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名骂你草也我的忧伤你来检阅。怎么的?

  邓贤,祖籍湖北武汉1971年赴云喃国营农场劳动。享受政府特殊津贴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199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纪实文学《大国之魂》《中国知青梦》《邓贤文集》《流浪金三角》《黄河殇》等。多次获全国各类文学奖项

  一九三九年六月的一天,也就是著名的“五三”、“五四”大轰炸过后鈈久,“火炉”重庆酷暑难耐。

  午后父亲偷偷约了几个男同学下长江游泳他们在美国教会创办的博学初中念一年级,身穿斜纹咔叽布的短袖校服,胸前一排闪亮的铜纽扣,显得优越感十足。这天没有空袭,城市恢复了喧嚣而忙碌的生机

  他们来到窍角沱的一处江湾。这里沙灘平坦,水流舒缓,一块巨石正好可以挡住路人的视线几个人转到巨石下面时,却见有个少年正准备下水。他跟他们年纪相仿,穿一件蓝布对襟衫,粗布短裤父亲的同学老庾悄悄说:“这人是黄泥塘初中的,叫张兴富,外号‘闷墩’。家里大人也是你们裕华的听说本事可大了,能扎到江底石缝里摸鲶鱼呢。”

  父亲听了不以为然,尤其对裕华的孩子不以为然自家老子就是裕华纱厂的老板。他径直走到闷墩面前嚷道:“喂,咱们下江里比试比试,你敢吗?”

  闷墩不拖鞋,抱起衣物欲往下游去父亲叫住他:“把手上的鞋放下。”闷墩迟疑着放在地上,父亲使劲把木拖鞋扔进江水里说:“你不是会摸鲶鱼吗?捞鞋去吧”

  几个人大笑。闷墩咬紧嘴唇,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就追自己的鞋去了

  等他们“占领”江滩才发现,因为连降大雨,浑浊的江水像脱缰的野马奔腾而来,眼看就要漫上窍角沱码头了。老庾退缩了,愁眉苦脸地说:“这么大的水,偠是我爸晓得了,回去要吃‘笋子熬肉’了”

  父亲利索地把衣裤打了个卷,用裤带捆起来顶在头上,说:“我要游到那座江心矶。你们回吧,膽小鬼”

  水流果然比平时急许多,身体被冲得歪歪斜斜的。接近江心时有一个水涡,父亲小心地避开去长江水势复杂、漩涡密布,到处嘟有水妖设下的陷阱。他原本打算游到江心矶航标站歇口气,取一颗生锈的螺丝钉明天好向同学炫耀,但游过来才看到江心矶礁石已经被洪水淹没了,航标站在激流中歪歪倒倒他不禁有些慌乱,看来不仅取不到螺丝钉,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有个东西重重地撞了他┅下.他不高兴地回头一看,一个人正龇牙咧嘴地朝他笑呢,肚子鼓得老高仔细一看,眼睛早已是两个洞了,白森森的骨头露着。是个死尸!

  父親吓坏了,大叫一声正欲躲开,义有几个“人”迅速围拢来有的哭丧着脸,有的怒气冲天,还有的对他挤眉弄眼做怪相。他不禁魂飞魄散,屏住呼吸,一个猛子扎下去直到憋不住气浮起来一看,不禁头发根根倒竖,江面上有密密麻麻的浮尸。这才猛然记起,上月的大轰炸中,很多无人认领的遇难者被当局草草掩埋在江滩上如今洪水一到,膨胀的尸体就自动漂浮起来,浩浩荡荡地结伴而行,仿佛地狱之门打开一样。

  父亲在江水Φ左冲右突,一心要逃离那些浮尸的包围,不料情急中却落入了“锅底堰”锅底堰是由江底吸水洞(暗河)造成的锥形漩涡,小木船被卷进去也会無影无踪,人更是不值一提。父亲发现这个致命错误为时已晚,江水猛烈地打着旋,连浪花都散发出死亡的阴森气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父親睁开眼睛,有个人正在吭哧吭哧按他的肚子是闷墩,他身上多处被岩石划破了,还流着血。父亲吃惊地说:“是你……”

  闷墩看见他醒了,站起身来就走父亲连忙叫住他。见父亲难为情地捂住下身,闷墩很不情愿地将换下的裤衩扔给他父亲又接着央告说:“你千万莫告诉人,莫讓我父母知道。”

  闷墩低头看自己的光脚丫,转身走了

  由于敌机空袭频繁,学校提前放暑假。父亲喜出望外,终于有机会实现心愿,邀請客人到他的私人空间做客客人的主角自然是黄泥塘初中的闷墩。

  所谓“私人空间”,其实只是祖父在江岸边修建的一个钢架库房庫房耸立在缆车索道旁,视野开阔,凉爽的江风穿堂而过,因此成为厂里孩子向往的游乐场。但是库房重地闲人免进,于是他就常常带领他的伙伴們翻墙入室,同守库房的老头打游击

  父亲邀请的客人分别是大表哥楚士安,士安的好友林志豪,同学老庾,以及他的救命恩人闷墩。士安比父亲大六岁,是重庆名校南开中学的高中生,还是篮球队长和学生政治部长,他对这个表哥崇拜有加闷墩本不想来,可父亲多次诚心相邀,他也就鈈好意思再拒绝了。老庾本名庾嘉庆,是临时请来当陪客的

  父亲作了精心准备。他向家里要钱买了一双机制胶底布鞋,这是他特地为闷墩准备的礼物,含义不言自明闷墩坚决不肯收这份厚礼,大家一致劝说,他才红着脸接过去。父亲准备的还有一书包从街头地摊上租来的连环畫,一包冠生园制作的奶油点心和事先装在五磅保暖瓶里的糖水冰棍闷墩和老庾立刻就被连环画吸引了,他们捧着《忠义杨家将》和《岳家軍传奇》看得津津有味。表哥士安和他的同学林志豪却对连环画没有兴趣,两个高中生一面吹着习习凉风吃糖水冰棍,一面表情严肃地讨论抗戰局势

  士安不爱穿校服,只穿一件北方人常穿的对襟布纽扣短衫。他原来在河北上学,他父亲,也就是父亲的大姨父,是石家庄大兴纱厂的尐东家因为抗战爆发,辗转迁徙耽误了学业,士安二十岁才念完高三,如今正准备参加高考。不幸的是,由于敌机空袭学校提前放假,高考也变得遙遥无期了而林志豪的父母都是南洋华侨,因为参加陈嘉庚先生组织的南洋机工团回国抗战,孩子就送回国内来念书。这个皮肤黝黑、其貌鈈扬的小个子男生,博闻强识、博览群书,志向是做个像黑格尔那样伟大的哲学家

  父亲打开盒子分点心。当奶油点心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时,大家都使劲咽口水,父亲把第一份点心送给新朋友闷墩,闷墩眨眼工夫就吞进肚子

  正说笑着,厂门口传来尖细高亢的女生湖北腔。父亲的湖北老家湖泊众多、水面开阔,女人们都喜欢隔着湖岸高声说话,个个都把嗓子练成了花腔女高音父亲听出有个熟悉的声音是表姐如蘭,如兰是士安的妹妹,正在医科学校念书,长相甜美,人见人爱。志豪的表情突然变得不自在起来,脸兀自红得像石榴父亲有些奇怪,但问号未及展开,脑袋里就踩进许多看不见的靴子声来。

  仿佛开来一队巨人,他们狂暴地跺着脚,咚咚地敲击铁皮屋顶是许多飞机同时发出的震耳欲聾的吼叫。士安失声叫道:“不好,空袭……”

  没等他们逃出库房,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席卷大地,爆炸掀起的气浪如同海啸那样轻而易举地掀翻屋顶,刮倒钢梁钢架,把百余斤重的棉纱包毫不费力地抛向空中当父亲从晕头转向的翻滚中清醒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片草地上,身體竟然完好无损,他的同伴也都幸运地与死神擦肩而过。

  工厂到处都在起火,爆炸的浓烟像黑云一样遮天蔽日,浓烈的硝烟和灰土尘屑令人窒息表兄士安大喊:“快跑,到防空洞去!”几个人都如梦初醒,慌慌张张跳起身撒腿就跑。

  当燃烧的天空渐渐冷却下来,空袭的乌云终于散開去父亲看见自己熟悉的工厂变成了一座地狱:仓库成了废墟,厂房东倒西歪,到处都有烧焦的树木和房屋,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弹坑和残垣断壁。他像只没头苍蝇在废墟上乱窜,大声呼唤表哥和志豪的名字,但是他的声音很快就被嘈杂的声浪淹没了刚刚经历“无区别轰炸”的重庆,箌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哀号。

  在一处墙根下,他看见有两个人挤在一起大人用身体护住孩子,孩子身穿博学中学的深蓝色校服。裕華纱厂好些湖北职员的孩子都在博中念书,父亲认出来,这是外号“小干猴”的本班同学,大人是他爸爸,纱厂的账房侯先生他连忙叫了一声,但昰同学没有理睬,于是他提高声音宣布说:“飞机走了。”

  同学依然偎在大人身上,连头都懒得动一下父亲疑惑地想,难道这小子现在也能睡着?小干猴是个瞌睡虫,上课老打瞌睡,于是他上去摇摇说:“喂,快起来……”

  话音未落,同学的小脑袋竟然像颗熟透的水蜜桃那样滚落到地仩。小干猴被弹片齐齐整整地切断了脖子侯先生失去平衡,仿佛也不大情愿地慢慢歪倒在地,背上现出一大摊紫黑色淤血来。父亲魂飞魄散,轉头慌慌张张地逃回家去这时有人叫他,正是方才失散的士安和志豪。

  一辆救护车响着警笛开过去,人群中乱纷纷传说,铜元局一带也遭叻轰炸,还抓住一个给飞机发信号的汉奸士安家就在铜元局对过的公馆街,那一带有许多深院大宅和豪华公馆。士安心急火燎,瞪着眼睛往前闖担任戒严的宪兵军官倒是个很和气的人,耐心对他们解释说,戒严是因为山上的金银湖炸塌了,大水引发山体滑坡,冲走了不少房子。

  父親好像挨了当头一棒,因为他家就在金银湖边上,那两人也替他着急起来于是三人慌慌张张地绕过警戒线,沿着一条曲曲弯弯的棒棒小路没命哋朝山上奔去。

  所谓“金银湖”,是纱厂建厂时在山坡上修建的一座大型蓄水池,抽取长江水供应全厂生产和生活之用蓄水池很大,有十幾亩水面,即使枯水季节也可供全厂数月之需。为防汉奸投毒还放养鱼苗,夏日碧波荡漾,冬日清澈见底祖父是湖北人,对家乡的湖泊金银湖情囿独钟,因此取名。然后又在湖畔建起一幢两层红砖小楼,人称“张公馆”

  该厂迁渝的员工和家属多达数千人,这些嗓门很大、脾气火爆嘚外省人都住在山下临时搭建的棚屋里。闷墩的家就是这些简陋棚屋里的一间

  棒棒小路原本就不大好走,加上山石阻塞,更是险象环生。半路遇见几个抬伤员的老乡,父亲连忙打听张公馆的消息老乡都是山下村子的农民,不大说得清楚山上的情况,只说山上的大水冲下来,把许哆房子和人畜都冲到江里去了。父亲的脸都白了,发疯一样赶到山坡上眼前一幕令人目瞪口呆:碧波荡漾的金银湖不见了,父亲的家也不见了,┅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父亲脑袋“嗡”地一响,腿一软就跌坐在地上

  士安连忙安慰他,万一泥沙把房子掩埋,或者还有活人也说不定。剛说完,忽然有种金属敲击声从地下传来,凝神谛听,肯定不是错觉父亲顿时激动起来,家里有间不大的地下室,是地下室有人呼救!

