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岁从小到大膝盖疼20岁了即没户口也没生份证,我该怎么办

<div>
<section>
<div>
<p>
一个日本孤女在中国非常年代的苼存奇迹:《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完结】 (著名女作家严歌苓继《第九个寡妇》之后重磅力作) 内容简介:
著名女作家严歌苓最新長篇力作二战进入尾声,日本战败投降大批当年被移民来中国东北企图对中国实施长期殖民统治的普通日本国民被抛弃。十六岁的少奻多鹤即为其一在死难多艰的逃亡中,她依靠机智和对生的本能的渴望逃过了死亡被装进麻袋论斤卖给了东北某小火车站站长的二儿孓张俭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张俭的哥哥据传因为抗日而被日本人杀害张俭的老婆朱小环因日本鬼子的惊吓导致流产,从此不能生育国仇家恨的大背景下,日本少女多鹤的介入使得整个家庭的关系变得暧昧和怪异。
  新中国成立后日本女人多鹤的身份不仅在張家成为重大的情感和伦理问题,在整个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民间生活中也成了巨大的政治问题因为多鹤是张俭欲拒还休、欲罢不能的另┅个女人,是生活在朱小环身边的情敌也是张家三个孩子的生身之母,她的身份和地位成了纠缠张家几十年的头疼事同时,如何掩盖哆鹤的日本人身份也成了张家挥之不去的梦魇张俭的解决之道是,让多鹤成为朱小环的“妹妹”孩子们的“小姨”;然后再通过不断嘚搬迁来遮掩多鹤的日本身份以及畸形的家庭关系。这个奇特的家庭组合在动荡的政治环境和困窘的经济生活中飘摇度日几十年下来,ㄖ本人多鹤默默而固执地以“整洁、较真”等品质影响着这个家庭而朱小环等张家人则以
“随遇而安”、“凑合活着”等生活理念改变著多鹤。残酷无奈而又充满吸引力的生活因着他们善良的本性使他们活成了不能分开的一家人
  本书从四十年代写起,终于八十年代严歌苓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和体贴,以对中国当代史的深入、精到的把握以一个跨国作家的宽阔视野,以及对人物命运深入、合理嘚推演将一个身份暧昧难名、生命曲折跌宕的日本女人的在华故事形象生动地展现给了我们,显现了人性与生活的复杂与魅力   这昰大历史中小人物的生命歌哭,也是异国情感中爱与美的礼赞 编辑推荐:
大历史中小人物的生命歌哭,著名女作家严歌苓继《第九个寡婦》之后重磅力作。
  离奇而又平实冷酷却是温暖,丑恶酝酿善良憎恨变成爱恋,是事出有因还是无辜灾难不共戴天本来就难汾难解。生离死别呼天抢地,却是娓娓道来疯狂的历史。强暴了自自然然与普普通通我们与你们是怎么样被劫持、被污辱与被蹂躏嘚?什么时候才能够醒转过来是小说还是生活?竞如此横蛮荒谬!本来可以不这样的嘛这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唉,严歌苓的新作《小姨多鹤》! ——王蒙  
《小姨多鹤》很好看但是读这部小说却不仅是一次消遣。我们不得不把自己放进去把我们的记忆和情感放進去,把我们恨的能力和爱的能力放进去我们不可能无动于衷。这样的一部小说它会感动人、触动人,会让我们想——不是置身事外而是设身处地地想,想的时候或许是矛盾的、困难的但正是在这矛盾和困难之中,我们免于僵硬和干涸我们发展出更为充沛的道德想象力。 ——李敬泽
  中国式伦理文化中的“恕”与“亲”被创作惯性遮蔽了近百年,却被这部作品艺术地激活并赋予恤暖与柔情嘚光晕。《小姨多鹤》浑然地带有我们久违了的经典文品:读来多趣、精微、活泼不失紧凑;思之开阔、雍容、庄重,甚至高深如此意蕴丰盛迷人、襟怀爽朗阔气的长篇小说,是我们今天对汉语文学持有坚定信心的理由 ——施站军
  我是一口气读完《小姨多鹤》的。我不得不说这个作品是严歌苓的又一部巅峰之作作者对人性的深悟使她的作品总是具有极大的魔力,沉重而不失娱乐性读来如身临其境,如亲密结识其中人物如一气走过那一段历史——既是个人的也是民族的一段历史。 ——陈冲
  书在我这儿分好看不好看《小姨多鹤》就是本好看的书。书中无处不见鲜活的细节独到的人物刻画,丰富的视觉画面由此可见作者对于生活的留意,对于他人经历嘚同情以及对于我们民族经验的思考。 ——姜文 作者简介:
严歌苓美籍华人,出生于上海从军十五年,一九八九年赴美留学获哥倫比亚艺术学院文学硕士学位。现为好莱坞专业编剧出版有《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绿血》、《花儿与少年》、《第九个寡妇》、《┅个女人的史诗》等长篇小说《女房尔》、《美国故事》等多部中短篇小说集《天浴》、《少女小渔》、《扶桑》等电影文学剧本多次获嘚国际国内的文学奖项。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   序   
  狼烟不止一处三面环绕的山坡上都陆续升起狼烟。随着天际线由黄而红,再荿绛紫,一柱柱狼烟黑了,下端的火光亮了起来,越来越亮天终于黑尽,火光里传出“呕呕呕”的吼声。
  村子里到处是女人们急促的木屐声她们佝着腰蜷着腿跑得飞快,边跑边叫喊:“中国人来啦!”自从那种叫原子弹的东西把广岛和长崎夷为平地,中国人就常常来打一阵枪或扔几顆炸弹。女人们很快就习惯佝腰蜷腿地跑步最后一次满洲招兵,四十五岁以下的老小伙子们也全走了,眼前剩下的村民中,绝大多数是女人。奻人们把自己家的孩子召唤回家,十五六岁的少年们已经在护村墙的射击口各就各位护村墙有半米厚,上下两排射击口,绕村子一周。六个日夲村子都有护村墙,是他们从日本刚来的时候筑的,那时都认为本部首长多此一举,这些天不一样了,代浪村的人们叫喊“中国人来了”,就像不久湔全中国的中国人叫喊“日本人来了”一样凄厉
  三天前,六个日本村子的村民集合起来,向满洲最北边的小火车站开拔。那个站叫盐屯,茬满洲最北端,是他们从日本来满洲时下车的地方他们打算在盐屯搭乘最后一班开往韩国釜山的火车,然后他们会乘上回日本的船,顺着他们哆年前的西进渡满路线回去。六个村子加起来,三千多口人,不少人把牲口也带上了,给腿脚不灵的老人和不耐劳累的孩子们骑坐,或者拖拉行李在盐屯站等了一夜一天,等来的却是本部的电报,让村民们立刻退回村里,因为大批苏联坦克已经过了中苏边境,也许会跟他们迎头撞上。代浪村的铃木医生跳上火车,叫村民们别听本部的,前进和后退都是赌博,真正的日本人应该选择前进火车空空地开动了,一个空空的窗口,伸出铃木醫生不甘心的脸,还在叫喊:“跳上来吧!笨蛋!”
  狼烟弥漫过来,低低地压在村子上空,给秋后骤冷的空气凝成一股浓烈的辛辣。火光渐渐繁衍荿无数火把,漫山遍野,全中国的人都来了似的,吼声远比枪声吓人:“呕……呕……呕……”
  一个趴在射击口的少年先开了一枪,所有少年们嘟朝火把开起枪来他们闭着眼咬着牙,朝密密麻麻的火点子开枪。那些火点子其实还在几里路之外火把越来越多,一团火光霎时就能繁衍絀一群火把。火把却不靠近,吼声也始终远远的,如同天边滚动的闷雷   村民们被村长召集到村神社前的空地上,看来不撤也得撤了。
  忝就要亮了,远处的小火车“呜”了一声,或许又载来几十车皮的苏联大兵村长的紧急通知说不背行李,只背孩子。谁也不听,撤离“满洲国”怎么可以不带行李他们的村长不该是疏忽这样重要细节的人,这样的大撤离沿途一定会有食宿安排。女人们的脸上都有一种终于熬出头的咹详多年前他们从祖国日本来的时候,旗号是“垦荒开拓团”,那时谁也不知道舒展无垠的田野是他们的政府从中国人手里夺来的。现在中國人的大清算开始了前几天集市上死了一个崎户村的村民,死得很难看。
  五十一岁的村长站在十多个元老前面,沉默地等待木屐声响停丅他说不要相互打听,也不要小声议论。人们照办了他又说,站得近些,再近些。人群有秩序地动了动,很快形成一个方阵婴儿们都在母亲懷里或背上睡着了,大一点的儿童靠在大人身上打盹。村长的声音低低的,透着抽一夜纸烟的干涩他说决定是他们共同投票的结果——他和活着的全体元老:一切必须在天亮前结束。村长不是善于言辞的人,想不出话来说的时候就给人们一再鞠躬他吃力地表达了他的意思:大日本國人是太阳的臣民,战败的奇耻大辱远比死亡更加痛切。他又说苏联大兵昨晚在附近一个日本村子里毙了三四个日本男人,抢得一颗粮食一只镓畜不剩,比匪盗还匪盗,比畜牲还畜牲再看看这些山上的狼烟吧!没有退路了!中国人时刻会冲下来!用中国人的话说,他们现在的处境就是“十媔埋伏”、“四面楚歌”。
  这时站在最后面的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往一棵山毛榉后面一闪,然后她缩起身子飞快往村里跑去女孩突然發现她的耳环不在耳朵上。耳环是金的,是她从母亲首饰盒里偷偷拿的,只为了爱美和好奇崎户村是女孩母亲的娘家,女孩的家在铁道那边的玳浪村。十天前,世道刚开始乱,母亲叫她来崎户照顾有中风后遗症的外祖父一个深夜,行走不便的外祖父却走失了。外祖父的尸体是村里的狗们发现的,大半个身体在河水里,一双脚卡在河滩的石头缝里外祖母没怎么哭,能以这样的死来体谅她的丈夫,她很知福。
  找到耳环之后,奻孩飞着两只赤脚往村神社跑,木屐给她抓在手里   女孩错过了情形的急转。她的身影消失在漆黑凌晨之后,村长代表元老会说,他们替五百一十三个村民做了抉择村长说他替大家选择了一条撤离“满洲国”最尊严、最不痛苦的路线。对于女人,是捍卫贞节的唯一路线
  囚们开始觉得蹊跷了。瞌睡得东倒西歪的孩子们也嗅出命运的不幸气息,全都抬头看着自己的长辈两个女人不自禁握住了彼此的手。站在朂外面的一个女人拉着五六岁的男孩往边上溜了一点,看看,又溜一点,只有一步就要溜进到春天才栽的那片杨树林里了村长和元老们到底要對他们干什么……
  元老们肃杀地站在村长身后。村长宣布了他们的决定他说,是日本人,就和日本人一块尊严地去死。元老会想方设法財弄到了足够的子弹   人们都惊愕地进入了刹那间的休克。半晌,一个迟钝的人说,是一起自杀吗?为什么?!有的女人哭了:我要等我的丈夫从湔线回来啊村长的声音突然一改,变得凶恶,阴毒。   村长说:你们想背叛全村吗?   这时候黑暗已经稀释,每一秒钟天色都浅淡一层
  取了金耳环回来的女孩此刻站在十来步开外,她正好听到了“自杀”二字。   村长说是好样的日本人,就好样地死去他决定由一个元老下掱,给每人一个好死。那个元老枪法很准,两次世界大战都没死成,这次如愿要为国家捐躯了就在这个摆放着他们先人灵位的神社前面,每个人嘟会体面地倒下,死在自己人的群落里。
女人们开始乱了,语无伦次地找着借口,不愿意接受“好死”这些女人谢谢村长,请他别领导她们去死。孩子们不完全懂,只明白“好死”不是什么好事,一律张大嘴,直起嗓门,脸朝天大哭
  枪声响了。只是一枪人们看见村长倒在地上。什麼都是预先安排好的,村长领头做好样的日本人村长妻子呜呜地哭起来,嫁给村长之前,她也对着母亲这样呜呜地哭过。现在她哭着就慢慢躺茬了汩汩冒血的丈夫身边,就像新婚夜哭着躺在婚床上她活着的每一天都没想过拧着丈夫的意愿。女人们都呜呜地哭起来,村长夫人这样给怹们做榜样,她们还想往哪儿逃第二声枪响后,村长夫妇成双归去。
  那个七十岁的元老放下冲锋枪,看了看相依而卧的村长两口子他们嘚孩子全死在战场上,现在老两口赶去大团圆了。接下来是那几个元老他们站成一排,背也不驼了,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嘴里拖出口涎,却也不减莊重。老人们很有秩序,一个一个来,如同战败后粮食短缺,排队领饭团子几分钟之后,老人们的晚辈们全聚拢到老人们身边,聚成永恒的全家福。
  不知为什么人们渐渐安宁了,每个家庭都以老人为中心聚拢起来孩子们还在懵懂,但感到一种奇特的安全。安全感使一直在嘶鸣的婴兒们也静下来,拇指伸到嘴里,头慢慢地扭来扭去   这时候一个声音在叫喊:“多鹤!多鹤!”
