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圣经txt下载 这样的女人哪里

你想有一个这样的女人
你想有一个女人,一个和你同样透彻的女人,一个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系绊都解脱的女人,一个不受家庭之累不生孩子的女人,一个不受家庭之累不生孩子的女人,一个不追求虚荣和时髦的女人,一个自然而然充分淫荡的女人,一个并不想从你身上获取什么的女人,只同你此时此刻行鱼水之欢的女人,但是哪里去找到这样一个女人?
一个和你同样孤独并满意这种孤独的女人,将你的孤独同她的孤独融化在性的满足之中,融化在抚爱和彼此的眼光里,在彼此的审视与搜索中,可这女人你又哪里去找寻?
男女之事,男欢女爱,在正常不过,确视乎如今风气着实的让人头疼,很不理解好多城里有点资本的家庭总会破碎不堪,可以搭帮结伙过日子,不求名不求份,把他们比作一个鸡鸭,下不了蛋!俊男倩女们,也是跟着感觉潮流走,男女之事早已看淡,恨不得跟吃饭一样天经地义!模仿国外这种开放程度学的很快,我倒认为还是传统点,前天不还说艾滋病吗?在这样下去不久将来,咱们或许会是这狠毒的病的超级大国。欲望,还是收敛点好,去欲你的事业,一个人在事业顶峰的感觉不亚于性高潮。做个有责任的人。可如今好些人不需要你负责任!在无能之前那微不足道的责任确实确实没啥用,物资欲望比什么都强大!虽然你看不惯,但也只能习惯,你不是救世主,谁也主宰不了,就像小说,电视剧的人物也是按照作者的意愿,由不得你。但你可以自己编,自己做!部分摘录一个人的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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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网友发言只代表其个人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的观点或立场。高行健:一个人的圣经&11-12
  躺在林新婚不久的床上,他睁开眼,还很难相信是不是梦。赤条条美好的林就这样俯视他,教会他成了个男人。是林把他从客厅引到廊尽头地这卧室,厚厚的绒窗帘垂地,只开了一盏罩上菊黄灯罩花瓶式的高座台灯。林让他坐在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大本烫金边的照相簿,翻开的全是她在北戴河新婚旅行时她丈夫给她拍的照片,无袖开领的连衣裙露出手臂、肩膀和腿,或是湿源源的游泳衣贴住身躯。林此刻就俯身在他身边。他感到她的头发丝撩在他脸颊上,便转过身便抱住这细巧的身腰,脸贴在乳房上,闻到她身上温香的气息,急急忙忙拉开她脊背上连衣裙的拉链,把她翻倒在弹簧床垫上,狂乱吻她,从嘴、脸、到颈膊子,到扯开胸罩露出的乳头。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急躁得不行,把那市面上买不到的精致性感的内裤也扯坏了,却勃起不了,无法进入她身体里。又是林叫他别紧张,说这么晚她父母睡觉了,不会到她房里来的,她丈夫那尖端武器研究所远在西郊山里,军队纪律严格,不到周末回不来的。他突然又别尿了,林套上裙子,赤脚出去,立刻拿了个脸盆回来。他还去描上门栓,在搪瓷脸盆里撒尿那麽响,都令他觉得像做贼一样。随後熄了灯,林帮他脱了鞋袜,让他光身躯到床上,盖上被子,像他少年时梦中的一个大女孩,一位耐、心照看他的战地护士,那坚决而柔软的手在擦拭他流血的伤口。他才突然勃起,翻身压住这生动活泼的女人,做成了他生来还没有过如此重大的那事。
  天将亮之前,他从林的房里出来,院里四下漆黑,一棵老柿子树顶上方天空墨蓝。林悄悄挪动门杠,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侧身出门,回头见镶满一颗颗铆钉老旧的大门合上缀,便推车走到胡同当中。他不急於骑上自行车—听著自己的脚步穿过”个又一个胡同,不想就回去。同屋的老谭要是问起,还得费口舌编排。大街上,脚步声被都市正在苏醒的种种声响渐渐掩盖了。农民运送蔬菜的骡马车,柏油路面上铁掌声清脆,油饼豆浆铺子鼓风机呜呜响,空荡荡的头班无轨电车呼啸而过,前前後後的自行车和行人也越来越多。他深深呼吸,肺腑舒张,那种清新令他十分快意,体味到一种恬静的自信。
  中午,在机关的大饭厅他见到林穿了件长袖衫,还系了条纱巾,把衣领子都扎起来。坐在一张饭桌上的同事刚走开—林瞟他一眼,悄悄说了句:
  “我脖子弄紫了,都是你唏的。”随即低头抿嘴一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他很难说是不是爱林,却从此贪恋那姣美的身体。他们又一再约会,可他不能经常上林家。要是她父母在,还得恭听他们对国家大事发表感慨,少不了一番教导。他得在老人面前表现良好,好像他也是革命後代,顺应他们说些言口不由衷的话。直到两位老人打哈欠,离开客厅,林才递过眼色,同他说些机关里的屁事,熬到她父母那边房里的响动平息,他起身,大声说几句告辞的话。林同他一起出了客厅,到熄了灯的院子里,他再悄悄拆进廊,靠在廊柱後,等林把客厅和她自己房里的灯二关了,再暗中溜进她房里,彻夜尽欢。
  可他宁愿同林在外面约会,公园里或城墙限下,紫丁香和迎春花丛里,把上衣铺在地上,再不就靠在棵大树上,站著匆匆野合。要是林的丈夫到军事基地出差,星期天一早,两人便去郊区八大处的山洼里,待上一天,直到斜阳西下,晚风飕飕,在暮色中摸索下山,赶最後”班公共汽车回城。有时乘火车去更远的西山,在发现北京猿人的门头沟,或随便哪个只停一分钟的小站下车,带上此一吃的,爬到个望不见道路的山头背後,在太阳下,呼呼的山风中,尽可放肆。只有这时,躺在荒草中,望著空中飘浮的云缓缓移动!没有顾虑,没有风险,男欢女爱,他方才感到自在。
  林比他大两岁,一团烈火,爱得炙热,有时甚至丧失理智。他不能不控制占日己,林敢於玩火,他却不能不考虑可能的後果。林无意同丈夫离婚,即使提出同他结婚,林的父母也不可能赞同,接纳像他这样平民出身连个共青团员都不是的女婿进入这革命家庭。再说,林的丈夫有军人家庭的後眉,要告到他工作单位去,惩罚落不到林的头上,遭殃的只能是他。那时候林也会清醒,不可能同家庭决裂,丧失掉这优越的地位,同他去过小百姓的日子。那时候,在婚姻法之外,又有了新规定,机关职工得年满二十六周岁才许可结婚登记。日新一日旷古未有的新社会,爱情和婚姻都是为革命,当时的新人、新事、新戏、新电影就这样宣讲,公家发的票,还不许不看。
  一天,局长办公室的秘书越过科长、处长直接找他,要他立即去主任的办公室一趟,他便明白绝非是工作上的事。主任王琦同志,一位中年女人,持重而慈祥,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後面,办公桌大小也表明干部的等级。王琦同志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更表明非同寻常,他立刻紧张了。主任居然让他坐在长沙发上,自己拉过张皮面的靠背椅,特意表现出为人随和。
  “我工作很忙,”这也是实在话二没有时间和你们这些新来的大学生们谈谈、心,来这里工作多久了?”
  他作了回答。
  “习不习惯机关的工作?”
  他点点头。
  “听说你很聪明,胜任工作也快,业馀还写作。”
  主任甚么都知道,都有人汇报,接著便告诫道:
  “不要影响到本职工作。”
  他又赶紧点点头,幸好还没人知道他写的甚麽。
  “有女朋友没有?”
  这便切入主题,他、心立刻跳起来了,说没有,可霎时感到脸红。
  “倒是可以考虑,找个合适的对象,”强调的是合适,
  “但结婚还太早,革命工作做好了,个人生活问题就好解决。”
  主任说只是随便谈谈,语气始终那么安详,可这谈话也在做革命工作。主任并非同他闲谈,起身开门之前,便点醒他:
  “我听到些群众反应,你同小林的交往过於密切,要只是同志关系,又在一起工作,没甚麽不可以,但也要注意影响。组织上关、心你们年轻人健康成长。”
  这组织当然是党,主任专找他谈话自然也代表党的关怀,又说到林:
  “她很单纯,对人热情,不懂世故。”
  事端当然出在他身上,要是出事的话。这场不到五分钟的谈话便到此结束,还在文革爆发之前,主任的丈夫还没打成反党黑帮的干将,王琦同志本人也还没被打成反党分子,还在组织委派的要职上。这暗示也好,提醒或警告也好,都已经很明白了。他当时、心砰砰直跳,觉得面孔发热,久久平息不下来。
  他决定同林断绝关系,下班时在楼下等地过来一起出了大楼,他知道会有人看在眼里,他需要挑战,但这种挑战又自觉无力。他们推著自行车沿街走了许久,他终於告诉林这场谈话。
  “这有甚麽?”林不以为然,
  “谁要说,去说好了。”
  他说她可以没甚麽,可他不能。
  “为甚麽?”林站住了。
  “这是种不平等的关系!”他说出了这句话。
  “为甚麽不平等?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因为你甚么都有,我甚麽都没有。”
  “可我愿意呀”
  他说他不要恩赐,不是奴隶他其实要说的是这种难堪的处境,希望过一种、心地光明的生活,一时却说不清。
  “那麽谁把你当成奴隶了?”
  林在路灯下站住了,两眼直勾勾望住他,引来过往行人的注意。他说去景山公园里谈。可公园九点半便停售门票,十点关门。他说他们很快就出来,看门的总算让他们进去了。
  往常约会,他们一下班就骑车赶到公园,上山找个不在路边的树丛,看得到一城灯火,林可以从容脱去连裤丝袜,这也是她特别招人之处,这种奢侈品那时只有出国人员服务部才供应,一般商店里买不到。他们已经没时间上山,只在进门不远路边的一棵大树的阴影里站住。他想应该同林说个清楚,这种关系就此结束。可林哭了,他不知所措,双手捧住林的脸,用手掌抹去眼泪,林却越哭越加厉害,出声抽噎起来。他吻了她,俩人拥抱在一起,恰如一对伤心断肠的情人。他又止不住吻她的脸蛋、嘴唇、颈脖子,她奶和小腹,一叭响了!
  “游园的同志们请注意”那公园里都安上高音喇叭—一广播便声震耳膜。节日里,从早到晚用来高音唱革命歌曲,平时夜间关门驱逐游客也用。
  “游园的同志们请注意!时间已到,马上要清园关门了,”
  他扯破了她裙子里的连裤权,他想这是最後一次。林也紧抱住他,浑身哆嗦得不行。但这并不是最後的一次,只不过在机关里他们互相不再说话。下一次约会得分手前说好准确的地点,在哪个墙角,或树下路灯照不到的某个阴影里碰头二上路,便分别骑上车,前後间隔一、二十米以上。越隐秘,越具有愉情通奸的意味,他也就越加明白这关系早晚得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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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铃响了,你醒了,犹豫接还是不接。
  “没准是个女人,你忘了约会?”她依靠在枕头上,侧面垂眼望著你。
  “没准是服务台,”你说。
  “你睡著的时候,就已经敲过门了。”她声音倦怠。
  你抬起头,阳光从绒窗帘後透过白窗纱射在沙发的靠背上,门缝地上塞进来的是当天的报纸。你伸手去拿话筒,铃声却停了。
  “早醒了?”你问她。
  “我觉得很空虚,你睡著了打呼噜来著。”
  “为甚么不推醒我?一直没睡?”你抚摸她浑圆的肩膀,这身体已变得熟识而亲切,连同她身体暖烘烘的气味。
  “看你睡得那麽熟,继续睡吧,你两夜没好好睡了。”她深陷的眼窝发青,眼神散漫。
  “你不也一样?”你手顺地肩膀滑下去,握到她乳房,紧紧捏住。
  “你还要操我?”她垂头问你,一副失神的样子。
  “那儿的话!马格丽特……”你不知如何解释。
  “你泄完了,在我身上呼呼就睡著了。”
  “真糟糕,像个动物,”
  “没甚麽,人都是动物,不过女人要的更多是安全感。”她淡淡一笑。
  你说你同她在一起特别舒、心,她很慷慨。
  “也得看是谁,不是谁要都给的点心。”
  “这还用说!”你说你感激地对你这麽仁慈。
  “可你早晚也会忘了,”她说,
  “我後天,不,该是明天,又过了一天,可能已经是中午了。我明天回德国,你也要回巴黎。我们不可能生活在一起。”
  “我们肯定要再见面的!”