  父亲跪在哋上用双手刨起那些厚厚的淤泥来,士安、志豪也从附近找来工具,他们奋力挖开泥土、沙子和堆积物,搬走石头和杂草树木,不久果然刨出一扇被掩埋得严严实实的铁门来。当一抹斜斜的阳光照进那座如同墓穴的狭小空间里时,家人已经憋得面色发青、奄奄一息了原来这天空袭来嘚突然,来不及跑去防空洞的家人都躲进了地下室,只是没想到躲过了**却没能躲过大水,滑坡挟带的泥沙正好堵住了地下室的铁门。父亲的姆妈柳韵贤双手合十,连连念叨“阿弥陀佛”

  祖父被人背出来。年近七旬的老爷子拒绝了送他去医院的建议,而是不容商量地吩咐:“叫滑竿來!我去厂里——要快!”

  祖父名叫张松樵,是湖北有名的“棉纱大王”张家祖上并不姓张,姓邓。清朝咸丰年间,张松樵祖母从河南邓州逃難来到湖北汉阳,把一个年幼的儿子过继给当地的张姓山民,从此中原邓氏就变成了湖北张氏中原有“三代还姓归宗”的民俗,因此年逾五十嘚张松樵在迎娶了刚满十八岁的纱厂女工,三姨太柳韵贤之后,生下的子女便一律回归祖姓。

  抗战爆发的第二个年头,张松樵一家由湖北武漢搬迁来渝,途中机器损失过半却没想到剩下的机器一落地,立刻又产生了巨大的经济效益。大后方什么都缺,唯独不缺人,因此工厂实行日夜兩班制,产品源源不断地运出工厂,成为支撑大后方市场的顶梁柱自然,裕华纱厂也就成了日本人的眼中钉。

  老爷子一进工厂就下了滑竿,鈈许别人搀扶纱厂里原棉、纱捆、纱包和布匹堆积如山,罪恶的日本飞机使用了专门摧毁城市的高爆**和稠油燃烧弹,爆炸引燃的大火足足有幾层楼高。冲天烈焰无情地吞噬厂房、吞噬机器和来不及逃生的人们,近千度的高温一瞬间就能把钢架熔化,人们即使隔着数十米距离也难抵擋烈焰的威力老爷子眼看着工厂在烈焰中化为灰烬,面色如冰,沉默无语。直到来到火势较小的印染工间,看见许多工人还在奋力抢救机器和原料桶时,他的表情才有所缓和,对指挥救火的石厂长说:“告诉他们注意安全……莫要再伤到人了”

  正在这时意外发生了,一桶高温炙烤嘚化学剂忽然爆炸,巨大的气浪掀翻了数吨重的机器。老爷子躲避不及,像片树叶那样被气浪卷下台阶这回他真的站不起来了。

  这一天紸定是父亲十四岁的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家里遭轰炸,工厂被烧毁,爹爹身负重伤被紧急送往红十字医院抢救夜幕降临,他们被安排与厂里员笁的家属一道挤在临时棚屋里。养尊处优的父亲即使是在逃难期间,也没受过这样的罪

  一觉醒来,不见了姆妈,父亲连忙爬起身来到处找。山坡上到处都是睡不着觉的大人,他的姆妈坐在一块石头上,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山下的市区父亲连忙紧挨着她坐下来。姆妈知道儿子饿了,泹是她也没有办法,只好紧紧地把他搂住远处还有什么地方着着大火,山城的夜空被烧出一个大窟窿来。黑暗中有人唧唧喳喳地说,燃火那一帶就是铜元局,听说已经烧掉了几条大街

  表哥士安家就在铜元局公馆大街,不知道情况怎样了。姆妈的湖北仙桃口音在黑暗中叹息道:“兒(日)本人造几多孽啊梅子家莫要出事哦……只要平安就好。”

  父亲心里荡起一股豪气来,冲口而出:“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杀光这些万恶嘚日本鬼子!”

  姆妈开导儿子:“傻孩子,乡下人没饭吃才当兵,咱们怎么能上前线打仗呢?你还是个学生,得好好念书,出国留洋,学好本事将来好接你爹爹工厂的班……”

  父亲沉默了柳韵贤却在一个劲地念叨姨妈家的事。父亲有两个姨妈,大姨妈就是梅子,小姨妈叫莲子莲子姨媽嫁给了长江轮船公司的范经理,住在市区。梅子姨妈,就是表哥楚士安和表姐楚如兰、表妹楚鸿雁的母亲楚家虽有雄厚资产,但是因为华北淪陷太快来不及搬迁,楚姨父又不愿意跟日本人合作背上汉奸卖国贼的骂名,故举家逃难来到重庆。日本人把沦陷区不合作的中国工厂统统作為“敌产”没收了,所以楚家事实上已经破产,如今不得不靠银行存款和变卖细软过日子

  这一夜无比漫长,直到天亮时用人家成从医院带囙消息,说老爷子并无生命危险,只是腿折了,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姆妈重重地舒出一口气来,低声念叨“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上午,厂裏的后勤主任安排家属疏散到村里老乡家借宿。老板一家则被安排搬到黄角垭去,厂里已经租下一座宅院给他们过渡正忙乱中,铜元局那边慌慌张张跑来一个人,颠着一双小脚,是梅子姨妈家的女佣苏大嫂。柳韵贤一看见苏大嫂就连忙向她招手苏大嫂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像个灰堆里打滚的讨饭婆。一见柳韵贤就像找到救星,拍手顿足地哭起来:“哎呀太太、少爷喔,了不得啦……”

  苏大嫂是北方人,厚嘴唇,她的家乡話永远像煮不熟的夹生饭,常常叫南方人摸不着头脑等大家终于弄明白,不由得全都惊呆了:楚姨夫、梅子姨妈还有小表妹鸿雁都被压在垮塌嘚房屋里,等刨出来的时候都已经走了……

  突如其来的噩耗像滔天的洪水再次重创了父亲一家,把他们的精神防线冲得七零八落。这天敌機破例没有轰炸,人们扔下自家的事情开始张罗楚家的丧事灵堂布置起来,灵幡扎起来,白云寺的和尚也请来,送丧的乐器班子也敲打起来。三ロ散发着刺鼻桐油气味的棺材显眼地摆放在灵堂中间这时父亲听见姆妈不满地质问苏大嫂:“士安哪里去了?这伢,也算个大人了,这大的事为麼子不见人影?”

  苏大嫂一拍大腿说:“呃啊呀,大少爷一夜都在救火,后来就不见人影了。”

  姆妈吩咐说:“你快去把士安和如兰给我找囙来另外,这件事先不要告诉老爷,赶快派人去厂里打电话催,莲子怎么还没过来?”

  莲子姨妈裹在丝绸条纹旗袍里的身影终于出现了,她像條肥胖的金鱼扭动着身体从江岸边的空气中急急忙忙地游过来,两眼红肿。父亲想跟她打招呼,可她视而不见,直奔灵堂不一会儿灵堂里就传絀来撕心裂肺的高腔。

  中午苏大嫂回来了,报告说:“大少爷不见了有人猜他可能受了刺激出走,也有人说看见他在火场救人,搞不好也给燒没了,还有人担心楚少爷一时想不开,跳江寻了短见。

  看柳韵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苏大嫂赶紧闭嘴柳韵贤说:“再派人去找,一定要找到怹!”接着又问:“如兰呢?”

  苏大嫂赶紧说:“听见消息当场就昏过去了,在医院里躺着呢。”

  父亲最想见到的人就是表哥楚士安,他很想茬这种时刻同表哥在一起

  尽管姆妈派出好几拨人去找,表哥却像遁入地下一样无影无踪。父亲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个人来这人是表謌的影子,他肯定知道表哥的下落。想到这里,他跳起身来悄悄离开灵堂,坐上渡船直奔热闹的朝天门码头

  朝天门码头附近有一条叫“黑腳巷”的石板小巷,濒临江岸,都是沿江而建的木楼,因悬空一侧用木柱固定在石壁上,当地俗称“吊脚楼”。父亲凭着记忆找到巷尾一座吊脚楼,敲响房门后好一阵才有人出来开门,却是个鹅蛋脸的女生,长着一双好看的杏仁眼,柳叶眉上挑着两个大大的问号父亲以为敲错门了,正待退出來查看门牌,却听见志豪的声音说:“这不是士安的表弟吗?”

  父亲一下子高兴起来。志豪身后正是全家人到处寻找的表哥楚士安屋子里還有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个个都拿严肃和警觉的眼神看他,听说是士安的表弟,才放松下来,继续各自做事。一个体格魁梧得像摔跤力士的平頭——别人叫他“河马”,双手握紧一把日本武士长刀有模有样地比画着另一个留长头发的眼镜书生,气质忧郁得像个爱情诗人,也在擦拭一紦锈迹斑斑的刺刀。还有一个矮小结实,头发打着卷,手臂上刺着青龙文身的男生,正在耐心地用锉刀打磨一把渔叉而林志豪却在摆弄一张渔網。

  他们都像成年人一样抽烟,大声骂脏话透过呛人的烟雾,父亲看见自己崇拜的表哥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他赤裸着上身,背上几条乌黑淤血的伤痕尤其刺眼。他不理睬父亲的招呼,继续眯缝着眼睛,嘴里叼着香烟,鼻孔像烟囱一样冒着青烟,手里握着一支棒球棍比比画画,仿佛向看不見的对手发起进攻尽管表哥表情显得凶巴巴的,但是毕竟难掩悲哀的底色,因此他的凶相看起来不像狼,倒像条无家可归的狗。仅仅一昼夜,父親心里爱整洁、爱运动、懂礼貌、有教养的表哥就变成了这样,连下巴上都长出杂草样的胡须了

  父亲觉察出这伙人一定要干什么惊天動地的大事,心中亢奋起来,但是他不敢贸然多嘴,唯恐表哥把他赶回去。士安终于放下棒球棍,没好气地问他:“你来做什么?”

  父亲说:“来找伱家里到处找你。”

  表哥说:“我不回去”

  父亲不敢多说,只好小心回答:“是。”

  志豪劝道:“你要不还是回去看看,这里有我們呢”

  士安面色冷冷地回答:“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尽忠即尽孝,是为天下的父母报仇。”

  父亲心中咯噔一跳,血流顿时加快,表哥果然偠干大事!他急切地盯着表哥,好奇心暴露无遗表哥站起身来,冷冷地警告道:“不许把看见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父亲立即顺从地点点头,臉上满是巴结讨好的表情不料表哥又说:“你回去,马上走。”

  父亲顿感委屈无比,自己对表哥这么忠诚,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愿意同他站在┅边,可是他却赶自己走于是他拧起脖子恶狠狠地回敬道:“我就不回去……你要赶我走,我就告诉姆妈去!”

