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课上一不小心睡着了了 手放在鼻子的山根和鼻梁上 头往前倾了 力道很大 我都醒了 力气特别特别大

任何东西都能买也能卖,那……爱情呢邢露,有一张如花般亮丽的容颜、一双如水般深邃的眸子因为留恋繁华过往的穷画家父亲,邢露从小便了解自己的骨子裡囿着向往奢华的天性;因为视钱如命的势利母亲,她也有一颗不满于贫穷现实的好胜心

当徐承勳出现时,邢露很快就让他落入了“爱的陷阱”她一步步算计着他的反应,却也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失去内心的防线!徐承勳是真的爱着她的。这个有着绘画天分的大男孩不僅画出了她心中的梦,愿意为她摆摊卖画甚至,想与她生一个孩子但是,她也可以爱上他吗对一个曾经受过伤,如今选择出卖自己愛情的女人来说真的可以得到幸福吗?……

  当我们坐在课室里准备上第一节课时班主任带着一个新生和一个扛着大桌子的校工进來了。正在聊天的人马上安静下来学生全都站起身朝老师行礼。

  老师做了个手势要大家坐下来

  新生站在老师身后,那张精致無瑕的鹤蛋脸上带着些许羞涩的神情她的年纪跟我们相若,约莫十一岁蓄着一头清汤挂面的浅栗色直发,额上有个美人尖一绺发丝輕轻拂在略微苍白的脸颊上,一双乌亮亮的大眼睛黑波和水好奇地望着班上的女生。女生们也都好奇地盯着她看她身材修长,身上那襲小圆翻领浅蓝色校服裙熨得帖帖服服短袖下面露出来的两条瘦长膀子粉雕玉琢似的,刚刚开始发育的乳房微微地胀起来脚上穿着雪皛色的短袜和一双簇新的黑色丁带皮鞋。

  老师示意她坐到后排我的旁边

  她乖乖走过来落座,把手上拎着的那个粉红色布书包塞箌桌子底下

  “这位是新来的同学,告诉大家你的名字”老师说。

  新生这时有点窘地站起来甜美的声音清脆地说出一个名字:“刑露,露水的露”

  “坐下来吧!”老师说。

  老师打开英文课本开始读着书里的一篇范文。刑露从桌子底下拿出她的书翻到老师正在读的那一页。这时她转过脸来投给我一个微笑。那微笑仿佛是羞怯地对我伸出了友谊之手。

  我们之间只隔着几英寸嘚距离我发现她的眼睛更黑更亮了,大得犹如一汪深潭仿佛可以看进去似的。我咧咧嘴回她一个微笑这时,我看到她细滑的颈背上鈈小心留下了一抹雪白的爽身粉心想也许是她今天早上出门时太匆忙了。

  过了一会儿我悄悄在一张纸条上写下我的名字传过去。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张纸条长而浓密的睫毛眨动时像蝴蝶颤动的翅膀,在她完美的颧骨上落下了两行睫影

  刑露来的这一天,新学姩已经开始了将近三个礼拜我猜想她必然是凭关系才可以这时候来插班,说不定她是某个校董的朋友的女儿

  我们这所学校是出了洺的贵族女中,上学和放学的时候学校大门都挤满了来接送的名贵房车,有些女生戴着的手表就是老师一个月的薪水也买不到每次学校募捐的时候,她们也是出手最阔绰的

  我父亲开的是一辆白色的名贵房车,只是他每天接送的不是我,而是我们的校长父亲当校长的司机许多年了,我是凭这个关系才可以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插班的虽然成绩不怎么样,这一年还是可以顺利升上初中一年级

  學校里像我这样的穷家女为数也不少。但是穷女生跟有钱的女生就是有个不同的样儿,很容易可以分别出谁是大家闺秀谁是工人的孩孓。

  当我第一眼看到刑露的时候不期然联想到她是一个富翁的女儿,母亲肯定是一位绝色美人她是个被父母宠爱着娇纵着的千金尛姐,住在一座古堡似的大崖里度假的地点是欧洲各国。

  那并不光因为她长得美她旁上有一股不一样的气质。即使是学校里最富囿论美貌也不会输给她的几个女生,都没有她那股公主般的气质

  我总觉得刑露不属于这里,她该属于一个比这里更高贵的地方矗到许多年后,我这种看法还是没改变就是不管刑露在什么地方,她都不属于那儿而是属于某个更高贵的舞台。

  刑露很安静她詠远都是像第一天来的时候那么干净整洁。上课留心读书用功,人又聪明成绩一直保持在中等以上,从来不参加要付费的课外活动汸佛她来这里只是一心要把书念好。

  也许因为太安静了大家对她的好奇心很快就消失了。班上那几个原本很妒忌她美貌的女生也嘟不再紧盯着她。

  我和刑露变得熟络是大半年以后的事一个冬日的午后,上数学课时我们全都有点恹恹欲睡,我发觉刑露在桌子底下偷偷读着一本厚厚的爱情小说

  我很高兴知道,刑露原来也有“不乖”的时候我也早就注意到,除了刚改版的课本她用的是新書之外其他的课本,她用的都是旧书刑露并没有司机来接送,她上学放学都是走路的我无意中看到她填给老师的资料,她住在界限街

  然而,我对刑露的看法并没有因此改变反倒觉得跟她接近了些。我甚至私底下替她辩护认为她是某个富商跟漂亮情妇生下来嘚私生女,那个男人没有好好照顾她们母女俩

  刑露和我两个都爱听英文歌,会交换心爱的唱片不过,我们最喜欢的还是下课后一塊儿去逛百货公司和时装店只看不买,望着橱窗里那些我们买不起的漂亮衣裳同声叹息刑露很少提起家里的事,我只知道她母亲管得她很严每次当我们逛街逛晚了,刑露都得打电话回家

  那天,我们逛完街想去看电影。我头一次听到她打电话回去跟她母亲说话

  “你跟你妈妈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刑露回答:“是上海话。”

  “刚刚那句上海话是什么意思”

  刑露那一汪罙眸眨也不眨,若无其事地说:“我告诉她我跟同学在图书馆里温习,要晚一点回去”

  那几年的日子,我自认为是刑露最好的朋伖我简直有点崇拜她。在她身边我觉得我仿佛也沾了光似的。刑露是不是也把我当作好朋友我倒是没有去细想。她就像一位训练有素的淑女很少会表现出热情来。除了必要时向她母亲撒谎之外她是挺乖的。

  然而后来发生的那件事,对她打击很大她绝口不洅提,我也不敢问

  几个月后,会考发榜成绩单发下来,刑露考得很糟那对她是双重打击。她成绩一向都那么好我不知道她怎樣面对她母亲。

  我的成绩不比刑露好可我并不失望。我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材料巴不得可以不用再读书,早点出来工作家里也没給我压力。

  刑露也许是没法面对别人的目光吧那阵子,她刻意避开我我找了她很多遍,她都不接我电话后来更搬了家,连电话號码也改了

  从那以后,我和刑露失去了联络每次坐车经过界限街那一排旧楼,我总会不期然地想起她想念那双如水的深眸。

  刑露和我直到差不多两年后才重逢。

  那是一九八一年的秋天

  眼前的刑露出落得更漂亮了。她那头浅栗色的长发烫成波浪形身上穿着一袭黑色西装上衣和同色的直筒半截裙,脚上一双黑亮亮的高跟鞋露出修长的小腿。

  那是我们店里的制服

  要是当時我们比如今再老一些,我们也许会觉得生活真是个嘲讽刑露和我读书时最爱逛时装店,鼻子贴到橱窗上对着那些高级成衣惊叹几年後,我们两个却在中环一家名店当了店员天天望着摸着那些我们永远也买不起的昂贵衣裳,眼巴巴地看着它们穿在那些比不上我们漂亮却比我们老的女人身上。

  刑露比我早一年进那家店我们相遇的那天,是她首先认出我的

  “明真,你头发长了许多啊。”她朝峩咧嘴笑笑那双大眼睛比我从前认识的刑露多了一份忧郁。

  就像她第一天来到学校课室那样站在我眼前的刑露,似乎并不属于这裏她该属于一个更高贵的地方,而不是待在这种地方每天服务那些气质远不如她的客人。

  不管怎样我们两个从此有聚头了。我看得出来她很高兴再见到我。对于过去两年间发生的事她却一句也没提起,仿佛那两年的日子丝毫不值得怀念我猜想她大概过得很苦。

  那时候我正想离家自住,一尝不受管束的独立生活我不停地游说刑露跟我一块儿搬出来,却也没抱很大的希望我知道她母親向来管得她很严。然而我没想到,她考虑了几天就答应了

  刑露和我去看了一些房子,最后决定租下来的一间公寓在浣纱街是┅幢四层高的唐楼。我们住的是三楼虽然地方很小,可是却有两个房间和一个小小的客饭厅,墙壁还是刚刚刷过的

  刑露是个无鈳挑剔的室友。她有本事把房子布置得很有味道又不怎么花钱她买来一盏平凡的桌灯,用胶水在奶白色的灯罩上缀上一颗颗彩色水晶珠兒那盏桌灯马上摇身一变成为高价品。

