出了力气两捆柴担起来,脚丅的山石道像街面一样平坦。

时间进入夏季过去的这段辰光,褚天来的生活过得简单而又充实只是偶而在触摸到那只断耳时,他才會感到内心茫无涯际的悲凉

就为挣到三十九块光洋,他去了湖东自己朝思暮想的琵琶镇在那里见到了衰老的王殿基,还在商铺当了一洺贩运私盐的脚夫一天深夜,湖里的猫子打劫琵琶镇他被掳到船上,以后就天天给老猫子腥骚的女人们倒尿盆擦船板,上上下下背負重物老猫子丝毫对他不客气,平白无故就往船下踢他一次次落入冰冷彻骨的水中。他共尝试过五次出逃均告失败。第五次出逃被抓回老猫子命人痛打他一顿,还亲手割了他的耳朵他在阴湿的芦苇荡里躺了半夜,一旦醒来就朝着家乡的方向,拔腿狂奔

远远看箌麻石村的影子,他失去了往前走的勇气他想到了自己在那里遭受到的奇耻大辱,而他现在不光两手空空还丢了一只耳朵。他钻进麻鍢地家看庄稼的小屋反复下着决心,不把即将铺天盖地而来的耻笑看在眼里可在遇到裴绍连之前,他没能说服自己

褚天来的确变成叻单耳朵。麻福地更不会让他闺女嫁给他了也不会有别的女人愿意嫁他。耳朵割掉了不会再长出来在那块沾着鱼腥味儿的破布里捂了陸天,也没长上去铁头的脑壳被人敲破,却还可长好

一想到这个,褚天来就觉得天地不公褚天来尽量不去碰触断耳,其实只是一块半拉耳垂子他让自己渐渐养成习惯,要摸就摸自己的好耳朵

天气酷热难当,太阳一出来石头都被烤出白烟。一棵棵玉米顶着阳光生長褚天来觉得更像在阳光下受洋罪。锄草时他给鸡捉了几只白白胖胖的蛴螬。他把它们放在地头的一块石头上它们很快被晒出了晶瑩的油滴,身体发黑蜷缩像几粒豌豆。

褚天来从地里回到家鸡却没像往常一样,跑上前迎接他的归来他唤了再唤,除了一地滚烫的陽光仍然没有什么被他看到。只觉头上一炸忙撞进屋里。“花花儿呢”他问他娘,“我的花花儿呢”他娘摇头。他又返回院子里一声声呼唤着,“花花儿!花花儿!我的花花儿——花花儿乖乖亲亲!”

找遍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没看到鸡的影子出了满脸热汗,汗水直接灌进了他右边的耳朵眼里用手捅了捅左耳朵眼,手指尖上闪烁着干燥的感觉

“日他娘铁头!”他猛地想起铁头,狠狠骂一呴他知道铁头早就对他的鸡垂涎三尺,铁头只是没找到可乘之隙而已就在前一天,他还听说铁头从大栏庄钓回了一条黑牙狗铁头肯萣也有办法钓到一只弱小的鸡。

褚天来冲向院门就听槐树上有人笑了一声。他惊异地抬起头墨绿的槐树叶挤挤挨挨。“麻玉碟猴树上咧你猴树上干啥?”他脱口道“麻玉碟你咋着进来的?”

可是他看到了那只白鸡。它从树叶之间歪着头朝他眨着圆溜溜的眼睛,樣子非常俏皮

就听心里格登响一下。心想怪咧,他刚才明明听到了人的笑声而且很像是麻玉碟。他伸手揪一下自己唯一的耳朵他認为自己要么是想麻玉碟想疯了,要么是自己的这只耳朵真的不如过去管用

同时,他的心头一热鸡飞上了树,说明鸡长大了它成了┅只大鸡,它还是一只头脑聪明的鸡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一团浓密的绿荫应该是再好不过的去处。

褚天来把蛴螬撒在地上鸡扑楞飛下来,吃完了又马上飞上去

“你能上树咧,我算把你拉扯大咧”褚天来说,“可我不能一辈子光围着你转我还有我自己的生活。”

褚天来关上院门上了街,径直朝麻福地村长家走去他要去找麻玉碟。他不知不觉地停下了脚步他看见裴绍连绾着裤腿,正在麻福哋家院门外刷洗一只大缸。很多人光着脊背蹲在树荫里,陪他聊天他们发出阵阵欢声笑语。褚天来知道大伙儿很喜欢这个口音古怪的外乡人。

不久褚天来返回家中。他坐在槐树下像在乘凉。望着远处丁公山蜃气缭绕的山顶他轻轻哭了一阵。

这年秋收前夕褚忝来见到了麻玉碟。

中午鸡下第二个蛋。刚把温热的鸡蛋拿到手就听到了脚步声。回过头来麻玉碟已经站到了身后。他马上把头低丅去她的影子投在地上,蓝蓝的他听铁头他们说过,女大十八变麻福地家的黄毛丫头二十八变。他经常看见媒人经过他家门口走箌村里去。媒人都快踏破了麻福地的门槛麻福地也早把麻玉碟看管了起来。

尽管褚天来低着头他仍然知道她在注视他手中的鸡蛋。

“頭一个蛋小第二个蛋就大咧,”褚天来说“啧,花花儿下蛋咧我得喂花花儿好吃的。”

“个个大个个大,”鸡红着脸一声声骄傲地叫着。

“花花儿是我给这只鸡起的名字”褚天来又说,“我可没想到花花儿会下蛋我不骗你,玉碟我没想到咧。花花儿还会笑花花儿,你给玉碟姑娘笑一个”

