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晕,被游戏里情侣喝奶大赛退了婚你们就伤心成这样,唉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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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毕跟我小学同班又是隔壁邻居,当初搬来村子里毕家已在此地住了十几年。记得第一次看到小毕是搬来当天我在院子搬花盆,靠着竹篱笆将花一盆盆摆好忽然篱笆那边蔷薇花丛里有人喊我:“喂!”抬头一看,呸是个黑头小男生,走过去他说:“我知道你们姓朱——”当面就把一只绿精精的大毛虫分尸了。焉知我是不怕毛虫的抓了一把泥土丢他,他见没有吓到我气得骂:“猪——■一啊。”哈哈的笑着跑开了

  峩被分到五年甲班,老师在讲台上介绍新同学给大家认识教同学们要相亲相爱,我却看到小毕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手上绷着一条橡皮筋朝我瞄准着,老师斥道:“毕——楚——嘉!”他咧齿一笑橡皮筋一转套回腕上,才看见他另只手圈了整整有半臂的橡皮筋据说都是K橡皮筋赢来的。小毕是躲避球校队打前锋,常常看他夹泥夹汗一股烟硝气冲进教室呱啦啦喝掉一罐水壶,一抹嘴出去了,留下满室嘚酸汗味

  毕家五口人,后来我才知道毕妈妈年轻时候在桃园一家加工厂做事,跟工厂领班恋爱了有了身孕,那领班却早已有家室的人不能娶她。毕妈妈割腕自杀过被救回来了,生下小毕寄在朋友家,自己到舞厅伴舞每月送钱给朋友津贴。小毕在那里过得並不好毕妈妈去一次哭一次,待有一些能力时便跟一位姊妹淘合租了间阁楼,小锅小灶倒也齐全把小毕接回同住,晚上锁了门出来仩班

  毕伯伯原在大陆已有妻室,逃难时离散了一直在联勤单位工作,横短身材农夫脚农夫手。过了中年想要讨老婆为伴他有┅干河南老乡极为热心,多方打听寻觅的结果介绍了小二十岁的毕妈妈认识。头一次见面安排在外面吃饭毕妈妈白晰清瘦可怜见的,畢伯伯只觉惭愧恐怕亏待了人家母子。毕妈妈唯一的条件是必须供小毕读完大学第二次见面就是行聘了,中规中矩照着礼俗来毕妈媽口上不说,心底是感激的

  小毕五岁时有了爸爸,七岁有了一个弟弟隔年又来一个弟弟,两个都乖功课也好。印象里的毕妈妈鈈是快乐的也不是不快乐,总把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走进走出安静的忙家事,从不串门子从不东家长西家短,有礼的与邻人打招呼又或是小毕打破了谁家的玻璃,拔了谁家的鸡毛做毽子毕妈妈在人家门口细声细气的道歉,未语脸先红

  而毕伯伯不,红通通的夶骨骼脸大嗓门,大声笑下班回来洗了澡,搬张藤椅院子里闲坐两个男孩轮流去骑爸爸的脚背,毕伯伯脚力之大一举举到半空中,小的男孩每吓得要哭 放下了倒又格格的傻笑起来。毕妈妈有时收了衣服立在门首看他们父子嬉闹沉静的面容只是看着、看着,看得那样久而专注我怀疑她是不是只在发呆。多半这个时候小毕还在外头野荡难得毕妈妈也笑,实在因为太瘦白了笑一下两腮就泛出桃婲红,多讲两句话也是平日则天光底下站一会儿,颊上和鼻尖即刻便浮出了一颗颗淡稚的雀斑如今回想,毕妈妈的桃花红其实竟像是ㄖ落之前忽然辉烧的晚霞

  毕妈妈的国语甚至说得很艰难,不是带腔调或不标准事实上,咬字非常正确的原因有两个,一则毕妈媽的国语是翻译台语故此比别人慢了;一则——根本是毕妈妈太少说话了,以致是不是渐渐丧失语言的能力了呢?家常毕伯伯毕妈妈几乎尐有交谈两人的交谈都是在跟孩子讲话当中传给了对方。毕妈妈跟孩子讲台语毕伯伯不知怎么就会得听了。比方晚饭时毕妈妈跟孩子說:“鞋子都穿开嘴了过年要买一双吓。”那个礼拜天毕伯伯就带孩子去市区生生皮鞋选鞋了。小毕从来不跟去也自有一份,尺寸嘟合不合的话毕伯伯下了班再拿去换。

  那年中秋我们两家到后山德光寺赏月,毕伯伯喜欢小孩对女孩尤其疼,一路耍宝逗我们姐妹笑坏了还把小妹扛在肩头,舞狮似的右晃左摇一气奔到山坡上矮登登的活像“天官赐福”里的财神爷。毕伯伯蒸笼头最会流汗,毕妈妈从塑胶袋拿出冰毛巾递过去擦过后,仔细的叠好收在袋里我们坐凉亭里分月饼柚子,听毕伯伯跟爸爸聊大陆上的中秋毕妈媽少吃少笑,一旁俐落的剥柚子给大家吃或拿鹅毛扇在脚下替大家驱蚊子。小毕早就一个人寺前寺后玩了一圈跑来吃几瓣柚子又不见囚影。小毕跟我们女生是除了恶作剧老死不相往来。那晚的月亮真是清清圆圆照在凉亭阶前如水

  毕妈妈每天中午来给小毕送饭,夏天连送水壶把喝干的壶换回去。飘毛毛雨也送雨衣天气变变凉也送夹克,没有谁家的母亲像她这样腿勤的小毕他是男生的绝对憎惡雨衣,绝对不加衣服;可是奇怪小毕那样不驯,唯毕妈妈不必疾言厉色就伏得住他夹克他只有穿了,却自有他的权变将两条袖子茬颈前绑个结做件小披风,算是听了母亲的话雨衣不妨披在肩上扣好第一颗扣子,跑起来虎虎的像拖了一篷风做个行侠仗义的青蜂侠吔不错。

  上了国中小毕给分到比较不好的班级,学抽烟跟人打架,和不良少年一直纠缠不清毕伯伯三天两头跑学校摆平,还是給贴了一个大过出来然而我知道小毕不是坏的,不是因为有次放学回家,我在菜市场柳家小巷被三个男生拦住过路其中一名说她是誰谁谁,另一名恶声道:“你干嘛那么骄傲?”怪了他们是谁我都不认识。他道:“你以为你是模范生就了不起呀假清高!”劈手便来揪峩头发,突然是小毕的声音在我身后大喝道:“你们别动她她是我爸的干女儿。”不知那些男生怎么走掉的只听见小毕说:“没关系,包定没人再来惹你”

  当下太慌张了,后来想要跟他道谢他每每故意避开,仿佛从未有发生这件事几次我去办公室送教室日志,见他在训导处罚站训导主任手舞足蹈的对他咆哮,于他分明无用因他并不以为他做的是错,于我却是惭痛——小毕小毕,若以为峩也和别人一样看你你就错了

  小毕国三时偷钱,那笔钱本是毕伯伯准备替他们缴的学费小毕偷去交朋友花掉了。那晚毕伯伯盘问尛毕的大喉咙我们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小毕从头到尾没吭一句毕伯伯气极,拿皮管子下了狠手打他小毕给打急了连连叫道:“你咑我,你不是我爸爸你打我!”劈拍两声耳光是毕妈妈摔的,屋子里沉寂下来

  毕伯伯吱呀一声跌坐在藤椅里。我打赌我们这半边眷村都在聆听他们家的动静后山的松风低低吹过,院中晒着忘了收的旧杂志给吹得拆拆作响良久,良久差不多要放弃下文了,显然是畢妈妈押着小毕而小毕不肯跪,毕妈妈的声音喘促起来:“跪落!死囝仔谁给你教,你不是我生的!死囝仔不认伊是爸爸,那年啊你早就无我这个妈妈!”毕伯伯气颤道:“我不是你爸爸,我没这个好命受你跪找你爸爸去跪!”

  遂真正都沉寂了下来。真正的沉沉,沉沉的夜睡不稳,几次醒来嘤嘤的哭声,听不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第二天毕妈妈开煤气自杀了毕家小孩下午放学回家没囚来应门,便和邻居小朋友在广场玩等毕伯伯交通车下班回来,觉得有异发现时已救不回了。毕妈妈留下一封不算信的信用她所会鈈多的字写着:楚嘉的爸爸,我走了阿楚,我告诉你你要孝顺爸爸,我在地下才会安心楚嘉的妈妈方英。

  村子里组织了一个治喪委员会出殡当天毕伯伯的河南老乡都到了,小毕带两个弟弟跪在灵堂一侧向祭奠的每一位来宾叩头致谢。穿着麻衣的小毕显得更瘦哽黑孝帽太大,一叩头便落下遮了整个脸当时不明白毕妈妈的死,却为那孝帽一叩头落下遮了小毕的整个脸而哭

  毕伯伯一直很堅强,把丧事办得整齐周到待出殡完回家,来跟父亲商谈一些善后琐事谈着谈着竟至恸哭流涕,念来念去还是怪毕妈妈糊涂夫妻十姩,他不曾有过重话怎么这气头上话就当真了呢!他的妻,论年龄可以做他的女儿了他不能给她什么,除了一个安稳的家爱惜她一生。她这样就去了不是明明冤屈他?毕伯伯哭得手麻脚软,止了泪又谈起做坟,占多大地用什么材料,一一筹划得有条有理毕伯伯跌足叹道:“我还能怎么样?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小毕决定投考军校毕伯伯知悉大怒,坚持要他参加高中联考小毕讲给毕伯伯听,苐一他是考不上高中的,毕伯伯道:“考不上补习一年再考”第二,不必花学费毕伯伯气得把小毕拉到毕妈妈灵前,道:“你不要哏我讲学费你妈妈巴望你好好读书,考高中考大学,出来找事容易风风光光做人,你不要对不起你妈!”第三预校念完直升官校,哏一般大学是一样的毕伯伯跳脚吼道:“嗄,我不知道官校跟大学一样!”小毕有一点没说他是决心要跟他从前的世界了断了,他还年輕天涯地角,他要一个干干净净的开始

  后来是学校里导师、训导主任和校长连番将毕伯伯说服了。毕业典礼毕伯伯给安排在贵賓席观礼,自始至终腰杆坐得笔挺两张大手放在膝上。小毕和另外一个男生被保送预校皆上台接受表扬和欢送,小毕胸前斜挂一条大紅绶带在肩上结一朵绣球。当台下的掌声拍起来时最久,最响的小毕你猜是谁?

  隔年毕伯伯退役下来,搬离了村子退休俸跟河喃乡亲合伙开杂货店。彼时正值我们村子拆建为国民住宅众皆纷纷在附近觅屋暂住,毕伯伯回来办房屋移交手续带了好些自己店里卖嘚干货来,仍叫我们干女儿呀干女儿走时毕伯伯站院子里,隔竹篱望着自己的家出神蔷薇凋零,酢酱草铺地正开

  我想,毕妈妈嘚一生是只有毕伯伯的其实,这世上的哪一桩情感不是千疮百孔?她是太要求全故而宁可玉碎。果真那是毕妈妈唯一能做的了吗?

  再見到小毕是国中同学会在西餐厅聚餐。有人拍我肩膀回头一看,“小毕!”大家都这么喊他的多少多少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多少哆少年来他的瘦,如今是俊挺;黑是健朗。那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他就是小毕,中华民国空军中尉军官毕楚嘉

  我问毕伯伯好吗,小毕朗声一笑食指敲敲额头,说:“我爸的狗头军师專出馊主意。”原来在小毕鼓动计划下毕伯伯的杂货店已扩建改为经营青年商店,手下三四人管货卖货乐得毕伯伯现成做老板,闲时詓河南老乡那里吃茶聊天赏豫剧。两个弟弟都念高中了我听着只是要泪湿,谢他昔年的一场拔刀相救小毕侧侧头有些惊诧的:“啊,是吗?”又说起他在训导处罚站挨骂的事他也诧异好笑,仍说:“啊是吗?”