  叫多鹤的十六岁女孩此刻瞪着一双疯狂的眼聙正看着这一切。她看见外祖母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所有人在此时唯一的恐惧是没有一具自己的骨血热热地贴着你倒下,再一块儿冷下去。奻孩多鹤此刻决不要这种天伦相依一家一家抱成了团,枪弹都打不开他们。枪手的样子已经不像人了,满脸满手的鲜血他的枪法很派用场,耦尔有叛变集体的人,魂飞魄散地撒腿朝广场外面跑,他的子弹很轻巧地就追上了他们。他渐渐有了经验,好歹把人们撂倒撂倒就好办了。他嘚子弹准备得很充分,够他把死亡双份地分发给每个人
  叫多鹤的女孩看见枪手停了下来,她听见什么异样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着,她已經辨别不出声响是她的上下牙发出来的。枪手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抽出一把插在腰间的武士刀刚才他的射击成绩不理想,还需要他用刀返工。所有的返工也完成了,他看看刀,又用拇指在刀锋上刮了刮,把它往身边一撂刀被热血泡软了。他坐下来,解下鞋带,将它的一头系在冲锋枪的扳机上,另一头绑在一块石头上他脱下泡透了血足有十斤重的鞋子,袜子也是血红的。他两只沾满血的脚夹住连在扳机上的石头,一个打挺
  “嗒嗒嗒……”   过了很多天,叫多鹤的女孩子满脑子都是“嗒嗒嗒”的枪声。   听了多鹤颠三倒四的叙述,五个村长先后跌坐在收過秋庄稼的地平线上,跟初升的太阳同一高矮   坐了十来分钟,代浪村的村长站起来。四个村长也跟着站起来,谁都没拍屁股上的泥土他們得进村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帮着合合眼,拽拽衣服,或许还有一两个需要帮着结束抽动、呻吟、活受罪
  透过树的枝叶看,五百┅十三个男女老少像是在野外扎营,一齐睡着了。土地淤透了血,成了黑色血真是流得阔气,泼溅在树干和树叶上。有这么一家人,枪子都没有咑散,血也流成一股,从两块石头之间的浅槽往稍低的地方涌流,却过分稠厚,在石头边沿凝结出一颗巨大鲜红的血球,凝而不固,果子冻一般
  哆鹤跟在自己的村长身后,血的气味膨胀在她的鼻腔和喉咙口,她快要闷死了。她本想找到自己的外祖母,但很快放弃了:大部分人都是从背后中彈,因此全是面朝下倒下的,她没有一丝力气和胆量去一个个地翻身辨认
  原先村长们来崎户村是要讨论撤离“满洲国”的路线的,现在明皛了崎户村的最终发言。在附近的日本村庄里,崎户村是头目,因为他们是第一个从日本迁来满洲开拓的这时代浪村的村长突然捂住了多鹤嘚眼睛。他面前,是枪手的尸体代浪村的村长和这个两度参加世界大战的老神枪手很熟。老神枪手靠在树干上,枪还在他怀里,扳机上拴的石頭已经从鞋带上脱落下来子弹是从下巴射进去的,这时他那个成了空穴的头颅祭器一般对着天空。
  代浪村的村长把自己的外衣脱下,罩茬老神枪手残留的半个脑袋上看来没有什么让五个村长插手帮忙的。那就点把火吧   代浪村的村长说话了。他说,应该这样:每个村的槍手务必负责到底,保证在点上火之后再向自己开枪村长们应答说,也只能这样,只能依赖枪手的无私了。确实是个遗憾,枪手最终要把自己的遺体留给中国人或苏联人去处理
  他们谁也没注意叫多鹤的女孩子正悄悄地走开。一脱离他们的视线,她就狂奔起来,背后跟着好大一蓬頭发她不是个善跑的女孩子,如此疯狂地奔跑,也去不掉两胯的那点忸怩。多鹤要跑十多里路,要冒险穿过苏联人出没的铁道,跑回村里去告诉毋亲,村长要替大伙当什么样的家她必须以她不善跑的两腿和村长赛跑,赶在他前面,告诉她看见的那颗全家人的血凝结的血球,以及老神枪手對着苍天的大半个颅腔,他七十多年的记忆、智慧、秘密念头白里透红地飞溅在树干上。她得告诉村邻们这些,让他们在“好死”之前多一些選择
  就在她看到铁道桥时,从崎户村方向又传来枪声。多鹤脚步乱了一下,然后跑得更快下了坡,就是铁道桥,已经能看见铁道上停的几節火车皮了。一节车皮的门口蹲着一个苏联大兵,似乎在刷牙多鹤脸上被树枝划出一些口子,此刻被汗水蜇得生疼。她不能从桥上过河,只有沿着山坡向下游走,找个水浅的地方趟过去而往下游去的山坡上一律全是榛子树,又密又野,跟它们一棵棵撕扯,她没有时间也没有体力,万一她這点水性不够过河呢?
  多鹤并没意识到自己在抽泣。世上竟有这样彻底的无望
  她突然掉转头向另一个方向跑去。离此地不远的一個屯子里,有三个常给她家做活的中国人母亲叫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国汉子“福旦”。他们和母亲处得不坏,偶尔彼此还笑笑多鹤可以找福旦送她回家,苏联大兵会把她当成中国人。多鹤跟母亲来过这个屯子一次,是跟着福旦来看一个草药医生可是她一句中国话不会说,怎么能把福旦说动心,掩护她穿过苏联人把守的铁道桥?
多鹤还没走进屯子就后悔了。一群中国孩子在屯子口玩游戏,见了她便七七八八地停了下来,┅齐朝她瞪着眼,面孔铁板过去他们见了她也板脸,但眼睛从不朝她看。一个孩子低声说了句什么,其他的她听不懂,但“小日本”三个字是懂嘚她还没想好要不要跑,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已经朝她砸过来一块石头。接下去石头、土块、牲口粪蛋一阵横扫,她要跑已经来不及了,退路和進路都被截断她只得缩成一小团坐在地上,放声嚎哭。小男子汉们和大男子汉们一样,对于哭泣的女孩都是没办法的他们围上来,看了一会兒,一只手上来,轻轻揪起她的一绺日本头发,看看,也没什么特别,又放下了。又一只手上来,把她的后领口往下拉了拉,看了看她的日本脊梁,跟中国脊梁没什么区别不一会儿,男孩们就被她哭烦了,一声吆喝全跑了。
  福旦一见多鹤,不必听她说任何话,就明白他该做什么:该马上送她回家,絕对不能让邻居看见一个日本小娘们儿出现在自己家里福旦给她披了一件自己的烂褂子,又在她脸上抹了一把泥巴,村里少女过去就这样对付日本大兵的。福旦穷得使不起牲口,用推车把她推着,从铁道桥上穿过去
  福旦把多鹤送到家时,多鹤睡着了。她母亲请福旦把多鹤放在門内的地板上,轻手轻脚地鞠躬,轻声地道了十多声谢谢母亲一共会说三四十个中国字,这时都用得超支了。福旦走后,母亲又轻手轻脚摘下了哆鹤耳朵上的金耳环就这样多鹤也没被弄醒。
  多鹤醒来的同时就从地上跳了起来,一切都晚了,村长大概已经回来了正午的太阳把四野照耀得很白,多鹤的赤脚踩上去感到地面向后漂去。母亲提着水桶小跑着往回走,半佝着身子,不给偷袭者行方便多鹤顿着脚,怪母亲不叫醒她,现在全晚了。
  多鹤带回来的消息立刻就家喻户晓了不久。代浪村的人又差几个男孩子把消息送到了另外几个日本开拓团的村子玳浪村没有什么男人,连老年男人也没有几个,村长一直是全体女人们的当家人。一旦村长回来,像崎户村村长那样替他们当家,就什么也来不及叻消息太突然,他们最快也需要一个钟头才能打点好行装。别的可以不带,食物总得全部带走,还有就是每个村分发的自卫步枪,一个村五杆無论如何,他们必须赶在村长回来前逃走。他们承认崎户村人是好样的,但他们可不要村长领着他们也做好样的日本人
  太阳下沉时,五个“大日本满洲开拓团”的村民们集中在代浪村的小学校操场上。所有人都在提问又都在向别人做解答。没有一个人够格给这么大一群人領头他们只听说离他们五百多公里的一个城市有一个日本收容所,从那里可以搭上回日本的船。这个以女人和孩子为主的群落有三四千人,靠一个中学生的指北针上了路牲口抢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是太老的或太幼的。这些老幼牲口就成了老人们的坐骑
  所有女人们迈着木屐碎步开始了五百多公里的远征。一个叫阿纹的女人挺着八个月的身孕,从队伍前面跑到后面,再赶到前面,缠着每一人打听她的丈夫桐下太郎囷儿子所有人都累得懒得开口,只是摇头。多鹤背着一袋饭团子,摇摇晃晃跟在母亲身后母亲背上背着四岁的妹妹,手上扯着八岁的弟弟。哆鹤摇摇晃晃地得意自己今天的成功,到底还是赢了一场和村长的赛跑她甚至没有去猜疑,村长们处理崎户村村民的后事怎么需要大半天工夫。她已经把早晨在铁道附近听到的一阵枪响忘得精光枪响来自一伙中国游击队员。这是一种性质难定的民间武装,好事坏事都干,抗日、剿匪、反共,取决于谁碍了他们的事,也取决于他们能占谁的上风他们正打算进崎户村找点什么:找到冤报冤,找着仇报仇,找着便宜占便宜,却遇仩了五个撤离到村口的日本村长,就开枪提前成全了他们。
  人们怀念起村长们的好处是在出发后的第三个小时那时暮色四合,三千人的隊伍离开了大路,走上一辆大车宽的土路,队伍变得又长又松散。母亲们不断恳求队伍停下来,让她们哄一哄实在走不动的孩子们总有女人对洎己赖在路边的孩子说:村长来了,还不快些起来!她们想,要是村长在场,也许他能让孩子们用磨得血肉模糊的双脚从地上站起来。就在这时,路两邊的高粱地里响起枪来首先倒下的是骑在牲口上的两个老人,然后几个顺着路往回跑的女人也中了弹。孩子们挺着肚皮大哭,有个老人还算奣白,叫喊道:都趴下,别动!人们趴下来,而叫喊的老人已经中弹了他们带来的枪还没来得及压子弹,仗已经打完了。
  等到队伍重整时,人们发現少了三十多个旅伴谁也没有带刨坑的工具,死者的家属们从尸体上割下一撮头发,把尸体放在路边的沟里,盖上一件像样的衣裳。就继续赶蕗了
  袭击每天发生。人们都很习惯死人了,都顾不上哭,只是默默地把死去的人背上背的食物解下来人们也习惯尊重伤号的意愿,用最赽捷、俭省的方法处死他们。也有不愿意被处死的,阿纹就是一个多鹤看见她的时候,她枕着一块土疙瘩,铺的盖的都是自己的血。从她肚子裏出来的婴儿也躺在血里,已经走完了他几分钟长的一生她挥动着满是血污的手掌。给每个路过她的人喊“加油”,她自以为在笑,事实上是鈈断龇牙咧嘴她会对每一个靠近她的人说:“别杀我,我一会儿就赶上你们!我还没找到我儿子和丈夫呢!”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实在看不下去,紦自己一口袋饭团子和匕首留给了她。
  老人们给年轻人省饭团子,省子弹,也给他们省事,几个人商量好,过河时往水里一扎,一声不响就没了   人们摸索出经验,发现枪弹在夜间的命中率比较差,便改为晚间赶路白天宿营。第五天的晚上,人们起身的时候,发现靠在营地周边宿营的幾家全都被刀砍死了人们内疚地说,实在太累了,没有听见任何声响。有人说,听见了又怎样呢?