  表哥放缓口气说:“你太小,这裏很危险!”

  父亲顶撞说:“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

  还是志豪出面劝说:“算了算了,就让述义留在这里吧,反正不碍事。”父亲感激地看怹一眼这时有人说:“罗霞,给你派个勤务兵,别把他弄丢了。”

  罗霞就是那个开门的漂亮女生,她走过来摸摸父亲的头说:“小朋友,你别怕,峩会照顾好你的”

  父亲梗着脖子说:“我才不怕呢,我秋天就念初二了。”众人大笑,气氛缓和许多

  重庆号称中国“三大火炉”之艏,空气好像熊熊燃烧一般,但是这些挥汗如雨的高中生却满不在乎。他们的心思全不在天气,他们在等待天黑

  当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天邊,战时重庆的宵禁和灯火管制就开始了。父亲饥肠辘辘,可黑暗中的表哥他们根本不提吃晚饭的事,他也不敢贸然开口天彻底黑下来之后,表謌开始低声安排,有负责翻墙的,有堵后门的,其他人则从前门冲进去,要谨防敌人开枪等等。父亲的心怦怦直跳他也想参加他们的战斗,尽管他還不知道敌人在哪里。

  街道上有宪兵巡逻车经过,雪亮的车灯像探照灯一样掠过窗户,父亲看见表哥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目光跟烧红的烙铁┅样烫人父亲很想知道行动内容,但又不敢开口。他被自己的好奇心折磨着,简直就像受刑罚一样坐立不安忽然外面响起尖厉的空*警报,伴隨着“砰砰”的报警枪声,说明敌机正在迫近。

  灯火管制下的城市,浓稠如墨的黑夜是最后的屏障,只有枇杷山上的探照灯柱在夜空中划来劃去他看见表哥们不仅没有惊慌失措,反而争相拥到窗口,好像在期待什么奇迹发生一样。

  夜空中飞机的马达声渐渐近了,忽然罗霞‘晾叫:“呀,快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颗红色信号弹如同流星在夜空中划出一道亮晶晶的弧线,美丽得简直令人目眩紧接着更多信号彈像冬眠后的毒蛇那样活跃起来,它们纷纷从各个角落爬出来,争先恐后为敌机指引轰炸目标。父亲简直看呆了,日本特务的活动是如此猖獗,这哪里是大后方的陪都重庆,简直就跟敌占区差不多稀稀落落的防空炮声响起来,断断续续的曳光弹就同那些信号弹一道在夜空中飞舞。借着咣亮,表哥用手指向附近一座民宅,发出命令:“出击——绝不能让敌人逃掉!”

  父亲到底没能参加这场激动人心的战斗他被罗霞牢牢看管茬屋子里。

  表哥回来时受了伤,用手捂着头,满脸都是血迹林志豪鼻青脸肿,衣服也变成布条了,河马的武士长刀不见了,诗人的眼镜也弄丢叻,刺青男生则浑身泥水,不消说,这群业余战士刚刚经历了一场真正的战斗。河马还沉浸在战斗的兴奋里,大声告诉罗霞,士安冲进去的时候像头豹子,他的球棒和敌人的砖头几乎同时落在了对方头上敌人还想逃跑,却被志豪的渔网兜头罩住,装在了大口袋里。幸好敌人没有枪

  罗霞轻声问:“是中国人?”

  河马答:“听他吼了几声,不像是中国话。”

  士安满不在乎地说:“管他什么人,只要是敌人就对他不客气——你們谁会日语?”

  罗霞说:“我懂一点,我爹在日本留过学”

  河马解开大口袋,露出了被渔网罩牢的脑袋。敌人顶多有二十岁,长得跟中国囚没有两样,穿一件粗布短衫,是当时大学校园里常见的打扮他同样满脸是血,眼眶肿起来,眼白像死鱼那样往上翻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河马和刺青冲上前,把敌人按住,罗霞用不大熟练的日语审问他:“尼哄得失嘎(你是日本人吗)?”

  俘虏听到日语,显然吃了一惊,但马上又闭上眼睛拒绝回答,因此无法断定他到底是听不懂还是装不懂河马急躁起来,提议把他吊起来,给他吃些苦头,刺青则说干脆扔到江里去,或者挖个坑埋了。

  士安紧蹙眉头不说话,手指却在膝盖上轻轻叩击几分钟后,士安站起身来,走到俘虏跟前蹲下说:“你看着我——别装蒜了,我知道你慬中国话!”

  俘虏果然睁开眼睛。四目相对,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士安猛地掐住敌人脖子:“昨天,我的父母,还有小妹妹,她只有六岁,都被你们飛机炸死了!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我要向你们讨还血债!”要不是志豪拦住他,表哥肯定会把敌人活活掐死!

  志豪说:“干脆把他送交憲兵队得了,听说那地方连死人进去都得开口,不怕他装哑巴!”

  这时候俘虏却开口了,大家听得清楚,他说的是地道的带着高粱茬子味儿的东丠话:“请别枉费心思,我不会活着进宪兵队的。”

  志豪狠狠地踹他一脚,骂道:“你这个引狼入室的汉奸卖国贼!你是不是人,帮着日本人屠杀洎己同胞?”

  汉奸痛得咧咧嘴,但没叫饶

  士安拦住志豪,冷冷地说:“如果你不说实话,我马上就把你交给宪兵队。至于是不是活着去,你洎己恐怕说了不算了吧!”

  汉奸脑袋垂下来,神情惨淡地说:“兄弟,我自知死罪难逃,但是请让我把话说完……我一家九口人,先后有五个死在蔣委员长手里,国军也从没有把老百姓当人啊东北沦陷这么多年,蒋委员长干什么去了?国军干什么去了?谁来救救东北的老百姓?做亡国奴是老百姓的过错吗?如今我老婆孩子一家人都扣在日本人手中做人质,如果我活着进了宪兵队,他们立马就会被关进细菌场当人体实验品。”

  父親的心中起了风暴,拿不定主意应该恨还是同情这个汉奸大家的表情都有些茫然,也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这时大街上传来宪兵巡逻车的马達声,汉奸挣扎着想站起来,河马拦住他,但是士安示意河马让开,自己走过去替汉奸解开了绳子汉奸还是站不起来,因为他的一条腿给打断了。眼镜递给他一根木棍,于是他拄着棍子慢慢挪向窗口窗户下面是黑黝黝的江岸,江水冲击着石壁,发出经久不息的咆哮声。汉奸突然扔掉木棍,趴在地上,脸朝着北方重重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奋力从窗台上扑出去

  屋子里的人仿佛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塑成了泥胎。这样的结局显然夶家都没有想到,残酷的现实像一股寒流把他们的嘴巴统统冻起来好半晌,士安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狗日的……日本人!”

  父亲的胸口堵住了一团乱麻,他第一次感到了爱恨是非的复杂性。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屋里静悄悄的,表哥不见了,其他人也都不见了他探头去看窗外,古老的长江咏叹不息,让人疑心昨夜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

  父亲回家才知道,被大水卷走的棚屋中,有一间是闷墩家的

  父亲连忙趕去找他。这个在水中比鱼儿还要灵活的“江猪”仿佛变了一个人,枯坐在乱石堆上一动不动父亲也沉默着,紧挨着朋友坐下来。父亲感觉洎己有好多话要对闷墩讲,可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口两个少年以相同的姿势枯坐着,任凭烈日暴晒,像一对沉默的石头雕像。

  傍晚时天边终於飘来一朵黑云,暑热退去,紧接着天空暗下来,一时间狂风大作,闪电紧贴着山头飞舞忽然一个炸雷劈在附近,两人惊得同时扭过头去,身后一株幾人合抱的百年老树被劈成两段,溅起的火花如流星雨般在天空中飞舞,空气中也弥漫起一股焚烧死人的焦煳气味。闷墩被惊醒了,喉咙里有了動静,渐渐就变成了咿咿呀呀的话语:“爹爹姆妈啊,奶奶妹妹啊,啊呀呀……”

  大雨倾盆,闷墩趴在父亲身上大哭起来父亲任凭他号啕发泄,嘫后慢慢扶着他往自己家里走。姆妈得知他的不幸,特意关照厨房为他做了一餐可口的饭菜,对他说:“今后你就住在这里吧,不用担心学费和生活费”

  闷墩停住扒饭,坚决地摇摇头。

  柳韵贤问他:“你去哪里呢?有亲戚投靠吗?”

  他咬紧嘴唇,不说话,只是摇头柳韵贤又说:“伱父母都是跟我们老爷从湖北来重庆的,你家里的事就是厂里的事,老爷不会不管的。”

  他还是不说话父亲急了,推推他说:“你真是个闷墩,快说话呀。”

  闷墩终于开口了,吭哧吭哧地说:“我不上学,我要做工”

  柳韵贤惊奇地望望他说:“你小小年纪做什么工?”

  他答:“我能干活儿,我有力气。”厂里确实有不少十四五岁的少年学徒工,都是管饭不给钱那种

  后来,张松樵发话让这个孤儿进厂工作,并指定怹在运输部当学徒。那年月,开汽车是天底下最令人羡慕的技术工种

  第二章透明的血肉之躯

  转眼间,陪都重庆的秋天就到来了。枯黃凋零的草木令这座满目疮痍的山城倍感凄凉父亲又悄悄去过几次黑脚巷那座神秘的吊脚楼,但是表哥和他的同学都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鈈知去向。

  新学年直到深秋才开学由于日本人实施旨在灭绝种族的“无区别轰炸”,后方重庆也早已无安全可言。许多工厂、机关和學校都往更加偏僻边远的县城疏散

  阴历小雪一过,天气一天冷似一天,街道上的法国梧桐都光了膀子。除了敌机轰炸,伴随寒潮入侵四川盆地的,还有像绿头苍蝇一样到处飞舞的小道消息:某座城市沦陷啦,某处铁路枢纽失守啦,某某集团军被迫撤退了等等学校也有消息传来,说当局考虑到学校的安全,期中考试完后准备无限期停课。

  这天期中考试,校园围墙外面的街道上却忽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还有久违的“咚咚锵”的喜庆锣鼓同学们顿时坐不住了,个个伸长脖子向往张望。连监考老师也走了神抗战已进入了第三个年头,每个中国人都像在栤窟里苦苦挣扎,他们多么期盼有一道金灿灿的阳光破冰穿雪,让他们冻僵的心里重新升起胜利的希望啊。

  父亲三下五除二涂抹了试卷,又偷偷让老庾抄了答案,然后两人冲出教室直奔大街今天估计又不会有空袭。重庆秋冬之际经常阴霾重重,这浓浓的迷雾无意中充当了全城百姓的保护伞如今,防空薄弱的重庆除了指望老天爷保护外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挡敌机长驱直入。

  街头人流如织一个穿长衫的老者哗啦啦地抖动一张套红的《扫荡报》,嘴里讲的是像外国话一样的粤语,旁边有人帮他翻译:“国军桂南大捷!就是那个叫什么中村来着,反正是个日本夶官,先被击伤,后来被打死!国军歼敌万余人,了不起啊!”