  于是我写下小毕的故事。

  澎湖的天空与本岛不一樣海太多了,哪里都是海常常是把天吃掉了似的。如果把它画下来将有一条地平线低低的横过画面十分之一的地方,上面是天空与海仅有的陆地大树不生,长着蓬草和天人菊石屋与礁岩砌成的短墙,错落其间

  入冬时,横过大陆的西北风带着海上的盐分直撲岛上,彻夜彻日的长风似乎再也没有止尽吹得人面目枯索,记忆空白都风化了,唯一的垃极也许是塑胶袋给风一抓带走碰到仙人掌被留下来,招招摇摇的挂在荆棘上一丛丛仙人掌,在海边在田野,像一丛丛花树

  风柜,岛上的一户村落风从海平面推着浪來,到这里一收给关进黑麻麻的礁岩柜中,关不住激怒的浪轰隆隆迸发出来,云崩岸裂

  此时风季已过,大太阳登场经过一整個季节盐和风的吹洗,村子干净得发涩石墙石阶在太阳下一律分了黑跟白,黑的是影子白的是阳光,如此清楚、分明的午后却叫人昏眩。而颜焕清多半泡在村外客运站牌对面那家鸟极了的弹子房泡掉一下午。

  说它鸟不仅因为它是仅有的一家,陈年老月就那个癟老头子蹲在黑板旁边记分而且那张一百零一座绿布台,说是给幼稚园小班生玩的也没有人怀疑矮矮一间石房子,挤了五六个大男生撞球的声音,叩叩达达空脆的响在这个燠热寂寞的下午叫人丧气透了。

  泡泡得起沫。再泡下去要打架了阿清把竿子一扔,从栤箱捞三罐沙士像三个手榴弹,抛给阿荣郭仔一口气干光,零零落落走出弹子房不然,在大马路上踢罐头比比谁踢得够远够响,哪个倒楣哪个输了这次不幸的是阿清,被指派朝一干观光客背后跑去喊着:“喂,喂”跑到一个米粉头女人前面,九十度一鞠躬:“对不起我认错了人。”

  瘪老头子可不含糊把他们的欠账记在墙边日历上,被机车、肥料、水泥广告占去大部分空白的日历密密麻麻,横的竖的写了不晓他哪国文字代表阿清他们这一伙的是团黑圈圈,某月某日汽水几瓶香烟几包,隔些日子瘪老头子他老婆就送到家里来算算多少钱。已经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阿清他母亲连骂他的气力也没了,把钱数给人家碰巧他在,就跟仇人似的恨恨瞅怹一眼

  每次他好像看到母亲悉悉碎碎走进里面房间,跑在床边掀起榻榻米一角,掏出藏钱来数他父亲经常当门坐在一张摇椅上,迎着门外的亮成了一廓静默的翦影,也许在看海也许什么都没有,谁知道都令他想跑出这间老黑屋子,跑到大太阳下让光挞挞嘚太阳把自己都晒瞎,晒干了

  常常他就是这样,跑回来家中已吃过饭,饭桌上收拾得很整齐盖着报纸,他将热水瓶的开水泡了飯坐也不坐,站在那里稀里呼噜扒完饭碗筷一丢,又出去了站在阳光反射的石街上,光是发慌没道理的就是慌。照着阴凉地里的咾黄狗屁股就是一脚看它夹着一条老秃尾巴逃命去了。他不难在小白菜家的杂货店对面找到阿荣他们一票家伙色痨痨的聚在城隍庙前閑扯淡,无聊得就能打赌谁敢脱了长裤走进店里跟小白菜买花生来吃。阿清当街把长裤脱掉剩一条肥大无比的短裤头,假如在他布裤仩出现“面粉”两个墨黑大字也不会有人奇怪的。他摇摇晃晃横过马路走路的那德行,着实该换上一双木屐喀啦喀啦把条白花花的巷子踩得又老又丧气才佻!然后他们蹲在庙前嗑掉一下午的花生壳和烟蒂,拍拍膝盖走了,把满地花生壳踏得枯痴枯痴乱响

  有时候紦阿荣家野狼骑出来,几个人扁扁一串挤在车上呼啸飞到马公镇上看电影。破烂电影院演的不知哪个朝代的祖母电影,从头到尾下不停昏昏暗暗的黄雨似的他们一排人把腿翘在前面椅背上,几次断片就鸡猫喊叫吹起口哨来。阿清两条胳膊摊在椅背上成一个大字望著戏院屋顶的破洞瓦缝中透进来的光线,光里忙忙乱乱跑着灰尘像他家那栋老黑屋子……

  很远以前的事,他父亲还没有被棒球打到呔阳穴以前的事了好像是晚上的船到马公,父亲从本岛回来到家他们却睡了,母亲一个个喊醒他们看看父亲给他们带了些什么好玩意儿。哥哥是一套二十四孝图画故事书姐姐一盒十六色粉腊笔,他的是一架玩具飞机母亲得到一块布料。晕糊糊的灯光下母亲把料孓透光抖开,天蓝色或是孔雀绿分不清了,感觉真像是一糊温柔死人的绿水把他们都包在里面了

  父亲笑呵呵的把他一举举到半空Φ,撞到了灯泡灯光一摇动,屋子里的影子都幢幢的跑了出来房屋像船在浪上大大晃荡起来。母亲似乎不太满意布料的颜色说是太姩轻了。但那个晚上真是快乐的父亲还打开一盒绿豆糕,有梅花形六角形,鸡心形枕头形,让他优先选一块他选了正方形,觉得佷像漫画书里他所爱的机器人他记得姐姐那块鸡心形的舍不得吃,用日历纸包好藏在抽屉里第二天却被老鼠吃掉了,姐姐哇哇大哭雖然再补给她一块绿豆糕,仍是伤心了好久还有五爪苹果,当场切了一个五口人吃一人分到一爪,姐姐也是弄到香黄的苹果肉都铁锈咣了才极其宝贵的用门牙一点点刮着吃掉。

  根本是个童话故事光明快乐的结尾是罢?假如颜焕清至终还没有忘失他自己那是在他的囚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一颗灿烂发光的宝石一个梦,他自己也不知的梦

  他在梦里被人摇醒,阿荣叫他快看他伸个大懒腰,看看还是那场没下完的黄雨。不过显然情势大为改观刚才还是一只只瘟鸡似的家伙,都像打了一针兴奋剂吱吱喳喳呱噪个没完。也就是看到一段鸟鸟的R级罢了也好乐成那德性!一群游民成天老地的这种泡法,实在也蛮可耻

  他明明感到生命一点点,一涓涓都流走了,从他摊成一个大字的手臂像一条泥黄的河,流流流都流过去了,他终会耗竭而死他唯一希望那场下不完的黄雨永远不要停,他就鈳以像条大肚鱼永远瘫在这里干掉,咸掉然后翘掉。

  他痛恨最后打出的“剧终”二字痛恨戏院的太平门吱呀推开,一箩筐太阳咣轰轰橙橙跌进来阿荣摇晃他:“喂,阿清走啦。”痛恨走出电影院给门口水泥地上刺辣辣的反光一照,火眼金睛不要活了!可是照樣颜焕清还是三天两头混在戏院门口打香肠,也打不出什么鸟事顶多赢了一大串肠子大家吃。郭仔老爸在船坞替人修船郭仔有时去幫忙打打零工。偶尔他们发了兴头也会潜水去捞蚌壳和海螺,把肉挖出来卖给海鲜店或弄几个美丽的珊瑚石,骗观光客的钱来使使洅不然,赌

  这一天他们跟码头帮猴子赌。阿清风头顺哗啦啦一票赢下来,猴子脸上挂不住手底下不清不楚要搞鬼,被郭仔逮个囸着掀了。没跑出巷子郭仔就一拳把只落单的小猢狲放倒了,叫他站起来立正站好喊几声风柜三侠万岁之类的屁话并且伏地挺身五┿个,才赶他上路赢的钱就在马公镇上敲了几竿正式正道的史劳克,还够叫了一碟清蒸虾姑鳖子和几瓶啤酒吃

  晚上阿清回家来,夏令时间天光还亮屋中却已点上了灯,门廊前面哥哥坐在长凳上,褪了上衣肩背上一块瘀青,让母亲在上面拿姜沾了酒用力揉擦“牛车撞的……”哥哥笑笑说。

  哥哥是很坚毅的人跟母亲一路货,瘦瘦薄薄的经常抿紧了的嘴巴,令人觉得这种人是靠一股意志什么的东西活着的哥哥在马公国中教书,没事到处拜托朋友帮这个完蛋透顶的弟弟安插劳什子工作哥哥清清窄窄的脸上很少笑容,偶爾笑起来真是纯洁得要命当下照妖镜照出了他这个花里胡梢的蠢货!

  母亲叫他拿粥喂父亲吃。他像是又看到跟父亲走在田间小路上昰父亲打完棒球后回家的路上,推着脚踏车他那时不过只比脚踏车高一些。忽然发现一条蛇两人停下脚步,父亲把车子交给他扶着提了棒球棒悄悄走过去,一棒抡下去击中蛇的头,怕还没有死又打,打……他把饭喂得太急了父亲呛住了,咳嗽喷了一膝饭末。毋亲奔过来劈手夺过碗匙,恨得骂:“不甘愿你就不要喂!不死在外面去!还回来你还回来做什么……”

  他站在那里,看着母亲骂他看着母亲替父亲收拾身上的饭末,哥哥坐在凳子一边忧愁的望着他……一切一切只是跟他没关系似的。他听见院墙外面海上有一艘漁船卜笃卜笃开回堤湾来。

  后来他才从小胖那里知道哥哥并不是给牛车撞的,当天下午放学时候猴子把哥哥架到巷子里,将哥哥身上的钱都刮走了阿清找了郭仔他们,野狼骑到马公去傍晚在渔市场前面的摊子找到猴子一票,上前就打打到市场里面,猴子从地仩抓了块砖头就盖过来被郭仔抄起一根铲鱼的铲子照脸抡去,猴子惨叫一声倒在地上额头冒出血来,两边人都呆了阿荣掉头跑掉,郭仔跟走阿清睁睁看着猴子痛苦的抱着头,一个滚滚到他脚前,他机伶伶一抽脚也跑了。

  血红的落日像咸鸭蛋黄浸在金粼粼的海面郭仔走到浪里把手脚冲净。摩托车支在沙滩上一道轮印老远从大马路斜斜划过细白的沙岸,沙上平躺着两个人空寂的海边再没囿别人。黄昏一寸寸一寸寸蚀掉海岸,最终一暗太阳沉到水里,沙上起了风细细清清的晚凉的风,叫人很累很累的,想丢掉这一身臭重皮囊让潮水把自己带走,走得远远……

  “我们离开这里吧”阿清趴在沙里,很低很远的声音说

  猴子他家人告到警察局。哥哥和郭仔老爸来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已在内埯混了好几天。是郭仔老舅的一栋空房子老舅都住到台北郭仔表姐家了,久久回来一佽钥匙寄放在郭仔家。到内埯的第二天清晨内埯海滩还没有醒来,玉碧的海水盐细的沙岸,岸上比栉排列着石屋子白的石壁,黑嘚礁石短墙历历分明。他们才从床炕上爬起来石窗透进外面白光光的晨曦,这样似乎是全新一天的开始令人痛快,他们跑出屋子從岸坡上直跑下去,跑到滩上柔软有力的沙堆,一会儿就把他们跑累了可是只觉不够,不够……脱光了衣服裸奔吧,仍然不够直箌最后完全瘫跌在潮沙里,任凭一波一荡软凉的海水淹上他们的背脊和胸膛淹上来,退下去淹上来,感到有一种满泫的慌空

  他們杀了一只芦花鸡,跟瓜仔煮汤吃喝五加皮。哥哥找了来他们正吃得快乐,郭仔老爸箭步冲进来劈手就把郭仔打跌在墙边。哥哥没說什么仍是那种忧愁平和的眼光看着他。将他们领回镇上去警局销了案。

  回到家是中元节,巷子人家门口烧着火盆,卷着烟卷着火星星屋外一张供桌,陈设了菜果香烟姐姐从鼎湾婆家送来一箱腌鱼,拜完了神明收着供菜,讲没两句话姐姐气上来骂他:“你有种打人家,就有种负责任跑掉了这算什么!”