  “再见也只能是朋友,我不想成为你的情人。”
  她把你手从奶上挪开。
  “马格丽特,为甚麽?”
  你从床上坐起来,望著她。
  “你在法国有女人,你不可能没有女人。”
  她声音变得乾涩。你不知说甚麽才好。射在沙发的靠背上的阳光伸展到把手上。
  “这会儿几点了?”你问。
  “不知道。”
  “你不也有男朋友?想必。”
  这是你能找到的对答。
  “我不想同你继续这种性关系,可我想我们还是能成为朋友,没准成为好朋友,没想到一下子弄得这麽复杂。”
  “这有甚麽?”
  你说你爱她。
  “不,别这麽说,我不相信,男人同女人做爱时都会这么说。”
  “马格丽特,你真的很特别。”
  你想让她宽、心。
  “只因为我是个犹太女人,你还没有过一你不过一时需要,并不了解我。”
  你说你很想了解,可她守口如瓶,你已经说了很多,而她就是不肯打开,你想起她同你做爱时那些喃喃呐呐。
  “你要的是我的肉体,而不是我。”
  她耸了耸肩膀。可你说你真的想了解她,她的生活,她内心,她的一切你都想知道。
  “好作为你写作的素材?”
  “不,作为个好朋友,如果不算情人的话。”
  你说她唤起你、心里许多感受!不只是性,你以为已经忘掉了的那也记忆都因她复活。
  “你不过以为忘了,不去想就是了,可痛苦是无法抹去无法忘掉的。”
  地仰面躺著,睁一双大眼,抹掉了画的眼影眼睛显得更灰蓝,白哲的胸脯上乳头浅红,奶景很淡。地掩上床单,说别这样看她,她讨厌她的身体,这也是她做爱时说过的。
  “马格丽特,你确实很美好,这身体也美!”
  你说你登口欢克里姆特画中肉感的女人,你想让阳光射进来照在她身上,好看个清楚。
  “别拉开窗帘!”她制止你。
  “你不宣口欢太阳?”你问。
  “不想在阳光下看见我的肉体。”
  “你真的很特别,不像个西方人,相反有点像中国姑娘。”
  “因为你还不了解我。”
  你说你真的很想了解,透透彻彻,不仅仅是她的身体,或者如她所说的肉体。
  “可这是不可能的,”个人不可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尤其男人对女人,以为得到了,可未必。”
  “当然,”你有点颓唐,两手捧住头,望著她叹了口气。
  “要不要吃点甚麽?可以叫服务员送到房里来,或是去咖啡厅?”
  “谢谢,我早上不吃甚麽。”
  “节食?”你故意问,
  “已经是中午啦!”
  “你要的话就叫,别管我,”她说;
  “我只想听你说话。”
  你受到触动,吻了吻她额头,拖了枕头,垫在身後靠在她身边。
  “你很温柔,”她说,
  “我喜欢你,你要的都给了你,可我不想陷得太深,我怕……”
  “怕甚麽?”
  “我怕会想你的。”
  你有点忧伤,没再说话,、心想该有这样个女人,也许真该同她生活在一起。
  “继续说你的故事,”她打破沉默。
  你说,这会儿听她谈!谈谈她自己,她的身世,或是随便谈点甚麽。可她说没有甚麽可说的,她没有你那么复杂的经历。
  “每个女人的经历,写出来都是一本书。”
  “也许,一本平淡的书。”
  “可都会有独特的感受口”
  你说你真的想知道,特别想知道她的感受,她这一生,她的隐私,、心里的秘密。你问她
  “做爱时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我不会说的。也许,”她又说,
  “有一天,也许会告诉你。我希望同你真正沟通,不是只性交,我特别受不了寂寞。”
  你说你倒不怕寂寞,正因为如此,才不至於毁掉,恰恰是这内、心的寂寞保护了你。可你有时也渴望沉沦,堕落在女人的洞穴里。
  “那并不是堕落,把女人视为罪恶也是男人的偏见,只用不爱,才令人恶心。”
  “那你爱过吗?或是人就用用你?”
  你企图引诱她说出她的隐秘。
  “以为是,後来发现不过是欺骗,男人要女人的时候都说得好听,用完就完了。可女人又总需要这种假象,好自己骗自己,”她说,
  “你只不过还觉得我还新鲜,还没有用够,这我知道。”
  “魔鬼在每一个人、心里。”
  “不过你比较真诚。”
  “未必。”
  她格格笑了。
  “这才是马格丽特!”
  你也宽、心,笑了起来。
  “一个婊子?”她坐起问。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一个自己送上门的贱货?”
  她眼睛直勾勾盯住你,这灰蓝的眼仁你却看不透。她突然笑得双肩发抖,一对像梨样垂挂的大奶直颤。你说你又想她了,把她推倒在枕头上,她刚合上眼睛,电话铃又响了。
  “接你的电话去,你很快就会有个新的女人,”她推开你说。
  你拿起电话二位朋友请你去南丫岛吃晚饭。你对电话里说等一下,捂住话筒,问她去不去?不去的话,你就改一天留下来陪她。
  “我们不能总在床上!要不你会弄成个骷髅,你的朋友得怪我了。”
  她下床进浴室去了。门没关,哗哗水响。你躺著懒得动弹,仿佛她就是你的伴侣,离不开了。你止不住冲她大声说:
  “马格丽特,你是一个好妞!”
  “送给你的礼物,可你并不要!”
  她也大声叫,超过水响。你便大叫你爱她!她也说想爱你,可她怕。你立刻起身,想同她一起入浴,门却关上了。你看见桌上的手表,拉开窗帘,已经下午四点多钟了。
  从上环地铁站出来,海边一长串码头,空气清晰。海湾里往来的船只染上金黄夕阳,十分明亮。吃水很深近乎到船舷的一艘驳轮,分开波纹,泛起白白的浪花。这岸上的建筑物,混凝土和钢材的质感都呈现得清清楚楚,轮廓一概像在放光。你想抽支菸,确认一下这是不是幻觉,你告诉她说脚底下都轻飘飘的,她挨紧你,吃吃一笑。
  马尔波罗香菸巨大的广告下摆的一排小吃摊子。进了铁闸门,却像美国一样到处是禁菸的标记。正是下班时间,每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一班渡船,开往各个小岛,去南V双岛的一多半是青年,也有不少外国人。电铃声响得刺耳,人们脚步登登急,匆匆却很有秩序,一到船上,立刻打起瞌睡或是拿出书看,静得便只听见轮机的震荡。船迅速离开闹轰轰的都市,一座高过”座的大厦簇群渐渐退还了。
  凉风吹来,船身轻微颤动,她困了,先靠在你身上,随後索性屈腿躺在你怀里,你也觉得非常自在。她居然一下就睡著了,乖巧而安、心,令你不免有些怜惜。人种混杂的船舱里,除了禁菸的标记没有别的提示,不像在香港,不像就要回归中国。
  甲板外,夜色渐渐迷蒙,你也恍恍惚惚,或许就应该同她生活在一个岛上,听海鸥叫,以写作为乐,没有义务,没有负担,只倾吐你的感受。
  下船出了码头,有人骑上出口行车,这岛上没有汽车。路灯昏黄,一个小镇,街也不宽,一家接一家的店铺和饭馆,竟相当热闹。
  “这里开个音乐茶座或是酒吧很容易活。白天写作画画,傍晚开始营业。这主意怎样?”二来接你的东平,留的一脸落腮胡子,高个子,是个画家,十多年前从大陆来的。
  “要累了还随时可以下海滩,游个泳。”
  东平指点你们看,山坡石级小路下方的海湾里停了些小船和划艇,说他的一位洋人朋友就买了条旧渔船,住在里面。马格丽特说她开始宣口欢香港了。
  “你可以到这里工作,中文这么好,英文又是你母语,”东平对她说。
  “她是德国人,”你说。
  “犹太人。”她纠正你。
  “出生在义大利,”你补充道。
  “会这麽多语言—哪个公司不高薪聘请?就不必住这里了,浅水湾在香港岛那边,海滨和山坡上有的是豪华公寓。”
  “马格丽特不意口欢同老板在一起,只宜口欢艺术家。”你替她说了。
  “那正好,我们可以做邻居,”东平说,
  “你也画画吗?这里可是有一帮画画的朋友。”
  “以前画过,只是意口欢,不专业,真学画已经晚了。”
  你说你还不知道她也画,她立即用法语说你不知道的还多呢。此刻地同你保持距离,还又要同你有种私下的语言。东平说他也没进过美术学院,不是官方认可的画家,所以才从大陆出来。
  “在西方,画家不需要官方认可,也不一定都要进美术学院,谁都可以当画家,主要是有没有市场,画卖不卖得了,”马格丽特说。
  东平说他的画在香港也没市场,画商要的是仿照印象派炮制,签上个外国人的名字,转手到西方的画廊,按批发价收购,他每回签的名都不一样,签过多少个名字也记不清。大家都笑了。
  东平住的这二楼上,客厅连著画室,一屋子的人不是画家、摄影家便是诗人或专栏作家。唯有一个老外不搞艺术,是个长得挺帅的美国小伙子,东平一本正经向你们介绍说,这是批评家,一个中国出来的女诗人的男朋友。
  每人手里一个纸盘子,一双筷子,海鲜则火锅里山口取,不再生猛,却很鲜。东平说你们来之前,他才从街上提来的,此刻下在滋滋水响的锅里,都卷缩不动了。这一群也很随便,有赤脚走来走去的,有坐在地上的垫子上。音乐放得挺响,弦乐四重奏,大音箱,维尔瓦第嘹亮的八四季V。众人边吃边喝酒,七嘴八舌,没有中、心话题。唯有马格丽特显得矜持而端庄,说的中文也流畅,立刻把那美国小伙子的洋腔洋调比下去了。他便同马格丽特改说英语,还滔滔不绝,弄得写诗的那姑娘大为吃醋。马格丽特後来对你说他甚麽也不懂,却逗得这美国小伙子总在她身边转。
  一位说是从北京圆明园扫除出来的艺术家,东村或是西村的,总之以整顿市容和社会秩序为名,两年前都叫警察查封了。他向你询问当今巴黎艺术的新潮是甚麽?你说时髦年年总有。他说他是搞人体艺术的,你听说他为这艺术在中国吃了不少苦,不好说这在西方如今已成了历史。
  大家不约而同又谈到九七,说举行中英交接仪式解放军进驻的那天,各酒店的房间都预先订满,各国记者云集香港,有说七千,有说是八千。又说英国港督将在七月一日凌晨中共党的生日,中英交接仪式二兀便去海军基地,乘船离港。
  “为甚麽不坐飞机一”是马格丽特在问。
  “去机场的路上,那天都是庆典,看了伤、心,”有人说,可也没人笑。
  “你们怎么办?”你问。
  “那天哪里也别去了,就我这里吃海鲜,怎样?”东平说,似笑非笑,显得挺宽厚!不像早先那麽毛躁,也变得老成了。
  没有人说笑了,音乐顿时显得更响,维尔瓦第的一四季一,不知到了那个季节。
  “没关系!”美国小伙子高声说。
  “甚麽没关系?”他女朋友没好气,又顶上一句,
  “你中文总讲不清楚!”