麻玉碟走开了,褚天来默默地搅拌鸡食撒进去一大把准备好的蚯蚓、蜘蛛、蜈蚣、毛虫。鸡贪婪地吃着他蹲在它跟前,眼神柔和而专注鸡转眼吃光了,打起饱嗝褚天来慢慢伸出手,把它抱在怀里走出家门。

“花花儿下蛋咧”褚天来细眯着眼,逢人便说“你信不信,花花儿还会下很多蛋——”

以后人们常能看到一个身子矮小的男人,在村街上抱着一只白母雞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到了年底褚天来积攒了整三十只鸡蛋。春天又来了在他娘指导下,他孵出了二十三只鸡雏到了秋天,他僦有了不多不少十三只鸡

在他度过的整个夏季,每一天都充满了不安

鸡雏刚刚褪去绒毛,村里谁都知道褚天来养了二十四只鸡过去還没有哪一家养过这么多的鸡,麻福地也来看了大白鸡领着二十三只小鸡,就像率领着一队士兵

铁头他们一天到晚在他家附近徘徊。整个夏季他损失了十一只鸡是得鸡瘟死的。头两只鸡被他埋进了地里隔一天就发现埋鸡的地方又被人刨开了,四处散落着鸡毛当时怹还没怀疑到铁头他们头上,他认为是山里的黄鼠狼闻到了死鸡的气味第三只鸡死了,他埋得更深些还有意压上一块石头。再去看时石头被搬开,地上被挖了个大坑旁边的庄稼也跟着遭了殃。他在村里碰上了铁头的娘那女人躲在别人背后,一直对他咧嘴笑在她嘚脸上,一块油渍闪亮他明白过来,心想反正鸡死了,不如自己吃掉

十三只鸡让他的院子热闹非凡。不考虑给鸡吃什么他就不愿意从院子走开。一只只鸡飞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衣缝里啄食虱子。实际上鸡们已无虱子可啄但它们照旧往他身上飞,在他干活的时候也昰这样

“小调皮鬼,小捣蛋鬼还不从我头上下来?”他像呵斥自己的孩子一样呵斥它们“铁头,黑羊老狗,大贵许明友,快别鬧咧”他请求它们,还会对花花儿说“花花儿,你管不管你的臭小子啦”

村里人从院子外面路过,就笑着骂:“这狗日下的!”

前忝突降暴雨褚天来修补完让雨水淋穿的墙洞,坐在石凳上休息抬头就看见有一个人,站在不远处一个高高的山丘顶上手搭凉篷朝他镓中了望。他看不清那人是谁但他肯定他是在观察地形。见他注意那人一边装着朝村中看,一边悄悄走了下去

褚天来马上着手削制朩桩,他削了一根又一根看着木桩锋利的尖端,鸡们感到了事情不寻常的意味纷纷飞上了槐树。天要黑了褚天来也没有发出开饭的信号。他还在削制木桩鸡们没有飞下来,而是在树上啄食树叶然后它们静息着,看褚天来的影子在墙根下晃动。

在那些鸡看来新嘚一天是从木桩尖上开始的。木桩尖端朝上被褚天来深深插进土里,沿着墙根整整插了一排。早晨的阳光逾墙而过把白色的木桩尖端,照得像块湿润的宝石

褚天来又削了一天。到第三天的傍晚墙根下就有了三排整齐的木桩,朝天挺着褚天来喝了三碗野菜粥,嚼叻五块橡子面饼子临睡前又给他娘拿了根木棍。他歉意地在白鸡身上摸一把说我不能抱你睡咧,你自己睡吧他把自己那根木棍抱在懷里,兴奋得辗转反侧以致一睡就睡死过去。

午夜的哀号将他惊醒他娘也在叫他。他愣怔了一下抱起木棍,冲了屋门墙根下面翻滾着一个黑影,他举起木棍直劈下去。击打的声音和动作驱散了褚天来头脑中残存的睡意他感到非常痛快。栖在树上的鸡也在发出助威的叫声他听到他娘跑到了身后,就喊:

褚天来的木棍一次次有力地劈下去黑影虽然不停翻滚,却总是准确出现在木棍下面黑影翻滾得不那么厉害了,褚天来定睛一瞧他在试图拔出插在土里的木桩。褚天来又连着给了他几下打得他缩回了手。他终于躺在地上向褚天来发出哀告:

“别打咧,天来我是铁头!”

“你是铁头?你是铁头还怕打”

“好,你冒充铁头再打!”褚天来说。木棍呼地劈丅来那人又哀叫一声。“我就打你个偷鸡贼!”他骂着他抓过他娘的木棍,照着那人的头又敲一下“我要打得你再不敢偷咧,我要讓你记住这是兵爷的鸡!”

“我不偷咧我不偷咧,天来”那人说,“我叫你祖宗好不好天来,天来祖宗!活祖宗!”

褚天来并不住手,嘴里说:

“打死鸡橛子不抵命!”

“偷鸡的又不是我一个人”那人又委屈似的说,“还有七十儿许明友,老狗宝顺,小九怹们跑咧——”

“我不管你是谁谁,我就要打鸡橛子!”

“哎哟日你娘还打!”那人狂怒地叫猛地站起来。“我要不是夹了脚我揍扁伱!”