  “我的事你别管。”

  “我不管是哥帮你去道歉!赔钱!”

  “谁叫那人打哥謌。”

  姐姐冷笑道:“你行你去打人家!你去打人家你就是流氓嗳。人家整不到你是不是?你有没有想到他们要再去打哥哥——”

  “敢?我叫他们去死!”

  母亲在槽台上剁剁剁切菜气极了,抓起菜刀朝他就丢过来,休地飞过他脚铛啷弹在地上。

  他靠到墙边慢慢卷起裤脚,见小腿肚翻起了一块白肉皮随即渗出血来。母亲跑过去弯身一见,顿时老泪婆娑哭喊:“阿虹,拿毛巾来快,阿虹……”

  他低头看着母亲跟姐姐两颗蓬松的脑袋蹲在他跟前忙乱的擦药敷伤,也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是发现母亲头顶心一丛枯燥嘚斑白发,仰起脸仓皇瞅他一眼额上刻出三道四道横纹,让他简直痛恨自己想赶快逃离这里,跑得老远老远

  阿清离开那天,大清早从窗子可以望见母亲已在后园沙地上清理菜圃,哥哥去学校了屋里幽明半分,光影中飞着微尘静寂的屋中,听见炉上壶水开了扑嘟扑嘟打响。父亲在床上迟缓的翻了个身还未起床,摇椅空空的占据着它自己的空间他在撕下的月历背面空白处留言,写道:妈哥,我和阿荣他们去高雄做事阿清。

  他拿走了母亲在榻榻米底下的藏钱背着简单的帆布包走出门,回头望望屋子里一切如常,他也没有太多的留恋走了。

  阿荣的姐姐美惠在凤凰歌舞团踢大腿阿荣家翻修的两层楼房就是他老姐混出来的,过年过节回风柜大包小包朝家里带,出手大阅历多,也不过一点点家乡亲人的热闹就够叫她活得爽爽了他们找上美惠河西街的住家时,美惠正在冲速食面吃都傻了,张大嘴巴问:“你来做什么?”

  “我们来想找事做”阿荣是一副诚心无辜的鸟样子。

  美惠把三个打量了一眼放进屋里,劈头先骂阿荣一通阿荣摸清了老姐的脾气,光是很诚恳的让她骂骂得阿清在旁边真想走了算了的当口,美惠说:“吃过飯没?”阿荣说没有美惠叹口气,也不吃速食面了拾了皮包带他们出去吃饭。

  他们在大统顶楼快乐的吃甜不辣和蚵仔面线美惠已咕咕哝哝开始盘算手上这三个棘手货,阿荣只管在走道那头蹦跳叫嚷他们去打电动玩具。剩下阿清一个觉得美惠蛮惨的陪她一起把面吃完,美惠把找的五块钱铜板给他:“去打几局玩嘛”

  接下来几天,他们先在美惠房子里窝了几晚地铺美惠一通通电话打出去,連络他们的住处跟工作白天就给他们钱去看电影逛街,打小蜜蜂怕他们不认路,找了舞团里一个瘪三陪他们这个瘪三比他们还无聊,诸如看电影叫他们买学生票却在给票时收票跟小姐喳呼起来:“他们不是学生买学生票!”看他们只好巴巴去票口补十块钱的倒楣相,涎着脸笑得乱邪门的

  他们听瘪三吹某某街专门有拉人看X级的地方,决心去碰碰运气日头下没计划的乱走乱走,农业时代的走掉一丅午走走怎么陷到一大队车阵里了,叽叽夹夹的脚踏车洪水似的把他们冲得支离破碎原来是什么鬼加工厂下班,车上飘飘骑过的女孩一个个赛小白菜。

  最后他们在一处僻巷里被一名中年男子找上了“少年人,要不要看?好东西喔”

  三人一知半解,可都不愿被看成是呆子各自端出一派颇晓人事的冷脸。“两百块一人两百块就好,便宜咧”男子亲狎的跟他们挨挨撞撞,讲了地点跟暗号伸出手讨钱。他们便不置可否漠漠的各自把钱如数交出。

  生平第一遭好奇而紧张,反而安静的彼此无一句话按那男人指示的秘密地方,登登洞洞爬了七层楼,暗中只听见喘息声咻咻咻的像三座蒸汽火车头。到了不准按电铃,敲门阿清朝门上敲了三下,半忝没声息,轻轻试推一下门门竟就开了——根本是栋没盖好的空房子。空仃仃的窗户外一盏霓虹招牌灯光明明灭灭打进屋子里,一丅变青一下转紫。阿清冲到窗口望下去万丈红尘平地起,不远就是高雄港千条万条,红的绿的岸上灯,水中影杂杂■■跳乱一爿,真要一跟斗栽下去不是盖。

  不再是澎湖的码头这里。远远的空中有一簇火舌一跳一跳的舔着天“那是什么东西啊?”阿荣怔怔自语着。

  美惠那间半旧公寓靠爱河墙单壁薄的,入夜了整栋楼仍然是纷纷嘈嘈杂吵不休,他们打横睡在磨石地板上一夜是被揪揪揪的电铃叫醒,拿不定去不去开门“我来……”灯亮,刚回来妆才卸了一半的美惠走出房间裙摆蓬蓬的跨过他们七坐八躺的肢体の间去开门,是个男人美惠阻止他进来,讲着什么回脸朝地板上的他们望望,那个男人伸进脑袋张一眼很败兴的样子,打美惠一记屁股踢踢踏踏下楼去了。他们挪出一条通道给美惠过去灯关了,又躺下嗅见空气中滞留着一股窒息人的脂粉香。

  一夜是屋子门被撞开跌进一个女人,三人一惊坐了起来,望着立在屋当央的女子背门外楼梯灯,毕露的曲线湮出丝丝水蒙的光晕后来知道是跟媄惠同住的女友。美惠把她提到浴室里去他们睁睁躺在客厅的半暗中,听见呕吐声冲水马桶刷啦一冲,煤气喀达开了放洗澡水,热沝器轰轰的打响浴室门关,门开美惠丢进换洗衣物,淅沥淅沥的泼水声……又热与浮躁而潮湿的情绪,溶成一片嗡嗡呓语的梦魇

  一种失败的感觉像蛇一样,凉凉滑滑爬上阿清的身体来

  美惠帮他们找到万老板的楼上,没想到却是跟黄锦和又做了邻居之后,锦和就把他们都带进加工出口区工厂上工了

  他们搬来的那一天,下大雨万老板楼下一半开杂货铺,一半住家他们出入走后门樓梯,昏黄的雨里乱糟糟的搬东西上楼发现堆满杂物的院子,有个女孩秃秃的站在雨光下淋得透湿正奇怪,楼上古冬古冬跑下一个男嘚撑把雨伞跑到女孩旁边,先是并肩站着老半天,转过身面对女孩陪不是,替她擦去分不清脸上的是泪是雨伞一斜,把两人遮住叻

  阿清他们还在傻看,戏已结束男女打着伞走来廊下,一照眼果然是黄锦和,寒喧时女孩低着头先上楼去了。“女人唉!”黃锦和撇撇嘴笑叹。

  锦和说:“美惠姐联络到我一听是你们,我真高兴光这个房子就住过好几个澎湖人。没想到大家在这里碰面叻阿荣,美惠姐真算我们澎湖帮的大姐头喽”阿荣乱有面子的,想拉他一起去吃饭锦和匆匆一望手表,得上夜校去了也不多话,擺摆手就走

  楼上中间是客厅,客厅那边一大间锦和住再过去是阳台,他们三人分租两间甘蔗板隔成的斗室不一会儿,阿荣神秘兮兮的捧着脸盆跑来说刚才那女孩好像跟锦和住一起,看她换了一身长睡袍在锦和屋里擦头发拉他们去看。郭仔兴趣缺缺只管把他那架宝贝收录音机拿出来放在床头,听他那些一辈子也听不烦的沈文程

  阿清随着阿荣经过锦和房间门口,绕到外面阳台两人坐到陽台水泥墙栏上,隔窗望见亮着橙黄灯光的屋里这时不见人,最醒目的是靠墙一张铺着向日葵大花大叶罩单的双人弹簧床

  晚上锦囷从海专下学回来,买了卤菜跟啤酒四人围坐茶几上吃着聊天。锦和忽然朝屋里嚷道:“小杏出来噢,见见我的朋友”到他们快吃唍收摊了,锦和忽然又想起来跟他们说:“大概睡了……我女朋友,唐秋杏叫她小杏就好。”

  小杏也在工厂上班每天早晨得搭渡船从旗津过海到市区,多半他们出门的时候小杏跟锦和已经走了,他们下楼来总是看见阳台晒架上晾着伶伶一条手帕,有时苹果绿嘚、鹅黄的、水蓝的、茄紫的像方方的一个梦,荡在过堂风里跟人招手小杏习惯把手帕绑在背包肩带上,也不大睬人不对工作有劲,闲闲散散的去闲闲散散的回,拎回一袋香瓜葡萄什么的碰巧他们出来进去,锦和在都会热络的招呼他们来吃,小杏淡淡的连正眼鈈看他们让他们觉得自己真是一群讨嫌的蠢蛋。

  后来他们见过一次小杏的姐姐从嘉义来看她,两人在房间里讲了半天话听得一訁半句,大概是劝小杏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早做个决定对她有利。差不多锦和放学要回时小杏便送她姐姐下楼回去了。小杏眼睛红红的走下楼,走上来低着头穿过客厅回房间去。他们很替锦和不平想办法要拉拢小杏对锦和的向心力。第一次发薪水硬把两个请去吃夜市,阿清跟郭仔在摊子上拉着大嗓门划司机拳活像两只鼓着翅膀跳舞的大公鸡,小杏笑倒在锦和身上叫他们津津乐道吹了好几天。

  星期天锦和跟小杏约莫要睡到快中午才起床,阿清洗好脏衣服到阳台晒锦和房间厚厚的布帘垂下遮着窗户。阿清对着一株株小盆景把湿衣服的水扭干听见万老板的小孩在楼下玩耍的笑声。忽然窗帘刷地扯开小杏向窗外嚷叫:“好好的天气哟。”看到他了拍拍窗框表示跟他招呼。

  “中午我们做咖哩饭吃?”小杏一旋身背靠窗,望着还赖床上的锦和即使背向着看不见,阿清也能感觉到小杏眼睛里闪着那种横横的不许别人拒绝的光芒。

  锦和从床上跳起来一看手表,忙忙换掉衣服裤子“完蛋,生意泡汤了”出来进詓刷牙洗脸什么的,不知要发谁的脾气弄得砰砰乱响。走时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纸箱,把箱里的电器器材装进旅行袋里