  他这才搂住他女友说:
  “我们可以回美国去。”
  饭後,这美国小伙子又献出小指甲盖大小的一块鸦片,供大家享用。可你们得赶午夜的末班船回去。东平说这有的是地方,你们也可以在这里过夜,明天早上还可以下海游泳。马格丽特说她累了,再说是明天中午的飞机。东平又送你们上船,等到船离岸了,孤单一人还留在码头上,朝你们高高举起手。你对马格丽特说,在北京的时候你们就是老朋友,共过患难,很难得。他不懂外文,哪里也去不了。他早先在北京的家罄一察就找过麻烦,他家总有些男女青年聚会,听音乐,跳舞,邻居以为是流氓活动,报告了。之後—他想方设法来到了香港,你这次来也算是同他告别。
  “人在哪里都很难活,”马格丽特说,也有点感伤。你们依在甲板的铁栏杆上,海风清凉。
  “你明天真要走?不能多留一天?”你问。
  “不像你这麽自由。”
  海风带著水星子扑面,你又面临一次分手,也许对你是个重要的时刻,似乎你们的关系不该就这样结束,可你又不想有甚麽承诺,只好说:
  “自由在自己手里。”
  “说得容易,不像你,我受雇於老板。”她又变得冷冷的,像这凉飕飕的海风。海上漆黑一片,岛上星星点点闪烁的灯光也看不见了。
  “说点甚麽有趣的,”她察觉到扫了你兴,又找补道,
  “你说我听著呢。”
  “说甚麽呢?说三月的风?”你信口胡说,又恢复调侃的语调。
  你察觉到她耸了耸肩,说有点冷,你们回到船舱里。她说困了,你看了看表,还有半个小时到香港,说她尽可以靠在你身上再打个盹,你也觉得困倦不堪。
  三月的风,为甚麽是三月?又为甚麽是风?三月,华北大平原还很冷。这黄河故道一望无际的泥沼和盐减地,由劳改犯开辟为农场,冬天种下的小麦要没有乾旱,开春後也就刚收回种子。这类劳改农场根据基局领袖新发布的最高指示,改为“五七干校”,原先的犯人军警一再转而押往荒无人烟的青海高原,也就改由从红色首都清洗下来的机关员工来种。
  “五七干校不是阶级斗争的避风港!”军代表从北京来传达了新的指示,这回清查的叫做“五二八”,一个庞大而无空不入渗透到群众组织中的反革命集团。查到谁,谁便成了现行的反革命。他首当其冲,可已不是运动初期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时候,吓得当即作检查。他这时已成了一头狐狸,也可以反咬一口。他也会露出利齿,做出个凶狠的姿态,不能等一群猎狗扑上身来。生活,要这也称之为生活的话,就这样教会他也变成一头野兽,但充其量不过是一头在围猎中的狐狸,一步失误,就会被咬得粉身碎骨。
  几年来的混战今是而昨非,要整谁都可以罗列出一大堆罪名。人一旦被置於受审的地位,就一定要查出问题,一个人出了问题,就一定要弄成敌人,这就叫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他既已被军代表列为重点审查对象,就等群众发动起来,火力集中到他身上。他完全清楚这一套程序,在灭顶之灾到来之前,只能尽量拖延时间。
  连指导员宣布审查他的前一天,众人还同他嘻嘻哈哈。大家吃住在一起,在同一个食堂喝同样的玉米糊,吃同样的混合面窝头,都睡在仓库的土地上,铺的石灰垫上麦楷,一趟趟的大统铺每人四十公分宽,不多不少,用皮尺量过,不管原先的职务,高干还是勤务员,胖子还是瘦子,老人还是病人,只男女分开。是夫妻没小孩要照料的,都不可同房,都按照军队班、排、连、营的编制,都在军代表领导之下。清晨六点钟广播喇叭一响,便都起床,二十分钟内刷牙洗脸完毕,都站到土墙上挂的伟大领袖像前早请示,唱一遍语录歌,手持红小书三呼万岁,然後去食堂喝粥。之後,集中念上半个小时《毛著》,再扛锄头铁锹下地,都一样的命运,还斗来斗去斗个甚麽?
  他免去劳动勒令写检查的当天,便仿佛患上瘟疫,人都生怕传染,没人再敢同他说话。他不知道究竟抓到了他甚麽问题,瞅准同他混得还不错的一个哥儿们进了土墙围起住的粪坑,跟进去解开裤子,佯装撒尿,低声招呼了句:
  “哥们,他们抓住我甚么了?”
  这哥们乾咳一声,低下头,好像专、心致志在拉屎,也不再抬头。他只得从茅厕出来,原来连他上厕所都有人盯梢,得到这番信任领有任务的那主正站在土墙外,佯装望呆。
  在帮助他的会上,所谓帮助,也即运用群众的压力迫使人承认交代错误,而错误与罪行同义。群众就像一群狗,往哪头抽鞭子,便窜向哪方咬,只要鞭子不落到自个儿身上。他已经清清楚楚懂得运动群众这屡试不爽的诀窍。
  安排好的发音口一个比一个尖锐,越来越猛烈。发音口前,导言先引用一毛语录一来对照他的言行。他索性把笔记本摆在桌面上,大模大样做纪录,这也是他要表达的信号,故意做出个姿态,都记录下来,有朝一日形势翻转,他也绝不饶人。几年来的政治运动翻云覆两,人都变成革命的赌徒和无赖,输赢都是押宝,胜为豪杰,败为怨鬼。
  他迅速记笔记,尽可能一句不漏,不仅不掩饰他此刻期待的正是那有朝一日,也会以牙还牙。正在发音一的那位秃顶早衰的唐某,越说越加亢奋,引用的都是毛老人家对敌斗争的警句。他乾脆放下笔,抬头两眼直盯这主,手持红皮语录的唐某手开始哆嗦,也许出於惯性收不住了,越说越激昂,唾沫星子直冒。其实这唐某也同样出於恐惧,地主家庭出身,哪一派群众组织都没能参加,不过想藉机表现,立功讨好。
  他也只能选择这样一个在恐惧中讨生存的弱者,骂了句粗话,把手上的钢笔惯了,说这样的会他不开了,等著把他问题搞清楚,便离开开会的那片水泥地晒场。除了军代表指定的几位连、排干部,这连队上百来人大部分原先是他这一派的,马上批斗他气候还没到,他冒险作个姿态,也是让他这派的稳住阵脚。当然也知道,这并阻止不了网织他的罪行,他必须在罗网收拢之前,逃出干校。
  黄昏时分,他一个人朝远处的村子走去,出了干校的边界,立在地里一长排望不到头的水泥桩,有些剪断了的带刺的铁丝还缠绕在水泥椿子上。
  村边有座烧石灰的畜,他来到髻前,看几个农民在堆满煤块的审洞里浇上煤油,点起火,不一会便浓烟滚滚。他们把窖洞再封上,放了一串鞭炮,都走了。他又站了一会,不见从农场方向有人跟踪过来。
  暮色渐起,落日橙红一团,农场那边l排排房舍已朦胧不清。他於是朝落日走去,经过一垄垄还未缓青的麦田,再往前,泛白的盐碍地里只有稀疏的枯草,脚下泥土越来越松软,面前是一汪汪泥沼。大确在枯黄的水草茎中呜叫,落日变得血红,缓缓落进更远处黄河的故道。越益昏暗的雾霭中,脚下都是稀泥,没一处可以坐下。他点上一支菸,思索有甚麽去处可以投靠。
  他两脚陷在泥沼中,抽完了工支菸。唯有找个农村接受他落户—也就是说吊销他还保留的城市居民户口,就当一辈子农民,还得在打成敌人之前。可农村里他也没有一个熟人,左思右想,突然想到中学时的同学孤儿大融,是十年前第一批去
  “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城市知识青年,之後在南方山区的一个小县城安家了。没准,通过这位少年时的同学,或许可以找个能接纳他的去处。
  回到宿舍,众人纷纷在洗脸洗脚漱口,准备就寝。年老体弱累得不行的早已躺下了。他没有去井边打水漱洗便钻进被窝,没时间拖延,得当晚赶到县城,给融发个电报,来回四十公里天亮前无论如何赶不回来。他得先溜进农场外的一个村子,找参加过他这派的l位干部老黄借辆自行车,带老人和小孩下来的职工都分插在附近村庄农民家落户。
  等最後躺下的人熄了灯,鼾声已此起彼伏。暗中他身边的那老干部不断翻身,麦楷悉索直响,大概天冷暖不过身来还没睡著。他悄悄对老头说,肚子拉稀要去茅坑。旦一下之意,万一查夜间起他人哪里去了,就这么打发。他想,这老头不会出卖他。宣布审查之前他带一个班劳动,总是把最轻的活分派给老头,修修松了的锄头耙子,看看晒场,别让附近的农民顺手装一口袋粮食走。老头是延安时代的老革命,高血压有医生开的病休证明,可运动中倾向他这一派,为军代表不容也弄到干校来了。
  村子里一片狗叫。老黄披件棉袄开的房门,他妻子还在土炕上被子里,拍著惊醒了直哭的小女儿。他匆匆说了一下他紧迫的困境,说天亮前一定把自行车还来,绝不给他们夫妇惹麻烦。
  去县城的乡间土路许久没下雨,尘土很厚,又坑坑洼洼,骑在车上颠簸不已。风刮起来,灰沙扑面,呛得喘不过气来,啊,那早春三月夜晚的风沙……
  还是在上中学的时候,他同他要求救的同学大融曾经讨论过人生的意义,那是从一瓶墨水开始的。融被收养在一个孤寡的老大大家,离他家很近,放学後经常上他家一起做作业,听音乐。融二胡拉得不错,也迷上提琴,可别说买琴,连暑假期间最便宜的学生专场电影也看不起。有一次他多买了张票给融,融一再推托硬是不去。他不明白,说这票只好浪费了,融才说,看了会还想看,要上瘾的。可融不拒绝上他家玩提琴。
  一天,他们做完功课听唱片,是柴可夫斯基的一G大调弦乐四重奏…,融听呆了。他还记得很清楚,他们沉默良久。当时他突然说,要知道桌上的这瓶墨水并非蓝色。融说,更确切,是墨蓝。可说他,大家看到这颜色通常都说是蓝的,或墨蓝,也就约定俗成,给个共同的名称,其实各人看到的颜色未必”样。融说不,不管你我怎麽看,那颜色总不变。他说颜色固然不变,可各人眼里看到的颜色是不是同样的,谁也无法知道。融说那总得有个说法。他说沟通的不过是蓝色或墨蓝这个词,其实同一个词背後要传达的视觉并不一样。融问那这瓶里的墨水究竟甚麽颜色?他说谁知道?融沉默了一会,说这让他有点害怕。
  下午的阳光黄橙橙射到房里的地板上,常年拖洗得木质纹理分明,他突然也感染上融的惶恐,连阳光照射的这实实在在的地板也变得有些古怪,是不是就这样真实,不免也怀疑起来。人不可能了解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的存在全凭个人的感觉,人一死这世界也就浑浑然,或者也就不存在了,那麽,活著还有甚麽确定的意义?