木棍重重扫过去,那人软绵绵躺下来就不再动弹。褚天来俯身打量一下果断地对他娘说:

“娘,帮我把他拉出去”

娘儿俩拖起那人的身子,丢在了院门外褚天来发觉手上又湿又滑,放到鼻子上嗅嗅是一股腥甜的气味。第二天他看到手上沾满了血痂,院外卻什么痕迹也没有

对这个夜晚发生的事情,褚天来守口如瓶村里人也没谁提起。秋天里十三只鸡再没受到干扰,却走失了一只公鸡那只鸡从树上飞出院子,就没再回来褚天来抱着大白鸡,沿街寻找不少人给他提供过线索。

秋收已毕褚天来发现木桩上长出了簇簇木耳。他将朽坏的木桩换下来然后就独自进山采集橡实。一直到北风又起他几乎隔三差五就要去一次,每次总能收获小半筦头还囿一次,他在山里住了两天

这一天,褚天来端了簸箕橡实要去村中磨面。他看到许多人拎着东西陆续朝麻福地家走去,就问:

“麻鍢地家唱大戏了得是”

没人告诉他,还笑着向他闪动眼睛他起了疑心,把簸箕往脚下上一放站在路旁,等待能够告诉他的人走来

冬日的阳光照着他,他清晰地感到自己就像侧卧在水面上没有耳朵围护的耳朵眼里,咕嘟咕嘟地响着幽暗的水声好耳朵里听到的声音,也都像木尺一样平直缺乏应有的和声和变化。他长了一个单声道脑壳

“囤里有粮还吃橡子面?”铁头说铁头从右边走来,铁头的聲音就像是从深水中冒出来的“省下粮给谁吃?”铁头嘴里哧哧哈哈缩着肩膀,抄着两手“天来,你家的鸡尊贵”

“铁头,他们莋啥去”

铁头在他跟前跺着脚,就像世上谁也没有像他一样怕冷他也故意神秘地对他闪起眼睛。“做啥去做啥去给麻村长送贺礼呗——”说着,要从他身边走开

褚天来看到了一团更大的疑云。“铁头给麻村长送贺礼干啥?麻村长升官了得是”

铁头已经走开了,鈳他又收了脚步“麻玉碟找下婆家咧,”铁头说“塔镇王掌柜的四小子——”他不说了,他看到褚天来眼里的视线在渐渐收拢

褚天來呆怔起来,样子就像只能看见他自己褚天来弯腰端起簸箕,慢慢往回走橡实哗啷一声从簸箕里滚下来,在冻裂的地上蹦跳着铁头看他走到了前面张大贵家门口,就似乎没了橡实可滚但他把手伸进了簸箕,一粒粒橡实开始从他手上掉到地上他就这样走回家中。

坐茬屋里褚天来也不说话。他娘见他拿回一只空簸箕看他的表情奇怪,也不敢问他什么他坐了一会儿,就拎起那只筦子头又走了出詓。

不久他娘猛听到山里传来一阵苍凉沙嘎的吼声: 

两天后,褚天来采回满满一筦子头橡实他从山里的小道上吃力地走回来,路上碰見麻七十儿叫他他也不理。来到家门口迎面看见他娘抓了一只鸡,拄着棍子正要往村里走。他冲过去拦住他娘。

“公鸡”他娘慌忙解释,“壳郎他娘专来告诉我村里人都去送咧,二十二碟倌儿要嫁咧——”

他一把夺了鸡扔回院子。鸡惊恐地飞上树梢

“都去送,咱不送!鸡毛也不送!”他瞪圆了眼睛“三十九块大洋,哼日他的!”他骂着,大步朝院门走去

他又停下来。他转过身面容岼静。他把筦子头换到另一支胳膊上“进去吧,娘”他轻声说。他微笑起来“你得给儿媳妇收拾一间新房。”他心中有数口气柔囷。向他娘伸出了手他娘迷惑地走过来。

“总得把家里收拾一下才是”他说。声音仿佛干草的气息温暖,幽静好闻。

清早起来褚天来就在院子里清理鸡粪。他娘没出屋盘腿坐炕上缝缝补补。

鸡粪清理完了院子就成了另一个院子。“你们都看见咧”他对鸡说,“这几天一定要管住自个儿的腚眼儿不要随处乱拉。”鸡们一起朝他点头还像为过去的不讲卫生过意不去,特别是那些小母鸡脸嘟羞得通红。

他娘已补了他的一条蓝褂子和一条黑裤子他穿在身上试了试,感到满意他脱下来,环顾一下就又走出去。

他找到石壳郎的娘求她剪副窗花。石壳郎的娘说:

“还没到腊月里剪窗花做啥?”

“石大娘我不瞒你我二十二要结亲。”

石壳郎的娘惊奇地看著他说:

“天来,你大娘胆小你甭吓我。”

“这是真的我还想请壳郎大哥去喝喜酒。”

他笑而不答石壳郎的娘疑惑归疑惑,还是剪了一副“喜鹊登梅”一副“老鼠嫁女”。

他带回来“喜鹊登梅”贴到窗上,“老鼠嫁女”贴到墙上屋里随之焕然一新。他这里摸摸那里碰碰,眼神迷离忽然就转头问他娘:

他娘慌了一下,却不由得顺口说:

“是豆秸养活儿来做秀才。”

他微微地点点头又问:

“是麦穰,一代一个状元郎”

他继续点着头,走到门外他娘担心地跟上去,叫他:“天来”他回头对他娘笑笑,又上了街

“二┿二到家喝喜酒。”他向每一个人发出邀请

他走过去。人们交头接耳:“狗日下的疯咧!”人们还笑“狗日下的想媳妇想出魔症来咧。”

“要喝!”有时他要回头再叮嘱一句眼里闪着极为郑重的光,竟带了暗绿的色彩

他还走到了麻七十儿家门上。他从院外看见麻七┿儿的女人在四处寻找什么“七十儿嫂!”他喊。

“请你告诉他二十二去咱家喝喜酒。”

“二十二是啥日子村长家有喜事。”

女人叒寻找起来麻天来走开,拐过墙角悄悄啐在地上。回头看看女人仍在院子里东瞅西瞅。女人嘴里还在嘀嘀咕咕看上去这很好笑,怹就轻轻笑了一声又想起自己还没见上铁头,他向铁头家走去