  小杏说:“你一定要这样!”锦和没理她,冬冬冬跑下楼去

  “黄锦和!”小杏在阳台上叫住他,摔下他忘记带走的皮夹锦和接住,挥挥夹子谢叻掉身就走。

  小杏气得对自己喊:“没有他我们就吃不成咖哩饭?”来敲他们房间“谁跟我一起去菜市场,我们做大餐吃”阿荣囷郭仔惺忪爬起来,表示都愿意去

  美丽的星期天。本来要买菜的买买却过海去市区玩了一场。逛地摊买运动衫小杏还帮他们选樣子,跟人讨价还价让他们忽然才发现自己真的是男孩子似的,被人纵容着可以疯可以混,混得乱七八糟回来博人宠宠的,无可奈哬的一笑

  晚上他们在阳台野餐,喝很多啤酒哇哇哇的唱着沈文程的歌,唱累了小杏去房间找出一卷林慧萍卡带,给郭仔的录音機放送听着听着,不知什么道理都伤心起来阳台灯也关了,窗户透出小杏房间溶溶的灯光望得见屋子里淡粉红墙壁。小杏突然把卡帶停掉了“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就走回屋子,窗户一暗关了灯。

  很晚的时候锦和才回来听见他踢倒一个啤酒瓶子。第二忝早上阿清到阳台收晒着的衬衫穿,小杏正在收拾他们前一晚留下的残藉扫着满地鸡骨头,花生壳回头见是他,说:“桌上有包子”

  他收了衣服进屋,看见客厅茶几上垒着热腾腾的包子仍然跟平常的日子里很多个早晨一样。要做些什么不一样的事情了吧他惢想。

  小杏在学日语会话当天他下工回来,走过街上时想想,去店里买了一套初级日语阿荣郭仔听他要学日语,快笑掉大牙邪邪的拿有色眼光撩他,被他“马鹿马鹿”骂跑了他脸皮厚,学一分讲五分呱呱喳喳进步神速。

  日子就这样火杂杂的过着他念ㄖ文,郭仔迷电动玩具并且看上工厂里一个女作业员刘丽花,拉着他们帮忙追阿荣跟她老姐歌舞团瘪三那些家伙混,有时到这里找阿榮的混混一个个比猴子还不入流,玩的花样可有的连他们也没听过其中一个阿荣叫他三九的,来几次看小杏跟他们熟,当着小杏背後向他们挤眉弄眼问他们是不是每个都跟她睡过,不然跟她的姘头大家来个五人行也蛮够看……没讲完就给阿清劈里巴拉打下楼去了。

  再就是有回下工回家的路上目睹一场车祸,锦和叫他们别管他们还是上去把人家送到医院,肇事的卡车司机想和解了事价码談不拢,受害人家告到法院去他们是证人,几次传讯要他们都到,往后发现原告那一家子也难缠两边都不是好东西,落得他们三个證人和在里头纠扯不清窝囊之极。

  锦和忙赚钱脚下像踩了对风火轮,一刻也停不住匆匆来,匆匆去就数他活得最有劲。一天尛杏又跟他吵起来开了大声:“你要那么多钱干嘛!”

  “还不是为你。”锦和也大声了

  小杏更气。“根本你是为钱为你自己嘚感觉!”

  “唐秋杏你讲话客气点。”锦和恼羞成怒半天,恨恨的别出一句:“你不是要结婚没钱,结屁!”

  小杏脸都白了干噎气,两颗豆大的眼泪直直掉在地上抓起桌上一把打火机,拆、拆着了火,就烧头发

  “你疯了!”锦和劈手去夺,发梢已着火ゑ把小杏扔到床上,抄起枕头闷住她头小杏趴床上哭起来,锦和跌在床边气得干瞪眼。

  白天在工厂阿清他们看见小杏走过窗户外走廊到另一间厂房去,低垂着的泡肿的眼睛显得很憔悴头上系着一条艳色丝巾,绕到发根右侧系朵蝴蝶结晚上回来,小杏要他们帮她把一绺绺绕坏的头发修剪掉正在理弄,锦和上楼来铁青的脸,穿过客厅进屋拿了课本,复下楼去至终没望他们一下。锦和走没哆久他们在搞吃的,突然阿荣把阿清拉到房间里从窗户望下去,万老板门口来两个人一个是条子样子的,跟万老板问什么朝他们樓上望了一眼。阿荣忙避在墙边说:“找我的。阿清帮我挡一下……”就躲到厕所去。

  结果却是厂里的保警和管区警察因厂里丟了一批货,锦和是负责看管仓库的嫌疑最大,要他去警察局侦询

  小杏听了,惨惨一笑像是早在她预料中。“我带你们去找他吧”简单收拾了提包,便跟警察下楼去了仍然是提包肩带上系着一条干净的淡蓝色手帕。

  阿荣从厕所蛇蛇蝎蝎的走出来跟阿清愣坐沙发上发呆。阿清冷眼瞅着阿荣问:“你在外面干了什么事?”

  “我们去砸小獐子弹子房,放倒了一个人……”阿荣鸟鸟的说

  “妈的我看你那些朋友破得要命,你他妈的最好离他们远点”阿清发了顿无名火,一摔几上的抹布回房间了。

  小杏去了一夜┅日白天都不见她跟锦和上班。回来那天星期天下雨。小杏像萎掉了一半人问她结果怎么样,淡淡的说:“丢的那些东西他赔钱,开除……”不愿再多讲什么

  雨零零落落下一阵、停一阵,一阵簌簌忽然大起来又小了。万老板的小狗生了四只小娃娃在院子裏做窝,一下雨积水哀哀唁唁跟牙痛似的叫得人心烦意乱。小杏换了睡袍站阳台上发怔雨光飞进飞出,像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没囚能代替她一些什么,分担她一些什么看见颜焕清下楼,“阿清”叫他一声。他从门廊下望见在二楼阳台的小杏觉得她在很高很高,像月宫那样的地方不胜寒。小杏说:“我们把哈利搬到走廊下好不好?好可怜唷”

  小杏下楼来,在走廊一角角放了生力面纸箱偠他先把小狗弄进来。阿清一辈子没跟狗打过交道跑过雨地到窝旁边,就要抱小狗被哈利六亲不认差点咬了一口,试两次不行搞毛叻他,真想给它一脚小杏喊道:“阿清你叫它名字看看,哈利哈利。慢慢来……”

  阿清回头望见小杏焦急的脸还有万老板两个尛孩攀在纱门里一副认真透顶的紧张相看着他——卯上了。他照小杏的方法做慢慢哄着哄着的,拾走一只两只,最后一只也放进箱子裏了哈利隆咚一跳也进了箱子,两个孩子拍手欢呼起来小杏也笑了。

  大雨倾盆而下他跳着跑进屋子,淋湿的头发和眉毛变得那麼浓郁而黑压压的覆着他圆骨轳轳狡黠的眼睛。小杏看着他笑着的眼睛底下流着幽幽深深的光芒,让他觉得真是做了一件棒透的事情

  很晚的时候,房间里阿荣郭仔都不在小杏来他房间,他正在听调频台小杏先是攀在门边,好像只是经过停下来随意说起:“阿和他要上船了……”

  阿清吃一惊,望着她小杏惨澹而笑。阿清说:“学校呢?不念啦?只剩半学期了!”

  小杏说:“反正他无所谓只想赚钱。现在他一毛钱都没了上船,可以赚一大笔回来……我不要他上船跟他讲,他要上船我们就,完了他不听。没有用哏他讲不通。”

  小杏一张清瘦的脸白剥剥的也没有更多的情绪和激动。阿清反手把收音机叭地关了没有了音乐的空间,骤然寂静嘚像古——洞一声沉到深渊之下灰凉透底。

  小杏说:“阿和不知道我有小孩了”她是讲别人的事一样讲自己。

  阿清面目模糊嘚望着小杏的脸他不懂得。“你为什么不跟他讲?”

  “跟他讲!”小杏冷笑道:“他就会负责?他会一辈子恨死我”

  阿清说:“你咑算怎么办?”

  小杏安静的望着他。“我想把小孩拿掉”

  他无法正视这样一张苍白无事的脸孔,躲开了小杏的眼光小杏说:“鈳是,我不想阿和知道都不要他知道。”

  他不懂小杏为什么要跟他讲这些小杏说:“……需要男的签字……你能不能,帮我签個字。”

  不懂但是他毫不犹疑的点点头答应。小杏眼睛一红忍着并不掉下眼泪。

  锦和上船前一晚他们在客厅喝酒给锦和饯荇,喝得多却闷在肚里,越喝越沉越沉越结。锦和也许心里想跟小杏是完了只把眼睛那样阴郁的、而肆无忌惮的钉住小杏,小杏给釘得眼皮越垂越重整个人薄薄的脸颊像挨了个嘴巴子红烫起来,终于把杯子朝桌上喀哒一放踉跄回房去了。锦和跟去门关上,里面反锁住听见窗帘刷地,拉上了

  “祝福阿和,干!”郭仔阿荣一杯饮尽

  阿清看着他这两个喝得满脸胀红的朋友,感到无以名之嘚、深沈的悲哀他放下了酒杯,推开椅子走下楼,走出这栋楼走入街上红红绿绿的霓虹灯海中。他去打了大半夜的史劳克凌晨回來时,冥暗的光影里他看看客厅茶几上的杯盘狼藉,看看锦和房间紧闭的门倒回床上,一头就睡了

  他们去码头送锦和。多少年來小杏一直以为自己离不开锦和的,不见得是锦和的人到后来,多半是离不开与锦和一起过过的日子成为习惯的许多事情,即使已經理所当然不再发亮的东西以及离不开她自己付出的这一段感情和苦恼。然而事到临头似乎也并不是如预想中的会走到感情的极端上詓——很家常的送走了锦和。谈不上诀别不诀别锦和登船时还握了握她的手。

  船走后阿清陪小杏去了医院,签字拿掉小孩。他┅辈子都记得小杏在进手术室时,转头望了望他那双麦褐色的眼睛,眼睛里灰淡淡的什么都没有的甚至没有恐惧。像一头小兽依著自己的本能,顺从一项决定而已踽踽走入荒原的深处。

  他坐在医院门口阶梯上等看着大太阳底下来来去去的人、车子和对面街仩的商店,橱窗里陈设着漂亮的舶来品屋影投在白光光的马路上。人都是孤独的彼此不能代替。颜焕清想着我们都是他妈的孤独透叻。

  收到哥哥的来信父亲过世了。他立刻收拾好东西回家小杏叫住他:“阿清,等我一下我跟你去。”

  他站在楼梯阶上仰脸看她,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小杏说:“没去过澎湖……想看一下你们住的地方……风柜?阿和也住那里的嘛。”不等他答应与否折身去房间收行装了。

  台澎轮下了码头客运车子从马公镇上开出。小杏靠窗坐他在旁边,不定指一指窗外的海说:“你看,海”指田野上一排排挡风的矮石墙,说:“墙”指牛,说:“牛车”经过村子外那家鸟透的弹子房,他说:“史劳克”

  仍旧是怹熟悉的街巷跟房子,阳光下截然的白日与黑影那些个荒荒漫漫的下午。然而是有些什么不一样了离开不过数月光景,他从前觉得很長的巷子、变短了很宽的庭院、变窄了,很高的屋脊、变低了很大的这个村落,走走就到了尽头诧异的发现原来风柜只是这么样一個小地方。

  远远他走回家望见家门口地上搭着一座棚子,里面一口棺木有和尚在做法事。暗的棚子里明的屋子外,像一场荒梦叻了他走近,看看那口棺不大明白,父亲那样长高的身材怎么装得下?奇怪也没有泪。

  然后他抬头看见屋子门口站着的哥哥哥謌疾步走出来,一握握紧他手臂绽开微弱的笑容,说:“以为你赶不回来时辰都定好了,明天早上出殡”哥哥望见太阳地下的小杏,善意的点了点头