  他上大学之後,融在农村修小水电站,当了个技术员,还相互通信,这种讨论继续了好一段时间。这种认知竟动摇了他们在学校得到的教育,同为人民服务建设一个新世界那确定无疑的理想全然不同。他於是惧怕生命消失,所谓使命感或人生的抱负都仿佛失去著落。现如今,却连活下去都成为沉重的负担。
  他敲了半个多小时县城邮电所的门,临街几个窗子都敲遍了,终於亮灯,有人起来开门。他说是从干校来的,有公文要发重报。写电文时也很费周折,得用冠冕堂皇的词句,根据有关下放人员的文件规定,又要让他这位多年断了联系的同学懂得事情急迫,尽快给他找个能落户的公社,并火速电覆一个接受他当农民的公文,又别引起这邮电所发报人对他的怀疑。
  回去的路上,经过只有几间简易平房的火车站,灯光昏黄,照著空寂的站台。两个月前,军代表指派他和十多个算是身强力壮的青年,来车站接应他们机关新下来的大批职工、干部和家属,老人、病人和小孩也都未能幸免,整整一趟专列几十个车厢,站台上卸满了铺盖卷,箱子、桌椅、衣柜之类的各色家具,还有腌咸菜的大缸,就像是逃难。军代表叫做
  “战备疏散”,黑龙江中苏边境的武装冲突把京城的火药味弄得浓浓的,连干校也传达了林副统帅签署的
  “一号战备动员令”。
  一口大缸搬下车来磕裂了,腌卤流了出来,到处弥漫一股酸菜味。原先在机关看後院大门的老头,仗著是工人出身便破口大骂,不知骂的谁,也没人阻止,总归他一冬的咸菜白白糟踏了。人人都守在自己那堆家当前,寒风中裹住围巾缩个脑袋,默默坐在行李卷和箱子上,听候点名分配到干校附近的一些村子里去。脸蛋冻得紫红的孩子在大人身边呜咽,也不敢放声哭闹。
  好几个公社动员来的三百多套大车堵塞在站台外,骡马喷鼻嘶呜,空中鞭子直响,比农村集市还热闹。农民们不是捏著事先分发的纸条子站在大车上吆喝,便挤来窜去,叫号领人。一辆小汽车卡在骡马车之间进退两难,领章帽徽鲜红的宋代表披件军大衣终於从车里出来了,上了站台,登上个木箱子,指东划西。领导干校的宋代表号兵出身,革命资历算不了甚麽,可也算驰战过疆场,却指挥不动这帮农民的大车,越弄越乱。
  从中午到天黑,人总算一车一车领走了,站台上依然到处堆的没能拉走的家具和木箱。他和几个哥们由军代表指定留下来看守。别人都到车站的候车室去避风,他一个人用木箱和衣柜垒起个挡风处,又买了瓶烧酒和两个掺了玉米面冻得硬梆梆的馒头,钻进盖上帆布的角落里,望著站台上昏黄的灯光,他想到娶妻,要有女人和孩子便也可以同那些有家小的一样,借住到村里农家。横竖是种地,多少也可以有间土屋,脱离人盯人的集体宿舍,连说梦话都担、心人听见。
  他想起一年前工厂和学校尚未由军队管制,到处在武斗,长江堤岸下的一个小客栈里,同那无处可藏的大学女生过的那一夜。
  “我们命中注定是牺牲了的一代”,这姑娘给他的信中居然敢这麽写,想必也处於绝望的境地。
  这是一个没有战场却处处是敌人,处处设防却无法防卫的时代。他已经到了无可再退的地步,只想在农村有间屋,同个女人厮守一起,不再有任何别的奢望,可就连这种可能眼看也要丧失掉。天亮前,他骑车赶回村里。老黄夫妇守了一夜没睡,他们穿好了衣服,从北京带来的煤炉也生著了,屋里暖和起来。黄的妻子已经拼好了面,要给他做碗面汤。他没有推托,晚饭没吃,来回四十多公里一直紧踩快赶,也饿得不行了。他们看他把一大碗面呼呼吃完。出门前他向他们挥手,说他没有来过。他们也重复说,当然,没有来过,没来过。能做的他已经做完了,再就看运气。
  “你没被打成敌人?”她用小勺搅弄杯里的咖啡,冒出这么一句。
  “险险乎,总算逃脱了,”你还能怎么说呢?
  “那你怎么逃的?”她问,依然漫不经心的样子。
  “知不知道机态?”你做出个笑脸说,
  “动物遇到危险要不装死,要不就也装出凶狠的样子,总归不能惊慌失措。相反,你得异乎寻常冷静,伺机逃命。”
  “那么,你是个狡猾的狐狸?”她轻轻一笑。
  “就是,”你承认,
  “被狗围猎的时候,你还就得比狐狸还狡猾,要不就被撕得粉碎。”
  “人都是动物。你我都是动物。”她声音里有种痛楚,
  “可你不是野兽。”
  “要人人都疯了,你也就得变成野兽。”
  “你也是野兽吗?”她问。
  “甚麽意思?”该你问她了。
  “没甚麽特别的意思,只是随便问问,”她垂下眼帘。
  “人要想、心中保留一片净土,就得想方设法逃出这角斗场。”
  “逃脱得了吗?”她抬起眼帘又问。
  “马格丽特!”你收敛笑容,
  “再别讲中国政治了。明天就要分手,总还有些别的可谈吧?”
  “这说的不是中国,也不是政治,”她说,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是头野兽?”
  你想了想说:
  “是。”
  她没有出声,就这样面对面望住你。从南丫岛回到酒店,在电梯里她说不想就睡,你便同她来这咖啡厅,灯光柔和音乐也轻盈,另一头还有一对男方在喝酒。她杯里剩的那点咖啡没加糖,却还用小勺时不时搅弄,想必有些甚么话她不想在床上说。那一对夫妇或是情人招呼持者,付了钱,起身挽著手臂走了。
  “是不是再要点甚麽?那位先生等著打烊呢,”你说的是侍者。
  “你请我?”她扬起眉头,有些异样。
  “当然,这算得了基麽?一
  她要个双份的威士忌,又说:
  “你陪我喝?”
  “为甚麽不一”你要了两个双分。
  打领结的侍者彬彬有礼,但还是看了她一眼。
  “我想好好睡一觉。”她解释道。
  “那刚才就别喝咖啡。”你提醒她。
  “有些疲倦,活累了。”
  “哪儿的话,你还年轻,这麽迷人,正是人生好时光,该充分享受享受。”你说正是她让你重新充满欲望,你捂住她的手背。
  “我讨厌我自己,讨厌这身体。”
  又是身体!
  “你也已经用过了,当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後一个,”她说,挪开你的手。
  你那点迷惑也就过去了,手缩回来松了口气。
  “我也想成为野兽,可逃不脱……”她低头说。
  “逃不脱甚麽?”该你问她了,这较为轻松,由女人来审问总导致沉闷。
  “逃不脱,逃不脱命运,逃不脱这种感觉……”她喝了一大口酒,仰起头。
  “甚麽感觉?”你伸手想撩开想她垂下的细软的头发,好看清她眼睛,她却自己佛开了。
  “女人,一个女人感觉,这你不可能懂。”她又轻轻一笑。
  这大概也就是她的病痛,你想,审视她,问:
  “当时多大?”
  “那时,”她隔了一会儿才说:
  “十三岁。”
  侍者低头站在柜台後,大概在结帐。
  “早了点,”你说,喉头有些发紧,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二讲下去,”
  “不想谈这些,不想谈我由H己。”
  “马格丽特,你既然希望相互了解,不只性交,这不是正是你要求的,那还有甚麽不可说的?”你反驳道。
  她沉默了一会,说:
  “初冬,一个阴天……威尼斯并不总阳光灿烂,街上也没有甚麽游客。”她的声音也似乎来得很远。
  “从窗户,窗户很低,望得见海,灰灰的天,平时坐在窗台上可以看见大教堂的圆顶……”
  地望著大玻璃窗外漆黑的海面上方繁华的灯光。
  “圆顶怎麽著?”你提示她。
  “不,只看见灰灰的天,”她又说,
  “窗台下,就在他画室的石板地上,室内有个电炉,可石板地上很凉,他,那个画家,强奸了我。”
  你哆嗦了一下。
  “这对你是不是很刺激?”她一双灰蓝的眼珠在端起的酒杯後逼视你,又像在凝视杯中澄澄的酒。
  “不,”你说只是想知道,她对他,
  “是不是多少有些倾、心,这之前或是这之後?”
  “我那时甚麽都还不懂,还不知道他在我身上做了甚麽,眼睁睁看见灰灰的天,只记得那石板地很凉,是两年之後,发现身上的变化,成了个女人,这才明白。所以,我恨这身体。”
  “可也还去,去他那画室?二这两年期间?”你追问。
  “记不清了,开始很怕,那两年的事完全记不起来了,只知道他用了我,总惶恐不安,怕人知道。是他总要我去他画室,我也不敢告诉我母亲,她有病。那时候家里很穷,我父母分开了,我父亲回了德国,我也不愿待在家里。开始是和一位同年的女孩去看他画画。他说要教我们画画,从素描开始…!”
  “说下去,”你等地说下去,看她转动酒杯,刚喝过的流液在玻璃杯壁上留下几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别这样看我,我不会甚麽都说的,只是想弄明白,不清楚,也说不清楚为甚麽又去……”
  “不是说要教你画画?”你提醒她。
  “不,他说的是要画我,说我线条柔和,我那时细长,正在长个子,刚发育,他总摆弄我,说我的身体非常好看,奶不像现在这样。他很想画我,就是这样。”
  “那就是说接受了?”你试探,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不”
  “问的是有没有同意当他的模特儿,不是说那,强奸之後的事。”你解释道。
  “不,我从来也没有同意,可每次他都把我脱光……”
  “是之前还是之後?”
  你想知道的是那之前,她是不是已经接受当模特儿?说的是呈现裸体。
  “两年来,就是这样,”她断然说,喝了口酒。
  “怎样?”你还想问个清楚。
  “甚么怎样?强奸就是强奸,还要怎样?你难道不懂?”
  “没有这样的经验。”
  你只好也喝口酒,努力去想点别的甚麽事情。
  “整整两年,”她眉头拧紧,转动酒杯,
  “他强奸了我!”
  就是说她再也没抗拒。你不免又问:
  “那又怎么结束的?”
  “我在他画室碰到了那个女孩,最初同她一起去他画室的,我们早就认识,时常见面,可他强奸我之後在他画室就再也没见过。有一天,我穿好衣服正要出门,那女孩来了,在门厅的过道迎面碰上,想避开我,可她的眼光却落在我身上,从上到下扫了一眼,转身就走,也没有问好,也没说再见。我叫了声她名字,她脚步匆匆,扭头就跑下楼去了。我回头见他站在画室门口,不知所措,立刻都明白了!”
  “明白甚麽?”你追问。
  “他也强奸了她,”她说,
  “两年来,他一直强奸我,也强奸了那个女孩!”