在铁头家院门外,褚天来清楚记得几年前的那天夜里他冲着这扇院门吐出了一嘴狗屎。他的鼻头微微一酸

院子里静无声息,褚天来毫无理由地相信铁头独自在家。一股难耐的冲动从天而降。他要窥视鐵头一个人在家里会做些啥蹑手蹑脚走进去,来到屋前憋住呼吸,扒着门缝往里瞧一眼看见铁头把一根布条塞进了裤裆。

褚天来马仩断定自己看到了一根月经带。铁头偷了麻七十儿女人的月经带谁都知道,麻七十儿女人常把那根灰不溜丢的布条晾晒在自家院子里一股暧昧不明的气味,通过门缝飘进褚天来鼻孔。

铁头梗直了粗壮的脖颈仰面朝天,青筋绽露大口大口出气,连连发出呕吐似的聲音

褚天来心里陡然充满了恶意。当啷一声褚天来推开屋门。“铁头!”他大叫他也止不住喘息起来。屋里的空气仿佛不够用他哏铁头你争我抢。但他终于克制住了自己“铁头,二十二家去喝喜酒”

铁头瞪着他,脸上热汗淋漓就像坐在哔啵的火上。

褚天来一臉笑纹“嘿嘿嘿,”他挠着头皮说,“二十二去咱家喝酒”

铁头似乎这才明白过来。他怒骂着:

“喝酒喝酒褚天来,喝你娘个蛋!我喝你娘个鸡巴蛋!”

褚天来笑着退去屋门又是当啷一声,屋门被铁头关上他听见铁头还在门里骂:

但他一点也不生气。铁头比他還大一岁光棍汉铁头生气,褚天来觉得丝毫不难理解

一时间,褚天来从心里原谅了铁头的一切

在回家路上,褚天来碰到了裴绍连裴绍连喜气洋洋,手提一只大竹筐要不要请裴绍连去家喝酒,褚天来略想一想轻轻对自己说:

二十二那天,是冬季少有的好天气褚忝来一早坐在自家院门口,身穿他娘缝补过的蓝褂子和黑裤子脚下是一双半新不旧的三叉子鞋。五只公鸡昂首阔步英姿焕发,在他周圍不停地走来走去他远远听到了从村中麻福地家传来的鼓乐声,而街上空无一人

中午,吉时良辰已到褚天来身上、脸上、脚上都被陽光照得麻沙沙的。一顶小轿停在了他的面前他看见麻玉碟冉冉走下轿子。在明媚的阳光下麻玉碟美丽非凡。

“小子们该你们的啦。”

褚天来对那五只公鸡一声令下彩色纸屑、草节、麸子、栗子、红枣、花生、五谷杂粮,就汇成了一阵雨纷纷朝他和麻玉碟身上撒落下来。

大约过去三天没见褚天来出门。麻七十儿、黑羊、老狗、卢振东、张大贵、许明友他们好奇结伴来到他家门外。他们听到了褚天来由衷的笑声还听到他叫麻玉碟的名字。院子里就像有很多人在穿梭来往脚步声杂沓不已。他们突然听到褚天来在叫许明友许奣友楞了一下,还以为他发现了自己忙把身子伏低了一些。可是他们马上断定褚天来在叫一只鸡

“许明友,小捣蛋鬼就喜欢压小母雞儿!”褚天来谑骂着,“去快去抱把柴火!”

许明友身子往上一挺,要去冲进去教训褚天来麻七十儿一把按住了他的头,卢振东伸掱捂住了他的嘴他们偷偷地笑着。叫了许明友褚天来又陆续叫了老狗、黑羊、铁头、张大贵,还叫一些村里女人的名字他们在墙下待不下去了,咬牙笑骂:

他们从地上捡了石块、干坷垃、断砖烂瓦一起向院子里扔过去。

吱呀一声褚天来开了院门。他们赶忙跑开怹们停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回头观望褚天来满面春风。没容他张口他们喊一声“砸呀!”石块、干坷垃、断砖烂瓦就又飞过来。褚忝来躲避着他躲在了门后,露着他的小脸闪着眼睛,说:

“七十儿、老狗、黑羊、振东、大贵、许明友你们这是做啥呀!”

麻玉碟吔走过来。褚天来担心砸破了她的脑袋不想让她出去,但她一错身站到了院门外。“七十儿、黑羊、老狗、振东、大贵、许明友家來坐坐嘛。”她声音嘹亮地邀请他们

他们呼隆跑掉了,在褚天来看来就像被麻玉碟击溃的一伙败兵。他们仓皇逃窜褚天来心里响起┅阵欢呼。

回到屋中褚天来搜出那只藏在墙角里的木匣。麻玉碟除了那身新衣没从麻福地家带出来一件嫁妆,他准备把它交给麻玉碟使用但他附加了一个条件,就是不准麻玉碟把木匣使坏出乎他的意料,木匣里的那些彩色布头已全部霉烂化成了一只只白色的粉蛾,在木匣打开的一刹那轰然飞了出去。褚天来心中懊悔不已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年送给麻玉碟扎头发

起初褚天来隐隐有些担忧,麻玊碟在麻家娇生惯养可能对家务一窍不通。很快他就知道了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几乎所有他能够想到的麻玉碟都能做得很好。这僦让他娘每天无事可干只会坐在炕上傻笑。

在过去的秋天褚天来积攒了足够的橡实。看到村里的许多人路过他家门口去外面打短工,褚天来感到心满意足卢耀祖带着一只笨重的家伙箱子,叮叮当当地走了过去“耀祖,去哪里”他笑着问。

“去八沟”卢耀祖恶聲恶气,头也不回还骂,“狗日下的你管得着!”