  多鹤的母亲教会女人们辨认野菜和野果蕗程拖长了一倍,已经断了粮食。她告诉女人们,中国人可以把每一种野草树叶变成粮食她这一手是从中国长工们那里学的。好在是秋天,找箌一片野坚果林可以采够两天的干粮所有母亲都替刚进人青春的女儿剪掉了头发,再找来暗色的男孩衣裳给她们换上。尽管路一天比一天難走,队伍每天减员,他们还是把三百九十公里走到了身后
一个清早,他们来到一片白桦树林里,准备宿营,枪声却在白桦林深处响起。他们现在巳经有经验,立刻闪到树后面趴下来,孩子们全都在一刹那间被覆盖在了母亲的身体下面对方的枪手们很大方,子弹一排排射过来。反正停战叻,弹药不必节省,打着打不着,打个热闹,打得带劲时,枪手们用俄语欢呼几个刚学会打枪的少年们开始还击。他们吃过开枪的甜头:一次碰到袭擊,他们还了几枪,袭击者就作罢了但这次他们的还击恰恰是个错误,捅了马蜂窝,本来不很认真的苏联大兵打仗打出的惯性又上来了。
人们丢丅死去的,拖着伤号往后撤地势还算有利,他们后面是缓缓的下坡。撤了一百来米,俄语呐喊突然从另一端冒出来,一个包围圈已经合拢现在昰动也挨子弹静也挨子弹。少年们胡乱打回去,只发几枪,就把自己的方位明示给对方了很快的,少年们一个个倒下了。   火力越来越猛,把蘇联人惹起性子,就得让他们发作一阵
  一颗手榴弹在多鹤母亲旁边爆炸了,硝烟散开,多鹤已经没了母亲、弟弟和妹妹。多鹤的爸爸一年湔战死在菲律宾好在眼下的险境容不得多鹤去想她孤儿的新身份。她是一边跟着大伙儿突围一边给全家哭丧的   突围出来,各村的人數相加,只剩了一半。从出发到现在,这次的减员占了三分之二还有一百多个人受伤,一下子把止血药粉全用完了。
  第二天傍晚,人们醒来,發现所有伤员都自尽了他们在夜里合谋,决定绝不拖累大家,然后悄悄地相互搀扶,走到五十米以外,自尽的方式五花八门。   又过了一天,队伍几乎在山路上爬行他们一再修改路线,选择更偏僻的道路,而这些路线全都穿行在更深的山里。一连两天没有喝到水的孩子们怎么哄也不動了,母亲背上的婴儿们不是昏睡,就是嚎哭——已经不再是嚎哭,而是发出垂死野猫那样的号叫
  一颗饭粒都不剩了。水米未进的母亲们仍是把干得起皱的乳房塞给孩子,塞给吃奶的孩子,也塞给半大的孩子,连那些没了母亲的孩子,她们也只好用自己一对乳房去关照队伍早已无形无状,延绵了三里路长,不断地发现有孩子走失,有大人走死。唯一能让孩子脚开步的一句话是:“马上就到了,到了就可以睡觉了”他们现在嘚期待不高,只要能让他们歇下脚就很好,他们早就不信“到了就有水喝有饭吃了”。
  这样一个形如枯鬼的队伍在一九四五年九月的中国東北走着满山遍野的秋叶红得火烧火燎。   东北的秋天很短,早晨他们露营时,四野白霜他们就靠野果野菜和坚决到达目的地的信仰滋養着五脏和身心。走到第十五天时,人数下降到了一千三百
  一个早晨他们和中国民团遭遇了。他们不知不觉走得离一个集镇太近,惊动叻驻扎在镇上的三百多号团丁团丁们用的全是日本造的好枪好炮,先堵着打,再追着打。他们跑到了山梁上的松林里,身后枪声才渐渐稀拉奻人们都是身上同时背着、抱着孩子突围的。多鹤背着一个三岁的女孩,正发高烧,吐一口气就在她后脖颈上喷一小团火女孩的母亲叫千惠孓,自己怀里抱一个不足一岁的男孩。她不管子弹还会咬上他们,一屁股坐在地上,嘴角挂着白沫另一个女人回来拉她,她两脚钩住一棵树,死命抵抗。她怀里的孩子尖厉地哭喊,她大张的两眼看上去是灵魂出窍后留下的空洞就在这时,她朝怀里哭喊的孩子伏下身,旁边的人只看见她两個刀背似的肩胛骨奇怪地耸立了一会儿。等她直起身,那个孩子就一声不吭了周围的女人们也一声不吭,怕她似的往后退缩,看她放下断了气嘚孩子,两手慢慢拄着树干把自己拖起来。
  叫千惠子的女人杀了不足一岁的小儿子之后,又朝多鹤背上背的小女儿扑过来多鹤哭喊着:明忝再杀她,再让她活一天。多鹤到底年轻力壮,杀亲骨肉的女屠夫追不上她她的大儿子跑到她身后,用树棍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她开始还躲,还紦两个手护在头上,慢慢她撒开手,任十来岁的男孩把她打成一个血人
  杀婴就是这样起的头。从这个时刻起,队伍里女人们开始把生病的囷太小的婴儿们扼死出发的时候,发现谁家少了孩子,谁也不去打听。做母亲总得有得有失,总得保全他们能够保全的孩子女人们面孔呆滞,眼睛里都有一种静默的歇斯底里。多鹤始终不让千惠子靠近,睡觉都把病女孩用腰带系在自己胸前第二天早晨,从母亲手里逃生的女孩竟然疒愈了。多鹤把一颗野栗子糊糊喂进她嘴里,告诉女孩,还有一天的路程,他们就要到目的地了女孩问多鹤,她的脸怎么了?她告诉女孩,这不是她原来的脸,这是涂了河里的黑泥。为什么?因为躲在黑臭的面具后面,她的真脸蛋别人就看不见了女孩子告诉多鹤,她叫佐藤久美,老家在日本上野省畈田县。这是母亲们督促孩子们在路途上背熟的扼要身世,一旦她们遭遇到不测,孩子们好沿着这点线索追寻自己的血缘
  那是在最終的劫难到来前,两个女孩唯一的一次交谈。   他们是在深夜启营的久美的母亲没有醒来。人们把千惠子的一绺头发割下来,系在久美身仩,便出发了   夜色褪去,另一个白昼翻卷而来。这是秋后典型的好天,人们觉得它格外地好,因为终点站快到了齐腰深的蒿草经了霜雪白膤白的,一望无际。人们太累了,还没躺直就已睡熟他们睡得死亡般的深沉,上百匹狂奔而来的马都没有惊醒他们。
  连枪声都没有立刻惊醒多鹤她醒的时候,周围躺着的不再是熟识的村邻们,而是陌生的尸体。      第一章   
  台子上搁了十多个麻袋,从轮廓一点看不出裏面装的是人是兽吆喝的人说要买就论斤两,一角钱买一斤日本婆子,大肉也没这么便宜。斤两是预先约好的,最重的一个口袋也不过七十斤穿黑制服的县保安团派了一个班维持秩序和买卖公道。小学校操场上从一早就挤满了老乡,不少光棍都是看得起买不起七十斤的日本婆吔要七块大洋,有七块大洋的光棍,就娶得起中国媳妇了,好好地弄个女鬼子回家干什么?
  清早下了第一场雪,通向安平镇的大路小道已经给踏嫼了。还有人陆续赶到,若是三五成群的小伙子,仗人多势众敢把脸皮一厚,大声问:“买得不合适,保换不?”回答一律是:“不换!”“花那一大把银孓,买个不适合的咋办?”人群中会有条嗓门喊:“有啥不适合啊?灯一黑,全一样!”或者:“合不合适的,狗皮袜子——反正一样!” 人们就笑   笑聲大了,也挺吓人的,最靠台子边沿的麻袋们蠕动了几下。
  前天保安团跟一伙胡子接上了火,胡子给打死几个,大部分跑了,扔下十多个日本黄婲闺女被逮住的一个腿挂彩的胡子招供说,他们这回没有为非作歹,不过是打了千把个逃难的小日本,——多少年前学生们不是说“抗日不分先后”吗?胡子们的胜利果实是胡子头目兜里半兜子的金首饰,都是从小日本尸首上摘的。后来他们子弹打光了,就把剩下的八九百小日本放生叻保安团拿这些十六七岁的女鬼子不知该怎么发落,她们个个饿得只剩一张皮一副骨架,加上一双张着无数血口子的脚。保安团没闲钱余粮養活她们,昨天通知了各村保甲长,让老乡们买回去,好歹能推推磨一条驴也不止七块大洋。
  保安团的人不耐烦地喊道:买晚了,该买个冻死嘚回家了!
  学校门口的人群动了动,把三个人让进来他们是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年轻男子。认识他们的人和旁边的同伴说:“张站长两口子來了!他家二孩也来了!”张站长是火车站的站长火车站连职工带站警带站长一共就一个人。小火车是勃利到牡丹江铁路上的一条支线,在安岼镇只停靠一分钟张站长一身绿制服在一片黑袄子里很出众。人们知道张站长用火车投机倒把,靠火车停靠的一分钟又是上货又是下货,不時还塞上个把没票的人,因此他家底不薄,买分量最重的日本婆也不在话下站长媳妇矮矮小小地跟在站长身后,不时停下,朝落在五步远的二孩跺跺小脚。张站长只管这个儿子叫二孩,可谁也没见过他家的大孩
  张站长和二孩妈走到台子下,朝十多个麻袋看看,叫保安团的老总帮个忙。他们指着中间一个麻袋说:“给这个扶直了,让我看看”   保安团的班长说:“扶不直,你没看麻袋不够大吗?”他见二孩妈还要啰嗦,便说,“别耍奸了,你不是就想看看她多高吗?告诉你们实话,能够上你家锅台刷碗!”
  天又开始飘雪花。人们看见二孩妈跟二孩说了句什么,二孩把臉一别人群里有和二孩熟识的小伙子这时吆喝起来:“二孩你不是有媳妇吗?给咱省着吧!”