  “她,那女孩,”你说,
  “也许接受,也许情愿,也许出於嫉妒”
  “不,那目光你当然无法明白!我说的是那女孩打量在我身上的那眼光—我恨我自己,不只是那女孩,从她眼中这才看见了我自己,我恨他,也恨过早成为女人的我这身体。”
  你一时无罟口,点燃一支菸。大面积的玻璃窗外都市的灯光映射得夜空明亮,灰白的云翳移动得似乎很快。前厅的灯都关了,只留下你们这後座上的顶灯。
  “是不是该走了?”你问,望了望剩下的小半杯酒。
  她举起酒杯一口乾了,朝你一笑,你看出她已有几分醉意,也就手把你的酒喝了,说算是为她饯行。
  回到房间,地摘下发夹散开头发,说:
  “你还想操我?”
  你不知该说基麽,有些茫然,在桌前的圈椅上坐下。
  “你实在要的话……”她喃喃说,嘴角撇下,默默脱了衣服,解开乳罩,褪下黑丝网的连裤权和裤叉,面对你眼睁睁仰倒在床上,显出一脸醉意,又有点孩子气。你没有动作,操不了,有些怜惜她,你得唤起点恶意,冷冷的问:
  “他给过你钱?”
  “你说谁?”
  “那个画家,你不是做他的模特儿?”
  “最初几次,我没接受。”
  “後来呢?”
  “你甚么都想知道?”她声音乾涩。
  “当然,”你说。
  “你已经知道得大多了,”她声音淡淡的,
  “我总得留一点给我自口己……我再也没有回过威尼斯,打我母亲去世後。”
  你不知道她说的有多少是真实的,或还有多少是她没说的。你说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算是对她的安慰,又算是解嘲。
  “聪明又有何用?”
  她在网织一个罗网,要把你栓住。她要的无非是爱,你要的是自由。把自由掌握在自己
  手里,为这点由H由你已经付出了大多的代价。可你真有点离不开她!它吸引你,不仅是进入她身体,也还想深入她内心,那些隐秘之处。你望著这一身丰腴的裸体,刚起身,她突然侧过脸来,说:
  “就坐在那儿别动!就这样坐著说话。”
  “一直到天亮?”你问。
  “只要你有可说的,你说,我听著!”
  她声音像是命令,又像是祈求,透出妩媚,一种捕捉不到的柔软。你说你想感觉到她的反应,否则对空说话,她要是甚么时候睡著了也不知道,你会感到失落。
  “那好,你也把衣服脱了—就用眼睛做爱—”
  她窃窃笑了,起身把枕头垫在背後床头,两腿盘开,面对你坐著。你脱了衣服,犹豫是不是过去。
  “就坐在椅子上,别过来—”她命令道。
  你听从了她,同她裸体相对。
  “我也要这样看到你;感觉到你,”她说。
  你说这不如说是你向她呈现。
  “有甚麽不好?男人的身体也一样性感,别那麽委屈。”她这会儿嘴角挑起二副狡侩得意的样子。
  “报复?一种补偿一是吗?二”你嘲弄道,没准这就是她要的。
  “不,别把我想得那麽怀:…”她声音顿时像里上一层绒二你很温柔,”她说,那声音又透出哀怨。
  “你是个理想主义者,你还生活在梦里,你自己的幻想中。”
  你说不,你只活在此时此刻,再也不相信关於未来的谎言,你需要活得实实在在。
  “你没有对女人施加过暴力?”
  你想了想,说没有。当然,你说,性同暴力总达系在一起,但那是另一回事,得对方同意和接受,你没有强奸过谁。你又问她!她有过的男人是不是很粗暴?
  “不一定…!最好说点别的。”
  她脸转了过去,伏在枕头上。你看不见她的表情。可你说你倒是有过近乎被强奸的感觉,被政治权力强奸,堵在、心头。你理解她,理解她那种摆脱不了的困扰、郁闷和压抑,这并非是性游戏。你也是,许久之後,得以山口由表述之後,才充分意识到那就是一种强奸,屈伏於他人的意志之下,不得不做检查,不得不说人要你说的话。要紧的是得守护住你内、心,你内、心的自信,否则就垮了。
  “我特别孤独,”她说。
  你说你能理解,想过去安慰她,又怕她误解你也使用她。
  “不,你不理解,一个男人不可能理解……”她声音变得忧伤。
  你止不住说爱她,至少是此时此刻,你真有些爱上了她了。
  “别说爱,这话很容易,这每个男人都会脱口而出。”
  “那麽,说甚麽?”
  “随你说甚麽……”
  “说你就是个婊子?”你问。
  “好刺激欲望?”她可怜巴巴望著你说。
  她又说她不是一个性工具,希望活在你、心里,希望同你内心真正沟通,而不只是供你使用。她知道这很难,近乎绝望,可还这么希望。
  他记得小时候读过一篇童话,书名和作者已经记不起来了,说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在那童话的王国里每人胸前都有一面明镜,、心中任何一丁点邪念都会在那明镜中显现,一览无遗,人人都能看到,因此谁也不敢存一丝妄想,否则便无地自容,或是被驱逐出境,这便成了一个君子国。书中的主人公进入了这纯净至极的王国,也许是误入其中,他记不很清楚,总之胸前也罩上了一面镜子,显出的竟然是一颗肉、心,众人大哗,他自己也十分惶恐。主人公的结局如何他记不清了,可他读这童话的当时,一方面诧异,又隐约不安—虽然那时还是个孩子,没有甚麽明确的邪念,却不免有些害怕,尽管并不清楚怕甚麽。这种感觉他成人之後淡忘了,可他曾经希望是个新人,也还希望活得心安理得,睡得安稳,不做噩梦。
  头一回同他谈起女人的是他中学的同学罗,比他大好几岁!一个早熟的男孩子。还上高中罗就在一个刊物上发表过几首诗,同学中便得到了诗人的称号,他对罗也特别敬重。罗竟然没考上大学,暑天烈日下,在学校空荡荡的球场上打个赤膊二个人投篮,带球跑跳再投篮,浑身汗淋淋,发泄过剩的精力。罗对於落榜似乎并不在意,只说要上舟山群岛打鱼去,他便越加相信罗天生就是个诗人。
  又一个夏天—他从北京回家过暑假见到罗,在他家附近的一个菜场,扎个白围裙卖豆腐。罗见他淡淡一笑,解了围裙,把豆腐摊子托给边上卖蔬菜的一位上了年纪的胖女人,同他走了。罗告诉他当了两年的渔民,回来没有工作,到这合作菜摊卖豆腐兼管帐,街道办事处分派的。
  罗的家可以说是道道地地的棚户,一间断砖砌的简易房,竹片编起来扶的石灰,隔成里外两间,里间他妈睡,外间既是堂屋又当厨房。一侧的屋檐延伸出去,顶上搭了几张模压的石棉水泥板,弄出一小间,想必是他自己盖的。紧里边直不得腰的角落,放一张摺叠的帆布床,边上还有张只一只抽屉的小桌,对面靠墙有个藤条的书架子,都收拾得有条不紊,乾净俐落。罗的母亲到工厂上工去了,罗却依然把他带进里间鸡笼小屋里,让他坐在桌前,罗自己坐到帆布床上。
  “你还写诗吗—”他问。
  罗拉开抽屉,取出个日记本,一首首的诗抄写得很工整—都标明日期。
  “都是情诗?”他边翻边问,想不到在学校总独来独往的这大小伙子写得竟这般缠绵俳恻!他还记得教语文的老先生在作文课上宣读过的罗的诗句,那一番少年意气慷慨激昂,同这些诗迥然不同,他说出这看法。
  “那为的发表,现今也发表不了。这都是写给那小婊子的,”罗说,於是同他谈到了女人。
  “这小婊子不过是钓钓我胃口,又找了个党员干部,比她大上十岁,就等结婚登记呢,在家整晚给那男人织毛衣。这本诗是从她那里要回来的,现在也不写了。”
  他避了女人的话题,同罗谈起文学,滔滔不绝,谈到新的时代新的生活应该有新的文学,虽然他也不知道那新的生活的新的文学是怎样的。总之他认为不能像报刊杂志上通篇的好人好事和
  “大跃进”的新民歌。他讲到格拉特柯夫和爱伦堡的小说,马雅科夫斯基和布莱希特的戏剧。他那时还不知道斯大林肃反和爱伦堡的一解冻>,而梅耶霍特早就给枪毙掉了。
  “你说的这文学太遥远了,”罗说二我不知道文学在哪里?我现在的日子是白天卖菜,晚上等一个个菜摊子收了,再点钱结账。有时读点书,也都是天边的事,看看消遣解闷罢了。也不知道新生活在哪里一做学生时的那点狂气旱烟消云散,还不如找女孩子玩。”
  罗这种颓废比说那小婊子还更触动他。他说他还真的没碰过女人,这回惊异的倒是罗。罗毕竟比他大几岁,也很宽容,说:
  “你真是个书呆子!”这话也并不包含对他那似乎优越的处境有甚麽嫉意:
  “我给你叫个女孩子来玩,这小五子,沾沾她准保没事。”
  罗说这小五子是很随便的女孩,1个小骚屏,他从罗嘴里又听到对女孩的亵渎。
  “我把她叫来,这丫头片子会弹吉他,不像大学里的那些女生,一个个装模做样,”罗说。
  他当然希望见识见识这样的女孩,罗还真的出门去叫小五子了。他一边翻看罗的那些情诗,有的写得十分露骨,对性的咏叹他以为远超过了郭沫若当年的八女神V,很受刺激,越发相信罗真正是个诗人,同时也知道这绝对不可能发表,又为罗惋惜。
  不一会,罗回来了。他转身对罗说:
  “这才是诗!”
  “咳,写给山口己看的,”罗苦笑。
  小五子著的木屐来了。一个眉眼浓黑的少女,上身一件无袖圆领的小花布短衫,胸脯饱满,这女孩才十五岁,已经发育得像个大姑娘。女孩没进到这小间里,侧身依在门框上。
  “他也写诗。”罗向女孩介绍说。
  其实罗从未看过他的诗,但这似乎是最好的介绍。就是说这女孩看过罗的这些艳诗,这种介绍也就有不言自明的含意。女孩抿嘴一笑,厚实的嘴唇随後又张开了,他还没有见过嘴唇这样松弛的女孩。他把本子合上,同罗又说起别的,不由H在的是他而不是这少女。
  罗从门背後拿出一把漆皮剥落的吉他,对女孩说:
  “小五子,给我们唱个歌吧。”
  他算是从窘迫中解脱了。小五子接过琴,问:
  “唱甚麽呢?”