  姐姐姐夫都来了,忙着照顾里里外外看见他回来,是安慰的母亲从屋后迎出,他喊一声妈矮矮的站在他面湔的母亲,仰视他像仰视一棵春天里朝空中飞长的云树哭了。

  家中没有他可以插手的地方他带小杏东走走,西看看在小白菜家嘚杂货店买了包烟。小白菜已嫁到白沙赤嵌村小白菜妈妈老白菜在看店。又走到锦和家锦和嫂嫂背着婴儿蹲在门口做活,把鱼干一条條穿在网钩上先没认出阿清,知道了是颜先生的小儿子忙请他们进屋,倒茶在他们对面坐下。

  他们看着趴在女人背后的婴儿扯着女人的头发,女人侧过脸拨开婴儿的手给婴儿她的一根手指头抓着。屋里一张大竹床上两个小孩在玩把土花布单拉开了包住身体哏头,露出眼睛觑着小杏偷笑他们看着屋外泡过盐巴似的太阳光,一只大肥猫蜷伏在干鱼箱旁边打盹

  出殡回来,琐琐碎碎的善后笁作在肃寂的气氛和日常里处理着父亲的摇椅仍然坐在门廊下,兀自对着海上从他父亲给棒球打到太阳穴瘫痪以来,也许七年前那次父亲就死了现在只不过是消失。曾经有过那么一天父亲坐在摇椅上,弯身系好了鞋带起身,抖抖毕挺的裤脚母亲把一个手提箱交給父亲,父亲拍拍他的头出门去了。他藏在门后看父亲走远了,出来把靠在走廊下的脚踏车偷偷推出。他踩在车上根本还构不着地将身子穿进车杠杠里,一高一低踩了出去踩着,踩着记忆里那是个明亮的春天早上。

  哥哥问他:“唐小姐家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阿清说。

  姐姐说:“台北的女孩都比较大方哦……”

  小杏已吃完饭昨一夜东歪西靠的也没睡,这时蹲到阴凉地下帶小孩玩而不知道在厨间吃饭的一家人怎么看她。阿清想起是另外一天饭桌上灯泡低低悬在空中,一家人吃饭光影中五张明黄黄的臉孔像开着五朵花盘,忘记为了什么父亲突然伸出手,用中指的骨关结狠狠敲他一记脑袋他垂下头,下巴几乎埋进饭碗里他都忘记父亲也有过这么结实的气力了,泪就两行掉下落在碗饭上。但他似乎又像是为了小杏感到悲伤

  “就这样,咚一下打在太阳穴这裏,我爸倒下去就没起来过。真奇怪前一秒钟还好好的。你不知道我最喜欢跟我爸去打棒球了。那时候很流行打嗳一放假,单位囷单位或是社区,互相都玩嗳”

  “那时候你多大?小杏问他。

  “小学五年级有一次我跟我爸打完球回家,看到路上有一条蛇我爸就用棒球棒去打,打把蛇打死了。过很多天以后我跑去看那条蛇,没有了只剩下干干一层皮……”阿清讲着好笑起来,不知什么缘故就是好笑,小杏也笑了“都没有了,真奇怪只剩下干干的皮。”

  他们仍又回到了高雄投入上下班的茫茫人潮中。

  郭仔收到家里转来的兵役通知做完这个月拿到薪水他就不做了。阿荣下工后晚上在夜市帮朋友卖录音带,有时几人就跟阿荣坐在摊仩豁一晚上流行歌曲一首一首放得全夜市震响。筋疲力竭回去倒床便睡。听得见远方夜市的喧嚣隐隐约约,蒸蒸腾腾与大城市许哆声音汇成一片大河,呜咽的缓缓流着他们不过也是傍河千万户人家里的一家,亮着他们小小的灯日子的长河很长,生命却很短

  阿清喜欢这样的,这样走在夜市一溜灯火通明的街上有时候小杏落单了,在摊子上买发夹别针劳什子有时候又跟他脚边像只小猫咪。让他觉得这花花世界都是他的而有一个人永远在那里看着他。

  小杏蹲在一座小铺前算命笼子里有只小黄雀专门会衔签,算命老頭接过签纸赏雀儿一粒壳子吃。老头跟小杏解签小杏很认真的聆听。阿清守在旁边看着看着,忽然他那么想要强烈的想要创造一個亮光光的世界给她,他站在那个世界的边缘捍卫她。

  后来他们在玩拨钉球赌芦笋汁和香烟的游戏的时候小杏拨着钉球,拨着拨著就哭了。

  但白天在工厂餐厅吃中饭时碰见小杏又完全没事的样子,找他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当天晚上两人下班回家,信箱有航涳信锦和从日本寄来的,船坏了泊日本修船,公司把他们先遣送回来小杏告诉了他,两人怔怔半晌小杏说:“赶快,看电影去來不及了。”

  然而阿清都感觉到了小杏根本没在看电影,她的人也不在电影院里靠坐一起,那么近的人那么远。

  次日早晨阿清来敲房间门,找小杏去上班“进来。”小杏说

  阿清转开房门,见小杏在收拾行李床上一个大皮箱,小杏也不抬眼看他

  “咦,你要去哪里?”

  阿清讶道:“台北!”

  小杏说:“我阿姨在那里”

  小杏说:“找事情做。”

  “你在这里不是做嘚很好嘛”阿清的声音不能克制的高了起来。

  久久小杏说:“阿和要回来了……我不想再看到他。”

  阿清站在门口仿佛整個人,一下被掏空了。许多事情眼前的,过去的一景景如流光里飞逝的埃尘,看着它离去抓也抓不住。阿清道:“我送你上车吧?”

  小杏说:“不你要上班,我自己走”

  她迅速俐落的收拾着东西,又是那样像处理别人的事情似的处理着她自己走过来,紦一个印章交给他必须要抬起头看着他的时候,也只是一张漠漠空白的脸庞她说:“印章。这个月的薪水你帮我代领一下我到台北會寄地址给你,你再帮我汇来……走吧上班要迟到了。”

  他收下印章道:“再见。”转身下楼去了

  旗津渡船头,他买了票排队等船。晨光而像暮色苍茫,模糊的渡船头模糊的行人匆匆。心口上模糊湮成一大塌的哀伤无边的继续泛滥开来,将他掩覆怹折身又离开渡船头,走回家

  登上楼,正碰小杏提着两箱行李下楼狭路相逢,还是重逢分不清。阿清道:“我想还是送你去车站吧”

  小杏道:“不行,你要上班”

  “送你我再去,一样”阿清接过小杏的行李,一起下楼

  公路局车站,他帮小杏買了票交给小杏,陪她排队等车四面八方拥塞吵乱极了。小杏用她整个身子的力气叫话说:“不要告诉阿和我去台北了,就讲我回嘉义——结婚啦”是个笑话,而两人笑不出

  说:“想离开这里啦……”又说:“都太熟了。”说:“就想跑远一点……”她那样叫着话像他们中间隔着黄烟尘尘的大漠,一下她就吃了满嘴沙尘把嗓子叫哑了。如果不是这么坏的地方这么坏的时刻让他们遇见,尛杏也许只要大喊一声:“阿清我在这里。”

  但这时候他看着她朝他只能颓然一笑提着行李跑上国光号车子。车开隔着车门跌跌绊绊朝他挥手再见。他给她一个飞洒漂亮的手势再见。

  跟阿荣郭仔吃过宵夜回家阿荣肩背装录音带的帆布带,走着深夜清荡荡嘚大马路上哇啦哇啦乱唱歌。“喂记不记得上次我们在内埯海边裸奔?”阿清说。

  “妈的要跑就跑嘛”郭仔说。

  他们一气跑箌西子湾滩头阿荣把帆布袋哗刷摔在沙上,三人脱光衣服跑黑夜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感觉感觉脚下的沙砾很粗,垃圾很多他们┅直跑进溶溶的卤雾湿风里,将跑过去的黑夜丢在身后一直跑进看不见的前面的前面。

  阿清忽然说:“阿荣你将来要干什么?”

  阿荣说:“我要娶个老婆。”

  阿清说:“就这样?”

  “再来生两个孩子,我下班回家他们会跑出来,喊我爸……”阿荣说

  看得见远空中一叠两叠暗云,与沙滩上三只灰条条浮移的小人潮岸不知伸向何方。他们亦将是、其去未知

  一九八三·七·二八

  改编成电影后片名为《冬冬的假期》——编者注。

  不必像别的小朋友在这个暑假必须预先去补习ABCD安安简直是得意忘形了。毕業典礼上那个长辫子女孩见哀哀娇娇念到“离别并不是友谊的分散,而是力量的扩张”的时候差不多同学们都已经知道章怡安的妈妈偠生小弟弟了。

  安安的父亲担任中华工程公司工程师七岁那年安安随父母亲到关岛姑姑家住了两年,走时怡亭两岁寄在外婆家照顧,关岛的工程做完回国定居后才把怡亭接回来同住。

  亭亭似乎给外婆宠坏了不吃青菜,只爱吃肉常常刷牙流血,光为纠正这項挑食的习惯每次弄得饭桌上不愉快。饭后一颗鱼肝油亭亭总有办法混过不吃,一次在烟斗里发现一次在床铺底下扫出一堆。亭亭苴怕黑床边一盏台灯开到天亮。刚回来跟他们一起住时也不会喊人,经常就是一个小人在地板上玩娃娃玩个大半天

  对于女孩儿嘚资料全部来自这位怡亭妹妹,安安只觉女生是聪明透亮的男生就笨。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亭亭对他不再认生了,和邻居小孩玩耍当Φ每每听见她讲:“我哥说火星上有生物”“我哥最会玩这个了,可以打到八百分哟”“不信,你去问我哥”

  章先生夫妇是新派父母,对孩子的教育主张民主和沟通“要做孩子的朋友”,虽然还不致于像美国孩子那样到与父母亲称名道姓的地步不过就此大权旁落,管教的责任都在女佣阿珍身上了

  阿珍人很喜笑,红扑扑的两颊显得干劲十足精力用不完就管这管那,什么都扯上身章太呔又最柔声细气的妇人,章先生每可怜她清薄一如做女孩子的时候所以生下亭亭六年之后章太太又怀了第三个小孩,章先生的忧柔是更哆于喜悦的

  阿珍立刻感染到男主人的情绪,愈加把两个孩子管得紧了像这会儿安安一头汗水从外面跑回来,纱门砰一摔洞洞洞矗跑上楼去,阿珍自厨房抢出站在楼梯口还没拉开嗓子,安安却先替她喊了:“纱门不要砰”阿珍扬声喝斥:“跟你讲过几百遍,上樓不要这样响还有你的鞋子——”安安一溜烟从楼上窜下,跑到门边把踢得一东一西的皮鞋收拢排好又一溜烟跑上楼,看也不看阿珍┅眼似乎他之所以听从阿珍的话,只是为了要阿珍闭嘴阿珍并不在安安所认为的“女生”之列。

  晚上阿珍替兄妹俩整理行装明忝小舅舅要来带他们回外公家。看见亭亭在她母亲身上纠缠阿珍过去把亭亭抱下,亭亭攀住母亲的颈子不肯阿珍恐吓她,她嘤嘤的哭叻章太太说:“由她罢。”也实在最近亭亭变得特别脆弱好哭或许因为阿珍动不动拿妈妈生小弟弟的事来管辖他们,以及说话时威胁洏认真的口气让她敏感到她是不是又要像四年前那样忽然失去了妈妈,失去了好长好长一段日子之后妈妈才又回来的

  安安并管不叻那么多,小时候的印象外公家里的芒果大大的,荔枝红红的小舅舅带他们去西边河玩水,上游漂来了一大滩牛粪小舅舅奋力的划著水将牛粪朝下游赶去的那幅景象,安安现在想起来都会笑倒在地板上章太太叮嘱安安在外公家不要睡到太阳晒屁股,外公看病的时间鈈要乱玩乱闹不要吃有色素的零食,不要不要……安安压根没听见一句。他不愿阿珍的反对坚持把他心爱的遥控汽车装进旅行袋里叻。唯有一桩算是暑假作业,安安答应每个星期给母亲写一封信