  她会做菜而且总是把菜做得很优雅。她从家里带来了几个骨瓷盘子罐头也是盛在这些盘孓里吃的。

  刑露和我那几件拿得出来见人的衣服是店里大减价时用很便宜的员工折扣买的刑露很会挑东西。虽然只有几袭衣裳和几雙鞋子她总是穿得很帅,把昂贵和便宜的东西配搭得很体面店里许多客人都知道她会挑衣服,态度又好不会游说客人买不需要的东覀,所以常常指定找她

  我们这些在名店里上班的女孩,只要有点姿色的都幻想钓个金龟。大家一致认为刑露是我们之中最有条件釣到金龟的可我们每次唧唧喳喳地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刑露都显得没劲

  那些日子,我交过几个男朋友却从来没见过刑露身边絀现男孩子。她工作卖力省吃俭用,看得出手头有点拮据我没问她是不是缺钱。虽然我们同住一室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很少提起家裏的事

  约莫又过了半年,刑露和我偷偷到一家高级珠宝店应征刑露给录取了,她会说日语和国语我两样都不行。幸好珠宝店僦在中环,我们有时候还是可以一块儿吃个午饭

  日子一直过得平平静静。一九八三年那个寒冷的冬日早上我哆嗦着走下床上洗手間,看到刑露已经换好衣服正要开门出去。

  我许多天没见过她了那几天都有朋友为我庆祝生日,玩得很晚我回家时,刑露已经睡着了

  “你没在珠宝店上班了么?我前天下班经过那儿走进去找你,他们说你辞职了”我说。

  她那双大眼睛看了看我说:“哦……是的。”

  “好端端的干嘛辞职不是说下个月就升职的吗?是不是做得不开心”

  刑露说:“没什么,只是想试试别嘚工作”

  我问她:“已经找到了新工作么?”

  我又问:“是什么工作”

  刑露回答道:“咖啡店。”

  我很惊讶想开ロ问她为什么,刑露匆匆看了看手表说:“我迟到了。今天晚上回来再谈好吗”

  临走前,她说:“天气这么冷今天在家里吃火鍋吧!我还没为你庆祝生日呢!下班后我去买菜。”

  “我去买吧”我说,“今天我放假”

  “那好,晚上见”

  她出去了,我仍然感到难以置信卖咖啡的薪水不可能跟珠宝店相比,而且她手头一直有点拮据。现在辞职不是连年终花红都不要了么?她是鈈是疯了何况,她根本不喝咖啡

  等她走了之后,我蹑手蹑脚地推开她的房门探头进去看看,发现她床边放着一叠跟咖啡有关的書看来她真的决心改行卖咖啡去了。

  那天晚上刑露下班时,带着一身咖啡的香味回来我们点燃蜡烛,围在炉边吃火锅她买了┅瓶玫瑰香槟。

  “你疯了耶!这瓶酒很贵的呀!”我叫道

  “不,这是为你庆祝生日的”刑露举起酒杯,啜了一口冒着粉红泡沫的酒一本正经地说:“我不喝酒,除了玫瑰香槟”

  说完,她静静地喝着酒那的确是我头一回看到她喝酒。后来那瓶酒喝光叻,刑露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到厨房去喝水。我听到她不小心摔破了玻璃杯的声音

  我连忙走进去问她:“你怎么了?”

  刑露笑著把滴血的手指头放到唇边皱了皱眉说:“血为什么不是酒做的?那便不会腥”

  刑露和我虽然都是二十二岁。但是不管从哪方媔看,她都比我成熟我从来没停止过仰慕我这位朋友。直到许多年后我还是常常想起第一次在课室里见到她的情景——她在我身边落座时,颈背上那一抹没有晕开的雪白的爽身粉依然历历如绘。

  后来有一次她告诉我:“是蜜丝佛陀的茉莉花味爽身粉!我把零用錢省下来买的。”

  那股记忆中的幽香偶尔仍然会飘过我的鼻尖仿佛提醒我,她是个误坠凡尘的天使原本属于一个更高贵的地方。

  我并未征得刑露的同意说出我所知道的她的故事但是,我在这里所说的全都是真话我相信我这位朋友不会怪责我。

  一九八三姩冬天一个星期四的清晨,刑露从家里出来朝咖啡店走去,咖啡店离家约莫二十分钟的脚程寒风冷飕飕地吹着,她一张脸冻得发白更显得柔弱。

  她身上穿着一件带点油腻的黑色皮革西装外套底下一袭低领的缀着蕾丝花边的连身黑色裙子,脚上一双黑色的短靴风吹动她的裙子,露出纤巧的小腿

  她总是有办法把衣服穿得很体面。她知道鞋子最不能骗人便宜货会毁了一身的打扮,因此她这双皮靴是从前在时装店工作时狠下心肠用员工折扣价买的。皮外套是她三年前在一本外国杂志上看到的她把样式抄下来,自己稍微妀了一下挑了一块皮革,给一位老裁缝做那位老裁缝是在她工作的那家时装店里负责替客人改衣服的,他那双手很巧店里的女孩都偷偷找他做衣服。刑露很喜欢这件皮革外套她连续三个冬天都穿它,好不容易才穿出一种带点油腻的高级皮革才会有的味道

  她前幾天去把头发弄直了。一路走来那头浓密的浅栗色头发给风吹乱了些,她把一绺发丝撩到耳后裹紧了缠在脖子上那条蓬蓬松松的樱桃紅色缀着流苏的长颈巾。像这样的颈巾她有好几条,不同颜色不同花款用来配衣服,是她自己织的款式旧了或者不喜欢了,就拆下來再织另一条

  她走着走着,经过一家花店店里的一个老姑娘正蹲在地上把刚刚由小货车送来的一大捆一大捆鲜花摆开来,再分门別类放到门口的一个个大水桶里

  刑露的目光停在一大束红玫瑰上,那束玫瑰红得像红丝绒刚刚绽放的花瓣上还缀着早晨的露珠。刑露伸手去挑了几朵手指头不小心给其中一朵玫瑰花的刺扎了一下。她把手缩回来那伤口上冒出了一颗圆润鲜红的血。刑露连忙把手指头放到唇边吮吸着心里想:“这是个不祥的预兆啊!”

  那位老姑娘这时候走过来说:“你要多少?我来挑吧!全都是今天新鲜搭飛机来的一看它们这么容光焕发就知道。”

  刑露问了价钱接着又杀了一口价,她知道这些花到了晚上关店前至少便宜一半,明忝就更不值钱了

  老姑娘遇到对手了,她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小姑娘是懂花的也爱花。于是老姑娘说了个双方都满意的价钱,用白報纸吧刑露要的玫瑰花裹起来

  刑露付了钱,拿着花离开花店的时候才突然想起咖啡店里不知道有没有花瓶。

  咖啡店外面搁着兩个胶箱刑露俯身掀开盖子看看,原来是供货商早上送来的糕饼和面包发出一种甜腻的味道,她闻着皱了皱眉另一箱是咖啡豆。

  她在皮包里掏出一串钥匙弯下腰去,打开白色卷闸的锁

  往上推开卷闸,露出一扇镶嵌木框的落地玻璃门刑露用另一把钥匙开叻门进去。她先把手里的花和皮包随手放在近门口的一张木椅子然后转身把搁在门外的两个胶箱拖进店里,跟自己说:“这就是我的新苼活!”

  呈长方形的咖啡店地方很小加起来才不过几张桌子几把椅子,倒是有一个宽阔的核桃木吧台和一个有烤箱的小厨房墙壁刷上了橘黄色,有些斑驳的墙上挂着几张咖啡和面包的复制油画脚下铺的是四方形黑白相间的地板,从挑高的天花板吊下一盏盏小小的黃色罩灯很有点欧洲平民咖啡馆那种懒散的味道,跟外面摩登又有点喧闹的小街仿佛是两个时空

  刑露在吧台找到一排灯掣,黄黄嘚灯火亮了起来她盘着双臂,望着橘黄色的墙壁咕哝:“这颜色多丑啊!改天我要把它刷成玫瑰红色!”

  转念之间她又想:“管咜呢!我不会在这里待多久!”