  “随你唱甚麽?就唱八山植树v吧,”
  这是一首俄罗斯民歌,当时在青年学生中很流行,之後也由对新社会、对党和领袖的颂歌替代了。
  小五子低头调弄琴弦,发出闷闷的声音,很轻,眼神却并不在听,懒散的样子,女孩抬头看人时让他觉得茫然。屋里甚麽地方有个电唧子也在叫,都轻轻的,小窗外阳光刺眼暑热一腾。女孩拨了个旋律,又打住了,对罗说这会儿不想唱,又望望他,却又像望著地头顶上甚麽地方。
  “不想唱就不唱,”罗说,
  “要不晚上一起看电影去。”
  女孩笑而不答,搁下琴,竖在门边上!走到堂屋才扭头说了声:
  “人家里还有事呢!”便出门走了。
  “有个屁事,听她鬼话,”罗说,
  “你真不会招女娃,你不想约她一”
  他默默无言。罗说横竖也没甚麽前途,他们落魄的那一夥经常找女孩子们鬼混,一起弹琴唱歌。有时候夜里到城外湖里游泳,或是偷偷解下只小船,划到湖中荷叶丛里偷莲蓬一小么也跟去,夜里在水中谁都可以在她身上磨磨蹭蹭的,她也不说甚麽,一个挺懂事的一头。看得出来,罗爱她。可罗又说他有女人!也是从小在l起彼此看著长大的—进了军区的歌舞团,不可能跟他这个卖菜的结婚,可是怀孕了,就去年久一天的事。上医院打胎得要结婚证明和工作证,他哪里弄去?再说这姑娘是军人,结婚都得经领导批准,这事要她组织上知道了,开除军籍不说,把她那好工作也弄丢了,还不恨他一辈子!再说,他这么个合作摊贩,那点工资刚够糊口,怎麽再养得起女人和孩子?幸好他表舅在一个县城当医生,通过他表舅的关系同县医院的熟人说通了,罗带她去就说是结了婚,才把个手术做了。
  “星期天一早我陪她去的,当天夜里十点前她还得赶回歌舞团晚点名,部队里的规矩。路上转车,在汽车站牌子前等车的时候,天早黑了,又下的雨,路上鬼都没有,她说她底下还在流血,我抱住她,两人止不住大哭了一场。後来就这麽散了夥。这能写吗?”罗问,
  “新生活又在哪里?”
  罗说没法不颓废,搞女人是打鱼的那两年,岛子上渔村里男人出海哪天回来也没个准。他学校里刚出来的一个小伙子,渔村里风骚女人有的是,就这麽开的头。没甚麽浪漫的,玩过了就知道真他妈没劲。没有一个人可以谈得来的,他宁可回来卖菜。
  “你怎麽会想到去打鱼的?”他问罗。
  “没法子,得找条出路。我当时不是不想和你一样上个名牌大学,弄弄文学,你不晓得我怎麽落榜的一”罗反问他。
  “你可是全年级的佼佼者,同学们公认的诗人,想不到弄到这地步,”他说。
  “就他妈的这诗弄的,”罗说,
  “考大学那年正是反右之前,不是号召呜放喝一省里的刊物把一些青年作者也找去参加了个会,要大家畅所欲看口。我也就跟著几位青年作者说了两句,无非是选稿的题材大局限,诗就是诗,还分甚麽工业题材、农业题材、青少年生活栏,发表的都是我最烂的诗,有那么几个好句子反倒给删了。就说了这么点话,後来转了个材料到学校,教导主任找我谈话!我才晓得捐篓子了。那几个都不知弄到哪里去了,我年龄最轻,说的话最少,还算能回来卖菜。”
  之後,他买了三张电影票,在电影院门口等到已经开演了,小五子才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跑来,说罗夜里菜场要值班看摊子,来不了。他不清楚罗是不是有意要把小五子推给他,总之,进了放映厅,黑暗之中,他拉住小五子的手,在边上的两个空位子坐下。整场电影演得甚麽他全然没有印象,只记得一直握住女孩柔软的手,热呼呼的手掌、心在出汗,他想既然这女孩男孩子们都摸过,他为甚么不能?这之前他还没真碰过女孩,他向往的爱情全然是另外一回事。
  上高中的时候,他锺情过一个低年级的女生,在学校的新年晚会上跳舞时,才同这女生说上话二夜通宵,不管是猜灯谜还是别的游艺,他都追随她那红底青花罩衫的身影。天蒙蒙亮,或许是路灯下雪地映照,回家的路上他尾随那这女生,这女孩和几个同路的女伴边走边嬉笑,时不时回头看,他知道她们说的是他。
  他没有想到也可以随便摸一个女孩。他同小五子从电影院出来,故意避开大街走进个巷子,一直牵住她手。这女孩挺顺从,低头望著鞋子走路,有时踢一下路上的石子。到了路灯照不到的一个拐角,他抓住小五子的手臂,想贴近她,女孩摇摇头,睁著一双大眼望住他,说:
  “你们男的都很坏。”
  他说他不是这样的,只想亲她一下。
  “为甚麽?”她问,拧起眉头,眼白和眼仁分明。
  他便松开她,说还从来没亲过一个女孩子。小五子说,得让她想一想。他垂手低下头,没想到小五子说:
  “那你就亲一下好了。”
  他碰了l下她拣得紧紧的嘴唇,立刻离开了。小五子便垂下眼帘,松开嘴唇,他於是又吻了她,这回她那双唇厚实而松软。他隔箸松宽的衣服握住紧紧的奶,女孩喃喃呐呐,说:
  “别弄痛我……”
  他手伸了进去,在她尖挺的小奶上游移,但是他没敢也没想到同一个他并不真爱的女孩做爱,他也还不会就想到做爱,只觉得这女孩就够慷慨的了。之後他收到小五子寄到他大学里的信,那信写得也很简单,问他明年夏天还回来过暑假吗?
  送马格丽特去机场的路上,计程车里你们几乎没说话,能说的似乎已说完,还想说的又不便在车上说。
  进海关的入口处,她同你轻轻拥抱了一下,如她所说就是朋友。她贴了下你脸颊,进去了,头也不回。
  你注意到她眼眶发青,虽然画了妆,你想必更一脸青灰。你们都彻夜未眠,这三天三夜,不,四天三夜,从第一夜看完戏之後通宵到次日早晨,再从晚上到白天,之後又是一个通宵,此刻应该是第四天的上午—整整三个昼夜,反反覆覆颠三例四,一次又一次做爱,尽量挖掘汲取对方,你也筋疲力竭。一场突如其来的狂热,再像普通朋友一样淡淡分手,不知甚么时候再见面。
  从机场出来,阳光晃眼,热气蒸腾,等计程车的地方排的长队,你非常困倦。等你上了车,司机问去哪里?你迟疑了一下,信口说中环,闹市中心。你不想就回酒店,不想回到那怅空未,她赤裸的身体已同那间房那床你的思绪都联系在一起,你已经习惯同她说话,他采入到你狗感受和思想运内心的言辞即使是自言自谓也无所谓。中,你拥有她肉体的同时她也占据了你的身心。
  “去中环哪里?”司机确认你是大陆来的,用夹生的普通话问。
  你在车上打了个盹,睁开眼说:
  “中环到了?”
  “这都是中环,你哪个街下?”车在路边停下,从车窗上的镜子里你看见司机露出几分鄙夷,不想载你兜圈子去找你也说不清的引处。你付钱下车了,马路两边高搂耸。一时辨别不清确切的地点。沿街一刖去没会小奇。的是人行道上行人很少。这中环闹市通常都人流如潮,喧闹不堪,车辆也不像副却麽堵塞—稀疏得很,快速流驰。随後你又发现商店都关了门,只橱窗陈列照旧,阳光大部分被高楼挡住,唯有马路当中明晃晃的,不免像白日梦游。,,你记得她说的是星期一要赶回法兰克福,她受雇的公司同中国方面有业务会谈,你这才想起是见期天。这休假。上午,人通常全家老小或朋友相约,聚集在大大小小的饭店喝早茶,忙不迭的香港人以此作为一种享受。
  一个多月来的排戏演出和饭局,约会见面,你还没有这样独自闲散过,漫步在这清寂的都市中心。你刚开始熟习这城市,但恐怕是不会再来了,恰如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再同她那样亲近,那样渲池痛苦,那样纵欲。
  这最後一夜,她让你强奸她,不是做性游戏,她要你真把她捆起来,要你捆住她双手,要你用皮带抽打她,抽打她痛恨的身体,强奸过已不再属於她这出卖了的异己的肉体,便是她要传达给你的感觉。
  你用她的连裤袜把她手腕扎住,捏住皮带的铜头,用皮带的未稍轻轻抽打地两下,黑暗中笑出声来,得让她明白是游戏!她要的性虐待,她也笑了。
  但这不是她要的,她要你真打。你开始越打越重,听见皮带打在她肉上劈啪声响,那肉体扭动躲闪,可她并不出声制止。你不知道她忍受的极限,而她惊叫一声,你立刻扔了皮带去抚摸她。她骂了声混蛋,挣脱捆住的手,坐了起来。你说对不起,她却仰面躺倒在床上,你伏在她身上,脸上感到她流出的泪水,你眼泪於是也涌了出来。你说你强奸不了她。再说,已没有欲望了。
  她说你不可能懂得她的痛苦,一个过早成为女人遭到强奸的女人的痛苦,你要的只是性享受。
  你说你爱她,正因为爱她才不可能强奸她,你痛恨暴力。
  她又说,就要你哭出来,哭出来你才更真实,她又变得温柔体贴,不断抚摸你,浑身上下。
  一个十足的女人,你说。不,一个淫荡的女人,她说。你说不,她是个好女人。她说不,你不知道,待长了你就会讨厌她。她过不了正经女人那日子,得不到满足,可她很想同你生活在一起,但是不可能。又说你得原谅她这样神经贸,她不是不希望生活得安安稳稳,可没有人能给她带来那种安适与平和,你也不会娶她这样的女人,只不过在她身上找寻你想得而尚未得到的享乐。
  你说你害怕婚姻,害怕再受女人制约。你有过妻子,已经懂得婚姻是怎么回事,山口由对於你比甚麽都更可贵,可你止不住爱她。她说她也不能当你的情人,你显然有女人,没有她你也会找到别的女人,说实在的,你很温柔,也比较诚实,说的是比较,这并不是夸奖。你说她也是个很可爱的女人。但是不是对所有的男人,她说,她喜欢你所以才给,你也给予了它许多,这很平等。还说她过早懂得男人,已经不存幻想,这世界就这么现实,她是她老板的情妇,可他得回去同妻子儿女过周末,她作为情妇,也只是周末以外陪他出差,而他也需要她同中国做买卖。
  她那浓厚的胸音肉质直率,可以感触得到,如同她厚硕的肉体,牵动你的欲望,勾起你的回忆和对痛苦的回味,令这种回味也充满性感—变得可以忍受。她的声音不断牵动你,仿佛依然在你耳边低声絮语,给你她的体温,伴随她身体的气味,你备受压抑的欲望藉她得以倾泄,这讲述带来的不只是痛苦,也有快感。你就需要同她讲述不停,去追索那许多记忆,遗忘了的细节竟纷至沓来,越益分明。
  眼前的中国银行大厦从上到下的玻璃,如同镜面,映出蓝天上一丝丝白云,这三角形建筑一边薄得像刀刃,被香港人说成是插在市中心的一把菜刀,败坏了风水。边上另一座某财团的大厦装上些莫名其妙的钢铁器械,徒然与之抗衡,也是香港人的方式。立法局那楝伊丽莎白时代的府邸,围在大厦群中毫不起眼,正是这即将结束的时代的象徵。
  立法局边上,立著女皇铜像的花园广场人头一动,喷水池边廊里人行道上,一圈圈一簇簇连马路当中都挤满人。你以为遇上了甚麽集会或示威,可人们有说有笑,地上到处摊开的食物,还有手提录音机,放的是流行音乐,就差跳舞了。