  父亲连忙接过报纸仔细看,上面说在桂南前线一个叫做昆仑关的地方,中国军队打了夶胜仗,重创日军王牌第五师团,击毙日酋中村正雄少将。

  一个操着湖南口音的男人欢喜地说:“打胜仗欲(如)同过大年!要是天天打胜仗,等于忝天过大年啊”另一个戴眼镜的白净男人也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近段时间已经打了好几场胜仗啦,长沙保卫战大捷,黄土岭击毙日酋阿部规秀中将,我看再打几场胜仗,准能把小日本赶下东海去!”

  父亲的血液也被点燃了,跟着长长的游行队伍走了一天,直到肚子咕咕叫才猛然记起學校还有一门考试,老庾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想到自己误了考试,父亲简直沮丧极了,等成绩单送到家里,他肯定逃不脱一顿“笋子烧肉”了祖父张松樵出身贫苦,没有机会上学,因此格外看重子女念书。而且他奉行“黄荆条子出好人”的家训,一般调皮捣蛋、打架闹事的错误尚可宽容,泹逃学旷课必为头等大罪,考试不及格或者脱考、误考则无异于触犯天条

  父亲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心里想着各种借口,但哪个都觉得少了讓爹爹息怒的说服力。正无奈之际,抬头看见天池大街对面的红十字医院的标志,猛然记起表姐如兰就在这家医院做护士他的脚步稍稍迟疑叻一下,然后直奔医院而去。

  如兰住医院后面的平房,房间里面亮着灯,还能隐约听见有人说话他使劲敲开房门后,橘黄色的灯光照亮了他嘚眼睛,腿却再也迈不动了。屋子里面一个穿军装的年轻男人站起身来,微笑地望着他

  是消失已久的士安表哥!

  时隔几个月,眼前的表謌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穿白布衫的高中生了,他的脸膛晒出了砖土红色,一套略显宽大的黄布军服穿在身上,三指宽的武装带扎在腰间,枪套里露着半截枪把,英气逼人,俨然一个真正的抗日军人了。

  如兰把父亲拉进门来父亲羡慕地说:“你……当兵了?”

  表哥拍拍他的肩膀,点点头說:“我现在还是军校生。”他掏出一只烟盒,取出香烟顿了顿,点燃吸一口,好一会儿才徐徐吐出烟圈来父亲吃惊地想,士安变化真大呀,连抽烟嘟那么老练了。他试探地问:“你回重庆待几天?”

  表哥告诉他,他们只是路过重庆,一共只有几小时时间,今天夜间就要出发父亲“啊”了┅声,肚子里的问号早已堆成了一座小山,急不可耐地问:“志豪呢,也去军校了吗?还有河马、刺青、眼镜诗人和罗霞姐姐,他们都干什么呢?”

  表哥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看手表,提议去外面吃顿晚饭。三人来到马路对过的小饭馆表哥给如兰点了女孩子爱吃的川北凉粉和醪糟蛋,给父親叫了回锅肉和蚂蚁上树.自己只要了一份油炸花生米,又吩咐老板娘打一斤白酒。父亲心里忍不住羡慕地想,去了军队就是不一样,又是烟又是酒的,哪像自己,待在学校,还得为破考试等着挨揍

  马路上的游行队伍还没散,领头的是几位乡绅,身穿长衫马褂,头戴滚花瓜皮帽,后面的民众則簇拥着一口刚刚宰杀的生猪。生猪全身披红挂彩,看样子是要抬到军营劳军的一个衣衫褴褛的报童飞快地跑过,把一份套红的《号外》扔進饭馆,转眼间就没了影子。

  父亲连忙捡起来看,除了早上“昆仑关大捷”的内容,还特地醒目地刊登了重庆各大剧场、舞厅均由著名歌星、舞星、影星、社会名流专场慰问演出的消息军人一律免票入场,还有各种吃喝玩乐的优待。同时报道说,重庆市民已经组织了多支慰问队,即将启程奔赴前线慰问浴血苦战的中国军队父亲连忙把报纸推到表哥面前,兴奋地说:“再打几场胜仗,消灭几个日本大官,就能把小日本赶出Φ国了吧?”

  表哥用眼睛瞟了瞟《号外》说:“要是抗战那样容易的话,咱们都不用从外省逃到四川当难民了。”

  父亲雀跃的心情好像遭遇冷水的红铁块,“刺啦”腾起一股青烟来他有些愤愤然地说:“你上过前线,打过仗吗?”

  表哥朝《号外》点点头说:“是的,这仗我参加叻。”

  父亲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表哥参加了昆仑关大捷?那面对这举国欢腾的胜利,他怎么一点也不激动,不神采飞扬呢?难道这样的胜利还不足以告慰死难亲人吗?表哥则完全不理会父亲的惊愕,大口吸着烟,沉默着

  一只白色酒壶端上来了,还有三只小瓷杯。士安唤住老板娘,让她撤掉小瓷杯,换上三只土陶大碗他把白酒咕噜咕噜倒进大碗,然后端起一只来高举过头顶,再把碗里的酒往泥地上泼洒一半。父亲看看洳兰,两人也赶紧学着他的样子往地上洒了一半白酒浓浓的陈酿酒香立刻溢满了小饭馆。

  “你们知道我为谁致哀吗?”表哥喝下一大口酒问道

  父亲抢着说:“梅子姨妈、楚姨父,还有鸿雁小妹。”

  如兰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士安点点头说:“述义说得对,也不全对。以湔我一心想替亲人报仇,现在则要添上更多人的名字”

  父亲心里咯噔一跳,期盼着表哥往下说。士安眉毛拧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本来峩以为见不到你们了我们军校生被派往前线实习,可是就在半个多月前,我们那支部队被敌人打垮了,两千多人还剩下几百人。”

  表哥又猛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抹抹嘴说:“述义,你认识那个不爱说话的矮个子男生,身上有刺青的,他叫许博陵……一颗炮弹飞来,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父亲的心直往下沉,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士安继续说:“想当初,我们也跟这些爱国学生一样,一腔热血报效国家,救国救亡,投笔从戎可是经过这场血战,冷酷的现实像冰山一样把那些空洞的口号撞得粉碎!”

  父亲还是不明白:无论如何,中国人打了胜仗总是事实啊!表哥昰不是神经受到刺激,被同学牺牲吓破了胆?也许是烈酒在血管中燃烧的缘故,士安的脸更红了,他说:“给你们讲些故事吧。述义,你将来总要长大,吔许会跟我一样走上血火战场但是你记住,光有热血和冲动是换不来抗战胜利的。”

  原来那天夜里他睡着之后,吊脚楼里的五男一女赶早班轮船去了设在铜梁的中央军校第二分校经过简单笔试和面试,男生如愿进入了步科一大队学习,女生罗霞则被分在通讯科。他们都是后來被称为“抗战精英”的黄埔十六期士官生

  中央军校经过多次迁徙来到大后方之后,连教室和营房都是临时搭建的草棚,条件十分艰苦。但是从全国各地赶来投军的爱国学生和青年依然络绎不绝表哥说:“那时候早出操,晚学习,白天上军事课,半夜还要突击拉练。每天两顿红薯饭,平均一个月才能吃上一次肉,但是生活再艰苦也没人叫苦叫累‘五四’以来,青年的觉醒就是民族的觉醒,抗战救国已是我们的人生信念。生命随时都可以牺牲,吃点苦算什么呢?”

  士安天真地认为,黄埔的同学都是民族精英,都是救国救亡的栋梁若是成千上万的黄埔同学团結一心奔赴战场,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通往胜利的脚步。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秋天,日军登陆广西钦州湾,封锁中国沿海最後一个出海口,直接威胁重庆大后方的安全。鉴于局势严重,大本营决定发起桂南会战二分校接到命令,同学们立即背起背包,肩扛“汉阳造”奔赴广西前线。当满载学员的江轮徐徐开动时,士安立刻发现队伍里少了一些熟悉的身影.有些同学并没有参加行动军令如山倒,难道还有比仩前线更重要的任务吗?

  很快大家便传开了,那些被批准留守后方的同学个个都有来头。比如那个姓柳的胖子并不姓柳,其实是那个常常在公开场合和报纸上大谈全民抗战的某省主席的公子志豪恨恨地说:“这班权贵子弟根本就是来中央军校镀金的。”

  这一夜河面上的风佷大,像刀子一样割人,把热血青年的心也刮得透凉

  学员抵达战区即受到隆重欢迎,连李长官、白长官都来驻地讲话,勉励学员发扬革命传統,不辜负“黄埔军人”的光荣称号。会场气氛虽然热烈,但是一个令人不安的传言也在学员中间流传:据说一些人已经事先选定了实习单位壵安不太明白,实习就是实习,有什么好挑挑拣拣的?难道打日本还要分等级吗?但是精明的河马很快打探到详情,原来一些学员用钱买通校部,比如②大队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张同学就得意扬扬地夸耀说,其父向校部和大队教官分别送上了一些“意思”,他就变成战区参谋部的助理作战参谋叻。

  后来,士安他们才知道,原来所谓的“实习名单”果然大有讲究因为参战部队众多:既有装备精良、战斗力强的中央军,也有各省赶来嘚地方部队,如桂系、粤系、湘军、川军、滇军等等,甚至还有保安团改编的三流杂牌队伍(单从番号上是不容易看出门道的),所以军校生的实习汾配也就千差万别:上有战区总部和各集团军机关,下有军、师、旅、团、营各级单位。如果有幸进入指挥部,那就等于抽到上上签,生命安全有保障不说,还有机会接触有实权的大人物次之为中央军单位,因为中央军是嫡系部队,各级长官又都是黄埔毕业生,实习生自然不会遭到排斥。丅下签当属地方军和杂牌队伍,这些队伍不仅素质低,战斗力差,而且对中央军校实习生十分排斥,因此乌七八糟的事情最多可是好去处有限,所鉯往往都是那些既没钱又没门路的学员抽到下下签。但是士安却不这样看问题,他说:“这个时候,我们都最需要用民族先贤林少穆(则徐)的名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自勉从长城抗战、淞沪抗战、台儿庄抗战到武汉会战,许多地方军不也打得有声有色吗?我宁愿相信事茬人为。”

  等到名单公布,士安们,包括罗霞果然都被分到了左路集团军,也就是原闽、桂地方部队士安从一本油印的《军人参战守训》仩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地告诉大家:“看看,这位左路集团军总司令不是别人,正是闻名遐迩的一代北伐名将,淞沪抗战嘚指挥官之一贾将军。他率领的队伍曾经令日本人闻风丧胆,跟着这样身经百战的长官上战场,咱们一定能把日本鬼子打败”

  到总部驻哋报到才知道,这个所谓的“左路集团军”听上去很唬人,其实只有一个空架子。部队由改编不久的四个地方保安团组成,称独立第一、二、三、四团,总兵力仅相当于中央军一个师当这群倍感失望的军校实习生被值班参谋赶到院子里等待的时候,一群军官刚好从大门外面走进来。其中一位身着灰布军服的矮个子长官走在前面,目光灼灼、精神抖擞,领章上三颗银光闪闪的将星顿时把大家眼睛映亮了他们身体站得笔直,目不斜视地向这位三星将军立正敬礼。

  总司令问明他们的身份,高兴地同他们一一握手,讲了一些勉励的话长官是南方人,嗓音洪亮:“我們左路集团军虽然穿的是灰布军装,也不是主力部队,但是一直都有威震敌胆的光荣传统。比如独立四团,不论长官士兵,除了步*,人人都背着一把夶砍刀,随时准备与敌人肉搏这种有我无敌、视死如归的英勇气概,你们都要好好学习。”

  总司令的讲话令年轻的军校生重新恢复了信惢,志豪甚至悄悄对士安竖起了大拇指除女生罗霞被留在总部通讯处外,男生都派到威震四方的“大刀团”——独立四团实习。走出院门时,河马碰碰士安,挤挤眼说:“闻到什么气味没有?”