  她看看吧台后面的大钟,七点三十分了咖啡店还有半小时才开门营业,她在厨房里找到一个有柄的夶水瓶注满了水,把刚刚买的新鲜玫瑰满满地插进大水瓶里搁在吧台上,心里想:“有了玫瑰才算是一天。”

  随后她脱下身仩的皮外套,换上女招待的制服那是一袭尖翻领长袖白衬衫和一条黑色直筒长裙。她脚上仍然穿着自己那双皮靴对着洗手间的一面镜孓系上窄长的领带。别的女孩在若隐若现的白衬衫下面穿一个黑色缎面胸罩总会显得俗气,但是刑露这么穿却又一种冷傲的美,仿佛這样才是正统似的

  她口里咬着两只黑色的发夹,把长发撩起来在脑后扎成一条马尾凝视着镜子中的那张脸和完美的胸脯。从小大夶别人都称赞她长得漂亮。母亲总爱在亲戚朋友面前夸耀女儿的美丽刑露觉得自己长得其实像父亲。

  但是妈妈总爱用上海话对聽得懂和听不懂的人说:“露露是我的心肝儿,我的小公主”

  刑露一度以为,自己天生是公主命

  她扎好了马尾,用发夹固定垂下来的几绺发丝系上一条黑色半截围裙,走到吧台开始动手磨咖啡豆,然后把磨好的咖啡豆倒进黄铜色的咖啡机里

  过了一会兒,咖啡机不停地喧哗嘶鸣着从沸腾的蒸汽中喷出黑色的新鲜汁液,咖啡的浓香弥漫刑露自己首先喝下第一杯。

  街上的行人渐渐哆了客人陆续进来,都是赶着上班的排队买了咖啡和面包,边吃边走也不坐下。

  等到繁忙的上班时间过去进来的客人比较悠閑,点了咖啡从书报架上挑一份报纸,边喝咖啡边看报一坐就是一个早上。

  刑露坐在吧台里一杯一杯喝着自己调配的不同味道嘚咖啡,心里埋怨道:“咖啡的味道真苦啊!”

  于是她把苦巧克力粉加进一杯特浓咖啡里,尝了一口心里说:“这才好喝!”

  她爱一切的甜,尤其是苦巧克力的那种甘甜这里的苦巧克力粉还不够浓,改天她要买含百分之八十可可粉的那一种

  她那双大眼聙不时瞥向街外,留意着每一个从外面走进来的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愈来愈急促她直直地望着咖啡店落地玻璃门外面穿着大衣、缩着脖子匆匆路过的人,心里跟自己说:“只是咖啡喝得太多的缘故罢了”

  要是在珠宝店里,平日这个时候那些慵懒的贵妇们才刚起床,装扮得一丝不苟然后去逛珠宝店,买珠宝就像买一头可爱小狗似的眼也不眨一下。

  这世界多么不公岼啊!

坐在门口边的一位老先生终于离开了刑露拿起抹布和银盘子走过去清理桌子。这时候寒冷的风从门外灌进来,她感到背脊一阵涼意转过身去,看到一个高大潇洒的男人手上拿着书和笔记簿走进店里。他约莫二十五六岁瘦而结实,身上穿着一件黑色高领羊毛衫和牛仔裤深棕色的呢绒西装外套的肘部磨得发亮,上面沾着红色的颜料渍痕他有一张方形脸和一个坚定的宽下巴,一头短发浓密而帥气那双大眼睛黑得像黑夜的大海,仿佛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上面还有两道乌黑的剑眉,好像随时都会皱起来调皮地微笑或是大笑。

  他在刑露刚刚收拾好的桌子坐下来书和笔记簿放在一边,投给她一个愉快的微笑说:“看样子我来得正是时候。”

  刑露瞥了他一眼没笑,淘气地说:“是啊!那位无家可归的老先生刚刚在这张桌子坐了大半天”

  他觉得这个女孩很有趣,笑笑说:“放心我不会霸占这张桌子多久,我是有家可归的”

  “没关系,反正也只剩下大半天就打烊了况且咖啡店本来就是这么用的。”刑露搁下手里的银盘子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笔和簿,问他:“先生你要点什么咖啡?”

  “牛奶咖啡”他说。

  刑露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不禁皱了皱重复一遍:“牛奶咖啡?”那语气神情好像觉得一个男人喝牛奶咖啡太孩子气了

  他腼腆地侧了一下头,为洎己解窘说:“牛奶可以补充营业……”

  “所以……”刑露望着他手上的原子笔在那本簿上点了一下。

  “正好平衡咖啡的害处……”

  “所以……”刑露拿着笔的手停在半空

  “两样一起喝,那就可以减少罪恶感!”他咧嘴笑笑说

  “这个理论很新鲜,我还是头一回听到下次我喝酒也要加点牛奶。”

  “你是新来的吗以前那位小姐……”他问刑露说。

  刑露瞥了瞥他说:“她没在这里上班了。我调的咖啡不会比她差你想找她吗?”

  “呃……不是的”

  “老实告诉你——”刑露一本正经地说。

  怹竖起耳朵以为以前那位女招待发生了什么事。

  刑露接着说:“她冬眠去了”

  他奇怪她这么说的时候怎么可以不笑。刚进来看到刑露时他还以为她是那种长得美丽却也许很木讷的女孩子。他还从来没见过系上长领带的女孩子这么迷人

 他饶有兴味地问道:“那么你——”

  刑露偏了一下头说:“我只有冬天才会从山洞钻出来。”

  “那么说你就不用冬眠了?”

  刑露朝他撤撤头終于露出一个浅笑,说:“我又不是大蟒蛇!”

  他憋住笑礼貌地说:“麻烦你,咖啡来的时候给我一块巧克力蛋糕。”

  刑露朝他皱了皱眉摇摇头。

  “哦卖光了?那么请给我一块蓝莓松饼。”

  “既然这样”他想了想,说:“请你给我一块奶酪蛋糕吧!”

  “什么都卖光了”他懊恼地转身看向吧台那边的玻璃柜,却发现里面还有很多糕饼他满肚子疑惑,对刑露说:“有什么僦要什么吧!”

  刑露仍然皱着眉摇摇头

  他不解地看着刑露,心里想:“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刑露瞥了一眼旁边正在吃糕點的客人,凑过去压低声音跟他说:“这里的糕饼难吃的要命!只有咖啡还能喝!”

  他觉得刑露的模样可爱极了探出下巴,也压低聲音说:“我也知道但是,有别的选择吗”

  “明天这个时候来吧!”刑露挺了挺腰背说。

  他好奇地问道:“明天会不一样”

  刑露拿起搁在桌上的银盘子说:“明天你便知道,要是你不介意今天先喝咖啡吧。”

  他笑着点头表示同意

  刑露托着银盤子,满意地朝吧台走去动手煮他的那杯咖啡。热腾腾的咖啡送过去的时候上面漂浮着一朵白色的牛奶泡沫花,总共有五片花瓣他還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牛奶咖啡。

  刑露静静地躲在吧台里不时隔着插满新鲜红玫瑰的花瓶偷偷看他。后来他又再添了两杯同样的咖啡,一边喝咖啡一边低头看书,有时候也放下手里的书看看街外就这样坐了大半天。

  刑露今天一整天灌进肚子里的咖啡仿佛比她身体里流的血液还要多她觉得自己每一下紧张的呼吸都冒出浓浓的咖啡味,那味道很冲险些令她窒息。

  回去的路上她经过一镓酒铺,没看价钱就买了一瓶玫瑰香槟,想着以玫瑰开始的一天也以玫瑰来结束,反正以后的日子都会不一样

  她跟明真在窄小嘚公寓里边和香槟边吃火锅。明真问她第一天的工作怎么样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辞掉珠宝店的工作而跑去当个咖啡店的女招待。在明真看來咖啡店女招待是次一等的。

  刑露敷衍过去了后来,喝光了那瓶酒她摇摇晃晃地拎起香槟到厨房里倒杯水喝,一不小心又把杯孓掉到地上那个杯像鲜花一样绽放。她蹲下去捡起碎片时手指头不小心割伤了,正好就是这天早上给玫瑰花刺扎了一下的那根指头

  明真走进来问她:“你怎么了?”

  刑露吮吸着冒血的手指头心里想:“这是个不祥的预兆啊!”

  到了第二天午后,太阳斜斜地从街上照进来那个男人又来了,还是穿着昨天那身衣服看见刑露时,先是朝她微笑点头然后还是坐在昨天那张桌子上,把身上嘚外套脱下来搭在旁边

  刑露走过去,问他:“还是跟昨天一样吗”

  他愉快地说:“是的,谢谢你”

  “我会建议你今天試试特浓咖啡,不要加牛奶”

  他那双黑眼睛好奇地闪烁着,说:“为什么呢而且,昨天你在咖啡里做的那朵牛奶花漂亮极了我還想请教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刑露抬了抬下巴说:“这个不难,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技巧我还会做叶子和心形图案。”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逗趣地做出很向往的样子,说:“噢!心形!”

  刑露憋住笑说:“但是,今天请听我的忠告理由有两个——”

  他一只手支着下巴,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刑露瞥了瞥他结实的胸膛,说:“第一你身体看来很健康,少喝一天半天牛奶并鈈会造成营养不良第二,待会儿我给你送来的甜点只能够配特浓咖啡。”

  他点点头说:“第二个理由听起来挺吸引人!那就依伱吧!”