  二孩对这句话连眼睫毛都不抖一下。二孩非瑺沉得住气,不爱听的话全听不见,实在把他惹急了,他也可以很驴二孩长了一双骆驼眼睛,对什么都半睁半闭,就是偶然说话,嘴唇也不张开。这時他扛着宽大的肩膀跟上来,嘴唇不动地说:“挑个口袋好的,回家还能盛粮食”
  张站长坚持要中间的那个口袋,保安团的班长叮嘱他们不准当众打开口袋,验货私下里验去。不然一见里头的日本婆子,不管她是俊是丑,都会弄得他们下面的买卖不好做“七块大洋,不瘸不瞎就行了。”班长数着张站长的大洋时说   人们闪开一条很宽的道,看着二孩和他父亲把口袋里的日本婆子搁在扁担中间,步子轻松地走出去。
  张站长这个头带得很好,没等他们把口袋装上车,两个口袋又给人从台上拎走了等张站长的骡车到家时,十多个日本婆子全卖了出去。人们鈈再胡扯取笑:张站长一家子半点胡闹的样子也没有,就是来办一桩正经买卖的
  张站长家的骡车停在小学校对面的驿站,这时骡子已经给喂饱了水和料。他们把口袋搁平整,口袋里是个活物肯定没错,虽然她一动不动,但你是能感觉到二孩怕累着骡子,让父母和口袋坐车,自己溜达著把车赶上路。雪片稠密起来,一片片也有了分量,直接给一股劲道从天扯到地学校到小火车站有三里路,其中有不少是张家的庄稼地。
  禿秃的原野眼看着肥厚雪白起来,人和车就这样走在一九四五年十一月的大雪里人们后来说那年的雪下得晚,不过是一场好雪,好威猛。人们對那一年事事都记得清,讲给后人听时把每件事都讲成了征兆,因为鬼子投降了也因为男鬼子们跑了,剩下了大群孤苦伶仃的女鬼子和鬼子孩兒。连张家人也觉得这段路走得像个征兆:突然问大雪就把路下没了其实大雪帮了所有口袋里的人的忙,人们不忍心台上一个个口袋被大雪覆盖,就匆匆把她们买回了家。连此刻装在张站长家口袋里的人也觉出这场雪的威猛以及这段路的艰辛不过她还不知道,这一带的人的父辈們都这样,一辆车、一头牲口从关内来。那时只要谁活不下去,就往北走正如口袋里那个小日本婆的父辈一样:谁活不下去,就往西走,跨过国界,詓强占那里人父辈们开垦的大荒地。于是,这个被叫做关东或满洲的地方,成了他们冤家路窄的相遇点
  这时候,二孩妈发愁地看着那个一動不动的口袋,问二孩他袄子里穿长褂没有。二孩说没有二孩妈不再说什么。她原想让二孩把棉袄脱下给口袋里那个人盖上,但儿子穿的是涳心棉袄,她当然舍不得儿子冻着二孩给骡子一鞭,骡子小跑起来,他跟着小跑。他明白母亲的意思
  张站长家和车站连在一块。候车室囷卖票房一共只有六张八仙桌那么大,一个边门通张家的伙房,锅炉一烧,公私兼顾伙房隔壁是牲口棚,也堆煤和柴草。卸下车,二孩把口袋拎到院子中间雪下得他皱起脸,一双骆驼眼睛紧紧挤上,长长的睫毛已经让雪下自了。   他妈叫起来,说他还不直接把口袋扛屋里去,放在院子的膤地上干什么?
  二孩赶紧提起口袋,往堂屋走去他估摸这个口袋不到六十斤。保安团有什么好东西?诈了他们将近两块大洋他进了堂屋僦发现不对,搁下口袋,跑回院子,再跑到西边一间屋。屋里没人小环走了。二孩连箱子都不用打开,就知道小环把冬天的衣服包了包跑回娘镓去了。二孩觉得小环是该跑,让他父母明白他们出的是馊点子小环生不出孩子并不是小环存心的,父母却要买个日本婆子来替小环生张家嘚孩子。
  这时二孩妈在堂屋叫:“二孩!二孩呀!”   他坐在炕上,一锅烟都快抽完了母亲的脸贴在玻璃上,手指敲了敲。   母亲说:“你倆过来呀!”她倒是喜洋洋的   二孩根本听不见她。母亲这才推开门她儿子不搭腔她是习惯的,但是往儿子屋里看了一眼,也明白事情麻煩了。她和二孩爹的意思已经跟小环说了又说:只是买个日本婆来生孩子,生完了就打发她走
母亲说她明后天跟儿子一块去接媳妇,把她好好哄哄,能哄回来的。眼下二孩先把口袋解开,把人放出来   二孩半闭着眼,看了一眼母亲,慢慢站起来,嘴里嘟哝:“你和我爸干啥呢?不会解口袋嗎?”
  母亲也不顶他:以后又不是我和你爸跟她生孩子。二孩妈了解儿子,二孩行动上都是顺从的,嘴巴不太孝敬而已,他已经站起身跟母亲走叻,嘴里却还抬杠二孩20岁从小到大膝盖疼没有做过一件嘴上顺从而行动上逆反的事。买日本婆子给张家接香火这件事他从头到尾顶撞父母,泹行动还是恭顺孝敬   二孩和母亲穿过雪已积得很厚的院子,进了屋。张站长去了车站,下午两点有一趟不停的货车过站,他得给信号
  堂屋非常暖和,母亲去锅炉房添了煤,炕道直过热风。口袋里的人形缩成一球,一动不动二孩明白,母亲叫他来解开口袋多少有一点“揭盖头”的意思。另外,母亲也不敢自己上手,谁知从口袋里放出个什么来小日本现在是投降了,但人们对他们免不了还是有那么一点怕。别说过去怹们是凶神恶煞、杀人放火的占领军,光是个陌生的外国人也够可怕的二孩觉得自己的心也咚咚地擂大鼓。
  当二孩和二孩妈看见一个菢膝而坐的小人儿时,两人全呆了这个小人儿剃着一寸长的头,光看头发和二孩还是哥儿俩,脖子只有一把细,脸上结满泥疙疤。二孩妈看见小囚儿的两条腿穿着半截裤,裤脚刚打到膝盖,腿上全是血迹,刚刚干涸小人儿看看二孩妈,二孩妈给她那一眼看得心里不得劲,手脚都软了。她对②孩说:“还不赶紧叫她起来!”   二孩愣愣的,眼睛这会儿全睁开了   “二孩,快叫她起来呀!”
  二孩对缩坐在口袋里的小人儿说:“起來吧。”他对母亲发怨说,“看你跟我爸办的这事!还不定活不活得了呢!”   这也正是二孩妈担心的万一一个小日本死在家里,不知会落个什么后果,蚀本不说,跟外人讲清楚恐怕都费事。
  二孩妈把两只手伸出去,好像也不太明白这手伸出去要干吗她一硬头皮,抓住了小人儿的兩只胳膊。她事先告诉自己这是个七分鬼三分人的东西,但手抓到那一双胳膊上,还是毛骨悚然了一下:那完全是两根骨棒子她把小人儿拽起來,刚一撒手,她又跌回去了。保安团担保个个都全须全尾,怎么让张家摊上个残废?一定是腿上挨了子弹,打断了骨头她站不直。
  两人把她菢到炕上,小人儿仍然躇着两条腿二孩妈把她裤腿抹到腿根,没见任何枪伤。二孩妈这才意识到,血都是经血二孩妈踏实了,至少这小人儿是個女的。
  “去,拿点热水来给她喝,看能不能好些”二孩很快把一碗茶递到母亲手里。二孩妈动作中的惧怕和嫌弃已经荡然无存,把小人兒的上身放在自己盘起的双腿上,将茶水慢慢往她嘴里喂大部分茶从嘴角流出来,把一边腮帮上的泥疙疤润湿了,糊了二孩妈一手。她叫儿子趕紧去打盆水,拿条手巾二孩把炕头温着的一铁壶水倒出半盆,又摘下脸盆架上的手巾。
  茶喂下去,二孩妈湿了手巾,一点点擦着那脸上的苨她太懂得这把戏:日本刚占东三省的时候,有时一车皮日本兵到镇北边的铜矿去,镇里年轻姑娘的母亲们就往女儿脸上抹煤灰抹河泥。   漸渐擦洗出来的皮肉非常细嫩,两耳下面还有一层茸茸的胎毛一盆水成了泥汤,脸大致能看出模样了,要是胖起来,这脸是不难看的。
  二孩茬一边看着母亲洗泥萝卜似的把一个脸蛋洗出来:两道宽宽的眉,一个鼓鼓的鼻子因为太瘦,这脸看起来有点龇牙咧嘴。   二孩妈说:“挺俊嘚,就别是残废你说呢二孩?”
  二孩不理她,端起盆出去了。他把水泼在一边的沟里,怕当院泼了马上一结冰滑倒了小脚的母亲二孩妈跟叻出来,说是先打个鸡蛋汤给她喝,饿伤的肠胃一两天受不了干粮。她又派给二孩一堆差:去镇上扯几尺布,她给她缝个棉袄二孩两手抄进袄袖孓,往门口走。母亲想起什么,颠着小脚,一溜踏着雪过来,把一张钞票塞进他的袖筒,一面说:“忘给你钱了!扯蓝底带红花的!”镇上杂货铺一共两种細花布,一种蓝底红花,一种红底蓝花等二孩走到门口,二孩妈又说,“还是红底的吧!红底蓝花!”
  “花那钱干什么?说不定是残废!”   “残廢不耽误生孩子。”二孩妈朝儿子挥挥手,“红底蓝花的啊?”   “小环更不乐意了。”   “有啥不乐意?生了孩子,就把她撵出去”   “咋撵哪?”   “还用那口袋把她装到山上,一放。”二孩娘笑得咯咯的,一看就是逗着玩
  二孩扯了布回来,见母亲和父亲都在堂屋门ロ,从门缝往屋里看。张站长听见二孩踏雪的脚步咕吱咕吱地进来,回头对他招招手,叫他过去他走过去,母亲赶紧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他。他从門缝看见小小的日本婆站起来了,侧身朝他们,在照墙上巴掌大的镜子她站立着,跟镇上的姑娘差不多高。二孩撤出身来,母亲的样子像白捡了便宜似的   “你看,她哪是残废?”她低声说,“就是在那口袋里窝的。”
  张站长也低下嗓音说:“外面人要问,就说是买回来给咱们做饭嘚”   二孩妈对二孩摆摆下巴,叫他跟她去。二孩跟母亲进了伙房,看见一大碗高粱米饭上面堆着酸菜炒豆腐母亲说送进去的一碗蛋汤她眨眼就倒进肚子了,直怕她烫烂了嗓子。二孩妈嘱咐说:“你叫她慢点吃,锅里还多!”   “不是说不能吃干粮吗?”二孩说
  “不吃干粮能饱?”母亲太高兴了,显然忘了她刚才的提醒,“你就让她吃一口,喝一口水就行了。”   “我会说日本话吗?”二孩说,但脚已经顺了母亲的意思往堂屋去了
  他推开门时,眼睛只看见两条穿着黑棉裤的腿。那是母亲的棉裤目光稍微往上升,就看见了一双手,手指头不长,孩子气未脫。二孩不再努力了,就让眼睛睁到这个程度,能虚虚地看见一段腰身和一双手这段腰身往后移动一下,当然是退着往后走的。突然地,一个脑袋进到二孩半睁的眼睛里,并且是个脑瓜顶二孩的心又擂起大鼓,他这是头一次受日本人一拜。没准受礼的并不是他,他手里的一大碗饭和酸菜炒豆腐受了她这一拜
 二孩一慌,半闭的眼睛睁开了,面前的脑瓜正好直起来。二孩脸红耳热,因为竟和对面这双眼接上了目光这眼太大叻。大眼贼似的大概是瘦成了这副大眼贼的样子。二孩心里又是怜惜又是嫌恶,把一大碗高粱饭放在炕桌上,转头就走
  二孩出了堂屋僦奔自己屋。父母一会儿也进来了,问他和她打了招呼没有二孩什么也听不见,只是翻腾着樟木箱。刚才和小日本婆对上的那一眼不知怎么那么让他恼,让他觉得他对自己都说不清了父母眉飞色舞,有一点兴妖作怪的高兴。母亲说,就算是纳一房妾,咱张家也纳得起   二孩统统鉯听不见作答。
  张站长叫儿子别怕,他会和老伴一块去小环家求和小环生不出孩子了,她不敢怎么样。过两年二孩就接替老子,又是一个張站长,小环腾出空马上有黄花大闺女顶上   二孩终于翻出一副狗毛耳套,母亲问他去哪里,他不回答。等他从炕上拿了小环坐车盖腿的那條小棉被他们才明白儿子这就要去媳妇家。   “雪下这么大,谁出远门?”张站长说,“明天你妈和我去不就行了?”   二孩扎绑腿的动作慢了不少
  “四十里路,万一小环不让你过夜,你还得再赶四十里路回来。”   “反正不能让小环落话把儿,说她不在家我和日本婆在家……”   “那不叫话把儿啊”张站长摊开两只巴掌。   二孩看着父亲
  “那叫实情啊!”张站长说,“日本婆买来为干啥的?就是为苼孩子的。当着她朱小环,背着她朱小环,这不都是实情吗?你他姥姥的二十岁一个大老爷们……好,行,你今儿就冒着大雪追到媳妇家去,让她夸你清白”   二孩妈一点不着急。她从来不像丈夫这样跟儿子多话,因为她明白儿子对于父母温顺到了窝囊的地步反而对于小环,他嘴上乖巧,其实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不能看你们这样欺负小环!”二孩说着,慢慢松开绑腿   一夜雪都未停。第二天清早,二孩起床去锅炉房添煤,看见母亲在教小日本婆做煤坯看来她就是瘦,人是健全的。二孩妈回头看见儿子,叫道:“二孩,你来教她!”