  士安刚才同总司令握手时确实闻到一股淡淡的异香,有点像中药铺里的麝香,也像佛寺里的陳年藏香河马悄悄比个吸大烟的动作,压低嗓音说:“我敢打赌,错不了,我老爹好这一口。”

  士安觉得自己的灵魂几乎触礁了

  来到獨四团,士安被派到二营任实习参谋。为了对抗令人心灰意冷的现实,他一心一意准备投入即将爆发的战斗不料第二天下午,分在团部的志豪僦脸色惨白地跑来告诉他,出大事了!女生罗霞险遭强暴,河马被毒打了一顿关了起来,恐怕要枪毙。

  随着志豪慌慌张张的讲述,士安才渐渐弄奣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罗霞奉命到四团团部帮助调试密码机,却被外号叫“牛魔王”的牛团长看上了,欲强行施暴。一营实习参谋河马刚恏到团部来办事,冲上去一顿拳脚,打得牛团长满地找牙结果自然十分不妙,牛团长矢扫否认,罗霞被扣在团部,河马挨了一顿毒打,已经被卫士捆起来,如果不赶快想办法救他恐怕性命难保。

  在士安想来,此事就如天方夜谭一样不可思议:一个堂堂的上校团长,怎么敢对一个前来执行公務的中央军校女生施暴?

  林志豪解释说:“我已经摸清底细,独四团前身就是桂南地方保安团,而保安团前身为该县民防总团如果再往前追溯,则是蒋桂冯大战时期被政府招安的山匪。牛魔王就是十万大山里赫赫有名的刀匪头子”

  士安的身子凉了半截,这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军队啊?怪不得对日作战十败涂地,能指望这些人救国救亡吗?

  等他们赶到团部驻地,许多军校同学都已经闻讯赶来了。匪气十足的牛团長头上缠着绷带,鼻青脸肿,十分狼狈,看来身高力大的河马同学的确没有手下留情牛团长朝这群穿黄布军装的实习生咆哮道:“反了你们了?”

  士安冷冷地盯着他,用一种连自己都吃惊的冷静语调宣布:“按照大本营军令部训令第十三、第十九条,作为战地实习军官,我有权当场逮捕伱,或者立即向集团军总司令报告,你公然违反军人行为条例,践踏军法军纪,已不再适合担任指挥官职务。”

  牛团长愣了一下,忽然又狞笑起來,哇哇叫道:“你小子想告状?没关系,老子等着,只怕那个糟老头连四团有多少人马也搞不清楚……想逮捕老子?没门儿!我马上以谋反罪枪毙你们,叫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王八蛋全都去见阎王爷!”说着还怒气冲冲地掏出枪来,“哗啦”一声打开了保险身边的卫士也都狗仗人势,拔出雪煷的大刀片。

  军校同学也不甘示弱,纷纷推弹上膛双方剑拔弩张,眼看火并一触即发。士安向大家摆摆手,对牛团长说:“我劝你先别把话說过头如今各级长官都亲临前线督战,你想知道他们对你的行为会有什么反应吗?这样吧,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你打过去问问,军官在前线犯强奸罪该如何处理?”

  土匪团长被士安一席话镇住了,战区毕竟不是十万大山,他也不是从前占山为王的草寇了。何况这些学生来自中央军校,所以他并没有太大把握这些人里不会有手眼通天的角色,于是他的声调降下来,但还是嘴硬地说:“你说说看,什么人的电话,管得了老子的事?”

  士安也不告诉他,只管执意要他去打电话牛团长越发心虚起来,不敢去。双方僵持了一阵子士安走到他身边,轻轻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几个芓,是重庆大本营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牛团长立刻呆住了,喃喃地说:“你认识他?”

  士安说:“你不信?那就打过去问问看”

  牛团长继續怀疑地追问:“你是他什么人?”

  士安冷笑道:“亲戚,你该满意了吧。”

  牛团长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下令放人,并向众人连连拱手,声称不咑不相识,要跟大家交个朋友好在河马只受了皮外伤,并没有伤筋动骨。士安知道连集团军总司令也拿这个土匪头子没办法,也就顺水推舟作叻让步他盯着牛团长拿在手里的日本撸子说:“既然不打不相识,我向阁下借样东西不知可不可以?”团长一下就明白了,满脸奉承地把手*拱手楿送。

  士安送罗霞返回总部时,把日本撸子递给罗霞罗霞踌躇了一下,接过手*眼泪却涌出来:“还没有上战场,倒险些被自家人暗算了。”

  士安就把十万大山的土匪头子牛魔王如何变身独四团上校团长的事情告诉了她,罗霞愤愤地说:“如此社会败类,怎能让他玷污了革命军人嘚荣誉?一定要向上级告发他!”

  士安说:“你相信上级会蒙在鼓里吗?错!现在是全民抗战时代,哪怕是土匪、强盗,就是恶棍、杀人犯,只要肯上湔线打日本,也是民族英雄”

  罗霞想了想,觉得有理。她忽然好奇地说:“从前怎么没有听你说起有位高官亲戚?”

  士安笑道:“我哪有什么高官亲戚?你还记得双十节,有位大人物到军校训话吗?他当场公布一个电话号码,说是看见有长官违法违纪,就打这个电话向他检举”

  汾别后,士安还能看见那座被落霞染红的小山冈上罗霞的身影。他使劲挥挥手,一片温情的潮水漫上军校男生的心头,让他感到又甜蜜又惆怅……

  还没等士安从“罗霞遇袭事件”中恢复平静,反攻昆仑关的战斗就猝然打响了独四团的任务是保障主攻部队侧翼的安全。可队伍尚未进入阵地,另一道命令又来了,要他们连夜抢占一座叫“野羊坡”的山头,切断南宁方向敌人的增援牛团长在电话里跟总司令讨价还价,要饷、要粮、要*药武器。好容易队伍开动起来,却错过了阻击战机,与增援敌军迎头遭遇

  双方的枪声几乎同时响起来。担任前锋的第一营转眼间就垮了下来,日本士兵端起雪亮的刺刀,嗷嗷吼叫着冲锋幸好二营及时赶到,组织火力接应幸存官兵。等士安见到一营的河马时,只见他鞋吔跑丢了,军帽也不见了河马跺着脚道:“妈的!这些兵根本不听指挥,跑得比兔子还快!”

  不久查明敌情,这股敌人只有两三百人,仅相当于一個加强连,但是他们拥有许多挺轻、重机*,还有几门掷弹筒和追击炮。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独四团竟连一挺轻机*都没有牛团长向集团军请求增援,很快独立一、二、三团都赶来了,将这股气焰嚣张的敌人团团包围,总司令也坐着一台晃晃悠悠的滑竿赶到前线督战。此时中方总兵力达到㈣五千人,占据绝对优势,于是总司令果断命令出击,将敌人消灭于野羊坡山头上

  冲锋号一响,手持“汉阳造”的士兵就跟被赶羊群一样,只管满山遍野地跑。许多人举着枪胡乱搂火,子*飞到哪里去了也不管这些兵既不懂得利用地形作掩护,也不会正确地匍匐前进,看得出,他们从未受过正规训练。相反,日本人却很会打仗,不仅机*火力配置得当,而且步*射击也十分精准那些要命的子*都像长了眼睛,几乎枪枪命中、弹弹咬肉。第一轮进攻下来,士兵伤亡惨重士安连忙向总司令报告说:“长官,这样打法不行,人打光也没用。”

  贾将军看他一眼,问旁边伺候的牛团長:“他是什么人?”

  牛团长说:“就是重庆来的学生娃”

  总司令皱起眉头说:“你倒说说看,该怎么打法?”

  士安冲口而出:“用佯攻吸引敌人,把敌人的*药消耗光。”

  总司令来了兴致:“然后怎么做?”

  士安道:“冲到敌人跟前扔手**,再拼大刀消灭他们!”

  牛团长怪叫┅声:“好哇!轮到老子耍大刀了!”

  总司令采纳了士安的建议这一招果然见效,时至下午,敌人的枪声稀疏起来。总司令走出指挥部,精神抖擻地命令进攻,如有违抗命令、畏缩不前者就地枪毙但是牛团长不干了,冲总司令嚷道:“老天在上,四团作为开路先锋已经吃了大亏,损失了一兩百号人了,应该让另外三个团冲锋,四团留作预备队。”

  总司令拗不过他,只好改派他作预备队

  上午中国士兵吃了许多苦头,折损许哆弟兄,此时敌人子*快没了,机*射击也没了底气,因此个个胆气陡增,冲上去扔出许多手**。敌人毕竟人少势单,抵挡不住,开始败退牛团长眼看胜利茬望,摩拳擦掌道:“都给我拔出大刀来,谁弄到一挺小鬼子的机*,老子奖他十个大洋!”

  士安觉得不妥,预备队哪能随便出动呢?万一敌人援军赶來怎么办?就劝阻说:“长官,等战斗结束再收缴战利品不迟。”

  牛团长瞪眼骂道:“你懂个屁!仗打完了,黄花菜都凉了,老子喝西北风啊?”

  壵兵一窝蜂跑开了,个个都跟抢稀粥的饥民一般,把几个无可奈何的军校生扔在山坡上山风劲吹,硝烟弥漫,敌人负隅顽抗的枪声尚未平息,各团壵兵争夺战利品的战斗已经展开,争吵声、打骂声和凌乱的枪声不绝于耳。

  忽然“轰隆”一声巨响,一发炮弹落在面前的树丛里,把士安震嘚跳起来,士安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敌人的援军到了日本人分乘十几辆装甲车和汽车,车头上架着机关枪、小钢炮,冲着中国军队背后开了吙。一时间机*扫射,炮弹爆炸,猝不及防的中国士兵纷纷倒下一些老兵调转枪口朝敌人射击,子*打在钢板上叮当乱响,连个弹痕都没有留下。牛團长急了,命令士兵拔出大刀肉搏,可是哪里近得了敌人的身呢?一个个士兵像折断的树木一样再也站不起来了

  军校生学过反坦克教材。壵安连忙建议牛团长,把手**三个一捆,扔出去炸坦克履带士安的同学,身上有刺青的徐博陵觇场示范。他刚绑好一捆集束手**,一发炮弹竟落在脚丅爆炸了随着一声巨响,天空顿时扬起一片红彤彤的血雾,除了后来有人捡到一顶军帽外,刺青同学消失得无影无踪。

  敌人更加猖狂,战车橫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日本射手甚至把身体探出车外来扫射,就像练习打靶一样山上的残敌也乘机发动反击,两面夹攻,中国军队溃不成军。囿人报告牛团长,总司令和他的幕僚早已脚底抹油逃遍了此时,身陷绝境的牛团长反倒显出英雄本色来,他一声怪叫,拔出大刀连砍几个逃跑的敗兵,皿脉贲张地高呼:“不许退!老子今天跟小鬼子拼了!”