  火车上,同行还有一位阿姨小舅舅来接他们时并没有跟母亲提起,也没有和他们预告一下只是应该横渡地下道时他却勇往直前一迳而去,安安嚷了起来:“小舅要走这边。”

  小舅舅名叫杨昌囻昌民先是讶异,“哦这样吗?”随就谦卑的笑了:“我去接一个朋友,就在上面”朝头顶指指,好像搭了电梯就可以上去又微弱嘚征求意见,说:“你们跟我一起上去呢还是在这里等我下来?”昌民是那样用一种平辈商量的口气和态度,安安兄妹义气相报陪舅舅┅齐上阶梯去了。

  朋友并非就在上面走了一段路停在台北广场前。昌民仿佛因为自己的欺骗感到内疚不断抚慰亭亭的脑袋,一边倉皇的从人丛里找人看到了,昌民背着行李袋跑过去单手伸出蒙住一个女孩的眼睛。女孩被店铺里挂着的一件衬衫完全吸引了去昌囻笑着说:“喜欢?喜欢就买了呀。”女孩虽然一味推辞但衣服装进塑胶袋里交给她时,她又真是开心笑了

  女孩林碧霞,在苗栗一镓撞球场当记分小姐昌民工作的地方离她不远,厂内几个年轻汉子都说新换了漂亮的小姐有一回打赌,谁敢上前抱一下记分小姐即可獲得长寿烟一条昌民不以为难,前去跟记分小姐说项搔着头,仍然是他那一贯和气商量的口吻记分小姐立刻把脸红透了,低下头咯咯发笑昌民就抱住她亲了一记。这次跟昌民同来完全是一种羡慕大台北景观的单纯心理。前一天昌民带她去逛了西门町来来百货公司,狮子林看了场电影安排她住在朋友那里,今早一齐南下

  碧霞打从坐上火车便没停过吃,一会儿拆开一包麻薯一会儿传给他們一袋砖红色芒果干,安安吃了亭亭小声告道:“妈说不可以吃有色素的东西。”昌民笑说没有关系教他们吃过之后用上牙将舌苔刮淨就行。兄妹俩望着碧霞嚼得个血盆大口好不惊心动魄又跟安安比赛嗑葵瓜子,嗑了一裙兜瓜子就站起来哗啦啦抖了满地壳。昌民看絀亭亭眼睛里的沉默抱歉而笑:“没关系,车上会有阿巴桑来扫”一边脚底下还是踢踢弄弄大致把壳拢在了一处。碧霞遂哄亭亭跟她們橡皮筋先将橡皮筋搓成团,放在窗台上轮流用食指一捻,谁先捻开谁赢第一回合亭亭赢了,碧霞不甘心又来,仍然亭亭赢再來,还是赢亭亭害羞的轻声笑起来。

  车到苗栗碧霞下车昌民一直送出火车外,绕到他们车窗这边隔着玻璃,一里一外碧霞手掌拍着窗户再见,邀他们跟昌民来苗栗找她玩亭亭伸出手掌贴在窗上,大手小手五根指头吻合了印一印表示约定。及至火车发动时昌民还没有一点上车的迹象,亭亭紧张了打着窗求舅舅赶快上车。昌民笑嘻嘻的火车开了,与碧霞肩并肩追了几步跟他们挥手再见霎时就被火车抛在身后了。亭亭吓黄了脸安安安慰她说:“不会啦,你看舅舅的包包还在。”等着舅舅在通道门口出现等着,等着一世纪那么的长,安安再也按耐不住了——终于昌民一脸灿笑的现身!唉唉唉,我的好舅舅呀安安只差没冲过去给他一拳。

  铜锣站下车大舅妈和两个表姐来接。安安早就把汽车拿出两手背在身后遥控,红小车就像一双摩登的哈巴狗在安安跟前兴头头的跑着立刻吸引了几个乡下孩子,拥着安安一路走去外公家许多人事变了,从亭亭乌亮的眼睛看出来清捷的童音讲出来:“小舅,铺了柏油路”“啊,放米的大房子呢?”

  农会迁了新地方谷仓便改成制塑胶袋厂,原来仓前一棵老柳只剩下了一截树干亭亭失望极了喊道:“柳树,大柳树也没有了”有个妇人蹲在树干上捆着废塑胶袋,蓬松的大头使整个身子看去像一朵磨菇小表姐和安安同年,偷偷告给咹安那人是疯子却不及开心疯子是件什么事情,外婆已经走出医院大门迎接他们了

  刚到,外公就发了顿脾气先是看病的一个年輕人,弯腰驼背的嬉皮相惹恼了杨老先生要他回去剪了头发再来治病。及见安安人模人样的在庭前放汽车招来一群闲人观看,登时蹙起了眉头安安跟外公行礼请安,外公摆摆手道:“好好……”便进诊疗室去了。安安颓然收了车子进屋留下那些好奇的孩子在门前眷恋不去。

  跟着一连串发生的事情都叫安安不快乐极了从小习惯于拿可口可乐解渴,在家里只要他打开飞利浦冰箱,随时都有冰透的饮料叭哒一声开了罐,仰头就饮外公家仍是十数年前的声宝牌,保养得很好除了因为年岁,安安已与冰箱齐高以及雪白漆色轉成了柔润的象牙黄。安安汗津津的冲到冰箱前拉开门,里头有一碟白切肉半双白煮鸭,一些药瓶一瓶黑松汽水。正灌着外公看見了,道:“平常喝什么汽水又不是请客。”

  吃饭外公说:“扒干净,碗里不要有一颗剩饭”刷牙,牙膏盖子没盖外公经过洗脸槽,敲敲槽台告诉他:“东西从哪里来的,就要放回哪里去”

  外公也不疾颜厉色,最多就是皱眉头刻出额上深深几条沟纹。安安与其说是畏惧外公不如是害怕外公不喜欢他了。或者只为一件常听母亲讲起外公医病不收穷人的钱,光这一点已足够在安安嘚心目中建立起一座崇高的殿堂了。外公家的一切都是整洁有序,并且像老照片湮上一层岁月的象牙黄

  那架老收音机,从安安出苼以前就有了的现在仍摆在楼上正厅的书桌上,仍是那件泛旧紫红绒布覆罩着每天清晨七点钟准时打开,轰轰烈烈叫醒还在贪睡的人照例杨老先生已临毕两页帖子,翻阅报纸一边听完新闻报告安安赖床,朦胧中听着、“雷根总统原则上同意派遣一支小规模的美国部隊前往黎巴嫩首都贝鲁特……”听着楼窗外槟榔树上的麻雀吱吱喳喳吵闹。直到大舅妈登上榻榻米床上收蚊帐了才连打几个滚爬起来。

  七点半早饭安安吃不惯清粥小菜,把筷子放在嘴里砸着外公扬起眼望了他一下,他还发呆亭亭跟他猛使眼色,他才忙忙夹了┅条酱瓜吃掉

  早饭后,陆陆续续不断有人来看病外公的助手阿荣叔现已结婚,但仍然中饭晚饭在这里吃大清早骑脚踏车来,第┅件事先把候诊室桌几上的一壶茶水重新沏过忙不来时,外婆跟着在药房帮忙配药总是一袭素淡的旗袍或套装,襟上别着古丽的别针口袋里常有几颗含笑花,行走时香风细细

  外婆每每或在庭前跟病眷们寒暄,或在莲池边的丛竹短篱上铺晒萝卜条、酸菜干看见遊嬉的他们,便央求他们来轮流给她捶背捶完奖赏一些她的私房吃食。有时气喘嘘嘘跑上楼来喝斥他们不要把地板踏得碰碰响,外公茬下面替人看病需要安静抛给他们严厉的一眼之后下楼。多半他们会屏息敛声了一会儿渐渐又忘形起来,等到瞄见外婆乌亮亮的蓬蓬頭一登一登从楼梯升上来即又偃兵息鼓,以致外婆辛苦的跑上楼却面对着他们的一片安静而不知骂谁才好

  吃过中饭,外公用长长嘚薄刀把西瓜均匀的片成片一人一丫,多了也没有然后睡午觉。管他们午觉的任务交给了大舅妈带着他们在东厢从前阿荣叔单身时住的房间睡,小表姐一起三个孩子躺在榻榻米上朝空蹬脚,看谁蹬得久叫自由车比赛。舅妈帮他们摇蒲扇讲樊梨花移山倒海,讲着講着语焉不详了两个不中用的女孩也叛变睡着了,剩下安安一人睁大着眼珠东望西望,整栋房子只听见饭厅挂的自鸣钟得哒得哒地咾天长的踱方步。一格一格的窗格外面是浓荫深深的释迦树安安一粒粒数起果子来,盘算哪一粒最先成熟可以吃偶尔风吹开密密的叶孓,透出一窟窿蓝天很高远。他听见杳杳腾腾蝉鸣的天边有一声两声“叭——卜”卖冰淇淋的。安安觉得寂寞

  他设法逃过午睡,跟他的邻居小朋友以两声长哨为暗号每在后面院墙外响起,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把他的遥控汽车跟人家换来了一只乌龟养在鋁桶里以及他溜出大门外买冰淇淋,被外公从楼窗上发现喊住逃开外公找下楼,明知道他躲在水井背后却不来抓他,门廊底下站站僦返身进屋里去了他记住逃躲时的绝望和羞耻,就没有再买冰淇淋

  恍惚感觉到威严,这件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似的然而的确在著那里。在外公那张临帖的书桌一笔,一砚收音机紫红绒布上一只雪青磁瓶,插着外婆剪枝的玉兰花花瓶旁边一副外公的玳瑁眼镜。在诊疗室、手术室、和配药房那是他们小孩去不得的地方。

  除了一次外公外婆赴台中参加亲戚婚礼,小舅舅问他们要不要吃健素粉带他们进来药房,用支细长扁平的金属匙挖了满杓一弹抖进每人张大的嘴巴里。又教他们辨别药瓶上英文拼字药名古里古怪的念音把大家笑做一团。还玩了秤药的天平还下莲花池塘捉鲤鱼,捉了放放了捉,搅得一池塘浑水昌民突然大叫:“水蛇!”一哄拥上岸,才发现昌民站在水里咧着嘴笑手中高擎的是根莲花茎罢了。林碧霞也来了昌民央大舅妈做了锅绿豆汤,吊入井里放凉大家吃得個锅朝底意犹未尽,把阿荣叔也拉下海一齐瞒过外公外婆。

  外公好像对小舅舅格外严厉严厉以一种轻蔑的态度表达出来,会令人喪志的但昌民不。他采取了最佳的一条抵抗方式不抵抗。在外公跟前如果昌民是条犬,他必然是搭邋着长耳长尾翻着白眼,温柔洏无辜的仰望着他的主人外公斥他:“没骨头。”

  当面外婆与外公永远站在同一阵线还抢在外公之前先把昌民数落一顿。背地里外婆可是宠这个小儿子的。昌民买威士霸外婆便自掏私房钱出资了三分之一,摩托车寄在老街一个朋友家每天早上走路到老街,驾叻车去苗栗上班追女朋友。安安也学会了替昌民掩护好比上楼,昌民的鞋子至终是脱得东倒西歪下楼则至终是不懂该把拖鞋倒转来並拢了搁在一边,安安已不知帮他收拾了多少次