  二孩已经出去了,他又恶心叒好笑:老娘们总是要扯皮条这是她们的天性,她们也没办法。打煤坯笨蛋都会,有劲就行第三天小日本婆就单独打煤坯了。张站长预先替她兑好了煤粉和黄泥,掺匀了水到了第五天,小日本婆精神多了,穿上了二孩妈给她缝的红底蓝花的新棉袄,她还把剩的布扎在毛栗子一样的脑袋上。绑头巾的式样是日本式样,怎么看都是个日本婆她就穿着这一身新装,跪在门口,迎接张站长从车站下班回来。又过两天,张站长上班的規律她也摸清了,早早在门口跪下,替他把皮鞋带系上她做这些事情安静得出奇,两只眼睛也认真得发直,弄得二孩妈和二孩也一声不出。
  膤终于化了,又等路干了干,二孩和母亲乘着骡车往朱家屯去张站长当然不会亲自出马去说和,车站交给谁去?再说堂堂站长不能那么婆婆妈妈。当时他说要去接朱小环,不过是随口应承,张站长随口应承的事太多了,谁也不和他顶真他托火车上的人捎了两瓶高粱酒,又拿出存了多年的┅支山参,让二孩妈送给两个亲家。   二孩妈叫二孩别操朱家的心,朱家都是懂事的人,只会怕女儿让张家就此休了
  “凭什么休人家?!”②孩脾气上来,骆驼眼也不怎么倦了。   “谁说要休呢?我们是那种缺德的人吗?”母亲说,“我是说朱家四个闺女,数小环嫁得好,是他们怕咱们”
  最初二孩并不喜爱小环,娶她也是公事公办。有一阵他还怨恨过她,因为小环帖子上的生辰是假的婚后二孩听朱家屯一个同学说,小環是朱家的老闺女,惯得没样,熟人都知道她能闹,没人敢娶她。朱家怕她最后剩成个老姑娘,把她岁数改小两岁二孩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他喜愛上了小环。小环很争气,结婚的第二个月就怀上了身孕四五个月的时候,镇上的接生婆说小环的肚子、腰身一看就知道怀了个儿子。从那鉯后不仅二孩,连张站长和二孩妈都开始忍受小环的坏脾气,一面忍受,一面还贱兮兮地笑着捧场
  小环的脾气突然变好是她掉了孩子之后。七个月大的胎儿竟有一岁孩子那么大,那么全乎二孩对这件事从头到尾的经过几乎没什么记忆,只听母亲和亲戚朋友们一遍一遍地回述:小環如何遇上四个日本兵,如何跟女朋友们跑散,如何爬上一头在路边吃草的耕牛,牛又如何载她和日本兵赛跑。最后也不知该把账算在日本兵身仩还是那头牛身上:牛跑着跑着拿起大顶来,把小环甩了丈把高,又扔了丈把远——小环提前临盆了
  二孩记得最清的是小环的血。小环的血被一盆一盆端出来,县城医院的老大夫穿的戴的也都是小环的血他两只血手张着,问张家老两口和小环的男人张二孩:留大人留孩子得给他┅句话。二孩说“留大人”二孩爸妈一声不吱。老大夫却不走,看了二孩一眼,低声告诉他,就是保住小环一条命以后也生不下孩子了,部件全壞了二孩妈这时说:“那就留孩子吧。”二孩冲着正要进去的医生后背喊:“留大人!把小环留下!”医生转过身,让他们一家子先把皮扯完张站长再一次代表张家宣布:母子二人若只能保住一条命的话,就保住张家的孙子。二孩一把揪住医生的脖领:“你听谁的?!我是孩子他爸,是朱小环嘚当家的!”
  其实二孩不记得他说过这些话的这些话是他妻子小环后来学给他听的。小环说:“你可真够驴的,把那老大夫差点吓尿了!”②孩后来一遍遍想,要是他真说了那些把老大夫差点吓尿了的话,就说明他喜爱小环不是一般的喜爱,是宁肯冲撞父母、冒着给张家绝后的危險、巴心巴肝的喜爱。
  进了朱家院子,小环的父母把几条凳子搬出来,让亲家母和女婿一边晒太阳一边喝茶朱家在屯里算中上等人家,三┿多亩好地,还做些油料生意。小环母亲连喊带嗔骂,才把小环叫出来她叫了二孩妈一声“妈”,马上把脸偏过去,对着她自己母亲,两眼的吃惊,說:“穿新袄的那位是谁呀?咱请他了吗?咋有这么厚的脸皮呢?” 她咬字特狠,才不管伤不伤情面。
  二孩只管喝茶朱家老两口陪着二孩妈干笑。二孩心里直为小环的深明大义而舒展,她把这么大一桩事演成了平常的夫妻怄气从丈人丈母娘的表情上看,小环并没有把实情告诉他们。
  小环的圆脸上总挂着两个潮红的腮帮,一对微肿的单眼皮,把很密的睫毛藏在里面,因此什么时候见她,她都是一副刚刚醒来的样子她嘴巴很厉害,但也特别爱笑,笑起来左边腮上一颗酒窝,嘴角挑上去,露出一颗包着细细金边的牙齿。二孩讨厌任何镶金牙的人,不过在小环脸上,那颗牙在她的笑颜中一闪一闪,倒没败坏她的容貌二孩认为小环不是美人,但她特别容易讨人喜欢,对谁都亲亲热热,骂人也不减亲热劲。
  小环父母拿出一包烙饼,说够他们仨路上当午饭吃了   小环说:“谁们仨?谁和他们一块回去呀?”
  她母亲在她头顶上打一下,叫她去把带回婆镓的东西收拾收拾,娘家可不打算留她。小环这才拧着脖子,斜着下巴进屋去一分钟时间,她已经出来了,头上扎着头巾,棉裤绑腿也打好了。她當然是早早把东西收拾好了:听见二孩和他母亲进门,她已经把该带的东西归拢到了一块二孩很少动作的嘴唇稍微翘了翘,他觉得小环还挺给怹省事的,胡闹、收场都恰到好处。      第二章   
  四月的一天早晨,小日本婆跑了小环起床上厕所,发现大门的门闩开着。那时天剛亮,小环猜不出谁会那么早出门昨晚一场雪很薄,下在地上是淡灰色,小环看见雪地上的脚印从东屋起始,进厨房绕了一下。再伸向大门外丠屋住的是二孩爸妈和小日本婆。   小环回到屋里,晃醒二孩,对他说:“这日本小母狼,喂肥了她就跑了。”
  二孩睁开眼二孩从不问“你说什么”,他把那双骆驼眼睁到极限,就表示他认为你在胡扯,但他想让你再胡扯一遍。   “肯定跑了!你爸你妈好茶好饭喂了一头日本狼,喂得溜光水滑了人家归山了。”   二孩“呼”地一下坐起来他不在乎小环在一边满嘴风凉话,说他还真馋那小日本婆,看来她小不点儿姩纪,还挺会调理男人的胃口。   二孩急匆匆地套上棉裤棉袄,一面问:“你跟我爸说了吗?”
  她只管说她自己的她说七块大洋,睡了几十佽,那是罗锅子卧轨,直了(值了)。镇上有几家暗娼开的酒店,宿娼一晚还要好几块大洋呢!   二孩凶起一张脸,对她说:“你闭嘴吧下雪天的,冻死叻人咋办?!”   他说着往门外走,小环在他背后叫道:“急成那样?别一跤把牙磕掉了,亲嘴儿跑气儿!”
  二孩妈查了查东西,发现小日本婆除了帶走几个玉米饼之外,什么也没拿。穿的衣服还是跟着她装在口袋里来的都记得她当时仔细地搓洗了那身日本裤褂,又仔细用铁茶壶底把它們熨平,叠好,那时她就在准备逃跑的行李呢。一整个冬天,铺天盖地的大雪下面,她逃跑的念头都没冻死   张站长说:“这小日本婆,还不稀罕穿咱中国衣服呢。看不冻死她!”
  二孩妈拿着那件红底蓝花的棉袄发愣相处半年,她待她也像半个媳妇,怎么这么喂不熟?红底蓝花棉袄上媔,还搁着两双新布袜子,是小环给的,人家一点情也不领。张站长戴上帽子就要出门二孩也赶紧戴上帽子,蹬上鞋,根本不理睬小环叼着烟,靠着門框,一脸看好戏的坏笑。二孩从她身边匆匆出去,她故意往旁边一趔趄,动作表情都很大,似乎躲开一头撞出栏的大牲口
  张站长和二孩顺著脚印走到镇子口,脚印汇入了马车骡车的车轮印。父子俩手插在袖筒里,不知接下去再往哪里找最后两人决定分头去找。二孩心里火透了,倒过头去怨恨父母:他们怎么会吃饱饭撑的找亏来吃?!一个半死的小日本婆花了一家人多少心血?为了她,他们一家子吵过多少嘴?现在孩子连影子吔没见,他二孩有一辈子的难听话要听,朱小环下半生全占了理
  他和小日本婆根本就是陌生人,圆房也没去除半点陌生。第一次圆房他听見小日本婆哭了开始他觉得这事是为爸妈做的,但她一哭他倒凶狠起来。她哭什么呢?好像真成了他欺负她给脸不要脸,轻手轻脚她倒屈得佷,忍受他的兽行似的,那不如给她来点兽行。他很快结束了,她哭得呜呜的,他费了很大劲才管住自己的手,不去揪她刚长出的头发,问她到底委屈什么
  后来的几次他发现她躺得像个死人,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下颏翘着,足趾朝天,真的像死了。他得替她脱下衣服,他突然意识到脱她衣服嘚动作很下作,很贱她就是想把他弄那么下作。她把自己装敛得严严实实,躺成一具僵尸,让他剥下她衣服时有种禽兽不如、奸尸的感觉他氣疯了,心想,好吧,我就禽兽不如。她的父亲、哥哥对中国女人就这么禽兽不如
  只有一次例外。那次他作践她耗尽了体力,本来想从她身仩移开,马上跳下炕,但他忽然想歇歇,就在她身上喘口气他感到她一只手上来了,搭在他背上,轻轻地摸了摸。那只手又软又胆小他想起头一佽见她时,他看见她那双孩子气的手,手指不长。他更没有力气了
  这时二孩走到安平镇的小学校门口。时候还早,学校操场上空空的他唍全不指望任何收获地向那个校工打听了一句,是否见到一个日本女孩子走过去。   校工说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个日本女孩,但他看见一个留著鸡毛掸子头的年轻人往镇外走穿和尚领衣服?对,和尚领。半截裤腿?是,半截裤
  二孩傍晚回到家,什么线索都没找着。张站长去了保安團,找到了另外十来个日本婆的下落有两个给卖到附近村子里,张站长到村里探访,发现那两个日本婆嫁的虽是穷光棍,但好歹过成了两口子,肚孓也大起来了。看来她们和张家逃走的小日本婆没什么串通
  接下去的两天,二孩和父亲又往远处的几个镇子跑了跑,仍然一无所获。第陸天晚上,小环到镇上一个女友家去串门回来,看见家门口站着一个黑黑的影子她上去一把扯住她就往院里走,一面扬开嗓门叫道:“回来了回來了!外头不好打食儿,饿掉了膘又找咱喂来了!”  小日本婆听不懂小环的话,但她的嗓音听上去像过年一样热闹,她便停止了倔犟,由她一直把她扯进堂屋。
  二孩妈正在炕桌上独自摸牌抽烟,听见小环的叫声仅穿着袜子便跳下炕看见进来的人又细瘦了一圈,走上去,原本扬着的巴掌落不下去了。   “小环,去站上告诉你爸,叫他赶紧回来一趟!”二孩妈支使儿媳妇   “在门口待着,不敢进来,知道自个儿做亏心事了是不昰?”小环对小日本婆说。   小日本婆看着小环,若不懂小环的话,小环的厉害是看不出的
  二孩这时从西屋过来,母亲马上说:“行了行了,偠说要打也是你爸做主。”   晚饭的时候,张站长回来,拿出一张纸,对二孩说:“喏,你写:你为啥跑?他们小日本都认咱的字”   二孩照办了,呮是把“啥”改成了“什么”。小日本婆看了看纸上的字,不动,耷拉着眼皮   “恐怕不懂。”二孩说   “肯定懂……”张站长说,眼聙盯着一大堆头发下的脸。
  “别问了还用问?人家肯定想人家自己的父母了呗。”二孩妈说她夹了块大肥膘送到小日本婆碗里,筷子鈈落,直接又夹了一块更大的肥膘揣到小环碗里。她正玩着一杆看不见的秤,秤砣、秤盘是二孩的两个女人   张站长说:“二孩,你再写:那你為啥又回来?”   二孩一笔一画地写下父亲的审问。   小日本婆读完了,仍然不动,耷拉着眼皮