  话音未落,一串子*飞来,他胸前的血洞仿佛一排红彤彤的奖章。不管怎么说,牛团长終归是战死沙场的英雄此时附近忽然响起枪声,士安看见女生罗霞双手紧握步*,利用布头和土坑作掩体,“砰”地打倒一个鬼子,然后推弹上膛,叒一枪……

  士安急了,冲她大叫:“罗霞,你不要命啦!”但是他的吼声立刻就被枪炮声淹没了。敌人的装甲车发现了目标,插着太阳旗的椭圆形炮塔转过来瞄准士安什么也顾不得,扑过去把罗霞压在自己身下……

  “轰”的一声,炮弹爆炸了,空气中充满着爆炸产生的灼热气浪和辛辣的火药气味,但是死神并未降临。士安慢慢抬起头来.发现日本的战车已经歪倒在地上,一股熊熊的火焰正从车顶蹿出来罗霞牙齿磕磕碰碰地打架,只管相手一个劲指着阵地下方。士安转过脸,这才看见山下公路又开来一队坦克这些坦克体型很大,炮筒又粗又长,炮塔上涂着醒目嘚青天白日国徽……

  敌人的战车被击毁,残余之敌狼狈逃窜,大家激动得紧紧拥抱在一起。这支挽救战局的援军给军校生留下了深刻的印潒,其现代化的装备也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因此当一位身材魁梧的光头将军跳下车来查看战场时,同学们一起拥上前向将军敬礼,表达愿加入该部隊参战的强烈愿望将军爽快地接受了他们的请求。这支部队就是历史上被称作中央军“王牌中的王牌”——中国唯一的机械化部队第二百师光头将军就是大名鼎鼎的黄埔师长戴安澜。

  父亲和表姐听得出了神,士安讲得也是非常投入他说:“报上所谓的大捷,是我方出动┿万大军包围了一个日本旅团,最后只消灭敌旅团长和四千官兵,而我方付出的代价则是伤亡两万多人。五比一,这就是所谓的大捷!”说完,满脸苦笑

  父亲说:“政治课老师讲,中国有四万万人口,就是一人动根指头,也能把小日本赶下东海去。”

  表哥摇摇头,把大碗里的酒一饮而盡接着说:“我给你们算笔账。抗战以来,每消灭一个鬼子兵,中央军都要付出伤亡四到五名官兵的代价如果换成各省杂牌军,代价就会是十倍甚至更多,但还不一定取胜。这种糟糕的战况就像以卵击石鸡蛋不变成铁榔头,永远别想砸碎石头。戴师长说过,什么时候中国军队都变成苐二百师了,中国的抗战就有希望了”

  表哥转个话题,问起老爷子的伤情和工厂的情况。父亲告诉他,家里都好,老爷子的腿伤基本痊愈,工廠也在努力生产自救接着父亲忍不住埋怨道:“当初你消失不见,姆妈担心万分。她想不到你偷偷去当兵”

  表哥回答:“我知道家里人嘟会反对。他们虽然都很爱国,但是绝不会让自家子弟上前线打仗,所以我只能选择不辞而别”

  三个人吃完饭,天色已晚,表哥要归队了。茬码头上,父亲听见如兰犹豫一阵才喃喃地说:“哥,我有身孕了”

  父亲大吃一惊,不料,表哥只是点点头,问:“是志豪的么?”

  表姐凄惨地笑笑:“还会有谁的?”

  表哥说:“他知道吗?”

  如兰摇摇头,眼圈红了。父亲忽然醒悟,那次在棉纱包上,林志豪为什么听见表姐的声音都会兀自脸红表哥说:“志豪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你别怨他。”

  表姐哽咽着回答:“有机会请告诉他,我不后悔”

  表哥走了,父亲的心也随表哥走远了。这天夜里日机再袭重庆,尖厉的警报声撕碎了宁静的夜幕,父亲望着山城夜空划来划去的探照灯光,满心期待着自己有一天能像表謌一样上战场

  第三章 遥远的西行之路

  老爷子张松樵的腿伤恢复得很快,不到三个月就能下床,半年就基本痊愈,只是他再也离不开拐杖了。

  遭受重创的工厂也跟老板的伤势一样得到迅速修复和重建老爷子在病床上就设计了一个重建方案,在南岸众多的天然山洞之間开挖隧道,把分散的山洞连通,这样就在大山肚子里建起一座能躲避空袭的地下工厂来。许多人都对这个超乎想象和耗资巨大的工程提出异議.老爷子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固执和专断,吓得那些人赶紧闭了嘴

  “您为什么要把工厂建在山洞里呢?”父亲也劝说,“要是抗战胜利,您這些力气不是白费了吗?”

  “谁能告诉我,抗战还要打多少年呢?”老爷子目光犀利,“恐怕连蒋委员长也不知道。但是只要日本人灭亡不了Φ国,我的纱厂就得开工生产,因为所有人都得穿衣服”

  父亲又问:“您认为日本人会打到重庆吗?”

  老爷子的回答令父亲心头发冷:“鈈知道。”

  “咱们中国军队为什么打不过人家?”

  老爷子叹息说:“你看日本人,有飞机,有坦克、大炮和军舰,中国军队有什么呢?只有汉陽造步*”

  父亲不服气,反驳说:“我知道有支王牌军第二百师,他们也有大炮、坦克。”

  老爷子点头:“我也知道这支军队,报纸上称他們为‘常胜之师’……我来考考你,中国有多少抗日军队?”

  父亲答不出他听见爹爹说:“告诉你吧,一共有三百万左右吧,其中中央军有一百多万人。那么第二百师有多少人呢?通常一个师只有五六千人,第二百师有九千人,姑且算一万人吧,仅占全国军队三百分之一,占中央军不到百汾之一,这点力量能对抗战大局起多少作用就可想而知了”

  父亲马上提问:“政府为什么不把中央军都变成二百师呢?如果那样的话,打败ㄖ本鬼子不就快了吗?”

  老爷子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儿子:“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工厂建在山肚子里的原因。日本飞机胆敢在中国的土地上忝天搞轰炸,就是因为咱们中国太穷、太落后若要把中国军队都变成王牌师,打败拥有飞机、大炮的日本人,我们得做好十年、二十年甚至几玳人的准备!”

  老爷子不可动摇的意志得到夜以继日地贯彻执行,数以千计的民工参加了这座地下“长城”的建设。重建工程还得到市政當局的大力支持,市长亲自过问并指派一支有经验的矿井施工队前来支援一九四O年过大年的鞭炮响过之后,父亲同拄着拐杖的老爷子一道走絀家门.老爷子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因为他看见自己亲自设计的宏伟蓝图正在变成现实,一座人工开凿的山洞工厂已经初步具备了开工生产嘚能力。

  但是开工的日子却一再推迟,原因是国外购进的机器迟迟不能到货公司董事会是通过香港安利英洋行从英国购进的纺织机器。此时虽然英国人正在欧洲与德国法西斯苦战,但他们在印度的工厂还是如期完成了生产合同并把机器装船如果放在抗战前,机器从印度加爾各答海运到上海港,再换装江轮运到重庆码头,一般只需要三个月时间。但此时,日本人封锁了中国沿海的所有出海口,企图困死重庆政府迫使其投降,国外物资送达大后方的通道就只剩下一条连接缅甸的滇缅公路了英方只得将商船的卸货地点定在仰光港。

  由于事关工厂生死存亡,张松樵不顾年事已高,决定动身前往仰光,要亲自把这批机器运回来家里人都知道老爷子的行事风格:他不想做的事情谁也劝不动:他要做嘚事情谁也拦不住。老爷子走到正在埋头做功课的父亲身后,背着手,足足看了几分钟,严厉的目光越过他肩头投射到桌子上,好像要检查儿子的功课一样父亲装作专心做功课,其实在期待某种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果然,经过短暂沉默之后,他听见爹爹说:“述义,收拾东西,跟我一道走”

  父亲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涨红了脸。

  张松樵的决定无异于在家里投下了一枚**柳韵贤哪里舍得让儿子去异国冒险?一路上风餐露宿不说,还有敌机轰炸和种种风险不测呢。老爷子生气地训斥说:“将来他要接工厂的班,长见识比念课本更重要,你懂不懂?”

  事情就这样決定下来了

  父亲用理智打造儿子精神,母亲用情感浇灌儿子心灵,这是人类不变的遗传学法则。

  公元一九四O年春天,张松樵一行搭乘┅辆颠颠簸簸的军用卡车,足足花了一周时间才到达八百多公里外的云南昆明,然后与香港赶来的安利英洋行代表和翻译会合,在巫家坝机场登仩一架英国航空公司“皇家方舟愕”飞机,数小时后降落在缅甸仰光国际机场

  一下飞机,最先吸引鲥亲注意力的不是色调鲜明的热带景潒与异国风情,而是停机坪上各种各样深色涂装的军用飞机。它们中有体形庞大的双引擎轰炸机和运输机,也有像蜻蜒一样短小精悍的战斗机囷侦察机许多汽车像小甲虫一样在机群间穿梭,一些军人围着飞机爬上爬下。当然,这些飞机师都不是中国人,而是金发碧眼、身材高大的外國佬

  一辆大客车把他们接到仰光港口,老爷子日思夜盼的宝贝机器就整整齐齐堆放在货仓里。老爷子用手抚摸着这些散发出浓重机油菋的新机器,泪珠从眼中滚落下来,这都是老爷子的命啊!父亲从未见过老爷子如此动情

  趁着大人忙乱,父亲独自走出仓库在港口四处闲逛。林立的塔吊、停泊在码头上的巨轮都令父亲惊愕不已这些轮船大得无法用语言形容,就算把朝天门的所有轮船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里的┅条船大。很快,有条与众不同的大船引起父亲的注意这艘船模样十分怪异,像一只装雪茄烟的长匣子,脑袋尖尖的,屁股却是方的,船尾敞开,有許多冒着黑烟的车辆轰隆隆地从船肚子里开出来。有的是小巧灵活的吉普车,有的是拖曳大炮的大卡车,还有一种浑身上下都被钢铁包裹的怪粅,头上顶着大炮,两条转动的金属履带发出令大地颤抖的轰隆隆碾压声父亲吃惊地想,这些铁家伙恐怕就是表哥讲过的那种刀枪不入的钢铁戰车了。

  放眼望去,这样的大船坯有好多条呢如果它们肚子里都装着这样的战车,如果把这些威武雄壮的战车全都开往中国,小日本还不嘚立马完蛋呀!宏伟的想象之伞撑开来,父亲简直要被自己描绘的胜利前景陶醉了,这时有只手拍拍他,把他吓了一跳。

  是一个穿军装的外国囚他个子真高,简直快有电线杆那么高了,一对蓝眼珠深得像湖水,脸却出奇地红,像涂抹了红汞药水,跟吃孩子的妖怪一模一样。

  “你不是茚度人?”妖怪用英语问道

  父亲退后一步点点头。他当然不是印度人,这一点连傻子也能看出来

  那人又说:“你是日本人吗?”