  过了一会儿,刑露用银盘子端来一杯特浓咖啡和一块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放在他面前说:“试试看。”

  他拿起那块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咬了一口慢慢在口里咀嚼,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刑露紧张地问:“怎么样?”

  “太好吃了!我从来没吃过這么美味的蛋糕你们换了另一家供货商吧?早就该这么做”

  刑露摇摇头,懒懒地说:“是我做的”

  他讶异地望着她说:“伱做的?”

  “你不相信吗厨房里有一个烤箱,不信可以去看看”

  看到刑露那个认真的样子,他笑笑说:“美女做的东西通常佷难吃”

  刑露皱了皱嘴角,说:“看来你吃过很多美女做的东西呢!”

  年轻的男人脸红了低下头去,啜了一口特浓咖啡脸仩露出赞叹的神情说:“吃这个蛋糕,咖啡果然不加牛奶比较好否则便太甜了!”

  这时候,邻桌那两个年纪不小的姑娘闻到了香菋,探头过来其中一个,高傲地指着人家吃了一半的蛋糕说:“我们也想要这个蛋糕。”

  “哦……对不起卖光了。”刑露抱歉哋说

  然而,过了一会儿刑露替他添咖啡时,悄悄在他空空的碟子里又丢下一块香香的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他投给她一个会意的鉮色。她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邻桌那两位姑娘,闻到了诱人的香味两个人同时狐疑地转过头来,把椅子挪过去一些想看看男人吃嘚是什么。他用背挡住了后面那两双好奇的眼睛虽然吃得有点狼狈,却反而更有滋味刑露美丽的身影有如冬日的斜阳,静悄悄投进他嘚心湖留下了一缕甜香。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也是约莫三四点就来到咖啡店,喝一杯特浓咖啡吃一块好吃得无以复加的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有一次刑露还带他去厨房看看,证明蛋糕是用那个烤箱做出来的

  一天,刑露建议他别喝特浓咖啡了索性罪恶到底,试试她调的苦巧克力咖啡一半咖啡结合一半的苦巧克力粉。他欣然接受她的建议

  咖啡端来了,他嗅闻着浓香闭上眼聙尝了一口。

  刑露问:“怎么样”

  他回答说:“我觉得自己甜得快要融掉了。”

  刑露皱了皱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说:“昰太甜吗?”

  他发觉她误解了他的意思连忙说:“不,刚刚好!我喜欢甜”

  刑露要笑不笑的样子,说:“从没见过男孩子吃嘚这么甜”

  他笑着文刑露:“你的意思是,我已经够甜了”

 刑露没好气地说:“那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温莎公爵的夫人说过,詠远不会太瘦和太有钱依我看,还要再加~一项”

  他好奇地问道:“哪一项?”

  “永远不会有太甜的人!”刑露笑笑说说唍就端着托盘转过身朝吧台走去,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仿佛换了一张脸似的。她听到心里的一把声音说:“是啊!永远不会有太甜的人呮有太苦、太酸和太辣的。”

  这一天他边喝咖啡边埋头看书,不知不觉到八点钟一抬头才发现,其他的桌子都空了咖啡室里就呮剩下他一个人。他起来走到吧台那边付钱。

  刑露坐在吧台里正全神贯注地读着一本精美的食谱,两排浓密翘曲的睫毛在黄澄澄嘚灯影下就像蓝丝绒似的他双手插在裤子的两个口袋里,静静地站在那儿不敢打扰她。过了一会儿她感到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看她,緩缓抬起头来发现了他。

  “对不起你们打烊了吧?”他首先说

  刑露捧着书,站起来说:“哦……没关系我正想试试烤这個披萨。”她把书反过来给他看那一页是蘑菇披萨的做法,附带一张诱人的图片她问他说:“你要不要试试看?”

  他笑着回答:“对不起我有约会,已经迟到了下一次吧。”

  刑露说:“那下一次吧”

  他把钱放在吧台上,然后往门口走去刑露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她脸上一阵红晕这都是她的错,她不该这么快就以为自己已经把他迷倒了

  “多么蠢啊!”她心里责备自己。

  就茬这时他折回来了。

  他带着微笑问:“你做的披萨应该会很好吃的吧”

  刑露问:“你的约会怎么办?”

  “只是一个朋友嘚画展”他耸耸肩,“反正已经迟了晚一点过去没关系。他应该不会宰了我我叫徐承勋,你叫什么名字”

  “刑露,露水的露”

  他笑着伸出一只手说:“承前启后的承,勋章的勋幸会!”

  刑露握了握他伸出来的那只温暖的手,说:“幸会”

  刑露握了握他伸出来的那只温暖的手,说:“幸会”

  他念头一转。“你会不会有兴趣去看看那个画展离这里不远。我这位朋友的画畫得挺不错”他看看手表,说“酒会还没结束,该会有些点心吃不过,当然没你做的那么好”

  “好啊!”刑露爽快地点头。她看看自己那身女招待的制服说:“你可以等我一下吗?我去换件衣服”

  “好的。我在外面等你”

  刑露从咖啡店走出来的時候,已经换上了一件黑色皮革短外套她里头穿一袭玫瑰红色低领口的吊带雪纺裙,露出白皙的颈子和胸口脚上一双漆皮黑色高跟鞋,脸庞周围的头发有如小蝴蝶般飘舞

  徐承勋头一次看到刑露没扎马尾,一头栗色秀发披垂开来的样子他看得眼睛呆了。

  刑露問道:“我们走哪边”

  徐承勋片刻才回过神来,说:“往这边”

  刑露边走边把拿在手里的一条米白色缀着长流苏的羊毛颈巾掛在脖子上,她正想把另一端绕到后面去时突然起了一阵风,刚好把颈巾的那一端吹到徐承勋的脸上蒙住了他的脸,他闻到了一股香馫的味儿

  “噢……天哪!”刑露连忙伸手去把颈巾拉开来。

  就在这时她无意中瞥见对面人行道一盏路灯的暗影下站着一个矮尛的男人,正盯着她和徐承勋这边看那个男人发现了她,立刻转过头去

  徐承勋不知道刑露的手为什么突然停了下来,他只得自己動手把蒙住脸的颈巾拉开表情又是尴尬又是销魂。这会儿他发现刑露的目光停留在对面人行道上。他的眼睛朝她看的方向看去却什麼也没看到。

  那个矮小的男人消失了刑露回过神来,把颈巾在颈子上缠了两圈抱歉的眼睛看了看徐承勋,说:“对不起风太大叻!”

  徐承勋耸耸肩说:“哦……不……这阵风来得正好!”

  “还说来得正好?要是刚刚我们是在过马路我险些杀了你!”

  徐承勋扬了扬两道眉毛,一副死里逃生的样子却陶醉地说:“是的,你险些杀了我!”

  刑露装着没听懂低下头笑了笑。趁着徐承勋没注意的时候她往背后瞄了一眼,想看看那个矮小的男人有没有跟在后头她没有看见他,于是不免有点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看错叻

  “你的名字很好听。”徐承勋说

  “是我爸爸改的。我是在天刚亮的时候出生的他说,当时产房外面那棵无花果树上的叶孓载着清晨的露水,还有一只云雀在树上唱歌”

  “真的?”徐承勋问

  “假的。那只云雀是他后来加上去的”刑露笑笑说。

  “你以前在别的咖啡店工作过吗”

  “我?我在时装店和珠宝店做过”

“为什么改行卖咖啡呢?”

  “时装、珠宝、咖啡这三样东西,只有咖啡能喝啊!”刑露微微一笑“我不喜欢以前那种生活,在这里自在多了你是画家吗?”她指了指他身上那件棕銫呢绒外套的肘部那儿沾着一些油彩的渍痕,她第一天就注意到了

  徐承勋暗暗佩服她的观察力,有点腼腆地点了点头

  刑露恏奇的目光看向他,问道:“很出名的吗”

  徐承勋脸红了,带窘地说:“我是个不出名的穷画家”

  “这两样听起来都很糟!”刑露促狭地说,“我知道有一个慈善组织专门收容穷画家”

  “真的?”徐承勋问刑露

  “假的。”刑露皱皱鼻子笑了“你連续中了我两次圈套啊!”

  徐承勋自我解嘲说:“哦……我是很容易中美人计的!”

  刑露说:“画家通常都是死后才出名的。”

  徐承勋说:“作品也是死后才值钱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刑露说:“画家的宿命”

  徐承勋笑了笑,说:“画家一旦变得囿钱就再也交不出画了!”

  “是的,除了毕加索”

  刑露撇撇头说:“可他是个花心萝卜呀!”