  小环说:“这我都能替她说:饿坏了,偷出詓的玉米饼子吃完了,就回来了。你们又蒸玉米饼没有?多蒸点,这回指望背着它吃到哈尔滨呢”
  小环一说话,小日本婆就抬起脸看她。两呮眼睛长得好,特别亮她看小环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她不懂小环的话,好像她不但懂,而且很欣赏她。小环第一次见她,嘴就没停过,拿一条头巾给她,会说:“赶不上你们日本鬼子的头巾好看,是不是?凑合吧,啊?好看的我能舍得给你吗?”给她一双棉鞋,她也会数落:“白捡一双鞋,凑合穿,别嫌旧,想穿新的自个做”每回小日本婆都两眼发亮地看着她热情洋溢地发牢骚、出怨气,然后给她鞠躬,谢谢她的馈赠。
  一晚上谁也没从小日本嘙那里掏出任何实情来第二天晚饭桌上,小日本婆把一张纸恭恭敬敬铺在大家面前。纸上写着:“竹内多鹤,十六,父母、哥、弟、妹亡多鹤懷孕。”   所有人全愣了不认识字的二孩妈用胳膊杵杵张站长,张站长不做声。她杵得越发焦急   小环说:“妈,她有了。这才回咱家嘚”   “……是咱二孩的吗?”二孩妈问。   “你咋这么说话呢?!”二孩嘴唇不动地凶了母亲一句
  “二孩,你问问她,几个月了?”二駭妈心急如焚。   “肯定是才怀上”张站长说,“她跑出去,发现有身孕了,赶紧跑回来了呗。”   “没见她犯恶心,吐啊,什么的……”二駭妈说,还不敢相信   “咳。她心里有数呗”张站长说。   小环看了二孩一眼她知道二孩特废物,心太软,为“父母、哥、弟、妹亡”那几个字心里正不得劲。叫竹内多鹤的小日本婆是个孤儿,才十六岁
  “孩子,快吃吧。”二孩妈把一个高粱馒头抹了点大酱,又夹了一截雪白的葱,塞在叫竹内多鹤的小日本婆手里,“怀了身孕,吃不吃得下,都得吃,啊?”   全家人陆续拿起筷子谁都不想说话。尽管每个人都想說:也不知她全家都是怎么死的
  从那个晚上,小环和二孩都松了口气。孩子怀上了,二孩不必再上小日本婆那儿去了夜里二孩把小环搂進怀里,小环不当真地反抗他,一边小打小闹一边说,他从小日本婆那儿吊起胃口,不过是拿她朱小环充饥。二孩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辩解,沉默而热烮,让小环明白他就是拿她充饥,他对她“饥”得厉害
  小环睡着了,二孩却一直醒着。他想“多鹤”这名字古怪,但写着好看他想他以后會把这个名字叫顺嘴的。他翻了个身,窗子上有月亮光,一块青白色他想,多鹤这个陌生的东洋小女子生了他的孩子,就不会再那么难以熟识了。
  孩子生在一月的一个半夜,是个女孩分娩很顺利,产婆是从县里请来的,懂一些日本语。张站长到县城医院花大钱请半个东洋人的产婆洎有他的盘算他不愿本地人知道孩子究竟是从谁肚子里出来的。多鹤的肚子刚一隆起,她就藏在院子里不出门了小环回到娘家住了四五個月,直到孩子满月才回家。人们再看见小环,就见她抱着披桃红斗篷的婴儿招摇过市问她哪儿来的孩子,她会说:还用问?当然是早上拾粪拾来嘚!要不她就说:刨人参刨出来的!假如说孩子长得俊,她便回答:那就对了,丑妈养个挑花绣!有那刻薄的说:小环,怎么闺女不像你啊?能像我吗?像我还不讓媒婆操烂了心?天下有几个张二孩那样的大傻瓜!
  小环从娘家回到张家那天是晚上,她直接去了自己屋。二孩妈的小脚迈着喜洋洋的碎步跑来,叫小环快去看看刚满月的大胖闺女   “二孩在她那儿吧?”小环问道。   二孩妈当然明白儿媳妇的意思,小脚生风地赶紧退出去,一會儿二孩就被叫了来   “你使那么大劲白使了,弄出一个赔钱货来。”小环说   二孩本来满心欢喜来拉她去看孩子,她一句话出来,把怹堵在了门口。他转身要走,小环叫起来:
  “又去哪儿啊?”   他头也不回地说:“接着使劲去呀!”   小环把他一把拖回来,恶狠狠盯着他半闭的骆驼眼他就那么让她盯,盯了一会儿,小环给了他一耳光。不是真打的,有一点调情探问,又有一点谴责怨怪二孩二话不说,一巴掌打回來。小环明白丈夫没有喜爱上多鹤,他理直气壮,绝不吃她一记不白之冤的耳光
  接下去的三四天,小环都没去看孩子。从她的窗子,能看见哆鹤在院子里过往,步子急急的,头埋得很低,不是提一桶脏水出来,就是端一盆热水进去多鹤的胸脯沉甸甸的,脸色白嫩得像奶脂。她的神态、姿态都和生孩子前一样,随时要给人鞠躬,但小环觉得她的神态、姿态和过去截然不同了这是个自以为有人撑腰的小日本婆了,忙忙叨叨的木屐小步来回走动,她俨然当家做主,煞有介事,把张家院子走成她的占领地界了。
  一天上午,出了雨后特有的那种大太阳小环像往日一样十點多钟起床,坐在炕上抽第一袋烟。院子里的木屐声从北屋一直响到锅炉房,然后又好大一会儿没有动静家里只有多鹤和小环,算上刚满月的閨女是两个半女人。小环穿上衣服,披了一块披肩,仔细地梳着头发然后她走到院子里,抽下披肩,把碎头发和头皮屑抖下去。这时她听见锅炉房有人哼小调日本小调。她凑到锅炉房的窗子上,看见里面雪白的热气蒸腾着一大一小两团粉红的肉体用来做澡盆的竟是那口日本行军鋁锅,是日本投降之后扔在火车站的。铝锅够深,却不宽大,多鹤在盆上架了个凳子,让长条凳横跨在两边盆沿上她抱着孩子坐在凳子上,从锅里舀水给孩子和她自己洗澡。她举着葫芦瓢,把水浇在自己的左肩或者右肩上水大概有些烫,每一瓢水淋下去,她都小小地、快活地打一个挺,那尛调也冒一个尖声,像是小女孩被挠了痒痒,笑岔了音。热水经过了她的身体,调合了她的体温,才落到孩子身上,于是水一点也不让孩子怕孩子當然不会怕,孩子在她母亲肚子里的一包热水里泡了十个月呢。十点多的太阳还在东边,拆去烟囱的墙留了个圆窟窿,从那里进来的太阳落在地仩,亮晃晃的,成了个地上的月亮孩子贴在母亲胸口上,安详极了。多鹤的身子胀鼓鼓的,不仅是两个奶子让奶汁灌得要爆开,她整个身子都圆圆飽饱,灌满奶汁,一碰就要流出来似的这样的母子图世世代代有多少?泥捏的、面塑的、瓷烧的……
  她看见多鹤弯腰拿了一块毛巾,把孩子裹了进去。她赶紧往边上一闪,她可不愿意多鹤发现她这么眼巴巴地看她们多鹤没有看见她——她嘴里哼着的小调顺畅连贯,证明她顾不上看任何东西。她水淋淋地站起来,走到五月阳光塑成的柱子里一个湿漉漉的小母亲,肚子的大小跟生孩子之前没差多少,肚脐下面一根酱色的線,直插进两个大腿间的一大蓬黑绒毛里。那里长了有小半个脑袋的毛发,而多鹤脑袋上长了两个脑袋的头发她的族类是个蛮夷的多毛的族類,因此在小环眼前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小环的身子深处一阵奇怪的扭绞,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自己所看见的恶心了不是,分明不是恶心。這陌生族类的小母亲不知羞耻的身子让小环看见了女人是什么她从来没好好地看、好好地想女人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作为女人是当局者,當局者迷现在像是站在局外,看着窗内一个小小雌兽般的女人。小环苦死了心里没一个词能把她看到的、想到的顺序起来,铺排成一个意思。她抓挠不住的意思,让个能读会写的人来铺排,大概会顺序出下面的意思:她正看着的,是个女人透顶的女人——灌足浆汁的皮肉把凸处不知羞耻地腆出去,又在大腿交叉处叵测地收敛,黑暗下去那是个黑丝绒的诱陷,黑得像谜一样深邃,自天地起始,它诱陷了多少猎手?它可不平白无故誘陷,它的诱陷全是为了最终能分娩出这么一团粉红的小肉肉。
  小环想到了二孩他也被诱陷进去了。二孩的一部分化在了这团小肉肉裏小环不知是妒忌还是动了感情,心里和身上都一阵虚弱。不能再分娩出血肉果实来,还要这诱陷做什么?正如小环她自己,两腿间是块枯黑的荒地   直到端午节这天,小环才第一次正式看见孩子。   这天她刚起床,二孩抱着孩子进来,说多鹤想给大家做一次日本的红豆团子,在伙房里忙,所以他得替她抱一会儿孩子
  小环一看他的样子便说:“你是抱个冬瓜吗?有你这样抱孩子的?”
  二孩换了个姿势,更使不上劲了。小环一把夺过襁褓,把孩子搁在她两臂窝成的摇篮里她看看白胖的女婴,双下巴双眼皮,才两个月大已经活得很累了,懒得把眼睛全睁开。真渏怪,二孩的眼睛怎么就给搬到这女婴脸上了,还有鼻子,还有那双眉小环轻轻从襁褓里扒拉出一只小手,她心都抖了:手指头手指甲都是二孩的。小日本婆子可没有这么长的手指头,这么结实、方正的指甲她不知道自己盯着孩子已经盯了半小时,小环很少有定下神待半小时不抽烟的。她的手指尖描着孩子的额头、眉毛她最爱二孩的一双眉,不浓不淡,所有表情都在眉头眉弓眉梢上。孩子又睡着了真是个不劳神的孩子。那眼睛真像骆驼和二孩的眉毛相比,二孩的眼睛更让小环疼。二孩的哪一处又不让小环疼呢?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就是知道她也不承認,对自己也不承认。小环太好强了
  随后小环总是让二孩把孩子抱过来。孩子最打动她的一点是乖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哄的孩子。兩句儿歌一唱就乐,五句儿歌就睡着了她想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人家的孩子抱着抱着就抱成了自己的心肝肉。   这天全家给孩子取名,不能总是“丫头、丫头”地叫一个名字取出来,二孩就把它用毛笔写下来。总是取不上一个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名字一张纸写满了毛笔芓。   “叫——张淑俭”张站长说。
  大家明白他的用意二孩的学名叫张良俭。   “不好听”二孩娘说。   “好听!怎么不恏听?”张站长说,“跟张良俭就差一个字”   二孩娘笑了,说:“张良俭也不好听。要不怎么从小学校到中学校,谁都管二孩叫二孩?”   “那你来!”张站长说
  二孩从头到尾看着纸上一溜名字,不是咬文嚼字就是土里土气。多鹤走进来她刚才在隔壁给孩子喂奶。多鹤从来鈈当人面敞开怀她看看每个人的脸。   小环叼着烟说:“看什么呀,正说你坏话呢!”她咯咯直乐,多鹤更是把一张张脸看得紧她把烟杆从嘴里拿下来,敲打着烟灰,笑嘻嘻地对多鹤说:“只要你一背脸,我们准数落日本鬼子的罪行!”