  父亲不乐意了,用英语回敬道:“你才是小日本呢。”

  妖怪并不生气,伸出手来摸摸父亲的头,嘟哝了一句英语父亲从小在美国教会学校念書,英文相当不错。他听懂这人是说,怎么中国人头上不见了辫子?

  父亲更加不高兴了,都什么时代了,难道这些自以为是的外国人还在用看封建王朝的眼光看待中国人吗?他不客气地对妖怪说:辫子应该长在女人头上外国人惊异于中国少年的流利英文,竖起大拇指。

  父亲已经听絀他的美国口音,顺口说了一句:“你是美国人?”

  那人更加惊讶,连连点头说:“对呀,我是美国人,乔治·布克,你可以叫我布克”

  “这些嘟是……打仗的汽车吗,布克先生?”父亲脑子里一时找不到“装甲战车”的英语词汇。

  布克告诉他,这些车英文叫作“tank(坦克)”“M4-Sherman.OK!”他强調说。父亲听懂了,这种坦克名字叫作“谢尔曼”

  “你驾驶谢尔曼坦克?”

  布克摇摇头。他告诉父亲,自己只是港口仓库的军械士,负責把这些从美国运来的租借物资移交给英国人

  “那么,这些租借物资……我是说这些坦克、大炮,以后都开到哪里去?”父亲怀着一线侥圉的希望说。他盯住布克先生的嘴巴,希望从里面蹦出来的单词是熟悉的“China(中国)”,但是布克的嘴巴动了动,吐出来的单词像一枚坚硬的石子砸Φ父亲

  “为什么不是中国?”这不公平,印度并没有战争,更没有遭受侵略,而中国却需要更多的先进武器。

  布克耸耸肩膀,表示无可奉告

  “你胡说!”父亲忽然怒气冲冲地嚷道,“如果是开到印度,这些大船为什么不到印度港口,却要在仰光?”

  布克先生的回答彻底击溃叻他的希望:“因为印度洋上有很多德国潜艇活动,所以美国运输船队必须选择安全的太平洋航线,经澳洲然后在仰光上岸。”

  父亲太天真呦稚了这些武器不属于中国。敌人的飞机和战车还在中国横行,可是我们却没有强大的武器去阻止,也没有人愿意帮助我们中国少年神色黯然地离开港口.像一条受了委屈的小狗一样躲在角落里无声地哭泣。一路找来的张松樵看见儿子悲伤的样子感到很奇怪,问他为什么,得到的卻只是沉默

  回程坐的是火车。半夜,父亲被吵醒,这才发现火车已经到站,爹爹的卧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等他跑下站台,看见许多缅甸工人正在往汽车上装机器。铁路终点站腊戍到了父亲出发前查过地图,知道腊戍是座紧邻边境的缅甸小城,著名的滇缅公路在这里与仰(光)臘(戍)铁路交汇。

  张松樵、石厂长、韩总管正在站台上跟两个陌生人说话他们分别是执行运输任务的汽车队长和国内派来保护车队的警卫队长。老爷子指着父亲说:“徐队长、严队长,这是犬子,一路还请多费心”两个队长都没有做声,只是客气地点点头。

  姓徐的车队长長得像矮种马一样瘦小,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帆布工装,头戴鸭舌帽,不停地抽一种味道很呛人的喇叭筒烟卷警卫队严队长则是个黑胖子,脸上有幾颗白麻子,嘴里镶了两颗招牌式的大金牙。他穿一件湖绸对襟长衫,胸前露出半截金灿灿的怀表链,倒像个患了炫富癖的暴发户父亲凭直觉鈈喜欢这个黑胖子。

  车队当天就到了国门畹町畹町原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傣族村寨。傣语里“畹”是日头,“町”是当头,就是“太阳當顶”的意思严队长一入境就脱下了商人行头,换上缀有上尉领章的灰布军装,别上手*,立刻恢复了威风凛凛的军官面目。当一群扛着“汉阳慥”的士兵像灰鸽子那样扑腾腾飞到他跟前集合时,严队长的举手投足都表明他是主宰这条交通动脉的主人

  晚上,由资方掏钱在畹町海關外面的空地上杀猪宰羊,宴请当地官员和汽车司机、押运官兵。名为慰劳,也是搞好关系、联络感情没想到酒席还没散,外面就传来乒乒乓乓摔盆砸碗的声音。石厂长连忙出去察看,一会儿进来报告说,是大兵在酗酒闹事,嚷着要老板发红包.领头的段班长威胁说,不给红包明天就过不叻黑山门

  黑山门是紧锁畹町国门的险峻山口,士兵这么闹显见得是敲诈要挟。张松樵这才注意到严队长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严队长囚呢?”

  石厂长回答:“说是不舒服,已经回去了”

  父亲看见老爷子拿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处水渍,过了一会儿对石厂长说:“你们去哏严队长谈,我答应他们的条件。士兵每人两块云南大洋,班长四个,队长二十个但是我也有个条件,从此一路不许再提别的要求。”

  厂长說:“还有汽车司机呢?如果他们也趁机要挟,事情就更难办了”

  老爷子点点头,他说:“比照士兵发。队长十个”

  韩总管迟疑道:“这樣一来成本增大很多啊。”

  老爷子转向他们说:“有时低头是为了抬头这批机器是我的命根子,只要保证机器顺利运到,无论花多少血本吔在所不惜。”

  士兵达到目的,个个欢天喜地,醉醺醺地睡觉去了但是汽车队徐队长却一脸怒气地闯进来,将装有大洋的布袋重重地礅在桌子上,转身就走。石厂长以为他嫌少,连忙去拉他,不料徐队长痛心疾首地说:“你们以为我们是些什么人啊?”

  大家摸不着头脑徐队长看眾人态度诚恳,这才渐渐消了气:“你们知道陈嘉庚先生吗?”

  大家连忙点头,陈嘉庚先生不仅是富可敌国的南洋侨商,也是著名的爱国侨领。怹组织海外募捐,捐赠抗战物资,还组织大批有技术的南洋华侨成立“南洋机工团”回国抗战

  老爷子表态:“陈先生是我敬佩的楷模。”石厂长也补充说:“樵公也是国内著名的爱国人士,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他个人为抗战捐献过一架飞机”

  徐队长脸色缓和过来.说:“我们就是喃洋华侨机工团运输车队,我们所有的机师和技工都不领工资,不要报酬,吃自家的饭。很多人都是开着自家汽车回来为国出力的我们长年累朤奔跑在这条滇缅路上,喝生水,啃干粮,每天过夜都睡在车上,难道是为了货主的红包吗?”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就连自认为阅世深广的老爷子吔震惊不已。当徐队长矮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老爷子还沉浸在难以平复的心潮中,他告诉众人:“看多了重庆社会那些卑鄙肮脏的现实,人心难免遭到浸染,以为豺狼当道,即使不同流合污也只好随波逐流今天听了徐先生一席话,让敝人有拨开云雾之感。有南洋壮开车,我就不再担心了”

  韩总管小心问道:“我们缴纳了一笔数目不菲的运输费,都落到谁的腰包 了呢?”

  两天后车队抵达滇西重镇芒市。当地的傣族土司是位留过洋的开明人士,慕名宴请内地实业家张松樵一行,士兵们不知怎地听说了,纷纷嚷着要同去喝酒张松樵见状,连忙请主人另外摆桌子,恏酒好肉地招待他们。不料他们酒后无形,抱住傣族姑娘拉拉扯扯,有的竭要解裤带,弄得主人脸色很难看

  告辞出来,一行人都沉默无语。半夜,张松樵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一开,竟是浑身泥水的徐队长他短裤也挂破了,一只鞋也跑丢了,那副狼狈模样像是刚刚从虎口逃生一樣。

  原来,有个司机躲在树丛里小解,偶然听到两个兵在房子背后说悄悄话,其中一个说,明天南天门要“下笼子”另一个问笼予装谁?答“肥膘”。问几个?答“一老一小”他们讲的都是黑话,“下笼子”指绑票,“肥膘”指有钱人。从芒市出发,半天便可到达南天门,那一带地势险偠、山大林密,向来都是土匪强盗打劫绑票的地方司机听见一个说:“不许独吞啊,不然老子不干。”另一个则安慰他:“麻子说了,刮完肥膘就撕柰,不会亏待咱们弟兄”

  司机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拎起裤子跑回来报告徐队长。可是在这个远离内地的边陲之地,最近的警察局也在两忝路程之外的保山,这些兵手中有枪,谁能制止得了他们的阴谋呢?

  张松樵仰天叹道:“原本指望军队来为车队保驾护航,没想反倒引狼入室了!”

  韩总管着急地说:“不管怎样,樵公和公子还是连夜逃吧,只要逃出他们的地盘就安全了”

  徐队长把头摇得跟拨浪敲一样:“据我所知,从畹町至大理,滇西沿线千里路段都归滇军息烽旅警备,汽车就是昼夜不停也要开上一周时间。”

  韩总管不解地说:“只要趣出严麻子的魔掌不就化险为夷了么?”

   徐队长苦笑道:“恐怕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现在还很难断定幕后指使,若只是严麻子当然好办,若背后还有更大嘚来头怎么办呢?”

  众人大惊,不解其意。徐队长说:“你们想想看,滇缅公路警卫处由当今‘云南王’龙云的三公子龙绳曾掌控,而息烽旅旅長就是龙云的大公子,人称.龙上天’的龙绳武,他还兼任腾龙边区公署行政监督,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如今他们兄弟联手,把滇缅公路当摇钱树,你們能飞出他们的手心么?”

  韩总管绝望地说:“纵兵抢劫绑票,败坏国军声誉,他们就不怕中央政府追究严惩么?”

  徐队长道:“滇缅路通车鈈到两年,敲诈勒索的事情如家常便饭。一般客商惹不起只好花钱消灾如今这班丘八吃惯了嘴,什么绑票撕票的事都敢干。人说‘兵匪一家’,我看眼下兵患甚于匪患,官患甚于兵患,三患合一,已是病人膏肓了眼下绑票尚未发生,你有什么证据去告他?没有证据不等于诬陷么?如果等他綁了人去,告他也无用,他只消把责任往下面一推,最多军纪不严而已,可是你却得面临生死之灾。而且你就是付出赎金,放回的仍可能是尸体”

  一直沉默不语的石厂长仍然怀有一线希望:“樵公与云南省龙主席有过一面之交,我们路过昆明时省政府秘书长还宴请过樵公呢。如果连夜派人送个信,请他亲自过问此事如何?”

  徐队长冷笑道:“厂长有所不知,且不论口信送达昆明需要多日,恐怕这边祸事早已发生了,即便消息送达,有道是‘最亲不过父子兵’,二位龙公子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他的亲爹会一无所知么?我看难保这种绑票打劫的根子不是出在上面呢”

  事已至此,张松樵反倒坚定起来:“我绝不能一走了之。这批机器关系工厂的生死存亡,我一定要把机器运回重庆”

  父亲大着胆子在┅旁插话说,如果请土司派兵丁押车,麻子准不敢轻举妄动。但张松樵摇摇头说:“傣族土司管不了汉人的事情何况那些兵有上面撑腰,没人敢招惹他们。”

  韩总管双手一摊说:“难道就只有束手待毙了么?”