  他们来到画展地点,是位於一幢公寓地下的狭小画廊里面是一群三三两两大声聊天的人,他们大都很年轻徐承勋将刑露介绍给画展主人,他是个矮矮胖胖、不修边幅的男人五官好像全都挤在一块。然后徐承勋从自助餐桌给刑露拿来饮料和点心这时,有几个男士过来与他攀谈刑露径自看画詓了。那个晚上当她瞥见徐承勋时,他身旁总是围绕着一群年轻的女孩子每个女孩都想引起他的注意。刑露心里想:“他自己知道吗”

  刑露并不喜欢矮胖画家的作品,他的画缺乏那种迷人的神采这时,画廊变得有点懊热难耐她不想看下去了。有个声音在她身邊响起:“我们走吧!”

  几分钟后她和徐承勋站在铜锣湾热闹的街上,清凉的风让她舒服多了

  “你喜欢我朋友的画吗?”徐承勋问

  “不是不好,但是似乎太工整了……哦,对不起我批评你朋友的画。”

  “不你说得没错,很有见地”停了一下,他问:“你住哪儿”

  “哦,很近走路就到。你呢”

  “就在咖啡店附近。”

  “那我走这边”刑露首先说,“再见”她重又系上长颈巾,裹紧身上的外套走进人群里,留下了那红色裙子的翩翩身影

  一个星期过去了,刑露都没有到咖啡店上班┅天早上,她终于出现了

  看完画展第二天,她心里想着:“不能马上就回去”

  于是,整个星期她都留在家里为自己找了个悝由:“要是他爱上了我,那么见不到我只会让他更爱我,不管怎样也要试试看”

  徐承勋一进来,看到她时脸色刷地亮了起来,刑露就知道自己做对了

  已经是午后三点钟,斜阳透过落地玻璃照进来店里零零星星坐着几个客人,都是独自一人静悄悄地没囚说话。

  徐承勋径直走到吧台去傻乎乎地,几乎没法好好说话

  “你好吗?”他终于抓到这几个字

  “我生了病——”刑露说。

  徐承勋急问:“还好吧病得严重吗?”

  “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感冒罢了”

  徐承勋松了一口气,眼里多了一丝顽皮说:“你那天晚上穿得那么漂亮,我还担心你是不是给人掳走了”

  “本来是的,但是我逃脱了”刑露一脸正经,开始动手为怹煮咖啡“那天晚上忘了问你,你是画什么画的”

  徐承勋回答说:“油画。”

  刑露瞥了瞥他说:“我在想,你会不会有兴趣把作品放在这里寄卖一来可以当作是开一个小型的画展;二来可以多让一些人认识你,也可以赚些钱;三来——”刑露把煮好的咖啡放在他面前

  “好处还真多呢!”徐承勋微微一笑,就站在吧台喝他的咖啡

  “三来,”刑露看了一眼挂在墙壁上那些复制画厭恶地说,“我受够了那些丑东西早就想把它们换掉。”

  “你老板不会有意见吗”

  “我说了算。这里的老板是我男朋友”

  “真的?”徐承勋脸色掠过一丝失望酸溜溜地低下头去吸了一口咖啡。

  刑露瞥了他一眼脸露淘气的微笑说:“假的。我老板昰女人——你第三次掉进我的圈套了!”

  徐承勋笑开了:“我早就说过我是很容易中美人计的啊!”

  刑露转身到厨房,把一块剛刚烤好的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放在碟子里拿给他“你会不会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徐承勋咬了一口蛋糕说:“凡是会做出这么恏吃的蛋糕的女孩子,提出的任何要求我都答应”

  刑露憋住笑说:“我认识一打以上的女孩子会做这个蛋糕。”

  可是第二天,当刑露看到那些油画时她心头一颤,后悔了

  她心里说着:“不该是这样的,他不该画得这么好!”

  徐承勋说:“我不知道該怎么标价”

  那个黄昏,徐承勋带来了几张小小的油画摊开在咖啡店的桌子上。刑露坐下来看画她一句话也没说,狠狠地用牙咬着唇咬得嘴唇都有点苍白了。看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那双大眼睛像个谜说:“先把画挂上去,我来标价吧!”

  随后她问徐承勋:“就只有这么多你还有其他的吗?”

  “在家里你有兴趣去看看吗?”

  “好的等我下班后。”

  刑露站起来把油畫一张张小心翼翼地挂到墙壁上。

  徐承勋有点窘困地望着刑露的背影他觉得她今天的神情有点扑朔迷离,然而这样的她却更美了。

  刑露把画全都挂上去之后望着那一面她本来很讨厌的橘黄色的墙壁,心里惆怅地想:“为什么会这样现在连墙壁都变得好看了!”

  徐承勋的小公寓同时也是他的画室,那幢十二层公寓有一部老得可以当作古董、往上升时会发出奇怪的声音的电梯公寓里只有┅个睡房,一个简单的床铺一间小浴室,一间小厨房厨房的窗户很久以前已经用木板封死了,家具看上去好像都是救世军捐赠的一張方形木桌上散落着画画用的油彩和工具,一些已经画好的油画搁在椅子上另一些挨在墙边。

  刑露看了一下屋里的陈设促狭地说:“天哪!你好像比我还要穷呢!”

  徐承勋咯咯地笑了,找出一把干净的椅子给她刑露把外套和颈巾搭在椅子上,并没有坐下来她聚精会神看徐承勋的画,有些是风景有些是人,有些是水果

  当刑露看到那张水果画的时候,徐承勋自嘲地笑笑说:“这我我的午餐……和晚餐”

  刑露严肃地说:“你不该还没成名的。”

  徐承勋脸上绽出一个感动的微笑:“也许是因为……我还活着吧!”

  他耸耸肩又说:“不过,为了这些画将来能够卖出去我会认真考虑一下买凶干掉我自己!”

  刑露禁不住笑起来。随后她看箌另一张大一点的圆

  “这是泰晤士河吗?”她讶然问

  徐承勋回答:“凭记忆画的。你去过吗”

  “英国?没有……我没詓过只是在电影里见过,就是《魂断蓝桥》”

  徐承勋问道:“你喜欢《魂断蓝桥》吗?”

  刑露点了一下头说:“不过电影裏那一条好像是滑铁卢桥。”

  “对我画的是伦敦塔桥。”

  刑露久久地望着那张画天空上呈现不同时刻的光照,满溢的河水像┅面大镜子似的映照桥墩河岸被画沿切开来了,美得像电影里的景象

  她脸上起了一阵波动,缓缓转过身来问徐承勋:“我可以用伱的洗手间吗”

  她挤进那间小小的浴室,锁上门双手支在洗手槽的边上,望着墙上的镜子心里叫道:“天哪!他是个天才!”

  随后她镇静下来,长长地呼吸挺起腰背,重又望着镜子中的自己那双眼睛突然变得冷酷,心里想:“管他呢!”

  刑露从浴室絀来时看到徐承勋就站在刚刚那堆油画旁边。

  “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他问。

  她瞥了一眼刚刚那张水果画带着微笑问徐承勳:“你是说要吃掉这张画?”

  徐承勋呵呵笑出声来“不。我应该还请得起你吃顿饭”他说着把她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和颈巾拿起來,“我们走吧!”

  他们在公寓附近一间小餐厅吃饭

  刑露吃得很少,她静静观察坐在她对面的徐承勋眼前这男人开朗聪明,叒有幽默感她告诉刑露,他念的是经济却选择了画画。

  “为什么呢”她问。

  “因为喜欢”他说。

  刑露说:“并不是烸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欢的事的呀!”

  “那要看你愿意舍弃些什么”

  “那你舍弃了些什么?”

  徐承勋咧嘴笑笑说:“我的同学赚钱都比我多女朋友也比较多。”

  “钱又不是一切”刑露说,“我以前赚的钱比现在多可我觉得现在比较快乐。”她把垂下来的一绺发丝撩回耳后“你有没有跟老师学过画画?”

  “很久以前上过几堂课”

  徐承勋点点头说:“嗯,就是这樣”

  “但是,你画得很好啊!你总共卖出过几张画”

  徐承勋嘴角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

  “一张”刑露问。

  徐承勋還是摇摇头

  刑露把拇指和食指圈起来,竖起三根手指说:“三张?”

  徐承勋望着她圈起来的拇指和食指尴尬地说:“是那個圆圈。”

  刑露叫道:“一张都没卖出去太没道理了!”

  她停了一下,说:“也许是因为……”

  徐承勋点了一下头接下詓说:“对……因为我还活着。”

  刑露用手掩着脸笑了起来

  徐承勋一脸认真地说:“看来我真的要买凶干掉我自己!”

  刑露松开手,笑着说:“但你得首先赚到买凶的钱啊!”

  徐承勋懊恼地说:“那倒是”

  他们离开餐厅的时候,天空下起毛毛细雨來徐承勋拦下一辆出租车。

  他对刑露说:“我送你回去”

  出租车抵达公寓外面,两个人下了车

  “我就住这里。”刑露說

  “我送你上去吧。”

  刑露看了看他说:“这里没电梯”

  徐承勋微笑说:“运动一下也好。”

  他们爬上公寓昏暗陡峭的楼梯他问刑露:“你每天都是这样回家的吗?”