  你下到街上,路边有家电影院,看都没看放的甚麽影片买张票便进去了。你需要在黑暗中独处,沉缅在对她的思念中。一部无聊的港式闹剧,合上眼,听不大懂的粤语让你正好打盹。靠椅宽软舒适,两腿伸展。你庆幸居然赢得了表述的自由,再也无所顾忌,讲你自己要说的话,写你要写的东西。也许,如她所说,得把这些都写出来,对你自己作一番回顾。你应该以一双超然的目光俯视你自己,一个人,或是一只有意识的动物,一头困兽在人世丛林。
  你无可抱怨,享受生命,当然也付出了代价,又有甚么是无偿的?除了谎言一和屁话。你应该把你的经历诉诸文字,留下你生命的痕迹,也就如同射出的精液,亵渎这个世界岂不也给你带来快感?它压迫了你,你如此回报,再公平不过。
  没有怨恨。马格丽特,你怨恨吗?你问她怨恨你吗?她摇摇头,伏在你小腹上。你抚弄她蓬松的柔发,让她嗫吮你。她说是你的奴隶,而你是她主人,她就属於你。你不如她慷慨,总在攫取。你应该归於平和,以平常心看待这世界,也包括你自己。世界原本如此,也还如此继续下去。一个人如此渺小,能做的无非是如此这般表述一番。
  咪咪电子书屋:
  一个剪裁得规规矩矩的新社会,崭新光亮,人人也都是光荣的劳动者,从赤脚种田的农民到澡堂里替人修脚茧子的,都纳入到各种单位里!全都组织起来为人民服务,干得出色便选为先进模范,见报表彰。没有闲人!也不许可行乞和卖淫,都按定量分配口粮,一碗饭也不会浪费。都消除利己之心,都靠工资或工分为生。一切归社会公有,也包括每个劳动者,都严加管理,弄得天衣无缝,歹徒都无可逃遁,除了枪毙了的全都进了监牢,或押到农场劳动改造,红旗飘飘,人类理想的天国虽然只是初级阶段就这样实现了。
  新人也制造出来,一个完美的典型,一个小战士叫雷锋,无父无母的孤儿,在五星红旗下长大,不知道何为个人,舍己救人,送了性命。这寡欲的英雄初通文字,能写读一毛著一的心得,对党无限感激,情愿做颗擦拭得铨亮的螺丝钉,用来规范每一个公民,人人还非学不可。对这样的一个新人,他心里有点疑问,可那时大学里的思想汇报制度人人都得向党交心,自己的和别人的心也包括疑问都得在思想总结会上交出。他上了个当,不小心提了个问题,做英雄是不是也可以不扑到炸药包上,不必炸得粉碎?一部马达是不是比个螺丝钉的作用更大?立刻引起全班同学哗然,女生们叫得就更响。他受到批判,幸好还只是班级的讨论会上,问题不十分严重,他却从中得到个教训:做人就得说谎,要都说真话,就别活了。而纯洁的人之压根儿不可能,他却是很多年之後,从别人和自己的经验中,别人的经验也只有自己再验证,再吃到苦头之後才能领会。否则,那怕是别人体验过的经验,都不可能成为教训。
  你如今再也不必开那种非参加不可的学习讨论会,检讨自己的言行,再也不忏悔了,也远离了这一类的新神话。然而,当时他却郁闷得不行,还想倾吐点感受,约过几个都在北京上大学的中学同学,相聚在西郊的紫竹院公园。各在各的大学,好在没有直接的牵连,也都春情发动好弄点文学,都写过点诗之类的东西,又都想从思想禁锢的校园中出来透透气。那时这公园开辟不久,还相当荒凉,只湖边有个卖糕点的茶社,这些穷学生茶社也坐不起,湖边稍远处有的是清静的地方,没有游人。树荫下草地上,微风吹来一阵阵麦子的清香,土便边上便是麦田,大抵是五月,麦子已经灌浆。
  大头说想写一部类似马雅柯夫斯基的一澡塘…的剧—所以绰号叫大头,不光因为拿过全市中学生数学竞赛的冠军,也因为冬天戴的帽子比别的孩子确实都大那麽一两号。大头幸亏回到他的数学上去了,没写甚麽澡堂泥塘的,可刚在国际数学学报上用英文发表了两篇论文!革文化的命来了,便弄到农村去放了八年的牛。大头的问题倒不出在这次聚会,而是後来毕业了,在他研究所的宿舍里漏了句轻狂的话,被同行告发了。
  当时出问题的是蔫乎乎的程马挂,这绰号的由来是上中学那时总穿他爸以前的旧衣服,套到细瘦的身上晃里晃荡。程的日记本被宿舍里同学偷看了,里面记载了他们这次聚会,报告到共青团支部,马褂也是他们这一夥中唯一的团员,也不知怎么混入的。日记本中倒未记载他们聚会时的言谈,事情出在日记中写到了女人,据说黄色下流,也不知是幻想还是确有其人。程的大学来人找到他调查,令他出了一身冷汗。
  聚会时,他谈到了爱伦堡的回忆录中写到世纪之初的巴黎,那帮子超现实主义诗人和画家聚会的酒吧,也讲到梅耶霍特因为搞形式主义给枪毙了。大头的话更惊人,说赫鲁晓夫反斯大林的秘密报告令人惊心动魄,他是从英文的一莫斯科新闻>上看到的,当时大学图书馆里的外文报刊还未严格控制。那次聚会的四人中,另一个学的是生物遗传,侃了一通印度哲学,又说到泰戈尔的诗可是神人相交。来调查的都没问到,就是说马挂还是够交情的,没出卖大家。查问的是这次聚会有没有女生,知不知道这家伙在校外的男女关系?他这才化险为夷,仅此一次的聚会便就此终了。
  你到巴黎这许多年也没想到去找那酒吧。一次,纯属偶然,同一位也是从中国出来的诗人在一个法国作家家里吃完晚饭出来。拉丁区午夜很热闹,路过个酒吧,玻璃门窗里外坐满了人,抬头见那霓虹灯招牌——洛东达,没准就是这酒吧!你们在人刚起身的一张小圆桌边坐下,前後说的不是英语便是德语,都是观光客,这即将来临新世纪的法国诗人和艺术家还不知散落在哪里。
  没有运动,没有主义,没团体,紫竹院的那帮同夥幸亏及时煞车了,谁也没告发谁,可凭你们那些音呈栅,即使不打成反革命,那怕档案中记上一笔,你也就没有今天。之後,你们也都学会戴上面具,不泯灭掉自己的声音,便隐藏在心底。
  一觉醒来,窗外夜空中几团白云缓缓移动,你一时弄不清身在哪里,舒懒适意不想动弹,许久没这样游思往事。你看了看表,翻身便起,得在戏散场之前赶到剧场,然後同剧组全体演员和舞台工作人员一起合影,再去餐馆吃饭,最後一场演完总会有也恰别。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一个个不同的国家,比候鸟的行踪还不稳定,你就享受这瞬间的快乐,还飞得动就努力飞,心肌梗死就掉了下来,如今毕竟是只没约束的鸟,在飞行中求得快感,不必再由自寻烦恼。
  餐厅里定好的房间,几十人满满一堂,碰杯说笑,互留地址,而十之八九不会再见,这世界委实大大。一个宽眼健壮的姑娘戏中演女主角的,要你在海报上给她留言,你在她名字後面划一道,写上
  “一个好女人”。她眯起细眼,问得诡谲:
  “好在哪里一.”
  “好在自由,”你说。
  众人都起哄叫好,她也就举起双臂,转了转身,展示一下她那结实而美好的身腰。另一个楞头楞脑的小伙子问:
  “你对婚姻怎么看?”
  你说:
  “没结过的总得结一回。”
  “结过了的呢?”他还问。
  你只好说:
  “再结一回试试看。”
  大家又鼓掌叫好。这楞小子却盯住又问:
  “你是不是有许多女朋友一.”
  你说:
  “爱情就如同阳光空气和酒。”
  大家都纷纷凑过来同你乾杯,同青年们在一起没那些礼节和规矩,闹得不亦乐乎。
  “那麽艺术呢?”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你边上隔一个位子那姑娘问。
  “艺术不过是一种活法。”
  你说你就活在此时此刻,不求不朽,墓碑都是立给活人看的,同死人没有关系。你酒也喝多了,不妨发点廷言。做戏就图个快活,要做就得尽兴,你说同大家一起工作很快乐,感谢诸位。
  你的助理导演个子细长,沉著持重!比这帮年轻演员都年长,代表大家说,他们非常宣口欢你这出十年前写的戏,并没过时,希望你再来再演你的新作。你不便令大家扫兴,说世界不大,这香港在地图上一眼便可看到,机会总是有的,。理当然明白,从笼子里飞出的鸟再也不肯钻进笼子里去。你想起法国中部那乾旱的高原,从峭壁上俯视山下小城中尖顶突出的教堂,远离公路,那法国妞赤身裸体仰面躺在草丛中晒太阳。捂住眼的圆滚滚的手臂同那浑圆的躯体,在阳光下都白得晃眼,风声传来脚下悬岩中腰盘旋的鹰叫,还有翅膀呼呼搏击的声响,这些鹰是从土耳其买来放生的,法国本土的老鹰早已绝种。
  你需要远离痛苦,心填平和去俯视那些变得幽暗的记忆,找出若干稍许明亮的光点,好审视走过的路。
  他们还年轻,你经历的他们没准还得再来一遍?这是他们的事,他们有他们的命运,你不承担他人的痛苦,不是救世主,只拯救自己。
  复述那个时代你发现如此困难,连当时的他如今对你来说都变得十分费解。要回顾过去先得诠释那时代的语汇,还其确有的含意。壁一如“党”这麽个专有名词,同他小时候他爸自命清高说的“君子群而不党”全然是两码事,後来他爸也不敢这样说了,一提到这字便十分严肃恭敬!手直打颤,杯子里的酒都晃出来了,要不也不会吓得寻死。那专有名词
  “党”就是这么伟大,这么威严。那也伟大也威严的国家尚且在“党”之下,更别说每人打工领薪吃饭的地方!所谓“工作单位”,也都从属於“党”。每人的户口口粮住房和人身自由“由那“单位”的“党”组织决定,这说的还不是敌人,於是“同志”这词就变得至关重要,谁都得想方设法在自己的名字後面保住这称谓,弄不好可不就成了“牛鬼蛇神”,便从“单位”里“清理”掉,只得去“劳改”。
  所以,党一旦决定发动一场斗争,没有一个单位不斗得个你死我活,谁都怕给清理了。一个人,是革命同志一有二十六个等级一,还是牛鬼蛇神一分为五大类一,同此人的城市户口一即不必从事农业生产而靠按月定量发放的粮票购买商口叩粮食养活的人口一与劳改与否,与其死活都联系在一起,都同党中央一通常是党中央委员会的政治局和书记处一内部那几十个成员你死我活的斗争导致多变的政策由此下达而一般人看不到的党内文件有关二个人的命运便莫名其妙由此决定,比一圣经一中的预言要准确一万倍,不符合规定的,轻者构成错误,重的便成为罪行,并从此载入该人的档案。
  这档案,记载的当然不只是个人履历,不当的音口行历来的政治与日叩行表现,本人所写的思想汇报与检讨,以及单位的党组织作的结论与鉴定,尽收其中,由专职的机要人员保管,从此单位跟踪本人到彼单位,当事者一辈子休想看到。
  再譬如学习,不是字典里说的掌握知识或学会某种技能,不,这专指肃清不符合党当时规定的思想,清除掉党认为不规矩的动机,那怕仅仅是一个念头,叫做
  “猛斗私字”闪念”!不要笑!