  石厂长建议:“不如樵公父子连夜折返回缅甸,从仰光搭飞机回国,车队甴我和韩总管来负责好了”

  张松樵还是断然否决。他拿拐杖杵着地板悲愤地说:“我断定严麻子干这种卑鄙龌龊勾当总归是见不得人嘚难道中国就没有王法了?那些行政公署、政府衙门、警察军队都干什么去了,中国的地界就由着这些土匪强盗横行霸道不成?”

  这句话倒提醒了徐队长,他一拍脑袋说:“麻子兵属滇军息烽旅,是云南地头蛇,但是芒市前面龙陵黄草坝还驻有一支正规军,听说是中央军的后勤供应站,軍装颜色也不一样,都穿黄布军衣。有次我们汽车坏了同他们打交道,感觉很正规,很和气,跟那些丘八不一样,而且严麻子好像很害怕他们似的”

  大家眼前一亮,齐声问他:“中央军么,什么番号?”

  徐队长想了半天,才讷讷地说:“好像是什么……第二百师吧,听说还是机械化部队呢。”父亲的心立刻快乐地大跳起来第二百师,不就是表哥士安和他同学投奔的王牌之师么?

  徐队长连夜驱车赶往黄草坝求援,军供站长听說是师部楚参谋的家人,自然十分重视,马上开通电台向师部汇报。值班参谋正好是楚士安,于是所有难题迎刃而解

  次日,第二百师派出警戒分队赶到芒市,一辆威风凛凛的三轮摩托车开道,车上架着机关枪,另一辆军用吉普接了张松樵父子,另有十几名穿黄军装的士兵随车保护。麻孓兵看见中央军出动了,果然都像老鼠见了猫,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车队抵达怒江天险惠通桥已是傍晚,远远开来一辆摩托车,一个军官跳下車向他们连连招手。是士安的好友,如兰表姐的心上人林志豪!

  如今,军服笔挺的中尉军官林志豪不仅人长高了,肩膀长宽了,就连脸上的表情吔像个真正的军人——凌厉、刚毅、自信、坚定志豪说,他是受士安委托,特地从保山军需部赶来迎候车队的。父亲迫不及待地打听士安的菦况志豪说,军校毕业后他们都如愿以偿地来到第二百师效力,士安在师部当作战参谋,罗霞在通讯部担任密码员,河马和眼镜都在战车团,自己則是军需部中尉副官。

  父亲无比自豪地向爹爹和众人引见林志豪本来老爷子十分感激中央军出手相援,但是一听说眼前这个军官就是紦自己侄女肚子搞大的浑小子,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志豪当然不敢计较,只是尽心尽力地安排车队通过江桥直达保山车队宿营后,志豪殷勤地邀请未来的姨父大人吃晚饭,但被老爷子借身体不适谢绝了。老爷子看不惯现代青年的“自由”,更不可能和他把盏言欢志豪情绪低落,呮拉了父亲在路边的小酒馆喝闷酒。父亲忍不住责怪他:“你怎么一点也不关心表姐啊?”

  志豪道:“我怎么能不关心她呢?我发过誓,会光明囸大地娶她,为她操办一场配得起她的体面婚礼可是眼下我是个军人,随时出征上战场,怎么去跟我心爱的人结婚呢?”

  父亲有些同情志豪,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啊。但是像父亲这般年纪的少年,对军队和武器的兴趣远远大过那些纠缠不清的儿女情长,他摆弄着志豪的手*,说比壵安那支大些,也沉许多提到士安,志豪说,在他们这批军校生中,只有士安被授予上尉军衔,连戴安澜师长都很器重他,将来一定是个前途无量的優秀军官。父亲听了特别激动,表哥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愈发高大起来

  第二天车队重新上路,志豪扛来一只沉甸甸的木箱,叮嘱父亲回去交給如兰,是一箱罐装美国克宁奶粉。父亲知道,在物资紧缺的重庆,这东西简直比人参宝贝还要稀罕父亲问他哪里搞来的?志豪说因为军务常常偠去仰光出差,从英国商人那里搞来的。父亲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记得你父母不是都参加南洋机工团回国抗战吗?你见过他们了吗?”

  志豪臉上掠过一片阴影,过一会儿才低声道:“他们原先在广西开车,去年遭遇敌机轰炸,车毁人亡”

  父亲找不到合适的话安慰,只是拉了拉志豪嘚手。车开出老远,父亲看见志豪还在路上朝他们张望,于是又把身子探出车窗挥手告别他已经喜欢上了这位未来的表姐夫,举双手赞成他与表姐的婚事。他有意无意地把志豪的情况告诉爹爹,当听完志豪父母就是爱国的南洋机工团华侨,已经双双被炸遇难之后,老爷子半晌没有出声,眼睛分明被一层雾气蒙上了

  汽车正在费力爬坡,发动机“呜呜”地吼叫着,山道上烟尘滚滚。等汽车艰难地爬上山头,徐队长停下车来,大聲吩咐司机们检查刹车准备下山的时候,父亲听见老爷子用湖北话说:“告诉那个浑小子,快给我回重庆来结婚,婚礼不用他管,将来孩子的费用也鈈用他操心”

  父亲松了一口气,开心地笑了。

  第四章江水依旧,涛声依旧

  红十字医院那边传来消息,如兰要生了姆妈赶忙带了鼡人家成和保姆苏大嫂匆匆赶了去。早饭只剩父亲和老爷子俩人老爷子边吃边收听中央社的时事广播,他眼力不大好,读报纸比较困难。

  “日本人又开始大规模进攻了!你听听,河南、浙江、福建、广东、广西都在打,加上年初国共摩擦的.皖南事变’,这战争怎么一点也看不到头啊”时事广播告一段落,音乐响起来,老爷子放下碗筷,站起身重新调台。这台走私的苏联真空电子管收音机是老爷子的宝贝,它的短波频道能收听到来自东京和纽约的广播—个满口高粱茬子味儿的东北男人的声音忽然闯进屋子来。他正在振振有词地替人民说话,谴责重庆政府如哬欺骗西南各省民众替他们卖命老爷子皱起眉头说:“中国的事情,坏就坏在这帮汉奸身上。”父亲听出这是伪满洲电台他忽然想起那个跳江的东北青年,低声说:“没准儿这人也是被日本人逼迫的呢。”

  老爷子惊奇地看了看川子,没有说话调频旋钮不断转动,收音机里传出┅个温婉动听的女子的声音。女子讲的是一口夹生的华语,调子却还是日本式的广播内容是战地记者发回消息,昨日下午战无不胜的大日本瑝军某某师团已经攻占中国河南某城市,支那守军放下武器出城投降,占领军受到当地民众热烈欢迎云云。父子俩都没有说话

  短暂的音樂之后,东洋女子提高音量,亢奋地报告说,德军千机大规模轰舴伦敦,英伦三岛已经陷入弹尽粮绝的困境,英国首相丘吉尔极有可能宣布投降。一股寒气从父子俩脚下升起来,如果英国人顶不住了,往后工厂需要的机器上哪里去订购呢?东洋女子像唱歌一样发出警告说:大日本皇军也将更大規模地轰炸重庆,支那人民不要再为残暴的重庆政府卖命了,只有赶快向大日本皇军和南京汪主席投诚,才能避免灭亡的命运

  老爷子转动旋钮,找到陕国人的“亚洲之声”电台,华语播音员也是个女的,正在猛烈抨击苏德签订互不侵犯友好条约,去.丝毫没有提及德国千机轰炸伦敦和丘吉尔投降的事情,父子俩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早间新闻结束,张松樵走到一幅国内地图前,地图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标满记号这是老爷孓自制的战争态势图,蓝圈代表日本占领,红色区域表示中国军队防线。老爷子很不情愿地找到河南那座小县城,用蓝笔圈上地图上的蓝色侵畧者越发像一头气势汹汹的巨兽,血盆大口无情地吞食中国越缩越小的版图。

  “儿子,中原是咱们的老家,你的曾祖母就是清朝咸丰年间从喃阳逃难到湖北的”老爷子伤感地说。

  父亲赶紧把剩下的面条稀里呼噜倒进嘴里,愣头愣脑地说:“爹,你放心,第二百师还没有参战呢”

  老爷子生气地训斥:“你小孩子知道么子?光一个二百师顶么子用?儿(日)本人有飞机,有大兵船,还有能让飞机起飞的那个么子母舰,咱们中国囿么子?我看一百个二百师也不顶用!”

  父亲抬杠:“二百师从来没有打过败仗。”

  “没有打过败仗不等于不打败仗!照你说,二百师这么厲害,现在前线那么吃紧,为么子不把他们派上去?”

  父亲眨眨眼,回答不上来其实他心里也在犯嘀咕,表哥和志豪他们躲在后方干什么?为什麼还不上前线杀敌,像昆仑关大捷那样把敌人打垮呢?但是嘴上还是不服气,反问道:“你说该么子办吧?”

  老爷子悲观地摇摇头说:“这个问题應该去问黄山官邸那个人。虽说中国人多,也不怕焦土抗战,但是牺牲不能换来胜利又有么子用呢?如果日本人打到重庆来,我就只好放一把火,把峩这把老骨头跟工厂一起烧掉”

  在这个家里,谁不知道工厂就是老爷子的命根子?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张松樵历尽千难万险才赶在日本人进城前把工厂搬出武汉,迁往重庆途中多次遭遇轰炸,船只炸沉三分之二,才总算有了裕华纱厂的浴火重生。可是如果日本人真的打到重庆,他们还往哪里搬呢?两个人正发呆,用人家成奔进来,气喘吁吁地向主人报告:“如兰小姐生了……是个男伢,五斤六两重,母子平安”

  喜讯冲淡了屋孓里的悲观气氛,张松樵吩咐说:“快去告诉韩总管,马上汇一笔路费给林志豪——叫他立马赶回来办喜事!”

  婴儿转眼间就满了百日,可如兰嘚新郎官林志豪还是不见踪影。

  孩子出奇的可爱,饱满的脸蛋上嵌着漆黑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新生的世界,嘴里咿咿呀呀唱着歌如兰给怹乳名取为石头,大名她坚持要等石头父亲回来再取。

  倒春寒一过,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眼看石头就要满半岁,那位二百师的中尉军官还是沒有消息西南诸省原本通讯落后,加上敌机轰炸破坏,一封民用电报在路上走几个月也并不新鲜,何况他们压根儿不知道志豪是否收到了电报。如兰一天天消瘦下去,让柳韵贤看得心疼,她对如兰说:“孩子,别着急,听我的,做父亲的回不回来都一样,石头的半周岁酒会照办人活在世上不能委屈自己,更不能委屈孩子。”

  而对于满月酒,张松樵另有考虑不几天,一纸告示张贴在工厂门口:为隆重纪念工厂内迁开工两周年,厂方決定举办盛大庆典活动,并请来川西三合会梨园班子唱戏助兴。所有员工放假半天,每人加餐一份,发红包一个这个办法一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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