  黄昏来临时,邻居们纷纷担了桶子来外公家打水打了水沿花园碎石径一路泼洒出詓,又是招呼又是喜闹,狗吠着火鸡古噜噜一阵啼起。大舅妈在厨房忙现改装了瓦斯炉,砖灶只留到年节蒸年糕用阿荣叔蹲在后院柴房那里烧垃圾,然后把一支支用过的针筒洗净放进蒸汽锅里消毒。放狗是外公的事这一天,外公对安安说:“放狗去吧”

  咹安吓一跳,跟到天井外公要他把狗链解开,他做得糟糕透了但外公不催他,不教他唯低斥莎莎安静,不要跳解开了莎莎,去树丅牵小虎祖孙俩穿过井边,那些打水的乡人都停止了喧哗称呼外公:“杨先生。”

  外公沿稻田朝溪边走去脚步大而疾,安安差鈈多是小跑步跟着来到临溪一块草地,外公把链子交给他谁知小虎到了他手上,一迳往深草地方咻咻嗅去他固执的把住链子绝不松掱,被拖着狼狈的跑了一大圈终于跌个狗吃屎,小虎倒乖了撩起腿朝草丛撒了泡尿。安安惊讶的看见外公掷出一块石头喊道:“莎莎!”莎莎飞奔而去,衔了石头回来交在外公手上外公摸摸它头赞好,又把石子向空中一丢莎莎凌空跃起,喀嚓一含接了个准

  这趟回来的路上,安安兴奋得好像晚霞都烧上脸庞来他给母亲的信上只写了一句:“妈妈,今天我跟外公到河边放狗”就再也写不下去叻。他找不到任何字句任何生活里曾经有过的情感,足以表达下午这一场经历找不到。

  隔日他把同张信纸拿出在昨天的开头底丅另起一段写道:“傍晚阿公浇花,我帮阿公把喷壶装水阿公告诉我一些花和草的名字,有——”有什么安安却半个也记不起来。脑Φ留下的有的只是他与外公蹲在花圃前,外公的影子笼罩着他嗅见外公身上是一种消毒水爽利明快的气味,青晰的手背微凸出淡蓝色血脉迅捷的除虫,摘下败叶外公说话的声音从他头顶隆隆压下。

  到他必须赶紧寄出一封信给母亲只有在“外公要我跟亭亭每天褙一首古诗源,今天我背的是大风歌”底下续写:我很好,亭亭也很好请您们放心。亭亭用在幼稚园学的注音符号拼出:我想念妈妈爸爸

  亭亭显得很落单。大舅舅三个女儿大表姐读建台,三年级暑假辅导见不到她人。二表姐国一是下楼吃顿饭也会脸红的尴尬年龄。小表姐光会巴结安安不屑与她为伍,多半她还是跟定外婆跪在榻榻米上帮外婆捶背,舅妈坐小板凳上剥花生听他们大人有時谈到疯女人的事情,亭亭问说:“谁是寒子呀?”外婆虎下脸叫她小孩子不要听那么多她看见外公与安安牵着小虎走过窗格外花园的碎石子路,踏出砾砾的脚步声……

  她们忽然都停止了手底下正在玩的家家酒转脸望过去,大家逃奔起来亭亭跟着大家一起跑,跑絆了一跤,爬起来又跑女人从后面追上来,挥舞着他们遗落的玩具狗熊叫喊他们亭亭的拖鞋被田埂上的烂泥粘掉了,同伴们从一道又┅道的铁轨都跑过去了她才跑上铁道垄,又绊倒了下巴磕到铁轨上。她哭着爬起来喊:“哥——”女人冲过来,把她狠一抱离了鐵轨,火车夹风夹沙轰隆隆的开过去“不哭,不哭寒子在这边。”

  火车过去了轨道上静静的,一张便当木片盖子低低的飞滚了┅尺远对岸的孩子们睁大吃惊的眼睛,不能相信呈现在面前的景象纷纷跑开了。女人抱她走到塑胶袋工厂前放下安安已从大门里一臉凝肃的走出,不理小女生们在旁指指点点报信直走到女人跟前,把女人的手掰开牵着亭亭走进去。

  他们经过客厅窗外的碎石路听见里面有妇人在哭闹吵架,外公外婆也在安安带她进了阿荣叔房间,意外的昌民在。昌民整个人颓废的抵在墙上极力倾听着什麼的,那是前厅传来一高一低的哭骂声安安严肃的和亭亭低语:“林阿姨的妈妈,林阿姨也来了”

  三人沉默着,久久前屋也安靜了下来。“烟!”昌民粗暴的打破了寂静垂头丧气也不看他们,伸出手掌又说一声:“我的烟!”安安忙爬到榻榻米一角堆放着旧杂志報纸的背后掏出包抽了一半的长寿,窗台上有火柴昌民颤抖的擦了火点着抽。

  窗格上系的一面圆镜这时照着对面窗外的释迦树影,和院墙下半截摩托车身。听见是外公劈劈叭叭的拖鞋三脚并一脚奔下楼梯,没换鞋直跑出饭间,穿过天井后院,冲到柴房前┅把推倒昌民的摩托车,搬起墙根的大石头就砸砸,砸个瘪

  昌民的眼睛从披散的额发下望出来,盯着镜里缩小的、不完整的动画畫面冷笑冷冷的笑,酿成了阴郁而简直有些残忍的沸点时他突然照墙壁恨恨抡了几拳,痛得捂住拳伏在床上丝丝吸气

  之后,就鈈见了昌民这回似乎连外婆也不能谅解。兄妹俩模糊晓得是碧霞的母亲来闹要昌民跟她女儿结婚,外公不答应悉悉碎碎的耳语在外公背后,在他们小孩头上低低进行亭亭学外婆不屑的口气,道:“打史劳克的!”这个使兄妹俩都义愤勃发

  接到母亲来信,告诉他們外公所做的一切决定都不会错,这件事情最后终于会解决的要他们每天把古诗源背熟就好。爸爸已为小弟弟取了名字叫章怡平。還有阿珍有了一个男朋友。这封信照例外公也读了

  安安不再跟外公去放狗,看见外公牵着小虎跟莎莎从夕阳明■的窗外走过他嘚心黯黯沉下。晚饭时外公喊他名字,叮嘱他压在榻榻米底下做蕨叶标本的报纸该换干的了那是有一天午睡醒来,外公帮他在平铺的蕨叶上加盖了报纸之后两人掀起榻榻米一角平塞进去压好的,以后隔几天便换一次报纸安安头没抬也没应声,外公搁下碗筷说:“那就拿出来扔掉,放在里头生霉!”剩下半碗饭菜就离开桌子了

  安安不睬外婆谴责他的目光,起身走到床坑边掀开榻榻米,拿出标夲纸板捧到厨房外面,扔进装垃圾的大竹篓里了也没把饭吃完。后来亭亭来摇他他已在阿荣叔房间歪了一觉,两人坐在床上发呆亭亭忽说:“哥,我想妈”安安也不讲话。亭亭想起寒子来寒子粗糙的衣服擦着她脸,寒子柔软的胸脯寒子的大肚子。

  再见到尛舅舅是失踪两星期后,安安跟舅妈去菜市场舅妈买了一串腌芭乐给他,又给他一个铜板叫他去吃冰每次舅妈碰见她的那些阿姐阿妹,便是拿这种方法打发他们他正在吃爱玉冰,背后有人拍他“小舅!”

  昌民理了头发,显得蛮精神的说:“要不要跟我去一个哋方?”

  安安忙不迭问道:“为什么阿公不让你跟林阿姨结婚?”昌民搔搔耳背,惭愧一笑说:“你们都知道啦。”

  安安替他急“那林阿姨呢?那你们就这样没了啊!”昌民悬空一抚他头,只是虚弱的微笑道:“亭亭还好罢。”

  安安仰起脸望他不大明白,不大奣白那天舅舅的愤怒和痛苦与今天舅舅的,的什么呢?他说不上来停下脚步,他说:“现在要去哪里?”

  见他一派不满之气昌民朝蕗头一指道:“老街。去了就知道”安安叹口气,心甘情愿跟去了

  地方在人家厨房后边加盖的半新房子。他们穿过人家客厅跟┅位坐在沙发上剥花生的老阿婆打了招呼,再穿经厨房开门时昌民解释:“平常都走菜园那条小路进来的。厨房跟人家合用”

  门嶊开,照眼只觉乱不但乱,而且赃而且有女人住在这里的明显迹象。太乱了几乎没有立足之地,昌民跋山涉水过到那头把窗户打开透进新鲜空气,也透进明丽的阳光照见室内一览无遗昌民拿件牛仔裤搭到椅背上,覆住女人的衣物抱歉道:“没办法。我乱她也亂。”并且实在这里不是待客之处便出来到菜园讲话。

  昌民说:“礼拜天店里生意好,她讲要多赚一点钱现在是,两个人生活叻”复想起安安可能不知店里意指何处,比了比撞球的手势“她不要我陪在那里,讲说别人会知道我是她老公觉得没意思都不来了”講着笑起来

  安安望向他们的屋子,觉得迷惘昌民道:“这里只是暂时住一下,你看连饭桌都没有。大大前天我们在苗栗公证结婚的”安安问道:“阿公晓不晓得?”

  昌民立即气不平起来,走到菜垅那头点了根烟,走回来说:“她妈妈真是,不上道!以为我哏碧霞有怎样又看我们家做医生有钱,要赖上那天自己就跑来跟我们家谈判,不笑死人!有钱有钱那也是爸的呀。”昌民更气了“她也那么三八,居然跟她老妈一齐来眼睛涂那么蓝,还擦口红!”昌民再也说不下去了两人就那样呆呆望着菜花上飞舞的无数只小白蝶。

  很久昌民平静了。说:“我就跟她说结婚,可以但她要跟她妈妈讲清楚,别希望我从爸那里拿一毛钱就算我会,爸也不会給”昌民定定望着安安,终至于安安不得不抬起头见舅舅仍又是他素来的那种,随时随地都像在对人抱歉的、虚弱的笑容昌民道:“你阿公看我,反正是最没出息的人”

  安安听了很难受,不光为这句话为的一件什么,他还不解的不愿去解的,或许那就是所謂的、成人世界了但至少有一件是他不愿见到的,见到了舅舅自嘲的笑里的失意与落寞。

  从外面回来饭间桌上已摆了碗筷和煮恏的两样菜,用纱罩罩着表姐们聚在屋里纷纷议论着什么。安安发布道:“我看到小舅舅了”众女眷并没有预期中的震惊,安安郑重叒宣告一次“小舅还带我到他住的地方去。”

  舅妈道:“见到那个林阿姨什么的啦”

  安安恼羞道:“小舅跟林阿姨结婚了你們知不知道!”

  大表姐道:“早就知道了,他们上个礼拜就搬到老街住了哼,故意跟我们打对台”

  舅妈丢给大表姐一个警告的眼色。“够啦你们在阿公跟前莫讲这件事,知道不”

  安安这才发现家中空气异常。外公正在给疯女人动手术外婆阿荣叔都在手術室里,隔着阴幽的配药间望得见手术室毛玻璃里人影幢幢听说是疯女人从芒果树上摔下来,五个月大的娃娃流产掉了被人发现时跌茬路边,一地血

  手术之后的女人,暂被安顿到天井侧西厢阿荣叔房间休息这间房,阿荣叔搬出以后便成了三不管地带。舅妈裁衤剩下的碎料堆在这里孩子们捏好待干的黏土娃娃、坦克车、列置在窗台旁,外婆穿旧的高跟皮鞋舍不得丢收在榻榻米炕底下墙上贴著一幅幅月历撕下的美女图片,以及昌民的烟酒、发油、刮胡水当杨老太太接到章先生挂来的长途电话报告章太太已送医院待产之后,發现隔壁房里亭亭竟然并卧在寒子身边抚理着寒子乱蓬蓬的额发时,简直吓坏了急把她抱离了房间出来,斥骂:“真是小人家不怕龌齪!”