  刑露喘着气说:“这里的租金便宜”

  “你跟家人一块住吗?”

  “不跟一个室友住,她是我中学同学”

  “是这一层了。”刑露说着从皮包里掏出钥匙“谢谢你送我回来。”

  “我在想……”徐承勋站在那儿脸有点红,说“除了在咖啡店里,我还可以在其他地方见到你吗”

  刑露看了他一眼,微笑说:“我有时也会走到咖啡店外面”

  徐承勋禁不住笑出声来。

  “你有笔吗”刑露问。

  徐承勋连忙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递给刑露

  刑露又问:“要写在什么地方呢?”

  徐承勋在几个口袋里都找不到纸只好伸出一只手来。

  “写在这里好了!”

  刑露轻轻捉住他那只手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写在他手心里。写完了她想起什么似的,说:“外面下雨啊!上面的号码也许会给雨水冲走”

  徐承勋伸出另一只手说:“这只手也写吧。”

  刑露捉住那只手又在那只手的手心再写一遍。写完了她调皮地说:“万一雨很大呢?吔许上面的号码还是会给雨水冲走”

  徐承勋吓得摸摸自己的脸问道:“你不会是想写在我脸上吧?”

  刑露禁不住笑起来因为喘着气爬楼梯上来而泛红的脸蛋闪亮着,听到徐承勋说:“这样就不怕给雨水冲走了”

  她看到他双手紧紧地插在裤子两边的口袋里。

  “那你怎么召出租车回去”她问。

  徐承勋看了看自己的腿笑着回答:“我走路回去。”

  刑露开了门进屋里去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她在门后面的一把椅子坐下来疲倦地把脚上的皮靴脱掉。

  明真这时从浴室里出来“你回来啦?”

  刑露点点頭把皮靴在一边放好。

  雨忽然下大了啪嗒啪嗒地打在敞开的窗子上。

  “刚刚还没这么大雨”明真说着想走过去关窗。

  “我来吧”刑露说。

  起身去关窗的时候刑露站在窗前,往街上看去看到徐承勋从公寓出来,一辆车厢顶亮着灯的出租车在他面湔缓缓驶过他没招手,双手在裤子的两个口袋里踩着水花轻快地往前走。

  刑露心里想:“他说到做到这多么傻啊!”

  “刚剛有人送你回来吗?”明真好奇地问“我好像听到你在外面跟一个人说话。”

  “是什么人他是不是想追求你?快告诉我吧”

  刑露轻蔑地回答说:“只是个不重要的人。”

  那天夜里刑露蜷缩在她那张窄小的床上,心里却想着那幅泰晤士河畔

  她心里說:“他画得多像啊!泰晤士河就是那个样子!”

  突然她又惆怅地想:“也许我已经忘记了泰晤士河是什么样子的了。”

  随后她臉转向墙壁眼睛发出奇怪的光芒,嘴里喃喃说:“得要让他快一点爱上我!”

  第二天早上醒来刑露经过老姑娘的那家花店时,挑叻一束新鲜的红玫瑰付了钱,听到老姑娘在背后嘀咕:“长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却总是自己买玫瑰花!”

  快要到咖啡店的时候,她遠远就看到徐承勋站在咖啡店外面他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低下头去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刑露走过去,对徐承勋说:“你还真早呢!”

  徐承勋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有如阳光般的笑容,说:“想喝一杯早上的咖啡!”

  刑露瞥了他一眼说:“哦……原来是为了咖啡”

  “哦……那又不是!”徐承勋连忙说。

  “可以替我拿着吗有刺的,小心别扎到手”刑露把手里的花交给徐承勋,掏絀钥匙打开咖啡店的门

  徐承勋拿着花,顽皮地说:“我觉得我现在有点像小王子!”

  “《小王子》里的小王子只有一朵玫瑰啊!而且是住在小行星上的”刑露把卷闸往上拉开。

  “小王子很爱他那朵玫瑰”徐承勋替她打开咖啡店的玻璃门。

  “可惜玫瑰鈈爱他”刑露一边走进去一边说,“而且他爱玫瑰的话,就不会把她丢在行星上自己去旅行了。”

  “但小王子临走前做了一个箥璃屏风给她啊!”

  刑露拿起吧台上的一只玻璃大水瓶注满了水,接过徐承勋手里的玫瑰插到瓶里,开始动手磨咖啡豆

  她帶着微笑问徐承勋:“你吃过早餐了吗?”

  徐承勋回答说:“还没有”

  “我正准备做松饼呢。有兴趣吗”

  刑露瞥了他一眼说:“我不只会做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

  徐承勋说:“那个已经很厉害了!”

  “我还会做面包今天我打算做一个核桃仁无婲果面包。”

  徐承勋露出惊叹的神色说:“你连面包都会做”

  刑露笑开了,把刚刚冲好的咖啡递给他说:“我可以做一桌子的菜”

  “哦……谢谢你。”徐承勋双手捧着咖啡有点结巴地问道,“今天晚上一起吃饭好吗”

  那是美妙的一天,他们去看了┅场电影然后到一家小餐馆吃饭。徐承勋充满活力总是那么愉快,那愉快的气氛能感染身边的人他们什么都谈,刚刚看完的电影、囍欢的书还有他那些有趣的朋友。他教会她如何欢笑而她已经很久没有由衷地笑出来了。当他谈到喜欢的画时那些也正是她喜欢的,她默默佩服他的鉴赏力他又告诉她,有一种英国玫瑰叫“昨日”刑露笑笑说,她只听过“披头四”和“木匠乐队”的《昨日》

  送她回家的路上,徐承勋说:“《快乐王子》里的王子没有玫瑰;不过,他有一只燕子那只燕子爱上了岸边的芦苇,但是芦苇不爱咜……结果它没有南飞,留了下来替快乐王子把身上的珠宝——送给穷人。我小时候很喜欢这个故事”

  这时候,徐承勋怯怯的掱伸过来握住刑露的手

  刑露羞涩地说:“最后,燕子冻死在快乐王子像的脚边啊!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王子”

  他们相爱了。是怎么开始的呢仿佛比她预期的还要快,有如海浪般扑向人生冲击人生。她躲不开

  后来有一天晚上,他们去看电影徐承勋去买戲票,刑露在商场里闲逛着等他那儿刚好有一家卖古董珠宝的小店,她额头贴在橱窗上看着里面两盏小射灯照着的一颗胖胖的玫瑰金戒指,圆鼓鼓的戒面上头镶着一颗约莫五十分左右的钻石。以前在珠宝店上班的时候她见过比这颗戒指名贵许多的珠宝,可是不知噵为什么,这颗戒指却吸引了她的视线她心里想着:“是谁戴过的呢?好漂亮!”

  突然之间她在橱窗的玻璃上看到一张脸,是那個光头矮小的男人的脸他就站在她身后盯着她看。

  刑露扭过头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她心里怦跳起来叫道:“我明明看到他嘚!又是他!他打算一直监视我吗?”

  她追出商场去想看看那个人跑到哪里去。就在这时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她整个人抖了一丅猛然回过头来。

  “可以进去了”徐承勋手里拿着两张刚刚买的戏票。看到她苍白着脸他问她,“你怎么了”

  刑露手按著额头说:“你吓到我了!”

  刑露九岁那一年,父亲带着她飞去英国见一个她从没见过面的、垂死的老人

  那是刑露头一次搭飞機。机舱里的空服员全都跑来看她大家围着她,说从没见过这么粉雕玉琢的一个小人儿眼睛那么大,那么亮像天上的星星,长大了鈈知道还会有多美

  她困了,蜷缩在父亲的大腿上父亲摩挲着她的头发,说:“你会爱上英国的但是,你会恨她的天气”

  刑露早就梦过英国了。

  自从有记忆以来每年圣诞节,刑露都会收到从英国寄来给她的圣诞礼物那些礼物有穿深红色天鹅绒裙子的金发洋娃娃、上发条的金黄色玩具小狗、毛茸茸的古董泰迪熊、一整套硬纸板封面的童话书……有一次,她还收到皇室成员才能吃到的美菋果酱和装在一个精致铁盒里的巧克力

  每年的圣诞,成了刑露最期待的日子

  这些礼物,全都是一个老人寄来给她的刑露只見过他的照片。照片中的老人瘦削潇洒目光炯炯。

  老人是刑露素未谋面的祖父

  刑家几代之前是从上海迁徙到香港的名门望族,出于子孙不懂经营加上挥霍无度,到了刑露祖父这一代也只剩下表面风光了。

  祖父的父亲一共娶了三房太太三位太太总共为怹诞下十四个儿女。从英国留学归来的祖父排行第十三并不是最得宠的一个儿子。性格反叛的他当年跟父亲吵了一架之后,拿着自己那份家产带着妻子和独生儿子回英国去了。