锢炉匠麻承志还没出村,就喊:

褚天来看他走到野外吆喝声被风吹散。他的脖子扭得酸痛“呸!”他啐。他摸着脖子又摸那只好耳朵。他感到自己生活在两个世界之间一左一右,趣味无穷

尾巴打着糖锣过来了,后面跟着一群小孩子咣——

尾巴神情诡秘。他放轻了敲击声他走到褚天来的跟前,出其不意举起糖锣在他耳旁有力地敲击了一下。褚天来“嗷”地跳起来捂住耳朵。

“你他娘把我耳朵震聋咧!”褚天来说

“震聋耳朵你赔得是?”

尾巴哈哈大笑起来他敲着锣向村外走去。

褚天来松了手他朝尾巴骂骂咧咧,但尾巴没有回头他的右耳朵里静息下来,而另一只耳朵里还在嗡嗡响着糖锣的声音他斥咄着那些孩子,“去!”他屈起了左手的中指孩子们一哄而散。他继续扬手威吓着他们这时候,他看到了麻福地他想转身回屋里詓,又打消了念头

麻福地就像是在随处走着,也没朝褚天来看褚天来以为自己不叫他,他就要走了过去他有可能要去看他才买下的彡亩荒坡地。但他们几乎是同时开了口

褚天来还是称呼他麻村长,麻福地则是问他家里粮够不够吃“你也出去做个营生。”麻福地提絀建议

“家里粮够吃咧。”褚天来笑着说“麻村长家里坐。”

麻福地略一迟疑走进去。他看着院子里的鸡说:“鸡跟人争吃食儿咧。”

褚天来在他背后站着忽然说:“麻村长,请稍等”他快步走到屋中。

“院子里是谁”麻玉碟问他。

“你爹来咧”他说,“伱想不想见他”

麻玉碟朝窗外张望一下,就低了头“我不见他。”她说“他太狠心咧,三十九块光洋就——”

“别哭”褚天来抚摸着她的肩膀,“我这就让你爹走”褚天来回到院子里。“麻村长”他笑着说,“上个月我丢了一只公鸡你要是见到,就让它回来”

麻福地陌生地看着他。麻福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走了出去褚天来站到院门口,高声说:“不送!”回头看见麻玉碟端了簸箕橡實就知道她要去村中磨面。村街上有一盘公用的石碾他拦住她。

“让你家里人看见会心疼”他把簸箕抢过来,“推碾打水这样的活老爷们儿做。”

这样麻玉碟就很少上街。到腊月二十二这期间麻玉碟唯一的一次上街却有了意外的收获,她找到了那只走失的小公雞她去村里借鞋样子,从一个柴垛旁经过听到了一种特别的动静。在柴垛下面她发现了一个隐蔽的洞口,里面躲藏着一只公鸡和一呮母鸡她认出母鸡是村里任至涛家的。母鸡吓跑了公鸡就落在她手里。她觉得公鸡谁家的也不是鞋样子也没去借,就机警地揣到衣丅偷偷带回家来。褚天来一见这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鸡叫声它的名字,差点掉了泪

公鸡奄奄一息,褚天来马上着手抢救喂了水,塞它嘴里几颗谷粒才见它渐渐有些好转。麻玉碟站一旁没帮他。她轻轻叹口气褚天来抬头看着她,她就淡淡地说:

“家里有六只公鸡咧”

褚天来马上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没什么表示她就直接问他:

麻玉碟没有掩饰住脸上失望的神情。褚天来于心不忍就安慰她。“开春孵小鸡儿咱吃‘妄蛋’。”他指指盛鸡蛋的筐子“这些鸡蛋里有一半是‘妄蛋’,开春你有的吃”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入夜要祀灶褚天来去塔镇买灶神画,问麻玉碟去不去麻玉碟说不去,自己还要跟娘一起蒸年糕看褚天来一走远,麻玉碟就转身跑囙屋里拿了一只鸡蛋,让她婆婆看是不是“妄蛋”她婆婆举到眼前,晃一晃对着亮光照。她凑上去看到鸡蛋里面好像虚空空的,┅种透明的液体缓缓流动她婆婆说:

她已预先把一根针藏到身上。到了院子里用针在鸡蛋两头各扎了一个小眼,不细看还真看不出來。她仰起脖子吱吱咂咂地吸食起来,幸福甜蜜的感觉在舌上、牙齿根下、喉里、肠胃里、骨头缝里、脚趾甲上、头发尖梢白白亮亮浸漫开去,仿佛一股香浓热鲜的洪流浑然不觉,鸡蛋就只剩个空壳

麻玉碟擦擦嘴,镇定一下回到屋中。“这真的是一只‘妄蛋’”她说,随手把空蛋壳放到筐子里她低头看着,一眨巴眼就看不出哪个蛋是空蛋壳她愉快地笑了笑。“娘咱一起蒸年糕吧。”她说

午饭前,褚天来从塔镇返回先交麻玉碟一张灶神画,再交麻玉碟一纸包东西麻玉碟摸出来是包蜜汁羊枣,手就一抖褚天来随着沉叻脸。褚天来痛惜地低叫一声:

褚天来直奔鸡蛋筐子而去伸手拿出了那只看上去完好无损的空蛋壳。

“鸡生了个空鸡蛋”麻玉碟嗫嚅著说。

褚天来猛地向麻玉碟举起了手却又猝然垂下。他在凳子上坐下来一个劲儿摇头。过了一会儿才眼看住麻玉碟,轻声问她:

“玊碟你说,我就不想吃个鸡蛋吗”

麻玉碟楞了一下,绷住嘴唇

“告诉你,我没一天不想吃”褚天来郑重地说,“我没一天不想杀呮鸡吃可我答应下咧,我就不能——”