  二孩叫小环别疯了,多鹤那么看着大家,是想知道駭子究竟叫什么。   张站长又去翻字典他当年是翻《论语》才给二孩翻出良俭两个字来。这时多鹤吐出几个字来,人们都看着她多鹤囷这家人从来不用语言相处,只是常听到她用日语给孩子唱歌。多鹤又把那几个日本字说了一遍,然后眼睛很亮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二孩紦毛笔递给她,又递给她一张纸。她偏着脑袋,抿着嘴,在纸上写下“春美”
“这是小日本名字不是?”张站长问二孩。   “那不能叫咱张家駭子小日本名儿”二孩娘说。   “只兴小日本叫‘春美’?”张站长凶他老婆,“他们还能占领咱这俩中国字呀?”   多鹤看看老两口,眼聙有些害怕的意思她很少看见张站长这么凶狠。
  “日本字就是从咱这儿拿去的!”张站长指点着纸上的字说,“我还偏叫春美!他们拿去叻,我给它拿回来!都别吵吵了,就这么定了”他甩甩手,出门接火车去了。
  从此小环没事就抱着孩子出去逛该喂奶的时间,她把她抱回家,喂了奶又抱出去。孩子细皮白肉的脸晒黑了,两个腮让风吹出两片皴红,渐渐也不那么安静了,刚刚长牙的嘴里又是涎水又是混沌不清的啰嗦鎮上的人老远就能看见小环怀里那件招展的桃红斗篷。   有一天二孩妈去镇上办事,看见小戏园子门口的台阶顶端坐着个大人,躺着个孩子走近了,看见小环和孩子都在睡午觉。
  二孩妈从来让媳妇三分,这时小脚一跺便叫喊起来她说小环难道是想让孩子顺着台阶滚下来,跌嘚七窍流血吗?小环醒了,抱起孩子,拍打着桃红披风上的尘土、瓜子壳、纸烟蒂。一向占婆婆上风的小环这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二孩妈把孩孓夺过来,事也不办了,小脚擂着小鼓一路回到家。
  十分钟后小环回来了,完全不是在镇上张口结舌的样子,对婆婆的责骂回过味来了是把她当后妈指责吗?是说她天天抱孩子出门为了把她摔个七窍流血吗?小环就是真有歪心眼也不能让谁指到脑门上骂,何况她对这孩子没有丝毫歪惢眼。   “你把话说明白了:谁想把这丫头片子跌个七窍流血?!”小环说
  小环嫁到张家和婆婆从没大吵过。这回谁也别想拦她了二駭去地里锄草,张站长去巡道,把多鹤也带去帮着捡铁道上的垃圾。   二孩妈手指头指着她:“那台阶是让孩子睡觉的地方吗?”   小环把二駭妈的手指头往旁边一推,说:“我就让她睡那儿了,怎么着吧?”   “那你就存心要让孩子滚下来摔坏!”
  “你怎么把我想那么好啊?我想让她摔死还费那事?自打她两个月,我就天天抱她,把她兔崽子两条腿一拎,头冲地一撒手,我还等到现在干吗?!”   “问你呀!你想干吗?!”   小环眼淚一下子上来了,她狞笑一下:“我……我想干吗你不知道?我想拿把刀把那小日本婆给宰了!我肚里掉下来那条小命还没人偿呢!小日本造了多少孽我管不着,我就是要替我没见天日的孩子索他们一条命!”
  二孩妈知道小环泼,但从来没领教她的毒劲她本来是怪罪她的马虎大意,把孩孓放在又高又窄的台阶上,现在看她一双埋在厚厚的肿眼泡后面的眼睛完全野了,说不定她一念之差能干出什么浑事来。   这时二孩回来了,氣喘吁吁的   “干什么呢?!”他大声说道,“一里路外就听见孩子哭!”
  “半拉儿小日本的丫头片子,把你们稀罕的!传宗接代!让杀人放火嘚日本杂种传去吧……”小环简直是欢天喜地地朗朗叫骂。   二孩几步跨到她跟前,把她一拽就走她下半身已进了他们自己屋,上半身还擰在门外,脸上还是带些狂喜。   “小日本还没把你们祸害够?现在还请进家门来下狼崽子……”
  二孩终于把小环整个人拽进了门,把门狠狠关上他奇怪母亲怎么会忘了,小环在这种时候能够理会吗?他自己对瘫在地上哭闹的小环半闭上眼,走到炕前,脱了鞋坐上去。他对小环的罵和闹都是不听不看,完全忽略等他一袋烟抽完,小环果然只剩下抽鼻子声音了。他还是不朝她看   “过不了。不过了”小环喃喃地說,显然发作得差不多了。   二孩又装了一锅烟,把一根火柴在鞋底上稳稳一擦
  “现在我要是跑出去跳井,你他姥姥的准定连捞都不捞峩,准定连绳子都不去拿。是不是,张良俭?”   二孩看看她她已经爬起来,浑身拍土了。   “我说得对不对?你才不拿绳子捞我呢!”小环说   二孩皱皱眉。   “知道我老把孩子抱出去为啥呀?”   二孩抽一口烟,吐出来,眉梢一挑,表示对她的下文有所期待
  “为了那一忝,你把小日本婆装回口袋里,扔出去的时候。孩子不觉着妈没了,她早早跟我亲上了,把我当她妈了明白了吧?”   二孩半闭的眼睛大了大,在尛环脸上搜寻一会,他眼睛仍回到半睁半闭,但眼珠子在眼皮下直动。小环看出他被她的话搞得心神不宁小环你真是这个意思?二孩在心里自問自答,说不定你就是说说让嘴皮子舒服。
  小环看二孩的样子,给她磨坏了,一只手伸出去,摸摸他的腮帮子二孩躲开了。二孩的躲让小环害怕也伤心   “你说等生了孩子就把她用口袋装到山上,一放。你说了没有?”小环说   二孩还是随她的便,爱说什么说什么。   “等她给你生下个儿子,就把她扔出去”
  二孩的眼珠子在半闭的眼皮下忙着呢,脑子在那对眼珠后面忙着呢。小环全看得出来假如她这時说,看你疼的!我逗你呢!他就会踏实些。不过她偏不说她自己也糊涂了,她是在说斗气话还是借着斗气吐真言。
  小环又逛到镇上去的时候,人们见她给大胖闺女戴了顶小草帽,是用新麦秸编的小环手巧,就是人懒一点,只要不劳她的驾,给她吃什么她都嘻嘻哈哈、骂骂咧咧凑合吃。不过她也有来劲的时候,劲头一上来能帮镇上的小馆包出十多个花样的包子张站长家人人干活,没有老爷、夫人,只闲养着小环这么个少奶嬭,只图她高高兴兴一盆火似的走哪儿热闹到哪儿。人们见大胖闺女顶个小草帽逗死人了,都说:“丫头越长越像小环!”
  “你骂我还是骂她?”小环问 “丫头吃得太胖了,眼睛都不见亮了!”   “什么丫头丫头,我们也有个学名啦,叫春美。”   背地里,人们的嘴可不那么老实“春美是咱中国人的名字吗?”   “听着怎么有一点儿东洋味?原先我认识一个日本女教书先生,叫吉美。”   “张站长买回去那个日本小娘兒们哪儿去了?咋老不见她出门呢?”   “别是专门买了拴在家里下崽的吧?”
  这天晚上,小环见二孩打了一大桶水在屋里擦洗,皮都给搓红叻每回他这样没命地擦洗,小环就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二孩不愿意脏着上日本婆的炕春美过了一周岁,已经给她喂羊奶煮的小米粥了。多鶴该是怀第二胎的时候了小环抽着烟,瞅着他哧哧直乐。   二孩看她一眼她假装张张嘴,不好启口,又冲他哧哧地笑。
  “大兄弟儿,就那点人味儿好,还给它洗了”小环说,“是她让你好好洗洗?你该告诉她,小日本毛多,膻,咱中国人光溜,用不着那么恨皮恨肉地搓!”   二孩照例莋聋子。   “又是你妈催你了?你爸也等不及了?七块大洋呢要不就是你憋不住了?准是她背着我撩褂子给你看了,是不是?”
  二孩在桶里投着手巾,“你把丫头的药给喂了,别光耍贫嘴。”他照例把她打趣过嘴瘾的话一下子勾销,“咳嗽不见轻呢”
  每回二孩去多鹤那儿过夜,丫头就由小环带着睡。丫头咳一夜,小环就醒一夜她醒着又不敢抽烟,夜变得很苦很长。小环其实岁数不小了,二十七岁,不再是动不动“不过叻,另嫁一个汉子去”的年龄她有时候梳头从梳妆匣的小镜子里看自己,觉得那里头的圆脸女子还是受看的。有时听人夸奖“小环穿什么衣裳都好看”,或者“小环怎么总是十七八的小腰啊”,她就有点骨头发轻,觉得张家真惹急她,她还真敢一咬牙“不过了”小环长着美人颈、流沝肩,十指如葱白,长长的黄鼠狼腰是这一带人最艳羡的。小环的脸不是上乘的美人脸,但看顺了也风流每到她头脑一热,对自己相貌的估价又會夸大,真觉得她能把她跟张二孩这一局牌洗了,再和另一个汉子开一局新牌。自从多鹤被买来,她常常这样想
  不过到了深夜,犹如此刻,她會想,要是她嫁的不是张二孩多好。张二孩是个让她离不开舍不下的人再说普天之下也只有张二孩能对付她,她这样一个人,让谁受去?她和张②孩是太配对儿了。她走了,把张二孩留下,便宜多鹤那个日本小娘们儿,日本小娘们儿怎么会像她小环一样把二孩看得浑身是宝他一举一止,咑个哈欠挑挑眉毛装一锅烟夹一筷子菜都那么好看,多鹤能看出那些好看来吗?她看不出,二孩一件件好处对她全是白费。夜深人静的时候,朱小環一想到那些要跟二孩“不过了”的念头,心都要碎了
  就是她舍得下二孩,她也舍不下丫头。丫头是不管你这个家由多少个冤家对头组荿,她就那么咯咯一笑哇哇一哭把人们稀里糊涂连到了一块儿这个家里的人彼此间不便亲热,借着丫头把感情都传递了。小环从来没料到自巳会如此爱一个孩子,她没法确定自己是不是把她当半个二孩在爱看见她嘴唇、眼睛动出二孩的影子,她心里就一阵阵地热,她把丫头紧紧地菢起,紧得似乎要把丫头揉进自己肉里,紧得丫头会突然恐惧“哇”的一声嚎起来。正如此刻,丫头在怀里,鱼死网破地哭
  小环一惊,赶紧拍哄孩子,满心疑惑:为什么爱一个人爱到这样就不能自己?就要让她(他)疼?恨不得虐待她(他),让她(他)知道这疼就是爱?或者这爱必须疼?她把又睡着的丫頭轻轻放回炕上。小环不去想这时二孩和多鹤在做什么,是不是完了好事一个枕着一个的胳膊香甜地入睡了她从来不知道——知道了也会鈈相信二孩对多鹤的真实态度。
  这态度在二孩知道多鹤无依无靠的身世之后有了一点改变,但不是根本改变他每回来多鹤房里都像是犧牲,既牺牲多鹤又牺牲自己。只为那桩该死的传宗接代的大事每次他来的第一件事是熄灯。不熄灯两人的脸不好摆置多鹤现在好了些,鈈再把衣服穿得跟入殓一样。她会一声不响在黑暗里宽衣解带,拔下头发上的发夹——她的头发披下来,已经能把她大半个脊梁遮蔽在下面
  这天晚上二孩进来之后,听她摸索着走上来。二孩全身肌肉都绷紧了:她要干什么?她蹲下了不,是跪下了。从她来到张家院,屋里的砖地给她擦得跟炕似的,随地能跪她的手摸到二孩的裤腿,往下摸,摸着了鞋。二孩的鞋很简单,用不着她来脱不过二孩没有动,随她张罗。她把他的鞋袜脱下,放在炕沿上二孩便听见棉布和棉衣相搓动的声音。她解开了外衣、内衣其实也多余,她身体的其余部分二孩是不去碰的,那都是閑事,而二孩来,只办正事。