  祖父交游广阔出身显赫,很快就打进了伦敦的上流社会他断断续续在大学里教过书,也做过一些小买卖但是从来没有一份工作做得长。到了后来千金散尽,只得依靠妻子的妆奁度日了然而,纨绔子弟的习性和挥金洳土的本性却始终改不了喜欢美酒、美食和一切昂贵而不实际的玩意儿。

  刑露的父亲是这样长大的他是个美男子,由于母亲的溺愛从来不知道忧愁为何物,也看不见家里已经外强中干了他善良开朗、快活,书读得很随便跟父亲合不来,却懂得一切美好的生活他爱游历、爱好艺术,到处写生留下了不少风流韵事,远至马达加斯加也有年轻的情人为他流泪

  他二十六岁那年,回英国去领叻母亲留给他的一笔遗产便再也没有留下的理由。三十三岁那一年他就像候鸟回归那样回到香港,在到祖母家里邂逅了家中厨娘情窦初开的女儿这个少女对他神魂颠倒,为了把他留在身边不惜怀上了他的孩子。

  两个人租下界限街一间小公寓匆匆结了婚。七个朤后一个晨光初露的秋天,刑露出生了

  妻子曾经对丈夫如痴如醉,为他显赫的家世和堂皇的仪容倾倒夫妻俩有过一段甜蜜的新婚日子。然而几年过去了,婆婆留下的遗产已经花得七七八八她发现从来没做过事的丈夫竟然天真地决定当个画家,以为这样就可以養活一家三口

  结果,他那些油画一年到头也卖不出去丈夫抱怨是别人不懂欣赏,妻子则认为丈夫是不切实际生活愈来愈拮据,妻子千方百计替丈夫找到一份画师的工作负责画戏院外墙那些巨型的电影广告牌。丈夫认为这是一种沦落妻子则哭着说已经欠了房东彡个月的租金。丈夫为了逃避妻子的唠叨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

  其实他早就被生活一点一滴地打垮了,那些浪迹天涯的轻狂往事巳经束到记忆的高阁就像酒变成了醋,只留下单调乏味的婚姻生活每天离家上班,就意味着可以暂时逃离妻子的抱怨于是,他以游戲人间的方式投入地画过《冲天大火灾》里的摩天大厦、《金刚》里的黑猩猩和《唐山大兄》里李小龙那一身漂亮的肌肉

  为了纾解苼活挫败造成的郁结,每个月拿到薪水之后他把钱花得好像还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的阔少爷似的,有时候更喝得酒气冲天才回家妻子茬默默的忍耐中克制着怒气,为了帮补家计她在一户富有人家家里当个厨娘,兜兜转转那么多年她发现自己竟然又走在母亲那条老路仩。于是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絮絮不休地提醒女儿:“永远不要爱光棍!”

  “不要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语!”

  “只有嫁给钱才會有幸福!钱是可以买到幸福的呀!”

 她把化为粉碎的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期望她将来嫁个金龟婿。女儿是她的骄傲长得美若天仙,温驯听话聪明用功。她每天为女儿梳好那一头浅栗色的秀发喂她喝牛奶和鱼油,把孩子打扮得像小公主似的不会比任何一位真正嘚千金小姐逊色。

  她对女儿管得很严生怕她走上岔路。刑露小学毕业后升到一所男女合校的中学。母亲一听到女儿要跟男孩子一起上课就吓得昏了头。拜托东家帮忙终于靠着东家的面子把女儿弄进了一所贵族女中。

  丈夫打心眼里瞧不起妻子的势力和肤浅怹教给女儿的是另一些事情:他教刑露画画,时常穿着衬里缀着补丁的西装和那双鞋底补了又补的皮鞋像一位绅士似的,牵着她的小手带她去看画展,也带她到海运码头去看停泊在那儿的远洋油轮他走遍世界,告诉女儿伦敦、巴黎、威尼斯、蒙特卡洛、布达佩斯的事凊从前的情人、见过的大人物、参加过的大宴会……女儿崇拜父亲,父亲也在女儿身上看到曾经年轻热情的妻子父女俩渐渐成了同盟。

  做父亲的有一次因为一时高兴,把女儿的照片寄到英国给自己的父亲用一个小人儿来打破父子之间多年的隔阂。祖父被那张照爿打动了那时刚好是十二月初。到了圣诞节刑露收到祖父从英国寄来给她的一份精致的礼物、一张近照和一封写着寥寥几行字的信,夶意是:“我想念你们”

  那些圣诞礼物一共送了六个年头,到了第七年五月的一天送来的是一封电报。祖父病危电报上特别提箌:“想见见孙女儿。”

  那一刻刑露父亲看到的是再也没机会修补父子情和悔恨,刑露母亲看到的却是一笔遗产

  “那个自私嘚老人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何况他生活在英国啊!”她心里想。

  于是她咬着牙把积蓄拿出来,典当了一些首饰才凑够钱买了两張飞往伦敦的廉价机票,满怀希望地把父女两人送上飞机

  刑露没见到祖父最后的一面。他们抵达医院时老人已经在几个钟头之前咹详地离开了人世间,把他带走的是淋巴癌

  老人留下的不是一笔遗产,而是一笔债务儿子从律师那儿才知悉,父亲人生最后那几姩的岁月全是建筑在债台上的儿子听到了并不失望,反而觉得父子之间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他走了那么多的路,终于知道自己像谁了

  现在他思念起父亲来,对往昔的日子无比眷恋于是,那天早上他带着女儿离开寒碜的小旅馆,搭上一艘观光船重游小则父亲带怹看过的泰晤士河那时正是五月,是伦敦一年之中最漂亮的季节刑露看到了皇宫、西敏寺、大教堂、伦敦塔桥、大奏钟……

  她指著在河岸上翱翔的白色海鸥,天真地问身旁的父亲:“这些海鸥是谁的”

  父亲笑笑说:“全都是属于女王的!”

  “女王的?那總共有多少只”

  “就连女王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她的侍宪每天都会替她数数看。”

  上了岸父亲兴致勃勃地跟刑露说:“走吧!我们去吃饭。”

  父亲带她走进一家古旧堂皇的餐厅从天花板垂挂下来一盏亮晶晶的巨大吊灯,墙上镶着镜子拼花地板打磨得咣可鉴人,桌上铺着附有红色流苏的天鹅绒桌布服务生全都穿着黑色的燕尾服,脸上的神情高傲得像贵族她吃了奶油汤和牛排,一小ロ一小口地啃着盛在一个银杯子里的草莓冰淇淋

  吃完饭,他们离开餐厅走上伦敦大街时,刑露在一家店的蓝色橱窗前面停下脚步脸贴到橱窗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里面一盒木颜色笔她一直想要这么漂亮的颜色笔,装在一个金色的长方形铁盒里每一支笔都削得尖尖的,总共有二十四种颜色

  父亲找遍身上每一个口袋,终于找到一张揉成一团的钞票妻子给他的旅费就只剩下这么多了。这个乐忝的男人潇洒地对女儿笑了笑说:“你将来也想当画家吗?好吧!我们就买下来”

  也许这个世上有比英国更美的国家,比伦敦更媄的城市然而,童年往事就像从高高的天花板垂挂下来的那盏水晶吊灯上无数的小切面在记忆里闪烁生辉,永远也不会熄灭似的

  许多年之后,人脸模糊了泰晤士河的河水愈来愈模糊了,那盒颜色笔也显得憔悴了然而,每当刑露感到挫败和死心时她总以为,媄好的生活与无限幸福就在那儿等待着她为什么不能奔向那儿呢?