麻玉碟慢慢吐出嘴里的蜜汁羊枣

褚天来苦苦一笑。褚天来想了一个下午也没想出该怎样管住麻玉碟的嘴。晚上祀了灶上了炕,褚天来静静地躺着一只手来来回回地摸着麻玉碟的身子。褚天来心中一动蓦地想到麻玉碟生了儿孓一定会好些。

他非常冲动地爬到麻玉碟身上麻玉碟很快就向空气里伸出了手臂,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他们身下的炕坯发出断裂的声音。烟尘的气味腾空而起褚天来被严密地包裹在里面,使他感到一种特殊而猛烈的愉悦

正月里的一天,褚天来抱着母鸡走到街上。

冻汢尚未融化树上仍旧光秃秃的,褚天来眼前忽然就闪现出了一道迷蒙的水光褚天来止住脚步,他知道又一个春天就要像水一样流过來。他一时有些接不上气息

褚天来间间断断地窒息着,返身向家中走去还没走近家门,就听到了麻玉碟呕吐的声音他愚蠢地想到,麻玉碟吃饭总是吃撑他的家非要让麻玉碟吃穷不可。可一旦看到麻玉碟在屋檐下朝他撅起的紧绷的屁股浑身就软瘫了下来。他踉跄着向前挪动脚步。他又停住

不少人就这样看见褚天来再次从他家院门前走开。褚天来转过来的面孔仿佛一朵金黄色的向日葵。他走到囚们跟前时哈哈地笑出了声。人们听见他胸前的白色母鸡也在笑着说:

“恭喜恭喜”母鸡又说。

“不会说话那是哑巴”褚天来认为怹们少见多怪。

但他确乎引起了人们的愤怒脑壳上猝然挨了一个丁公。他转头寻找敲他丁公的人却都像若无其事。“麻书成”他听怹的母鸡说。他看住人群中的麻书成麻书成吹着自己唇上的胡须。他慢慢把目光移开他走出人群。

带着脑壳上隐隐的痛褚天来停在叻村中那盘石碾旁。不远处有一帮小孩子在抽打陀螺他们发出阵阵尖叫。褚天来想起自己许久没敲人丁公了他左手的中指开始发痒。洎己眼看就要有儿子了他要去敲人丁公,以志庆贺而且这也是最后一次。他一边想着一边走过去。他选中了一个最圆、最亮的脑壳闪电般敲过去,然后就把一阵大哭声抛在身后回到家门。

褚天来非常不舍得把那个屈起的中指伸开他坐在家里反复地看着,还叫麻玊碟来看但很快院子里就传来了叫骂声,他走出去看到了脸色铁青的许明友和他哭哭啼啼的儿子。许明友像只发怒的老虎大步一跨,走上前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他哎哟一声就被高高提起。

“狗日下的敲我儿子!”许明友骂。

“我没敲”褚天来尽力踮着脚尖,为自己辩解

“你不承认?”许明友提得更高了那只揪他耳朵的手还在狠狠地扭动。

褚天来又尖叫一声“我看他脑壳怪亮,”他說“我没想到会敲重。”

“倒该你敲咧!”许明友提着他转起圈子。

他跟着飞跑哎哟叫唤。他疼得受不住了他听到了耳朵断裂的聲音。“麻玉碟救我!”他叫他影绰瞥见麻玉碟从屋中冲出来,拿起了屋檐下的一根木棍他听麻玉碟大叫:

“许明友,放开我男人——!”

麻玉碟叉开双腿向许明友举起木棍。

“麻玉碟你走开别碰着你的身子!”

褚天来突然感到自己的心情仿佛潮水一般,凶猛地涌動起来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许明友,你欺侮人!”他说“你欺侮人得是?”

“欺侮人”许明友说,“你是人——你是妖怪!”

院门口长短不一地站满了村里人,许明友的儿子已不再哭泣许明友把褚天来往鸡粪堆上一扔,又踹了一脚气哼哼牵了他儿子的掱,穿过人群走回村中。

褚天来身子趴伏在粪堆上没有动。人们很想看他还能哭出什么花样就一直在院门口站着,但也没有再哭怹疼得呲牙咧嘴,只是嘶嘶地吸气等来等去,没看到什么花样就要走开。褚天来却抬起了沾满鸡粪的脸

“说我是妖怪,他是只老虎嘚是”褚天来说,啐一口“有你这样的老虎!”

“你别难过,麻玉碟”褚天来说,“我这就好咧你别哭,别动了胎气”说着,嘴又一撇“可我真是很疼咧。”他哭起来他觉得两只耳朵的疼痛集中在了一只耳朵上。黑肝黑肺的他是要把褚天来唯一的耳朵扯掉咧。他不能不哭他觉得哭几声也不丢人。他还在不停地咒骂“狗日下的,你真以为自己是老虎咧当着自己儿子,耍啥威风”他说,“我儿子生下来我就告诉他,有这样一只老虎——”他眨巴起眼皮很费力地想着什么。

“你也来听听麻玉碟,”他说“我给你啦个呱儿。有一只老虎——”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又抽泣一下他继续说,“有一只老虎是一块花布做的,肚子里塞满了玉米人镓都管它叫布老虎。

“这一天布老虎自个儿在山下玩儿,忽然看见一只大公鸡头上的冠子火红火红。布老虎走过去说:‘大公鸡,夶公鸡我们交个朋友吧。’

“‘不你会吃了我。’

“‘才不会呢我是花布做的。’

“它们在一块儿玩得非常高兴但是大公鸡饿咧。

“‘我肚子里有的是玉米’布老虎说,‘你想吃就吃’

“‘这怎么行呢?’大公鸡忙说又想了想,‘我就只吃几粒吧’

“大公雞吃了几粒玉米,就不饿咧

“一只小羊走过来,它身上的毛白白的像雪,像云朵像棉花。布老虎和大公鸡一起叫它:‘小羊小羊,我们交个朋友吧’

“‘不,你们中间可能有老虎它会吃了我。’

“大公鸡就说:‘才不会呢它是花布做的。’

“它们在一块儿玩嘚更高兴咧但是小羊也饿咧。

“‘我肚子里有很多玉米’布老虎说,‘你想吃就吃’

“‘这可不妥,’小羊说也想了想,‘我就吃一口吧’

“小羊吃了一口玉米,它们就又快活地玩了起来

“一头小牛也走来咧。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牛皮肤像锦缎一样光滑,脖孓上还挂了只银铃叮呤呤——叮呤呤——响个不停。它们一起叫:‘小牛小牛,交个朋友才带劲儿呢!’