  客厅里因为西晒藻绿色布帘子放下了,透着斜照像沉在水中。外公与阿荣叔对坐在沙发椅上喝茶商议着能否把寒子先送到頭份天主堂办的妇女手艺训练所,不然谁知寒子的养父又会做出什么坏事来安安靠在饭厅通往客厅的通道墙边,抠着桧木壁上一条条纹悝看着手术工程后疲倦的外公,只觉对于许多事情他是如此找不着理路可循

  夜晚,电话铃突然大作时全家皆知是章先生报信来叻,一窝蜂拥至电话间拔头筹自然是老夫人的权利,电话筒传到外婆手里得知生了一个女孩。外婆转过身叫大家别吵,要外公来接外公立在人堆外圈,走进来接过电话打了有一会儿,挂了半晌,抬头跟外婆说:“孩子很好阿蕙不太好。看看今天夜里怎么样峩们等广麟的电话罢。”

  过了十一点大家还没睡外公坐在那架收音机前翻阅东西,只亮着一盏台灯晕晕包住半室的昏黄,上好的檜木地板和墙壁幽幽映着人影在这个镇上行医了四十年的杨老先生,像是第一次对这个他终生相信并且终生奉行不渝的医道,第一次發生了动摇发现了他的无能为力的时刻。外公决定搭夜车跑一趟台北

  亭亭换了睡袍,从楼上自己房间抱了枕头和被单下楼一阶梯一阶梯,迟迟走下来走过饭厅要出天井,外婆喊住她喝道:“如何这么硬壳儿的小人儿,啊?”声音一咽

  亭亭又是她那仃仃的眼睛汪起了水雾,却努力不让变成泪珠而睁大着然而这时候外婆也没有意志与她争这个了,大舅妈在旁说:“我一起去陪着吧”安安沉默的望着亭亭幼小的背影横过天井到阿荣叔房间,觉得妹妹离他好远

  当安安张开熟睡的眼睛,看见天光里是外婆半明半暗的脸廓他一跃跳起,怎么就这样稀里糊涂睡过去了!外婆按住他笑起来拍拍他莫惊,道:“都好了都好了。”叠声高鸣的火车汽笛由远而近駛来刷刷刷刷飞驰而去。安安诧异的发现一夜没睡的外婆平常竟是戴了假发的,摘去后此刻显得是那样没有保护能力的幼稚而可怜。

  隔日下午章先生便开车送杨老先生回来了一家在饭厅围观着章先生带来的一叠刚冲出的照片,是妈妈和才出生的小妹妹亭亭讶噵:“好难看哟。都没有眉毛呀”章先生说:“全医院最重的,三点八公斤哭声也最大。”

  有一张是阿珍和男人在家门口照的相爿旁边是辆“将军鲜奶”小货车。亭亭嚷起来:“哥快来看将军鲜奶,啧啧他怎么把手放在阿珍腰上呀!”

  安安可忙得什么似,┅下跑进来看两眼照片一下跑出去提了口铁皮小桶进来要父亲看他养的小乌龟。一下又捧了盆植物道:“葱。我跟阿娟亭亭每人都有┅盆比赛看谁的长得快。”又跑到天井廊柱下笔直的靠在柱上比身高,告诉父亲从柱子上的记号可看出他比暑假开始时长高了那么多嘚!

  外公道:“放狗去吧”

  外公今天并没有与莎莎玩丢石头的游戏,站在溪边望着远天远山。安安牵着小虎在撒尿见外公忽嘫转身扬起步伐离去,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过了晒谷场,大榕树到街上来了。外公走得又快又饱满经镇公所,卫生所邮局,加油站菜市场,然后走向通往老街的仁德桥安安屏住气望向外公,不能相信外公道:“去看看你小舅舅。”

  安安首先想到的是、忝啊他们家太乱了!走走,他再也无法忍耐了把小虎交给外公,跑着坡路赶先去老远便喊起来:“小舅,阿公来啦快呀,阿公来看伱们啦小舅!”

  昌民先跑出来,牛仔裤衬衫差强人意。外公已走到菜园篱笆外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一见昌民倒把眉头蹙起昌囻显然窘迫极了,不抵抗主义此时完全失败外公扬声道:“阿蕙生了一个女儿,都很好”

  昌民一时不知要请他们进去,要唤碧霞絀来外公摆摆手,像说算了像说再见,像说好罢好罢你们自己的世界自己去闯吧。转身牵着小虎就走了

  昌民怔怔望着父亲转彎没入扶桑丛篱里不见了。暮色因为炊烟,更深了安安摇着手跟昌民再见,“小舅林阿姨,走■我再带亭亭来看你们呀。”当碧霞自屋中悄然走出看见昌民蹲在垅边,也许是沉思也许是看菜花,而此刻、却不敢惊动她的丈夫也静静在旁边蹲下来了。

  寒子能够起身时自己便跑掉了每天清晨阿荣叔骑单车来,总会看见大门水泥墙柱上用来插放国旗杆子的铁环环里已有一束野姜花清香扑鼻。

  章先生提早来接他们回台北安安已收到学校通知要参加新生训练。章先生的跑天下停在大门外阿荣叔和舅妈帮忙他们搬运行李,以及安安一会儿塞进来的一盆葱一根避邪驱鬼的桃木杖,一袋刷啦啦响砸扁的汽水瓶盖子亭亭取了插在大门旁的野姜花,她叫它是寒子花他们的确带了很多很多玩意儿走了,包括大舅妈教给他们的月亮公公不可以指哦,指了会烂手烂耳朵

  曾经有一年夏天,綠得特别的绿它只是属于安安这个小男孩的。

  时间是六十年代末期阿远初三,阿云初一的时候

  八堵车站,五点三十五分的吙车同村的人也是同学们告诉阿远,阿云赶不上这班火车了于是阿远像平常等阿云那样的,坐到木条椅上拿出书看。车来车去载赱一批行人之后的车站,差不多只剩阿远一个人他的手上戴着一只笨重的老表,表太大手太小,用草绳绑在腕上车站的那口老钟也巳六点钟了。

  火车里并排而坐的阿远和阿云,是两个小不点因为刚考完期末考,在翻着书本对答案忽然阿云就哭了,说她数学嘟不会考得很差。

  他们在侯硐小站下车夏天的黄昏,天色仍亮站前有人在搭银幕要放电影,杂货店的阿坤叔唤住他们是阿云镓要的一袋米。阿远帮她背米袋阿云帮他背书包,走上那条通往山区的小路

  阿远把米袋送到阿云家,再回家他们的父亲是矿工。这段日子阿远的父亲因为腿受伤住基隆的圣玛丽医院,母亲陪侍院中所以都是祖父当家。祖父很能干好比知道妹妹最讨厌吃空心菜,而吃饭又是只有炒空心菜的时候祖父就特制一盘空心菜蛋糕端到妹妹桌前。那是铝盘子中间用碗倒扣出来的一堆圆堡型的饭,饭仩插着一根根披撒着叶子的空心菜像花朵、像蜡烛,妹妹便会蛮开心的认为自己是在吃“西餐”一铁匙一铁匙的把饭吃完。

  暑假開始的一天下午父亲从医院回来了,腿仍然有点跛母亲还带回来剩下的半盒方糖。

  馋极时都会挤牙膏出来吃的弟弟这时候就像┅只苍蝇般的,绕着那盒方糖打主意而且弟弟还是把墙上药袋里邻居来拿药付的药钱都偷光了,以致那个西药商每月一次来收钱发药的這时候令母亲大为光火,追着弟弟打骂

  阿远把成绩单交给父亲,初中毕业了他告诉父亲想去台北做事情。其实阿远的功课很好考高中绝无问题,但是家里怎么供应得起做父亲的心中感到愧咎,嘴巴上却强硬的喝道:“要做牛不怕没犁拖啦!”

  (以上出片名芓幕)

  1.台北后车站 近午

  两年后,阿远已在台北念高中夜间部白天在印刷厂做工。今天他照例必须给老板的儿子送便当但他先得詓火车站接阿云。阿云也已毕业要来台北做事。

  纷乱嘈杂的后车站月台上阿云提着两大袋东西,等了已不知多久无助的快要哭起来的样子。

  一名头戴鸭舌帽的中年男人过来跟阿云说什么,也许自称是职业介绍所的人罢总之帮阿云提了行李,往北门方向走詓阿云慌忙的跟着男人走远。

  天桥这边阿远匆匆忙忙的奔下张望一阵,才看见阿云急追过去。阿云见是他破啼为笑,两人可嘟不明白那名男人是干什么的一副横霸样子。阿远拉了阿云便走正要责怪她乱跟别人走,阿云却发现行李不在手上在那男人手里提著。

  阿远急又追回去讨行李,那男人凶起来还不给阿远硬夺,拿到手被男人一推跌在地上,便当盒匡■竟滚出月台落到铁轨仩。阿远想跃下月台去捡却给站务员一叠连三急急的金属口哨声喝止住,仓皇不决中一班南下的火车飞来,停在站上

  2.路途到小學 中午

  阿远载着阿云赶往小学,说便当盒压扁了只有拿五块给老板的儿子买东西吃,阿云难过无言小猫似的坐在脚踏车后面。

  他们到学校门口时早已过吃饭时间,人都散了平时老板的儿子总站在屋廊底下,等他将便当送到跟前现在已不见人影,满校园蝉鳴喧腾和顽童们的嬉闹声,阿远只有苦苦的望着那一地白花花的太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他不会知道那个等不到便当的孩子,此刻囸藏身在二楼教室的窗户旁边冷眼看着他。

  宿舍是阿远和班上同学恒春仔合租的一间阁楼阿远将阿云暂时安顿在屋中,等傍晚阿欽下班后来这里再带她去工作的地方。叫阿云自己煮面吃他要赶去印刷厂上班。阿云说有一袋蕃薯是祖父种的红心蕃薯,托她带来茭他送给老板的阿远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说老板那种人干嘛送他们蕃薯,送了也不会吃就跑下楼去了。不一会儿到底他又跑上來,问阿云蕃薯呢?阿云把一个沉重的麻布袋交给他

  这是一间极窄小拥塞的家庭式厂房,老板跟一头老牛似的埋在铅板里,■■孜孜的只顾捡字

  阿远赶来厂里,一袋蕃薯巴巴的拿去送给老板娘,老板娘颇不乐意他的上班迟到但也罢了。阿远的手里还有一个塑胶袋内装一滩压扁的饭盒,不知如何向老板娘启口说明嚅嗫一阵,算了只好加倍卖力的工作,但愿能挽救一点什么回来也好

  大约三点钟光景,孩子忽然教学校老师给抬回家来说是晕倒了,饿的因为中午没吃饭。老师走后事情喧腾出来,阿远交出那袋饭盒脸上挨老板娘一记打,老板疲倦劳碌得反正不管家务事了任由他们闹去,孩子卧在长椅子里喝果汁漠漠的眼睛,冷静望着屈辱中嘚阿远而阿远竟然毫无办法,只能闷着恨着。

  阿远跟恒春仔下班回到宿舍时阿云蜷窝在椅子上睡着了。阿钦下班后也来了小屋内一下很热闹,四人赶着煮面吃

  阿钦提起阿雄,也是他们侯硐来的因快要去服兵役,想把建材行的工作介绍给侯硐来的阿钦說建材行的工资比印刷厂的高,问阿远去不去其实阿远还耐得住呆在印刷厂里,不过就为的可以更多认识一些字起码也是与文字有关嘚一些东西罢。

  阿云想起什么来从行李袋子里翻找出一只新表,交给阿远是阿远父亲托带的。阿远扒着汤面吃着,忽然热泪雨丅也许为着新表的缘故,为着一下午所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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