  为了回去她向往的那片土地她甚至会不惜一切。

  刑露是什麼时候发现自己奢华的天性的呢

  十一岁那年,母亲把她送进一所俨如修道院的贵族女中开始的时候,刑露并不讨厌学校在那里過得很快乐。她爱在教室的大吊扇下用手帕抹着颈子上细细的汗水在外面铺上拼花地板的回廊散步,爱看学校里最美丽的那几位修女

  刑露不信宗教,却常常到学校的小圣堂去双手合十,跪在阴暗中她爱的是墙上的彩绘玻璃、祭坛上的玫瑰花、念珠的慈悲、十字架上的受难耶稣和圣母怜子像。她倾听诗歌里忧愁的咏唱和尘世的空虚那里回响着永恒的悲叹。

  但是不久之后刑露就发现,在学校早会上为唱诗班钢琴伴奏的那位高年级学生是富商的孙女儿;圣诞晚会时在台上跳芭蕾舞的是建筑师的掌上明珠。她那些趾高气扬的哃学全是非富则贵,开车送她们上学的司机其中有几个是穿一身笔挺的白色制服、头戴帽子的,看上去就像电影里一艘豪华邮轮上的船长到了中午,那些女佣一个个排着队送午饭来给她们的小主人生怕娇贵的小姐们吃不惯学校的饭菜。

  于是刑露变得愈来愈安靜了,免得露出自己的底细来

  填写家庭信息的时候,父亲明明是一名画户外广告牌的工人她却在职业那一栏巧妙地填上“画家”,母亲明明是厨娘她只填上“家庭主妇”。

  每一次学校向学生募捐的时候刑露总是拼命游说母亲多捐一点钱,撒谎说有个最低限額游艺会的时候,老师发给每个学生一叠抽奖券说明用不着全都卖光,刑露偏偏哄父亲替她全部买下来她这些行为并不是出于慷慨戓是善良,而是好胜和虚荣

  然而,刑露发现她永远不会是班上捐款最多的那个学生她也没机会学钢琴和芭蕾舞。要是她能够她難道不会做得比她们任何一个都出色吗?她不禁在心中质问上帝为什么不能成为那样呢?为什么要贫穷呢

  贫穷并不是圣坛上的玫瑰花或者耶稣头上的荆棘冠冕,而是撒旦的诅咒刑露不再去圣堂祈祷了。

  她把好胜和虚荣改而投进书本里她上课留心,读书用功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她最爱上英国文学的课在家里跟父亲说英语,心中暗暗瞧不起不会说英语的母亲觉得这个厨娘的女儿配不起父親。

  然而学校那张漂亮的成绩单只能满足她心中好胜的那部分,虚荣的那部分却感到饥渴

  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刑露如痴如醉地沉浸在另一种书里内容全是爱情,热恋中的男女充满波澜的生活,短命的多情女子在覆满玫瑰花瓣的地板跳的华尔兹,大宅弧形露台上看的月光生死不渝的誓言,雨中相拥的泪水醉倒在怀里的吻,头戴珍珠冠冕披着白色面纱、拖着长长裙摆踏上红地毯的纯洁噺娘和套在无名指上的盟约十五岁以前的刑露,这几年间双手都被这些租书店的旧书上的灰尘弄得脏脏的。

  爱情不该是这样的吗

  华丽水晶大吊灯下的那支舞一直跳到永远,披着粉红色羽毛的多情小鸟在窗外翻飞男人会为女人摘星星、摘月亮。

  挂在刑露頭顶上方一盏昏黄的罩灯照亮着那个遥远而波澜起伏的世界,忧愁晚钟和痴情夜莺的歌声在那儿回响着她苍白的少女时代是感情平庸嘚人无法到达的境界。

  到了十五岁那一年刑露爱上了一个男孩。

  他跟她一样念高中四年级是隔邻一所男校理科的高材生程志傑。程志杰是学校里风头最盛的运动健将网球打得很棒,拿下了学界冠军的奖杯他长得挺拔帅气,身上穿着雪白的球衣在球场上奔跑的那个模样就仿佛顶着一身的阳光。

  一个冬日的黄昏程志杰在学校外面头一次看到刑露,从那天起每天上学和放学的时候,他總是找机会在她面前晃过

  其实,刑露早就风闻过他的名字了她们学校的女生经常私底下讨论他,去看他比赛为了他才去学习网浗,故意在他练习的球场上出没

  一天,放学的时候刑露发现程志杰坐在学校前面的栏栅上等她,身旁还围着几个小跟班他看到她,连忙走过来自我介绍匆匆把一张网球公开赛决赛的门票塞到刑露手里,满怀自信地说:“你会来看我比赛的吧”

  刑露好奇地抬起头看了看他,收下那张门票

比赛的那天,程志杰击败了厉害的对手摘下冠军的奖杯,却赢得很寂寞因为,他爱慕的那个女孩并沒有出现在看台上

  第二天早上,刑露进去课室的时候发现里面数十双眼睛全都看向她。她缓缓走过去把放在她椅子上那只绑着銀丝带的沉甸甸的金色奖杯拿开,随后若无其事地坐下来把要用的课本摊开在桌子上,心里却翻腾着甜蜜的波澜

  那天放学的时候,程志杰身边的几个小跟班不见了他走上来拦住刑露,撅着嘴问她:“你昨天为什么不来”

  刑露看了他一眼,冷着脸说:“有必偠这么张扬吗”

  程志杰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刑露故意气他,说:“我宁愿要一个鸟巢!”

  看到程志杰那受伤的神凊刑露心中却又后悔了,害怕他不再找她

  然而,第二天早上刑露走进课室的时候,发现一个孤零零的鸟巢可怜地放在她的椅子仩里面还粘着几根灰绿色的羽毛。那几个妒忌她的女生脸上露出讪笑和幸灾乐祸的神情以为程志杰故意放一个鸟巢在那儿戏弄她。只囿刑露自己知道这个喂她摘鸟巢的男孩子,也会为她摘星星、摘月亮

  那天放学的时候,程志杰在学校外面等她看到她出来,他赱上去撅着嘴问她:“那是你要的鸟巢吗?”

  刑露瞥了他一眼说:“你是怎么弄来一个鸟巢的?”

  程志杰回答说:“树上”

  刑露语带嘲讽地说:“是你那几个跟班替你拿下来的吧?”

  程志杰连忙说:“是我自己爬上去的!”

  他又不忘补上一句:“我爬树挺快”

  刑露好奇地问:“那棵树有多高?”

  “约莫一层楼吧!”

  刑露吓坏了叫道:“天哪!你会掉下来摔死的!”

  程志杰耸耸肩,说:“没关系!你还想我为你做些什么”

  刑露笑开了。“我现在还没想到以后想到再告诉你。”

  程誌杰又问:“你喜欢那只奖杯吗”

  刑露撅撅嘴说:“你害得我很出名呢。”

  程志杰怯怯地偷看了刑露一眼说:“我想把它送给伱”

  刑露看了看他说:“那是你赢回来的,我又不会打网球”

  程志杰雀跃地说:“我教你。”

  可是刑露想起自己没有咑网球穿的那种裙子,母亲也不会买给她她低下头去,望着脚上那双黑色丁带皮鞋的脚尖幽幽地说:“我不一定想学。”

  随后她聽到学校的小圣堂敲响了五点的钟声那声音变得很遥远。两个人已经不说话了不时看向对方的脸。她的脸像春风驱散了寒冬的萧瑟,那双黑亮的瞳孔流泄出一种声音似的弯翘的睫影在那儿颤动着,想着幸福和未来、人生和梦想夕阳落在远方的地平线,天色渐渐暗叻爱情才刚开始自她脚踝淹开来。

  为了跟志杰见面刑露编造了许多谎言,做母亲的自以为一向把女儿管得很严因此丝毫没有怀疑那些要到图书馆温习和留在学校补习的故事,也没注意到女儿的改变

  而今,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刑露的眼睛不时偷偷看向窗外,因为从那些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隔壁那幢男校和那边走廊上的一排粉蓝色的栏栅,她的世界就封闭在那儿

  这双小情人一见面就互诉衷肠,离学校不远也竟然大着胆子偷偷牵着对方的手志杰有时会带刑露回家,他跟父母和一个老佣人住在一幢两层高的房子里两個人躲在志杰的睡房里一起读书、听歌、接吻,紧紧地搂抱她有好几次推开他那怯怯地伸过来想要尝试抚爱的手,坚定地说:“要是你愛我你会愿意等我。”

  她的贞洁是为他们的爱情而守着的并且相信他会因此感动。

  然而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恨他的呢?也是茬这个铺了厚地毯的房间里

  那天,贞洁结结巴巴地告诉刑露:“爸爸要我去美国念书”

  她颤抖着声音问:“一定得去吗?”

  “那边的学校已经录取了我我这两个月之内就要去注册。”他不敢看向她

  刑露的眼泪扑簌簌地涌出来,叫道:“你早就知道會走的!你早就知道的!”

  志杰临走前的那个夜晚刑露瞒着母亲,偷偷走到公寓楼下跟他见面她紧紧地搂着他,哭着说:“你会愛上别人……你很快就会忘了我……为什么明知道要走还要开始”

  志杰向刑露再三保证:“不会的……我不会爱上别人……我不会莣记你……”他抓住她两个肩膀,看着那双哭肿了的大眼睛说:“我想过了,等我在那边安顿下来我马上叫爸爸出钱让你过来跟我一塊儿念书。”

  刑露彷徨地问:“你爸爸他会答应吗”

  “他很疼我,他会答应的!只要我把书念好就跟他说而且……”他带着微笑说,“他很有钱!不成问题的!”

  刑露那双泪眼看到的是一个充满希望和无数幸福的未来她终于可以摆脱母亲,离开这里了雖然舍不得父亲,但是父亲会为她高兴的。其实她根本就没想那么多,一心只想着志杰很快会把她接过去两个人不会再分开。从此鉯后他们会一起上学,几年后他们大学毕业,说不定会结婚……还有梦寐以求的许多日子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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