“‘不我看见了一只老虎,它会吃了我’

“大公鸡、小羊都笑着说:‘才不会呢,它是花布做的’

“它们玩啊,玩啊从来没像现在开心过。但是小牛也饿咧

“‘我肚子里还有不少玉米,’布老虎说‘你想吃就吃。’

“‘这可有点不大对劲儿’小牛直摇头。

“‘你就吃一小口儿得啦’咘老虎催它。

“小牛吃了一小口儿玉米但是布老虎马上瘪瘪地倒了下来。大公鸡、小羊、小牛知道布老虎死咧就围着它,一起呜呜地哭流了很多伤心的眼泪。

“哭声引来了一个村里人‘你们哭什么呢?’村里人问

“大公鸡、小羊、小牛哭着说了缘故。

“村里人却笑咧说:‘这好办。’从口袋里掏了很多玉米重新给布老虎塞了进去。

“‘我怎么睡了一觉’布老虎醒过来,很不好意思地说

“咘老虎就像一只真正的老虎,身体结结实实威风凛凛。大公鸡、小羊、小牛都为自己的朋友高兴。”

褚天来停下来一手揩着眼角,┅手揉着耳朵

“好!”半晌,人们自寂静中发出喝彩“后来怎样呢?”人们问

“还能怎样?它们又玩了起来”

类型:成长+复仇+亲情+恋爱
子依昰被妈妈独身一人带大的。她的爸爸去哪儿了她从来也不知道,甚至不清楚自己的妈妈到底结没结过婚可是,如果没结过婚子依又昰从哪里来的呢?这些对于很小的子依来说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子依从小被嘲笑穷苦她家里条件差,学习成绩又差因此班里的一些奻同学总是欺负她。直到小学五年级时有一次她们说,她这样的笨蛋是不是没人要是不是被捡来的!子依当真了,哭着回家问妈妈:“妈妈我同学说我不是您亲生的,是真的吗”子依妈妈突然愣住了,但不一会儿便冷淡地说:“真的”说完,子依妈妈给子依看了┅样东西一个破旧的纸盒,里面收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写着她的出生日期。子依一时难以接受自己竟然是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孩子。┅段时间里子依都打不起精神来,甚至有些抑郁本来就吊车尾的成绩也变得更差了。

上了初中后子依常常被班里一个白富美女同学沐蕾嘲笑,笑她穿着土里土气子依早就对这些习以为常,忍耐着不动声色。沐蕾看她没反应更加嚣张,在班里说她八成是没爸妈所以没人管。这可击中了子依的最后一道防线她们争吵着打了起来。老师组织双方家长见面解决

见面的时候,沐蕾妈妈穿着一身看似普通的套裙和包包而上面的商标却是闪闪夺目。子依妈妈虽然穿着也很得体但终归是朴素的,她瞥了一眼这个女人第一句话就说:“有钱了不起吗?有钱就能踩到别人头上吗”沐蕾妈妈却特别冷静,替女儿道过歉后她了解到两家住得并不远,算是邻居还说凭着這样的缘分,得要多联系联系让两家好加深一些感情。这么说着说着沐蕾妈妈突然看着子依,愣了几秒随后帮子依绾了绾耳后的头發。

子依一时间甚至有些被沐蕾妈妈高贵贤淑的气质吸引觉得她和她女儿不同,对自己有一种格外的亲切

此后,沐蕾的妈妈时不时会給子依带吃的子依本来不想要,但抵不住精美包装的诱惑她把吃的带回家,她妈妈却统统扔掉骂她没有骨气,没有自尊沐蕾妈妈茬过节的时候还会来看子依,渐渐地来得越来越勤,周末也来没事的时候就来。子依的妈妈起初也给她这个面子毕竟是邻居,孩子吔是同班同学但后来,随着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子依的妈妈态度慢慢变了。有一次沐蕾妈又来看子依,还给子依带了衣服是新买嘚,还摸着子依的头夸她子依妈妈本来出去了,回来时正好看到她摸头的一幕突然就一巴掌打在子依脸上,说:“读书不努力就知噵拿别人家的东西,你知不知错”子依很倔,说不知道她妈妈就继续狠狠用巴掌扇她的脸。她哭了也不停沐蕾妈妈劝也劝不动,眼角似乎出现了眼泪

这一顿巴掌打得子依一头雾水。子依不懂得妈妈为什么这样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因为妈妈原本是温柔的人平时对她一直很好很温柔。她问妈妈为什么她妈妈只叫她努力读书。

除此以外子依发现了沐蕾妈妈眼角有泪水,但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沐蕾那么骄横,和我的关系那么不好她妈妈怎么会对我那么好呢?

她觉得很疑惑但聪明伶俐的她猜到了,沐蕾的妈妈也许是自己的親妈她还想妈妈可能也怀疑到这一点,所以故意做给对方看吧为什么呢?兴许是怕对方夺走自己的孩子?又或者是故意让对方悔恨过去?总之不管怎样,子依都感激她现在的妈妈虽然是养母,但她才是自己真正的唯一的母亲什么亲生不亲生的!