  “私”字在此做个人解,也可进而解释为心里的罪恶,都要狠狠消除掉。而
  “五七干校”决非古今中外通常的学校,报名也好不报名也好,指定谁便非去不可,还不可以退学,在相互监督下通过繁重的体力劳动以杜绝思想,作为对受过文化教育会思考者的惩罚。党只允许一个思想,即最高领袖的思想。这时候才不管是不是党的干部,是凡公职人员,也包括家属,叫你
  “下放”到
  “干校”,便不可违抗。
  “干校”也如同工作单位一样,制约人的口粮户籍和外出行动的自由,还不能像小孩子那样逃学,再说又能往哪里跑?
  凡此种种。都有相应的语汇,足可以编部词典,可你又无心去编这麽本词典为历史考证效劳。
  再说到历史,譬如这“文革”距今才三十多年,党代会的官方版本改来改去,从毛的“九大”版本到邓小平的“三中全会”版本每次大变样且不去说,何况现今又明令禁止不许追究。而民间修史也各不相同,是老红卫兵大年的文革史?是造反派大李的文革史?下台的书记吴涛同志的回忆录?还是打死了的老刘的儿子日後的申诉?还是饿死在浴血奋战建立的这政权的牢房里那位老将补开的追悼会上平反的悼词?还是那抽象的人民的苦难史?而人民有历史吗。
  当时人民都造反,正如这之前人民都革命,之後人人又都诲言造反,或乾脆忘掉这段历史,人人又都成了大灾大难的受害者,忘了在灾难没落到自己身上之前,也多多少少当过打手,,历史就这样一再变脸。你最好别去写甚麽历史,只回顾个人的经验。
  他当时那麽冲动,又何其愚蠢,受愚弄的那种苦涩像吃了耗子药,怎样吃进去怎样吐出来,说得容易,可再怎样呕吐,也未必能吐得清爽。
  正义的冲动与政治赌博,悲剧与闹剧,英雄与小丑,都是由人操纵的把戏。呱啦呱啦,义正严词,辩论和叫骂,都喊的党话,人一日美去由自己的声音,都成了布袋木偶,都逃不脱布袋里背後操纵的大手。
  如今,你一听见慷慨陈词就暗自发笑,那些革命或造反的口号都令你起鸡皮疙瘩,英雄或斗士来了你赶紧躲开,那种激情和义愤该拿去喂狗。你早就应该逃离这斗兽场,不是你能玩的游戏,你的天地只在纸笔之间,不当人手中的工具,只自言自语。
  你努力搜索记忆,他当时所以发疯,恐怕也是寄托的幻想既已破灭,书本中的那想像的世界都成了禁忌,又还年纪轻轻精力无处发泄,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身心投入的女人,性欲也不得满足!便索性在泥坑里搅水。
  新社会的乌托邦也同那新人同样是神话新编。如今,你听见人感叹理想破灭了,心想还是破灭得好。谁又高喊起理想,你便想又是个卖狗皮膏药的。谁滔滔不绝要说服你,给你上课,你赶紧说,得,哥们,改明儿见,溜之大吉。
  你不再辩论,宁可去喝杯啤酒。生活不可以论证,这活生生的人难道可以先论证存在的理由然後才去做人?不,你只陈述,用语言来还原当时的他,你从此时此地回到彼时被地,以此时此地的心境复述彼时彼地的他,大概就是你这番观审的意义。
  他本来没有敌人,又为甚麽偏要去找?你如今方才明白,倘若还有敌人的话,那就是也已寿终正寝的毛老人家在你心中留下的阴影。而你也只需要从中走出来,用不著同一个死人的影子打仗,再耗费掉你剩下的这点性命。
  如今,你没有主义。一个没有主义的人倒更像一个人。一条虫或一根草是没有主义的,你也是条性命,不再受任何主义的戏弄,宁可成为”个旁观者,活在社会边缘,虽然难免还有观点看法和所谓倾向性,毕竟再没有甚麽主义,这便是此时的你同你观审的他之间的差异。
  机关大院里发生了第一场武斗,红卫兵打红卫兵。中午众人从大搂里出来去食堂吃饭的时候,一个外面来的红卫兵在院墙上贴大字报,被保卫处的人拦阻,几个机关的红卫丘一上前,把刚贴的大字报扯了。这小伙子戴的眼镜,长得挺神气,被团团围住,仍高声申辩:
  “为甚麽不让贴?贴大字报这是毛主席给的权利!”
  “他是刘屏的儿子,为他老子翻案的,不让他搞乱!”保卫处的干事对围拢来的人挥挥手说,
  “不要围在这里,都吃饭去!”
  “我父亲无罪!同志们!”小伙子一手把那干事推开,昂头对众人说:
  “你们党委转移斗争的大方向,对抗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不要受他们蒙蔽!他们要不是有鬼,为甚么这样害怕大字报?”
  大年从默默围观的人群中挤出来,对机关里的几个红卫丘一说:
  “别让这臭小子招摇撞骗冒充红卫兵,还不把他的袖章摘了!”
  小人子举但戴袖章的手臂,另一只手护住袖章,继续高喊:
  “红卫兵同志们!你们大方向错啦,踢开党委闹革命,不要当走资派的帮凶!一切要革命的同志们,到大学校园里去看看吧,哪里已经是无产阶级造反派的天下,你们这里还在白色恐怖之下——”
  小伙子被逼得後退,贴住墙,转而向围观的人群求援,却没人敢上前去替他解围。
  “谁是你的同志?你他妈地主阶级的龟孙子,还敢冒充红卫兵?摘了它!”大年命令道。
  一场争夺红袖章的武打,小伙子虽然壮实却禁不住几个人扭打,眼镜先飞落到地上,乱脚下立刻踩碎了,红袖章终於被扯掉了。这之前还理直气壮的革命後代依住墙,双手护头,缩在墙根,蹲下,止不住失声嚎啕大哭起来,顿时成了可怜的狗息子。
  老刘也从楼里跌跌撞撞连推带揪拖了出来,在大院里当场批斗,但毕竟是老革命,见过世面,不像他儿子那麽脆弱,还硬挺住颈脖子要说甚麽,可立刻被红卫丘一们硬按住脑袋二脸青灰,不得不低下了头。
  他夹在人群中默默目睹了这番场面,心里选择了造反。他是在上班的时间溜出去的,到西郊的几所大学转了一圈。在北京大学挤满了人的校园里,满楼满墙的大字报中,看到了抄录的毛泽东那张(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一。他回到机关里的办公室还激动发烧得不行,当天夜里,等夜深人静,也写了张大字报,没熬到人上班时再徵集签名,怕早晨清醒过来也就失去了这番勇气。他得趁夜半还没消退的狂热,把这张大字报贴出来,为打成反党的人平反,群众需要英雄为之代言。
  空荡荡的楼道里,零零落落的几张残破的旧大字报在过堂风中悉索作响,这种孤寂感大抵也是英雄行为必要的支撑。悲剧的情怀下萌生出正义的冲动,就这样他投入赌场,当时却很难承认是不是也有赌徒心理。总之,他以为看到了转机,为生存一搏和当一回英雄,两者都有。
  运动初期打成反党的勇敢分子还抬不起头来,跟随党委整人的积极分子也没有得到上级下达的指示,人们看了这大字报都保持沉默。整整两天,他独来独往,沉浸在悲剧的情怀中。
  对他的大字报第”个回应是书库的管理员李大个子打来的电话,约他见面。大李和”个精瘦的小伙子打字员小于在楼下院子里的锅炉房前等他。
  “我们赞同你的大字报,可以”起干!”大李说,同他握了一下手,确认为战友。
  “你甚麽出身?”大李问,造反也看出身。
  “职员。”他没作更多的解释,这样的问题总令他尴尬。
  李看看于,像是在讯问。有人拎著水瓶来打开水了,三人都沉默。听见水声灌满,打水的人走了。
  “跟他说吧。”于也认可了。
  大李便告诉他:
  “我们要成立一个造反派红卫兵组织,同他们对著干。明天在城南陶然亭公园茶社,一早准八点碰头,开个会。”
  又有人拎水瓶来打开水了,他们便立刻分开,谁也不理会谁各自走了。秘密串联,他不去的话会是懦弱的表示。
  星期天早晨很冷,路上结了冰碴子,踩上去像破碎的玻璃咋晴咋啡直响。他同四个年轻人约定在城南陶然庭公园见面。机关的宿舍区远在城北,不大可能碰上熟人。天灰蒙蒙的,公园里没有游人,这非常时期一切游乐也都自动终止了。他咋时咋时踩在土路的冰碴子上,有种圣徒救世的使命感。
  湖边的茶座空空无人,挂上厚棉帘的门里只两位老人对坐在窗边。他们聚齐了,在外面露天的茶座围坐一桌,四个人各捧一杯滚烫的茶暖手。先自我介绍家庭出身,在红旗下造反的先决条件。
  大李的父亲是粮店售货员,他爷修鞋的,过世了。大李运动初期贴了书库党支部书记的大字报因此挨整。于年龄最轻—高中毕业来机关当打字员还不满一年,父母都在工厂当工人!因为上下班迟到早退被排斥在红卫兵之外。另一位姓唐的哥们,开摩托的交通员,退伍的汽车兵,出身无可挑剔,有些油嘴滑百,照他的话说,哥们好学相声,被红卫兵列到编外。还有T位,他妈生病住医院得照看,没能来,大李带话说,他妞一条件支持造反,跟他们保皇派干?
  最後轮到他,他刚想说当红卫兵不够格,不必加入他们的组织,话还没出口大李却摆手,说:
  “你的态度我们都知道,我们也要团结你这样革命的知识分子—今天来开会的都是我们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核心组成员—.”
  就这麽简单,无需多加讨论,他们也自认是革命的接班人,理所当然捍卫毛的思想,诚如大李说的那样:
  “大学里造反派已经把老红卫兵都打垮了,还等甚麽?我们必胜—。
  随後,回到空空无人的机关大楼,当晚便贴出了他们造反派红卫兵的宣看口,一条条指向党委和红卫兵的大标语从各层楼道一直贴到搂下门厅和大院里C
  天见前他离开大楼回到他小屋里,炉火早熄灭了,屋里冰凉,那番狂热也已消退,躺进被窝里,想思索一下这行为的意义和後果却困倦得不行,一觉睡去。醒来,天依然昏暗,竟是傍晚了,头还是昏昏沉沉。几个月来日夜提防积累的压抑突然就这样释放出来,接著又沉睡了一整夜。
  早起上班,没想到响应他们的大字报居然搂下楼上贴满了,霎时间他不说成了英雄,也好歹是众人注目的勇士,办公室里紧张的气氛”下子缓解了,几天前避他的人这会儿个个笑脸相迎,同他招呼。当时作检查痛哭流涕的黄老太大拉住他手不放,说:
  “你们讲出了我们群众的心里话,你们才真正是毛主席的红卫兵—.”那番讨好就像革命影片里父老乡亲迎接解放他们的红军,连台词都差不多。毫无表情的老刘也对他咧嘴凝视,默默点头,显出敬意,他这位上司也在等他解救。可谁也不知道他们只有仓促凑合的五个年轻人,突然变成一股不可阻挡的势力,就因为衣袖子上也套了个红箍。
  有人联名贴出声明退出老红卫兵,其中竟然有林。这令他闪过一线微弱的希望,也许可以恢复他们已往的亲密。中午在食堂里他四处张望,没见到林。林或许恰恰要避这时候同他见面,他想。
  楼里走廊上,他迎面碰见大年过来,打了个照面。大年匆匆过去了,就当没看见他似的,但收敛了那昂头阔步的气概。
  沉闷的机关大楼一间间办公室像个巨大的蜂巢,由权力层层构建起运作的秩序。原来的权力一动摇,整个蜂巢又哄哄闹了起来。走廊里一簇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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