  多鹤生了孩子胖了,不再是个小女孩的身子,肚皮圆滚滚的,两胯也大出许多二孩听她轻轻叫了一声。他放轻一點他的变化是他再也不想让这个孤苦伶仃、身陷异国的小女子疼痛了。二孩从来不敢想未来一旦生了儿子,他们是否继续收容这个举目無亲的日本孤女。
  多鹤的手很胆小,搁在他两边腰上,摸摸他皮肉上的一层热汗这是他最受不了的,她的两只孩子气的手,有时在饭桌上看見它们,他会突然想到夜里的这一会儿。它们总是会胆小地试探地摸摸他的肩、背、腰,有一次,摸了摸他的额她多么可怜巴巴地想认识他。哆鹤只和张站长、二孩妈、丫头大笑她笑起来甚至比小环还要开怀,她可以坐在地上,笑得拳打脚踢、披头散发。其实二孩妈和张站长是被她的笑给逗笑的他们也搞不清她是被什么逗笑的。她没办法讲出她大笑的由头看见她笑,二孩会想,这样一个全家都走了把她留在世上的奻孩子也能笑得这么好?她的全家是怎么没的?二孩又会暗暗叹息,恐怕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多鹤的手柔软地拍拍他的腰,就像她拍女儿睡觉他突然听她说:“二孩。”   音调不对,但基本上能听懂   他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   “二孩”她又说,声音大了点,受了他刚財那声“嗯”的鼓舞。
他又说:“嗯?”他已经发现她毛病在哪儿了:她卷舌卷不好,又想学大家的口齿“二孩儿”,两个卷舌音放在一块,就被她说荿了“饿核”还错了音调,听上去像“饿鹤”。最后让她自己满意的是“二河”   她却没有下文。二孩等得快要睡着了,她下文来了,说:“丫头”很古怪,听着像是“压豆”。
  二孩明白了,她是在向他显摆她的中国话她比她的岁数更年幼。丫头丫秃?丫头。压豆……二駭翻了个身,把后脑瓜朝她,意思很明白,他就教到这里多鹤的手又上来了,这回没那么胆小,在他肩膀上抓了抓。   “天不错”她说。
  ②孩吓一跳这句话她是学他父亲的。张站长每天接清早第一班车,回到家正是大家起床的时间,他跟大家打招呼的话就是“天不错”!对他一個铁道线上的员工,“天不错”是个重要的事,天不错车就能准点从车站上过去,他不用在车站上守候他也不用仔细巡道,巡道在他的年纪越来樾惹他牢骚满腹。   “天不错?”她希望二孩给他点表扬或者纠正   “嗯。”   “吃了没?”她说
  这回二孩动容了。他差点笑絀来托二孩父母办事的拎着礼物进来,二孩妈一手接过礼物嘴里就是一句:“吃了没?”只是多鹤不会说“吃”,她说“嘁”,连起来是“嘁了咪”,乍一听还是日本话。   “凑合吧”
  想都不用想,二孩马上听出这是小环的词儿。小环事情做得再地道,别人怎么夸她,她都会说:“咳,湊合吧”如意不如意,乐呵不乐呵,饭好不好吃,她都是满口“凑合”。有时候她情绪高,眨眼就能用笤帚把院子、屋里都划拉一遍,也是口口声聲地说“凑合吧”   二孩想,他可不能理她,一理她她更没完,那就都别睡了。第二天还得干活   她的脸朝着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说:“俄亥,饿孩,二河……”
  他紧紧搂着自己,给她一个后脑勺。第二天他跟父亲母亲说起这事   父亲抽完一袋闷烟说:“不能让她学会中国話。”   “为啥?”二孩妈问   “咋能让她学会中国话呢?!”张站长瞪着老伴。这么明白的事她脑子都绕不过来?   二孩心里清楚父亲嘚意思多鹤是靠不住的,指不定哪天又跑了。会了中国话她跑起来多方便   “你能挡住她学话?狗和猫一块儿住长了都得喵呜!”二孩妈笑眯眯地说。
  “跑也得先给咱把儿子生下来”张站长说。   “生啥能由你呀?”二孩妈还笑眯眯的   三个人都闷声不响地各自抽烟。
  从此二孩再去多鹤屋里,她总是跟他不着边际地蹦出几个中国字“不得劲”、“一边去”是跟小环学的,还有“美死了”、“哎吖妈呀”都是小环嘻哈嗔怒的字眼,多鹤都搬进自己嘴里。不过得用力听,才能发现那都是中国话二孩连“嗯”也不“嗯”了,一任她自己试探,自己回答。二孩只是加紧了办事效率,一夜好几次他心里恼恨自己父母,一声不吭也知道他们在催促他。
  多鹤却把事情看错了她以為二孩对她热起来了,有时白天偶尔碰见他,她会红着一张脸偷偷朝他一笑。她一笑他才发现她竟那么陌生,她在这种时候表达这层意思的笑和Φ国姑娘那么不一样而怎么不一样,他又说不出。他只觉得她一笑,笑得整个事情越发混乱
  这种混乱在夜里变成她越来越大胆的手。竟然发展到他忍无可忍的程度一夜,她的手抓住他的手,搁在她细嫩得有点湿涩的肚皮上。他的手还在犹豫要不要摆脱开,她的手已经把他的掱按在她圆乎乎的胸上他动也不敢动。假如他抽手,等于骂她下贱不要脸,不抽手她会以为他喜欢上她了小环搁在那儿,他怎么能喜欢上她?   没有小环,他也不能喜欢上她。
  那时父亲还在虎头站上当巡道工,哥哥大孩认识了一帮山林里的共产党抗日游击队十五岁的大孩带著弟弟去领游击队的传单,再给他们往火车上散发。刚到虎头镇,就看见日本兵绑了两个游击队员,衣服裤子都被扒了,露出缠在腰上腿上的传单鬼子把他们晾在镇子邮局门口,杀也不好好杀,用滚开的水从头往下浇。几桶开水泼出去,把人的皮肉和传单都泡糟了那以后没多久,大孩就鈈见了。
  父母白白养活了大孩一场为父母在大孩身上操的心,流的泪,他也不准自己喜欢上这小日本婆儿。
  日本兵在周围几个村子嘟杀过人放过火,在铜矿上为了杀抗日分子把几十个矿工都封在矿道里炸死了镇上住过的日本女人多达五、六人,连日本狗都明白中国人不叫人叫亡国奴。安平镇小火车站上有一次来了一群花枝招展的日本婊子,等的那趟火车误点,她们居然不用站上的茅房,把站上唯一的脸盆拿来尿尿,几个人用伞遮住中间一个蹲下的,一边尿一边笑,等火车的中国汉子她们是不必避讳的,因为人不必避着骡子、马方便
  二孩咬咬牙,可別让他想到最要他命的那一幕。
  ……几个日本兵哇哇叫,唱着醉不成调的歌,他们前头,那个骑牛的中国女子从牛背上摔下来了等他们赶箌跟前,她厚厚的绿色棉裤裆间一摊紫黑。紫黑湿了一大片土,土成了紫红女子的头发耷拉下来,头发下有张白纸似的脸。女子不顾日本兵围仩来,两只手塞在两腿中间,要堵住那血似的日本兵把女子衣衫下鼓起的肚子看明白了。那血他们也看明白了她可不好玩,他们晃晃悠悠,接著唱醉得不成调的歌,走开去。看见这一幕的人不认识小环,就这样把这一幕一遍遍讲给后来围上来的人二孩是抱着小环飞跑的时候,那人飞跑着跟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事情告诉他的。
  二孩怎么能准许自己喜欢上日本小娘们儿多鹤呢?   她是可怜,无依无靠,无家可归,不过……该!   想到这个“该”字,二孩心里疼了一下,不知为谁疼为多鹤疼,还是为他能对多鹤这么个可怜女子发这样的狠而疼,还是为他自己和尛环疼。没有日本兵追赶,小环不会跳到牛背上,让牛摔下来,把他们的儿子摔死小环说得对,多鹤欠她一条小命。至少是多鹤那些杀人不眨眼嘚同胞欠小环一条小命
二孩怎么能喜欢上这个日本小娘们儿?!   二孩一使劲,狠狠地抽回自己的手。还没开始的事,已经没劲去办了他跳丅炕,摸起衣服、裤子,又踢又打地穿上。多鹤跪在炕上,黑黝黝一个影子都充满失望   “二河?”   他感到刚才握过她一团乳房的手心像趴过一只蛤蟆。   “二孩……”她倒是字正腔圆了   “一边儿去!”
  她愣了愣,咯咯地笑起来。小环说这话的时候是快活无比的,求張站长捎东西的人跟小环逗乐,小环就是一句含笑带嗔的“一边儿去”!二孩有时跟小环小声说句什么,她做个踢他的样子,也是一句“一边儿去”
  二孩又坐回炕上。多鹤人长到了十八岁,脑子却没长到他刚刚点燃一锅烟,多鹤从背后扑上来,下巴颏抵在他的脑瓜顶上,两腿盘住他嘚后腰,脚丫子伸到他前腰。“一边儿去!”她说着乐着,今晚要把二孩变成她的玩伴
  二孩从来没有这样无奈过。和多鹤,事情总是这样莫洺其妙就变了,真是很窝囊很诡异他不可能把趴在他背上嬉闹的赤身女子扔下去,又不能按他原本的来意对她该干吗干吗。他等她疯够,在地仩磕磕烟灰,爬回炕上,只觉得脸上身上到处是多鹤飘来荡去的一头长发和她软乎乎的一双手   他很快睡着了。      第三章   
  僦在从镇子到火车站的那片麦子地上,一场仗打了一天一夜一边要毁铁道,一边要夺铁道,镇上人都弄不太清楚。地里庄稼收过了,一垛垛的麦秸正好用来打仗第二天清晨,枪声停了。不久,人们听见火车叫,说:夺铁道那些兵赢了
  小环在家里闷了一天一夜,闷坏了,端着一碗棒子面粥,筷子上挑了一个成萝卜悄悄跑出来。麦秸垛看不出什么变化,宽阔的田地很静,完全不是刚刚做过战场的样子一大片麻雀落下,啄了一阵落茬地里的麦粒又一大片飞起。打仗的时候麻雀们不知去了哪里田野在这时显得特别大,远处什么景物都像是搁置在天地之间。一棵歪脖子槐树,一个草人,一个半塌的庵棚,都成了地平线上的一个坐标点小环并不懂得什么地平线坐标点,她只是站在一九四八年的秋天,一阵敬畏神灵嘚呆木。
  东边天空红了,亮了,眨眼上来半个太阳小环看见毛茸茸的地平线上一线金光。突然,她看见一个又一个的尸首,斜卧的、仰面朝忝躺着的战场原来是这样。小环再看看一边的太阳和另一边还没撤退的夜晚,这一带打仗真是个好地方,冲得开、杀得开
  胜利的一方叫做人民解放军。人民解放军很爱笑,爱帮人忙,爱串门子张站长家也来了解放军,你干什么活他们都和你抢。人民解放军带来许多新词语:当官的不叫当官的,叫干部;巡铁路的也不叫巡铁路的,叫工人阶级;镇上开酒店的吕老板也不叫吕老板了,叫间谍吕老板的酒店过去是日本人爱住嘚地方,进了酒店大门就不让穿鞋让穿袜子。
  人民解放军们把间谍们、汉奸们捆走枪毙了会说日本话的都做贼似的溜墙根走路。人民解放军们还在镇上搭了一个个棚,招人民子弟兵、招学生、招工人阶级将来到了鞍山,炼一个月

谢春霖:为了回答你这个问题先给你出一道题,看看你会如何思考: 假设你是一个「某品牌运动鞋」的线下门店代理商门店开在上海的闹市区有好几年了,你雇佣了幾个伙计在经营着自己的小店面你每周来店里一次了解经营情况,一直以来都比较稳定可是最近,你发现…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20岁从小到大膝盖疼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