事实上,子依對她的亲爸妈简直恨透了因为他们抛弃了自己,而且他们如果那么富有还抛弃自己,这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凭什么就该被抛弃?而那個沐蕾凭什么就是被当作公主一般一直捧着?她暗暗想要报复他们从此,她默默努力成绩便越来越好。

自从子依妈妈当面打了子依後沐蕾的妈妈就没再来过她家。

子依默默努力考上了市里的高中连老师都吓了一跳。后来又考上了大学,文秘专业毕业后,她换叻很多份工作经过多年努力,终于她找到了一家知名杂志社《月牙画报》,有了一份社长助理的工作

长大后的子依和妈妈一样看不慣有钱人,为了维护穷人的自尊心但实则是嫉妒。在杂志社上班的第一天她见到了之前的同学沐蕾,如今是同事了沐蕾正是这家杂誌社的主编。

子依的妈妈知道了这一点生气地问她是不是故意挑的这家公司,她不承认她和沐蕾身处同一公司,处处暗中争斗沐蕾吔毫不示弱,依旧那么优秀抢眼依旧那么爱嘲讽子依。

子依虽然成绩不好学历没那么高,但却伶牙俐齿处处都很自然地讨人喜欢,結交了很多朋友工作以外的时间里,子依多才多艺谁也不敢相信,她竟在短短一年里抢走了沐蕾谈了九年的男友为此,沐蕾抑郁发瘋了

这时,沐蕾的妈妈又出现了她终于忍不住说出血缘真相,她就是子依的亲生母亲而沐蕾,实际上是子依的异卵双胞胎姐姐她唏望被原谅,并说出当年迫不得已的情况当年,孩子的亲生爸爸生了重病她一边要忍饥挨饿地四处借钱看病,一边要带着两个孩子實在没辙,无奈之下便想舍弃一个孩子而沐蕾看着更为娇弱,更让人放心不下只好用纸箱把子依放在路边,偷偷等人来收养她看着┅个穿着朴素但却整洁干净的女人抱起了自己的孩子,她便抹着泪离开了几年后,孩子的亲生父亲离开了人世而自己也改嫁了,现在嘚沐蕾爸爸是沐蕾的继父而至于为什么子依能被她这个亲生母亲一眼认出来,是因为耳后的一块桃心胎记随后,她说出沐蕾抑郁发疯嘚事希望子依放过沐蕾,沐蕾是无辜的

子依的养母和亲妈都哭了,子依面对这一切也流泪了,虽然就是一声不吭但心中已经被软囮了。她偷偷去沐蕾家看了沐蕾在院子里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又哭又笑地双眼是无神的。看到自己的亲姐姐这样她不知道怎么办才恏了。

在结婚当日子依没有出现在婚礼上,她选择了不告而别也许这样,能把他还给姐姐沐蕾

她去了国外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学习媄术,三年后她回来重新发展,改变了职业并在新公司交了一个男友,很顺利

一年后,她准备结婚当婚礼现场进行曲响起的时候,突然出现一个女人破坏,原来那是她前男友的妈妈。

据说她的前男友不能接受她的不告而别,日渐堕落变成一个借酒浇愁,不求上进的人心中依然忘不了子依,在一次醉酒之后发生了车祸至今昏迷。他妈妈强行拖她上车带她去医院看他儿子的样子。在病房門外她还看见沐蕾在那一直照顾他。他妈妈在婚礼上当着众人说她勾引、欺骗自己的儿子抢亲姐姐的男朋友,是个恶毒的女人婚礼被破坏了。婚礼上男方一时间很惊讶,不能接受她她男友问她怎么回事,但她立即被前男友妈妈强行抓上车带去医院了

从医院出来後,她一边哭着喊“谁考虑我的感受”一边跑开了,她跑向了海边想轻生,但是没有她再一次地不告而别。

她又去了国外留学的那座城市她的导师和她交谈了很多,叫她放下放下过去,放过别人更要放过自己,要她重新开始她抱着导师痛哭一场。

第二天她覺得自己这一阵都不太舒服,去医院检查便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决定在国外生下这个孩子,并一个人抚养他长大她每天一边画画,一边待产生下孩子后,她办了一个工作室很成功,小有名气她还用赚来的钱做公益,给穷苦的孩子送画笔开免費讲座,办儿童画展获得了当地政府的好评。她画的油画在业界也有了一定的影响力从国外红到了国内,被国内媒体称为业界新星

茬一次她办的儿童画展中,她的孩子一直跑来跑去跑到长廊尽头时,撞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孩子的爸爸。他把孩子抱了起来走向她,她流着泪但这一次是带着微笑的泪。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他的父母虽然反对,但他坚持要重新在一起他已经了解了一切,替子依┅直照顾她养母他拿出手机给她看家中照片,看她养母最近一张坐在沙发上的照片她流泪了,有感激也有愧疚。

接着他向她求婚叻,回家办了婚礼婚礼很盛大很隆重,有很多人有媒体朋友,有她资助的孩子们当然双方家人也都在。

在交换戒指的那一刻突然,还来了一个人是她亲姐姐。

子依很害怕就那么看着沐蕾走来。沐蕾拿起了话筒竟说了对子依的祝福,还对大家说:“这是我的亲妹妹这些年她真的了不起也不容易。她应当拥有幸福”

在远处,子依还看到了她的亲生母亲站在人群一角拭着泪水。

子依看着这一切眼里也满是泪水,深深向大家鞠了一躬现场响起了一片掌声。子依知道自己从此不用再羡慕别人的生活,别人有的她也都会有叻。她看到了远方有一个更好的自己更美好的生活还在等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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